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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新生命的美妙

东学不许薇薇减肥,要求她吃好、睡好、适量运动,一切以健康为本。但照顾孩子着实辛苦,又要兼顾哺乳,所以,在没有刻意减肥的情况下,产后第三个月,薇薇的体重已接近怀孕前的水准。

4.

廷儿一百天的时候,恰逢这天东学公司有活动,晚上要聚餐。薇薇就自己带着廷儿去父母家吃饭,庆祝孩子满百天。

东学捏捏她的鼻子,“你到八十岁了还会是个迷人的小老太太。”

母亲颇有意见,小孩百天是大事,本应去饭店宴请亲友的。

薇薇这才反应过来,嗔道:“你好讨厌哦。”又问,“我到四十多岁了还会让你觉得想跟我恋爱吗?

薇薇解释,“我和东学一直提倡简单生活。再说我们宴请人家,人家还要送我们红包,不是给人徒添负担吗?”

东学哈哈一笑,“就是你啊,我的小妞。”

母亲白薇薇一眼,“照你这么说,饭店都该关门了。请客吃饭都是给别人添负担。”

“啊?你的意思是,你要去找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女人?”

薇薇笑笑不说话,讨饶的样子。

东学微笑,“因为,我已经和二十多岁的女孩恋爱过了,在过去的十年间,我一直在做这件事。那么,在我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年纪,我就应该尝试不同的事物,应该去和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女人恋爱,这样人生才是丰富而完整的,你说是不是?”

母亲又说:“就算不请客,这种大日子,也该全家团聚的。他倒好,晚饭也不回家吃,让你一个人抱孩子回娘家,有点不像话。”

“为什么不喜欢这样做?二十出头的姑娘最粉嫩、最水灵,哪个男人不喜欢?”薇薇假装赌着气问。

薇薇不响,代东学默默承受。上海丈母娘的厉害名不虚传。

主观上不喜欢,那也就是说,如果客观上有年轻小姑娘追他、粘他,他也是有屈服的可能的咯?

母亲却说个没完,“这哪像个当爹的样子?人家不晓得的还以为小孩是你拖油瓶呢。这男人啊,时间久了,本性都差不多……”

薇薇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嘟着嘴。

这话薇薇听了很不是滋味。母亲随口发的牢骚,竟说中她内心的秘密,让她心头闪过一丝恐慌。

东学想了想,说:“我不能保证,说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因为没人能预知未来。我只能说,主观上我不喜欢这样做。”

但她嘴上还是为东学辩解着:“不是刚巧他今天公司里有事吗?他平时还是很称职的,你都看到的呀。”

薇薇说:“是啊是啊,担心死了。你说你说,等你四十岁的时候,会不会被二十岁的小姑娘给拐跑了?”

母亲还是嘀嘀咕咕,薇薇只能装聋作哑蒙混过去。

东学笑,“你现在已经开始担心十年后的事情了?”

这晚薇薇回到家,早早安顿廷儿睡下,心里却很焦虑。

薇薇说:“你看看你,越来越帅,风度十足。男人不怕老,等你到四十岁,照样会有二十岁的小姑娘爱你。可你看我,现在身材就这样了,再过十年更不堪入目,到时你会不会跟别人跑了?”

母亲的话一直回响在她耳边。她什么都没心思做,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东学回家。

东学要去上班,到镜子前穿衬衣打领带。

电视胡乱开着,演的什么节目她一点都看不进去。

薇薇说自己就是着急,又怪自己太大意,月子里不停地吃吃吃。

一直等到凌晨十二点,东学还没回家,也没发消息给她,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出现过。

东学在旁边笑,“着什么急啊,这才刚刚一个月。”

薇薇坐立不安,忍不住打电话过去。

薇薇起先不服明淑的观点,等出了月子,自己站到镜子前一看,才吃惊地喊道:“惨了惨了。”一张脸明显圆了一圈,小腹也还往前凸着,以前的裤子都穿不上了。薇薇这才知道急,发愁如何恢复身材。

电话竟是一个陌生男人接的,说自己是东学的同事。他说东学喝多了,此时他们正在送他回来的路上。

明淑说:“那你就等着看吧。女人啊,生过孩子了到底不一样的。”

搁下电话,薇薇呆住了。

薇薇说:“别气馁,我也胖了,这都是暂时的。现在还在喂奶,不可能一下子瘦下去的。等过几个月看看,一定恢复身材。”

相处一年多,东学从没有喝醉过。

明淑叹气,“还出来玩呢。你没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怀孕胖了整整三十八斤,生完孩子,只少下去十斤,也就是说还比原来胖了二十八斤。加上现在坐月子,我妈、我婆都拼命地喂我喝汤,人就像吹气球一样吹起来了,估计我半年内都不敢出门了。

他酒量算是不错的。年末公司开年会时,那么多人敬他酒,他也没事。就算是那次和老同学聚会,他一高兴多喝了几杯,也只是稍有点晕,从没这样醉到不省人事过。

“好了好了,你再这么说我要怀疑你产后忧郁了。既然人生这么快,咱俩就快快恢复,等出了月子,一起出来玩啊。”

究竟发生什么事?薇薇心里闪过许多念头:难道他有心结没有解开?他其实在心里怨恨她?他其实不喜欢廷儿?他其实从没有真正接纳过她和她的孩子?他其实一直在假装,装好人,装圣人?以至要在忍不下去的时候发泄发泄,借酒浇愁?

“可不是嘛。”明淑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人生就是一眨眼。”

薇薇禁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怕。但她一想到东学平时对她和廷儿的好,又全盘推翻自己先前的想法,为东学编排理由:他就是一时高兴,喝醉了。男人嘛,难免有喝醉的时候……

薇薇大笑,“是,是,再一眨眼,连孩子都要娶媳妇、生孩子了,是不是?”

正在这时,有人按铃。薇薇去开门。两个男同事把东学扶进来。东学昏昏沉沉的,话都说不出一句,满身的酒气和烟味。

明淑说:“看着吧,这话还在耳边呢,一眨眼,他就给你学会翻身了,再一眨眼,会坐了,会走了,会跑了,再一眨眼,开口说话了,背儿歌给你听了……”

他不仅喝酒了,还抽烟了。他平时几乎从不抽烟的啊。薇薇呆呆的。她从没见过东学这个样子。

薇薇也笑,“打仗还早呢。就这么两个小东西,捆在蜡烛包里连翻身都不会。”

两个男同事把东学安顿在沙发上,对薇薇说:“嫂子,抱歉,打扰了。今天大家高兴,喝得有点多。你照顾他早点休息吧。”

明淑笑道:“你少来这种武侠小说对白。现在的孩子都是皮大王,还结拜呢,两个臭小子在一起不打仗就谢天谢地。”

薇薇跟他们客气了几句,就送他们走了。

薇薇打去电话道贺,嘻嘻哈哈地说,本来想结娃娃亲的,现在只能让两个娃结拜兄弟了。

关上门,薇薇回过头来看着在沙发上昏睡的东学。她想叫醒他,让他去床上睡,却无论如何叫不醒他。

消息传来,明淑也生了,生的也是个儿子。

薇薇从没处理过这种状况,不知如何是好。东学这么大的个子,她搬不动他,也拽不动他。

薇薇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看着东学,只觉得心口很暖很暖。

她只能绞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再帮他脱掉外套和鞋子,拿条毯子盖在他身上。然后她逐一检查了他的外套口袋,手机、钥匙、钱包都在。但钱包里空空的,一分钱也没有了。

东学揽住她,揉一揉她的头发,“男女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讲公平的,也没有逻辑可循。我所知道的,就是我爱你,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对你好、让你快乐。这就够了,对吗?”

怎么会这样?他被人打劫了吗?

薇薇自己也笑起来。

薇薇在东学身边坐了很久,想等他醒来。但东学越睡越沉,似乎会这样一直睡到天明。许久,薇薇长叹一口气,决定去睡觉。

东学笑起来,“你是要我俩把各自的爱都放到天平上去称一称吗?付出和回报一定要平衡,是这样吗?”

薇薇独自躺到卧室的大床上,一时间却睡不着。

薇薇鼻子一酸,握住东学的手,说:“可是,你对我的好,远远多过我对你的好。你给我的爱,远远多过我给你的爱。”

房间里很静,闹钟滴答滴答响着。薇薇瞪着黑黑的天花板,心里猜测着东学醉酒的原因。想着想着,她悲观起来。

他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凝视着薇薇,忍不住笑,“但是,我就是爱你这个样子啊。”

无论时间怎样冲淡一切,本质上,她和东学之间永远无法毫无芥蒂。她猜他心里永远有一块伤,虽然平日里他把它藏得很好。

东学说:“是,你是个讨厌的人,总是妄自菲薄,总是慢半拍,总是脸红,总是啰嗦,讲话没逻辑还总喜欢第一,第二,第三。”

当然,东学可以装成没心没肺的样子和她在一起,不把从前的阴影带到每天的日常生里。但那片阴影总是在的,在某些适当的时机就会释放出来。若不然,东学好好的为何喝醉了呢?

薇薇叹气,“我不好的地方太多了。第一,我生了别人的孩子。第二,我固执任性,又不能吃苦。第三,我能力欠佳,无一技之长。可你为什么这么爱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薇薇满怀心事地睡着了。她睡得不深。似乎正在朦朦胧胧间,她忽然感觉有人到床上来。

东学笑着反问:“你有什么不好?”

是东学吗?薇薇清醒过来,按亮床头的闹钟,看到是凌晨四点。

薇薇也笑了。东学就是这样,常常答非所问。但细想他的话,却觉不无道理。薇薇又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有什么好呢?”

“你酒醒了?人舒服吗?”她在黑暗中伸手触摸他的额头,想看看他身体可好,有没有发烧。

东学笑起来,说:“整天等着别人报答你,一定活得不快乐。”

他却沉默着,拉开她的手,将她压倒在床上,什么都不说就伸手去扯她的睡裙,要与她做爱。

薇薇窝在被子里,看着东学温柔体贴的样子,心里感动,忍不住说:“你对我这么好,我将来怎么报答你?”

薇薇完全清醒过来了。

东学做了酒酿水铺蛋,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给薇薇吃。

这是他们在一起后,东学第一次和她做爱。

这天下午,母亲外出采购,由东学照顾薇薇。

在此之前,他们也有谈论过这件事。

月子转眼过去一半,薇薇的身体已恢复得很好。廷儿也长得白白壮壮,比刚出生的时候胖了一圈。

薇薇说生下孩子满一个月就可以了。她一直为她和东学之间特殊的夫妻关系感到尴尬,为自己不能尽妻子的义务而自责。

东学想方设法换着口味给薇薇弄好吃的,上网查菜谱,制作阿胶大枣羹、木瓜炖牛奶,也都是滋补和催乳的,还有滋味,薇薇爱喝。

东学却说,那样会对你身体不好。至少要等到三个月,也就是孩子满百天,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之后。

薇薇耍赖地笑笑。丈母娘嫌女婿太疼老婆,这倒新鲜。

这一天,刚好廷儿满一百天,是因为这个他才这样做吗?

母亲对薇薇说:“看看你,运道多好,老公把你当个宝,惯成这个样子。”直摇头叹息。

他其实一直忍耐着,期待着这一天吗?

东学却护着薇薇,“她不爱吃就算了,我另外给她弄点吃的。”

还是……还是因为他喝醉了,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心里其实一直有芥蒂,有一点嫌弃她,是不是?所以只有借了酒醉才能做?

薇薇抱头喊救命,现在一天要听三十遍“我生你的时候……”,母亲生了她,她就欠母亲一辈子的情,这笔账时不时要翻出来算。

薇薇忍不住又想多了。但很快,她脑海中的杂念都消散了。

母亲说:“看看你,这点苦都吃不得,哪有当妈的样子?我生你的时候……”

情欲的涌动淹没了她。相爱的两个人,同床共枕这么久,却一直忍耐。这一刻的触发,好似某种清算,排山倒海。

薇薇说:“太不人道了,把我当奶牛啊。”

黑暗中,他的力量包围着她。他对待她的方式,既温柔,又狂野,像一个坚定而自信的领路人,领她去到那从未抵达过的境地。

母亲说:“月子里一点盐都不能吃,一吃奶水立刻少下去。”

他的身体灼热而强壮,是她熟悉却又陌生的。她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用力地去爱另一个人。

薇薇说:“那至少加点盐。”

某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他点燃,在为他燃烧。

母亲说:“就是要喝油汤,才能有奶水。”

在黑暗和混沌中,在默默无声的激烈中,他用言语之外的一切表达了他有多么地爱她,多么地渴望与她融为一体。

在母亲的指挥下,月子保姆天天煲黄豆猪手汤给薇薇喝,说是催乳。薇薇嫌那汤又腻又没滋味,不大肯喝。

情欲的浪潮推动着他们,将他们带到了渴望的彼岸。

终于出院回家了。母亲临时搬过来住,帮薇薇带孩子。东学请了月子保姆,做一日三餐,照顾产妇。

然后她哭了。这泪水包含了太多:有幸福,有满足,有喜悦,有释然,最多最多的,是感动。

3.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婚姻终于完整。

抛开一切世俗礼教、一切所谓利益得失,谁忍心去破坏这样一幅美好的图景?爱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她快乐而安心地享受做母亲的权利。

清晨,他们在阳光中醒来。

母爱,以及新生命的美妙,是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形容的。

薇薇发现东学从背后抱着他,整整一夜,前所未有的甜蜜。

东学坐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恬静安然的样子,内心十分感动。

她转过身去,和他相视一笑。他问她:“感觉好吗?”她羞涩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昨晚……你为什么喝醉了?”

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哺乳,一边抚摸他的小脸,一边就轻轻唤着:“廷儿,廷儿。”

东学怔了怔,转而对着天花板发愣,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苏衍廷,读来好听,写来好看,又有含义。薇薇很爱这个名字。

薇薇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知道他有心事。

孩子的名字是东学取的,叫衍廷。

东学安静了许久,忽然说:“昨晚我遇见她了。”

最后两人决定,就让孩子姓苏。将来他们再有第二个孩子,姓郑。东学说,如有人问,就这样答,咱家男女平等,冠姓权也平等。

“谁?”薇薇困惑。

东学却说,才不要理这些劳什子规定,孩子姓什么都可以。

“那个写信的女孩,周云。”

薇薇一开始想让孩子跟她姓苏,想想又觉得不妥,认为孩子还是应该姓郑。免得父母和其他长辈问起,不好交代。孩子将来也容易被人说闲话。一个孩子好端端地却跟母亲姓,总会让人想入非非。

啊,是她,那个“云”。

关于孩子的取名,薇薇和东学悄悄商讨着。

她如何了?薇薇迫切地想知道,等着东学说下去。

薇薇时常注意东学抱着孩子时的神情。他的温柔和怜惜并不是假装的。并且,他在面对孩子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对生命的好奇与敬畏,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慈悲与宽厚。从他的脸上,你看不到他计较这孩子是谁的、身上流着谁的血,你只能看到,他对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相逢、从此结下缘分的那种喜悦和期待。

“昨晚我们一群人吃完饭,他们要去KTV[2]唱歌。我也去了,然后就遇见了她。我没有想到她会在KTV工作。她整个人完全变了,化很浓的妆,穿着那种衣服……”东学说着,忽然有一丝哽咽,“我从没想过,她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造成的。”

东学有时也抱孩子,并且抱得十分得法。孩子在他怀里总能安睡许久,从不哭闹。小婴儿和小动物一样,都是极其敏感的生灵。东学温暖有力的臂膀胸膛以及发自内心的善意呵护,让这小小婴孩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提供保护的人。

女孩被伤害了一次,从此自暴自弃,放逐自己,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没有好结果。可为什么总有人前赴后继?薇薇的心被揪紧了。

其实,孩子还个毛头,这么小小的一张面孔,五官都没长开,哪里看得出像谁呢?还不是人的心理作用?薇薇这样想着,一边听母亲和父亲在旁边絮絮谈论着,心头总伴随着一股黑暗的罪恶感。

“后来,他们有人要找小姐陪酒。她主动迎上来,和我的同事喝酒、搂搂抱抱。我想,她也认出我了,故意做给我看。那几个同事都是后来进公司的,没人认得她。就连我,也几乎认不得她了。她才多大?二十三?二十四?抽烟,喝酒,皮肤都毁了,妆化得一张脸像三十岁。我完全没有想到,她后来会变成这个样子。”

孩子出生时,薇薇分明觉得像极了陆正隆。可现在母亲一直说孩子像东学,以至于薇薇自己也看不出这孩子到底像谁了。

薇薇心疼地看着东学,握紧他的手,“所以你就一直一直喝酒,把自己灌醉了好看不见?”

薇薇在一旁听着,非常尴尬。去看东学,他却只安静地微笑。

东学默认,并有些惭愧。他当时的确陷入了少有的软弱。

父亲说:“像,当然像。哪有儿子不像爹的。”

“然后你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想弥补她一些?”

母亲特别喜欢这个外孙,抱在手里不肯放,又说这毛头长得像东学,眼睛像、鼻子像、嘴也像,还问薇薇的父亲:“你说像不像?”

东学苦笑了一下,说:“没有,就算我想给,她也一定不会要。”

薇薇把孩子抱到怀里的时候,激动得哭了。初为人母的喜悦原来是这样的。这个柔软的小生命,是她带到这世上来的一个人。

“走出KTV的时候,我醉得厉害,心里也难受得厉害,但还有一些神智。几个乞丐围过来,我给他们每人发了一百块钱。后来又来了一群乞丐,我就把所有的钱都发了出去。”东学说着又苦笑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也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

孩子的情况很好,第三天就被抱出了暖箱。

说完东学沉默下来。薇薇也沉默着。

薇薇看着东学,但见他眉宇间只有坦然与温情。

过了片刻,薇薇说:“你一定在想,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抛弃她,如果她生下那个孩子,和你结婚,现在也是个良家妇女,就在我这个位置,躺在你怀里,和你一起迎来早晨的阳光,对不对?”

薇薇一愣,沉默了。东学或许是随口一说,她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为情人生的孩子,在情人节出生,这是不是个讽喻呢?

东学叹了口气,“或许是这样的。”

东学微笑,“在情人节出生,倒有点意思。”

“那将来呢?你会不会总放不下那件事?等下一次你再遇见她的时候,会不会还是自责难受,喝得大醉?”

薇薇点头,“挺好的,五斤二两。”

东学想了想,慢慢摇了摇头,“我们都犯过错误,但那一页翻过去了,就是翻过去了。对别人的错误,和对自己的错误,应该抱有一样的态度:原谅,然后放下。或许我是一个容易原谅别人、却不容易原谅自己的人。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去补偿自己的过错。”

东学问:“孩子都好吗?”

薇薇看着他,心里很难过。东学救不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只能自救,或者等待另一个东学去救她。就像陆正隆救不了她,她也从不指望他一样。人世间,你欠我,我又欠他;他伤害了我,我又伤害了你,总是环环相扣,各有因果。想要和每一个人保持收支平衡,互不相欠,几乎是不可能的。很多时候,只有放下,让过去的成为过去。但或许,原谅自己真的比原谅他人更为艰难。

薇薇苦笑,“谁让我自己不争气,早产。”

东学沉默片刻,又说:“人的命运终究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不一定非要那样堕落,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也许她一直就期待这样的一次报复。让我痛苦,让我自责,让我内疚,甚至内疚一辈子。但,值得吗?又或许,她自觉过得不错,挣着比大部分人都高的工资,所做的事情,无非饮酒唱歌,男欢女爱,她或许可以骗自己说这样很好,对不对?但,值得吗?”东学摇头叹息,怅惘又伤感。

东学握着薇薇的手,温柔地说:“抱歉,没能赶回来陪你生孩子。”

薇薇看着东学,心有疼惜。她探手触摸他的眼角、眉梢、下巴、嘴唇,在他耳边喃喃低语:“你说得对,每个人都有权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你也别再消沉,别让过去的错误惩罚现在的自己了,好吗?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做正确的事情,今生今世再也不做伤害别人的事,也不要因为任何原因而伤害自己了,好吗?”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薇薇和东学两人。

东学无言颔首,将薇薇拥进怀里。他对她有歉意。

薇薇颇不耐烦,东学却好脾气地代薇薇全部答应下来。

能量是会传递的。曾经他把负能量传递给周云,昨晚周云又把那些负能量还给他。而他苦闷无处释放,借酒浇愁,又将那负能量传递给了薇薇。这样的事以后再也不能发生了,他对自己说。

母亲收拾了一下便匆匆走了,走之前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女儿许多事,什么一定不能下地,不能看电视,不能这个不能那个……

阳光透过纱帘照射进来。薇薇躺在东学怀里,慢慢地亲吻他。

见女婿如此懂事,母亲更欣慰,说:“那也好,由你陪着薇薇吧,我回去煲鸡汤,再做几样菜拿过来。这医院的饭菜太难吃了。”

他抛开一切思绪,闭上眼睛沉醉于她的温柔,想起昨天半夜,又仿佛是一场梦。

“不,我飞机上睡过了。妈您回去休息吧,肯定一宿没睡了。”

她在他怀中柔声地问:“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吗?”

“孩子在保温箱。”母亲答。见小两口这般恩爱,她宽慰不少,又对东学说:“你刚下飞机,先回家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吧,这边有我呢。”

他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实在放不下你,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孩子呢?我要看孩子。”

“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让你好好工作,不用管我的。”薇薇笑着埋怨。

“都要。”

东学丢下行囊,俯身亲吻妻子,“坐火箭回来的。”

“那么,今天先怀个女孩。明年再怀个男孩。”

薇薇幸福地欢呼起来:“你怎么这么快?”

他微笑,“你才生完,好不容易获得自由身。”

来着竟是东学,“怎么,刚生完孩子就惹妈妈生气?人家说月子里要保持心情愉快哦。”东学风尘仆仆的,背着行囊,看样子是一下飞机就直接赶来,脸上的胡茬还是隔夜的,笑容却极其阳光而饱满。

“但我好想生你的孩子。”

正在这时,有人轻敲两下门,随后走进房间。

他抚摸着她的脸庞,“我不忍看你太辛苦。”

“好了,妈妈,你说到哪儿去了……”母亲越是接近真相,薇薇越是恼火,“你还让不让我好好坐月子……”

她微笑着,紧紧抱住他,“为你,我什么都愿意。”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别的我也不问了,总之我提醒你,在外面做人多个心眼。人情不是好欠的。我看这个男人有点复杂,对你好像不是一般朋友那么简单。你没贼心,不代表别人没贼胆。你是已婚的人,作风问题自己要当心。东学这孩子人不错的,你要珍惜……”

情欲的浪潮再次涌来。阳光慢慢变换着角度。纱帘映在墙上的影子轻轻舞动,柔柔牵扯。

见薇薇坚持这个说法,母亲也不说什么了,无言地看着她,脸上却是一副“我是你妈,你少蒙我”的表情。

在一片金灿灿的光晕中,他们再度迎来了属于他们的时刻。

薇薇有些恼了,埋怨母亲思想封建,管得太宽。又说,人家明淑的朋友都这么关心我,说明我人缘好,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5.

母亲说,是吗?我怎么觉得有点不正常呢?况且这人看着有四十多岁了吧?李明淑有这个年纪的朋友?什么朋友?

四个月的产假很快休满了。薇薇把母亲请过来带孩子,自己收拾东西,熨烫套装,准备复工了。

薇薇只咬紧原先的说法不放松:就是李明淑的朋友啊,大家关系好,帮个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换上工装,站到镜子前,薇薇对自己的身材还是满意的。

陆正隆走后,母亲盯着薇薇追问好久:这人究竟是谁?为何如此慷慨地支付房间费用?又为何第一时间跑来探你?

母亲抱着外孙在旁边,乐呵呵地说:“我生你的时候,也是四个月就恢复了身材,你体质像我。”

她拿出手机给陆正隆发去一条信息: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但我请求你,别再闯入我的生活,给我安宁,谢谢。

薇薇说:“是,只有辣妈才能生出辣妈嘛。”

就像她早已决定的,孩子出生后只能有一个父亲,这个父亲只能是郑东学,她的丈夫。

母亲嗤笑,“什么酸妈辣妈,你们年轻人就兴这些怪名词。我们那时候,统统是劳动妇女。”

这一点也不像他,薇薇在心里叹。他依然觉得孩子是他的,非要来看一眼求证。但无论如何,在这个问题上,她不能向他屈服。

薇薇大笑:“劳动妇女最光荣。”

她只是有些怨他,为何要再次出现,让那些已经断掉的思念死灰复燃?为何不放过她,让她安心地过现在的日子?为何要做出这样大胆的事,前来见她,几乎没有考虑这样的行为会带给她多少麻烦。

复工前一天晚上,东学说要带薇薇出去吃饭。

她看得出,陆正隆是失望的。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数月来,薇薇一直在产后康复阶段,整天在家中带孩子、喂奶,很久都没有出门吃饭或娱乐。东学要带她吃顿大餐。

薇薇松下一口气,却有一瞬间,心里空空的,恍然若失。

问她要吃什么。薇薇想了半天,却说要吃新疆羊肉串。

母亲客气了几句,送陆正隆出去。

东学哈哈大笑,“好有志向,怎么不说想吃路边的黑暗料理?”

陆正隆依然很平和,仿佛并没有被冒犯到,仍微笑着,说:“那没关系,以后有机会。你好好休息,我走了。”又对薇薇母亲招呼,“您辛苦了,后会有期。”

薇薇嘟哝,生完孩子一直吃得那么清淡健康,现在就想吃些不干不净、味道生猛的食物,沾着满满的辣椒粉和孜然粉。

母亲在旁边听着又是一阵诧异,弄不懂女儿和这个中年男人到底是怎么个“朋友”法,怎么一会儿很客气,一会儿又很无礼。

东学提醒道:“你还在哺乳哦。”

薇薇口气生硬,拒绝得十分干脆,与之前态度截然不同。

薇薇握紧双拳,大喊一声:“不管了,偶尔放纵一次吧。”

这样想着,她忍着心头一丝疼痛,冷静地说道:“孩子在保温箱,不让看的。陆先生,谢谢您这次帮忙,现在请您回吧。”

东学哈哈大笑,说:“那我知道一家店,是很正宗的新疆风味菜。就是环境不好,卫生条件很差,你想去吗?”

孩子的生父是谁,应该成为永恒的秘密。除了她和东学二人,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

薇薇说:“去,去。越脏才越好吃呢。”

甚至,连让陆正隆看一眼孩子,都是不允许的。

于是,背着母亲,薇薇跟东学去了地铁站旁的一家新疆馆子。

许多事情,从开头就注定了结局。从她决定和陆正隆分手,嫁给东学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不能承认孩子是陆正隆的。

馆子很小,在一个阁楼上,小小店堂统共摆得下四张桌子。木头地板年代久远,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东学人高马大,踏一步地板就震动一下,每张桌子上的筷子碗碟都在咯咯跳动。

但理智上,她知道这是不可能,也不可以的。

薇薇跟在东学后面,走得蹑手蹑脚。

这个男人,是她曾经的恋人,是她孩子的生父。本能上,她是多么渴望让他看看孩子,与之分享此时的喜悦,分享这天伦之乐。

桌子油腻腻的,筷子黑乎乎的。但羊肉串的滋味没得说。薇薇吃得极满足,吃完五串,再要五串,满嘴的油。东学看着她笑。

他要看孩子。他竟想看孩子。原来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看孩子。这一刻,薇薇看着陆正隆,心头涌上各种滋味。

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以茶代酒,干杯。

陆正隆哪会不懂薇薇心思,附和着说:“不用客气,举手之劳。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只是……”陆正隆忽然犹豫,吞吞吐吐,“能不能……让我看看孩子?我挺喜欢小孩的。”

然后,东学拿出一只包装好的小盒子放在薇薇面前。

“嗨,我和明淑关系太好了嘛,所以什么都是共有的,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啦,是不是?对了,还真要谢谢老陆啊,昨天帮我们搞定房间,不然我说不定就把孩子生在马路上了。”薇薇一边装作嘻嘻哈哈的样子东拉西扯,搅乱视听,一边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拼命对陆正隆使眼色,让他没事快点走,别呆在这里。

薇薇惊喜,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心里想着,不是生日,不是情人节,不是结婚纪念日。这是做什么呢?

“哦,是明淑的朋友啊,这么客气。”母亲嘴上敷衍着,心里还是困惑,这事怎么看怎么不符合常理。

她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只卡地亚手镯。

陆正隆看向薇薇,稍有诧异,但没有反驳。

她有些怔怔的。有多久了,没有收到过这样奢侈的礼物。她看东学一眼,有些甜蜜,有些埋怨,“花这个钱干嘛?”

“啊……那个……他是李明淑的朋友。”薇薇连忙抢着说。

东学笑道:“庆祝辣妈重返职场。”

薇薇听到母亲满腹疑虑却又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薇薇的……朋友?您贵姓啊?平日倒没听她说起过……”

薇薇心里还是喜悦的,当即把手镯戴上,嘴上却不饶人,“我不讲究这些的,几万块钱,吃了住了多好,戴在手上,无非给别人看。”

陆正隆究竟想怎样?以前没有分手的时候,他都从没说过要拜访她的父母,现在却贸然来相见。这算什么?报仇?示威?

东学说:“就是戴给别人看呀,多好看!有没有更自信?”

薇薇心里又气又急。

薇薇看着东学,心里非常感激。他是一个浪漫而细致的人,知道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再次走回社会,急需自信心。

女人家生孩子,一个平日从没露过面的男性朋友第一时间就来探望,这是走到哪里都没有听到过的事情。这种所谓的朋友,是什么性质的关系,不是明摆着吗。母亲再是古板也不会没有这点敏锐度。

只是,如今的她,对于奢侈品,有一种本能的复杂情绪,它们会勾起许多往事。东学不介怀,她却做不到这么洒脱。

薇薇不用去看母亲的脸也知道她有多诧异。

她当即想把手镯摘下,“舍不得戴,等重要场合再戴好了。”

陆正隆带来鲜花和滋补品,交给薇薇母亲,很坦荡、很自然的样子。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说:“我是薇薇的朋友。”

东学却按住她的手,说:“薇薇,别用‘舍不得’这样的话。三万块的手镯,你要当三百块的戴。五万块的包,你要当五百块的背。如此,你才是潇洒的、高贵的。”

薇薇躺在床上,看得呆住。他这是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来看她。不要命了吗?故意要她好看吗?

啊?薇薇看着东学,有些不明白他的话。

从门外走进来的竟然是陆正隆。

东学接着说:“若是太把物质当一回事,眼巴巴地渴望它们,或者小心翼翼地使用它们,它们就凌驾于你之上了,你就卑微了,懂吗?这是我一早就想告诉你的道理。所以,别觉得什么东西是奢侈品。随便戴吧,戴着玩吧,管它值多少钱呢。我买它又不是因为它值钱,或者因为它是某个牌子的。我买它是因为它的确好看,也衬和你的气质。”

第二天一早,居然有人来探访。“是谁呀?”母亲去开门。

一番话让薇薇无可反驳,心里豁然开朗。

血缘的纽带,多么强悍有力,让人无能为力,无法否认,无法摆脱。陆正隆是她孩子的亲生父亲,这个事实将永远存在着,存在于她和东学的婚姻中。这么想着,她完全失眠了。

东学的智慧让她不由得心生佩服。她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在重新认识他,每时每刻都在更爱他。

这孩子的面孔,多么像陆正隆啊。那个她曾经爱过、不能再爱的男人,就这样通过一个孩子和她有了永久的关联。

6.

孩子出生的时候,助产士只将孩子抱给她看了一眼,就抱走了。而那一眼却已深深印刻在她脑海。

第二天一早,薇薇穿戴整齐,到银行报到。

整整九个月,这孩子与她紧密相连,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如今突然离开她,她本能地感到焦虑不安。

她一踏进办公区,同事们就纷纷大呼,这哪像生过孩子的人呀,身材这么好,面孔这么靓,简直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一方面因为伤口缝了针,很痛;另一方面,也因为看到孩子出生,她不由得想了很多。

王希过来与薇薇打招呼,不夸她身材恢复得好,先夸她的手镯漂亮,“哟,卡地亚玫瑰金镶蓝宝石手镯哦,好看好看,太称你了!我也有一个,是铂金的,但不镶宝石。没办法,我就是不太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王希笑呵呵的。

都说生完孩子很累,会很快入睡,睡很久。薇薇却一夜无眠。

数月未见,薇薇发现王希的变化,她比以前更自信、开朗、热情了,整张脸都熠熠生辉。并且,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物质。

挂了电话,薇薇长吁一口气。生孩子这一关,总算过去。

薇薇猜王希可能恋爱了。

东学说他会尽快回来帮忙。

果不出所料。午餐时分,赵之然告诉薇薇,王希最近在跟一个大款交往,高调得很呢,衣服也越穿越时髦了。

薇薇忙说:“不要啦,你好好忙工作,妈在这边照顾我呢。”

“什么来路的大款?是客户吗?”薇薇也忍不住八卦起来。

东学惊讶,“这么快?我现在就去赶飞机回来。”

“可不是嘛,也许还是我行最大的一个客户呢,第一天开户就存了八百万,美金!”赵之然语调夸张地说着,接着又叹,美女都嫁大款去了,让他这样的普通小青年何处寻归宿呀。

薇薇很虚弱,轻声笑道:“来不及啦,孩子已经生出来了。”

薇薇就笑,说:“放低要求,自然找得到合适的伴侣。”

东学说他开了一天的会,此时才看到她的信息,会尽快结束工作,赶回国陪她生孩子。

赵之然摇头,挥拳作奋发状,“不,绝不放低要求!男人不怕老,待我熬到四十岁,也有别墅和跑车了,照样娶十八岁的玉女!”

薇薇刚被推回房间休息,就接到了东学的电话。

“神经!”薇薇白他一眼。

临近午夜时分,孩子娩出。果真是个男婴,只有五斤二两。由于早产了近一个月,孩子一出生就被放入暖箱,待体温稳定才可以出来。

赵之然说王希高调,她也的确是高调。下班时分,薇薇在更衣室换鞋,听到相邻的更衣柜前,王希和同事们的闲聊。

她继而想到,亏得陆正隆帮忙,订下房间让她及时入院,否则她早产加急产,如耽误在路上,有多凶险不堪想象。

一个同事说:“王希,这条豹纹裙好美哦,哪里买的?”

在产床上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薇薇心里想着东学,只希望此刻他能陪在自己身边,却在某一瞬间,脑海中忽然浮现陆正隆的脸。

王希说:“嗨,这条呀,去年买的啦,Dolce & Gabbana[3]的。我贤惠吧?硬是穿了两季哦。”

出乎所有人意料,薇薇当天夜里就生下了孩子。

薇薇想,谁的裙子不是三年五年地穿呢,又穿不坏。再钱多人傻也不至于穿一季就扔啊,何必把话说那么潇洒。

2.

另一个同事又说:“希希的外套也好帅气,国内好像没见过。”

一阵忙乱让先前的诸多疑问暂时搁置一旁。

王希就笑,“当然没见过,是Moncler[4]米兰限量款。”

护士进来给薇薇绑上胎心监护,做进一步检查,然后宣布产妇或将在二十四小时内生产,需做好心理准备。

“哇,那一定很贵吧。多少钱?”

母亲扶住薇薇。明淑连忙打铃喊护士。

“嗨,在欧洲买的,白菜价。”

母亲将信将疑,还要问什么,薇薇却忽感阵痛加剧,痛到说不出话,身不由己地蹲到地上。

薇薇在心里啧啧摇头,有钱确是好事,但切忌露出暴发户形态。

明淑说:“嗳,是我的朋友,以前我帮过人家忙,人家还情呢,所以帮我们把房钱也付掉了,伯母您就别担心了。”

同事们表面拍马称赞,背后不是没有议论。

薇薇只好说:“是明淑的朋友。”

“有钱买奢侈品,还来朝九晚五、看老板面色,作甚?”

母亲追问:“什么朋友?你哪里认识路道这么粗的朋友?”

“谁知钱是什么来路?她跟那老男人,啧啧啧……”

薇薇和明淑互相看一眼,暗中约定了扯谎。薇薇说,刚好碰到一个朋友,认识这里的主任,就让住进来了。

王希很有一套装聋作哑的本事,照样春风得意,我行我素,在行里一如惯常的开朗、咋呼,甚至还有一点嚣张。

母亲又问,怎么住那么好的房间,多贵啊。

薇薇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薇薇如实汇报自己的阵痛情况,说孩子在里面胎动正常,只是不知何时才会生,只能先住进来观察。

从前她以为,女人穿金戴银、挎名牌包,主要是给女人看的,为了满足虚荣心,向同性宣告——看,我得到了多么优秀的异性。女人都贱兮兮的,得到了异性的爱,才能得到同性的尊重。

一进门,母亲就焦急地问薇薇肚子疼不疼,孩子好不好。

而现在,她意识到,女人穿金戴银、挎名牌包,其实也是给男人看的,意思是——看清楚了,我可不便宜。

“可其实,我不想让他帮这种忙,回头怎么跟爸妈还有东学解释……”薇薇才说着,房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薇薇的父母。

把自己包装得像另一阶层的人,就更容易跻身进入那一阶层。

“哇,那他还是很念旧情的。一般男人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谁肯这样帮你啊?现在的男人,度量都小,对钱又很计较。”

像王希这样挖空心思要嫁有钱人的,不首先把自己按照有钱人的标准武装起来怎么行呢?

薇薇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被王希一带动,整间银行的年轻女孩都有点蠢蠢欲动了。大家暗中你死我活的,每天下班换衣服的时候,一个个都很有别苗头[5]的意思。很快,大家的穿着打扮全体高了一个档次。风气慢慢变了。

“对了,他真不知道孩子是他的?”明淑压低声音问。

薇薇却不理这些,只一门心思地工作,下班后就穿棉T恤、牛仔裤,轻轻松松赶路。回到家的时间统统倾注在孩子身上。

薇薇苦笑一下,说不出话来,心情有点复杂。

过了段时间,明淑也回来上班了。

“随她们去说吧,当作耳旁风,咱们住得舒服就行。”明淑笑呵呵地,扶着薇薇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终于松了口气,伸个大大的懒腰,“没想到,陆正隆还蛮有办法的,到底是老男人。”

她一回来就对薇薇说:“不得了,才四个月而已,怎么像是换了人间?一个个都跟妖精似的。就你,苏薇薇,就剩你一个最朴素了。”

接着是刚才预检室那个护士的声音,“要生还早呢,偏要住进来,跟她说待产室没床位,就住vip,人家钱多,有什么办法?”

薇薇大笑,“不,还要加上你。现在就我们两个当妈的不修边幅。”

另一个护士的声音,“人家家属有门路,要什么预约,一个电话给主任,圣旨就下来了。”

明淑说:“嗨,我就算了,向来是这个样子。到是你,完全变了,现在拎一只Coach[6]也敢来上班了。不怕给她们比下去?你以前那些Prada呢?爱马仕呢?BV呢?怎么不跟她们别别苗头?”

薇薇和明淑刚关上门,就听外面有护士说:“咦,vip房怎么进人了?没有预约呀,主任知道吗?”

薇薇只笑而不语,她知道明淑完全懂得她。一个人若是需要满身logo[7]才能站得稳,多少是因为心里有点自卑吧?

这里房间宽敞整洁,有冰箱、电视、微波炉,还有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放着新鲜水果和进口矿泉水。舒适程度不亚于五星级酒店。

明淑也笑,笑完了问薇薇:“后悔吗?”

片刻后,薇薇和明淑在护士的引导下,进入vip待产室休息。

薇薇知道明淑问什么,微笑着答:“才不。”

陆正隆却一如既往,淡定坦然,光明磊落的样子。他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又叮嘱护士尽快安排产妇进房间,然后就走了。

明淑说:“知道你不后悔。”说完她长长叹出一口气,“老实说,陆正隆这样的男人,在大都会要多少有多少。郑东学才是稀有品种。”

但此时,她却反应过来,明白事情万万不是如此。幸亏东学正好不在,否则这样的情况如何处理,如何解释?

她又说:“这世界上越来越多的是精通如何获得世俗成功的男人,少的是有情有义的男人。”

在刚刚陆正隆走进预检室,并在短短几分钟内替她搞定一切事情的时候,她几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还是这个男人的女人。更因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让她在接受他帮助的时候,有种无法抗拒的感觉。

几句话说到薇薇的心坎上去了。

但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忍住了。

曾经她也喜欢物质,迷恋陆正隆这样精于获取世俗成功的男人。人性脆弱,生活处处有试探,一不小心就失足。

不知为何,有一瞬间,薇薇几乎要脱口而出“少喝点酒”。

但现在,她已经经历过那些了,明白物质所带来的快乐,是短暂而虚空的。所以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珍惜东学与她共有的一切。

陆正隆又跟薇薇简单说了几句,他还有要事在身,得先走了。小周在外面等着,马上送他回去接着应酬,今晚不能再陪她了。

生活当然并不轻松。维持一个家,需要日复一日地辛勤付出,上班,做家务,早出晚归,操心孩子的奶粉尿布以及全家的一日三餐。并没有金山银山,只是简单地过日子。偶尔买一点奢侈品,作为小小的点缀。这是极其踏实、普通、琐碎,甚至有一点平庸的生活。

她只朝陆正隆勉强笑笑,借着腹痛,咬紧牙关,也不说什么。

但这样的生活,是一个男人能够给一个女人的最好的归宿。

薇薇愣愣的,慢慢应过来,一定是小周向陆正隆报告了情况。在来医院的车上,她和明淑的谈话被小周听去了。这些人,都鬼精。

7.

刚这么想着,陆正隆却回头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很痛吗?他出差留下你一个人,苦了你了。”

廷儿周岁,薇薇和东学一起带他去拍了一套艺术照。

整个过程,薇薇插不上话,加上阵痛时时袭来,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是心里有点怨,都分手那么久了,他竟还要插手她的事,也不顾忌她的丈夫和家人或许都在。

薇薇对儿子的照片喜欢得不得了,放在钱包里还不够,还要用作手机屏幕;用作手机屏幕还不够,还要晒到网上。

陆正隆说:“就一天天住下去好了,钱我照付。”

其实薇薇素来是低调、内向的人,但母性真是强有力的东西。任何一个妈妈都会为自己的孩子骄傲、自豪,忍不住炫耀。

但这名小护士很年轻,刚工作不久,自有一股锐气,一边给薇薇开vip房间的单子,一边嘴里嘀咕:“她这样不一定马上生的。才三十六周,说不定是假宫缩,说不定疼疼又不疼了。难道要一天天住下去?”

薇薇把她最喜欢的一张廷儿的照片贴到了微信朋友圈里。

挂了电话,陆正隆又与护士沟通。他到底有办法,搞定了护士上级的上级,让护士不得不服。

刚满周岁的孩子,正是最漂亮可爱的时候,朋友圈内顿时无数人评论、点赞。在这其中,薇薇看到了一个名字——Lily。

陆正隆也不与护士争执,兀自拿出手机打电话。薇薇听到他在联系什么主任,要什么vip[1]房间。薇薇抬头看看墙上的价目表,vip待产室一天要五千块。她想阻止他,却又插不上话。

薇薇稍稍一愣。她已删掉了陆正隆的所有联系方式,甚至拉黑了他的微信。她在新生活里徜徉太久,已全然淡忘了前尘往事,从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Lily是她与过去生活的交集。

陆正隆看出薇薇身体难受,心神又恍惚,于是自己往护士台询问情况。护士还是照搬刚才那一套回复他。

Lily给薇薇发来信息——“宝宝好可爱!真羡慕你已结婚生子。”

“哦,还没……他们不让……”薇薇一时反应不过来,也不知该怎样处理这种情况,只木然地回答。

薇薇简单地回复一句——“谢谢。”附加一个微笑的表情。

“怎么样?手续办妥没有?”陆正隆上来便问薇薇,仿佛没有任何生疏与芥蒂,仿佛他是她的丈夫一般。

Lily却忽然把薇薇当知己,发来长长的信息倒苦水。

她们正说着,有人推开了预检室的门。进来的不是薇薇的母亲,却是陆正隆。一时间,薇薇呆住了。

她说她自己去年也曾怀孕,老陈陪她去打了胎,她直哭了一个月。前不久觉得月经量少,去检查,医生说她子宫壁很薄,以后受孕会稍有点难,需好好调养。Lily说她已为老陈打过两次胎,现在很担心,很怕以后生不出孩子。她说,如果再怀孕,无论如何不打胎了。

“没事,我妈应该很快就到了。”

薇薇看着信息,心里有点难过,却不知该怎么劝慰她。

“你一个人在这儿怎么行?”

Lily又说——“你离开老陆是对的。”她也想离开老陈。她说这些老男人全是一模一样的德性,对你好的时候把你当女儿一样疼,月亮也肯摘给你,可一碰到原则问题立马不含糊,心比钢铁还硬。

“算了,肚子痛,路上来回折腾,我怕不安全。”

薇薇说,那就离开老陈吧,你才二十六,为时不晚。

“要不还是回家吧?”

Lily说,可离开他之后,哪里找得到看得上的人呢?

薇薇说:“我就在这里歇会儿,要是有床位空出来了我就进去。”

薇薇说,你这么年轻漂亮,总有人追吧。

明淑说:“那你怎么办?”

Lily说,的确有男孩追她,二十几岁的小青年,挺帅的,经济条件也还过得去,但她总看不上。她说,其实也并不是嫌贫爱富,就是已经习惯了老陈,换个人不习惯。另外,总觉得年轻男人没腔调[8]

薇薇对明淑说:“给你公公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你回去吧。你也大着肚子,该早点休息,别陪我等在这儿了。”

薇薇觉得有些好笑,“腔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薇薇和明淑面面相觑。女人真可怜,到了怀孕生产的时候,就像牲口一样,一点尊严也没了。

是一块几十万的手表?还是一台几百万的车?抑或是历经沧桑后的成熟睿智,那种对人对事沉着自信、不屑一顾的态度?

护士话音才落,待产室里又传出一阵凄厉的哭叫,似有多个产妇在同时呼痛。护士一皱眉,急急跑去查看,口中低声咒骂着什么。

那些需要经历一大截人生才能沉淀出来的气质,势必要以时间作为代价。找一个年纪相当的人,伴他一同老去?还是走捷径,摘取现成的果实?这总是一个取舍的问题。有所获得,必有所失去。

护士又说:“我知道你们担心,但怀孕三十几周,虚惊一场是常有的事。有人来了又回去,来了又回去,接连两三次,最后还不是没事,等到足四十周才生。先回家躺着观察观察吧,啊?”

薇薇不想多说了,只劝Lily,做决定要趁早,别耽误了自己。

薇薇和明淑互相看看,仍坐着不动。

Lily连说知道了知道了,道理是明白的,只是行动需要决心与毅力。她再次感慨并羡慕薇薇有本事,最后还搬出那句老话:在赌场上,赢的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几时离开牌桌的人。

等那个孕妇被送进待产室,预检室这边又清净下来。护士转身一看薇薇和明淑还在,很诧异,“怎么还没走?你现在这个宫缩频率,生还早呢,人人都肚子一痛就来,这里还不挤翻了?”

薇薇无语。老陈是她Lily手中的牌吗?陆正隆也曾是她薇薇手中的牌吗?她们在赌吗?拿自己的青春作赌注?赌什么呢?

明淑和薇薇在一旁看得愣愣的,这下总算见识到所谓医护人员见多不怪的淡定了。

原来她投入真情的初恋,在别人眼里亦不过是一场以物换物的买卖。在那样的关系里,人的感情若被否定,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明淑还欲理论,忽然有几人抬着一支担架冲进预检室,担架上躺着一个哭叫着的孕妇,房间里顿时吵闹起来。这名孕妇不知是羊水破了还是怎么,裤子全湿透了,又是血又是水的,整个人披头散发,表情痛苦,不知是痛还是怕,叫得鬼哭狼嚎的。家人在旁边都急疯了。可护士照样不紧不慢地问,多少周了?肚子痛了多久了?

薇薇什么都不再说,只是在朋友圈内屏蔽了Lily。她不愿再和那个圈子的男男女女有任何瓜葛。

护士说:“羊水破了再来呗。”语气已经极不耐烦,想这两人怎么这样大惊小怪。

然而瓜葛还是有了。就在Lily给薇薇发信息之后没几天,陆正隆突然给薇薇打来了电话。

明淑说:“可她痛成这样,再回去,万一羊水破了怎么办?”

整整一年没有相见,也没有联络。薇薇在看着这通来电的时候,脑海中闪现的是最后一次见到陆正隆的场景。

护士看着手上的登记表,面无表情地说:“宫口开一指。”

那天她刚生了廷儿,他自作主张到医院来看她,还想看孩子。

薇薇刚好一阵痛感上来,强忍着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入院?”

薇薇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有些抵触,有些怨恨,却也有些喜悦,有些感动。但她最终还是下了逐客令。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来打扰过她,给了她整整一年的平静时光。

护士瞥一眼薇薇,蛮不屑地说:“宫口都没开呢,就痛得这样了?别太娇气了,现在就叫痛,后面有得你痛了。”

虽然在这一年之中,她会在一些偶尔的时刻想起他,或者在某些微妙的瞬间,从廷儿小小的脸庞上捕捉到和他相似的神情。但毕竟,两人隔绝了一切联络,几乎已是陌生人。

明淑找护士理论,“她肚子这么痛,你让她回去?”

现在,他再次找她,所为何事,她心里是猜得到的。

薇薇和明淑都傻了。

她没有慌张,也没有愤怒,只是很冷静,很清醒,知道这是一件迟早要面对、迟早要处理的事情。于是她按下了接听键。

薇薇进了预检室。值班护士一看她这情况,只懒洋洋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就让她躺下检查宫口。查完,护士说:“这宫口还没开呢,怎么就来了?回去躺着吧,等阵痛规律了再来,这边现在没床位。”

电话里,陆正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时光毕竟阻隔了许多东西,也模糊了许多记忆。他态度温和,恭谦有礼,但,话语的强势不变,并且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两句寒暄之后,他就直说:“薇薇,孩子是我的,我知道。请你出来见我,我们详谈。”

小周一路沉默不语,车却开得快而稳当,十多分钟后就把薇薇和明淑送到妇婴保健院。

薇薇沉吟了一下,说:“可以,但我只给你半小时。”

明淑扶薇薇上车。薇薇痛得说不出话,一时只好任人摆布。

因为已有了心理准备,薇薇平静而有礼有节地给出了答复。这次见面,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让陆正隆彻底放下这件事。

小周挂了电话就对两女子说:“快上车吧,我这就送你们去。”

相约见面的地方在以前两人常去的一家咖啡馆。

薇薇刚想对明淑说“快走”,肚子又一阵疼痛,她不由得蹲下身来。

咖啡馆二楼总是很空、很静。阳光透过玻璃斜斜照着窗边的原木桌椅。背景音乐是外国的小情歌,都是些如泣如诉的调调,整个环境很适合恋人在此絮絮碎语度过一个下午。

小周已兀自拿出手机拨号码,他坐在这里想必是在等陆正隆,此刻定是要向老板汇报情况,请示如何处理。

但如今薇薇和陆正隆再次回到这里,已没了往日缠绵相伴的心情。他们今天是来谈判的,各自怀着目的,彼此心知肚明。

薇薇忙说:“不要了不要了,谢谢你,我们再想办法。”说完拉着明淑就要走。

第一眼相见,两人都稍稍愣了一愣。毕竟隔绝了一年。

明淑不明情况,仍径直说:“对不起打扰了。她要生孩子了,我们一时打不到车。能否麻烦您送我们去医院?我们可以付钱。”

薇薇这天穿了一件白色棉麻衬衫、一条藏蓝色灯笼裤。头发自然地披下来,直直地垂到腰间,没有染过,也没有烫过。一张脸清清爽爽,没有化妆。背一只双肩纯棉布包,浑身上下没有一样名牌。

小周是陆正隆心腹,见过薇薇几次,此时也认出她来。

陆正隆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朴素而清丽的女子。除去了一切外在修饰,她却更美、更纯,看上去小了很多岁,像个大学生。

到了车边,明淑刚要开口询问,薇薇却发现车里坐着的男人有点眼熟,再定睛一看,竟是陆正隆的司机小周。

然而他最初认识的她,就是这样一个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大学生。在他眼里,她永远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明淑和薇薇互相搀扶着朝那辆车走去,两个大肚孕妇走得摇摇摆摆,非常吃力。

此刻,他有一点恍惚,不敢想象这个女孩已经长大,做了母亲,并已脱离他的掌控。

明淑连连摇头笑道:“苏薇薇,真服你了,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讲笑话。”

薇薇也看着陆正隆。一年不见,他更沧桑了些,但大体还是从前的样子,在公众场合十分注重形象,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手腕上一块积家手表,是那一年她陪他一起买的,价值人民币十八万。

薇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走得更喘,一边走还一边说:“是啊是啊,倒不如问他,师傅,您的车黑吗?”

可是,戴着十八万的表也不见得快乐。只见他面色沉郁,眼眶发红,抽很多的烟,心事重重。

明淑斜薇薇一眼,笑道:“咬文嚼字!我要是那车主,就反问,小姐您是色盲吗?黑白不分?”

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陆正隆问薇薇:“他叫什么名字?”

薇薇笑,“不对呀,应该说,师傅,您的车是黑车吗?”

薇薇知道他问的是廷儿,便轻轻回答:“苏衍廷。”

明淑嫌薇薇婆妈,“就直接问呗,师傅您是黑车吗?”

陆正隆点点头,发红的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薇薇又说:“黑车都是自己主动兜生意的。人家好端端地停在哪里,怎么问呢?”

薇薇又补充道:“小名廷儿。”她语调还是很冷静,很客观。

明淑说:“只有过去问了才知道。”

“廷儿……廷儿……”陆正隆自言自语般低声念着,忽然哽咽。

走了几步,薇薇说:“你确定那是黑车吗?会不会只是一辆普通私家车?”

薇薇沉着地看着他,想要说什么。陆正隆却抬了抬手,示意她等等。他拿出手机,打开一张图片,正是廷儿的周岁照片。他同时拿出另一张纸质的黑白小照片,一并放在薇薇面前。

薇薇一阵疼痛刚刚缓解,长舒一口气,说:“也好,趁现在不痛,赶紧走。”说着扶住明淑快步走。

“这张是廷儿的周岁照片。这一张,是我小时候的周岁照片。你看看。”他说着又哽咽,情绪有些崩塌。

明淑忽然看见远处有辆车无缘无故停在路边,似乎停了有一会儿了,说:“打黑车吧,那边有一辆车停着,很像黑车。”

薇薇看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现在的彩色版,另一张是四十年前的黑白版。两张照片上的男孩简直是同一个人。

薇薇说:“那怎么办,总不见得打120,人家也未必会理我,从阵痛到生至少还要十几个小时。”

遗传基因这个事情真没有办法。

明淑说:“绝对不行,两个孕妇去挤地铁,太危险了。”

“你知道,我并没有刻意追踪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随你去吧,你既已选择了你的道路,我就不该再打扰你。但那天老陈找我,给我看这张照片,说是Lily在你的微信上看到的……”

薇薇说:“现在这么堵,过来至少一小时,这样麻烦你公公不太合适,不行咱们就坐地铁吧。”

“好了,别说了。”薇薇抬起双手遮住脸。

明淑说:“看样子打不到车,要不让我公公开车过来?”

“薇薇,孩子是我的。”

薇薇只感觉肚子痛一阵好一阵,胎动还是时时能感觉到,羊水也没有破,心里稍稍放心。

“不,孩子是我的。”

情人节的傍晚,是交通最繁忙的时刻。整条大街兵荒马乱的。

“是,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我是他生父,我有权利看到他。请你让我看他。”

天色暗了。两个孕妇站在街边,等了很久也拦不到一辆出租车。

薇薇坚决而用力地摇头,同时哭了。

有母亲这句话,薇薇顿时心定不少,和明淑一起出门。

这个秘密她守了那么久,现在失守,她崩溃了,同时也解放了。他终于还是知道了真相,她不用再守得那么累了。

薇薇挂掉电话,拨给母亲,告诉她自己和明淑现在去医院,恐怕快生了。母亲让薇薇别慌,她马上赶到。

而这泪水,或许也来自于委屈终被获悉的释放感。

罢了罢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终于明白了当初她一再拒绝他、想要逃离他,是为了什么。

东西都收拾好,薇薇给东学打电话,铃声响了几遍都没人接。欧洲正是上午,东学恐怕在开会,不方便听电话。

那时她需要做出选择。她在他和孩子之间,选择了孩子。

明淑笑骂,“还有心思说笑,看来肚子还不够痛。”

陆正隆情绪忽然激动,问她:“你为什么一直不承认孩子是我的?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如果我早知道真相,我不会弃你不顾的。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你又何必……何必去嫁一个不相干的人?”

薇薇只能苦笑,“没想到,我竟然要比你先‘卸货’。”

薇薇拭去眼泪,抬头看着陆正隆,“你是哪种人呢?我不知道你是哪种人。我只知道,你很多次明确地告诉我,不想要我生你的孩子。我为你吞过多少避孕丸你都忘记了吗?可我还是有了你的孩子。这是谁的错呢?我想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吧。我怀孕了,我是一个母亲,我怎能让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为我们的错负责?所以我生下了他。是的,我没有告诉你,但又什么必要告诉你?你一直有你的立场。我不想破坏你原本的生活,还有你的原则。”

明淑扶着薇薇,“没事没事,三十六周出来也没问题的。我听过人家三十周生出来,都好好的。”

薇薇把原则二字说得很重。陆正隆无话可说。

薇薇感叹:“我妈让我提早两个月就把待产包准备好,以备突然要生,拿上就能走。我还笑话她太紧张。这下可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是要早产吗?怎么早产这种事情也会轮到我?”

“还有,我的丈夫非常爱我,他是我最亲的亲人,并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明淑提醒薇薇,要带住院的东西去。于是两人一起匆忙收拾,将一些生产必需品装进一个背包。

薇薇的一番话说得很刺痛人。这样的话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残忍。但这些话、这些念头,何尝没有在许多个日日夜夜将她折磨。

薇薇趁着疼痛间歇,赶紧换衣服和鞋子。

陆正隆无言以对,心里很难过,又拿出烟来抽。

薇薇觉得迟早要去医院,晚去不如早去,万一真的要生了,可别生在路上。于是她们一致决定先去医院再说。

他抽着烟,失神地望着窗外,许久,缓缓地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朋友,他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为他生了孩子。他总以为自己能把两边都安抚好,但我觉得他活得很累,很不快乐。曾经我竭力避免这种局面出现,没想到还是这样。前车之鉴已在那里,但我没有处理好。现在我或许会失去所有……”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两人都一筹莫展。

薇薇震惊地看着陆正隆,他说“失去所有”是什么意思?

计算结果,阵痛并不规律。间隔一会儿多于一分钟,一会儿又少于一分钟。痛的程度也还好,暂时还可以忍受。等那一阵疼痛过去,又好似什么事都没有,似乎并没有进入产程。

陆正隆顿了顿,说:“她已经知道我们曾经的关系。”

又观察了一会儿,薇薇的腹痛感却越来越强烈了,时间间隔也比之前短了。明淑说:“我拿手表给你读秒,网上说,间隔少于一分钟,就是快生了。”薇薇笑骂明淑教条、书呆子,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薇薇惊呆了,半晌才说:“谁?你的妻子?”

两个女子都没有生育经验,不知道什么是假宫缩,只在教科书上看过,实在不知道眼下的情况应该怎样处理。

陆正隆没有说话,静静地吐出一口烟,表情是颓丧而悲观的。

明淑说:“不会吧?才三十六周,也许是假宫缩。”

薇薇又问:“如何知道的?”

但薇薇坚持,腹部真的有酸痛感,肯定要生了。

陆正隆叹气,“没有不透风的墙。”

明淑立刻清醒过来,她让薇薇先别紧张,说她可能就是累了,做了噩梦,现在神经紧张,也许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薇薇失神,慢慢往后靠入椅背。毕竟有过四年,证据太多了。拆东墙补西墙,一不留神,立刻穿帮。

薇薇被吓住了,一动不动平躺着呆愣了一会儿。待反应过来腹部真的有痛感,她赶紧推醒明淑,“不好不好,我好像要生了。”

呆了片刻,薇薇说:“那她……如何打算?”

而下一瞬间,她猛然察觉到,梦里那种腹部酸痛的感觉竟是真实的,一直延续到了梦境之外。

陆正隆按熄了香烟,抱住头,“她要离婚。”

一瞬间,薇薇惊醒过来。她发现自己浑身虚汗,胸闷气短,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梦境反映了她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和担忧。

薇薇一阵揪心,“那又何必?”

没有丈夫,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医护人员。她独自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忍受着疼痛和恐惧的煎熬……

陆正隆慢慢地摇了摇头,无言。

就在这时,她看到前方有人朝她走来。那人走近了,她看清是陆正隆。她仿佛看到了救星,双腿一软,倒向他怀里,却在一瞬间,看清他身边还有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怀着身孕,马上要生了。陆正隆扶着那个女人,从她身边冷漠地走过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腹痛加剧,却再也无人来救他。

又静了一会儿,薇薇小心翼翼地问:“她知道这个孩子的事吗?”

她六神无主地走着,走着,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了,腹部坠重,孩子好像随时都会生出来。

陆正隆想了想,有些出神地说:“应该还不知道。”

梦中,她忽然觉得腰腹酸痛,感觉自己就快生了,却孤身一人在医院里茫然地寻找着可以生孩子的房间。

薇薇的语调冷静下来,“那就不要让她知道。不要让事情变得更糟。婚能不离,就不要离,想想两个女儿。”

薇薇睡得不沉,一直迷迷糊糊,并且开始做梦。

陆正隆还是怔怔的。薇薇看出他欲言又止。

两人斗了一阵嘴,都累了,在暖洋洋的午后阳光下昏昏睡去。

薇薇忽然想起,陆正隆曾这样表达过自己的人生观:人生应是一次有计划、有效率的旅程,而不是无目的的漫游。一个人要做什么样的事,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应该早早作出理性而智慧的安排,然后为之努力。他说,就好像我要开车从上海到北京,我一定选择一条最安全、最平坦,同时也是最快捷的线路。当然,若中途路过济南或者什么地方,风景不错,我也不介意停车观赏一番,甚至留下来小住几日。但我不可能在那里住一辈子,对吗?也不可能为了看风景就魂不守舍地把车开进水沟里去,对吗?

薇薇还是笑,“是,我乌鸦嘴,全部收回。明淑娘娘一定顺产,母子平安。”

薇薇一直觉得陆正隆这个例子举得很好,充分说明了他对待婚外情的态度和原则。薇薇也一直接受自己只是他的途中风景这件事。

明淑佯怒,“呸呸呸,你这乌鸦嘴。我肯定能顺产的。”

然而现在,他的人生旅程还是因为途中风景而发生了偏差,以至于他很可能最终无法抵达他原本计划的目的地。

薇薇乐不可支,“姐妹们可要加把劲,不要轻视‘卸货’哟,有人一卸卸了三天三夜哟,最后还要动刀子切西瓜把货取出来哟。”

薇薇抬起头来看着陆正隆,他无言而消沉的样子让她难过。

明淑也笑,“可不是嘛,多形象呀。”

她说:“是我不好。若不是因为我,你和她也不至于如此。拆一个家是很大的罪孽,我现在心里很后悔。我只希望你们不要离婚。”

薇薇大笑,“‘卸货’!你居然说‘卸货’!”

陆正隆还是不说话,低着头,很沉重。

明淑噗地笑出来,“看看你这小女人,动不动就出来文艺腔,什么都要扯上人生。其实说白了,女人就是纠结,就是自相矛盾,一会儿嫌时间过得太快,一会儿又嫌时间过得太慢;一会儿舍不得,一会儿又期待。其实何必想那么多?我现在只要一想到‘卸货’之后就能轻松自如地活动,还能跟肚子里的小冤家见面,就迫不及待想生了。”

薇薇又说:“我发誓与你不再牵扯,不再往来。我可以走得远远的,跟你们毫无关系。你们可以当这个孩子不存在。”

她又说:“其实人生也是这样,总对当下不满,总喜欢往前盼,总在期待什么。殊不知,每一刻的当下都值得好好珍惜,好好体会。”

“可是,我不能当他不存在。”陆正隆打断薇薇,终于说出他心里的话,“他的存在没有办法从我心里抹掉。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父亲。你不能让我当这个事实不存在。你这样做对我太残忍了。”

这话道尽孕妇的矛盾心理,薇薇深以为然。她说:“的确,宝宝在肚子里与你朝夕相伴的时光,一生也就这么一小段,过去了就过去了。”

薇薇落泪。可如果不这样,对你的妻子来说,又何尝不残忍?

明淑说:“可不是嘛,都说怀孕难熬,巴不得十个月飞快过去。可忽然有一天,马上要生了,又怀念做孕妇的感觉。”

她没有说出这句话。她只是说:“你可以把这个秘密放在心里。”

薇薇说:“时间过得真快,刚得知怀孕时的情形仿佛还在眼前呢,一转眼,都快要生了。”语气中有期待,也有一丝畏惧。

陆正隆没有说话。

只是如今,两人都不再是花季少女,即将为人母亲。不得不感叹光阴匆匆,一眨眼人世已变换了一大截。

薇薇又说:“我只有这一个孩子。而你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你还有你自己的家庭。所以……”她忽然说不下去,只是看着他,心中无限悲悯,为他,为她自己,也为牵扯在这件事中的每一个人。

吃罢午饭,两人昏昏欲睡,到床上小憩。她们背对背躺着,细细聊着点滴往事,仿佛回到大学里住同一个宿舍的时光。

两个家庭,七个人,都是可怜人。

薇薇笑,“是,我非常知足感恩,能遇见他是我的幸运。”

就因为他们两人曾经的感情,或者欲望,这么多人经历着痛苦。

明淑啧啧称奇,“他这么豁达,倒真少见。”

停顿了片刻,薇薇克制住伤感,继续说下去:“所以,为了我们大家都好,为了两个家庭的未来,请你放下这件事,请你把这个孩子放在心底,作为一个永久的秘密,好吗?”

薇薇答:“没话说。”

陆正隆依然没有说话。

明淑叹气,说罢了罢了,又问薇薇:“东学呢,待你好不好?”

薇薇又说:“也请求你,让我和孩子,让我们每一个人,都获得安宁,能够照着现在的样子继续生活下去,好吗?”

薇薇劝她,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上色情网站也没什么啊,你陪他一起看好了。要知道,多少男人在妻子怀孕期间出轨,那才可怕。

陆正隆沉默着,停顿了许久,最后深深吸一口气,抬手拭去眼角的泪,问道:“他对你好吗?”

明淑对自己丈夫有诸多抱怨,什么懒惰啦,邋遢啦,没品味啦,最近又被她抓到上色情网站。明淑说,真是,大学四年都没看清他。

薇薇说:“好到不能再好。”

当然,女人和女人碰到一起,总还离不开那个万年不变的话题:男人。

陆正隆又问:“他……真的不介意这个孩子?”

对吃的喜好不同,所关心和谈论的话题却都一样:怎么生,自然产还是剖腹产,生了怎么带,月子怎么保养,怎样恢复身材……

薇薇无言地笑了笑。陆正隆以前从不这么啰嗦。

两个孕妇胃口都不错。薇薇爱吃酸辣鱼等重口味食物,明淑却偏爱清淡的蔬菜粥和色拉。

薇薇一字一句地回答:“他的胸怀与境界或许不是你能够理解的,甚至也不是我能够理解的。但我确定这世上没有人会爱我比他更多。”

薇薇还是贤惠的,短短一上午张罗出一桌菜来。

陆正隆无声一叹,轻轻点了点头,想说什么,最终也没有说。

薇薇笑道:“咱们两个认识八年了,可以一起捧着大肚子过情人节,也是一种缘分。恐怕一生只此一回,要好好拍几张照纪念一下。”

注释

明淑进门就说:“两个孕妇一起过情人节,天下大概绝无仅有。”

[1] 英语:贵宾,高级用户。

薇薇嘻嘻一笑耍赖,挂了电话就开始准备饭菜,又将房间打扫,稍稍布置。好歹是过节,要有点气氛才行。

[2] 集合卡拉ok、慢摇、背景音乐并提供酒水服务的夜间娱乐场。

明淑说:“得了吧,家长里短的时候你就知道滋味了。”

[3] 杜嘉班纳,意大利奢侈品品牌。

薇薇笑,“跟公婆住就是好,多两个帮手。”

[4] 蒙克莱,法国户外运动品牌。

明淑拗不过好友,说:“你一个人怎么来法?路上出事谁负责?还是我来找你吧,麻烦我公公开车送我一趟。”

[5] 别苗头,上海话里的一个词,有竞争、暗暗地争风头的意思。

此时薇薇怀孕九个月,明淑九个半月。还有两周就到明淑的预产期。明淑懒得动,薇薇便说她上门。

[6] 蔻驰,美国著名皮革制品品牌,价位较同类奢侈品偏低。

这天恰逢周末,又是情人节,薇薇一个人呆在家里,既无聊又心慌,挺着肚子也不方便独自出去逛街,便打电话邀请明淑来家里玩。她知道明淑的丈夫姜维也出差了,明淑也是一个人。

[7] 徽标或者商标。

春节过后,东学又被派去德国开会,这次一走十天。

[8] 腔调,上海人常说的一个词,类似于北方人口中的“范儿”,也指品味、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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