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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承诺一生一世

事后,她躺在他怀里,忽然伤感,幽幽地问他:“你会不会一直爱我?会不会有一天,你突然就不要我了?”

她愿意一辈子做他的情人,哪怕无名无份,什么都不求。那一晚,那一刻,她真心实意是这样想的。

他说:“不会的,我永远都要你。”

她是真的爱他,所以才愿意跨出这一步。在她看来,一段关系要么不开始,一旦开始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可是,我什么都抓不住。”她的声音带着失落。

那一刻,在疼痛与茫然中,在男人灼热身体的压迫下,她对很多事情并不确定,却对一件事情满怀信心,那就是,她是真的爱他。

他说:“你要我赌咒发誓吗?”

那个夜晚,她以为自己会爱他一辈子。

她说:“不要不要,我不要你赌咒发誓。”

车子一路行驶。经过国金中心的时候,薇薇想起了她和陆正隆的第一次,她的第一次。

他又说:“那是要我立下字据?”

正是因为曾爱过,让她在今天说出那个终极谎言时感到揪心的疼痛。也正是因为曾爱过,让她在面对陆正隆今天这般自私与软弱时,感到失望和落寞。

她静着没有说话。

无可否认,她曾爱过陆正隆,在她懵懵懂懂的青葱岁月。

他当即起身,从公文包里取出纸张和钢笔,“说吧宝贝,要我作出怎样的承诺,我全写下来,给你留作证据。”

回家的一路,薇薇坐在车后座,泪水无法抑制地簌簌落下。

她笑起来,想一想,说:“你要答应我,永远爱我,永远都不会不要我;要把我当成自己人,有开心和不开心的事都要告诉我;要常常陪我,陪我看电影,陪我逛书店,陪我去游乐场,陪我吃冰激凌;有好吃的东西要和我一起吃;不会嫌弃我,会吃我吃剩下的东西;也不会讨厌我的品味,会喜欢我送你的礼物,会穿我买给你的衣服;会记得我的生日和我们的纪念日;会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安慰我……”

薇薇没有让陆正隆送她,自己叫了出租车。

她说着说着竟有点哽咽。起先是调皮,不管合理不合理的要求都先提了再说,说到后面,越说越多,自己也觉得有点辛酸和难过,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直一直地说下去,仿佛停不下来。心里也明知道这些要求是多么无理、无力。他不会是她名正言顺的伴侣,他永远都不会是她的丈夫,就算他能够为她做到这些,又如何?

就让一切结束在此吧。将来她的孩子只能有一个父亲。而那个人只能是郑东学,她的丈夫。

他看着她,有所感触,忽然牵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一握。

一瞬的犹豫,一瞬的挣扎,之后,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回答他:“我确定。”

他的眼神充满柔情和理解。他什么都没说,但他的眼睛在说:我懂了,我全答应。

然后,薇薇听到陆正隆沉着地一字一句地问她:“你确定吗?”

他提起钢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两人都沉默,许久许久。空气中弥漫着悲凉。

我会对薇薇好的,一生一世。

曾一度,她多么仰慕他。他在她眼中成熟、睿智,完美如神。但现在,他只是个凡人。

然后签下陆正隆三个字,并注明日期。

薇薇不再说话,不再理他,转脸看向窗外。

薇薇永远记得那一幕。陆正隆用Mont Blanc[1] 147大班笔,黑色墨水,字体很大,略有张狂。短短一行字,几乎占满整张纸。

“薇薇……”

他的签名龙飞凤舞,是他签署一切重要合同与文件的笔迹。

“孩子不是你的,说了多少遍了。”

或许他年少时给恋人写过情书,落下的也是同样的字迹。

陆正隆根本不信也不听薇薇的,只管说他自己的,“至少,让我来照顾你,将来,也允许我偶尔看看孩子,毕竟我是他父亲……”

在认识她之前,在这一晚之前,他的人生已经过沧海桑田。

只是为了让事情简单一点,让自己好过一点。她不觉得这是报复,也不认为需要报复他。他已是一个陌生人。

但这一刻,37岁的他,在给一个22岁的女孩写下这样一句简短而略显笨拙的允诺时,仍怀着赤诚之心,仿若少年。

此时她连微笑都已觉得不必要,只冷淡地说:“孩子不是你的。”

这样的允诺,简洁、明确、直接,是带着分量的。

薇薇觉得失望,不相信自己竟爱过这样一个人。

薇薇是感动的,她相信他在这一时刻的诚意。

而现在,他得知她怀的是男婴,竟想占为己有,多么无耻!

她把纸张捧在手中凝视许久,然后仔细收好,决意珍藏。对她来说,这就是他给她的一纸婚书。

她为他吞过多少次避孕丸,他都忘记了。

此时,薇薇坐在车上,一遍遍地回想着那个夜晚、那一幕、那一张纸的允诺,泪如雨下。

为什么现在他好似受了很大伤害的样子呢?他有给过她权力和机会来伤害他吗?是他自己说,不要她生他的孩子的,几次三番。

那张纸再如何真实,它所承载的毕竟只是一个虚无的安慰、一个幻觉。她与他之间,毕竟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薇薇想。她怎样对他了呢?

如今,即便他们面对面坐着,也再没有真情交付于彼此。

陆正隆忽然用手撑住额头,十分颓然,脸上流露心痛和无奈的神色。他说:“薇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即便她怀着他的孩子,也仍然无法和他拥有共同的未来。

薇薇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腹部,冷静地说:“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和你没有关系。这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

她甚至不能向他承认,孩子是她的。

薇薇只觉得可笑。瞿医生曾说,规定就是规定。可钱能打破一切规定,是不是?陆正隆有钱,所以他能买到所有的秘密,她的秘密,甚至她自己都还不知道的真相。真的是个男孩吗?但愿这男孩不会像他的父亲。现在她对他只有轻视与厌恶,还有一丝丝的畏惧。

这样的痛苦,就是偿还,是曾经放纵的代价。

他一直想要个男孩,对不对?

正如歌词里所唱的——是时间的过错,让我们只能错过……早知道结局是不能抗拒的错……

陆正隆说不下去,薇薇却全知道他想说什么。

《一念执着》,她知道这首曲子再也不会在她手机里响起了。

“薇薇,你知道吗,你怀的是个男孩。我一直……”

从她装作很镇定的样子,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出“我确定”三个字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再也不会找她,再也不会打电话给她了。

陆正隆见薇薇反应这样激烈,又说“我不同意”,更确信自己猜对了,孩子是他的无疑。

这一天,是他们最后的相见,最后的告别。

薇薇大惊,下意识地说:“我不同意。”

终于回到家,薇薇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般,倒在沙发上。

陆正隆又说:“薇薇,我想要孩子的抚养权。”

那样的对峙、那样的谎言,还有……那样的怀念,极其消耗人的精神体力。薇薇觉得疲累无比,心里发慌。

薇薇不作声。是在和他赌气吗?也许曾经有过,但现在已不是。

休息一会儿后,她强迫自己振作,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喝下去。待内心平静下来,收拾好情绪,她渐渐又有些愧疚。

陆正隆却不信她所说的,坚持说:“我觉得孩子是我的。我知道你的脾气,薇薇,你是在和我赌气。”

爱也好,恨也罢,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事早就淡出生活了。

她语气坚定,带着冷漠、嘲弄。她在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心中有一丝快感。但在她说完那两个字的时候,心又微微地疼了一下。

何故在此悲伤、缅怀?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吧。

薇薇慢慢地微笑,轻声说:“不是。”

她放下水杯,从书柜里找出那本黑色的记事本,翻到最后的插袋,抽出那张折叠过的纸,摊开,看着上面的字:

陆正隆不理她的嘲讽,只神情严肃地说:“要知道你在哪家医院就诊非常容易,无需私家侦探,你别多心。如有冒犯到你,实在抱歉。我也是不得已。我只想知道,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

我会对薇薇好的,一生一世。

她微笑着说:“你是不是还派了私家侦探跟踪我呢?是不是我每天吃什么、喝什么、见些什么人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呢?”

什么是一生一世呢?或许很多时候,人们在作出宣言或者表白的时候,更多的是一种表演,一种自娱自乐。

愤怒过后,她镇定下来,对他只有轻蔑。

被表白的人只能相信对方在那一刻的真诚,而不必介怀那些允诺是否最终被兑现。

薇薇看着他,震惊得说不出话。竟然可以这样!谁说钱不是万能的?有钱竟然可以这样为所欲为,侵犯他人隐私。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

陆正隆语速不快,很沉着,没有犹豫,“我去‘国妇婴’问过瞿医生,我看过你的产检记录,受孕日期,在我们分手之前。”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行字,然后按下火机点燃了纸张。

他竟这样问。薇薇没有防备,心里猛然一紧。

纸张边缘瞬间变得焦黑,卷曲。那一片焦黑迅速蔓延,很快湮没了那行钢笔字。

他看她一眼,略有酸楚,但也不说什么,紧接着切入正题,“薇薇,我见你,主要是想问一句,你怀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数秒间,那张纸化作一摊黑灰。

她于是便也客套地多谢他,同样祝他合家幸福。

原本以为会珍藏一生,回味一世。却没想到,不过数年。

他公事公办地祝她新婚快乐。彼此都深知对方的心理,他也不必掩饰自己的言不由衷,只是说一句用作开场白的客套话。

薇薇看着那摊黑灰在眼前慢慢冷去,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在心中默念:再见了,我曾经爱过的你。

在看清楚薇薇眼中已无任何对他的留恋或暧昧之后,他对她说话的语气有了细微的变化。

3.

陆正隆自然也明白,她同他已完全解除了权利义务关系,她不再是他的女人,不再仰慕他,崇拜他,受制于他。他们完全平等。

婚假休完,薇薇回到银行上班。

但很快,她镇定下来。她明白自己如今已是郑太太,有名有份,无需看人脸色,或曲意迎合。所以她调整心态,不卑不亢,坦荡荡地面对他,把心底仅存的一丝柔情,深深藏起。

同事们纷纷说,哟,新娘子回来啦,气色真好,生活滋润吧?

薇薇对这样的场面心存排斥,有些无措。

薇薇就笑笑。婚姻生活滋润吗?一定是的。但辛苦也是有的。

气氛稍稍有点怪异。两人虽已数月未见,但陆正隆在薇薇面前仍一如既往地挥洒自如、习惯做主。并且,这样的对待似乎不止是善意和礼貌,几乎有了示好的成分。

两个人组成一个小家庭,自然不比原先一个人那样随随便便——衣服可以几天洗一次,地板脏了也可以不理,晚饭图方便就随便泡一碗面解决。对于做妻子的义务,薇薇还是明白的。

薇薇忙说:“不用不用,我喝茶就好。”她让陆正隆别忙了。

关于一日三餐:过到一起了,也不见得天天下馆子,何况外面食物安全没有保障,孕妇不宜顿顿外食。

“怎么?胃口不好?怀孕要多吃一点。都说孕妇爱吃甜食。要不我给你叫杯热巧克力?”陆正隆说着就抬手示意服务员。

那么就需要自己开火做饭。薇薇渐渐发现,下班后就算不做别的事,光是操持一顿晚饭,就有的忙了。从买菜,到淘米洗菜,到蒸煮炒,再到吃完洗碗,收拾厨房、餐厅,前后不下两三个小时。

陆正隆给薇薇点了她最喜爱的玫瑰花茶和芝士蛋糕,就像从前恋爱时。薇薇低着头,看着粉色的玫瑰蓓蕾在洁白的瓷杯中慢慢绽放。美是美,但和从前毕竟不一样了。她闻一闻香气,没有喝。

薇薇常吃完坐在餐桌前,累得不想动,笑着叹气,“人呀,怎么光忙着伺候一张嘴了。做顿饭前前后后忙两小时,吃才吃十分钟。还是老外省事,啃一个汉堡就是一顿饭了。”

他们约在柏悦酒店87楼Living Room喝下午茶。

东学建议请一个钟点工每天来做饭。但薇薇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她买了各式菜谱和全套双立人厨具,决定不把每天做饭当成任务,而当作一项爱好来培养,渐渐也找到一些乐趣。

她心一软,答应了他。

东学下班早的话,会帮薇薇一起做饭,收拾打扫。但很多时候,他需要加班,回到家已八九点。每每这时,薇薇就端出煲好的热汤,煮一碗面给他吃,看他狼吞虎咽吃个精光,顿觉无限满足。

薇薇心湖微澜,陆正隆何时这样低声下气跟她说过话?

婚后的生活便是这样,辛苦、琐碎,但也不乏温馨欢乐。

“薇薇,只是半小时面谈。一切我自有分寸。相信我,好不好?”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几乎是在乞求。

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薇薇发现,东学是个对生活很有智慧、也很有自己观点的人,不人云亦云。和东学在一起,薇薇最大的收获就是渐渐懂得,生活可以做减法。

薇薇捏紧电话,不知如何是好。一旦相见,会否退到原点?他会否有不妥的举动,让她难堪?

所谓减法,就是精简、提纯、节能环保、增加效率和满足感。

陆正隆还在电话里等待着她的回应。

东学有一个观点——不必买很多东西,但要买就买贵的、品质好的,然后用很久。这是东学的消费理念。

她投入新的恋情,投入婚姻,投入对孩子的期待,很快适应了没有他的生活。而他,本就是个忙人。他是父亲,是丈夫,是老板,是很多很多角色。她只占他生活的一小部分。他自然也能够适应她的离开。那么,一切都已经很好,又何必再相见,徒添烦恼?

从他的衣柜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衣服很少,很简单,上班就是衬衫、西服、领带,平日就是牛仔裤、T恤、卫衣。数量少,品种也少,但每一件都出自不错的牌子,好看,且质量上乘,经久耐穿。据他说,那条Levis[2] 501牛仔裤是大一时买的,已穿足十年。

分手之后,两人最终要戒掉的,是一种拥有彼此的习惯。

他说,这样的衣物有记忆,藏着许多故事,于是就有了沉甸甸的质感。人与物之间也有了感情,于是更舍不得扔掉旧物,也不想买新的,无形中促成了一种环保。

“爱”的感觉是很短暂的。四年了,爱过之后,剩下的更多是类似于亲情的东西,比如信任,比如习惯。

薇薇很感慨,在过去的几年里,她的消费习惯却恰恰与之相反。

但这种“有”,也并不一定就是爱情的“爱”。

陆正隆陪她逛街,只要她稍稍对某件衣服或饰品流露喜爱之意,他就坚持买下。陆正隆是那种既会赚钱又懂享乐的男人,这些年他生意做得不错,钱来得容易就不当回事,对女友的宠惯漫无边际,有时明知东西买得重复或并不值当,也毫不介意,只为博红颜一笑。

然而直至分手,两人心里或许仍有对方。

薇薇起先不习惯,毕竟她出自普通工薪家庭,生活一贯节俭。但渐渐地,她也接受并习惯了陆正隆的方式。他花十多万买一块手表或者一条项链送给她,她一边笑他钱多人傻,一边仍觉得欢喜。

关系因此而结束,难免是生硬的,并且有些残酷。他误会她,她也不想解释,只是顺水推舟,分开算数。

然后到了下一个节日、生日或者纪念日,他又会送她另一块手表或者另一条项链,几乎是差不多的款式,也几乎是差不多的价格。

这无非是一次取舍。在这取舍中,她选择了孩子,而放弃了他。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浪费?薇薇想。

而她和陆正隆分手,却有一层特殊的原因——她怀孕了,想生下孩子。而他已有家庭,她生孩子愿望和决定,对他建立的秩序是极大的威胁。两人的关系存在一天,她就要听命于他一天。只有退出这层关系,她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她才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想做的事情。

如此贵重的物品,有一件便足够用一辈子。想想看,一块价值不菲的精贵手表,相伴一生,多么美好而富有深意。

一般的恋人分手,无论表面上说的原因是什么,究其内在原因,不过是三个字:不爱了。

但如果随意购买,今天一块,明天一块,重复累积,它们反倒失去了原本的价值。那种欢喜之情,自然也随之消减了。

想来,两人分开已有数月。夏天之后,一直没有再见面。

东学深知这一点。他看重的是物质被时间以及人的感情所赋予的意义,那种深远的美感,而不是财富数量的累积。

薇薇犹豫着。

所以他告诉薇薇,我们不要去拥有很多东西。我们可能会喜欢很多东西,但并不是每一样都要买下来占为己有。

“你放心,我不会过度打扰你。最多半小时,我送你回家。可以吗?”陆正隆态度诚恳,几乎在求她。

我们要拥有的,应该是少量而珍贵的东西,如此才能做到在面对它们的时候,时时觉得满足、快乐,并懂得感恩。

“可是……”

薇薇一开始觉得,就是要她节俭,要她少花钱嘛,渐渐又觉得不是。东学虽不主张买很多东西,但一旦确定要买一件东西,一定讲求品质。有一次他陪薇薇去买衬衫。薇薇看中一件八百的,穿上身已经很满意,打算买下。这时却又看到旁边有一件比第一件好看一点。薇薇于是又试第二件。的确是好看一点,但只是好看一点点而已,价格却要两千,是第一件的两倍还多。但东学坚持买两千的那件。薇薇说太贵了。东学说,买到了自己称心的东西,怎么会贵呢?

“最好见面说。”

所以薇薇觉得,东学也不是主张节俭,这是他特立独行的个性使然。这个性的本质就是:不贪便宜,不随意购买廉价的东西,舍得花大价钱买好的东西;同时又不贪婪,觉得不需要拥有太多东西。

薇薇有犹豫,“电话里说不可以吗?”

薇薇觉得这是一种很酷的个性,让她崇拜。

电话里,陆正隆稍一愣,似乎对薇薇的疏远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平和地应对:“我有些事需要和你详谈,我们见个面可以吗?”

在生活细节方面,两人经过磨合,彼此也适应得很好。

薇薇忽然不喜欢这样的拐弯抹角,于是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请直接讲吧。”

相比薇薇,东学的工作还是更为辛苦和忙碌的,但他仍是称职丈夫,从不把工作带回家。无论顺不顺心,回到家都是好脸色。

“还可以怎么说?”他的语气里有暧昧的关怀。

薇薇则没那么强大,白天在单位里碰到的难题,回家后总要一一向东学倾诉。东学从来都有耐心听,并给出一二建议。

薇薇有一丝恍惚,随即镇定下来,轻轻答:“还可以。”

薇薇给东学取了一个绰号,叫“正能量先生”。

电话里,中年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威严,仍有魅力,“薇薇,最近好吗?”这样的开场白似乎可直接译成“我想你了”。

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薇薇发现,“正能量先生”与她自己的生活习惯有很多相似之处。

薇薇看着手机,犹豫片刻,按下接听键。

比如,两人都喜欢将衣服分开洗,内衣裤、打底衫、外套和牛仔裤,不能放在一缸里洗。于是家里的洗衣机总是一拨又一拨转不停。两人商量着买多一台洗衣机回来,方便操作。薇薇想,幸好东学与她习惯相似,若嫁的是一个懒惰邋遢的男人,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数丢一缸里乱搅,或是斤斤计较舍不得添多一台洗衣机,她该多么糟心。

早已不联系、不来往了,他还有什么要说?

又比如,两人都不爱吃猪肉和禽类,都爱吃牛羊肉和蔬菜,都不喜欢香菜的味道,吃面食都喜欢放醋,等等等等。每当他们发现这些饮食偏好上的相似之处,都会像重新认识对方一样,欣喜无比。

在薇薇的手机里,只有陆正隆的来电被设置成这个铃声。他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不早不晚,竟偏偏在这一刻打来电话。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都不爱看电视。家里的电视机有时一星期都不会响一次。

然而就在这时,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竟是那寂静了很久的、曾经最为熟悉的铃声——《一念执着》。

他们一致认为,现在的电视节目大多无聊,填塞人的耳目大脑,看了叫人迟钝。他们都爱读书,一屋子的书,只恨时间太少。

想到这里,她心一惊,立刻阻止自己再想下去。陆正隆这个名字已经淡出她的生活,不应被重新提起。

生活中,两人大体完全合拍,兴趣一致,但也偶有例外。比如,东学有时会看一些体育赛事的转播,而薇薇对此略有反感。

这天薇薇独自在家,做完了家务就靠在沙发里看《孕妈妈百科手册》。图册上有描绘孩子从受精卵一直成长为四十周胎儿的样子。薇薇不禁微笑,想象着自己腹中那个小家伙的模样,又想象着五个月后他出生时的样子,会是个漂亮的孩子吗?会像她?还是会像陆正隆?

薇薇不喜欢竞赛性和对抗性强的运动,最极端的例子便是美式橄榄球比赛。她说那是野蛮人的游戏。

薇薇只好作罢,心里却对腹中的孩子有了更多的好奇与期待。

东学问薇薇,读大学时,你和李明淑不也来看我们打篮球吗?

医生笑道:“恕不能从命。每个来问的人都这么说,但规定就是规定。是男是女,生下来不就知道了嘛。”

薇薇被说中心事,脸一红,笑笑不语。当年那哪是看球,根本就是为看人而去的。

薇薇跟医生耍赖,“求求你告诉我嘛,我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只是好奇想早点知道嘛。你就悄悄告诉我,写在我手上。”

东学当然全明白,他笑问薇薇,你脸红什么?

医生说:“这个是不能告知的。国家有规定的。”

薇薇正一正面色,顾左右而言他,那能一样吗?篮球比赛多少文明些,也容易看懂。可橄榄球赛,几十个人穿着巨人似的盔甲,乱冲乱撞,挤作一堆,连球在哪里都看不到,怎能叫球赛,简直就是电影里的丧尸大战。

孕二十周,薇薇独自去做产检。做B超的时候,医生给薇薇看电脑屏幕上的宫内图像,已能看出孩子的大致模样。薇薇满心欢喜,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电脑屏幕上的图像,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东学听了哈哈大笑。

这样想着,薇薇完全体谅了东学,也不再嘲笑他是工作狂。她觉得工作狂也有工作狂的可爱之处。

薇薇又说,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举行那么多球类比赛。有那么多力气在场上乱撞,去种田不好吗,大家多点粮食吃。

起初薇薇心里略有不满,新婚他都不陪她。但她很快想通,经营一个家并不容易,衣食住行处处要开销,东学作为男人,身上责任重大。他们并不是有钱人,一针一线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赚,不辛勤工作如何应付?更何况,一个在职场上努力专注、有责任心的男人才是有魅力的。居家男人即便忠厚体贴,总归缺少男性气概。

东学说,是,是,光转播经费也够喂饱非洲饥民了。如此看来,人类的一切娱乐都该取消。运动员、音乐家、画家、演员,都该改行从事生产性劳动,对不对?

快到年底了,东学工作很忙,休了三天假就回去上班了。

薇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东学和薇薇各有十天婚假。但考虑到薇薇的身体状况,他们决定暂不作蜜月旅行。

东学捏捏她鼻子,说,每个行业都有其特殊魅力,存在即合理。人们观看体育赛事获得放松,或振奋精神,也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2.

薇薇点头微笑,完全理解了东学,也忽然觉得闹哄哄的球赛没那么不堪入目了。殊不知天下有多少妻子为丈夫整晚盯牢电视屏幕上的绿茵场而抱怨吵闹。而她和东学这样的沟通倒有些意思。

黎明时分,她终于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了。

他们好像一直有种一唱一和的默契,也都很有幽默感。东学的性格、情商、智慧,都是极好的,也擅长开导和启发旁人。

微光下,她久久地凝视他,然后拉起他的手,亲吻他的手背。她闭上眼睛,把脸靠入他的手掌中,跟随他的呼吸。

薇薇知道自己嫁对了人,对东学的仰慕、依赖和信任与日俱增。

薇薇看着他,这个一直善待她,给她恩赐和包容,给她婚姻和家庭的男子,心中有感恩也有困惑。

十二月,东学去德国出差一周,薇薇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东学在一旁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此时薇薇已有七个月身孕,东学不准她自己开车,为她订好出租车,每天早晨在固定时间来接她上班,傍晚再准时到银行接她下班。

薇薇想着这些问题,得不出答案。

司机师傅是个老派中年男人,有点拎不清,有点话多,接送到第二天就以为跟薇薇很熟了,说:“怎么这么大肚子还上班呀?”薇薇不搭腔,就笑笑。到下班时分,司机又说:“唉,真作孽,这么大肚子还要上八个钟头班。”薇薇不同他噜苏,只是不响。到次日早上,薇薇一上车,司机又叹:“唉,肚子这么大了还去上班,真真辛苦。”

他心里究竟有没有喜怒哀乐?他有没有个人欲望?

薇薇气结,又觉好笑,本来没多大委屈,被司机这么一说心里倒烦起来,后面几天干脆上车前就塞上耳机佯装听音乐。

他这样善良、无私、宽容,付出爱,全盘为别人,不求回报?

大着肚子上班辛苦吗?的确是很辛苦的。不论晚上睡眠好不好,每日一早必须准时起床。赶到单位,又得像陀螺似地转一天。年底银行忙得不可开交,孕妇也没什么特殊待遇,穿一件防辐射服坐在电脑前照样工作八小时。除了家人,在外没人真把你当孕妇,工作永远重于一切。如今职场女性真的既要做女人又要做男人。

薇薇又想,东学的内心究竟有多强大,才能从容而坦然地接受这一切?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竟真的不会嫉妒?

白天上班忙一天,晚上回到家总还有零碎家务需要做。

这是否意味着,若不遇到东学,她就不会怀上陆正隆的孩子。反过来推导,这似乎成了一个逃不开的宿命,一个注定的悲剧。

孕妇容易疲劳,这样一天下来,到了晚上十点钟,薇薇倒在床上就连书都看不动了。

恰是因为陆正隆撞见她与东学一起吃饭,所以一怒之下那样粗暴地对待她,以致她怀孕。也就是说,她怀上孩子,与她和东学偶遇重逢这件事,有着某种因果的联系。

也想过叫父母过来照顾,但父母均有自己的事,叫他们放下工作来为晚辈做一日三餐、打扫卫生,有些说不过去。

她又想到了他们的重逢,在她生日那天。

此时薇薇有些感触。母亲当初埋怨她嫁给孤儿,说没有公婆替你帮衬,是你自己吃苦。现在想来倒也有些道理。

她想着他们的大学时代,那时东学喜欢过她。而她心里何尝没有怀着一份对他的秘密痴心?可是天意弄人,让他们错过了这么多年。以至于如今两人结婚了,却有了一个不属于这段婚姻的孩子。

很快她又驳斥自己,怎生这么没出息,尽想着啃老。

说了一会儿,东学累了,渐渐睡着。薇薇躺在他的臂弯中,感觉到他强壮的身体很温暖,很安全。薇薇也很累,却失眠了。

父母那辈人,都是多子女家庭出身,老人哪里带得过来那么多孙儿,还不是双职工一边上班,一边自己养孩子、带孩子?

他们说起了从前读大学时的往事,说起课堂,说起球队,说起曾经那段相互关注却从未道破的暗恋。基本是东学在说,薇薇在听。

他们能做的事,到年轻一代这里,怎就不能做了呢?说到底还是这一代人不如上一代人能吃苦。

东学倒不以为意,只是平和自然,搂着薇薇,慢慢说着话。

于是薇薇决定坚持下去,自己扛起生活的重担。想想看,如果不用吃苦就能享福,一切都是现成的,生活又有什么乐趣呢?

这或许是天下绝无仅有的洞房花烛夜,若说与世人听,恐怕没人肯信。这一刻,薇薇心里感到别扭、不安、惶恐。本已平和的心境,忽然又起波澜。她觉得自己有罪,十分愧对东学。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忙碌的生活训练人的智慧。时间和体能都要合理调配,才能对应付自如。

新婚之夜,本应是两人身心交融的美好时光。可他们却什么都不能做,只因她有孕在身。而这孩子却是另一个男人的。

薇薇想,孕期也不过十个月,待这段艰难时日过去,孩子出生,到时忙归忙,却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夜里,薇薇躺在东学身边,心里有甜蜜,有感恩,也有愧疚。

到了这个周末,薇薇休息在家,终于得闲整理房间。

最后,宾客们都走了,长辈们也告辞,一天的任务才算完成。薇薇靠在东学怀里,只觉得站都站不稳了。婚礼果真累人。

书房里有一只抽屉柜她从没打开过。这天她打开,发现里面堆放着一些无用的过期杂志和书刊,只放得半满。于是她打算把手头一些暂时不用的书籍和本子一并整理进去,腾出书架上的空间。

直至婚礼结束时,伴郎伴娘都已喝得半醉。刘伟稍清醒,打车送王希回家。薇薇的父母帮着应付剩下的局面。

她将那些杂物先搬出来,重新调整摆放。搬完她发现,在那些书刊杂志的最下层,压着几封拆过的信。

东学那边,来客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同学,个个都是人来疯,抓住机会拼命灌酒。刘伟替东学挡了大部分的酒。

她好奇地拿起来看,只见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的是郑东学,而书写的笔迹端正清秀,分明出自女子之手。

婚礼上,新郎新娘为答谢宾客敬酒。薇薇怀有身孕,自然不能喝酒,好在王希酒量好,替薇薇挡酒不在话下。

前女友写来的情书?是不是那个吴漫呢?

东学只笑笑。他向来不在乎世俗观念,百无禁忌。

薇薇心里一阵动荡,犹豫之后,仍忍不住将信抽出来看。

薇薇笑说,哪有让已婚人士做伴郎的。

几封信都是同一人写的,信尾的落款是一个字:云。

东学那边,请了关系最好的朋友刘伟做伴郎。

竟不是吴漫,而是另一个人。

同事们都笑,说看不出来王希这样的事业女性却是个结婚狂。

薇薇又看下去,见写信的日期是三年前。薇薇想,这个“云”或许是东学的前前任女友。这个东学,欠了多少风流债。

薇薇的伴娘是王希。薇薇本也没有合适人选,王希积极热情,说薇薇给明淑做伴娘,半年内就披上婚纱,连孩子都有了。所以她也要做伴娘,以便快快获得运气找到人结婚。

薇薇知道偷看别人的信是不对的,但她抑制不住好奇心,一封封地看了下去。字里行间,薇薇发现,这个“云”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子,对东学的表白不仅老式,还有点老土。有些地方显得思想幼稚,心智仿佛还是个高中生。东学竟还与这样的女孩谈过恋爱,薇薇欷歔。

女人不论自己多么弱小、卑微,只要有了丈夫的宠爱,便在全世界面前有了底气。自信、淡定、从容,一切都有了。

读到最后一封的时候,薇薇忽然怔住。“云”在信中写到,她怀孕了。她带着一丝喜悦和许多的担忧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东学。在信的结尾,她表示自己不想堕胎,希望东学能够娶她。

薇薇心下无限感动。东学这样大气、磊落,身上有股不拘世俗陈规的潇洒,又那么护她,着实让她大大松了口气。

薇薇握着信纸的手不由地颤抖。东学有孩子?或者……有过孩子?那么这个孩子现在在何方?这个“云”又在何方?

宾客们本来正窃窃私语,暗自揣测新娘是否有身孕,这对新人莫不是奉子成婚?此时见他们如此恩爱、大方、坦坦荡荡,倒有些自惭形秽,于是不再流露出大惊小怪,只笑呵呵地送上祝福。

为什么东学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有这样一段?

婚礼一开始,东学就自豪地向宾客们宣布新娘已怀孕这一喜讯。

薇薇这时才发现,其实她对东学的过去,以及他的内心世界,知之甚少。

薇薇本来还有点顾虑,想用裙子掩饰一下腹部。东学却一早给她打气,让她不必理会闲言碎语,大方地表明自己的准妈妈身份。

薇薇把几封信按原样放好,关上抽屉。

婚礼当天,薇薇穿上改制后的白色蕾丝新娘裙。此时她怀孕四个月,腹部已有隆起的轮廓,披上婚纱却也别有韵味。

在没有想清楚如何应付之前,她打算保持沉默。

薇薇感动。有这样一个丈夫,这辈子还求什么?

注释

一场为世俗而准备的演出,前前后后有诸多繁琐事宜需要准备。要采购定制诸多物品,要同许多人联络,要确定各种细节。东学体谅薇薇怀孕辛苦,对她说,一切有我,你不必操心,我会把事情都办妥。

[1] 万宝龙,奢侈品品牌,致力于精美腕表、书写工具、高级珠宝及优质皮具。

婚礼定在十月初举行。

[2] 李维斯,著名牛仔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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