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希没再考虑这个问题,她走到陈亦川身后问:“你不打算去医院了吗?”
会议至此,已经结束。谢平川总结了发言,和蒋正寒保持一致意见,参考苹果iCloud还有谷歌账户泄露,上至大企业,下至小公司,除了发表道歉信,就是绝口不提泄露一事。
“去什么医院?”陈亦川道,“别把我想得那么虚弱。”
夏林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公司不是蒋正寒一个人的,而在背后付出感情的人,也不止她和蒋正寒。
夏林希一手拉开正门,望向了外面的顾晓曼,然后道:“顾晓曼看见你这样,也会劝你去医院。”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他最近连续通宵,免疫力必然下降,比起所谓的感冒,她甚至怀疑他得了肺炎。
他从座位上站起,衣领上挂着工牌,径直走到门口,落下一句话道:“我吃一片感冒药,然后继续工作,赶在今年9月之前,得让3.0版本上线吧。”
然而此时此刻,提顾晓曼也没用,陈亦川自认为是一个身强体壮的男青年,不需要因为一点小毛病而大费周章。直到夏林希说了一句:“万一不是感冒呢?可能还有传染性,现在公司人手紧张,其他人的意志力,不一定有你强。”
好不容易熬到如今这一步,团队成形,窗明几净,打击却一波连着一波。月流水都被XV公司抢走,用户的口碑也比不上从前,陈亦川想到这里,一手扶住额头道:“你们平常感冒了,会特意跑到医院吗?”
夏林希说话比较含蓄,但是意思都表达清楚了,陈亦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归还是被蒋正寒带到了医院。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地下室工作。那时的地板是水泥地板,窗户……对了,他们没有窗户,不仅没有一扇窗户,也没有一间像样的会议室,全公司上下穷得叮当响。
一经检查后,果然是肺炎。
会议室里放着一张实木长桌,桌边围了一圈木椅,地板是用大理石铺成的。今天早晨,清洁工才来打扫过一遍,现在仍然是一派光可鉴人。
肺炎需要连续吊水,一次吊水几个小时,而且患者痊愈之后,还会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经常性感觉到困乏和疲惫。陈亦川作为公司主力,忽然之间就倒下了,说到底,又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蒋正寒答非所问道:“你的额头很烫,我送你去医院。”
夏林希主动分担了他的工作,好在大三刚刚开学,不少同学都出去兼职实习了。她就像大部分同学一样,一边忙学业一边忙工作,虽然忙得像一个陀螺,但是也能周转过来。
他想得心烦,就此打住道:“我说各位,没有解决方案了吗,我们要怎么应对?”
周转不过来的,当属公司的资金。
陈亦川似乎也想明白了,他道:“蒋总,按照你的意思,就算我们解释了,因为所有数据都在我们手里,客户也不一定相信是吧?只要徐智礼那边打死不承认,这件事还能越扯越大……”
因为公司当前资金紧缺,3.0版本的产品上线推迟了一个月。
公司和公司之间的较量,不同于个人与个人的战争。她此刻想到的解决方法,都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新产品不仅有改进的云存储、云计算、第三方服务,甚至还包括了云直播。当今的直播行业还不算太火,蒋正寒耗尽人力物力,执意要涉足其中,并且他们的产品一经面市,他就和一些公共平台签下了几份廉价合同。
没错,其实他们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徐智礼所为。想当初蒋正寒还在XV公司,平白受到了泄露数据的诬告,最后还是XV官方出面,才彻底证实了他的清白。而他发表的那篇洗白长文,也只有业内的程序员格外关注,作为非专业人士的普通人,可能更需要一个合理化的结果,而不是分析加推测的解释过程。
谢平川一贯支持他的决定,只是在云直播的合作伙伴问题上,他觉得蒋正寒太过草率了。谢平川盼着用新功能挣钱,蒋正寒却主动压低了价格,他们二人第一次发生分歧,如果不是蒋正寒脾气温和,他们很可能在总经理办公室吵起来。
此话一出,夏林希心中“咯噔”一下。
总经理办公室隔壁的房间,就是夏林希的办公室。隔着一堵玻璃墙,她听见谢平川说:“你把云存储的个人服务,变成了完全免费,这个我是赞成的。个人用户不想花钱,这是永恒的真理。”
蒋正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假设了一个情形:“如果你是一个旁观者,看到公司做出这样的解释,你更可能相信还是怀疑公司?”
他总结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现状?因为别人的劳动成果,和客户自己没关系。在互联网的世界里,免费的才是最好的,但我们想和XV公司竞争,至少要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蒋正寒站在陈亦川旁边,而陈亦川仍然坐在原位,由于蒋正寒的身量颇高,陈亦川只好抬头看他。他咳嗽了两声,额头抵在墙壁上,大概有一些头晕,同时开口说话:“我说蒋总,我们就这么写,不行吗?”
显然在谢平川眼中,低价卖出就等于免费了。
平心而论,夏林希和他想法一致,蒋正寒却反问道:“你们觉得,公关文应该写什么内容?告诉公众泄露的两千多个账号密码,都是他们自己创建的吗?”
他的话里话外,指向蒋正寒贱卖了云直播。
夏林希话音未落,陈亦川接了一句:“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通知钱辰他们,熬夜写一篇公关文,再不洗白就来不及了!”
夏林希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披着外套站在书架边,装出一副拿书的样子,其实瞄了一眼蒋正寒,却见他的脸色并无改变。
夏林希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们的云存储服务,其实相当于一个云端网盘,但是分给用户的空间很大,而被泄露的两千多个用户信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存储的内容都比较少。”
蒋正寒坐在谢平川的对面,他的年纪明明比谢平川小,说话的声音却比他更低沉,夏林希站在隔壁,有些听不清。
百分之百的谎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真假参半的话。
蒋正寒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接着给出了自己的理由:“要是用云直播挣钱,不一定能签下合同,XV公司仿冒了我们的云存储和云计算,也能在几个月之内剽窃一个云直播。”
有什么好说的呢?这种手段虽然见不得光,但是格外好用——被泄露的数据一共一万多条,除了两千多条真实存在的,还有八千多条都是胡编乱造的。
谢平川反问道:“第三轮融资的总金额,不到二轮融资的一半,云直播服务挣不到钱,你考虑过流动资金吗?”
段宁拍了一下桌子,不过他无话可说。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别说隔壁的夏林希,就连蒋正寒也沉默了片刻,他并非没有考虑流动资金,而是当他考虑完了,仍然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她说:“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数据泄露,智礼科技公司公布的两千多条用户数据,本身就是他们自己存进去的。至于那两千多个用户账号,应该也是他们注册创建的。”
从前的蒋正寒一直争取稳中求胜,然而面对这一次的抉择关口,他不像是在做长期生意的打算,更像是在参与一场赌博。
叹气的人是夏林希。
谢平川近期忧思过重,当下又是气急攻心。全公司上下最想压垮XV的人,算来算去非谢平川莫属。他当初在谷歌总部如鱼得水,不过因为XV公司的HR反复提到的“回国建设”,他深思熟虑一阵,就颠儿颠儿地跑回了国。
会议室内无人应答,窗户开了一半,时常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温热的夏风吹动窗帘,天边的霞光若隐若现,这或许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室内却有人叹了一口气。
然而他还没有完全发挥自己的技术水平,就被XV公司以莫须有的罪名扫地出门。他的技术水平有多高,自尊心就有多强。他当初在家待业半年,最终出任创业公司的技术总监,哪怕知道路程会很艰辛,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失败。
在场一共六个人,除了段宁之外,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段宁挠了一下头,忍不住询问道:“陈组长,这话怎么说?我没听懂。”
同样不服输的还有夏林希。
陈亦川发烧的时候,也能保持清醒,他第一个出声总结道:“有意思了,我还在怀疑内鬼,原来根本不需要内鬼,就能伪造一起数据泄露事件。”
当晚她待到了十一点,干的都是策划的活,其间浏览了无数网页,询问了各路亲朋好友。蒋正寒准备带她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弄出了一沓策划方案。
蒋正寒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陈亦川身边。他抬起左手,手背搭上陈亦川的额头——果不其然,陈亦川正在发烧。
蒋正寒坐在她的身旁,拿起方案翻看了几页。
话音落罢,其他人还没说什么,陈亦川却连连咳嗽。
夏林希心中紧张,面对着他坐好,膝盖顶着他的长腿,自己也没什么感觉——好像并非面对她的男朋友,而是总经理在验收她的工作。
她抿了一下嘴,郑重其事道:“我发现那两千多条数据,存储的时间跨度都在半个月内,解析后的IP地址只有两百种——应该是找了两百多个人,或者不到两百个人,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使用了我们的服务。”
总经理验收了一半,竟然拉起了她的手,他握着她的手摸了摸,然后念出一句:“和Inflection合作?”他身处当前的困境,随时都有破产的可能,但又好像习惯了破产,整个人看不出抑郁和焦躁,只是用一种叙述事实的口吻,接着和夏林希商量道,“没有客户流量,产品也不过关,怎么争取合作的机会?”
蒋正寒瞧了他一眼,就听见柯小玉开口道:“我不相信我们的存储服务,被智礼科技公司的人攻破。前两天我没有睡觉,写了一个爬虫,对比那两千条泄露的数据……”
夏林希原本以为他要问,为什么必须和Inflection合作?而她也准备好了回答——因为Inflection和XV公司常年来一直是死对头,而敌人的敌人可以做共同的利益伙伴。
此时此刻,会议室里一共有六个人,而其中最安静的那一个,却是一向聒噪的陈亦川。他身着一件黑色T恤,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脸色有一点泛红,偶尔冒出两声咳嗽。
但是蒋正寒那一句“怎么争取合作机会”,又让夏林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
会议室的窗户打开了,照进来一片8月的阳光。阳光经过窗户的裁剪,投下的落影宛如平行四边形,柯小玉就站在一块落影中,鼻梁上的眼镜泛着金属的光泽,她挺直胸膛,拔高声调道:“我有一个重大发现。”
她有些丧气,也蔫了一点,像是太阳暴晒下的温室花朵。她不自觉地往前倾斜,下巴垫在蒋正寒的肩上:“Inflection公司自己就有云计算部门,我们唯一可以和他们合作的,就是图片鉴黄和广告过滤服务。因为Inflection旗下的社交软件不像微信,更像微博和Twitter,发布一些全公开的信息,如果信息有毒有害,容易让未成年人看到。”
夏林希接话道:“我们要讨论的事情,和上一次数据泄露有关吗?”她侧目望着柯小玉,像是在静候下文,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蒋正寒伸手抱住了她。
段宁微微颔首,挑了一把椅子坐下:“好啊,那就听蒋总的吧。”他跷着二郎腿,说话的语调偏低沉,显而易见的是,段宁的心情也不太好。
他顺着她的思路,往下继续说道:“现在的XV公司,也有了图片鉴黄和广告过滤,效果水平和我们差不多。”
柯小玉的一番话,不足以留住段宁,还是蒋正寒开口道:“这是安全部门的会议,”他亲手拉开一把椅子,随后偏头看向段宁,“你留下来也可以。”
“可是我们是小公司啊,全公司一共才多少人,”夏林希使劲蹭他,给他加油打气,“我们的流动资金,不到XV公司的百分之一。”
柯小玉出声喊他:“段宁,你要待就待,我可没赶你走。”
蒋正寒被夏林希蹭了几次,还如同柳下惠一般坐怀不乱,倒不是因为他不想做点什么,而是因为谢平川还在隔壁。
而今,他正是带着这种痞气,嗤笑一声才回答道:“我看你们两个走过来,还以为要开什么会,”他随手拉了拉衣领,抬高了下巴道,“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当初设计装修的时候,谢平川提了一个意见,说是全透明的办公环境,有助于领导提高效率——蒋正寒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但凡他觉得有道理的事,基本上都会很快答应。然而他现在想的是,假如以后再建办公室,他更倾向于完全封闭型。
段宁和往日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或许是因为他变得忙碌,没有时间考虑其他琐事,因此他的穿衣打扮趋向于普通,抽烟的次数也比从前少了,不过依然有一种痞气,笑起来的时候最明显。
他抱着夏林希不放,随后问了她一句:“你还有Inflection高管的联系方式吗?”
柯小玉回头一望,刚好瞥见段宁。她反手关上会议室的木门,伸手推了一下眼镜,面对着段宁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我有,”夏林希道,“楚秋妍也有,她认识的人比我更多。”
当天下午四点整,安全部的组长柯小玉去了会议室,夏林希和她一起跨过了门槛,一旁的段宁见状,也跟着她们走进了正门。
她略微侧过脸,瞧见隔壁伏案工作的谢平川,思及谢平川和蒋正寒的争端,还有陈亦川生病住院……公司正值多事之秋,夏林希轻声表态道:“我原来是不是和你说过,你想创业就去做吧,我会永远支持你的。”
XV公司几乎把他们逼到了绝境,蒋正寒却没有裁员省钱的意思。他不仅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还在这个紧要关口接纳新员工,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言罢,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蒋正寒仍然坐在原位。办公室只开了一盏台灯,落下浅白色的灯光,连带着投射了半边阴影,将他的五官衬得十分好看。
她其实想问他一些问题,思前想后还是开不了口。
夏林希不顾隔壁有人,依旧弯腰凑近他们的总经理,然后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她依旧记得母亲说过,蒋正寒他们家原来住在城郊别墅,如今却搬到了闹市的贫民区。前后落差之大,让人深感震惊。
谢平川刚好抬了一下头,看见了这一幕。作为深夜加班的单身人士,他简直不想面对这个世界,随手拿起一份文件,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蒋正寒应该经历过破产。
蒋正寒也从座位上起身,摸了摸夏林希的脑袋,打算在约见Inflection的高管之前,继续扩展流量,提高他们的业绩,他说:“我联系了学校的就业指导中心,再过几天,电影社的人会来拍一部采访片,发布在学校的官方微博上。”
夏林希却帮他补全了:“你不要压力太大,哪怕三轮融资失败,我们也能继续工作,”她思考片刻,接着安慰道,“我当然希望一帆风顺,但是这样也不现实。等我们经历过了,再回过头来看……”
夏林希想了想,并不确定地问:“这样有用吗?”
要是不顺利呢?蒋正寒没有明说。
蒋正寒道:“试过就知道了。”
蒋正寒回答:“打算提供免费服务,”言罢他停顿了几秒钟,他并不是信心十足,因此又补充了一句,“假如三轮融资顺利,可以继续撑下去。”
时至今日,“大学生创业”仍然是一个噱头。人人梦想年轻而富有,创业仿佛可以一步登天,朋友圈里转发着各类成功学报告,九〇后的总裁们创设了云服务公司、超级课程表等一系列创业先例,然而究其深处,没人能预知他们可以走多远。
“XV公司做了和我们相似的软件,功能和页面设计几乎一模一样,”夏林希站在蒋正寒的办公室里,开门见山地询问道,“价格还是我们的十分之一,你打算怎么办?”
几天之后,学校电影社的导演怀揣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了蒋正寒的公司。
从7月到8月,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事态发生了诸多改变。比如公司里的核心技术人员,被XV公司挖走了两个;徐智礼的事业蒸蒸日上,到处都能看见他的公司的广告;再比如谢平川和蒋正寒重组了技术团队,他们不仅优化了原来的功能,而且拓展了一个新业务。可惜3.0版本尚未发布,线上客户仍然在流失。
作为学校电影社的导演,身居要职也有好几年了。他在本校读着研究生,内心怀揣着对艺术的追求,始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那么到了今年的年尾,他们公司就会面临没有钱,没有独特的产品,没有客户和市场份额等问题。唯一的下场大概就是破产了。
他带着一整个拍摄团队,出现在公司里的那一天,头一件事就是来到蒋正寒面前,坦诚相告道:“蒋正寒同学,你还记得我吗?当初我们拍那部微电影《本科生行为手册》,你在我们的剧组里担任路人甲一角,负责捡垃圾的戏份。”
他们的会议仍在继续,围绕的事件不过三个——其一是客户数据泄露,其二是XV公司公然抄袭,其三是第三轮融资的投资方态度已经转变。
蒋正寒笑道:“我当然记得,”他和导演握手,同样坦诚道,“目前我们公司的运营并不顺利,这一次的采访内容……”
谢平川的话音刚落,引发了一片叹气声。
除了蒋正寒和导演是旧识,钱辰和导演也是老朋友了。钱辰没来公司上班之前,一直混迹于学校电影社,如今见到了从前的老大,当即扑过去抱住了他。
他交握双手,脸上没什么表情:“XV公司抄袭产品,压低市场价格,这是更严峻的挑战。”他手里拿着一沓资料,指尖稍微往前一推,推到了会议桌的中央。
“老大,”钱辰没有改口,“这次真要抱你大腿了。”
谢平川点头道:“内鬼的事情,暂且不提了。”
导演从包里拿出剧本,递了一份给蒋正寒,另一份则给了钱辰:“学校的老师和我说了,要动用校友的力量支持你们,别的工作我不擅长,拍电影、戳观众、讲剧本,都是我的长处。”
要是算到1月之前,必然包括公司的元老,蒋正寒即便心里怀疑,表面上也温声一笑道:“1月以前,公司刚刚起步,只有一批老员工,”他的手指搭上木桌,再次强调道,“现在的境况不算好,公司还没走上正轨,我们相互保持信任,更容易解决麻烦。”
他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脚上穿着一双人字拖,吩咐摄影师准备拍摄,然后和另外几个人搭建起了拍摄背景。
蒋正寒尚未说完,谢平川就接了一句:“1月之前的呢,你一点都不怀疑吗?”
今天是礼拜日,公司里没有几个人。在此之前,蒋正寒做了一个内部调查,询问哪些员工愿意接受采访,他再三强调这是完全自愿的。不少员工考虑到自己并不上相,或者是不想公开露面,又或者是担心说错话,就委婉推辞了采访的建议。
“今年1月到现在,新入职员工十七位,”蒋正寒停在谢平川身后,目光扫过在座所有人,“我查过他们的操作日志,目前还没有任何反常。”
陈亦川却是最积极的人,他早上刚刚吊完水,午后就赶来了公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咳嗽,顾晓曼在一旁照顾他,给他端茶递水擦额头的汗,似乎也不怕被他传染。
“公司最大的股东,二轮融资的卫董事长,今年下半年都在国外,短时间内应该不回来。”蒋正寒也从座位上起身,绕着长桌缓慢踱步,鞋底擦过光洁的木地板,却没有一丝声音。
他们就这样看着导演忙前忙后,为了艺术而奔波忙碌。过了大概两个小时,拍摄地点和方式都选好了,导演还拿着一个喇叭,和几位受访者谈话:“你们剧本里的台词,什么地方最重要,什么地方要拿捏感情,都记下来了吗?”
蒋正寒“嗯”了一声,接着回答道:“三轮融资还没开始,原来谈好的投资商,最近都变了风向。”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通话记录超过五十条,还只是今天这一天。
陈亦川远远地应话:“台词一共就几句吧?你问的这一帮人,每个人的记忆力,都是过目不忘啊!”
“马上就是9月了,”夏林希忽然抬头,打破此时的寂静,“现在闹出这样的事情,会影响第三轮融资吗?”
导演闻言一惊,看着面前的夏林希和楚秋妍,但她们两个摆了摆手,似乎都不准备出镜。导演便偏过头,目光最终定格在远处的蒋正寒身上——蒋正寒还在修改他的稿子,他和谢平川站在一排,两人不知道聊起了什么,谈笑风生,英俊潇洒,像是一幅画。
换言之,他们的确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哪怕不是安全技术方面的,也可能是公司管理方面的。
谢平川前几日还因为云直播的事情,和蒋正寒针锋相对,然而他到底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蒋正寒态度温和地与他谈了好几天,他就不知不觉撤退了战线,只是要求后期一定要多收钱。
如果上万条数据都是伪造的,他们当然可以发表一篇声明,痛斥对方恶性竞争的无耻行径。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其中有两千条数据是真实的。
导演并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他低着头沉思一阵,脚踩他的人字拖,拉过一旁的钱辰道:“你们公司今天接受采访的人,现在都齐了吗?”
此话一出,会议室分外安静。
钱辰点头,一脸诚恳道:“是啊,老大,”他留意了导演的目光,当即解释了一句,“我们公司就这样,高管都长得挺不错的……”他指向蒋正寒和谢平川,“比如那两个,高智商精英,很讨小姑娘喜欢。”
她戴着一副八百度的眼镜,一双镜片在灯下反着光,她挺直了腰杆,问心无愧道,“就凭智礼科技公司的安防水平,他们不可能攻破我们的防线。”
钱辰又指向陈亦川:“那是我们的一个组长,你别看他病怏怏的,平时特别生龙活虎,而且很仗义。”
她双手扶着桌子,从座位上站起来,面朝着蒋正寒,实话实说道:“我们存储数据的时候,光是加密就做了几轮。”
他依次介绍了在座每个人,导演咳嗽了一声,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是要推广产品,还是要炒作公司啊?”
柯小玉回答了三个字:“不可能。”
钱辰道:“这两个概念分不开的,公司要是被炒作起来了,产品的搜索量也提高了,一旦有了流量,就能吸引客户,”他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找微博的大V,转发一条公司广告,阅读量也不大,而且很贵啊!”
陈亦川道:“还有两千多条数据,确实是客户存储的资料,也真的被他们泄露了,”说完这句话,他点名提问道,“柯小玉,你怎么想?”
导演便说:“你还记得《本科生行为手册》的微电影里,最受欢迎的人是谁吗?就是捡垃圾的蒋同学啊,底下多少评论夸他帅,想当垃圾被他捡走,你们公司有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访谈内容也要努力把握。”
柯小玉推了推眼镜,正面应对他的目光。
钱辰似懂非懂地点头。
话音落罢,他偏过整张脸,看向安全部的部长——柯小玉。
导演近视度数很高,但他双眼冒着精光道:“拍十几个人的公司访谈,就像拍一部电影一样,我想表达的就是,我要给每个人一个定位,拍出他们独特的感觉……”
他早上没有吃饭,中午啃了一个苹果,晚饭也没来得及吃,此刻还饿着肚子。但他心中有气,一腔怒火难平:“他们公布了一万多个账号,泄露了一万多个客户的资料。今天下午,我做了一次遍历对比,其中有八千条数据是伪造的。”
钱辰笑着捧场道:“像是《非诚勿扰》里的男嘉宾VCR简介一样吗?”
会议室大门紧闭,陈亦川就站在门后,他撸起了左边的袖子,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徐智礼还是我们的同学,和我们玩起了这一招,我佩服他。”
“不不不,你想到哪里去了,”导演无情地否决,“你们的主题是敬业,是精益求精,是产品丰富,是年轻而富有激情。”
等她回到公司内部,高层会议正在举行。
语毕,他拿着喇叭喊道:“行了,我们开工。”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天边挂着一轮皎洁明月——月亮上的斑点不太清晰,她伸手抹了一把脸,原来她还是很不争气地哭了。
第一个接受采访的,便是总经理蒋正寒。
她不仅挂了他的电话,还删除了他的微信,取关了他的微博,清理了他的照片,最后拔出手机SIM卡,折断以后扔进了垃圾桶。
他主要负责介绍产品,地点选在了会议室,问题都是提前商量好的,偏偏他背书也像讲话,总体比较流畅自然。每当导演提示他笑一声,他就笑得恰到好处,连摄影师都觉得满意,交口称赞道:“一遍过啊,太棒了!”
如果他为了一个目标,可以丧失自己的底线,谁能预料到将来的光景?楚秋妍只想防患于未然。
导演高兴地送走蒋正寒,紧随其后的就是谢平川,采访过程也十分顺利。到了他们技术组的老杨,导演审美疲劳的双眼忽然一亮,手里的剧本卷成了团状,高声招呼道:“灯光呢?灯光组跟进。”
好聚好散。她说这四个字,其实是骗自己的。谁能好聚好散?她根本做不到。往事历历在目,他并非没有优点,只是那一番论调,她听了觉得耳鸣。
导演和蔼一笑,看着老杨问道:“这位前辈您好,请问您今年多大?”
她再次重复道:“我们分手吧,好聚好散。”
他用了敬语,老杨禁不住脸红道:“二十……二十三岁。”
楚秋妍挠了挠墙壁,指甲剐蹭掉墙漆:“我们分手吧,”她讲完这一句话,补充声明道,“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也没想和你闹脾气,只是通知你这件事。”
“厉害了,”导演扯过钱辰的袖子,给他传授经验道,“你的这位同事,是不是非常老实、内向、勤奋上进?”
徐智礼笑道:“你说啊。”
钱辰拼命点头。
在她无话可说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道:“徐智礼,我有一件事通知你。”
导演推高眼镜道:“行了,我明白了。”
楚秋妍半倚着墙壁,心底感到格外烦闷,她并不知道错在哪里,倘若真的要她辩驳,她的话可能苍白无力。
他们一共花了半天时间,完成了所有的拍摄工作,也果然如导演之前承诺的,他选了不同的场景、不同的问题和角度,力求展现年轻人的精益求精和富有激情的精神面貌。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听起来有些不真切。
加上全片的剪辑和后期处理,还有一些镜头的补拍,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完整的访谈片终于出来了。出来以后不到一个小时,便由蒋正寒他们学校的官方微博发布。蒋正寒的学校这样大力支持他们,夏林希也找了本校创业会的微博,看在几位校友的面子上,创业会同样选择了转发。
他说:“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笑丑不笑恶,只要你成功了,你就是正确的。你别管我用了什么方法,我走的是一条康庄大道。”
“大学生创业”是一个极好的卖点,受众又面向经常上网的年轻人,因此原始阅读量激增,加上他们员工的形象令人记忆深刻,终于在不久之后上了一次热搜榜。
楚秋妍还没说完,徐智礼打断她的话:“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说明你还没有长大,我上高中那会儿,想法还和你一样。”
与此同时,客户数量开始缓慢回暖。
楚秋妍口干舌燥,咽下一口唾沫,一句一顿地问道:“你不能堂堂正正地竞争吗?背地里玩阴人的手段……”
夏林希坐在蒋正寒的办公室里,思考一阵方问道:“虽然我们在社交平台有热度,但是客户数量上涨得不够快。”
于是他说道:“其次,楚楚,这是竞争的社会,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蒋正寒只能做技术,要是他跑来开公司,早晚会被淘汰的。”
蒋正寒坐在椅子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随后移到了夏林希的脸上:“我联系了Inflection投资部的高管,明天下午在Inflection的会议室见面,”后面补充了一句,“10月发邮件,没有联系成功。”
谁不喜欢成功呢?一掷千金,呼风唤雨,结识名流,受人仰视,他想变成这样的人,这本身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夏林希心想,信息更迭太快,微博上的相关热度,最多维持两个礼拜,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又是无人问津。
他原本还想扯点什么,但是站在公司的阳台上,望向远处的高楼大厦,隐约能瞧见醒目的“XV”标识——仿佛是一种成功的象征。
她虽然这么想了,但是没有说出来,依旧鼓励道:“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在会客室等你。”
徐智礼不依不饶:“不行,咱们必须现在谈,”他其实很想转移话题,因此逮住了楚秋妍的错误,当即选择紧抓着不放,“今儿个我只说实话,首先,你是我的女朋友,我开公司你不来,去给别人的男朋友打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其次……”
次日天朗气清,不过天气很冷。此时正值大三的寒假,公司里的几位同学都没回去,仍然奋战在第一线。他们一行五六个人,提前半个小时到达Inflection公司,前台礼貌接待之后,把他们带到了会客厅,让他们在此耐心等候。
“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
其间蒋正寒要接电话,独自出去了一趟。
“楚楚,你听听自己的话,什么叫我们公司啊,你在蒋正寒的公司打工,就把他当成了老板,那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会客厅距离市场部很近,蒋正寒在一个偏僻的位置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是谢平川,谢平川表示,如果公司的资金周转仍然有问题,他可以卖掉自己在美国的房产。
“蒋正寒公司的客户数据经过多重加密,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破解成功的?”楚秋妍直截了当地询问道,“除了我们公司的内部高管,没有谁能泄露上万条数据。”
蒋正寒道:“也许今天就有转机。”
徐智礼“扑哧”一笑道:“怎么了,楚楚?你和我说话呢,需要这么严肃?”
谢平川便说:“你们去Inflection了?”他自己原来是XV公司的人,曾经无数次拒绝Inflection的HR,为了避免遇见从前的熟人,他选择了不参加今天的谈判。
夜晚华灯初上,照得路边一片明亮。城市被五光十色所笼罩,愈加衬托了繁华与喧闹,而楚秋妍独自站在墙角,声音冷静得可怕:“你们公司的那个帖子,真的是你写出来的吗?”
蒋正寒尚未回答他的问题,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巧了,这不是蒋总吗?”那人笑道,“我刚刚站在办公室里往外面一望,看到了你的身影,我还以为自己眼花。”
楚秋妍等了三秒钟,徐智礼就接听了电话。
蒋正寒和谢平川闲聊几句,然后告别挂掉了电话。而在他转身之后,果然见到了秦越。
7月的天气燥热难当,哪怕夕阳落幕了,夜风也是闷热的。她站在写字楼的走廊尽头,面朝一扇半开的窗户,打通了徐智礼的手机号码。
当下正是腊月严冬,秦越穿着一件单薄的羊毛衫,似乎并不觉得冷。他独自立在走廊尽头,来回打量着蒋正寒,最后笑着说道:“你们公司那个微博短片,看得我好想笑,资产萎缩不到千万,却拍了一个访谈。”
言罢她握着手机,走出了办公区。
蒋正寒上前一步,站得和他更近了,秦越下意识后退,又想到这是他实习的地方,他凭什么要后退呢?
“我有点头晕,不要紧的,”楚秋妍如实回答,“你们晚上要开会吧,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蒋正寒左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路过他面前时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然而夏林希问的是:“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她伸手搭上她的额头,捂了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你出冷汗了。”
秦越跟在他后面,询问道:“你的公司开了快两年,现在经营不下去了吧?”
恰在此时,夏林希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径直走到了她的桌子前——楚秋妍其实心慌了一瞬,她担心夏林希开口质问。徐智礼是她的男朋友,却把矛头指向了公司,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委,但她自认为难辞其咎。
秦越说的是实情。
她大概花了半个小时,看完所有的相关内容。
假如他们启动资金充足,目前并不会到如履薄冰的地步,然而缺钱仿佛一个诅咒,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始终如影随形。
楚秋妍听到这里,拉开了身旁的皮包,她拿出一副耳机,塞进了耳朵。音乐声挡住了谈话声,她却在浏览网页——最上方的搜索栏中,填的是智礼科技公司。
秦越见蒋正寒答不上来,显然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他顿时好像放松了一般,脸上也露出笑容:“蒋正寒,你也是一个生意人,我有一个不错的提议。距离我们毕业都几年了,我还是欣赏夏林希,你让她陪我几天,我给你写一张支票,我们都是高中同学,就当我自愿帮你。”
他们感慨完XV公司,并没有就此停止,又开始炮轰智礼科技公司,话中充满了调侃与讽刺:“你看见那个智礼科技公司的帖子了吗?他们侮辱我们的技术,踩着我们上位,博取客户的同情……怎么说呢,把IT圈搞得像娱乐圈。”
为了让蒋正寒答应,他强调了一句:“我什么也不做,就想和她聊聊天。”
“我们这个云服务公司,你也知道吧,只是一个成立一年多的小公司,”那位憔悴的同事道,“再看看人家XV公司,多少年的业内老大。”
秦越的话尚未结束,蒋正寒敲了敲窗台:“你有话和她说,我可以转告,”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表,发现还有十多分钟,因此他也不是很着急,“至于你的支票,留在会所更适合。”
另一个同事反问道:“XV公司的产品不是刚上线吗?他们怎么就抢走我们的客户了?”
当一个人掉入困境,理应对救命稻草抱有感激之情,秦越没想到蒋正寒会呛他——这一系列思虑,终于让他考虑起,蒋正寒为什么会出现在Inflection公司。
楚秋妍听见两个同事窃窃私语,其中一位面容憔悴的同事说:“XV公司的手段太厉害了,他们抄袭了我们的软件,压低了我们的市场价格,还抢走了一大批客户。”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秦越点了一根烟,在走廊上抽起来,“你破解过我的邮箱,看了我在会所的娱乐项目,应该知道我平常玩起来,还是很注意分寸的。”
此时早已接近傍晚,公司内部士气低落。
他说:“跟过我的女孩子,有几个比夏林希还漂亮,你没见过,我下次介绍给你。”
楚秋妍和她的母亲再三解释,母亲仍然将信将疑地挂了电话。这一通电话结束之后,楚秋妍默默坐在椅子上,打开了她的台式电脑。
想当初秦越的高中时代,还是一位白纸般的少年。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都在成长,成长的因素来源于家庭教育、周遭环境,以及他们自己的选择。
她着急得不行,说话都打结了:“妈,你要相信我,云存储的部分代码,还是我自己写的。”
他们的谈话进行到这里,不远处走来几名员工,蒋正寒从秦越身边走出去,没有继续和他聊天的打算,也对他话中的“漂亮女孩子”不抱有任何兴趣。
“真的不会,”楚秋妍再三解释,“网上公开的资料,都是造假编出来的……”
然而他还没有走远,秦越就在他身后道:“你来我们Inflection,是来谈投资的吧。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爸爸和Inflection有合作,我认识投资部的王经理,我会和他谈谈你的事。”
楚秋妍的母亲没有打公司内线,直接打通了女儿的电话:“秋妍,这一家新成立的云服务公司,你推荐给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没有检查,直接用到了分公司,存储的都是购房交易记录,真的会被曝光吗?”
蒋正寒脚步一顿,回头看他:“Inflection是秦氏集团的互联网公司吗?”
而这件事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使用云存储服务的客户。他们纷纷打电话到公司,担心自己存储的资料被公开,其中甚至包括了楚秋妍的母亲。
秦越笑得开怀:“你讽刺我也没用,Inflection市场份额很大,能和它攀上关系,我感到很开心,”他弹了一下烟灰,接着说,“当年我警告过你,我知道你在创业,你没当一回事吧。”
以云存储服务为例,数以万计的客户资料,都在同一时间被曝光了。
电话拨通,他喊了一声王经理,两人热络地聊了一会儿,秦越提了一下蒋正寒的公司,随即挂掉了电话。
无论是猎头蠢蠢欲动的电话,还是XV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都只能算是一个冲锋的号角。在这个月中旬的时候,网上又挂出一则来自“智礼科技公司”的报告,按照其中的技术分析,蒋正寒他们公司的产品,其实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但是他们目前面临的情况,比以往哪一次都要严峻,即便有蒋正寒和谢平川坐镇,公司里依旧人心惶惶。
蒋正寒再回到会客厅,前台小姐仿佛刚接完内线电话,站在原地踌躇了一阵,特别抱歉地端来茶水,亲手递到蒋正寒手里:“对不起,蒋总,我们投资部的王经理,今天临时要开一个……”
蒋正寒与他相反,他仿佛温和许多,然而他的表现与年龄不符,宛如一个出身商场的老油条。如果员工踏实肯干,他必然会明暗褒奖,拉拢人心,倘若故意消极怠工,他也有一整套的应对措施,针对不同的性格,还有不同的做法,总之让人应接不暇。
开一个会。
公司目前的顶级高管,说到底也只有两个,分别是蒋正寒与谢平川。谢平川总是不苟言笑,整个人充满精英气质,从来不迟到早退,而他一旦开始工作,就仿佛一个机器人,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前台小姐还没有说完,沙发上的夏林希看了过来,她双眼清亮,水光闪闪,隔着玻璃与人对视,仍然让人心头一动。
周围无人反驳。
蒋正寒接过纸杯,态度客气道:“打扰了,我去一趟洗手间。”
“我不清楚幕后的公司,”他用手指骨节敲了敲桌面,“但是你们觉得,这是一个长期合同吗?”
前台小姐连忙点头,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嗒嗒嗒地响,她好心为他指路:“出门右转,大概三十米,就是男洗手间了。”
他似乎觉得谈感情没用,话里话外离不开“利益”二字:“哪一家做云服务的公司,员工的平均月薪是三万朝上?目前还没有,将来可能是我们。”
蒋正寒应了一声好,端着纸杯走近沙发,夏林希仰脸望着他:“你要去见投资部的人了吗?”她不吝言辞地夸赞他,“不要紧张,你是最棒的。”
蒋正寒大概也对那一件事有所耳闻,开门见山道:“猎头给每个人开出三倍月薪,加上年底双薪和分红,按照普通员工的薪资标准,一个月三万六,一年至少五十万,全公司四十多个人,一年花费两千万。”
一旁的钱辰还在剥橙子,他好不容易剥了一个,那橙子肉鲜嫩剔透,滴着汁液,被他小心翼翼地兜在橙子皮里,却被楚秋妍一手抢走了,而且楚秋妍刚抢到手,就献宝一样给了夏林希。
陈亦川靠近她的耳边,悄声道:“有一个很强的IT公司,总部在深圳,就是用的这种方法,逼死了竞争对手。”
夏林希自己也不舍得吃,很快转送给了蒋正寒。
顾晓曼站在他身边,大脑有点不会思考,她握住他的手腕,接了一句道:“你说,XV公司想干什么?”
蒋正寒却在反思自己:他们已经穷到连吃一个橙子都要抢来抢去、让来让去了吗?
陈亦川骂了一句脏话。
他弯腰从沙发上拿起笔记本电脑,在他距离夏林希最近的时候,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对她说了一句话:“等我回来。”
“陈组长,”那一名员工道,“他们的收费标准,只有我们的十分之一。”
夏林希郑重地点头。
陈亦川变了脸色,沉声催促道:“而且什么?你快说!”
蒋正寒拎着笔记本电脑,再次离开了会客厅的正门。不过在前台小姐看来,他是去隔壁的男厕所解决个人问题,而在钱辰他们眼中,他的背影宛如一个孤军奋战的英雄。
他裤子的皮带还没系好,甚至还没来得及洗手,握着一个智能手机,就这么一边跑一边说:“我的天哪!你们看新闻了吗?XV公司今天推出了一个新产品,和我们的存储服务特别像,还有全新的云计算平台!”他说着说着,语声变得颤抖起来,“而且……而且……”
蒋正寒出门右转,走出了前台小姐的视线,随后进入一部恰好敞着门的电梯,直达整栋楼的顶层。
蒋正寒的话音未落,有一个员工从男厕所跑了出来。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记得夏林希曾经提到过,Inflection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办公室就在顶层。
他面朝着所有员工,脸上看不出慌张:“第三轮融资将在9月启动……”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机会只有一次。他既不想让谢平川卖掉房子,更不想让夏林希继续失眠,同样不愿在返回公司的时候,见到那些连续熬夜也不要加班费的员工。
蒋正寒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站在办公区的正中央,直接开口道:“公司步入正轨,竞争也跟来了,我们能发展到今天,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在蒋正寒眼前出现的,不是金碧辉煌的执行官办公室,而是一道装着密码锁的铁门。
因此员工们看不出总经理和夏林希关系如何,只是觉得他们两个人外表很相配。夏林希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把所有员工审视了一遍,直觉公司一定有内鬼,而且这个内鬼蛰伏已久,泄露了所有人的手机号和邮箱号。要想追根究底,查出是谁泄露一些技术秘密,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再然后,电梯门也关了。
蒋正寒想了想,最终还是同意了。
Inflection公司的内部电梯,必须要有员工刷卡,才能正常启动。换言之,作为一个没有卡的人,蒋正寒甚至无法下楼。
全公司都知道她是总经理的女朋友。但是夏林希和蒋正寒约定,平常在公司要注意影响,他们两个在别人面前,谈话和举止都必须收敛。
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用准备好的账户连上Inflection公司的Wi-Fi,基座就搭在一旁的窗台上。他站在四十二层的高楼向下望去,地面的人宛如微小的蚂蚁。
除了夏林希以外,没人敢问得这么明目张胆。
冬日寒风凛冽,透过窗缝吹了进来。
“您好,是这样,”猎头毕恭毕敬道,“根据您的工作经验,我们为您推荐了三家公司,都是成立五年以上的IT企业,环境待遇优良,上升空间充足。”
他手指匀称而修长,也没有戴手套,此刻还在敲击键盘,竟然感觉不到有多冷。
夏林希沉默两秒,却没有纠正他,再次询问道:“你们是哪一家公司的?”
太阳一点点下移,时间就从指缝间溜过。为了不被周围的高手发现,他不得不屏蔽自己的手机信号,夏林希给他打电话,蒋正寒也没有接听。
不是一万二,是一万六。
会客厅里,夏林希已经察觉端倪,她问过前台小姐,小姐却再三道歉:“太对不起了,今天投资部的王经理临时要开会,没有办法和蒋总见面。”
对方回答:“夏小姐,您目前的月薪,是一万二吗?我们会出三万六,年底双薪加分红,还有三个礼拜的带薪休假。”
夏林希怔了怔,仍然保持冷静,同样礼貌地回答:“谢谢,那可不可以请问,你知道蒋总去了哪里吗?”
夏林希万万没想到,她也是被瞄准的目标之一,她在接听电话的那一刻,脑子里先是炸了一瞬,随后又仿佛上钩:“三倍的工资怎么算?”
这么谈及蒋总,前台小姐脸颊一红:“蒋总去了男洗手间。”
对方甚至毫不避讳,一上来就开口挖人道:“您好,夏林希小姐,我是互联网猎头,我们非常欣赏您的工作经验与技术水平,如果您有跳槽的意向,我们愿意保证提供高于您目前收入的三倍工资。”
夏林希甚至没心思吃醋了,她马上回到了会客厅,拉过钱辰就和他说:“蒋正寒不见了,今天约好的那个王经理,突然放我们鸽子,前台小姐说蒋正寒在男厕所,你去男厕所找一找他。”
电话一出,满座哗然。
会客厅里格外暖和,铺着一层浅金色的地毯,沙发柔软如鹅绒垫子,还有饮料和茶点持续供应——钱辰正处于身心舒爽的状态,冷不防听见夏林希的一番话,当即站起了身子:“小希你别急,正哥他怎么了?”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员工都收到了邮件,以及一通又一通猎头的电话。
夏林希有点紧张,道:“应该没事吧,但是他很少不接我的电话。”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当年7月。
钱辰便说:“好的,我去厕所找他。”
春节过后,同事们陆续回来上班。大家情绪高涨,干劲十足,眼看着客户数量持续上升,新闻媒体也开始安排采访,一时之间喜气洋洋,颇有一种媳妇熬成婆的欣慰。
言罢,果真动身去了洗手间。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的母亲预测很准。
然而钱辰在男厕所里转了一圈,敲了每一个隔间的门,被人骂了一声“变态”,询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毛病”,他也没有找到他的正哥。
然而时不待人。
他惆怅地蹲在小便池旁边,好比古时候受命出征的大将军,没有找到失踪在边疆的皇上,无法回宫面对皇后的目光一般。
今日收获的信息量很大,她可能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而在顶层四十二楼,“皇上”手里捧着笔记本,尚不知道他的“后宫”和“朝堂”都乱了。他藏在摄像头的死角,费力攻破了最后一道防线,随即调出了Inflection的监控视频,亲眼看到四十二层楼的人都是如何输入密码的。
夏林希放下手机,想起母亲说的那一句“就算他们蒋家以前富过,住在城郊的别墅里”,她不由得偏过脸,看向了一旁的蒋正寒。
他拎着笔记本电脑,站在那一道密码门前,输入了一串16位数字,随后畅通无阻地进了门。
她不知道要怎么沟通,脑子里一片迷茫,母亲又回复了一条:“你们自己看着办,”随后紧跟着一句,“早点和他分手,对你们两个都好。”
走廊很长,蒋正寒也不认路,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停在一扇红木门前。门口标了一个牌子,上面写了CEO的英文名。
别的女孩子和母亲撒娇,她见了其实很羡慕,但是她自己做不到。她唯一能对着撒娇的人,迄今为止只有蒋正寒。
蒋正寒敲门三声,里面的人应道:“请进。”
夏林希对她母亲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俗称又敬又怕。她小时候特别害怕母亲失望,每当她妈妈怒声训斥她,都会激发她强烈的好胜心,强迫她下一次做到更好,因此养成了不肯服输的性格。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跨过了门槛。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编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收件人是她的母亲。这条短信的内容涵盖颇多,首先是因为春节回不去而道歉,随后又是难得的示弱和认错——去年母亲断她零花钱的时候,她都扛住了一身的硬骨头,最后才是一番管理经验的请教,恳请母亲指点迷津。
与此同时,钱辰也回到了座位上,夏林希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道:“蒋正寒他……”
几米之外的地方,她的同事们还在忙碌。而她抓着自己的手机,不知道心虚从何而来。
“他他他,他在厕所呢,”钱辰生怕她知情以后会很冲动,又觉得蒋正寒这么大一个人,应该能照顾好自己,因此选择了善意的谎言,“正哥早上没吃好,这会儿还在拉肚子。”
再然后,电话就是“嘟嘟嘟”的忙音了。
夏林希道:“拉了这么久吗?”
夏林希的父亲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老婆的话:“行行行,我没做过生意,我不懂,你不必和我说了。”
“对啊,”钱辰点了点头,接着撒谎,“我去外面打个电话,你们千万别着急,再过一会儿,正哥就回来了。”
夏林希的母亲没被打动,她深吸了一口气,抬高了自己的手机,似乎是说给老公听,也是说给孩子听:“你没有做过生意,根本不懂商场险恶,他们公司发展太快了,好不容易有几个老江湖,全是从美国回来的,眼高手低,你明白吗?在北京那种地方,没有行业积累,想一口吃成胖子……”
说完这番话,算是安抚了她们。钱辰匆匆跑向门外,一边拿着手机打电话,一边冲向其他厕所,满世界寻找蒋正寒。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
蒋正寒却在CEO办公室,拎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格外平静地坐了下来。他之所以坐在CEO对面,也是因为CEO听完他的介绍,饶有兴趣地说了一声:“我在微博上见过你们,请坐。”
父亲并不知道电话还通着,他实在想不出辩驳的话,于是说了五个字:“莫欺少年穷。”
窗帘半开,照进来一点微光,办公室异常整洁,装修风格十分简单。令人意外的是,CEO本人相当年轻,不仅年轻而且相貌出众,正如他在各大新闻上展现的那样——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成功人士。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她的母亲再次反击道:“你以为我没有查过?就算他们蒋家以前富过,住在城郊的别墅里,现在呢,还不是住在贫民区!他们的独生子创业,蒋家连一个硬币都没出,全靠着我女儿的钱!”
这位CEO出生于美国加州,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华裔,中文并不是非常好,但是讲起中文来很认真。他成立Inflection五年之后,就使得公司占据了国内80%的搜索市场,从他们的楼层数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资金充足并且富有活力的企业。
对话进行到这里,夏林希感到惊讶。
蒋正寒大概是运气好,撞上CEO今天在办公室。
“我怎么没有考虑过?”父亲似乎也怒了,“我找了档案处的老同学,把他们家祖上都查了一遍……”
他知道CEO很忙,于是压缩了语句,主动谈起了重点。但见对方回复的语速较慢,蒋正寒干脆和他说了英语,不同于对方的美式口音,他说一口流利的英音。
母亲冷笑一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这种人也能娶你的女儿,你到底有没有为孩子考虑过?”
蒋正寒虽然声音好听,但他写字不好看,一手的狗爬字,签名时暴露无遗。早在高三的时候,夏林希就委婉提醒过,他应该练一下字,不要写得像狗啃的一样,但是这些年过去了,他依然没什么进步。
“哎,是是是,”夏林希听见父亲回呛道,“那小子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爸爸还是一个残疾人,你和我提了不止十遍。”
他在这间办公室待了一个小时,谈到了3.0版本的产品,比起XV的产品优势,以及愈加精确的图片鉴黄,还有广告过滤的云端服务。随后现场做了几个线上测试,甚至坦白了所有改进的算法。
母亲转移怒火,对着父亲喊道:“我的情况能和他们一样吗?你怎么也帮着那个小子,你知道他家里什么条件?”
聊天结束之后,他签下了和Inflection的合作合同,虽然暴露了他的字体,到底还是不虚此行。
母亲安静片刻,应话道:“我真的管不住你了,”话音未落,手机的另一边,传来父亲的插话声:“你当年刚开始忙事业,也有几个春节,是在外面过的。”
CEO从办公室出来,亲自送他进电梯下楼。路过那一扇密码锁的门,这一位首席执行官若有所思,随即也说了一句:“我该换一个摄像头了。”
夏林希思考了两秒,给出一个折中的答复:“今年4月或5月,我一定回家一趟。”
蒋正寒回到二楼会客厅,已经是四个小时之后。暮色遮掩天空,他手里拿着一沓文件,掌心似乎有一点汗,但是表面上依然平静。倒不是他不觉得高兴,而是小时候家里曾经起起落落,让他对这些巨大的成功感到几分麻木。
夏林希环顾四周,瞧见谢平川和蒋正寒交头接耳——谢平川的父母都在美国,他有好几年没回去了,今年谢平川也和去年相同,春节期间仍然加班加点。
夏林希远远见到他,飞快地向他跑了过来。她当然知道他不是拉肚子去了,她站在原地斟酌了一段时间,最终也只是拉上他的手。
母亲没有顾及产品,下了最后通牒:“小希,妈妈再问你一遍,你今年寒假回不回来?”
这一天最辛苦的人,并非夏林希,也不是蒋正寒,而是跑遍男厕所的钱辰。他确认蒋正寒回来之后,小腿都有一点抽筋。
夏林希赶忙解释:“妈妈你听我说,我只说两句话,”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们已经开始挣钱了,如果你登录官方网站,可以测试公司的线上产品。”
四轮融资在半个月之后启动,Inflection公司给予了5000万美金的支持,加上之前的卫董事长回国,再次投资了上次资金数目的三倍,蒋正寒他们公司的资金链,总算在断掉之前续上了。
母亲道:“你今年寒假回不来,以后就都别回来了。”
公司依旧缺人手,但好在已经不缺钱。校招和社招的通道全面开启,同样维持了从前的高薪,新来的人不断磨合,老员工也有撒手不干的,等到他们公司终于运转稳定,已经是这一年的9月。
夏林希却是其中的异类。她和父亲打完电话,解释了今年回不去,父亲似乎有一点失落,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过了不到两个小时,她的母亲打来电话,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训得她无法出声反驳。
直播平台突然火爆,蒋正寒趁机提价。与他合作惯了的平台,担心别的云服务没有他们家的好,再加上他的收费标准还算合理,因此纷纷签订了合同。而图片鉴黄和广告过滤等服务,进一步投放到了公共社交平台,利润额连续翻了几番。
次日便是春节黄金周,蒋正寒和夏林希都没有回江明市,为了赶在3月之前调整好架构,他们几个选择了春节留守。除了蒋正寒和夏林希之外,顾晓曼与陈亦川也没有回去,好在他们的父母都算开明,问清楚他们在忙什么以后,都用语言表达了一番支持。
他用这些钱养着云存储,进一步扩大用户网盘容量,并且提供专用下载通道,打算慢慢耗死XV公司。这种方案初见成效,他也在不断寻找目标,和几个美图软件签下了合约,一时间内赚得盆满钵满。
老板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好比一种无声的鼓励。
谢平川对此表示十分支持。
仿佛一个受到优待之后,真心感谢老板的女员工。
他们这一届的同学,不知不觉迈入了大四。
夏林希犹豫片刻,还是接到了手里。她双手捧着卡片,随即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很入戏地道:“谢谢老板。”
蒋正寒却愈加繁忙,不得不考虑聘用一个秘书。
蒋正寒把银行卡递给她:“因为红包塞不下,只能用银行卡存。”
由于公司待遇优厚,吸引了一大批应聘者。然而在最后一轮筛选上,负责给总经理挑秘书的人,并非总经理本人,而是副总经理夏林希。
夏林希挑明道:“我的奖励还没有陈亦川的一半……”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蒋正寒从她口袋里拿出那个红包,当着她的面拆开了——里面果然只有一张纸,不过纸片的夹层之中,放着一张银行卡。
夏林希看到了一些娇俏的小姑娘,她没有任何原因地就这么滥用职权把她们淘汰掉了。坐在夏林希身旁的,则是百无聊赖的楚秋妍。楚秋妍深谙夏林希的心理,忍不住在一旁偷偷笑了,彼时夏林希还在查阅简历,楚秋妍却一眼瞧见了张怀武的名字,并且把他单独挑了出来。
“我也表扬过你,”蒋正寒抓错了重点,“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
“找个男秘书吧。”楚秋妍建议道。
夏林希抬起双手,搭在他蒙眼的手上:“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她抬起下巴,似乎有些生气,而且是不想忍的那种生气,“为什么我的红包那么薄,我的代码质量很差吗?老杨和谢平川都表扬过我……”
夏林希深以为然,随后她才发现,竟然是张怀武。
蒋正寒蒙住她的双眼,抵在她耳边问道:“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他的唇角贴着她的耳尖,有意无意轻碰了两下,让她忽然有一种想法,此时此刻,这个公司里的人,里里外外都不正经。
张怀武天生性格比较单纯,如果一件事想不明白,他大概就不会去想了。当初蒋正寒的公司刚成立,张怀武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来了公司只能添乱,除了添乱还会白拿钱,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很苦恼。
公司里不只他们两个人,几步远的总经理办公室,夏林希躲在一盆盆栽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
于是他转了文秘专业,随后实习工作了两年。等他感觉自己可以独当一面,甚至没有打电话找蒋正寒,而是一板一眼地参加面试,直接晋级了最后一轮筛选。
她拽上陈亦川的衣领,手指把他的领子绞成一团,他还穿着一件运动外套,不负他高中时代的美名——闻名远扬的帅气又阳光。
夏林希看过他的简历,甚至跳过了面试,直接用微信通知他:“明天来上班吧,办公室都准备好了。”
顾晓曼不言不语,头皮却在发麻,脑子里闪过很多片段,却无法连成一个画面。但她应该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
张怀武踏着9月金秋的落叶,欢天喜地地奔向了他的新工作。
陈亦川听到这个问题,也有一点发蒙了,左手却没有放开她。他心想一件事做到底,绝不可能中途退缩,于是他干脆弯下腰,吻在了她的唇瓣上。
张怀武上任没多久,蒋正寒投资扩建了机房,强化了他们的服务器,随后又是一段时间的维护更新。再加上公司的员工越来越多,原来的办公地点已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到了这一年的年底,蒋正寒再次搬迁了办公地点,不过这一次,他租下了一栋写字楼,而不是某一层的区间。
顾晓曼双手沉在键盘上,视线不曾离开屏幕,她憋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憋出一句话:“你现在……现在对我这样,我高三表白算什么?”
换办公地点的那一天,搬家公司派来五辆车,跑了两趟才算运完。员工们都去了新地方收拾东西,那一栋楼距离这里比较近,其实不用搬家公司也行——当然用了更好,毕竟公司不穷了。
黑暗与寂静交融,电脑显示屏却在发光。陈亦川凑近一点,蜻蜓点水一般亲她的额头,他的侧脸倒映在显示屏上,映出了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轮廓。
员工走得差不多了,而在公司的老办公区,只剩下蒋正寒和夏林希。
四周的气氛陡然暧昧,连灯光都变得灰暗——顾晓曼恍然想起,夜里十点半以后,写字楼开启声控模式,如果他们不发出声音,这一盏灯就不会再亮了。
走廊上无人经过,墙角盆栽绿意盎然,盆栽上方贴着一幅风景画,再旁边一点的位置,挂着一块展览框。里面写了各种各样的新年祈愿,是所有员工在年初的亲笔。
他的好奇心与生俱来,像是一条初生的小狗,无所畏惧,也不轻易退缩。
蒋正寒的心愿纸上,另外贴了一块纸,没人敢把纸揭下来偷看他的心愿是什么。
顾晓曼闻言扭过头,刚准备和他说话,鼻尖却擦过他的脸。亲密接触的那一刻,他非但没有躲闪开来,反而若有所思了一阵,像是寻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非要亲身尝试才能罢休。
而今,夏林希提着东西,站在蒋正寒身边问:“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待在地下室里……”
陈亦川俯身靠近她,目光定在她的脸上:“我小时候不玩搭积木,”他陷入了回忆,跟着补充一句,“六七岁的时候,喜欢玩四位数的加减乘除。”
蒋正寒道:“记得,那时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他缓慢伸手抱住她,又因为周围没人,他把她抱得更紧,然后低下头吻她。
顾晓曼出声问道:“你是怎么看待公司的?我亲眼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感觉就好像……”她的思维忽然阻塞,停顿了一会儿,找到一个恰当的比喻,“像是小时候搭积木,每天攒一个方块、一个长条,终于拼出了合适的样子。”
他一只手搂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扯开了那张心愿纸。
陈亦川背靠墙壁站着,左腿微微弯曲,膝盖顶到了桌子,左手还搭在顾晓曼的肩膀上。顾晓曼挪动自己的腿,不经意间碰到了他,她敲键盘的速度变慢,脑子里除了一堆数字,还冒出了一些复杂感情。
恰在此时,张怀武捧着箱子,欢欢喜喜地冲进了门:“正哥,我们今天下午搬家,傍晚的同学聚会,你还去不去啊?还有明天早上八点,我们约了钱总见面,你千万不能忘了呀。”
办公区里一片安静,除了总经理办公室外,只有顾晓曼的头顶,还亮着一盏白色的灯。
大箱子里装着游戏画报,统统是张怀武最喜欢的,他把画报藏在了公司角落,刚才折回来一趟拿宝贝,打算顺便和蒋正寒一起走。
她向陈亦川表明清白,陈亦川却不以为然:“哎,大过年的,什么监狱医院的,”他走到她的身旁,左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顾晓曼同学,你看我们公司这势头,迟早走上人生巅峰。而你呢,作为公司的元老之一,手里握着股票和期权,坐着财务部长的位置……”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夏林希还待在这里。
顾晓曼双手按着键盘,终于抬起脑袋看他:“我签过保证书,还按过指印,如果我泄露了,是要坐牢的。我们老师说会计这一行,干得好了住医院,干得不好进监狱。”
他撞破了蒋正寒和夏林希在墙边激吻,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那也相当尴尬,何况他还是单身狗。
陈亦川拍着桌子道:“这可都是公司机密,你要小心点,千万别泄露出去。”
蒋正寒偏头瞧见了他,竟然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他似乎有什么准备,但是现在没有做成。而夏林希脸色绯红,从蒋正寒怀里挣脱出去,一个人带着东西下楼了。
键盘噼里啪啦地响着,屏幕上光标闪动,今天的工作即将结束,顾晓曼回答了一句:“每个人的红包数目,走的都是公司账户,你说我知不知道?”
蒋正寒忙着追老婆,路过张怀武的时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和张怀武打招呼道:“你喜欢的游戏画报,还和高中一样吗?”
陈亦川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拿了多少?”
张怀武心中不好意思,毕竟他搅了哥们的好事,而且他哥们还是他的老板。
顾晓曼还在做账,听见陈亦川叫她,她头都没抬一下:“我的红包金额,和你一样啊。”
他诚实地回答道:“一点都没变啊,我是一个长情的人。”
陈亦川没有戳穿她,抱着一沓草稿纸,在座位上收拾东西,脸上还带着调侃:“真是对不住,公司发个红包,我都赢了你啊,”言罢他转移目标,看向了顾晓曼,“顾晓曼,你红包里有多少钱?”
蒋正寒离开以后,张怀武收拾了别的东西——他看到墙角的绿色盆栽,有一点心疼地走过去道:“我的天,怎么大家都把你忘了?”
夏林希把红包塞进口袋:“重要的不是钱,是心意。”这并非她的心里话,她心里其实有点酸。
张怀武今年二十一岁,不再是高中时代的小身板。他弯下腰试着搬动盆栽,忽然注意到墙上的新年心愿,也几乎一眼瞧见了蒋正寒的愿望。
那是放假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其他员工接二连三地离开,节能灯一盏一盏地熄灭,陈亦川还在一旁调笑道:“夏林希,你的红包里,装了多少钱啊?”
倒不是因为他和正哥心有灵犀,知道正哥把愿望贴在了什么位置,而是因为蒋正寒那一手狗爬字,实在是太惹眼了。
她旁观别人的红包,看起来都很厚的样子,只有自己手上那个,单薄得让她不忍拆开。
夏林希的字有多工整,蒋正寒的字就有多潦草。但是仍然看得出来,蒋正寒写得很认真,因此可以轻易辨认,他写的新年愿望是……实在是太直白了,张怀武看得老脸一红,替他正哥感到害臊。
蒋正寒的公司陆续招了几个新人,员工总数第一次达到四十。春节前公司放了一个礼拜的假,蒋正寒就像一些民营企业的老板一样,给每个人准备了一个红包——只是夏林希的那个格外单薄。
那一张签字纸上,蒋正寒写了一句:“早日娶到夏林希。”
时间确实过得很快,1月转眼结束,2月接踵而至。
可惜因为张怀武今天的打搅,蒋正寒错失了一个机会,没有把口袋里的戒指送出去。
彷徨过后,他想起刚起步的公司,想起得到融资的蒋正寒,依旧放不下忌惮。
当晚,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前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
他有一瞬的彷徨。
蒋正寒在不久前换了一辆车。他和谢平川的品位有一点相似,两人如今开的都是保时捷,不过蒋正寒这一辆是全白的,不同于谢平川的纯黑色。
学生的本职是什么?是学习、进步、自我磨砺。
他刚刚开完会,身上的西装还没有换。到达目的地之后,他拉开了车门,牵住了夏林希的手腕。当下正值1月,天气依然比较冷,夏林希穿了一件风衣,刚下车就打了个哆嗦。
夏林希道:“很少出去玩,也不看电视,偶尔从图书馆借书,带回家里偷看。”她背着一个双肩包,长发被风吹得微乱,手指上沾着水笔印——这让徐智礼想起来,他们其实还只是学生。
但她就算觉得冷,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只是挽住了蒋正寒的手臂,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以至于门口不少同学见了,都觉得他们是在秀恩爱。
徐智礼轻抽了一口气,他原本想把话题扯向公司,介绍他少年时期的志向,拉进和夏林希的距离,顺便从她嘴里套一点话。但是听闻她的童年,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不可能吧?你小学不出去玩吗?”
今天这一次聚会,是江明一中的北京同学聚会,眼下大家都是大四的学生,转眼又要各奔东西了。大学时代的各奔东西,与高中时代的意义更不相同。
她说:“我小学六年级,报了七个辅导班,钢琴、英语、书法、奥数、瑜伽、健美操什么的。我妈说她挣的都是血汗钱,我要是不好好学习,就对不起她的时间和精力。”
似乎是因为蒋正寒要来,秦越借故没露面。他们两位作为本届目前最有钱的学生,相互之间看不顺眼,在座各位都是有所耳闻的。
夏林希搭着扶手,侧目看向徐智礼,她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他提起往事——但是他们这些成绩好的学生,谁没点类似的辛酸史,夏林希以为他要和她比惨,当仁不让道:“参加奥数班,还是有一些用的。”
在学校里,人们常用分数论高低,用考试评成败,出了学校,好像就没有任何束缚了。
他一级一级踏上台阶,旁敲侧击:“我这人从小学开始,就梦想有自己的公司。那时家里人没当回事儿,老爸逼我参加奥数班……我不喜欢数学竞赛,还得装得很喜欢。”
然而渐渐又会发现,评价的标准变得更多,它变成了财富、能力、地位、背景、人脉,甚至是外貌和性关系。
快到教学楼的时候,徐智礼又开口说:“光阴似箭哪,好像我昨儿才上高中,今天就快大三了。”
一直以来,秦越都备受同学关注,正因为此,时莹也经常被同学提及。今天秦越没有出席,时莹却坚持来了。令大家感到惊奇的是,时莹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每逢她和别人敬酒,手指上的钻石都在闪光。
徐智礼心不在焉地点头:“是啊。”他手上拎着公文包,里面还装了几份合同文件,但是想起蒋正寒公司的现状,他或多或少有点没底气。
她大概是喝醉了,敬酒到了夏林希这一桌,时莹话中带笑:“夏林希,我敬你一杯。”
他们各自沉默了几秒钟,夏林希转移话题道:“期末考试快要结束了,大二也过去一半了。”
北京冬日天寒,时莹穿着单件毛衣,袜子薄得只有一层,凸显了她的腿细,但是似乎也很冷。她喝酒或许是为了取暖,转眼就喝干了一杯,周围的男生为她鼓掌叫好,还有人开口喊了一声:“时莹女神,四年了,你还是我们的女神,喝酒都这么爽快!”
冬日的早晨,天光只是微亮,四周却有匆忙的同学,按着自行车的铃铛。除此以外,还有教学楼里的读书声,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伴随着他们前行的脚步,填补了此刻对话的空白。
还有人起哄:“夏女神,你也喝一杯!”
夏林希反问道:“你们公司的状况怎么样?”她和徐智礼并排行走,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倘若从远处看他们,并不像一对好朋友。
起哄的观众增多,包厢内越发热闹。
徐智礼发现夏林希不说话,当即认为夏林希生气了——他的目光有些游移,笑容却很坦荡:“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是关心你们。”
可惜夏林希不会喝酒,她担心自己会醉,于是推辞道:“一杯太多了。”她喝了一小口,好像给了面子。
自打公司成立以来,不是没有遇到困难。二轮融资成功之前,谁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哪怕公司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仍然有一大堆需要解决的麻烦。
时莹轻笑一声,玻璃杯贴着脸颊,她坐在了旁边的空位上,胃里忽然一阵翻滚,逼得她低头呕吐起来——她吐到了夏林希的手提包上。
其实夏林希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能挣钱了。
周围的人赶忙过来关心她,那个手提包被人无意中弄倒,钱包和手机纷纷掉落出来,夏林希弯腰去捡手机,听见醉得发昏的时莹口舌不清道:“我不要海外交流名额,我不想一个人太累了。”
“你不和我说实话,是没把我当朋友吗?”徐智礼笑道,“我在网上看到了你们的招聘消息,一个月给的工资很高啊,你们这么快就能挣钱了?”
没人知道时莹的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徐智礼问了一连串问题,夏林希只回答了最后一个:“谢谢你关心我们,但是现在公司规模小,人多了管不过来。”
回想她的高中时期,算是温婉动人的女孩子。乐于助人,活泼开朗,她的绝大多数同学,都对她印象不差。
夏林希还在斟酌措辞,徐智礼却在刨根问底:“我听别人说了,蒋正寒的公司开起来了,科技新闻都能看到,投资方的来头不小啊。你们现在有多少客户了,每个月营业额过万了吗,还缺新人吗?我给你们介绍几个。”
大家都没想到,时莹有一天会醉酒呕吐,不顾形象地摊在地毯上。
徐智礼开公司的事情,夏林希多少有所耳闻。他和蒋正寒所做的云服务,有一部分是比较相似的,换句话说,两家公司属于业内的竞争关系。
一个女同学出声道:“我给秦越打电话了,他说今晚派人来接。”说的是今晚派人,却没有言明几点,其中的话术,很耐人寻味。
冬日早晨的气温极低,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夏林希拉高了羊毛围巾,抬步走向学校的大门,徐智礼出声喊住了她,刚走过来就问了一句:“蒋正寒买车了?”
一时之间,大家安静了不少。
蒋正寒开车走了,徐智礼没见到他。
有人注意到夏林希的包,“嘶”了一声提议道:“夏林希,虽然时莹吐到了你的包上,但是这个包你洗一洗,大概还能继续用。”
她拎着书包下车,转身和蒋正寒说:“我去图书馆学习了,你先回公司吧,”话音未落,徐智礼朝他们走近,夏林希再次和蒋正寒告别,“好了,晚上见。”
夏林希有一点发蒙,联想到时莹狂吐不止,还有她手上的戒指,夏林希冒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十分突兀,毕竟在她的同学圈子里,还没有谁已经为人父母。
两分钟之后,夏林希到达学校。
蒋正寒出门找了服务员,处理一片狼藉的地毯。按照酒店的规定,地毯要全额赔偿。蒋正寒付了这一笔地毯钱,随即为整个包厢结账,最后和几位同学寒暄了几句,牵着夏林希离开。
那人正是徐智礼。
夏林希忘记了她的皮包,只拿了手机和钱包,然后跟在蒋正寒的身旁。顾晓曼与陈亦川和他们一起出门,不过张怀武反应最快,他首先跑到了最前面,给他们所有人按了电梯。
夏林希往前坐了一点,望向前方目的地,发现人行道上有一位同学,似乎正在使劲和他们招手。
电梯降落的时候,陈亦川问:“时莹嫁给谁了,秦越吗?”
前方不远处,恰巧亮着一盏红灯。此时是早上七点多,一路上也没有堵车,蒋正寒停在路口处,低笑了一声道:“没关系,我会等到你答应。”
张怀武难得老成地回答:“唉,不是戴了戒指就代表结婚了。”
言罢,她恢复了矜持:“我这么说,也不代表我会答应你。”
这一句话,把近期打算送戒指求婚的蒋正寒堵得退无可退。他在心中把计划一延再延,不过仍然牵着夏林希的手腕。
夏林希握着手机,再次看向蒋正寒:“你刚才是在求婚吗?”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没有戴过戒指,不清楚什么款式好看。”
蒋正寒转移话题:“大部分同学都在准备研究生考试。”张怀武马上接了一句:“是啊,像我们这样出来工作的,比例不是很高啊。”
父辈与他们这一代不同,用一个微笑的表情,真的代表微笑的心意。
“创业的好像更少了,”夏林希道,“是不是只有我们?”
随后父亲问道:“快到寒假了吧,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让正寒来找我,我和他喝一杯。”这句话结束之后,还跟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话音未落,电梯门打开。
夏林希抱紧了自己的包,恰在此时,手机传来一声提示,显示了父亲的微信回复。她低头翻着手机,瞧见父亲这样夸赞:“你们年轻人真是不得了。”
陈亦川一脚跨出去道:“不是还有一个徐智礼吗?”他带着酒气,一边走一边说,“听说徐智礼公司一个姓郑的属下,好像是叫郑寻,贪污了不少公款,他们正在打官司,不过也和我没关系了。”
他仍然在开车,却考虑起了终身大事。
他停步站在台阶前,抬头望着天空的一轮明月,有感而发道:“你们看过《武林外传》吗?我很少看电视剧,也就看了这么几个。”
当然她不会说出心里话,但是蒋正寒开门见山:“等我一年,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二。”夏林希还没有回答,蒋正寒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
他张开双手,深吸一口气道:“我对一句台词印象深刻,也不记得是谁说的,他说:‘一辈子很短,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可是这种心情很长,如高山大川,绵延不绝。’”
不过话说回来,除了蒋正寒以外,她也不想嫁给任何人。
时间过得太快了,以至于无法回头细数,究竟利用了多少时间,又浪费了多少好时光。
蒋正寒没有看她,他双眼直视前方,始终在注意路况。夏林希在车窗上画了一个爱心,表面上仍然要嘴硬道:“你不能叫我爸岳父,我上次就说过了,我还没有嫁给你。”
这一年的春节,全公司都放了假。自从创业以来,蒋正寒第一次回家过年,与此同时,他也做好了和丈母娘见面的准备。
蒋正寒刚说完这句话,夏林希偏头看向了窗外,微卷的长发散在耳后,像是铺开的柔软织锦,冬日的阳光透过车窗,她的头发黑得发亮。
他的父母从老城区搬了出来,非但没有搬进市内的高档小区,反而搬到了东边的郊外——那一个位置,距离夏林希的外公家很近。
蒋正寒发动汽车,单手握着方向盘:“帮我转告岳父,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夏林希没有多想,只觉得以后看望他们,正好顺路,也非常方便。
在此之前,夏林希遇到什么事,很少会通知她的父母。然而时至今日,为了给蒋正寒刷好感,她经常在父亲面前说好话。她和父亲的微信聊天记录里,一半的内容和蒋正寒相关。
她把蒋正寒领进了家门,彼时她的爸爸妈妈都还在家。夏林希的父亲瞧见未来女婿,整个人都很温和慈祥,浑身散发着父爱的光芒,但是夏林希的母亲没什么表示。
夏林希却道:“你这么年轻,就能自己挣钱买车了,”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从包里拿出她的手机,“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爸。”
虽然没有任何表示,倒也没怎么挑刺。
因此这一辆属于他的新车,只是一款比较普通的车型,工作几年的白领都负担得起。
晚饭的时候,夏林希的妈妈问道:“你快毕业了,在北京安顿好了吗?”
蒋正寒的车其实不贵,他大部分的收益都投给了公司,余下的那一部分,又寄了不少给父母。
“是的,”夏林希点头道,“前段时间在找房子,我还想养一条狗。”她看起来没有变瘦,当然也没有变胖,不过皮肤愈加白皙,似乎出落得更漂亮了。
冬日的早晨,阳光格外清冽,小区里还有遛狗的人,以及晨练的老人。蒋正寒坐在驾驶位上,还没有系好安全带,夏林希就趁机偏过头,挨近他的侧脸亲了一口。
她的母亲绷紧的心弦,在这一刻忽然松开很多。她以前总觉得蒋正寒无法照顾好她的女儿,一直在等待女儿向她服软,但是目前看来,好像养得还不错。
“去年摇了一个号。”蒋正寒握着车钥匙,给她拉开了车门,准备送她去学校。
母亲给夏林希夹菜,几乎无视蒋正寒:“你们要找什么房子?妈妈认识几个朋友,在北京做房产投资,回头介绍给你们。”
新车到手的第二天,夏林希惊讶不已:“不是要先摇号,才能买车吗?”
虽然无视了蒋正寒,但是她说出口的话,到底还是从“你”变成了“你们”,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让步。
夏林希和他们不同,她坚持每门课高分,每天学校和公司两头跑,一天到晚风尘仆仆。北京的1月很冷,她有时会手脚冰凉,蒋正寒握着她的手,焐了一会儿也不见热——他没过几天就买了一辆车。
夏林希的父亲感觉到了,激动地放下筷子,拍了一下蒋正寒的肩膀,仿佛建立了革命友情。
蒋正寒的大学同学与他想法一致,他们几个人组建了一个小分队,考试前三天才开始复习。好在他们的老师要求比较低,考试的题目与往年重合度很高,只要刷完往年的试卷,就必然可以及格。
蒋正寒笑了笑,分外懂事道:“谢谢伯母。”他其实想叫“岳母”,但是总归要循序渐进,他并非急于求成的人。
不过蒋正寒不怎么需要复习,他把专业课的课本浏览一遍,基本就已经烂熟于心,至于其他的文科课程,他只打算混个及格。
夏林希的父亲给了一记助攻:“你们都一起挑房子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言罢又笑道,“你们才二十三岁,年纪还小,不着急。”
此时又临近期末考试,包括总经理在内的八九个人,甚至还是大学的在校学生。
“是啊,我们还小,”夏林希给她父亲夹菜,“其实不着急结婚。”
公司的人手依旧紧缺,自从进入新的一年,全公司上下没有不加班的人。经常是到了深夜十二点,公司里仍然亮着几盏灯。
好不容易压下了父亲,她的母亲竟然倒戈了:“不能草率,要好好商量。”话音未落,蒋正寒立刻答应了。
客户数量呈现指数爆炸趋势,一直在往上飙升。谢平川费尽一番心思,从各大公司挖来他以前的同学。蒋正寒挂出高薪,开启了一条社招通道,然而条条框框不少,技术要求也高,胆敢前来应聘的人,终归只占了一小部分。
当天傍晚,蒋正寒告辞之前,夏林希把他拉到卧室,十分欢快地说道:“我觉得再过一段时间,我妈妈就会很喜欢你了。”她踮起脚亲他,整个人靠在他怀里,左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蒋正寒的预测得到了验证。这一年的冬天来临时,他们2.0版本的产品上线,其中云存储的功能得到了强化,服务对象包括所有的公司和个人。紧随其后的是云数据分析服务,也同样推出了一个改良版本,加上新的图片鉴黄和广告过滤手段,他们终于能够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上崭露头角。
蒋正寒找准时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盒,随后他打开了盒子的盖子,把一枚戒指拎了出来,然后套在了夏林希的无名指上。
公司刚刚成立的时候,夏林希光是投资的钱,就远不止一个六位数。但她听到这样的消息,依旧表现得十分开心,忍不住表扬了一句:“大家都很努力,你也非常优秀。”
夏林希刚刚看清戒指,眼睛就被闪了一下。恰在此时,蒋正寒关上了卧室灯,他倒是很会调节气氛,左手揽在了她的腰间,右手摸上了她的脸,她大概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就听见蒋正寒开口道:“假如你愿意嫁给我……”
他说:“新产品上线以后,预计利润在六位数,”言罢又笑了一声,说出公司目前的不足,“技术团队还是缺人,谢平川在找他的同学,营销和推广也很重要,我们打算多招几个业务员。”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夏林希就答应道:“好的。”
蒋正寒的办公室几乎是全透明,但他仍然握紧了夏林希的手,指尖抵着她白嫩的手背,占便宜一般来回磨蹭,也不管他的员工会不会看见。
言罢,她又亲了他。
她心里甜蜜又高兴,表面上还要谈公事:“营业额在持续上涨,下个月新产品上线,净利润一定会更高的。”
蒋正寒站在原地,反应了一段时间。有关求婚时的誓词,他其实一个人练习了很久,还找他的秘书张怀武演练了几遍——由于张怀武上次坏了他的好事,因此蒋正寒每一次找他演练,他都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此刻,蒋正寒背对着夏林希。夏林希想从后面抱住他,然而办公室都是玻璃墙,外面的同事可能会看见,于是她退而求其次,偷偷牵住了他的手。
张怀武一般会站在旁边,看着蒋正寒对空气求婚,蒋正寒声音偏低沉,一番话也说得很顺,如此三次之后,张怀武打包票道:“去吧正哥,你一定能娶到老婆。”
蒋正寒手里捧着书,把书籍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同时回答夏林希的话:“放了一个贵重物品。”
为了达到最完美的求婚状态,蒋正寒不仅刻苦练习誓词,还精心挑选了几个[为什么是几个?是否是“一枚”?]戒指,但是求婚出乎意料地顺利,他双手抱住了夏林希。
夏林希在帮他整理办公室的时候,弯腰拉开了抽屉,就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她心底一热,关上抽屉,站到蒋正寒身边,明知故问道:“你在第二层抽屉里,放了什么?”
“怎么答应得这么快?”蒋正寒吻了吻她的脸颊,同时拉开了衣服拉链,他原本打算待会儿回家,但是他现在觉得,可能要迟上两三个小时。
他们的桌子展现了不同的兴趣爱好。比如谢总监摆了一盆仙人掌,夏林希放了一排塑料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书刊,蒋正寒则在抽屉里藏了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夏林希的照片。
卧室里漆黑一片,唯有彼此的呼吸声,夏林希心想,这是她从初中住到高中的卧室,承载了很多年少时光,能在这里听到他的求婚,她心里其实很高兴。
那是一个史努比玩偶,立在陈亦川的电脑键盘边,他用一根手指摸了摸脸。
“大概因为我爱你,”夏林希主动表白,套用他曾经的句子,“百年如一日。”
陈亦川嗤笑道:“我们本来就是真正的公司。”他帮顾晓曼扛完包,又从自己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玩偶,放到了他的工作桌面上。
蒋正寒回应道:“我也是。”
作为财务部的部长,顾晓曼由衷感慨道:“太棒了,我们就像一个真正的公司。”
他在事业家庭方面,堪称双丰收。寒假归来继续工作,无名指上有了戒指。创业经历了三年,他们才算走上正轨,生活慢慢发生了变化,但他的心态没什么改变。
除此以外,几位团队领导的办公室都是单间,但是比起开放的办公区,他们也只隔了一道玻璃墙,普通员工稍微抬头看一眼,就能发现领导们在干什么。
夏林希选中了一套郊区的别墅,别墅一共三层楼,带着一个小花园。交了全款的那一天,她分外开心地跑去宠物市场,买回来一只三个月大的德国黑背,俗称小狼狗。
办公区宽敞明亮,还有一个单独的会议室,正对着干净反光的落地窗。员工也有了自己的格子间,每个人的桌上都配备了台式机,技术组的人员甚至有三台显示器。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夏林希道,“我想养一只狼狗啊,因为小时候家里养过。”
她站在玻璃门外,挺直自己的腰板,打量他们的新地盘。
蒋正寒记得很清楚,但他关心另一个问题:“它的性格怎么样?”
顾晓曼松开了手。
那小狼狗天生性格柔和,不像是一只看家护院的犬类,更像是一只懵懂的猫仔,它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与蒋正寒对视了一阵,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在草地上趴倒,同时不忘摇尾巴。
陈亦川没有反驳她,比起遥远的高中时代,他的脾气好了十倍不止。他一手搭上那个包裹,接着和顾晓曼说:“你别逞强了,给我吧,我来扛。”
蒋正寒看穿了它很乖的本性,摸了摸它的脑袋道:“起个名字吧。”夏林希蹲在他身边,给出一个答复:“就叫旺财好了,我妈妈说,家里做生意的,取这个名字很吉利。”
顾晓曼低头道:“我快要搬完了。”
蒋正寒笑了一声,赞成道:“晚上我给它搭一个狗窝。”
整个公司差不多二十来号人,陈亦川是最兴奋的那一个。他忙前忙后地搬运箱子,瞧见顾晓曼费力地扛运包裹,他马上放下自己手里的蛇皮袋,冲到她面前说:“顾晓曼,你搬得动吗?”
如此一来,他们在毕业之前,不仅办妥了住房和工作,连宠物的问题都解决了。
公司的新址选在一栋写字楼内,位于海淀区的一个黄金地段,四周的交通十分便利,附近也有不少IT企业。10月搬家的那一天,所有员工都到齐了,大家兴致勃勃地收拾东西,气氛热闹得像是过年一般。
在他们毕业的当晚,蒋正寒作为优秀毕业生致辞。他站在学校千人礼堂的讲台上,面对着底下的众多同学,简要概括了他的创业经历。演讲稿是他自己写的,言简意赅,也没有冗长的篇幅,最后收尾的时候,蒋正寒缓声总结道:“二十岁的年纪,可以做很多事,希望我们脚踏实地,共同勉励。”
那一张签字纸上,蒋正寒写了一句:“早日娶到夏林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