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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迸裂

走廊里坏了一盏灯,近旁几乎漆黑一片。顾晓曼和陈亦川立在前面,他们停在了走廊拐弯处,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这里。

陈亦川低声笑了笑,又听蒋正寒继续说:“夏林希的算法也有用,不过需要简化步骤。”话音落罢,他们一行人走出大门,蒋正寒转身给门上锁,夏林希就站在他身侧。

趁着这个机会,夏林希靠近蒋正寒怀中,他以为她要说点什么,但她始终保持安静,只是伸手抱住了他。

蒋正寒左手牵着夏林希,右手拎着她的电脑包,即便他偏心夏林希,还是说出了实话:“提前写完主要功能,才能尽快占领市场,”他抬起拎包的那只手,轻拍了陈亦川的肩膀,“我和你想的一样。”

因为蒋正寒,夏林希和母亲闹得很僵。

陈亦川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跑到了蒋正寒身边:“哥们,你觉得我的思路错了吗?”

附近依旧没有灯光。蒋正寒锁好了大门,手也摸上她的下巴,指尖触及她的唇瓣,像是找好了位置,随后没过多久,他在黑暗中和她接吻。

蒋正寒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地面有些潮湿,墙角生着青苔,她屏息细听,听见水滴的声音。她的心跳比水滴声更快,双手圈住了他的脖颈,用舌头勾画他的唇线——她第一次干这种事,几乎忘了远处还有人。

“哎,就是那几句话,”陈亦川敲了敲桌子,“我说现在的关键任务,是开发全套功能,不是优化部分性能,”言罢,陈亦川清咳一声,“我当时还多说了一句,说你提出的算法没用,写起来太麻烦了。”

远处的陈亦川喊了一句:“喂,要帮忙吗,你们锁好门了吗?”

几步开外的地方,夏林希拿起手提包,后知后觉地询问:“你说错什么话了?”

此话一出,夏林希马上放开了蒋正寒。

他从木桌上拿起书包,把自己的电脑装了进去:“对了夏林希,你失踪的那会儿吧,我还在想呢,是不是我说错话了,你一个生气想不开,就跑了也说不定。”

蒋正寒心中遗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陈亦川当即点头:“好啊,没问题,我也想吃火锅。”

但他随即又想到,将来必然还有机会。于是他平复心情,再次牵上夏林希,把她带到了前方,一片光明的地方。

顾晓曼搓了搓手道:“去那家新开的火锅店好不好?分量足,味道香,大众点评高,就是有点远,走过去半个小时。”

他问:“今天你和母亲见面,谈话的内容……”

夏林希刚被摸了头,就很主动地认错:“以后不会这样了,”为了弥补过错,她接着提议道,“你们吃过晚饭了吗?我请你们吃晚饭吧。”

夏林希打断道:“谈话的内容和你无关,只是一次普通的聊天。”

他走到夏林希身旁,也不顾周围有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在她消失的这几个小时,蒋正寒根本无心工作,恰如那句流传很广的话——当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你既有了一身铠甲,也有了一根软肋。

蒋正寒见她神色如常,此时此刻也并未多想。

当前时钟指向八点,除了他们四个人外,地下室里没有别人。由于明天是礼拜日,今天下午算是放假,大家都走得比平常早,也是到了那个时候,蒋正寒才从工作中回神,发现夏林希消失不见了。

陈亦川走在前方,打了一个响指道:“顾晓曼告诉我,我们开始盈利了,”他转身盯着蒋正寒,就这么倒退着走路,“公司建立才几个月?我们进步飞速啊,你准备发奖金吗?”

蒋正寒在后面跟了一句:“不说也没关系,手机保持开机。”

蒋正寒诚实道:“这个月的收入,比支出多了十块,”言罢他拿出一把伞,顺着陈亦川的话说,“盈利的十块钱,发给你留作纪念。”

陈亦川前脚踏进正门,就随手拍了一下门框:“夏林希同学,你下次消失之前,好歹和我们说一声。”

写字楼外夜色漆黑,风也刮得有点大。近来天气格外闷热,原是因为将要下雨,他们走了十几分钟,就有淅淅沥沥的雨水,一点一滴地落在衣服上。

顾晓曼打完电话以后,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蒋正寒和陈亦川都回来了。

蒋正寒的那把伞,出现得恰到好处。

“大概还在找你,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顾晓曼道。

除了他以外,其余三个人都没带伞。

夏林希蹙眉道:“蒋正寒和陈亦川人呢?”

蒋正寒撑开伞柄之后,把它交给了夏林希,随后走向了前方,和陈亦川并排直行。顾晓曼还没明白过来,陈亦川便回头看她:“顾晓曼,你还愣着干什么,和夏林希一起打伞啊。”

顾晓曼表示理解,但她随即又想到什么,双手拉住夏林希的手:“蒋正寒发现你不见了,和陈亦川出去找你,听门口的保安说,你自己上了一辆车,一直没有回来。可能是因为你手机没电,他用手机定位也失败了。”

顾晓曼问:“那你们呢?”

夏林希道:“我妈来了北京,我和她出去吃饭,没和你们打招呼,手机也没有电了。”

“你说我们两个啊?”陈亦川勾过蒋正寒的肩膀,“我们两个健壮的男青年,晚上淋点小雨算什么?”

这一天晚上七点多钟,夏林希回到了地下室,顾晓曼一瞧见她,立刻远远跑了过来:“夏林希,我的天哪,你下午去哪里了?手机怎么都打不通,人也消失不见了?”

夏林希比顾晓曼高,所以由她来撑伞。但她其实不想撑伞,她想给所有人挡雨——今晚这一次过后,她永远不会忘记带伞了。

但她终归没服软。

她盼望雨势变小,然而天公不作美。短短几分钟之后,一场阵雨变成了暴雨,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仿佛藏在天外的海浪,能在倏然之间一泻千丈。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更何况她前段时间,还辞掉了Inflection的工作,母亲让她自力更生,可以称得上釜底抽薪。

来往车辆急速飞过,带起高有几尺的水花,悉数溅在了行人身上。雨天路滑,行人叫不到出租车,就站在路口边上,几辆汽车拉响了鸣笛,却被空中的雷声轰隆吞没。

她的脾气比野驴更犟,骨头也硬得像块石头——即便她现在非常清楚,依照她母亲的意思,大概要断了她的零花钱,一年三十多万的份额。

周遭浮起一圈水汽,随着夜风弥漫四散。

可是夏林希没有。

夏林希还打着伞,她的裙摆全湿了,贴在雪白的大腿上,拉开又会重新黏上……鞋底似乎也泡满了水,她每走一步都仿佛穿越沼泽。顾晓曼的状况和她一样,但陈亦川和蒋正寒就要狼狈多了。

如果夏林希服个软,什么风波都不会出现。

夏林希出声提议道:“雨下得这么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咱们别去饭店了,先和我们回家吧。”

她说的当然是气话。

先和我们回家吧。

母亲从原位站了起来,手上仍然拎着皮包:“好好好,你翅膀硬了是吗?连妈妈的话也不听了,那好,你以后就靠自己养活吧。二十岁的成年人,也该自力更生了。”

蒋正寒和夏林希的家,离他们现在的位置很近,步行大概只要五分钟。如果陈亦川掉头回学校,至少还要再走半个小时。

然而这一番话,并未打动母亲。

因此陈亦川道:“好啊,在你们家吃吗?”他抹了一把脸,整个人都湿透了,“上次我在你们家吃饭,是你们家哪一位做的菜?我说实话,做得真好吃,比学校食堂还好吃。”

夏林希道:“我知道你们对我好……”她手里拿着筷子,坦白道,“但我不会分手,”表态完毕,她试着安抚母亲,“我是初中就刷题三百本的人,你们这样培养我长大,我并不害怕吃苦。”

蒋正寒回应道:“你喜欢吃什么?我今天再做一份。”

“今年2月我找过蒋正寒,那天你也给我打了电话,我让你和他分手,你听没听我的话?”母亲端起了玻璃杯,红指甲抵着杯沿,“蒋正寒说不想让你吃苦,现在带着你在地下室工作,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不为你考虑为谁考虑?”

陈亦川一口应下了,顾晓曼却还推拒道:“我借了大四学姐的宿舍,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学院路那里……”

她解释了很多方面,但母亲油盐不进。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她也得到了最后通牒。

夏林希倾斜了伞柄,偏向顾晓曼那一方:“你走过去也要半个小时,不如到我家吃一顿饭,然后再换一件衣服吧。”

但她不想顶嘴,选择了转移话题:“现在的客户数目,已经相当可观了,比起很多创业公司,我们其实算幸运的。”

于是不久之后,他们抵达了家门口。

夏林希心想,谷歌的CEO是二十三岁创业。扎克伯格建立Facebook的时候,他也才刚满二十岁,三个合伙人都是哈佛同学。还有Snapchat的创始人,斯坦福大学90后学生,二十二岁就收获巨大的商业成功。

窗外仍有狂风暴雨,室内却安静祥和。夏林希换了鞋子,带着顾晓曼走进卧室,拿出自己的衣服递给她,阳台上挂了两条崭新的毛巾,也被夏林希一把拽到了手里。

母亲道:“创业要的是人脉和资金,你出去打听打听,那些创业成功的老板,哪一个是大学没毕业的毛头小子?”

她用毛巾给顾晓曼擦头发:“吹风机在洗手间,我先给你擦一下,再去拿吹风机。”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母亲已经出声打断:“行了,你们别胡来了。”

顾晓曼红着脸问:“蒋正寒和陈亦川去书房了,书房有干净的衣服吗?我们要不要……给他们送过去?”

夏林希全盘托出:“蒋正寒的确是在创业,他租了写字楼的地下室,因为地上的房价太贵了,暂时消费不起。”

夏林希想了想,接着回答道:“我记得书房有一个柜子,里面放了蒋正寒的衣服,陈亦川应该穿得上吧,不然我们家就只有我的衣服了。”

你真的是长大了。此时此刻,这七个字绝非夸赞。

外面的雨声噼里啪啦,好像下得比刚才还大,仿佛能持续一整夜,雷声也愈加骇人。

母亲闻言,先是抬起了手,像是要打她巴掌,但是没过多久,她又放下了手:“你真的是长大了。”

蒋正寒已经进了厨房,陈亦川在旁边给他打下手,他们做饭的速度非常快,陈亦川握着一把铲子,也不忘表达他的肯定:“不错啊,你的刀工练了很久吗?这胡萝卜切出来的大小,我看着都差不多啊。”

她说出这一番话,简直是破罐破摔。

蒋正寒放下了菜刀,把胡萝卜摆在盘子里,笑了一声才接话道:“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亲问我以后想干什么。”

夏林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很注意保护措施,”语毕又补充道,“平常也很节制,没超过身体负荷。”

陈亦川翻炒着锅里的茄子,斩钉截铁道:“哎,我知道了,你就回答了一句,你想当程序员。”

夏林希低着头一声不吭,握紧了自己的手提包,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而她在中午出门之前,也没有和蒋正寒打一声招呼。

“那时候不会编程,”蒋正寒重新拿起菜刀,切了一把新鲜的芹菜,“我的回答是,我想当厨师。”

她道:“你们寝室那个叫庄菲的女生,告诉我你在和男朋友同居。你今年才多大一点,这么大的事都不和父母商量,你明白怎么保护自己吗?”

陈亦川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有你的啊,为什么想当厨师?”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么冷静地和妈妈说话,你知道我和你爸多担心你?”母亲碰也没碰桌上的菜,目光定格在了女儿身上,“你清明节、劳动节不回家,两个月的暑假也不回家,我打电话给你们辅导员,昨天去了你们学校,才知道你从寝室搬出去了。”

“家里的厨师……”他无意间说出五个字,但很快又改口问道,“你小时候是这样吗?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夏林希的话音刚落,就看见母亲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蒋正寒成功地把话题转移到陈亦川身上,陈亦川果然一下来了劲,也没注意他那句“家里的厨师”,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小时候,他们都叫我神童,我就想当科学家。”

她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是真的喜欢他,至于创业的事情,那不仅是他的目标,也是我努力的方向。”

蒋正寒和陈亦川聊了一会儿,晚上的饭菜也基本做好了。

夏林希明白一句话,叫作纸包不住火,无论她干了什么,迟早是要败露的。和男朋友同居是这样,加入创业公司在地下室工作也是这样,但她自认为是一个自食其力的成年人,她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没道理为了单纯满足父母的意愿而违心行事。

陈亦川面朝卧室,对着里面喊道:“出来吃饭了。”

她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和自己的母亲解释道:“对不起,我要先道歉,因为没有告诉你们,也一直没有说实话,”她放下了勺子,接着说道,“但是我还是认为,我没有做错事。”

顾晓曼率先打开门,从中露出了半张脸,陈亦川挑眉看着她,问了一句:“你的脸好红啊,你们在卧室里干什么?”

服务员端来燕窝,摆在了夏林希面前。

“夏林希在收拾房间,”顾晓曼道,“我帮她一起叠衣服。”

大厅里共有二十几位客人,不远处还有人弹奏古筝,乐曲名为《春江花月夜》,算是饭店内的免费表演。那曲子温婉如花间流水,饭桌上的气氛却寒冷如冰。

陈亦川抓了抓头:“别叠了,叫她来吃饭吧,”他转身背对顾晓曼,似乎有什么话要讲,酝酿片刻之后,陈亦川开门见山道,“今天的茄子是我做的,等会儿你仔细尝尝。”

讲完这一句话,母亲终于绷不住情绪,做了一个深呼吸——夏林希才终于明白,母亲没有责怪她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她心中无怒,而是因为她已经气过头了。

顾晓曼拉开卧室门,脱口而出道:“你不是讨厌吃茄子吗?”

她的母亲一句一顿道:“你今年才二十岁,就和男朋友同居,整天在地下室工作,忙到暑假不愿意回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宽敞的客厅里,陈亦川独自站着,闻言笑了一声,转过头盯着她道:“怎么,你连这个都知道?”他从茶几上拿起纸巾,擦干了手上的水渍,手背沾着一滴油,也是刚才做菜弄的。

母亲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另一份菜单:“你中午想吃什么呢?这里的山珍汤味道挺好,蘑菇是从东北运来的,冰糖燕窝也不错,还能给你补一补,”她没看完菜单,随手就合上了,“妈妈在外面挣钱这么辛苦,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吃好穿好,别像我当年一样遭罪。”

“我高中的时候,不喜欢吃茄子,”陈亦川把废纸向前扔,就好像投篮一般,那纸团飞进了垃圾桶,“现在口味变了,有点感兴趣了。”

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饭店内坐着不少顾客,夏林希低头看菜单,出声说了一句:“我不是不想讲实话,我是怕你知道以后,会生我的气。”

顾晓曼没有接话,径直走过他身旁,站在了餐桌的侧面——桌上果然有一盘红烧茄子,如果只从表面上看,味道和成色都不错。

今天算是一个罕见的例外。

不久之后,夏林希走出了卧室。他们四个人纷纷落座,陈亦川还没开始吃饭,就给每个人夹了茄子:“你们尝尝看,什么叫大厨的手艺。”

所以在她的记忆里,很少有哪一次,母亲与她慢条斯理,共同探讨一个问题。

夏林希满心以为,这一桌菜都是蒋正寒做的,于是她低头咽下去一口,分外诚实地评价:“还可以啊,挺好吃的,”她抬头望向蒋正寒,与他对视道,“但是好像有一点咸了。”

夏林希从小到大,都被母亲严格要求,考试要拿第一名,凡事要做到最好。但她并不是神童,有时候也做不到,母亲会因此批评她,措辞相当严厉。

蒋正寒就坐在她的旁边,夹起一个鸡翅,放到夏林希的碗里:“鸡翅应该不咸。”语毕,他又打开几瓶果汁,递给在座的其他三个人。

母亲摘掉墨镜,伸手拎起了皮包:“饭店比地下室环境好,我们在这里谈一谈。”言罢,领着她进门,走向了饭店大厅。

陈亦川喝了一口果汁,仍要和夏林希理论:“夏林希,你吃饭的口味比较淡吗?我觉得这盐放得还行吧。”

此时是中午十二点,室外天气尤其燥热。车辆穿过当前的街区,停在了五星饭店门口,两位门童穿着制服迎宾,夏林希还没有下车,门童便在车外招呼道:“欢迎光临。”

他瞥了一眼顾晓曼:“你说是不是?”

“中午还没吃饭吧?”母亲在前排说,“我带你去吃饭。”

顾晓曼双手捧着饭碗,眼见陈亦川盯着自己,她的舌头有点打卷:“我……我觉得,比我在饭店里吃的茄子好。”

夏林希方才坐稳,母亲就踩下了油门。

蒋正寒捧场道:“比饭店里的更好吃吗?可以去开餐馆了。”

车上开了冷空调。

陈亦川有些受用,面上还要推拒:“哪里的话,我刚开始学做饭。”许是因为蒋正寒提起了“开餐馆”,陈亦川也下意识地补充道,“对了,我听说理学院有不少学生,都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辅导机构当老师。”

她母亲的脸上戴着墨镜,波浪卷的长发盘了起来,妆容精致,却遮不住疲惫。她似乎想和夏林希说点什么,但双手在方向盘上握了一会儿,她便改口道:“好了宝贝,上车吧。”

他握着一双筷子,轻敲了一下饭碗:“干得好的话,一堂课能挣一千块。我知道北京教育竞争激烈,没想到竟然这么激烈,好多参加高中竞赛的同学,指明了要我们学校的学生教。”

“妈妈,你怎么来了?”夏林希双手背后,缓和语气道,“我没想到你会来北京,我在这里……”

顾晓曼听完他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说这个干什么?”

她站在原地迟疑两秒,想起地下室里的蒋正寒,终归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到了那辆车的旁边。

“我说这个,是为了告诉你,”陈亦川清了清嗓子,向后靠上了椅背,“我技多不压身,可以开餐馆,能够当老师……”话说到这里,陈亦川伸出一只手,揽住蒋正寒的肩膀,“还能跟着蒋总打工。”

正午烈日炎炎,酷暑难熬,阳光好似一波热浪,将地面烤得发烫。来往行人衣着清凉,陆续经过那一辆轿车——直到车窗缓慢降下来,夏林希就看见了她的母亲。

蒋正寒报以一声笑。

车身全黑,标志显眼,市场价很高,车牌号很好。

窗外的落雨声虽然接连不断,却有着渐渐变小的趋势。玻璃上蒙了一层雾,掺杂着尚未挥发的水汽,忽有流风从窗缝吹进来,吹得夏林希打了一个喷嚏。

穿过地下室的走廊,她沿着楼梯往上走,刚踏出这座写字楼,就瞧见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

她打喷嚏的时候,整个人都侧过了身。蒋正寒拿了一件外套,展开之后披在她身上:“今晚下过了雨,气温低了不少。”他的话音刚落,夏林希接了一句:“我其实一点也不冷,不过嗓子有点痒。”

这一间地下室内,除了夏林希以外,所有人都在忙正事。夏林希走出正门的时候,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她,因为她的神色和平常一样,大家也没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她转回身,问起之前的话题:“陈亦川,你刚才说的辅导机构,是经常发传单的那个吗?”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料母亲直截了当道:“你出来吧,我现在就在你们的写字楼外面。”

“对啊,你应该比我熟吧,”陈亦川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你们原来寝室那个叫……”他夹着一块清炖鸡翅,脑中的思维阻塞了片刻,才想起人家的名字,“叫庄菲的,也在那家机构当数学老师。”

夏林希以往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气氛都要比今日更融洽一点。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母亲的语气不对劲,而她也很明显地察觉到了。

庄菲与男同学在一起的时候,多半表现得尤其内向且矜持,她不是羞于和男生们说话,而是根本不想和他们说话。

她和陈亦川草草讲完,看着他走得很远了,她才继续开口:“您有什么事吗?”

正因为此,陈亦川对她没什么印象。

“我在打电话,”夏林希道,“打完就去工作。”

夏林希的手指顿了顿,表面上依然若无其事:“不止她一个人在那里,还有其他几位数学系的同学,我上个月听他们提起过。”

陈亦川半靠着门框,高挺的身形好似一面旗帜,立在了房间门口的位置。他比夏林希高了不少,此刻还抬着头说道:“夏林希,你在忙什么呢?还不出来写代码。”

蒋正寒的反应最快,缓声问了她一句:“你也准备当数学老师吗?”

夏林希握紧了手机,接着打开了这扇门。

“我为什么要当啊?”夏林希拒不承认,“我都已经这么忙了,根本没有空闲时间。”

隔着一扇铁门,陈亦川滔滔不绝:“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写完所有的功能,你提出来的性能优化,完全可以推迟到后面。”

顾晓曼在一旁帮腔:“是啊,夏林希也不缺钱。”

说话的人是陈亦川。

此时此刻,夏林希听到这样一句话,只觉得心里十分没底气。

恰在此时,有人敲响了房门,夏林希站立不动,听到门外的声音:“夏林希,你讲的那个算法,实现起来太麻烦了,可用的价值并不高,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她的心算能力尚未退化。他们都在地下室的时候,顾晓曼常用Excel算账,夏林希只要瞥一眼,就清楚地记住了公司账目,也明白创业公司在短期之内,很难得到一蹴而就的机会。

她说完没多久,谈话就陷入了沉寂。

于是在夏林希看来,养家糊口的重担,暂时需要由她来背。

夏林希害怕露馅,所以不敢多说什么:“我们今天有点忙,晚上可能要加班。”

这天晚上十点多钟,一场暴雨终于平息。

可她已经从Inflection辞职了,她怎么会在公司里上班?

陈亦川和顾晓曼打算返回学校,蒋正寒和夏林希送了他们一路,临到这一晚分别的时候,蒋正寒开口道:“明天礼拜六,我去做线上测试。”

夏林希站在这样的地方,平静地和母亲撒谎:“是的,我正在公司里上班。”

“好,什么时候开始?”陈亦川道,“我最早七点到。”

地下室的光线不好,通风条件也比较差,吊灯挂在顶部天花板上,照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却照不出白天和黑夜的区别。

蒋正寒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约定了七点半。

母亲没有提到自己的状况,继续发问道:“你暑假不回家,是因为Inflection公司的实习,没有别的原因,对吧?”

夏林希默默地记住了。

夏林希握着手机站起身,关上了这个房间的正门。她背靠着那一扇铁门,回答也和平常一样:“过得挺好的,妈妈你呢?”

次日早上八点左右,蒋正寒早就出门了,夏林希独自来到街角的教育培训公司——这一家公司是全国连锁,虽然成立还没有几年,但快速占领了市场,自身的实力不容小觑。

她的母亲沉默几秒钟,开口问了她一句:“告诉妈妈,最近过得怎么样?”

暑假正是学生补课的高峰期,公司门口停满了私家车,初中和高中的孩子们,一批又一批地走进正门,一个又一个地从门里出来。

手机响了三声之后,夏林希按了接听。

夏林希混在他们之中,走向了二楼的办公室。

夏林希打开一看,是她母亲的来电。

面试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主管上来就问了一句:“你是数学专业的学生?”

他们一共商量了半个小时,随后蒋正寒独自走出门,和组里的老杨继续探讨。夏林希坐在原位想了一会儿,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

“是的,”夏林希拽出了学生证,“我也是高考理科全省第五名。”

蒋正寒拿出了草稿纸:“你坐近一点,更方便交流。”他这么说挺有道理,夏林希点了点头,也就真的坐了过去。

主管根本没看她的证件,频频点头道:“接触过数学专业的竞赛吗?”

夏林希反问道:“为什么讨论问题,还要坐在你的腿上?”

“高中阶段没接触过,”夏林希实话实说,“大学开始做数学建模,今年的数学美赛……我也是特等奖。”

蒋正寒丝毫不顾忌工作时间,回答道:“你坐在我的腿上,和我从头到尾讲。”

昨晚下了一场暴雨,今天就开始放晴,室内开了冷空调,窗外阳光洒了一地。宽敞而明亮的办公室内,主管摘下自己的眼镜,用软布仔细擦了擦:“我们公司也做留学生服务,很多高中的学生家长,就经常过来找我们,帮孩子申请美国的学校,我见过的几个高中生,都获过美赛的奖状。”

她坐到了他的旁边:“蒋总,你有没有兴趣听?”

面试阶段常见手法之一,就是先抑后扬。

“现在是工作时间,”夏林希道,“我不要和你谈这些,”她收回手,快速转移话题,“你知道我是数学系的,过去一年看了不少论文,也写了几万行代码,针对我们的数据分析模式,我有一个改进的算法方案。你下个月要和风投见面了,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夏林希表示理解,点了一下头。

夏林希站在他身后,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手指下划摸到了他的领口,冷不防被蒋正寒一把按住,他脑子里想的是正经事,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是:“你不用隔着衣服摸,”他提点道,“你可以把手伸进衣服里。”

主管继续说:“你的条件很好,我们这里有几个年轻人,应该都是你的同学。你和他们一样,先接受实习培训吧,一个月以后正式上岗。负责短期教学,家长亲自约课。”

蒋正寒心想,公司目前资金不足,人手不够,要想得到风投的青睐,准备工作必须充分。他牢记了见面日期,也在心里做了计划。

言罢,他缓慢站起身,准备去泡一杯茶。

徐智礼在考虑风投的事,蒋正寒也没有闲着。他待在地下室的房间里,面朝着发光的电脑屏幕,键盘边堆着一沓材料,其中还有员工的合同。

夏林希静坐不动,没有离开的打算。

徐智礼却没有想到,那帮互联网风投的大佬,除了约他见面以外,也向蒋正寒伸出了橄榄枝。

主管侧过身瞧她:“你还有事吗?”

徐智礼最后说了一句:“那帮大佬,和我爸是铁交情,我约了他们下个月见面,拭目以待吧。”

“我可能没办法接受家长约课。”夏林希抬头看着他,拉开了自己的手提包,里面是一沓学习计划,涵盖了语数外理化生。

反观蒋正寒那种,似乎更可靠一点。

主管放下水杯,伸手推了推眼镜,低头打量她的笔记。

楚秋妍从来没有创业过,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竞赛内容我不熟悉,但如果是为了高考而补习的学生,”夏林希开门见山道,“我一定能帮他们快速提高。”

“老板娘,你听我说,”徐智礼赶忙道,“有了足够的钱……至少上千万吧,我才能招到人,买来一帮程序员,写出我要的产品。”

她今日穿着短袖和牛仔裤,头发也扎成了一个马尾辫,不过因为她的外貌好看,朴素的装扮倒也显得出挑。

楚秋妍跟着问了一句:“你不是还没想好具体的产品吗?这么急着去见风投,万一你说不清呢?”

“你想教哪一门课呢,数学吗?”主管问道。

徐智礼谅她也不敢欺骗自己,没有深究公司的名字,带着炫耀的意思说:“我爸给我介绍了几个互联网风投,下个月我就要和他们见面。他们几个人,都是业内的大佬,正儿八经的有钱人。”

夏林希摇头:“我可以教六门课。”

“一家普通的小公司。”楚秋妍道。

由于这一家培训机构新成立不久,大部分的流动资金花在了宣传上,外部涌来的生源很多,内部可用的老师太少,所以今年的暑假刚一开始,他们的运营就出现了问题。

楚秋妍尚未说完,徐智礼直接问:“你在哪一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高薪聘请名校的专业学生,也是他们周转的方法之一。夏林希和主管谈了一会儿,改了几条合同的约定,最终白纸黑字签下了大名。

她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又耐着性子解释:“这里的氛围挺好的,还有不少校友呢,刚才忙了一个小时,做出了一点成果吧,我的效率提高不少。”

依照合同规定,只有礼拜六或者礼拜日,她会来这一家公司当老师。她和主管谈条件的时候,是以学业为借口,然而她心里想的是,补课只是赚外快的方式,她的重心仍然在创业上。

然而楚秋妍根本不配合:“今天下午,我和现在的公司签了合同,长期计划都做好了,我不可能辞职。”

在这一家教育辅导机构里,老师都要接受一个月的培训,然而夏林希是少见的例外。她的培训时间只有一个礼拜,其中一个原因是,她的记忆能力很强,学起东西来非常快;而另一个原因是,暑假补课的学生太多了,优秀的老师也不容易找。

尤其当他想到,楚秋妍叫一声“徐总”,他该有多开心。

夏林希刚开始教课,负责高二年级的小班,全班一共十位同学,来自附近的普通高中。由于本节课是一堂试听课,主管对夏林希寄予厚望。

公司内部环境优良,墙角摆放着文竹盆栽,地上铺着红色软毯,每个人都有一间格子间,以及两个显示屏的电脑。徐智礼虽然还没弄清楚要做什么产品,但他很享受走在公司内,被他的员工不停叫徐总的感受。

她站在教室的讲台上,面对学生做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姓夏,清华大学数学专业,高考裸分七百零二。”

比起蒋正寒位于地下室的创业公司,徐智礼的个人起点无疑高了不少。他的新公司选址在海淀区,坐落于一栋宽敞的写字楼内,门口挂着一面崭新的招牌,也同样有一张招聘声明。

话音未落,台下隐有抽气声。

他笑着说:“全系的人都知道你聪明,你又跑到哪里实习了?今天就辞职吧,回来跟着我,做我的老板娘。”

“你们报的是理科数学,所以课程内容只有数学,”夏林希打开她的教案,其上写满了工整的笔记,“假如你们在其他五门课里,遇到了别的问题,也欢迎你们来找我。”

“你做不好,就是没努力吧,”徐智礼打断道,“你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平均分九十几来着?全系第一,排在了夏林希前面。”

言罢,她写起了题型总结。

但她秉承着习惯,态度依旧谦让:“我不是计算机专业的,你让我给你帮忙么,万一我做不好呢。”

夏林希今日衣着朴素,一头长发也扎了起来,发尾有一点自然卷。室外三十八摄氏度的高温,她却穿着一条长裤,上身一件宽松短袖,仍能看出她身材窈窕。

楚秋妍看不到他的现状,但她思前想后之下,经常觉得自己浮于表面,她可能只是喜欢他的外表,而不是与他性格相合。

没过多久,台下就有男同学吹口哨。

他穿一身衬衫牛仔裤,背影十分瘦削挺拔,傍晚六点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像是摄影师调出的柔光。他的侧脸轮廓极好,宛如十八世纪的油画,出自大师的手笔,没有一厘米的偏差。

那一位男同学出声问:“夏老师,我基础忒薄弱了,有好几个单元都学得特别差,您能给我单独补课吗?”

准确地说,是他新公司的阳台。

夏老师拿着一支笔,语气冷淡地回答道:“哪个单元基础薄弱,请你课下告诉我,你已经交了小班的钱,把你教会是我的责任。”

楚秋妍身在地下室,徐智礼却在阳台上。

她偏过脸,与他对视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他接着叹了一口气,传来“叮”的碰撞声——因为手表撞上铁栏杆,所以引发了一次轻响,徐智礼一边检查手表,一边继续说道:“我做了云计算产品的创业,这个月刚把公司开好,你在云计算部门实习,今后也方便给我帮忙。”

男同学见她目光肃然,缩了一下脖子道:“没了。”

“你太草率了。”徐智礼道。

“好,我们继续上课。”夏林希道。

楚秋妍道:“我不想在Inflection实习了,我换了一个地方工作。”她原本想说蒋正寒的公司,但是考虑到徐智礼也在创业,她终归选择了避而不谈。

夏林希在讲课的时候,模仿了自己的高中老师,很注意轻重缓急,也明白深入浅出的道理,讲到重点的位置,不忘提醒在座学生。

话中带着质问的意思。

她准备了三份试卷,题目都是自己出的。她是一个在题海中摸爬滚打过的人,审题的时候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问题。而在经历了大学阶段的洗礼之后,她学习的方法又上升了一个等级,此刻几乎倾囊相授,台下的学生赞不绝口。

这一个房间的隔壁,楚秋妍还在讲电话,而电话的另一头,徐智礼沉声开口:“你从Inflection辞职了?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主管就坐在门外,旁听了整整一堂课。

蒋正寒的顾虑在于:他的主创团队平均年龄偏低,管理经验不足,客户数目较少,市场占有率几乎为零。

等到这一堂课结束,主管再次与她约谈,态度客气了不少:“小夏啊,那天我们面试的时候,你说过六门课都能教吧?”

蒋正寒默认了她的推测,从桌上拿起手机,看到了三条未读短信,发件人都是投资中介,各有一套完善的说辞。但在创业这条路上,无论是投资的一方,还是被投资的一方,肯定都有自己的顾虑。

夏林希点了点头。

果然很费钱。

“小夏,你看这样成不成,”主管用商量的语气和她说,“我们招不到高中语文老师,你受个累,再负责一些语文小班吧。”

夏林希这才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再租用阿里云,打算自己找场地,建一批机房吗?”

他笑着解释:“有些中文系的学生吧,太不靠谱了,上课和学生讲名著,家长们意见很大。学生们来学语文,是为了应试教育,不是为了提高素养。”

木桌上放着他的手机,似乎猛然亮了一下。蒋正寒忽略手机,唇角勾出一个笑:“三年之内能实现,就算我们运气好。”

主管敲了一下烟灰缸:“小夏,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表上画了红圈的地方,都是高中语文的排课计划。

蒋正寒没再盯着电脑屏幕,他的目光和夏林希对上,见她神情格外认真,他讲出了一句实话:“至少还要乘以十。”

“按照您的意思,每个礼拜六和礼拜日,我很难有休息时间,”夏林希接过这一张表,却没有立刻答应,“我们的合同上……”

夏林希并不清楚具体的拓展方法,但她非常明白的一点是,他们仍然需要很多钱。她在心中盘算一阵,做了一番加减乘除,最后报出一个数:“五百万够不够?”

“合同是一回事,机会是另一回事,”主管规劝道,“你稍微辛苦一点,财务结算的时候,给你一堂课的最高价。”

“第二轮融资结束之后,假如我们预算充足,就能改建服务器,”蒋正寒开口回答道,“云存储的模块,也能继续拓展。”

想到明年的房租还没有着落,夏林希考虑一阵就答应了。

夏林希问:“等到2.0版本上线,你还有什么计划吗?”

她连续上了一整天的课,中午甚至没时间吃饭,一直忙到傍晚五点多钟,嗓子几乎完全哑了。好在薪水是当日结账,她看到账户上多了三千块,似乎也不觉得有多累了。

屏幕上光标闪烁,面板来回切换,蒋正寒还在写代码,夏林希偏过脸瞧他。

走到家里,刚好天黑。

夏林希仍然年轻,不具备镇场的能力,也不懂任何谈判技巧,她干脆一手撑腮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确实不适合跟去。”

蒋正寒今日回来得早,夏林希前脚踏进玄关,蒋正寒便开口问道:“你白天不在家吗?”他没往别的地方想,只是站在她身旁,抬手摸了她的脸颊。

最终他旁敲侧击道:“我之所以带上老杨,是因为他看起来,很像三十岁的人。”虽然蒋正寒没有明说,但是夏林希已经领悟了。

夏林希道:“我和……”她停顿片刻,答道,“我和楚秋妍待在一起,我有几道数学题不会,暑假作业写不出来。”

他思考片刻,要怎么解释。

蒋正寒信以为真。

他们处在墙角的位置,此处的光线分外柔和,电脑的屏幕微微透亮,映出夏林希的一张脸。她今日穿着比较保守,浅色裙摆长过了膝盖,但是从蒋正寒的角度往下看,仍然能瞧见她的衣领内,有一片不可形容的大好风光。

夏林希扶着椅背坐了下来,蒋正寒又搭上她的额头:“你的声音哑了,感冒了吗?”她抬高了胳膊,捂住他的手指:“好像是感冒了,前几天比较冷,我的嗓子有点疼。”

夏林希抱住他的手,想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不可以?”

蒋正寒反握住她的手:“今天晚上,你早点睡吧,”言罢,他多说了一句,“感冒药在卧室,我给你拿一盒。”

蒋正寒和夏林希说话,很少会直接拒绝她,但是这一次,他回答了四个字:“应该不能。”语声平缓又低沉,但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夏林希道:“我感冒很轻,也不用吃药,”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去忙你的吧,晚饭我来做。”

夏林希问道:“你带了老杨这种技术型人才,能不能顺便也把我捎上?”

蒋正寒并不同意,直接走向了厨房:“你等二十分钟,我现在做饭很快。”

毕竟钱辰善于打交道,而且他很会来事儿,但是老杨和钱辰不同,他是一个典型的技术宅男,不爱言谈,不善交际,一天到晚闷头做事。

夏林希跟在他身后问:“今天工作进行得顺利吗?你上次开会的时候说,2.0版本可以提前上线。”

蒋正寒带上钱辰,那是很自然的事。

蒋正寒拿起一块菜板,和她提到了白天的进展:“我改进了从前的架构,今天做完了线上测试,”话音未落,他打开冰箱门,“新来的同事效率很高,假如没有其他意外,下个月的总盈利,应该不止十块钱。”

“还有钱辰和老杨,”蒋正寒道,“我们一共三个人。”

夏林希站到了他的身旁,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牛奶,开盖之后喝了一大口——她也很想注意形象,但她刚才不觉得饿,回家刚坐了一会儿,胃就饿得有一点疼。

直到楚秋妍出门接电话,她临走前还顺手一般关了门,整个房间里就只有蒋正寒和夏林希。他们两个人刚开始还在讨论编程,到了后来,夏林希提了一句:“你下个月去见投资人,是自己一个人去吗?”

第一天开始上课,整天忙得像陀螺。中午休息半个小时,还有学生排队问她问题,她的饭量一向很小,而在中午那一会儿,许是因为有些兴奋,根本没想起来要吃饭。

蒋正寒待在她们旁边,手把手地进行一番指导。他借着这个机会,握着夏林希的手,操纵底下的鼠标,夏林希只当他认真教学,于是分外专心地听讲。

蒋正寒并不知道这些,见她喝了很多牛奶,他抬手握住了牛奶瓶:“太凉了。”

她不愧是高智商的代表,什么东西只要教一遍,她就会了,入门的速度快到惊人。夏林希继续与她合作,共同完善一部分代码,她们两个人就像在Inflection一样,彼此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夏林希放开瓶子,唇角沾着一点奶渍。

然而不管情况如何,楚秋妍在当天下午,就开始了她的工作。

厨房还没有开灯,光线从客厅照进来,照亮了她的整张脸。她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舔了舔嘴唇,蒋正寒就这么看着她,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楚秋妍她们家的公司,是蒋正寒的头号客户,而楚秋妍同学本人,却在蒋正寒的公司打工。夏林希左右思考了一阵,觉得其中关系有一些微妙。

“我……”夏林希说,“我就是喜欢喝牛奶,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秋妍从座位上起身,解释得更加详细:“我们家的那个公司,买了1.0版本的产品,也预定了2.0升级版的产品,商定的合作时间是三年。”

蒋正寒低头亲了亲她:“是的,我知道。”一句话说得很温和,就好像在哄她一样。

夏林希站得离蒋正寒极近,稍微往前走了一步,脸颊就蹭到了蒋正寒,但她没有发觉,心思都在另一件事上:“之前你和我说过,你们家的地产分公司,好像也和我们签约了……”

夏林希恃宠而骄:“那你为什么拿走我的瓶子?”

“是啊,”楚秋妍道,“而且我和你在一个组。”

蒋正寒把瓶子放在木桌上,又从柜子里拿出了砂锅,随后打开电磁炉,用锅给她加热牛奶:“我怕你喝了胃疼。”

最终楚秋妍签了字,也盖下了公司的印章。夏林希走过来找她,站在蒋正寒的身后问:“已经定下来了吗?”

夏林希心想,她已经胃疼了。

蒋正寒明知道楚秋妍不缺钱——她手上提着的铂金包,价格要远超她的年薪,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原则,没有降低工资标准。

厨房里光线昏暗,蒋正寒便开了灯,拿出了几样蔬菜,放到一旁的菜板上。夏林希贴了上来,靠着他的后背蹭了蹭:“我还想加苹果,放到牛奶里面。”

除此以外,蒋正寒心想,楚秋妍所在的技术组,除了组长老杨之外,大家的工资都差不多。假如楚秋妍少拿一半,让别的同事无意知道了,或许会认为楚秋妍水平低。然而楚秋妍基础扎实,天资卓越,显然不在“水平低”的范畴,由此可能引发诸多设想。

蒋正寒立刻问到了重点:“你很饿吗?”

楚秋妍希望减薪,蒋正寒反而笑道:“我相信你的能力会符合你的月薪,”他翻开那一沓纸张,接着表态道,“等将来盈利更高,我也会按合同涨薪。”

夏林希道:“我不饿,我很馋,”她双手将他抱住,“我先尝一点嘛,待会儿好好吃饭。”

当前的状况很有意思,一般来说,都是职工想要加薪,老板死活不肯答应。而蒋正寒和楚秋妍,却是刚好反了过来。

放在平时,她有时候心血来潮,晚上也要吃消夜,而且一般吃得很少。蒋正寒对她有求必应,想吃什么就给做什么,今晚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他很快削了一个苹果。

楚秋妍道:“高一点当然好,不过说实话,我压力也大,”她主动提议道,“不如这样吧,给我一半的薪水就够了。”

十分钟之后,牛奶苹果羹出锅了。

蒋正寒在一旁道:“高一点不好吗?”

夏林希吃得比较慢,但她解决了一整锅,随后没怎么吃饭,并未践行她的承诺。

老杨的话刚一说完,蒋正寒就拿来了几份合同,他把合同放到楚秋妍面前,白纸黑字写得十分清楚。楚秋妍随手翻了翻,指尖抵住一行黑字:“这是你们的平均月薪吗?我的薪水不用给这么高。”

晚饭过后,蒋正寒收拾厨房,夏林希返回卧室。她拿出了笔记本电脑,以及两册新发的教案,开始做下个礼拜的备课。

而在房间的另一边,楚秋妍的面试非常顺利,大概二十分钟之后,老杨就给出了肯定:“你的理解能力很强,正好我们组缺人。”

当晚十二点,她还没有结束工作。

“你知道我多想养你?”蒋正寒低头看她,脱口而出道,“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你。”说完这句话,他不再提辞职一事。

蒋正寒也在书房忙着,但他习惯于次日早起,很少会忙到整晚通宵。于是他关了台灯,洗完澡就回到了卧室。

夏林希道:“我要是靠你养了,你也不能嫌弃我。”她说这句话是开玩笑,以她一贯的争强好胜,怎么能放任自己被他养。

蒋正寒原本以为,夏林希已经睡了。他觉得她今天身体不适,应该要早一点休息,然而当他推开卧室门,却见夏林希拎着手提包,似乎正打算从卧室出去。

蒋正寒的重点不在楚秋妍,他抬手摸了摸夏林希:“为了什么辞职?”话语一顿,他已经想到了答案,所以补充了一句,“跳过这个话题,不说也没关系。”

“我有一些作业没写,”夏林希和他说,“你先睡吧,不要等我。”

然而蒋正寒刚想抱住她,夏林希便说:“楚秋妍在外面等你,今天我和她都辞职了。她想来这里试一试,如果面试不通过的话,她就回去研究理论数学,”随后又说,“这是楚秋妍的原话。”

蒋正寒站在卧室门口:“现在是十二点半,不能明天再写吗?”

夏林希靠近他怀里:“我本来就是投资,”她说,“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的股份也是你的股份。”她穿了一条浅绿色裙子,越发衬托她皮肤雪白,乍一眼看过去,像是莲叶上开出的百合。

当然不能——因为明天还要接着上课。

“应该是第二轮,”蒋正寒放下手机,“第一轮融资的钱,基本都是你出的。”

“是这样的,我明天还有别的任务,”夏林希径直走入书房,又忽然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他的双眼,随口念了一句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通话在一片融洽中结束,夏林希仍然拉着他的手:“你要开始第一轮融资了吗?”

蒋正寒洗完澡不久,身上还有沐浴露的味道,他很快来到她的身边,抬手就是一个摸头杀:“蹉跎是虚度光阴的意思。”

蒋正寒道:“我们也希望合作愉快。”

他说得很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你没有虚度光阴,可以睡觉了,”随后又问道,“你的作业很难吗,过来让我看一眼。”

“下午两点半,暂定希尔顿酒店,”对方一锤定音道,“我们非常期待与您合作。”

蒋正寒表面上说看一眼,但他的意图十分明显——大抵是要帮她写出来。

蒋正寒沉默片刻,缓慢应声道:“上午还是下午?”

夏林希在心中盘算,她拿不出任何作业,也不能让他看到教案,因此她直接说:“我高中经常熬夜,大学住校的时候也是。”

按照夏林希和蒋正寒的约定,他们下个月的休息日打算出门看电影,顺便去一趟旁边新开的游乐园。然而投资方一上来就问礼拜六,夏林希便拉住了蒋正寒的手,压低嗓音接了一句:“有空。”

她和他讨价还价:“凌晨两点以前,我一定来睡觉。如果写不完的话,我应该也睡不着的。”

她听见电话里问道:“蒋总,下个月的月初……就是第一个礼拜六,您有空闲吗?”

夏林希做出了这样的承诺,也果然在凌晨两点整的时候,出现在了他们的卧室。蒋正寒竟然也没睡,抱着笔记本还在编程,夏林希心中一抖,默默爬上了床榻。

话音未落,夏林希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明早还是七点起床吗?”夏林希问。

这通电话的另一边,是天使投资的中介:“蒋总,您有您的坚持,我们当然理解,但是投资人也有要求,要不我们给您安排个时间,几位投资人都想和您见面。”

蒋正寒应了一声“嗯”,似乎是有点困了,合上笔记本电脑,拉开柔软的被子,就等着夏林希过来。

他对着电话说道:“今年12月,2.0版本会上线,假如投资方有意见,时间也不能提前。”

夏林希滚到他身边,整个人都挨着他:“我以后不会两点睡了,”她实话实说,“我不想扰乱你的作息。”

房间里,蒋正寒果然在打电话。

蒋正寒关上了壁灯,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他也实在是很聪明,片刻之后开口问道:“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夏林希和楚秋妍不同,她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夏林希虽然电脑水平不如他,但她也有一些基本常识。刚才她用电脑的时候,特意开启了飞行模式,直接断开了Wi-Fi连接,确保蒋正寒无法通过局域网破获她的笔记本内容。

我是真的喜欢他,至于创业的事情,那不仅是他的目标,也是我努力的方向。

所以她思考几秒钟,恰如其分道:“没有,我有什么好瞒你的,”她接着和他撒娇,“好困啊,我们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