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经理扶着门把手,又问了一句:“我刚刚看到你们聊天,聊什么呢?”
时莹点头承认:“我们是好朋友。”
“聊什么……”时莹婉转一笑道,“夏林希和我说,清华美院是后来并入的,不能算清华大学的一部分,”她解释道,“我也不太懂这个啦。”
吴经理微抬眉毛:“你们关系走得近吗?”
当事人夏林希仍在埋头工作,一直忙到当天晚上六点,才起身下班返回住处。
时莹接过报表,好像想起什么,所以提了一句:“对了,吴经理……”她笑着说,“新来的实习生,叫夏林希的那个,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您说巧不巧?”
北京还是冬天,六点已经天黑。
“这是最近的任务表,”产品经理道,“你去帮我汇总一下。”
冷风刺骨,夜幕茫茫一片,空气中掺杂了水雾,大街小巷疏影横斜——原来是刚下过一场雨。
过道上铺着一层地毯,两边堆满了绿色盆栽,地毯红,盆栽绿,颜色对比分外显眼。时莹穿越走廊以后,就站在过道上发呆,仿佛另一株新生的盆栽,直到产品经理出门,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夏林希在公司门口和楚秋妍告别,转身想了一下回家的路,她一个人背着包往回走,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夏林希打断道:“我们组技术要求很高,我很喜欢这里的氛围,这就是我的全部感想。”她匆匆说完这一句话,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看见了蒋正寒。
时莹摇头道:“那不一样啊,在家靠亲人,出门靠校友,”她把文件袋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挽上夏林希,“你参加组会,对谁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告诉我,我和其他同事很熟,可以帮你沟通。”
蒋正寒左手拎着伞,大概等了她一会儿,此刻终于见到她的人,他缓步走近她,然后牵起她的手腕,顺便帮她提了电脑包,一系列动作水到渠成。
“我们都是实习生,”夏林希掂量道,“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找导师或者前辈比较好。”
“我没想到你会来接我,”夏林希挨紧了蒋正寒,因为夜风吹得她很冷,她主动挽上他的手臂,“你们今天几点下班的?”
夏林希抽回自己的手,也回了时莹一个笑。
蒋正寒答道:“五点整,”随后又和她解释,“今天任务不多。”
时莹拉过夏林希的手,话中带着一股亲热劲:“我高中的时候,觉得你是全年级最厉害的人,上了大学就和你失去联系了,现在我们到了一家公司实习,大家也能互相帮忙。”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在了她的手上。他拿的是自己的手套,她其实觉得大了很多,不过十指都很暖和,她不自觉地靠他更近。
她们共同迈出会议室的正门,走廊上还有不少同事来来往往,伴随着高跟鞋踩踏地板的声音,时莹的脸上也绽出了一个笑:“我想问你的感想。”
从公司走回家的路上,夏林希一直认为,她之所以觉得这么冷,都是气温低的缘故。然而当她跨进房门,置身于温暖的室内,她仍然能感到几分凉意。
夏林希开口问了一遍:“对不起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了什么?”
她脱掉自己的鞋子,跑去卧室看挂历,在心中算过日期,终于明白了起因……月经不调这个老毛病,从她初中开始就没有放过她。
时莹故意低头,说话声音很小。
蒋正寒走进卧室的时候,夏林希已经躺在了床上,给自己盖了一层被子,蜷成一团好像在玩手机。
等到散会之后,夏林希收拾东西,打算返回她的座位,时莹又抱着文件夹走到了她的身侧:“第一次参加组会,你有什么感想呢?”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下载了一个手机游戏。
夏林希直接略过了“清华美院”,对UI和PM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认识,她并不知道这些职位的具体内容,不过因为产品经理盯着她,所以她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蒋正寒坐到她身边,抬手摸上了她的下巴,见她的额头冒着冷汗,他很快出声问了一句:“你哪里难受?”
提到“清华美院”四个字,他特意加了一个重音。
夏林希握紧手机,实话实说道:“我痛经。”说完又觉得好丢人,像是在和他示弱,所以她偏过脑袋,半张脸贴上了枕头。
那位产品经理双手交叠,目光透过玻璃眼镜片,落在了夏林希身上:“我是02级清华美院毕业的,算是你们的师兄吧,前几年做UI的,这几年转了PM。”
除此以外,她也有微妙的感受。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满头冷汗,比不上平常漂亮——她并不想让蒋正寒看见她这样。
坐在旁边的产品经理也说:“楚秋妍和夏林希,你们的学习能力不错。”
她一边反省自己的虚荣和浮夸,一边刻意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好像西汉时期的李夫人,生病卧床时拒见汉武帝。
她们两个脑子转得快,也没有什么拖延症,相比同期招收的实习生,完成任务的时间更短,质量也更高,于是下午召开的组会上,就被导师口头表扬了一次。
这么蒙了几秒钟,夏林希轻声说:“我没事,躺一会儿就好了,你去忙你的,不要管我。”语毕,她又想起高三那年,似乎也有那么一次,在上补习班的时候,她忽然就痛经了。
夏林希不再看她,转而和楚秋妍讨论当天的工作。
蒋正寒猜不透她的心思,他把被子扯开了一点,好歹能让她自由呼吸。然而夏林希态度坚定,依旧背对着他,任由一头长发散乱铺着:“我刚才吃过止痛药了,现在就只想睡觉。”
比起遥远的高中时代,上了大学的时莹似乎更加长袖善舞。她轻声和导师说了什么,两人都笑了出来,但她笑得比较委婉,用手指挡住了嘴唇。
言罢她扔开手机,裹着被子不再说话。
时莹和这位导师说话的时候,夏林希也在一旁安静地观望。她记得有一次同学聚会,有人说过时莹主修的专业是公共服务。时莹并不想选择这个专业,不过她当初保送进的大学,由于本身条件不太突出,可供选择的范围并不宽泛。
这一觉睡到了凌晨两点。
时莹点了点头,轻笑一声说:“谢谢您,您真好相处。”
凌晨三点十分,夏林希醒了一次。她今晚七点上床,睡到凌晨也算寻常。
导师见她只是实习生,直接一口拒绝道:“我现在忙,”说完又补充道,“这样吧,你跟你们经理说,待会儿开会,我们好好讲一讲,或者发个邮件沟通,行吧?”
被子里放着两个热水袋,她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其中一个贴着她的腰,温度似乎也刚好。她起床坐直身体,安静地蒙了一阵,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时莹便说:“我是高级产品经理的实习助理,下午我们不是要开会沟通吗?我们经理让我过来,有几件事和您商量。”
再回到床上的时候,她听见蒋正寒问:“怎么样,你还疼吗?”
导师也是职场里混了好多年的人,因此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只是笑道:“没啊,没打扰我工作,你们都去忙你们的吧,争取晚上别加班。”
他睡眠很浅,此刻也坐了起来,并且衣衫不整,离她非常近。
导师的话音刚落,时莹连忙打圆场:“真的对不起,我们都是高中同学,大家好久没见了,刚才我们打招呼,打扰您工作了。”
“不疼了,你要相信我,”夏林希侧过脸,与他对视道,“每次都是这样,睡一觉就好了。”
但是夏林希的导师咳了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口道:“你从市场部过来,有事要忙吧?我们这里的实习生,任务重负担大,你要是没事,就去忙你的吧,好吗?”
蒋正寒想了想,接话道:“每次都疼吗?过几天我们去看医生。”
他站在夏林希身后,复又挺直了脊背,居高临下地打量她,思索接下来的谈话。
夏林希并拢双腿道:“我看过很多医生,好像都不管用,”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想起什么,于是接着道,“我奶奶还告诉我,只要以后……”
他忍不住把时莹和夏林希做一个对比,诚然她们两个都是美人,但前者对他热情如火,后者对他冷漠如冰,他屈服于男人的劣根性,骨子里更偏爱后者。又或者是因为他生活优渥,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习惯了轻易地成功,迄今为止很少受挫,所以他心中惦记夏林希,其实也有一点记仇的意思。
“以后什么?”蒋正寒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秦越微微俯身,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那味道极淡,也极好闻,比起时莹常用的款式,更让他觉得心痒难耐。
夏林希盘腿而坐,装作不以为然,其实很在意地说:“她说以后有了孩子就好了,”话音落罢,她又抛出自己的观点,“当然我是不信的。”
夏林希却不理解他的苦心,她随手合上面前的文件夹,一头扎进自己的事情里,连一个字也没和他说。
蒋正寒可能没睡醒,他伸手抱住了她:“我不太懂,也许有用。”嗓音低沉且沙哑,听得她耳根一软。
他有意和她交谈,所以从他的角度来看,他把姿态放得很低。
和蒋正寒不同的是,夏林希非但不困,反而感到精力充沛。当下暗夜无边,周围万籁俱静,她醒了一会儿神,就多说了一句:“我没考虑过什么孩子,但我觉得做父母的前提,是保证能教育好下一代。”
“夏林希,你负责哪一块工作?”秦越热心介绍道,“我爸和市场部有合作,从上个学期开始,我有空就过来实习,我不做技术岗位,正在积累管理经验。”
蒋正寒赞同道:“是这个道理,”言罢,他又偏过脸,接着亲了亲她,“将来我们做了父母……”这句话还没说完整,夏林希就蹭了他一下:“别提这个,我们年纪还小。”
言罢,秦越去看夏林希,见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低着头整理东西。她初来乍到,很多流程不懂,技术也不是很熟悉,应该需要热心人帮助,想到这里,秦越再次挪步,走到了她的旁边。
蒋正寒的考虑变得长远,然而夏林希暂时无法接受。
恰如很多的富二代,秦越花钱十分大方,他漫不经心地回答:“YSL是吧,下次多买点送你。”
她拉着他躺倒:“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时莹便说:“是YSL的方管口红,色号73,适合我吗?”
蒋正寒无心睡觉,抱着她揉了揉:“你今晚没吃饭,现在饿不饿?”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只有秦越能听到,但他反应很平淡,低头观察她两秒,随口说了一句:“小莹,你今天的口红颜色蛮好看的。”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夏林希睁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花板:“有一点吧,明天早上再吃。”
时莹踮脚靠近他,偏着脸小声问道:“你今晚什么时候下班?”
此话一出,蒋正寒打开床头灯,随手披上了一件衣服。
秦越一句话尚未说完,就伸手握上时莹的手臂——这个举动有一点亲昵,但他很快就放手了,周围也没什么人注意。
床头灯照出暖黄的光晕,灯下人影相互重叠,又渐渐分开——蒋正寒直接下床,随后走向了厨房。
比起站在一旁的时莹,秦越倒是要自然一点,他刚刚走近这里,就出声说了一句:“我的专业是工商管理,我在市场营销部门,今天是过来串门的。”
他就像叮当猫一样。
较之以往不同的是,他把脑门的刘海全部梳了上去,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夏林希跟了他一路,见他很有耐心地热饭,还熬了一锅红糖姜汤,似乎准备得相当充足。厨房的灯光白得晃眼,他在灯下落影颀长,而她抱着一个热水袋,很难形容此刻的感觉,从小到大,她的安全感不来自于任何人,只来自于她自己,但是当下这一刻,心中有一块地方,好像忽然软了一半。
秦越绕过几张办公桌,径直朝她们走了过来,他今日穿了一身休闲男装,配着一双锃亮的皮鞋,一路上脚步生风,神采飞扬。
她确认自己对他死心塌地,不是宾馆里第一次和他翻云覆雨的晚上,而是在这一个被热水袋和姜汤充斥的凌晨。
所谓狭路相逢、冤家路窄,大概就是眼前这种场景。
夏林希刚满十八岁的时候,不懂寻找伴侣的意义是什么,如今她心想意义大概是:彼此欣赏和尊重,相互扶持与陪伴,一起度过漫长的人生和琐碎的生活。
“秦越!”时莹挥手喊道,“我在这里呢,你不过来吗?”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夏林希原本以为,见到她已算情况不妙。却不料没说上两句,时莹微微踮起脚,眼神游离在夏林希身后。
次日早上六点多钟,蒋正寒遵循惯例,依然在这个点起床。
“你总是这么幸运,”时莹捂嘴一笑,随后又说,“我是产品经理的实习助理,你看我们两个的职位,将来要多交流了。”
夏林希自认昨晚折腾了他,所以今天跟着他一同起床。趁着这个早晨有空,她展示了自己熬粥的能力,还把他的衣服熨了一遍,宛如一个体贴的家庭主妇。
夏林希点头道:“我是研发组的实习生。”
到了将近七点的时候,两人共同出门。
“夏林希,你还记得我吗?”时莹双手背后,脸上露出笑容,“我们太久没见了,你也在这个部门实习?”
电梯就在走廊尽头,此时正开了一半门,里面也站着几个人。或许是时间赶得巧,其中一个正是谢平川,也是蒋正寒的直属上司之一。
时莹表现得很热情,她今日穿了连衣裙,配着一双高跟鞋,走起路来并不容易,却还是很快过来了。
清晨七点的公寓楼里,仍然保持了一片安静,唯有窗外的鸟啼打破了这场安静。
她的高中同学——时莹。
谢平川的话音,落在鸟啼声之后:“你住在五楼吗?我也是。”
果然瞧见一位老同学。
一般来说,人们站在电梯里,见到电梯外的熟人,应该都会按下开门键,等着那位熟人走过来。但是谢平川是一个异类,他直接迈出了这一班电梯,和蒋正寒一起等待下一班。
Inflection公司市场需求大,也总是要不断吸纳人才,在这个地方碰见同学,应该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夏林希这么想着,就回头看了一眼。
没过多久,蒋正寒走到了旁边,夏林希站在他身后,听见他和谢平川打招呼,她也跟着说了一声早安。
话音未落,夏林希忽然听见,好像有谁在叫她。
“今天早上没有组会,”谢平川道,“你也来得很早。”
导师不等她说完,直接打断道:“没事,你可以现学,很快的。”
蒋正寒笑了一声,回答道:“养成习惯了。”
夏林希道:“我笔试的时候回答算法题,用的语言都是C++,现在……”
谢平川闻言点头,又看了一下手表。他一向是一个极自律的人,自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在等电梯的这段时间,就和蒋正寒谈起了公事。
导师咳了一声,伸手扶了扶眼镜,继续说道:“这是公共云服务,你们就在这个组,你们学校出来的学生,能力应该不会让人失望。”
“今年3月,你的实习协议就到期了,曹主管和你提过这件事吧?”谢平川问。
偌大的写字楼内,每个人居于格子间,天花板上吊着白灯,照得室内一片明亮。
话音未落,电梯到达五层。蒋正寒按下了开门键,等到谢平川和夏林希进门,他跟着跨进电梯,回答谢平川的问题:“曹主管上个礼拜提到过,包括续约在内的另一份协议。”
楚秋妍和夏林希就站在一旁,听这位导师讲解流程规划,以及分组细则,旁边有不少男同事偏过头,偶尔多看她们两眼——尽管新来的实习生很漂亮,他们也只能看看,毕竟手头不少工作要忙。
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谢平川也毫不避讳道:“今年3月之后,你是打算继续在我们组工作,还是另谋出路呢?”
而夏林希所在的部门,无论是编程老手,还是新来的实习生,多半要经历短期培训,才能担负相应任务。因此夏林希她们来的第一天,就被分派给了一位导师,那导师三四十岁,近视度数相当高,却不妨碍他敲一手好代码。
夏林希抬起头,看向了谢平川。
她们两个沿街往前走,不远处就是Inflection公司的大楼。作为全国市值最大的搜索公司,这一家企业汇聚了业内大牛,有些部门更是待遇优厚,吸引了一批十分优秀的码农。
谢平川目光淡淡地扫过她,仍然把注意力放在蒋正寒身上。
“目前来看是这样。”夏林希道。
他和蒋正寒差不多高,两人身形也类似,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各自的气质却迥然不同。
楚秋妍笑着问:“家务都被蒋正寒承包了吗?”
蒋正寒恰如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向谢平川请教自己不懂的地方:“我仍然想继续工作,不过新的实习协议里,多了几条注意事项。”
夏林希既觉得满足,又觉得他有些辛苦,打扫卫生之类的活,还是她来干比较好。当日见到楚秋妍之后,对方跳过来问她,搬到校外住的感觉如何,夏林希也是这么回答:“挺开心的,还想多承担一点家务。”
这句话点到即止,他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第二天上午七点多钟,夏林希起床的时候,蒋正寒早已出门。不过在他走之前,还不忘做一顿早饭,除此以外,似乎还拖了一遍地板。
谢平川会意道:“有些要求需要删改,我会和曹主管沟通。”他提着一个公文包,那包的标签并不显眼,但是粗略一看,仍然能大致瞧见。
她虽然嘴硬,但是当天晚饭,依然吃了不少。这也让蒋正寒觉得,夏林希非常好养。
不仅是公文包价格不菲,谢平川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昂贵的感觉。但是这种神奇的感觉,又和秦越的气场不同,夏林希略微想了一会儿,觉得那是个人能力带来的底气。
“你觉得我很瘦吗?”夏林希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以她一贯争强好胜的性格,心里并不是很服气,所以就说了一句实话,“我也有不瘦的地方。”
当下正值2月,眼看就要到3月了,蒋正寒的实习协议即将到期,而他的能力又非常突出。但是在计算机行业内,挖墙脚的事情,也算是司空见惯。比如谢平川公司的死对头,近几年势头正盛的Inflection公司,就曾经开出一个极高的价位,试图一举挖走谢平川。
蒋正寒接受了她的赞许,随后又捉住她的手:“你可以多吃一点。”他说,“你还是太瘦了。”
而今,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Inflection公司的其中一个挖掘目标,就是他眼前这位新人蒋正寒。
夏林希没想到他这么懂事,又觉得是因为刚才那声“亲爱的”,所以她再接再厉地夸了一句:“你做的清蒸鱼很香。”
职场上很少有永远的朋友,一般只有永远的利益。谢平川深谙这个道理,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他越器重的属下就越想留下。
蒋正寒与她相反,听到这样的称呼,他似乎心情很好,于是笑了一声道:“清蒸鱼、宫保鸡丁、白灼菜心。”一句话还没说完,他意识到夏林希摸了他,于是主动解开衬衫的扣子,也好方便她继续动手。
谢平川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共同合作的五个多月,我看着你有了很大进步,你还年轻,未来一定前途无量,”语毕,他拍了拍蒋正寒的后背,笑声也很爽朗,“你要是继续待在我们组,就不只像去年12月那样,拿半个点的commission,被奖励一万美金了。”
然而“亲爱的”三个字刚说出来,她自己反而起了鸡皮疙瘩,比起这种十分亲昵的称谓,她更习惯叫他的全名。
蒋正寒心里早有创业的打算,但他也不能拒绝谢平川,便道:“组里给出的待遇,确实非常优厚。”
她忽然来了兴致,从他身后抱住他:“亲爱的,今晚吃什么?”手搭在他的腹部,果然摸到了几块腹肌。
此时恰逢电梯门打开,谢平川思索了一会儿,侧目看向了夏林希:“对了,夏林希,你也在附近的公司实习吗?”
仿佛一位体贴的贤妻。
夏林希模棱两可道:“是的,我在附近实习,是数学专业的。”
醒来时,厨房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她光着脚循声走过去,发现蒋正寒正在做饭。
谢平川道:“我们组里有一个博士,本科是数学专业,研究生选了机器学习,目前负责数据挖掘。”
于是她又渐渐沉入睡眠。
介绍完这个博士,谢平川另起话题道,“你也可以往这个方向发展。”
给她盖被子的人,也算是很有耐心,哪怕她踢掉了一次,仍然坚持给她盖上。光是这样还没结束,他又低头亲了她,手指从她的背后抚过,指尖来回摩挲两下,舒服得她耳根发麻。
夏林希点了点头,没再开口说话。
她睡得昏天暗地,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只是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人给她盖被子。室内的暖气相当充足,她只穿了一条长裙,不喜欢身上有东西,所以缓慢踹掉被子,翻了个身才继续睡。
或许是昨晚下雨的缘故,天空比平常更暗一点。灰色的云朵成团翻涌,遮住了熹微的日光,在长街尽头的红绿灯旁,夏林希和蒋正寒告别,她看着他前行的背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无端颤了一下。
她原本打算看书,不过因为上午搬家,后来又整理房间,整个人其实很累了。只是一股兴奋劲强撑着,如今蒋正寒出门工作,她趴了一会儿就觉得困,最终干脆倒在床上,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红绿灯旁依然嘈杂,周围一片汽车鸣笛,谢平川却目不斜视,始终看向前方。
今天下午这段时间,算是她难得的清闲。
蒋正寒率先开口:“昨天上午,我看过了测试组的反馈,我负责的那一部分,还需要一些改进。”
与家庭主妇不同的地方在于,夏林希也要努力工作,养家糊口。明天一早,她要赶往Inflection公司,开始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实习。
前方的红灯变绿,谢平川提着公文包,和蒋正寒并排前行:“产品快要上线了,我们用的是新模型,模块间的耦合不可避免,你那一部分的问题,应该依赖后期维护。”
午饭过后没多久,蒋正寒回来收拾了东西,匆匆赶往他的公司。夏林希站在玄关处,目送他出门远去,心中的感觉十分微妙——就好像他们已经结婚了,而她仿佛一位家庭主妇,蹲守在房门的位置,欢送丈夫外出,挣钱养家糊口。
蒋正寒等他说完,接着补充道:“我有一个想法,没来得及实施。”
夏林希点头,开始和他互捧:“你也是这样。”言罢,竟然忘了熬粥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解释:“问题出在数据清洗上,可以尝试改良的模型。”
依照夏林希的意思,是要让他报出菜名,以此证明她的厨艺。然而蒋正寒另辟蹊径,说道:“擅长学习,”随后更具体道,“因为你聪明又努力。”
谢平川对他的想法很有兴趣,但是新产品上线迫在眉睫,所以谢平川拍了拍他的肩:“等今天到了办公室,你把你的想法汇总,发一封邮件给我,不用详述,简要概括就行。”
蒋正寒夸奖她,用了“很能干”三个字。但是夏林希并不满意,刨根问底道:“那你觉得我擅长什么?”
蒋正寒应了一声好,又听谢平川说道:“如果真的有效,我们用在后期维护里。”
这句话的语气凶狠,但她双眼水汪汪的,映着阳光更是明亮,两相对比之下,很有一种反差萌。蒋正寒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怎么会,我知道你很能干。”
从长街转弯处,到公司门口,两人聊了一路。或许是因为脾性相投,双方的话变多了不少,蒋正寒没等到进公司,就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了。
夏林希蹙眉道:“你是不是听了我爸的话,觉得我只会熬粥,或者煮方便面?”
谢平川沉默一会儿,仿佛陷入了思考。
“你打算做什么?”蒋正寒没等她回答,很自然地提议道,“熬粥怎么样?简单省时间。”
然而比起蒋正寒的算法模型,今日的办公室气氛更值得探讨。自从蒋正寒和谢平川进门,全组上下就没有人讲话,只有组长泡了一壶茶,坐在会议室正中央的位置上。
光是说了这一句,不够表明她的心意,所以她停顿片刻,接着补充道:“我来做晚饭。”
天色愈加暗沉,室内灯光明亮。
虽说气温依旧不高,夏林希却兴致盎然,她拉着蒋正寒的手晃了一下,然后和他说:“下午你去公司上班,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光线折射在玻璃墙上,映出十几个人的身形,除了蒋正寒和谢平川,其他人都端坐在原位。
蒋正寒依然牵着夏林希,领着她走出公寓的正门。天空高挂一轮暖阳,照下一片明媚天光,不远处松柏成林,绿草如茵,举目皆是好风景。
谢平川挑起眉梢,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这么安静?”
告别谢平川之后,大厅内恢复寂静。
无人应答。
谢平川点了一下头,最后说了一句:“下午公司见。”
室外下起了小雨,那雨丝灰蒙蒙的,落在一扇玻璃窗上,远景也变得模糊。
蒋正寒的工作明天才开始,今天仍然是他的假期,他其实可以拒绝这个要求,但他还是当场答应了,并且求证一般反问:“他们打算改进的,是清洗算法的模型吗?”
办公室里一片沉静,甚至没有敲键盘的声音,组长放下自己的水杯,走到最近的窗台前。他两边的头发都白了,说出来的话像是叹息:“你们自己看看邮箱吧。”
随即又问道:“蒋正寒,你下午能来公司一趟吗?隔壁的技术组昨天给我发邮件,他们准备改进你的模型。”
“公司的内部论坛,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在谈论你们,”组长微侧过身,脸上毫无表情,“曹主管给我来了信,八点钟要约谈你们。”
春节假期结束不久,新一轮产品即将上线,谢平川今日心情不错,于是勾唇笑了一声,也和夏林希打了个招呼。
曹主管给我来了信,八点钟要约谈你们。
毕竟是蒋正寒的上级。
蒋正寒听见这句话,唯一的感觉是空穴来风。
蒋正寒话音刚落,夏林希走近一步,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倒不是因为她想认识谢平川,而是因为她看见谢平川的领口别着工牌,工牌的前两个数字代表了员工等级,她略一思索就觉得自己要保持礼貌。
他走向自己的座位,注意到了郑寻的目光——从他第一天实习开始,郑寻就坐在他的对面。然而实习五个多月以来,从来没有哪一天,郑寻笑得这么畅快。
“是女朋友,”蒋正寒道,“交往一年多了。”
按照蒋正寒一贯的作风,他应该保持一言不发,或者回报一个客气的笑,但他今天与往常不同,他道:“你看起来很高兴。”
谢平川看向夏林希:“这是你的……”
“哎哟,小蒋,你别胡说啊!”郑寻马上站起来,好像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所以逮住不放道,“事情是你犯下的,我可是你的同事,你知道我有多痛心?”
蒋正寒笑道:“今天刚搬来。”
郑寻昂头盯着蒋正寒,明明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偏偏要装作欲言又止。
蒋正寒率先开口,和他打了一声招呼,谢平川就站在电梯前,忽然问道:“巧了,你也住这里吗?”
蒋正寒环视四周,谢平川仍然冷静,别的同事却开始窃窃私语。而在那一扇落地窗前,组长干脆沉着一张脸,眉间一片疑云笼罩。
在蒋正寒工作的技术组,谢平川是他们的副组长,全组最关照蒋正寒的人,大概也是这位副组长。
透过那一扇窗户,可以看见巨大的“XV”标志,正是这一家公司的简称。
此人正是谢平川。
XV公司的数据软件服务,多年以来都是全行业领先,他们待遇优厚,气氛轻松,是不少年轻人心目中的求职圣地。
那青年二十七八岁,外形十分俊朗,身材也是挺拔修长。他左手拎着一个电脑包,右手拿着一沓期刊资料,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不过目光都在蒋正寒身上。
蒋正寒在XV公司实习五个多月,从来没有碰到过眼前的局面。他今年刚满二十岁,倒是很沉得住气,保持平静地回答:“请问,我到底犯了什么事?”
夏林希刚松一口气,又见电梯到了最底层,镶嵌金边的正门缓缓打开,门外摆放着两盆滴水观音,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青年。
职场与学校不同,脓包一旦挑开,就要决堤而出。
他到底还是如了她的愿,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除此以外,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几个同事已经开始工作,郑寻忽然拍响桌子。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听不见门外的杂音,在这样安静平和的氛围中,夏林希发自内心地盼望,蒋正寒不要再和她谈房租。
“你和谢组长两个人,泄露了我们要上线的产品,模型都被竞争公司拿走了,”郑寻道,“我们十几个人几个月的努力,全白费了。”
夏林希心头一颤,语调倒是平静:“今年我付钱,明年你再付,这样好不好?”蒋正寒还没有回答,她拉着他的手走进电梯,岔开话题道,“我想起来了,楼下有一家寿司店,大众点评上评价很高。”
言罢,他狠狠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垃圾的程序员。”
蒋正寒在等电梯的时候,和夏林希谈到了房租的问题。
蒋正寒没有反驳。
楼道内铺着大理石,电梯门前立着两面镜子,边框泛着金光,镜面光洁如新,显然常有人打扫,物业工作也做得很好。
有时生活中会发生一些事,让你觉得毫无征兆,无理取闹。但它偏偏真的发生了,仿佛在暗处积聚成形,携着尘土而来,轰然一声爆炸。
“吃什么都行,”夏林希回答,“今天心情好。”
“你还和谢平川一起来上班,你们是不是住在一起啊?”郑寻找准了靶子,当即火力全开,“公司奖励你们那么多钱,不是喂了白眼狼吗?”
蒋正寒问了一句:“你想吃什么?”
组长拍响窗台,一口打断道:“好了小郑,适可而止。”
从次日早上七点算起,他们搬运东西整理房间,花了差不多五六个小时。新家坐落于环境很好的小区,周围基础服务成熟,交通十分方便,因此到了中午,夏林希拉着蒋正寒下楼吃饭,十分欢快地和他说:“附近有几家饭店,都是很受欢迎的。”
他的话音伴随着雨声,响彻整个办公室。
正如蒋正寒推拒了室友的好意,夏林希也没让楚秋妍过来帮忙。他们两个都不喜欢麻烦别人,凡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一般就会自己默默完成。
天色倾颓,雨声淅淅沥沥,组长半低着头,好像在观赏风景:“最终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产品上线的日期只能后延。今天曹主管和你们谈完,我再来和你们沟通沟通。”
蒋正寒道:“你的实习比较重要,”先说出为对方考虑的话,他接下来再提到自己,“我的东西不多。”
蒋正寒笑着问:“沟通什么?”
“正哥,你明天搬家吗?”钱辰伸出右手,勾住蒋正寒的肩膀,“我这个做兄弟的,很想帮你扛东西。”
他穿着一件灰色外套,整个人笔直地立在那里,像是一棵灰色的树木。
伤心的不止他一个,钱辰也有一点感怀,相处半年的时光里,蒋正寒是一个挑不出错的室友。
作为另一位当事人,谢平川神情如常地坐着,正在给某些高管发邮件,而蒋正寒已经抬步,走向了窗边的组长。
周云飞既觉得蒋正寒善解人意,又觉得心中有些淡淡的惆怅。他打定主意要抱大腿,大腿却这么飞走了,于是想着想着,他禁不住伤感起来。
蒋正寒道:“假如我想泄露机密,不会在传播公司模型之前,提出十几个改进的方案。”
蒋正寒道:“我准备搬到校外,位置离公司更近,”言罢,蒋正寒看向周云飞,“我不经常来上课,你可以给我发短信、打电话,或者写邮件。”
然而组长没有听信,只是落下一句:“这些话,你留着和曹主管说。”
他问:“正哥啊,你要搬去哪儿?”
蒋正寒神色微动,看向组长的目光充满了探究。
“我都忘了,”钱辰道,“正哥上学期打过招呼了,说他下学期要搬出去。”
直到八点的钟声响起,他和谢平川先后去了行政部,分别被不同的主管约谈。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事件在内网上发酵,到了当天上午,几乎闹得尽人皆知。
蒋正寒收拾东西的手一停,没把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反而把衣服放进了箱子。其他两位室友这才察觉不对,还是钱辰率先反应过来。
徐智礼也是其中之一。
周云飞翘首以盼,就像一块望夫石。
他爸爸作为行政部的高管,也是一名被殃及的对象,毕竟蒋正寒是他举荐的。而根据目前的证据来看,蒋正寒和谢平川凶多吉少。
一旁的周云飞默默记下,端着炒河粉走了过来:“蒋大神,你每天啥时候有空啊?我在寝室等你,跟你讨论编程。”
偌大的办公室内,徐智礼的父亲给儿子倒了茶,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工牌也戴得端正,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儿子,你跟我说实话,蒋正寒到底是个什么人?我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要花在他身上了。”
蒋正寒拍了拍他的后背:“C++写算法实现,Java写项目工程,一手算法,一手工程,也能积累经验。”
茶水温热,冒着蒸汽。
他叹着气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要学什么编程语言。”
徐智礼低头喝水,罕见地沉默了。
核桃塞了满嘴,他呛了一口又说:“但我觉得吧,我这人不适合编程。我每次写作业都是在CSDN上下载资源,或者在GitHub上剽窃工程,我根本不会写代码,就会复制粘贴,还有修改变量的一百种方法。”
“上次中秋节,安全部门有几个人,用Javascript写了脚本,刷走了公司的月饼,”他的父亲敲着桌子道,“就因为这一点事,我们也把那几个人开除了。”
钱辰一边吃核桃仁,一边继续开口:“正哥啊,我们刚才听辅导员说,你的成绩是年级第一,”说到这里,他靠近蒋正寒,“全系那么多人,我就服你一个。”
我们也把那几个人开除了。
窗外恰好有麻雀飞过,斑驳的影子一闪而逝,钱辰就像那只麻雀一样,自然而然地飞向了木桌。他很喜欢吃核桃,眼下当然不会放过。
这一句话,触动了徐智礼。
“加权平均分九十,”蒋正寒回答完毕,另起话题道,“我带了江明市的特产。”他打开了自己的行李箱,从中拿出江明特产核桃仁,还有几袋出名的糕点,放在了寝室的公用木桌上。
他禁不住想到,假如蒋正寒被开除,就没有正式工作了吧。由于泄露公司的机密,在外的名声肯定也坏了,不能被什么Inflection公司聘用,是不是就只能跟着他创业了?
他这么忽然一笑,钱辰想起刚才的问题,于是再次询问:“正哥,你上学期那么忙,期末平均分多少啊?”
于是他说出口的话是:“爸,蒋同学这个人……”
蒋正寒笑了一声。
“怎么着,跟爸爸有什么不能说?”
周云飞就端起塑料饭盒,夹了一筷子炒河粉,亲手喂给了钱辰,还很体贴地说道:“慢慢吃,小心烫。”
“唉,我不想提的。”
蒋正寒还没有回答,钱辰抢先一步道:“来来来,我尝尝,太香了。”
徐智礼摸了下鼻子,吞吞吐吐道:“我觉得他这人儿,有点真本事,但是吧,特别爱贪小便宜,而且还心眼子小,”他几乎是在用心里想的反义词,形容这位一直被他看好的同学,“蒋正寒是很自负的人,他在领导面前谦虚,私下里和我们净打马虎眼、吹牛皮。”
寝室里残存着外卖的味道,周云飞捧着一碗炒河粉,拿了筷子走近一步道:“蒋大神,要不要尝尝我的炒河粉?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外卖。”
讲完这几句话以后,他心里不是不愧疚,但是想到他要做生意,说一两句谎话算什么呢?
当下刚过中午十二点,窗外寒风凛冽,阳光却很灿烂。寝室的窗帘拉了一半,光线斑斑点点照进来,映出了一片食品包装盒。
徐父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弹了一下烟灰缸:“你不早跟爸爸讲?还让我内推这样的人,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钱辰一看见他,立马招呼道:“正哥,我最牛的室友,你查了上学期的成绩吗,你均分是多少?”
徐智礼赶忙道:“爸,我跟他又不熟,他求我帮忙内推,我不就答应了嘛。”
室内暖气温度很高,别的男生都穿着裤衩,只有刚进门的蒋正寒,保持了他的衣着齐整。
他爸爸放下杯子起身,显然是打算去开会。
距离正式开学还有十天,蒋正寒的室友已经来齐。除了段宁是因为补考,不得不提前动身,他的另外两个室友,都是为了实习才出现。
临出门之前,徐智礼补了一刀:“老爸,蒋正寒的女朋友,是我们同班同学,她在Inflection公司实习,不是我们公司的死对头吗?”
夏林希的寝室氛围如此和谐,蒋正寒那边也是如此。
“还有这一出?”徐父脚步一顿道,“得了,我中午不吃饭了,你自己先吃吧。”
虽说夏林希要搬走了,楚秋妍心里舍不得,但她同时也觉得,这是夏林希的选择,站在一个朋友的角度,她只希望她能过得好。
徐智礼的父亲不吃饭,当然也轮不到蒋正寒。
夏林希与她的想法一致,刚准备附和她一句,又听见楚秋妍出声道:“你明天搬家的时候,我去给你帮忙吧,收拾房间打扫卫生,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快。”
他坐在一个办公室里,和部门主管面对面,对方握着老板椅的扶手,目光不断地来回审视,缓声问了一个问题:“我不是不想相信你,但你看一眼组内日志,你能相信你自己吗?”
那不是一个小数目,楚秋妍微感诧异,随即笑道:“是应该这样,在能力范围内,选择最好的房子。”
蒋正寒目不斜视,回答了一句:“相信日志的前提,是要相信组长。”
夏林希报出了真实价格。
在程序员的圈子里,常常看不起产品经理,也看不起公司的HR,前者可能不懂技术,后者可能不讲人情。
楚秋妍点头道:“我相信你一定很细心,”她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转到了夏林希的身上,“你租的那个房子,月租是什么价位?”
眼前这一位HR主管,却是一个讲人情的异类。但他偏向的不是蒋正寒,而是那一位被提到的组长:“你们组长在公司待了十年,项目经验比你的年龄更大。”
“明天就要搬走了,”夏林希和她坦诚道,“我之前签过合同,也付过了定金,房子查看了很多次,也确认了交房单。”
蒋正寒无动于衷,还能低笑一声道:“但是在我们组内,副组长的水平,一直高过组长。”
寝室里除了楚秋妍以外,并没有其他人,但是庄菲的桌子上摊着笔记本,说明她依然在学校。夏林希把行李拖进寝室,很快便转身关上了房门。
他明白在这个时候,拐弯抹角没有用,所以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格外直白。
楚秋妍比她早来了一天,坐在寝室里捧着电脑编程。夏林希进门的那一刻,楚秋妍的第一句话是:“你这个学期就要搬走了吗?”
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他对面的那一位主管,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然后呢,关于谢平川,你知道什么吗?”
2月的北京城,全城气温依然寒冷。
蒋正寒一言不发。
可惜她陪伴宝藏的时间不长,春节的假期很快结束,由于实习工作即将开始,她不得不返回北京。
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公司内部盘根错节,那些已经待了十几年的老职员,和他这种初来乍到的完全不同。假如他一直潜心学习技术,不理会这样的人际纷争,那就不会惹上麻烦了吗?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宝藏。
不一定。
夏林希做了一个木盒子,里面堆满棉絮和泡沫,然后把手镯放进去,计算了一下缓冲力,确保一切妥当之后,夏林希锁上保险箱,把箱子藏在了床底下。
他和谢平川走得近,就好像站错了队。
不久之后,保险箱到货。
主管循循善诱道:“谢平川有哪些往来?你不要顾忌,都告诉我。”
夏林希仔细斟酌半晌,在官网上买了一个保险箱。
他从老板椅上站起来,双手背后看着蒋正寒:“你这么年轻,技术又好,我相信你不会主动犯错。”
然而蒋正寒好像非常了解她,既是答非所问,又是一语道破:“不用还我了,”为了杜绝她的念头,他接着发了一条短信,“可以帮我保管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有团队的地方就有拉帮结派。蒋正寒没想过卷入其中,但他也不知道起因,现在就直接掉进来了。
她计划把蒋正寒约出来,再把传家宝物归原主。
主管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还年轻。
回家以后,还不到五点。她进门换鞋,手上还戴着镯子,过了好半会儿,才发现自己没还,当即给蒋正寒发短信:“你明天有空吗?”
或许是因为他年轻,所以他始终相信,做人要对得起良心,他据实回答了一句:“抱歉,我不知道。”
眼见司机失去耐心,夏林希赶紧上车了。
主管耸肩道:“那我也无能为力。”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只有她的倒影。她和他对视片刻之后,虽然马上转过脸,心跳仍旧加快了不少,不过旖旎氛围没持续多久,一旁的出租车司机终于忍不住了:“哎,你们别互相看了,走不走啊?大过年的,我还要拉客呢。”
如果说上午这段时间,事态还是在公司内部恶化,那么到了下午,就已经有人推波助澜了。
蒋正寒道:“不给你,还能给谁?”
不知是谁在论坛上提问,问题名为:“如何看待XV公司最新一起数据泄露事件?”底下跟着若干个回答,点赞最高的那个达到了九千,矛头直指公司新晋的实习生。
夏林希接着问他:“那怎么能送给我呢?”
在这一篇描述里,实习生就是个恶魔。
蒋正寒想了想,笑着回答道:“算是吧。”
他抢占同事的资源、窃取公司的资料、抄袭前辈的模型、勾引漂亮的女秘书,充分体现了人至贱则无敌的水平。
夏林希尚未反应过来,她低头去看,吃了一惊。周围天色暗沉,落雪纷飞,地上雪层堆砌,犹有细碎的坚冰,她想把手镯取下来,又担心自己会手滑,万一把镯子弄碎,要拿什么来还他呢。所以她抬头盯着他,问了一句:“这是你们家的传家宝吗?”
而在底下的评论区里,有人公布了蒋正寒的姓名和手机号。论坛上有很多程序员,遇到大公司出事都喜欢凑热闹,于是一批短信和电话,在顷刻之间狂轰滥炸。
他把镯子套上她的手腕,握住了她纤长的手指:“刚好合适。”
蒋正寒看了几条短信,既有含蓄的批评,也有露骨的脏话。有让他全家去死的,也有祝他得病的,坟头草快被踏平的。
蒋正寒依然撑着一把伞,为她挡住兜头而来的风雪,另一只手却伸进口袋里,摸出了刚才那个白玉手镯。
其中一条还是条彩信,图片显示为碎裂的尸体,对方言之凿凿道:“你爸妈都要这样死。”
走到三岔路口的时候,夏林希拦了一辆出租车。雪天路滑,那轿车缓缓靠近,于是在这个空当里,夏林希和蒋正寒告别:“我先回家了,你也回去吧。”
他放下了手机。
为了送夏林希回家,蒋正寒撑了一把伞,他一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牵着她。严冬的风雪很冷,但他的手很暖和。
蒋正寒和网络打交道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网络暴力。在屏幕对面的人看来,他沉默是错,反击是错,拉黑是大错特错。
此时接近下午四点,天空飘落一场新雪。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他整个人依然平静。
她的担心只是多虑,蒋正寒的母亲待她极好,若不是因为真的喜欢她,也不会想送出那个手镯。在夏林希打算回家的时候,蒋母还不忘嘱咐儿子,要好好照顾他的女朋友。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在等待谢平川的意思。
夏林希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毕竟如果蒋母一再坚持,夏林希也要不停地拒绝,这么来回拒绝两三次,降低婆婆的好感……她就得不偿失了。
XV公司的内网炸锅了,Inflection公司却有点幸灾乐祸。到了傍晚快下班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在讨论这个问题。
这一句话说完,她以为蒋母还会客气,然而蒋母轻笑一声,接过手镯没有再提。
而在走廊转角的位置,有一个人背靠墙根立着,他穿一身得体的正装,腕表在灯下熠熠生光。
“手镯很漂亮,可是太贵重了,”夏林希推拒道,“谢谢伯母,我真的不能收。”
此人正是秦越。
如今,那白玉镯子被她攥在手里,她更不知道从何问起。蒋正寒家中落败,也不愿意卖掉这个手镯,可见镯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抛开价格因素不谈,她也没有理由收下。
秦越左手拿着手机,右手叩了叩玻璃,等到电话接通以后,他很礼貌地叫了一声:“林阿姨你好,我是秦越。”
可她就算好奇,也不会主动过问。
电话那头的林阿姨回答:“哦,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他对夏林希有持续的吸引力,靠的并不是金钱与财富,她之所以那么喜欢他,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性格——性格与习惯的养成,离不开家庭的培养,她当然知道这一点,因此也不是没有好奇过。
玻璃窗外车来车往,天光映出一道斜阳,夏林希混在人群里,似乎在往家的方向跑。2月的城市仍然寒冷,她穿着风衣和牛仔裤,整个人裹得分外严实,仍然有一定的回头率。
蒋正寒家住老城区,经营一个修车铺。他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不过父亲身有残疾,母亲也不方便工作,平心而论,他的家境比较贫困。
她的确很漂亮。
从小到大,她的安全感不来自于任何人,只来自于她自己,但是当下这一刻,心中有一块地方,好像忽然软了一半。
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跟了蒋正寒那个穷鬼,就像是糟蹋了她一样。秦越心里这么想,嘴上也就没留情:“林阿姨,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小希她男朋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