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靴带着半寸高跟,她应该跑慢一点,但是路上铺满了树叶,就算跌倒也不要紧,何况现在月黑风高,谁会注意她失足摔倒。
北方的冬天夜晚,寒风刺骨地冷。夏林希握着手机,抬头看向前方,迟疑了几秒钟,雀跃地跑了过去。
地上不仅有落叶,也有干枯的树枝。她碰巧踩中一根,稍微打了个滑,手就被人扶住了,而她连头都没抬,便顺势倒进他怀里。
蒋正寒回答:“还没有,”片刻之后,他低声道,“我看见你了。”
她攥着围巾的下摆,出声询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路上她给他打电话,开口第一句就问:“你睡了吗?”
蒋正寒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我出门散步,刚好遇到了你。”他没戴手套,手指修长而匀称,完全暴露在冷空气中,接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夏林希漫步在校园里,过了短短几分钟,她绕道去了蒋正寒的学校,穿过一片树林,碰见了不少亲密的情侣。与那些依偎取暖的情侣不同,她孤家寡人走得很快。
今晚那一顿饭局上,夏林希喝了很多香槟,说话都带着酒气,为了掩盖这一点,她从口袋里摸出包装精美的草莓糖,然后拆开纸质盒子,扒出两颗吃掉了。
她和母亲挥手告别,心中依旧忐忑不安,如果那条信息被重新发送,她和蒋正寒的事也即将败露。
“你吃糖吗?”夏林希道,“草莓味的,很甜。”
三分钟之后,轿车停在门口,夏林希拎包下车。
蒋正寒没看草莓糖,低头看向她的唇色。不久之后,他们坐在了长椅上,他一手搂着她的肩膀,用更直接的方式尝了片刻,然后评价道:“确实很甜,还有葡萄酒的味道。”
删除短信花了两秒,她快速锁定手机,重新放回了包里。几乎是同一时间,司机开口提醒道:“晚上十点了,快到学校了。”
夏林希点头回答:“我今晚喝了白葡萄酒。”
手机密码是她父亲的生日,她第一次尝试就蒙对了。
附近没有灯光,只有摇曳的树林,层层枝梢交错密布,瞧不见一位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又亲。
母亲靠着车窗,仍在闭目养神。夏林希坐近了一点,手指伸进皮包内,拿出了妈妈的手机。
夜幕辽阔而寂静,听不到嘈杂人语,唯有一阵阵风声路过。夏林希拽着他的围巾,往下扯了大概两寸,冬季的冷风呼啸吹来,顺着他的脖颈灌入衣领,她立刻贴近几分道:“我帮你焐一焐。”
恰在此时,皮包里的手机又亮了一次。
蒋正寒问道:“你打算怎么帮?”
母亲哑然无言。
蒋正寒没往别的方面想,夏林希却亲上他的脖颈。她喝酒之后没轻没重,接连弄出几块红痕,但他岿然不动地静坐,任她为所欲为。
她停顿片刻,跟着说道:“钱太多也花不完,我想要可以自己挣。”
他知道夏林希喝多了,因此一手搂住她的腰:“我们走吧,我带你去宾馆。”
“爸爸比秦越好多了,”夏林希接话道,“我不是喜欢长得好的,我喜欢性格温和、正直上进的人。”
“我不去,”夏林希固执道,“我好饿。”
父母当年后悔莫及的事,偏要让子女来得偿所愿,这种事听起来十分荒唐,却总是在不断地重演。
她重新站了起来,给蒋正寒系围巾。夏林希醉酒之后,看起来仍然清醒,但是她脑子不灵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今晚只顾着敲碗,没办法好好吃饭。”
可能不只这个原因。夏林希心想,秦越有钱,而她的父亲没钱,秦越无貌,而她的父亲有貌,母亲当局者迷,她却旁观者清,母亲为了避免她重蹈覆辙,让她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蒋正寒捕捉到了重点:“敲碗?”
母亲摸着她的脑袋,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对你好吗?秦越他们家在我们公司做资产评估,你们要是在一起了,这辈子都不用吃苦。”
夏林希脱口而出:“是啊,为了让秦越的父母讨厌我。”
手机还在皮包里亮着,她暂时忘记了那件事。
她讲完这一句,自己也有感觉。周围沉寂一瞬,她按住他的肩膀:“如何优化一个逻辑回归模型?logisticregression的时间复杂度是多少?用什么方法可以获得高阶属性?”
夏林希没有回话,侧身靠近几分,抱住了她的妈妈。
她在此刻转移话题,显得非常苍白无力。
母亲语调平静,和她提起陈年旧事:“将来你做了母亲,会明白我的苦心。我为了嫁给你爸,和你外公断绝了关系。”
早在今天之前,她和母亲打了一通电话,彼时夏林希提到了秦越,蒋正寒也在一旁听见了。联系她刚才所说的话,前因后果不言而喻。
夏林希偏过头,看向她的母亲。
夏林希笔直地站着,蒋正寒抬头看着她:“特征交叉是一个方法,时间复杂度是O(n)……”
母亲神情疲惫道:“我是过来人,当年和你一样,看不起家里富的,只喜欢长得好的。你爸年轻的时候也帅,去哪儿都有女孩搭讪,可他那么好的外表,我几年后就看烦了。你出生以后,什么都需要钱,我想给你买东西,家里没有一点存款。”
话语略微一顿,他停止长篇大论,同样站了起来,身影格外挺拔。
夏林希道:“假如我掉眼泪,不是因为那条路封死了,而是因为我走到了那条路上。”
夜风吹过树叶枝杈,附近满是沙沙的轻响,他抬手揽上她的后背,绕开了让她尴尬的话题:“你不是饿了吗?对面有一家饭店,二十四小时营业。”
母亲没看手机,低声问道:“你终于满意了?自己把秦家的路堵死了,以后你上哪儿哭去?”
蒋正寒没有提及秦越,也没有询问秦越的父母。他牵着夏林希过马路,一切都与平常相同,夏林希在心中揣摩,不明白他是生气了,还是根本不在意。
夏林希心跳如擂鼓。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她觉得自己越发勇敢,但是面对他的时候,她仍然是一个胆小鬼。既不能刨根问底,也不能敞开心扉。
那个陌生号码的来信,概括了她和蒋正寒的关系,也透露了蒋正寒的学校,仿佛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在汽车上。
所以她酝酿了很久。
夏林希没有注意听,她看向母亲半开的皮包,瞧见了发光的手机屏幕。她的母亲握着粉底盒,正在对着镜子补妆,苹果手机的短信提示,却让一条信息暴露在了屏幕上。
在此期间,他们走过斑马线,抵达了没歇业的饭馆,她随便选了一碗面,倒了半勺子醋,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一点都不在意吗?”
街边灯光连成一线,装点着浓墨重彩的夜色,高楼大厦飞速后退,汽车却在奔驰前行,司机打开了车内音响,播放着舒缓的音乐。
言罢,她才反应过来,她讲得这么突然,谁能明白她的意思?
在此之前,时莹好心提醒过他,如果夏林希不接受他,也不能让蒋正寒顺利。
蒋正寒却心领神会,跟着解释了一句:“你不想回答,我为什么要问。”
他口袋里揣着的手表盒子,没有在今晚送出去。他没能搞定夏林希,又失去了父母的支持,这并不代表蒋正寒的胜利,秦越早有准备地编辑短信,发到了夏林希母亲的手机上。
夏林希又道:“那你生气吗?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秦越收好支票,问清了会所地址。
蒋正寒倾身向前,眼中映着她的影子,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因为秦越和你生气?”他顿了一下,实话实说,“对我来说,他没有你重要。”
父亲拿出一张支票,交到了秦越手里:“你妈说得对,你见识太少。我有几个朋友,名下开着会所,你去逛一逛,也能开窍了。”
饭馆里暖气充足,夏林希有点脸红,低头看着汤碗,努力地理清思路,但她今日饮酒过多,思绪堵塞了,唯一的感觉就是饿,她干脆专心地吃饭。
秦越的母亲立刻说:“我们需要她看得上吗?那种徒有其表的花瓶,外围圈子里有多少?”
等她吃完饭,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周围还有不少学生,借着饭馆的灯光,趴在桌面上学习——大学城的考试月才刚刚拉开帷幕,校园里的熬夜自习室已经供不应求,其中还有蒋正寒的校友,几位来自计算机系的同学。
父亲正在抽烟,露出两颗金牙:“她平常不是那样,就更麻烦了。说明人家对你没意思,你紧赶着也追不上。”
柯小玉就是其中之一。
秦越看向了他的父亲。
她戴着一副厚眼镜,用中指往上推了推,然后摊开一本教材,给她身旁的段宁讲题:“十六进制转换二进制,你不要用草稿纸,它们能直接转换……”
他的母亲回答:“夏林希的外公发财很早,他们家就是一群暴发户,基本的人际交往都不会,你指望她多有涵养?”
柯小玉皮肤黝黑,脸生雀斑,在她低头的时候,还有一个双下巴。
秦越耐着性子辩解道:“妈,不要急着下结论,她平常不是那样。”
段宁眯眼看着,“哧哧”笑了一声。
由于今天晚上的争执,秦越反感夏林希的性格,但他很喜欢她的外貌,也很看重她的聪明——高中那几年,她总是年级第一,只要继续深入交往,他们会有共同语言。
他说:“小玉,我期中考试不及格,你自愿给我补课,你哪来的好心呢?”
全盘否定。
柯小玉还没回答,段宁又招呼道:“蒋正寒,你带女朋友来了?”作为蒋正寒的室友之一,段宁自认和他相熟,为了不打扰他和女朋友,段宁到现在才开始寒暄。
他的母亲说:“要是腼腆内向、呆头呆脑就算了,我和你爸也能同意,但你看她的表现,粗俗没教养,冷漠不耐烦,这种顽劣的女孩子,你必须和她断了来往。”
夏林希扭过头,瞧见了笑容满面的段宁。
秦越和父母落到了后面,三个人接着聊了起来,先是秦越开口道:“妈,夏林希还小,还不懂事。”
段王爷跷起二郎腿,一手拍上身旁的座位:“兄弟,有空过来坐吗?”
天色黑沉,路灯明灭,星光隐入云层,留下一轮皎月。林总和女儿走在前方,她们的座驾在车库里,夏林希抬头看天,心中长舒一口气。
夏林希捧着面碗,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她当然记得段宁,他是蒋正寒的室友,上次还在操场弹吉他,吸引了一个女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女生就是柯小玉。
言下之意,默认了她的失礼。
柯小玉道:“我和你讲题呢,你别打岔。”
秦越的母亲拎包起身,随口客气道:“林总,她还年轻,能改过来。”
段宁掏出一根烟:“蒋正寒在这里,轮得到你讲题?”
一顿晚饭草草结束,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夏林希的母亲说:“夏林希这孩子,已经让我惯坏了。”
蒋正寒走过来,拍了拍段宁的肩膀:“我要陪女朋友,”他低头看着桌面,粗略扫了一眼道,“几个进制转化,你很快就能学会。”
秦越的父母提了几个问题,夏林希百无聊赖地回答了,不顾秦越的脸色越来越差。
“我说一句实话,高中就学过这玩意儿,”段宁撬开打火机,点燃他手上的烟,“那会儿都是数字转十进制,怎么到了大学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凑到一块儿了?”
之后的半个小时,和之前没有区别。
柯小玉推高了眼镜,字字斟酌道:“你就是太懒了,不愿意学习。”
夏林希原本要去洗手间,但是秦越站在必经之地,她连绕过他都不愿意,干脆转身走回了包厢。
段宁跷高了腿,喷她一脸烟圈。
秦越笑容一僵,手上握着盒子,里面还装着手表。
他说:“小玉啊,我还没和你秋后算账。你在我的电脑里安装了什么鬼影病毒,要不是我背后有大神相助,你是不是就准备黑心到底了?”
夏林希打断道:“你刚才让我道歉,该道歉的人是你,因为你坐在旁边,我吃不下一口饭。”
饭馆里人声鼎沸,汤面冒起层叠热气,交织着弥漫在各处,视野变得不再清晰。
秦越捏着一颗袖扣,开玩笑一般笑着说:“我把你当朋友,讲的都是实话,出了大学进入社会,你就会知道人脉多重要。”
玻璃门外,车来车往,路灯亮成一片,距离校门很遥远。遥远的不只校门,还有面对面的两个人,夏林希作为旁观者,心中颇有感触。
夏林希脸色微变。
她拉过蒋正寒的手,和他一起走出了门。
秦越闻言笑了:“他一个月的薪水,不够你的一双鞋,农民工都比他强,”秦越几乎不喝酒,但他今晚碰了香槟,有点上头,所以口无遮拦道,“蒋正寒就是个穷光蛋,他哪里配得上你?”
门外夜幕深沉,冬风依然很冷。
夏林希敲了敲墙面,很快出声回答道:“北京的平均月薪是五千,三十年就是两百万,买不起一个轮子吗?”
夏林希开口问道:“刚才那个女孩子,在段宁的电脑里安装了病毒吗?”
贫富悬殊好比一把利剑,明晃晃地立在那里,也能做到伤人不见血。
“鬼影病毒,”蒋正寒看向前方,顺着人行道继续走,同时回答她的问题,“寄生在磁盘记录里,即使重装系统,也不能完全根除。”
最后一句话尤其刺耳。
夏林希打了个哈欠,还在努力听他的话。因为很想牵住他的手,她摘掉了自己的手套,然而酒劲轮番上头,她走了几步就觉得头晕,不自觉地贴到他身上。
夏林希抬头看他,听他言之凿凿道:“保证是一辆好车,有多好呢?蒋正寒工作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个轮子。”
“那是不是犯法了?”夏林希道,“非法破坏他人财物。”
“我的见面礼,”秦越递出盒子,笑得落落大方,“你拿到驾照了吧,明年送你一辆车。”
蒋正寒松开她的手,转而搂上她的腰。夏林希脚步虚浮,踩在石砖上,鞋底却像是有棉花,但她坚决不表露,口齿清晰地问:“蒋正寒,你有没有做过那种事?”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块百达翡丽的手表。但是手表带子不新,款式也偏旧,似乎是他母亲用过的。
蒋正寒低头看她:“什么事?”
秦越的这句话,带着命令的意思。他刚说完,又补了一句:“夏林希,我是认真的,你现在没感觉,OK,我们培养感情,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你妈妈也同意了。”
“就是和她差不多的事,”夏林希道,“比如把病毒放到我的电脑里。”
待会儿我们回去,你和他们道个歉。
蒋正寒停下脚步,把她带入了宾馆。他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开房之后走进电梯,电梯内装潢精致,门后悬挂着镜子,清楚映出他们的身影。
秦越扶正了衣领,似乎要和她争论:“你妈妈的脸色变了,你体谅体谅她,待会儿我们回去,你和他们道个歉。”
夏林希靠在他身上,再次重复了刚才的话。
她道:“和你撒谎的能力相比,我今晚的表现不值一提。”
蒋正寒拉过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你摸我的良心。”
秦越尚未回答,夏林希再次说道:“我和你是高中校友,哪怕看在同学的分上,也应该留一点余地,可你告诉我的妈妈,说我们放弃了保送名额,约好一起考到北京。”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她站在走廊尽头,偏过脸看向秦越:“你凭什么认为,我要让他们满意?”
夏林希很听话,摸了一下才问:“在计算机行业,挣钱容不容易?”
夏林希脚步一停。
蒋正寒道:“遵纪守法不容易。”他话音刚落,电梯门打开了。
“话说在前头,我提醒你一件事,千万别介意,”秦越低头看表,脱口而出道,“你今晚的表现,让我父母很失望。”
夏林希晃了两步,扶着门框走出去,又发现自己双脚悬空——她顿时觉得匪夷所思,仿佛见识到了反重力,几秒钟之后恍然大悟,蒋正寒把她抱起来了。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
夜色愈加沉重,又被窗帘遮挡,室内灯盏尽灭,床铺相当柔软。夏林希进门之后,很快和衣而睡,躺在靠墙的位置,但是这样并不舒服,她侧卧了半刻钟,脱下自己的外套,钻进蒋正寒的怀里。
秦越跑到她身边:“你今晚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亲吻她的额头,也把她搂得更紧,不过没有说一个字。
夏林希一声不吭,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高二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是普通同学。彼时夏林希坐在他的前排,如今她躺在他的怀里,不过今天听说了秦越的事,他清晰地认识到一点,未来的丈母娘会是一个难关。
秦越追出门道:“夏林希,我陪你一起去。”
蒋正寒独自沉思到半夜,夏林希却睡得昏天暗地。次日一切回归正轨,夏林希奔到学校上课,蒋正寒步行到公司上班。公司年底要进行绩效清算,大部分员工都能拿双薪,大家的积极性比往日更高。
服务员马上为她带路,进入包厢内的更衣室。夏林希踌躇了两秒,走向另一个方向,打开包厢的木门,留下了一个背影。
公司的总部在洛杉矶,数据分析组承包了批量数据挖掘,预计在明年的财年结束之前,做出第一版本的成品。
夏林希问:“洗手间在哪里?”
蒋正寒依然是全组唯一的实习生,但是副组长谢平川已经把他当成了正式员工,每周五的组内交流会议上,他的表现也越来越好了。
楚秋妍也很有钱,但她和秦越完全不同。他们各自都有圈子,扮演着不同角色,夏林希并非局内人,没想过涉足其中。
今早他刚一出现,办公桌对面的职员就笑道:“小蒋,你今天怎么八点就来了?上午不上课啊?”
错在杯子的设计,而不是他的问题。夏林希听完他的话,心中觉得有些微妙。秦越最大的特点是有钱,他凭借这一长处,掩盖了其他的不足。
蒋正寒拉开椅子,继而勾起唇角,回了他一个笑:“今天上午没有课。”
秦越便说:“夏林希,对不起,杯子忽然滑倒了,它的设计有缺陷。”
那一位职员就是郑寻,负责指导新来的实习生,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蒋正寒并不需要他的指导,比起庸庸碌碌的郑寻,副组长谢平川更像是蒋正寒的导师。
“越越,你太不小心了,”他的母亲一边责备,一边催促,“还不赶紧道歉。”
郑寻泡了一杯雀巢咖啡,起身走到蒋正寒旁边。
秦越笑着回答:“洒到夏林希身上了。”
由于本公司的弹性工作制,不少职员到了上午十点,才会出现在办公室里,如今整个办公区域,就只有蒋正寒和郑寻两个人。
“你怎么了,”秦越的母亲问道,“把香槟洒到哪儿了?”
副组长谢平川也来了,但他有独立办公室,玻璃门被盆栽遮挡,看不清他在干什么。
秦越连忙握着餐巾,弯腰去擦她的身体,然而手指尚未碰到,她飞快地站了起来,并且一退三步远。
脚下是深灰色的地毯,搬一把椅子都没有声音,主机和显示屏被打开,近期的任务还要继续。
杯中装满的香槟,洒上了夏林希的腿。
蒋正寒握着鼠标,又听见郑寻开口道:“上周五的交流会上,你说自己完善了清洗算法……”
他手心出了汗,握着杯子打滑,又因为距离很近,手指稍微转了转,杯子就从指间滚出,径直摔落地面。
“在副组长的帮助下,”蒋正寒打断道,“做了一部分改进。”
“你们数学系都学了什么,将来有深造的计划吗?”秦越端着玻璃杯,凑近几分接着说,“我想去美国读商科,到时候我们还能顺路。”
他面对着显示屏,桌前摆着草稿纸,明明只工作了两个多月,却好像已经进入状态。
夏林希抬起头,瞧见秦越的母亲蹙着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夏林希又挪开了目光,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郑寻点头,又笑着说:“看看你这势头,长江后浪推前浪,让我们停在沙滩上。”
她语气平淡,声线偏冷,话中有些不耐烦。没有长辈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秦越的父母不是其中的例外。
蒋正寒下午有事,想在上午干完活,无心和郑寻聊天,随口回答了一句:“沙滩上的前辈更有经验。”
“后来高中作业多,再也不弹琴了。”夏林希道。
谈话无法进行下去,又挑不出他的错,郑寻喝了半口咖啡,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
林总笑着答了一腔:“小希六岁开始学钢琴,高一考过了业余十级……”
让他震惊的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学校像一个商标,贴在夏林希身上,让她的价值明显高了不少。但她目前的所作所为,实在对不起她的价值,还是秦越的母亲问道:“林总的女儿,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几步之外的地方,谢平川拉开玻璃门,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蒋正寒,你有空吗?来我的办公室,我有事告诉你。”
她的母亲接了一句:“的确是这样,课程负担重,小希压力很大。”
谢平川依然西装革履,黑色皮鞋油光锃亮,他和蒋正寒站在一起,分属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两个都很好看。
“夏林希,你今天心情不好吗?”秦越笑着问她,“在学校遇到了烦心事?”
蒋正寒尚未走近,谢平川便开口道:“曹主管昨天得到的消息,总部那边用了你的模型,给你算了半个点的commission,当作你这个月的奖金。”
餐桌上气氛尴尬,为了缓解当前局面,秦越坐到了她的身边。
郑寻坐在原位一声不吭,但他端着咖啡的手指一颤。
在遥远的初中时代,夏林希完不成这一点,上了大学仍然做不到。除了秦越的父母,她也见过张怀武的父亲、顾晓曼的母亲,甚至是蒋正寒的父母,彼时她分外善解人意,此刻却完全相反。
冬天的清晨,窗户上还有雾气,附近的高楼大厦隐没其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初中有一门课,名为《思想品德》,其中有一个单元,叫作“平等待人”。老师语重心长谆谆教诲: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平等待人是学生的基本素养。
蒋正寒似乎是用不真实的眼光看待奖金,所以才能表现得宠辱不惊,他非常淡定地笑了一声,心里也没有丝毫准备。
她一向乖巧又听话,从小到大很少忤逆父母,也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吃饭不能发出声音,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这些东西她一直记得,但她今晚前功尽弃了。
“清洗模型对部分数据有普适性,”他的重点不在奖金,“没想到总部也能用上。”
夏林希母亲的脸色很不好看,夏林希却有难以言述的感受。
谢平川侧倚门框,为他让出一条路:“别的话我不多说了,你最近注意查看账户。”
言下之意,似乎是在含沙射影,暗指夏林希敲碗的行为。
你最近注意查看账户。
秦越的父亲圆场道:“年轻人不经饿,”他笑容和煦,话中有话道,“开始上菜吧,别让人等急了,碗里能有点东西。”
这句话言简意赅,又称得上意味深长。
夏林希置若罔闻。
俗话说天上不能掉馅饼,更不可能出现意外之财,而在这一刻,蒋正寒同样觉得突然。不过他已经是这样的性格,即便是非常突然的事,他也能安之若素地接受。
“你好好坐着,”母亲小声说,“你在家不是这样吧?”
反而是谢平川调侃道:“你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吧?”
母亲按住她的手,抽掉了她的筷子。
蒋正寒据实承认了。
长相和皮囊都是上天注定的,因为别人的外貌而心生嘲弄,是一种相当可耻的行为。夏林希一边反思自己,一边尽情腹诽,筷子也敲得更欢了。
谢平川也只是笑了笑,没再做出别的评价。
秦越身量颇高,但眉宽眼小,鼻梁塌陷,五官趋于平面。头发也不利索,刘海罩住前额,被高档发胶凝固,像是一条悬挂的瀑布。
蒋正寒接着说:“我在实习期内,会年满二十岁。”
恰在此时,夏林希笑了一声。她笑得很不合时宜,毕竟秦越的外形和长相,比泯然众人还低一个等级。
恰在此时,前门开了一半,有人快步进来,带来一阵冷风。那人握着今早的报纸,腰间夹着纯皮公文包,两鬓黑白发相间,比谢平川更加不苟言笑。
林总恭维道:“我看秦总的儿子也是一表人才。”
蒋正寒刚好看见他,寒暄般打了个招呼:“组长好。”
秦越的母亲抿唇一笑,率先开口道:“这是林总的女儿吧,漂亮得像个小仙女。”
一旁的郑寻偏着头,似乎在和谢平川说话,没有注意到正组长,声调也比平常更高:“我们组这位新来的小蒋,年少有为,踏实上进,不仅有曹主管的肯定,还有洛杉矶总部的奖金,今年还不满二十岁。”
他一边觉得自己特别俗气,一边又受到这种女生的吸引。
组长脚步一顿,依旧面无表情,不过接了一句:“所以,小郑,你有说话的工夫,不如向他学习。”
秦越与她面对面坐着,见她做出这样的举动,脸上有一点挂不住。但她今日实在很漂亮,肤色雪白莹润如玉,连衣裙算不上紧身,仍然能勾勒出身形,双腿修长,腰肢纤细,很符合他理想中的女生形象。
小郑连忙点头道:“组长说的是。”
夏林希左手托着腮帮,右手拿着一根筷子敲碗。
组长放下公文包,胳肢窝夹着报纸,抬头说了一句:“奖金什么时候发下来,小蒋,你再抽空给我们解释模型。”
天花板上涂满了油彩,横空吊着一盏水晶灯,照出别样的光辉璀璨。银质餐具摆满前桌,高脚杯从冰箱里取出,侍者开了一瓶昂贵的香槟,倒入酒杯准备就绪。
蒋正寒应了一声好。
在这样的比较之下,她明显处于劣势,因此这样一场饭局,也是在践踏她的自尊心。
奖金的发放比想象中更快。
贫富就像光影一样,永远是相对的话题。假如你住在贫民区,那么温饱就是富裕,假如你出入有跑车,那么飞机游艇才能算豪奢。
七八天之后,夏林希被手机提示音吵醒。最近很多科目要期末考试,她每天都在拼命学习,听见手机响了,以为是闹铃,但她打开一看,发现是一条消息。
她觉得自己和秦越,根本算不上门当户对。
此时是早上七点,她趴在自己的床上,揉了一下眼睛,仍然觉得无法相信。
包厢里站了几个侍者,端盘等待吩咐上菜,桌前的餐具一应俱全,饮料分门别类,夏林希瞧了一眼包装,发现没一个她认识的。
她的账户里多了一万美金。
“你声音小一点,”她的母亲回答,“你放心,他们虽然是家族企业,但是年轻一辈的孩子,不是去海外留学,就是像秦越那样上进。”
夏林希面对着手机,打开她的微信。她把蒋正寒置顶了,因此很容易找到,手指在他的头像上悬空良久,最终她戳进去问了一句:“你们公司的总部在美国吗?”
夏林希问:“秦越的爸爸,是那种暴发户吗?”
和从前一样,比起开门见山地询问,她更习惯于拐弯抹角。
“你给妈妈一个面子,”林总低声开口,“两个小时吃完饭,妈妈送你回学校。”
蒋正寒的回复来得很快,言简意赅地表明:“一万美金是这个月的奖金,”发送完这句话,他自觉还要说点什么,于是思考片刻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因为上次做的模型被总部接受了。”
言罢,她一手拽过女儿。
夏林希握紧了手机,然后重新躺平,把消息看了两遍,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没睡醒。要怎么表达她的感受呢?她想不出合适的话,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夏林希的母亲笑道:“秦总客气了。”
“今晚我可以请你吃饭吗?”夏林希道,“假如你有空的话。”
那语调厚重又老成,不用多想也知道,必然是秦越的父亲。
蒋正寒没有立刻回复,可能是今晚比较忙,不能直接答应邀约。夏林希跪着等了一会儿,最终拿起手机下了床。
电梯门打开来,夏林希正准备进去,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林总,你们来了?快请进来,恭候多时了。”
窗外天光微亮,早晨的太阳升得更高。北京的隆冬时节,草丛中仍有扎堆的麻雀,从寝室向远处望过去,像是一片褐色的绒球,在霜染的草坪上一字铺开。
她的母亲急怒攻心,语调却没有拔高,依旧压低了嗓门道:“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他们家的公司市值几个亿,人家儿子想和你做朋友,你们的学校、阅历、家教、价值观,哪一个不符合?”
草坪和树杈上,不止有麻雀一种鸟,还有一种长尾的灰喜鹊,尾巴毛色泛着蓝光,映着朝阳很是漂亮。夏林希这么瞧了一会儿,又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夏林希按住电梯下行键:“你昨天答应我不去了,今天又把我骗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偶人,被家长牵着线扯了过来。”
那是刚从图书馆回来的庄菲。
“你这是什么态度?”母亲拉住她的手臂,“现在都晚上八点了,他们一家还等着,你过去露一个脸,这是起码的礼貌。”
早晨七点多钟的天空,没有被太阳完全照亮。庄菲背着她的双肩包,横穿草坪走向宿舍楼,身后跟着一道斜长的影子,路上惊起了一堆麻雀。
夏林希道:“我今晚有事,先回学校了。”
她停住脚步,故意低下脑袋,作势冲向草丛,吓跑受惊的麻雀。看着一群弱小的鸟雀扑腾翅膀乱飞,她有一种作为庞然大物的优越感。
包厢之中坐着秦越,以及秦越的父母,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算是最好的发展方向。夏林希如果进去了,会把气氛降到冰点。
直到她抬头向上看,刚好瞧见了夏林希。
夏林希仿佛没听见,她脾气上来的时候,九头牛也拉不回。
夏林希端着咖啡杯,顺手一般拉上了窗帘。
“你停下,”她的母亲喊住她,“走到这里了,你还要半途而废?”
她们的目光并未交会,两人的距离本来就远,即便相互对视了,也看不出什么。但是庄菲敏感地认为,夏林希看她的眼光,就像看地上的麻雀一样。
走廊上铺着波斯地毯,交织构成繁复的纹理。包厢的木门开了一半,里面传来欢声笑语。夏林希站在门口,停顿了一瞬,扭头就往电梯走去。
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冲回了寝室。
饭局的地点位于某家酒店,大堂之内立着喷泉,几座电梯均豪奢精装,反射出黄金般的灿烂光芒。
反手关门的时候,因为动静太大,吵醒了床上的楚秋妍。由于近期是考试月,楚秋妍也有点累,这么突然一惊醒,难免带着起床气。
“去吃饭。”
几位室友面面相觑,大家心中多有不满,倒也没人开口说话。
“要去哪里?”
庄菲进门以后,照例拖过椅子,甩开她的笔记本,低下头收拾书包。她穿着学校发放的冬季棉衣,裹得像一个中秋的粽子,与她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夏林希穿得很少。
靴子带一点高跟,她一开始不适应,母亲便催促道:“走快一点,我们来不及了。”
寝室暖气充足,当然和室外不同。
羊毛衫变成了连衣裙,外套是一件更昂贵的风衣,帆布鞋被长靴取代,袜子的价格令人咂舌,就连一开始的双肩包,都换成了限量版的手提包。
夏林希端着杯子泡咖啡,还在等待蒋正寒的回音。她仔细想了想,猜他正在地铁上,早高峰人多拥挤,不方便看手机。
但是在商业区逛街,很少有人花枝招展,他们普普通通地出门,安安静静地走路,夏林希原本是这样,不过一个小时以后,她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她脑子里这样想着,又听见楚秋妍开口:“能不能也给我泡一杯咖啡,我好困啊。”
夏林希没有多想,以为这个“见人”,指的是周围的路人。
夏林希点头,又问了一句:“要加糖吗?”
“那是原来的衣服,现在要买几件新的,”母亲拿出钱包,随便抽了一张卡,“你今晚这副打扮,怎么出去见人呢?”
“不用加了,”楚秋妍道,“咖啡越苦,我越清醒。”
夏林希边走边说:“我的衣服够多了,柜子都塞不下了。”
言罢,楚秋妍抱着被子,仍然趴在床上:“今天考试结束后,我想回家睡一觉,”她侧目看向夏林希,随口问了她一声,“搞定了期末考试,你打算去哪里玩吗?”
透过不同的橱窗,能看见各式服装,印刻的商标并不显眼,却凸显了品牌风格,吊牌价四位数起,也不乏五位数的参与。
夏林希倒完开水,双手捧住了杯子:“我要参加美赛。”
商场之内,灯光通明。
我要参加美赛。
11月的北方城市,天黑得格外早。冷风穿过街头巷尾,呼出的空气凝成白雾,来往的行人裹紧大衣,高楼林立的商业区却繁荣依旧。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砸进寝室的池塘里,引起了庄菲的注意:“隔壁寝室的人,和我组队了。”她故意提高了音调,然后把笔记本放高,左边一串数学表达式,右边一页编程代码。
“不是舒不舒服的问题,”她的母亲接话道,“我带你去街上买衣服,你把这一身都换掉。”
她努力表现出很厉害的样子,却被夏林希和楚秋妍相继忽视。夏林希专注于搅咖啡,楚秋妍也只是望了她一眼——至于寝室里的第四个人,坐在床上的李莎莎,此刻仍然在玩手机,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夏林希道:“穿着挺舒服的。”
“我会拿到特等奖。”庄菲盯着墙面,好像回到了高考宣誓的那一天,那时她发誓要上全国最好的大学,现在她已经做到了。
“你怎么能穿这种鞋?”母亲问道,“档次一下就降低了。”
于是她又有了自信,接着重复了一句,“百分之零点五的特等奖。”
“七十五块。”
也许是因为一整夜没睡,她说话的时候舌头打结,并且带着老家的口音。老家的口音并不好听——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所以说完最后一句话,庄菲局促地翻弄着笔记本。
“多少钱?”
夏林希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庄菲身上,仍然没有接她的话。比起庄菲的特等奖,夏林希更在意的是,为什么蒋正寒没有回复她。
夏林希有些局促:“上大学之前,爸爸带我买的。”
她低头打开手机,又发了一个表情,乖巧坐等的表情。
但是母亲并不满意:“你自己也知道,都快二十岁了,注意你背着的包,还有脚上的鞋子,”一句话尚未说完,母亲低头看她的脚,“你这双帆布鞋在哪里买的?”
而在寝室的另一边,庄菲出声问她们:“我和你们说话,你们装作没听到?”
夏林希穿着羊毛衫,套了一件灰色风衣,牛仔裤布料厚实,和她的围巾同色。虽然打扮得简单,但她漂亮得惊人,乍一看也能让人眼前一亮。
问题抛出来以后,过了大概两三秒,寝室里没人回答,夏林希的手机却响了。来电显示蒋正寒,夏林希立刻按下接听,由于寝室气氛不好,她握着手机准备出门。
母亲握着她的手腕,跟随人流向外走,忽然和她提了一句:“你大学都上了四个月了,怎么还不会打扮自己?”
蒋正寒在电话里和她说:“我刚才在开会,”他跳过会议的内容,直接奔向了主题,“今天晚上,你想去哪里?”
“今天没有。”
夏林希答非所问:“你们的开会时间,改到了早上七点,”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因为到了年底,所以比原来更辛苦吗?”
“你们晚上没有课吧?”
也不全是。
夏林希握着手机,实话实说:“坐地铁来的。”
是因为组长比从前要求更高了,所以组内会议的时间延长,又提早到了早晨七点。在目前的计算机行业里,员工加班加点干活,原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不仅是在一些创业公司,哪怕是界内的龙头企业,也难免有加班成风的现象。
她的妈妈摘下墨镜道:“刚从学校过来吗?”
而蒋正寒所在的公司,奉行的是弹性工作制,并不规定员工到岗时间。但他所在的数据分析组,要求却比一般的技术组更严格,到了今年的年底,组长更是一反常态,开始多番催促,盼着能加快进度。
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夏林希飞奔了过去,她背着一个双肩包,包里装了一点零食。
蒋正寒没有提及这些,笑了笑才回答:“还好,算不上辛苦。”接着把话题引向了今晚的见面,“晚上几点有空,我去你们学校……”
她心想明天的行程十分紧张,或许从早到晚都会很忙。于是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随便穿了几件衣服,上完专业课之后,匆匆忙忙跑去研讨会,吃过午饭也没有休息,直接约了学姐见面——她和楚秋妍就像两个陀螺,共同旋转到了下午四点,楚秋妍可以停止了,夏林希还要赶赴机场。
他的话还没说完,庄菲猛然拉开了椅子。
“下午四五点,我要去机场接妈妈,”夏林希道,“晚上要和她逛街,大概回来比较迟。”
椅子摩擦地板,响声格外刺耳。夏林希还没有走出房间,也没听清蒋正寒的话,只听见庄菲将矛头对准了她:“夏林希,你站住!”
楚秋妍问:“你明天有别的事吗?”
夏林希脚步一顿。
夏林希喝光了白开水,正准备走向饮水机,楚秋妍给她倒了一半奶茶,其中有几滴洒在了桌子上,都被楚秋妍用湿巾擦掉了。
庄菲站在她身后开口:“上次的事,我没再找你吧?隔壁寝室的人都知道了,是你先惹我的。”
言罢,她吃了一块曲奇,又灌了一口奶茶,坐到了夏林希的旁边。
此时寝室房门紧闭,夏林希握上了门把手,仍然选择保持沉默。她并不了解庄菲,也摸不透她的性格,只觉得她像一颗炸弹,即便没有火苗做引子,也要时不时地炸两下。
“你担心自己没时间实习吗?”楚秋妍理解了她的意思,端着奶茶走近一步,“时间都是挤出来的,要不暂停社团活动吧。”
至于上次那件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据说时间能冲刷一切裂缝,但一个月的时间可能不够长,在她们两个之间,依然存在着莫大的嫌隙,而且这一刻,又被庄菲主动挑起了。
寝室开放了暖气,比室外温暖很多。夏林希脱下外套,坐在椅子上吃东西,她默默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们待在学校里,准时上课、出席讲座、参加社团活动,是不是就把时间耗完了?”
与其说庄菲要和夏林希正面冲突,不如说她是在为自己辩解。整个寝室一共四个人,庄菲说出来的话,却很少有人回应。
“明年开始实习吗?”夏林希解开围巾,从柜子里拿出曲奇,然后打开包装盒子,分了一半给楚秋妍。
仿佛她在唱一场独角戏,演得再好无人赞赏,演得再差无人纠正。
楚秋妍抬头看着她:“好啊,就这么说定了,我认识Inflection的学姐,她还有内推实习的机会。”
与之相反的是,夏林希没有被孤立过,所以体会不来这种感觉。一方面是因为,夏林希习惯了独来独往,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她不可能站在庄菲的角度为她考虑。
夏林希顺手关门:“你准备参加吗?我们一起去吧。”
夏林希扶着门把手,也没有回头看庄菲,说出的话还算客气:“期末考试还没结束,你有时间不如看书。”
楚秋妍泡了一杯奶茶,一边搅拌一边说话:“明天是礼拜一吧,国内市值最大的互联网公司,就是那个Inflection公司,它们要举办一场学术研讨会,名字叫做‘21世纪的计算’,宣传海报还蛮有意思的。”
“我看了一晚上的书,”庄菲放缓了声调,刻意强调了一点,“我找了同学自习,有隔壁寝室的人,还有陈亦川和徐智礼。”
回到寝室的时候,恰好是下午六点整。
夏林希只回了一句:“你不用告诉我这些。”
校门外雨丝弥漫,风也吹得格外阴冷,她和蒋正寒分享经验,聊了大概半个小时,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别。
庄菲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想告诉夏林希,她能找到合得来的同学,也有时间和精力一直学习,但是夏林希对此漠不关心,无法彰显庄菲的胜利。
需要学习的内容不只专业课。为了提高编程技能和水平,她花费了不少精力,这方面的入门很容易,难的是熟练与精通。
夏林希打开房门,径直从中走了出去,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她的手机还在通话。
比起疯狂刷题的高中时期,她的习惯有了很大改变,可能是因为楚秋妍的影响,她渐渐觉得效率更重要。
走廊上也有暖气,但比寝室冷一点,过道上吹来一阵风,掀起了她的裙摆。她低头打了一个喷嚏,背靠墙壁站了两秒,对着手机开口问道:“你还在听吗?”
夏林希道:“期中考试以后,我去旁听了计算机系的专业课,目前正在自学Java、Matlab和R语言。”
电话的另一头,蒋正寒声音平静:“我一直在。”
蒋正寒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很公平,不过一个人组队,不一定写得完。”
夏林希没有谈到庄菲,她用手指敲了敲窗台,估摸着见面的时间,继续他们的话题:“今天晚上七点,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她说:“一个人也能参赛,我们两个一起,比一比谁的成绩好,是不是更公平一点?”
蒋正寒应了一声好。
根据蒋正寒的意思,成果交给夏林希,他提供无偿帮助。夏林希想了想,义正词严道:“不可以,这样行不通。”
在他那一边,大概也正忙,隔着手机屏幕,传来嘈杂的交谈声。夏林希隐约听见他们在讲什么模型,于是很体贴地说了一句:“那我们晚上见,我今天还有最后一场考试,也许早上还能复习两个小时。”
蒋正寒答非所问:“美赛不能跨校组队。”他一只手握着伞柄,微微倾斜了伞沿道,“报名写你的学校,我负责程序代码。”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通话即将结束。
夏林希点头:“那1月底的美赛,你有时间参加吗?”
这天晚上七点整,天气比平日更冷,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天幕已然漆黑一片。
“公司任务紧张,”蒋正寒道,“春节放假七天。”
夏林希刚刚结束期末考试,只觉得整个人都很放松。她朝着学校门口向前走,即将到达的时候,被人从暗处牵住了手,并且牵得很紧。
关于即将到来的12月,两人都没提。夏林希高瞻远瞩,联想到了寒假,因此率先提问:“你寒假回家吗?”
她挣脱不开,也不想挣脱。
雨点毫不间断,激起一圈水花,她收起自己的伞,钻到他的伞面下。没过多久,边沿倾斜了不少,倒向她所在的位置,又被她伸手扶正了。
“说好了七点整,”夏林希开口问,“你是不是早来了很久?”
“因为你在这里,”夏林希道,“不知不觉就跑过来了。”
蒋正寒回答:“早了半个小时。”说完还拉过她的手,亲了一下她的手背。
蒋正寒笑道:“怎么又回来了?”
夏林希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趁着蒋正寒的左手近在身旁,她把装在盒子里的机械表拿了出来,然后套在了他的手腕上,引得蒋正寒低头去看,一边出声询问道:“这是什么?”
这一日傍晚,夏林希在校门口处,和蒋正寒挥手告别。她走了大概三步,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立在原地目送她,她干脆飞快地跑回去,打算再和他聊聊天。
“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夏林希答道,“其实也不是很贵,我只是觉得和你很配。”
他们两人各怀心事,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
暗处的光照不够充足,看不清整块表的形状,但是表带的做工异常精致,蓝宝石镜面也在反光,即便夏林希说它不贵,却也显然不怎么便宜。
除此以外,蒋正寒12月也很忙,不仅参与了公司的年终计划,而且要跟随校队参加比赛——当然这些课外活动,都不能代替学生的本职,他还要复习期末考试,取得符合标准的分数。
夏林希担心他不收,所以握住蒋正寒的手,低头给他系上表带,听见他再一次发问:“今天买的吗?”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夏林希要陪她的母亲,她可能找不到什么机会到蒋正寒的学校等他。
夏林希道:“不是今天买的,我看中很久了。”
按理说,这样的鬼天气,并不适合出门散步。
在“很久”这两个字上,她特意加强了语气。
窗外正下着雨夹雪,雨声淅淅沥沥,临近中午也没有停止,穿过翻滚的乌云,洒下一片倾斜的风雨,行车的视野变得越发模糊。
蒋正寒便说:“原来你一直想着要送我礼物。”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他给了她一个摸头杀,见她的脸颊更红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当然没有了,”夏林希道,“我们和他不熟。”
夏林希有些忐忑,小心谨慎地问:“你喜欢吗?要是不喜欢,还可以拿去换。”
蒋正寒握着她的手腕,把玩了一会儿才回答:“有没有见面的打算?”
她用了“换”这个字,而不是“退货”一词。显而易见的是,她打定了主意,要把表送出去。
蒋正寒坐在椅子上,夏林希站在椅子后方,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夏林希主动解释:“你听见秦越的名字了?我妈妈好像认识他,但也只是认识而已。”
为什么一定要送出去呢?她自己也不能说明白。或许是因为新的一年快要来了,她仍然像从前一样喜欢他,表达珍爱的方式有很多种,然而以她的阅历和年纪,暂时只想到了送礼物。
挂上电话的那一瞬,她跑到蒋正寒旁边,从他的身后抱住他,低头亲了亲他的脸。
夏林希抬头盯着他,这样与他对视了片刻。
她心想沟通是一把万能钥匙,母亲也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更何况是面对着血脉至亲,她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其实应该更有耐心才对。
他的瞳仁像寒夜里的星星,深不见底,又璀璨生光。
夏林希很快答应。
“你送我什么,我都会喜欢。”蒋正寒反握她的手,掌心比她暖了许多,刚好焐热她冻僵的十指,焐热以后还帮她戴上了手套。
这一句话尚未结束,她的母亲换了语气:“好吧,你不想去就不去了。我们在城区里转一转,这总行吧?”
夏林希觉得神奇的地方在于,她送蒋正寒一张普通的贺卡,他是这样高兴的反应,送他一块值钱的手表,他也是同样的反应。她并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换成她自己大概也没有这种境界。
“我不仅是大学生,也是一个成年人,”夏林希掂量着措辞,试图和母亲讲道理,“我明年就满二十岁了,也有自己的处事方法……”
蒋正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牵着她一路往前走,等到他们快吃完饭,时钟指向了八点半。夏林希发现时间还早,就提议了一句:“今天晚上……我不回寝室了。”
但她的妈妈仍然劝说:“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不能做一个书呆子,人际交往这方面,还要妈妈教你吗?”
她这样说完,又觉得不妥当,所以接着问,“你晚上有事吗?”
他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面前摆了一瓶矿泉水,对照此时的光影角度,好像一幅广告画面。夏林希观望良久,心中平静了很多,她的手指搭在木柜上,默默画了一个爱心。
蒋正寒原本打算送她回学校,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来。作为回应,他立刻笑了一声,然后拿出身份证,准备用来今晚开房。
“秦越”两个字出现之后,蒋正寒侧过脸看向她。
夏林希喝了一口水:“你不用这么着急的。”
夏林希背靠一面墙壁,手指敲了敲木柜:“我和秦越讲过的话,绝对不超过十句。”
“前几天见不到你,晚上会做梦,”蒋正寒坐在她的对桌,用刀叉切一块牛排。夏林希一手托腮,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饶有兴致地询问:“梦见什么了?”
按照原本商定的计划,行程应该从三天后开始。然而目前看来,她的母亲提前动身了,动身的原因无从探寻,可能和秦越有一点关系。
蒋正寒放下刀叉,视线和她交会,他这么清白正直的样子,反而更容易让她胡思乱想。直到他的目光下移,接着扫过她的全身,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又喝了一口水,直觉得自己需要冷静。
夏林希深吸一口气。
晚上八点五十左右,一顿饭终于吃完。
“秦越那孩子可不是这么说的,”她的妈妈回复道,“他说高中就认识你,你们两个特别投缘,共同放弃了保送名额,约好了一起考到北京。”
他们在前台开过房间,进入了大厅侧面的电梯。电梯内没有别的客人,只有蒋正寒和夏林希,夏林希刚想和蒋正寒说话,忽然听到电梯外,传来十分熟悉的声音。
夏林希没有听完,出声打断道:“我和他不在一个班,高中几乎没说过话。”
电梯外的男同学喊了一声:“哎,电梯,等等!”
电话里接着提醒道:“那孩子名叫秦越,他爸爸是我们公司的客户,也是邦荣地产的老板,今年开始在北京做投资……”
言罢,电梯门开了。
夏林希保持沉默,表达了无声的抗拒。
徐智礼拉着楚秋妍的手,头也没抬就进了门,直到他仰起下巴,才发现两位熟人。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母亲道,“人家的儿子你也认识,高中和你一个学校,还是高考的理科状元。”
他们开的房间都在十二层,电梯关闭正门之后,缓缓向上攀升着。徐智礼左手拿着房卡,右手牵着他的女朋友,相当凑巧的是,蒋正寒干了同样的事。
最后一句话意味不明,夏林希犹豫着问道:“为什么要和他们吃饭?”
徐智礼先是愣了片刻,随后忽然笑了两声,最终拍上蒋正寒的肩膀:“你们数据分析的技术组最近很忙吧?”
“好的,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傍晚六点能到北京,”她的妈妈继续说,“礼拜一的晚上,你们不上课吧?我约了两个朋友,还有他们的儿子,我们一起吃顿饭。”
蒋正寒笑着回答:“年底了,公司上下都忙。”
夏林希撒谎道:“我在。”
蒋正寒和徐智礼同在一个公司实习,但是两人属于不同的部门。又因为蒋正寒最近忙得不见人影,徐智礼其实很久没见过他。
电话另一头声音嘈杂,夏林希贴近手机,听见她的妈妈问:“你在学校吗?”
徐智礼抱着打听消息的心态,紧跟着追问了一句:“我听说你们的组长对你们逼得很紧,这有点奇怪了,他是T4的职称,再往上只有三级,手里握着不少股份,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今年这么严格?”
夏林希穿好衣服,接着收拾了东西,在她准备出门之前,她的妈妈打来一个电话。
蒋正寒侧过脸,看着徐智礼说:“我只实习三个月,不了解去年的情况,”言罢,他又笑道,“去年的数据分析组,工作很轻松吗?”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天空中飘着灰蒙蒙的云朵,雨水冲刷着纵横交错的街道,来往车辆溅起一连串的水花。
徐智礼并没有意识到,蒋正寒把话题推给了自己。
她一向乖巧又听话,从小到大很少忤逆父母,但她今晚前功尽弃。
蒋正寒避开了他的问题,又抛出一个新的疑问,这种转移话题的方法,往往不容易被发现。且因蒋正寒态度温和,徐智礼笑着回复道:“去年他们数据分析组那帮人,每天就工作七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