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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衷情

夏林希从原位站起来,用不锈钢水杯敲响了桌面,待到全班回过头看她,她开口重复了一遍:“现在是自习课,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这句话不轻不重,很多人假装没听见。

教室的前排,有一位男生发笑:“夏女神,你别这么严肃。”

夏林希原本也在写作业,眼见顾晓曼越哭越难过,夏林希拍桌说了一句:“现在是自习课,请大家保持安静。”

他说:“我们图个乐子,也没碍着你吧。顾晓曼和陈亦川的事,全班都知道了,你还不给我们热闹热闹?”

突破心理防线以后,她干脆破罐破摔了。

夏林希撕了一张草稿纸,在上面记下男生的名字:“你还有什么话,下课和班主任讲。”

然而附近的笑声分外刺耳,像是一堵厚实而密封的围墙,将她阻隔在教室的另一方。围墙的左边充满欢声笑语,围墙的右边只有她一个人,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却又觉得是自作自受,思前想后之下,她没办法不哭。

言外之意,大概是要杀鸡儆猴,将名单交给班主任。

作为一名高三学生,她多少有一点人生阅历,知道哭泣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引来更多的嘲笑和讥讽,更加体现她的软弱和无能。

那名男生闻言,当即变了脸色:“夏林希,你脑子有病吧,你什么意思啊?”

顾晓曼起初还能安静学习,到了后来却无法集中注意力。

他把书包塞进抽屉,站了起来:“全班都在起哄,你凭什么光找我的麻烦?我警告你,你把那张字条撕了,不然我们都别好过。”语毕,他竟然从前排走向这里,很有一番威胁的意味。

这一节课是自习课,不过没有老师监管,他们二人回来之前,全班几乎寂静一片,但是他们两个出现以后,到处都在窃窃私语,谈笑风生。

张怀武早已惊呆,急急忙忙道:“这是要干什么,不是要打架吧,夏姐可是女生啊,冯天俊准备和女生动手?”

顾晓曼涨红了脸,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在他们高三(30)班,有两个惹不起的人,其中一个是陈亦川,另一个就是冯天俊。

话音刚落,班上爆发一阵哄笑。

张怀武心想,假如冯天俊径直走过来,蒋正寒必然会挡在前面,由于网吧事件的铺垫,他不怎么担心蒋正寒,反而担心那位冯同学。

陈亦川的同桌大声嚷嚷道:“二哥,你可以啊,我支持你!从今天开始,顾晓曼不再是顾晓曼,她是我们的二嫂!”

果不其然,蒋正寒见状,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等到他们返回教室,全班同学都觉得自己明白了情况。

张怀武念了一声“卧槽”,只觉得世界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这一天的上午,夏林希没被叫进办公室,反倒是陈亦川和顾晓曼被拎了过去,接受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

比起三分钟之前,全班已然安静许多,顾晓曼也不再哭了,反而望着越走越近的冯天俊,带着鼻音开口道:“把字条撕了吧。”

距离高考还有四个月,她以为自己的秘密昭然若揭。

夏林希固执道:“不撕。”

夏林希从他们身后路过,手里捧着她的水杯,之前的对话她没有听见,耳边传来的只有那一句:“班上的尖子生早恋,影响了他们的学习。”

她表面上从容淡定,心里其实也很紧张。

她说:“有几个同学告诉我,班上的尖子生早恋,影响了他们的学习。”

从小到大,夏林希没有和人打过架。在幼儿园的时候,她每天都得小红花,刚上小学就被任命为两道杠,初中毕业代表全年级在国旗下讲话,高中入学两年多来,几乎都是一帆风顺。

时莹把双手藏进袖子里,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也不知道是谁……”

但是今天,她可能要被打了。

室外不比室内,没有砖墙的遮挡,更没有暖气驱寒,寒风刺骨地从衣领灌入,冻得人直打哆嗦。

冯天俊面色不善,他的话放了出来,夏林希却没当一回事,眼下全班都在看他,他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会显得自己很好欺负。

何老师不由自主地抬头,面上神情严肃不少,他夹着手里的烟卷,蹙眉问道:“你都听说了什么,哪个同学在早恋?”

尚未走近最后一排,陈亦川突然说了一句:“有本事找男生单挑,和女生闹什么别扭?”

早恋一出,事关重大。

他扔开一本练习册,继续骂了一声:“懦夫,有种你过来!”

但她说出的话一点也不俏皮,她站在原地反复搓了搓手,最终同班主任道:“老师,虽然我这段时间没来上课,但是我听说班上有人早恋。”

冯天俊哂笑,没有回话。

时莹并未穿校服,穿了一件棉大衣,长发微微烫了卷,显得有一些俏皮。

陈亦川脱下外套,自己走了过去,全班同学屏住呼吸,看着他们在组与组之间开打。陈亦川下手极狠,冯天俊毫不承让,周围的桌子被他们撞倒,笔芯和草稿纸散落一地。

课间休息时间不多,她拿起水杯出门接水,经过教室外的走廊,此时何老师正在抽烟,时莹背对着夏林希,正面朝着何老师讲话,周围没有其他人,他们的谈话内容也是一个秘密。

蒋正寒道:“不能这样,我去拉架。”

夏林希其实想说,她觉得自己考得不错,然而大家都觉得她砸了,她很难开口解释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才有几个男生反应过来,连忙伸手试图拉架。

夏林希答道:“我这次考试也尽力了。”

蒋正寒第一个靠近,他拉过冯天俊的手腕,将其反扣到了背后,接着扯到了肩胛骨的旁边,也不管冯天俊骂骂咧咧,似乎是在维护和平主持正义……但他并没有限制陈亦川。

全班第二并非陈亦川,而是孟之行。比起跌落到全市第二的夏林希,大家其实更关注滑到全班第七的陈亦川,但是因为他脾气不好,同学们私下也不怎么敢说。

冯天俊失去了反抗能力,一场对战变成了单方面的毒打,陈亦川踢了他好几脚,才被周围的男生拉开。

顾晓曼安慰道:“全市第二也很好了,还不是一样能进北大清华,我们班的第二都排不上全市前十,多亏了你才挣到一点面子。”

张怀武没有反应过来,仍在后排赞不绝口道:“正哥这人真是太热心了,还去拉架呢!”

好像跌下了神坛。

由于有人通风报信,大概两分钟以后,班主任匆匆赶到,刚一进门,整张脸都黑了。

倘若纵向比较,夏林希这次考试不算发挥失常,和从前的每一次考试一样,她发挥了全部的水平,不过因为她的前面还有别的学生,两相对比之下,就给人一种退步的错觉。

“怎么回事?”他走到讲台上,狠狠地拍响了讲台,“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想造反吗?”

由于一模没有考好,教室里的氛围也和往常不一样,那些保送的学生一回教室,就感受到了一股低气压。

他嗓门极大,震耳欲聋。

为了鼓舞人心,那些已经保送的学生,都被叫回来参加了宣誓。

窗外是严冬苦寒,室内一片迷之沉静,散落在地的草稿纸、文具盒、水笔芯,此时都无人捡起。

年级组长感到头疼,召开了一次动员大会,让所有高三年级的学生在国旗下宣誓,立志在接下来的四个月中:竭尽全力做到最好,勤奋自勉为校争光。

班主任下台走了两步,紧锁眉头道:“班长、学习委员、数学课代表,你们几个来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从来不假。另一所省重点高中的第一名,吸取了三校联考中的教训,反超夏林希十几分,坐稳了全市第一的宝座。

为了达到先入为主的效果,夏林希抢着开口:“刚才那一节自习课上,我记下了冯天俊的名字。”她的话尚未说完,数学课代表孟之行就接道:“因为冯同学一直在吵,吵得我们前排的同学根本没办法专心学习。”

除此以外,夏林希保持了年级第一,却不是全市第一。

一句话讲完,孟之行看向了班长。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更冷,大雪覆盖了操场,为教学楼蒙上了皑皑白装。然而比天气更令人嗟叹的是,本次考试江明一中丧失了平均分第一名的位置,让路给了另一所省重点高中。

班长在心中掂量一番,是孟之行和夏林希比较重要,还是冯天俊同学比较重要,两相对比之下,他决定选择前者。

这一场模拟考试,算是一次全市统考,所有高中的学生全数参加,最终结果也被做成了全市排名,发放到每一所学校。

于是他说:“这事不能怪学习委员,因为冯天俊不仅起哄,还威胁学习委员,他说假如不把记名字的字条撕了,他就让大家都不好过。”

12月眨眼晃过,1月的全市一模如期而至。

冯天俊骂了一声,刚要解释,却被班长打断了:“冯天俊,我哪一句说的不对了,我讲的不是事实吗?”

早读课开始之前,夏林希和蒋正寒一前一后回到了教室,好像是从这一天起,他们每天早上都能遇到。

班主任的脸色黑如锅底,紧跟着又问:“陈亦川你呢,你是怎么回事?”

“嫂子”两个字,差点就要说出来了,大庭广众之下,他感到心有余悸。

孟之行替他开脱:“冯天俊离开座位,要和夏林希动手,陈亦川过来拉了一把。”

“正哥,我在教室里等你,”张怀武挥了挥手道,“你和嫂……夏姐好好聊!”

这种说法很微妙。

张怀武认为,他即将成为电灯泡,因此没过几秒,就抱着书包撒腿跑了。

因为冯同学走过来之前,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也许只是学习压力太大,准备单纯地吵一架,不过因为他气势汹汹,给人一种不打不服的错觉。

蒋正寒和她离得不近,似乎只是普通同学,从一旁望过去,两人保持着距离。但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氛,仍然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周遭。

冯天俊刚开始还很愤怒,但是当他的敌人越来越多,从夏林希变成了陈亦川,又变成了孟之行和班长,接着蔓延到了整个班级,他反而没有了怨恨和嚣张,像是一只被戳破了的皮球。

蒋正寒点头道:“养成习惯了。”

他只感到百口莫辩,又听见班主任说:“你过来,下堂课别上了,和我去办公室。”

夏林希有些惊讶:“这么早?”

一场闹剧就此平息。

蒋正寒回答:“五点半。”

陈亦川衣裳凌乱,脸上也挂了彩。他独自走回座位,穿上刚才脱下的外套。顾晓曼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心里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她同时又认为,必须和他保持距离。

夏林希道:“他一般来得比较早。”随后又问,“你每天几点起床?”

她低头打开练习册,瞧见了首页的倒计时。

“哟,正哥!”张怀武兴致勃勃道,“我每天这个点上学,还是第一次遇见你。”

她忽然觉得,距离高考还剩几天?今时今日的大事件,再过几个月回顾,也只是过眼云烟,再过几年呢,可能都不记得了。

蒋正寒骑着自行车过来,停在了夏林希的右边。

夏林希却没有参透这一点,为了追求内心的平静,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开始做题。

他们还在校园里,应该保持低调,但她似乎忘记了这一点,也没注意周围有没有老师。

顾晓曼在此时开口:“我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在早读课上和陈亦川告白,虽然我现在非常后悔,但是必须承认做过的事。”

夏林希却没有认真听,因为她发现了蒋正寒的身影,马上冲他挥了一下手。

夏林希问:“所以班主任就觉得,你和陈亦川早恋吗?”

他说:“但是怎么说呢,我也挺心疼他,他找了我一整天,一口水都没喝,回家以后,饿到生吃了一个洋葱。”

“他成绩下降,和我有什么关系?”顾晓曼回答道,“我不觉得我能影响他。”

“那不肯定的嘛,”张怀武与她并排走着,也与她推心置腹,“我爸虽然没有打我,但是对着我一顿好骂,骂得我都找不着北了。”

夏林希心想,告密的人很可能是时莹,但她并不知道对方这么做的意义。高三阶段大家多忙,心思都花到了自己的学习上,有谁会在闲暇之余追踪别人?她觉得时莹非常特立独行。

夏林希走了一阵,转而问道:“那天你回家以后,你爸有没有教训你?”

对于班上大多数同学而言,他们无心理会别人的琐事,又因为一模没有考好,他们感觉到了出师不利。然而越想抓紧时间,时间过得越快,因此在一种紧张又焦灼的氛围中,1月悄无声息地流逝。

冬天的太阳出得迟,此时天刚蒙蒙亮,呼出的气体都成了白雾,道旁栽种着的高大乔木,随风落下枯黄的残叶,渐渐堆满校园的小路。

转眼到了今年2月,高三阶段进入了尾声。

张怀武心想,他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

江明一中在一模考试中失利,已经是一件尽人皆知的事情,为了挽回丢失的颜面,年级组长比往常更严厉,动员召开了一场教师大会,督促各班的班主任勉励学生。

夏林希望了一眼秦越,脱口而出道:“我觉得蒋正寒比他聪明,你觉得呢?”

于是从2月末开始,何老师经常拍着讲台说:“同学们,到了最后关头了,你们千万别松懈,坚持就是胜利。你们迎难而上,才能乘风破万里浪。”

夏林希随即绕道,张怀武跟在她身后,做出了一个总结:“夏姐,说实话,成绩是不是和家境挂钩啊?你看那个秦越,他家的车好吓人。”

你们迎难而上,才能乘风破万里浪。

他们一起走了没多久,不远处驶来一辆阿斯顿马丁,秦越从车上走了下来,也背着一个双肩书包。

诚然他们班主任说的话,有时还是很有道理的。

他前天闹离家出走,将很多练习册搬到了家里,打算一辈子都不碰了。然而自作孽不可活,今时今日,他又要把那些练习册重新搬回学校。

许是因为受到了鼓舞,班上的同学开始疯狂学习,致使气氛有一点压抑。作业、考试、分数,还有排名,这些东西日渐堆积,寻不到一个爆发点,仿佛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在缓慢消磨他们的耐心。

“夏姐,”张怀武道,“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家车是奔驰啊。”

3月开春,全市二模姗姗来迟。

汽车扬起尾气,绝尘而去,张怀武却远远跑过来,手上提了一堆东西。

二模考试,又称最难的模拟考试。一般而言,题目都比较难。

夏林希点了点头,然后关上车门。

考完的次日,老师还没有讲卷子,班上的同学就聚在一起核对答案,为首那人正是陈亦川。

饭后夏林希去上学,她妈妈开车送她,一路飞驰到学校,临别时又道:“冬天这么冷,别骑自行车了,这段时间,我和你爸轮流送你。”

他拎着一张数学试卷,抬手召唤夏林希,等她走过来以后,他立刻问了一句:“你最后一题的答案是多少?”

显而易见,父母在某个方面达成了共识,他们很少有这么默契的时候,当下的情况可以算作之一。

夏林希据实回答:“是一个分数,分母17,分子31。”

至于其他的话,则绝口不提。

话音未落,周围一片吸气声。

言罢,他拍了拍夏林希的肩膀:“爸爸这段时间,厨艺也没有荒废,中午等你回来,给你露两手。”

因为没人和夏林希一样。

夏林希给爸爸开了门,她的妈妈做好了早饭,站在餐厅给女儿盛粥。爸爸进屋一眼瞧见,笑着说了一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早饭是你妈做的?”

鉴于夏林希一贯满分的作风,她的答案几乎就是标准答案,是老师最后公布的正确答案,所以在场的其他人都认为,这次二模的数学压轴题死定了。

生活照旧,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次日清晨六点左右,夏林希的父亲赶上早班车回家。

核对答案真是一件痛苦的事,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但是陈亦川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所以他反驳道:“不对吧,我算出来的结果是3,一个正常的整数,比起夏林希的答案,3看起来更合理!”

母亲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作为一个学生,她的能力微乎其微。

最后一道题分值二十,一旦失手,第一的位置必然不保。

可她依旧应了一声好。

除了夏林希以外,好像所有人的结果都是3。

夏林希自觉从高一到现在,她一直竭尽全力地学习,并且会把这种状态延续到高考,但是她的生活并非与世隔绝,总不可能始终风平浪静。

夏林希只好走回自己的座位,站在蒋正寒身旁问:“你还记得数学压轴题的结果吗?”

专心高考,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蒋正寒道:“是二模吗?”

“她准备回老家了,很快就会走,”母亲坐过来一点,靠近夏林希,“别再想这件事了,专心高考。”

夏林希点点头。

她应该保持沉默,但还是忍不住问:“我们不能继续雇她吗?”

蒋正寒坐在座位上,不假思索道:“结果是一个分数,十七分之三十一。”

或许是大学毕业的那一天,或许是经济独立的那一天,总之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

夏林希如释重负。

夏林希没有桌子高的时候,母亲就喜欢用这句话来教育她,她听了以后总要沉思,自己需要长到多大,才能被当作一个成年人对待。

蒋正寒笑着问:“你不相信自己的答案吗?”

“你的年纪还小”,这句话百试百灵。

“因为那一片,”夏林希抬头,目光落在对面,“没有人和我一样。”

隔了半晌,母亲忽然说道:“你的年纪还小,你的安慰她不可能听得进去,明白吗?”

一旁的张怀武听了,马上拍着桌子道:“这还用问吗?夏姐,那一片没有人和你一样,就说明那一片没有人写对。”

沙发垫子很柔软,取材于久负盛名的埃及棉,坐上去以后塌陷一块,人也变得懒散。她的母亲背靠抱枕坐了一会儿,闭目养神没有出声。

这么简单粗暴的结论,却得到了蒋正寒的肯定。

夏林希踌躇一阵,轻声道:“也许我可以和她说两句话。”

当天上午老师分析试卷,压轴题的答案果然和夏林希一样,由于这道题弯弯绕绕,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没有做对。

妈妈把报纸收了起来,同时开口道:“公司发了一笔抚恤金,我给她补贴了不少。你还是一个学生,有些事不是不让你管,是你管了也没用。”

三天之后,二模成绩公布,夏林希保持第一,和往常一样。

夏林希打开盒子,见到了一条钻石手链。

全市排名尚未揭晓,班级排名已经掀起风波,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大变动,而是因为陈亦川同学,这一次竟然跌出了前十。

“别看这些负面新闻,”妈妈拿起手提包,从中摸出一个盒子,“这次出差比较忙,没时间去别的专卖店,就在珠宝店给你挑了一个礼物。”

作为班上的学习委员,夏林希第一个知道结果,但她没有注意陈亦川,她一直在找蒋正寒。值得欣慰的是,蒋正寒的名次不用倒着数,终于可以从头数了。

夏林希正要翻页,她妈妈走过来瞥了一眼,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伸手合上了她的报纸。

正数第二十一,总分高于平均分。

这所高中近年来的跳楼率居高不下。由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学校甚至把操场修成了太极两仪的形状,并且在校园门口放置了两座石狮子。

夏林希这么一看,就觉得二模考得很好,非常好,可以好好庆祝。

而在文章的下一段,简要描述了女生家长听闻噩耗几度昏厥,也让本报记者无从采访。

然而她还没跨进教室的门,陈亦川就被班主任带走了。

其上写道:昨日凌晨四点四十,某高中高三年级有一女生坠楼身亡,相关负责人在昨日下午证实确有此事。

陈亦川自己也觉得烦。

也许是凑巧,今日报纸的头条版面上,写的是高中教育专题,开篇就对昨天的跳楼案一笔带过,笔触波澜不惊。

班主任教育他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来回强调得多了,他耳朵都快长茧了。

夏林希摊开报纸,没有接话。

“陈亦川,你必须正视自己了,”班主任沉着一张脸道,“第十一名,这一次全市二模,你考到了全班第十一名。”

妈妈对她的厨艺很了解,煮粥不煳都是万幸,所以就安慰了一句:“下次不会这样了,高考之前都有你爸爸给你做饭。”

陈亦川无动于衷,仿佛没听见。

“我煮了粥,”夏林希道,“还有一根玉米。”

班主任敲了敲桌子,试图用语言感化他:“你看看夏林希,成绩多稳定,你们两个,本来在一条水平线上。”

妈妈问她:“早上吃了什么,自己做的饭吗?”

磨了一早上的嘴皮子,班主任当然觉得累。但他依旧强撑着,一只手捋了捋头发,苦口婆心地劝说:“老师一直觉得,你是能上北大清华的料子,有什么困难只要你开口讲出来,所有老师都愿意帮你。”

夏林希坐在一旁,看向玄关处的师傅,他们已经拿出了工具箱,正准备给防盗门换锁。

陈亦川终于松口道:“我最近心烦,静不下来。”

“你知道是我吗,这么快就开门了?”妈妈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也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何老师立马站了起来:“你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

她的妈妈提着公文包,身后跟了两个换锁师傅,夏林希往后退了一步,弯腰给她妈妈拿拖鞋。

陈亦川身形颀长,比何老师高了不少,他这样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忽然没有了倾诉的欲望。

夏林希跑过去,直接把门打开了。

于是他说:“没什么事,就是单纯烦。”

夏林希送走蒋正寒的第二天,是一个难得的礼拜日。由于补习班结束了,一整天都可以休息。大概在上午十点左右,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不过因为防盗门反锁了,对方没能进来。

无法控制的心烦意乱,这种感受在高三末尾,其实并不少见。何老师如此想着,没打算再说什么。

言下之意,大概是没什么压力。

陈亦川回到教室,还要收语文作业,作为班上的语文课代表,他下课的时候并不清闲。

蒋正寒端着瓷碗,答非所问道:“我只想考到北京。”不在乎高考分数多少,只想考到北京的学校。

昨晚的作文没有写,他仗着自己有职权,推迟了交作业的时间,随便补了大概几百个字,洋洋洒洒两页纸,说的都是一些刚才没开口的事。

高三阶段,轻松的人只是少数,作为一个普通学生,压力大反而是常态。

他把全班的作业交给了赵宁成——他们班的语文老师。他其实没想过赵宁成会怎么回答,一般而言,赵宁成改作文,只会给一个分数,然后写一个“阅”字。

蒋正寒不再坚持,拿起了汤勺,给夏林希盛汤。在他盛汤的时候,夏林希低头发呆,发呆不过片刻,她忽然问了一句:“你的学习压力大吗?”话刚出口,她自觉是废话。

今天的赵宁成应该也不例外。

夏林希放下碗:“那就是你听错了。”

陈亦川心想,他这一次的作文,可能会得一个零分。

蒋正寒锲而不舍:“我听见了铺床。”

当日下午,作业被发放下来,陈亦川打开自己的本子,随手翻到了作文那页,然而计划中的零分没有出现,只有赵宁成回复的一段话。

“没什么,”夏林希改口道,“吃完饭,我送你出门。”

这段话是:“世上有这样一个人,他能把你拉出深渊,助你跋涉沼泽,教你横渡江河,带你翻山越岭,陪你登顶高峰,和你看遍风景。”

蒋正寒仿佛没听清,所以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了什么?”

陈亦川哂笑,心想这么长的一段话,八成是语文老师从哪里抄来的,直接誊在了他的作文本上。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说了不同的话。

他翻页,看到赵宁成接着写道:这个人,其实就是你自己。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共勉。

“你可以睡在客房,我给你铺床。”

陈亦川换了一个新的作文本。

“我有一段时间经常午夜回家。”

原来的那个本子,被他放在了家里,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努力,哪怕努力没有回报,至少他曾经勉力一试。

夏林希感到不好意思,但她也不能说出来,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吃完饭回家吗,会不会太晚了?”

自打他上小学以来,一直坚信自己比同龄人聪明,也比他们更容易获得高分。老师平常在黑板上讲题目,一遍结束他就理解了,他不懂为什么有人要听两遍,更不懂为什么有人要上补习班。

“你的笔记写得好,”蒋正寒道,“归功于你。”

有时他也买参考书,不过从来不动笔,只是单纯地看题目,从头到尾翻阅一遍,就好像做过了一样。

夏林希有点惊讶,同时也很欣慰,立刻给他夹菜:“你最近很用功啊,我看出来了。”

这大概算是天赋异禀,让他一向卓尔不群。

结果蒋正寒停顿两秒,很全面地答对了。

凭借特殊的学习方法,他一路畅行到了高中,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直到碰上高三的考试。从一模开始他发挥得一次不如一次,让他烦躁的不是自己没有发挥好,而是他本可以做到,却没有做到。

按她原本的想法,这样一个问题,会把蒋正寒难住,让他保持沉默,然后两个人一起吃饭,或者继续其他方面的交流。

因为达不到心理预期而感到焦虑、失落、烦躁,逐渐演变为日复一日的折磨与煎熬,他被全班第一越甩越远,甚至开始后悔放弃了保送名额。

夏林希马上打断道:“不要再想这个问题了,”她试图岔开话题,“你说锌锰干电池的电极反应是什么?”

可惜尘埃落定,他后悔也来不及。

“以后我们住在一起……”

而今,他总算想通了一点,与其心烦意乱浪费时间,不如用正事转移注意力,正如赵宁成所说,能帮助他摆脱困境的,归根结底也只有他自己。

“什么话?”

或许是由于年轻,信念可以轰然如山倒,也可以奔腾如水来。

蒋正寒道:“你刚才说的话,多半会变成现实。”

4月中旬的月考,陈亦川跳回了前五,上升到了全班第三。

“特指下厨,”夏林希由衷道,“厨艺真好。”

发放语文试卷的时候,他找到了夏林希的那一份,故意摆在她的桌前:“你这次语文考得不错。”

蒋正寒接着问:“包括做饭吗?”

倘若放在以往,夏林希会回答:“每一次都考得不错,”然而时至今日,陈亦川的成绩起伏很大,她觉得对方受不住刺激,所以说话也变得委婉,“因为我刚好碰到了做过的题。”

“我从前说你有一技之长,这句话其实不对,”夏林希端着饭碗,拿起筷子道,“你是能者多劳,有多技之长。”

陈亦川一愣,笑道:“夏林希,你变了一个人啊,你什么时候这么谦虚了?”

餐桌之上,正对着一盏水晶吊灯,灯下光影明灿。夏林希仔细地回想,这才发现一点——此时此刻,是他们第一次共进晚餐。

“这不是谦虚,”夏林希纠正道,“是实事求是。”

更何况这顿饭是蒋正寒亲手做的,理当受到他们的优待和珍惜。

语文试卷,万变不离其宗,一道题目再晦涩,总有突破的地方,经历的题型多了,就会发现它们彼此相像。

时针指向了八点四十,夏林希拿出餐具,并不觉得有多饿。不过一日三餐是一种习惯,哪怕不饿也应该吃饭。

这是夏林希摸索出来的道理,不仅适用于英语和语文,也可以应用到数学和理综上。

十分钟以后,饭菜一齐出锅。

她摊开自己的试卷,满是一片红色的对钩,又听陈亦川开口道:“最多一个月,我肯定能恢复到原来的水平,或者总分超过你。”

蒋正寒走到她身旁,二话不说摸了摸头。他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心里惦记着未完待续的吻,但是夏林希脸色不对,他只好放弃今天的机会。

他说:“我最近在玩命学习,效果怎么样,三模见分晓。”

“我去做饭,你在餐厅等我。”夏林希道。

夏林希并未反驳。

她放下了手机,穿着拖鞋走到门口,抬手把房门反锁了。

蒋正寒都能从倒数第一,变成全班第二十一,这种稳中有升的跨幅,不比陈亦川强得多吗?所以哪怕陈亦川恢复原状,她也并不觉得惊讶。

此处的别人,特指蒋正寒。

因为想到了蒋正寒,夏林希偏过头去看他,他和张怀武站在走廊上,两人都扶着栏杆,此刻似乎正在聊天。

手机对话音量很小,夏林希确定别人听不到。

4月气温回暖,校园里的樱花开了,枯败了一整个冬天的枝叶,终于重新焕发了生机。

语毕,挂了电话。

远望学校的草地上,遍布着浅色的花瓣,被当空的流风一吹,好似浮起一层波浪。从五楼向下看,樱花和草地相映成辉。

母亲总算满意,最后说了一句:“你今晚早点休息,我明天就回来了。”

夏林希带了手机出去,站在栏杆处拍照。

“我知道了。”夏林希回答道。

从别人的角度来看,夏林希仿佛是在拍楼下的樱花,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景色不过是一个蹩脚的掩饰,她其实是在拍蒋正寒。

“你的时间很宝贵,不要关注无足轻重的人,”母亲嘱咐道,“在这个家里,爸爸妈妈永远爱你,我对你说这些话,也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顺利度过高考。”

侧脸真好看啊,她心想。

夏林希“嗯”了一声。

按下快门之前,蒋正寒似有感知,侧过脸瞧她一眼,然后对着她笑了。

母亲听出弦外之音,放缓了语调说:“你也不想一想,她女儿在衡湖高中,学习压力有多大?既然是为人父母的,就不能把孩子送到那种地方。”

夏林希道:“你很上镜啊!”

夏林希沉默不语。

蒋正寒回答:“你拍得好。”

“不应该,”母亲没有听完她的话,直截了当地打断道,“彭阿姨是一个好保姆,顾客评分很高,但是她的运气不好,这和我们没关系。”

“我不是故意拍你,”夏林希倚靠栏杆,转移视线道,“是你站的位置,刚好在屏幕里。”

夏林希道:“我们是不是应该……”

蒋正寒走近一步道:“我从屏幕里出来了,你再试一次。”

“今天凌晨四点钟,她在学校跳的楼,”母亲有一点不耐烦,仍然回答了这个问题,“从九楼跳下来,抢救有用吗?”

他说话的声音偏低沉,但是张怀武离得近,倒也听得清清楚楚。

夏林希没有她母亲的阅历,忍不住问:“那个女生还在抢救吗?”

张怀武拽了一下蒋正寒的袖子,吸了一口气提醒道:“这里是走廊啊,你们注意一点。”

如今家里的保姆出了事,她担心夏林希会受到影响,因此就算会议行程尚未结束,也打算提前动身回家。

但是他没能拉住蒋正寒。

夏林希的母亲有一个习惯。她在权衡一件事的好坏时,会剔除相关的情感因素,商场上摸爬滚打的这些年,让她认定凡事都要仔细考虑,倘若造成了什么后果,第一要务就是撇清关系。

仿佛两块磁铁,彼此之间有一股吸引力,张怀武势单力薄,没办法把他们分开。

电话的另一头,妈妈再三叮嘱道:“她手里有我们家的钥匙,我没来得及换锁,今天晚上你把房门反锁。”

走廊上人来人往,不是相处的好地方。蒋正寒站到了夏林希身边,但也只是这么站着,楼底下樱花依旧,夏林希却在观摩手机。

一句话好似一颗重磅炸弹,炸出了隐藏的硝烟。

“我要新建一个相册,”夏林希一边扶着栏杆,一边握着手机,“用来放刚才的照片。”

她女儿跳楼了。

她问:“叫什么名字好?”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妈妈答道,“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女儿跳楼了。”

蒋正寒道:“叫夏林希。”

“我们家惹她不高兴了吗?”

“为什么?”

“那个彭阿姨,从今往后不会再来我们家了。”

“因为是你拍的照片。”

夏林希坐直了身体,扶着沙发的抱枕,严阵以待地问道:“什么事这么重要?”

这个解释挺有道理。她鬼使神差地建立相册,把名字设成了夏林希,然后放进了他的照片。

正因为此,妈妈的气消了一半,又接着开口道:“有一件事,非常重要,必须今天和你说。”

她随即又发出疑问:“照片里没有我,感觉很奇怪。”

鉴于夏林希一贯的作风,她妈妈轻易就相信了女儿,认为她独自在家一心学习,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功课上,并未留意到手机的来电提醒。

蒋正寒提议道:“那改成我的名字。”

“我静音了,”夏林希道,“没有注意。”

夏林希依言照做,果然顺眼很多。

响过两声之后,她妈妈接了电话:“你今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手机打不通?”

张怀武瞧见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聊天,又察觉夏林希新建了一个相册专辑,专门用来放蒋正寒的照片,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走廊,更不应该站在这里。

她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号码。

但他还是提醒道:“你们小心一点,别让人发现了。”

他关闭了灶台的电源,从厨房里跟了出来,和她一起走到了客厅。沙发附近铺了一层波斯地毯,柔软并且富有弹性,脚踩上去没有声音,因此夏林希直到落座,也不清楚蒋正寒站在旁边。

话音落罢,夏林希望向蒋正寒:“别离得太近,至少应该有一米的距离。”

蒋正寒追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回教室吧,”蒋正寒没有同意,另辟蹊径道,“前后桌的座位,也在一米之内。”

话音落罢,她红透了脸,转身往客厅走:“我说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林希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

夏林希无从辩驳,舌头像是打了结,回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她背靠一扇玻璃门,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脑中所想问出来了:“以后我们住在一起,也是你做饭吗?”

他们两个走回座位,好像夫妻双双把家还。但由于他们一派坦荡,班上的同学见状,也没有如何多想。

蒋正寒道:“我也是。”

大概就是这样,每天重复着考试、做题,生活虽然不曾发生变化,却也一帆风顺地前进着。

夏林希心头一热,加重语气道:“我说的是正经话!”

倒计时一天天减少,从4月到5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有几个女生换上了夏季校服。对于高三的学生而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穿夏季校服了。

“在厨房里,对你心怀不轨。”

时间过得太快,以至于回头一望,那些白驹过隙的时光,像是被谁偷走了一样。

“坦白什么?”

蒋正寒的生日在5月,夏林希为此准备已久。鉴于他送过一个手工礼物,夏林希决定照样模仿,但她的手工实在是太差,她搜遍了网上的教程,觉得自己只能做一个贺卡。

蒋正寒把大火转成小火,按下抽油烟机的开关:“假如被发现了,我只能向他们坦白。”

礼物虽糙,却心意十足。

“你不怕我爸爸妈妈突然回来吗?”夏林希走进厨房,面朝蒋正寒的背影,“假如被他们发现了……”

夏林希选在傍晚放学的时候,掏出贺卡送给他。

夏林希关上正门,如释重负。

夕阳渐沉,窗外是漫天霞云,倦鸟即将归巢,同学们陆续走光。教室里只有几个值日生,都各自忙活他们的事,没人把目光投向后排。

保安见状,以为她所言非虚,与她寒暄两句后,完成任务就离开了这里。

夏林希道:“我随便做的,下次再改进一点。”

“新买的立体音响,”夏林希望向客厅,搜肠刮肚足有两秒,终于挤出来一句,“比起从前的音响,它的效果好了不少。”

她双手放在裙摆上,手指攥着边沿,略微绕了两下,有一点紧张。

保安将信将疑,接着答了一句:“电影的音效好逼真啊。”

蒋正寒翻开贺卡,从背面转回正面,浏览写在其中的内容,最终给了这样的评价:“改进什么,已经足够好了。”

夏林希忙道:“我正在看电影,主角喜欢做饭。”

夏林希并不相信,抬头看着他。

保安神情茫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蒋正寒笑道:“我回家之后,把它挂在卧室里。”

所以她马上说:“刚才没看手机,我给妈妈回一个电话。”言罢,夏林希准备关门,厨房却传来一阵切菜声。

夏林希表示反对:“不能这样,别人会看见。”

夏林希的手机静音了,放在书包的最里层,自从她进门以后,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看见就看见吧,蒋正寒心想,等到高考结束,他们就光明正大了。

“她向我们反映,今晚只有您一个人在家,但是手机无法打通,就让我们过来看看情况……”

或许是出于这样的打算,他十分期待6月的来临。假如明天醒来就是高考,他也没有任何异议。

“是。”

落日作别天空,暮色愈加昏暗,校园里树荫繁茂,却和阴影纠缠在一起,学校的路灯还没开始照明,远方的长街已然一片透亮。

“我们刚刚接到了业主林婧的电话,”保安问道,“林婧是您的母亲吧?”

傍晚的风从耳畔吹过,夏林希和蒋正寒并排行走,她好像在这时候想起来什么,安静了半晌才说:“我的东西掉了。”

门开了一条缝,夏林希出声道:“这么晚了,请问有什么事吗?”

蒋正寒问:“什么东西?”

因为认识那个保安,她马上恢复镇定。

“掉在了地上,”夏林希道,“你弯腰过来,我指给你看。”

她终于快步走到门前,透过正中央的猫眼,看向此刻的走廊——那里没有她的父母,只有一个握着对讲机的保安。

蒋正寒信以为真,就这么低头去看。

从厨房到客厅,最多十几步的距离,她走得相当艰辛。不过行至一半,她又忽然想起,爸爸妈妈都有钥匙,应该不会按门铃。

夜色初上,浮云浅动,天空升起一轮圆月,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满地婆娑的树影。

然而哪有什么隐形斗篷,她只能这样假想一下,接着面对门外的现实。

她飞快地亲了他一下,然后挨在他耳边说:“生日快乐。”

夏林希觉得,她需要一件隐形斗篷,把蒋正寒整个人都盖起来。假如父母进门发现了他,那他们的下场会有多惨?

生日快乐。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门铃,打碎了所有的旖旎。

夏林希说完这句话,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好像一个送完礼物就会当场消失的小精灵——小精灵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并且感到非同一般的欢呼雀跃。

然而下一秒真正降临的时候——门铃响了。

蒋正寒十九岁了,她比他还高兴,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长大一岁就欣慰不已。

蒋正寒离她有多近,她根本算不出来,心头方寸大乱,拉响了一声警铃。她可以跑掉但又不想跑掉,只觉得下一秒就能体会到这来之不易的初吻。

他的生日在5月初,距离高考也越来越近,夏林希并不觉得着急。她只有一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感觉,终于能解放了。

夏林希屏住呼吸,也不是故意分心,但她此刻头脑空白,不得不转移注意力。

蒋正寒和她有同样的心态。在这个月的中旬,他们平静地迎接了一场三模考试。

12月初,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附着在光滑的玻璃窗上,凝成一片层次分明的白霜。

今年的三模试卷一点也不难,作为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操练,它仿佛不是为了考查学生的水平,而是为了让大家放宽心。

她抬头看着他,两个人安静地对视,冬夜严寒刺骨,她觉得不该这么热,他好像有所感念,打算弯腰询问她。但是随着他越靠越近,夏林希心想,这并不是一个提问的氛围。

然而当最终结果出来,班主任并不满意。

她的手上仍然沾着水,蒋正寒抽了一张纸,帮她把水渍擦掉,这原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是擦着擦着,就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窗外春景明媚,惠风和畅,鸟雀追逐鸣叫,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班主任却无心赏景,兀自点了一根烟,在走廊上抽完以后,派人去教室喊来了夏林希。

厨房里灯光柔和,地板也亮得反光,大理石砌成的灶台上,摆着洗干净的茄子和西红柿。夏林希多少有一些愧疚,她说了要自己下厨,然而到现在为止,她也只会洗菜。

夏林希不明所以。

夏林希马上缩回手,但其实没什么差别,依旧被蒋正寒握住了,仿佛一个捕捉游戏,她并没有成功逃掉。

办公室内,人声交错嘈杂,班主任清了清嗓子,把成绩单拿给她看。

蒋正寒竟然道:“那我们列一个方程。”他站在她的身旁,正在切一个土豆,但因他们距离太近,他刚一伸手,就碰到了夏林希。

“你三模的时候,精神状态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夏林希走过来挨近他:“不对啊,圈与圈间距相同,更像阿基米德螺旋线。”

何老师指着班级排名,又用红笔划下她的分数:“这一次的全班第一是陈亦川,第二名是孟之行,你排到了第三。”

他侧过脸,看了一眼水池,水流绕成一个圈,从筛网中渐次漏下,因此他回了一句:“也像一条等角螺旋线。”

夏林希听得恍惚,低头看向桌面,目光落在了总排名上。

蒋正寒是真的会做饭,他在生活技能方面,比夏林希高了几个百分点,从切菜的刀工就可见一斑。

还真是全班第三。

她在水池里铺了一层蔬菜,然后拧开水龙头,毫无章法地冲洗,水流冲出一道痕迹,她拉了一下蒋正寒的袖子:“你看这里,像不像数学书上的伯努利双纽线?”

“跌出年级前五了,”何老师顿了顿,不敢说直白的话,只能婉言相劝道,“冲刺阶段,你不用做难题,也别有什么压力,保持以往的水平就好,老师们都相信你。”

冰箱里装满了食材,第二层还有彭阿姨准备的晚饭。但夏林希假装没看见,偏要和蒋正寒共同下厨。

夏林希站得笔直,双手背到了身后,左手掐了右手一下,钻心地疼。

于是五分钟以后,两个人一起在厨房忙活。

她轻抽一口气,明白了身在现实。

这句话听起来感人,但她其实……不怎么会做饭。

然而去年的年底,她发烧三十八度,也能保持全班第一,为什么现在临门一脚,身体状况良好,成绩和排名却陡然降低?

她咳了一声,提议道:“已经八点多了,我给你做饭。”

夏林希想不通,因此开口问道:“我可以查看试卷吗?”

夏林希放下自己的书包,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才好,她站在偌大的客厅里,莫名感到有些局促。说来奇怪,她去蒋正寒的家里,对方没有这种紧张,如今她把他带回家,自己反而忐忑得要命。

“分数不会有问题,”何老师慈蔼一笑,摊开一个文件夹,“你看啊,陈亦川比你高五分,孟之行比你高两分,你们之间的差距很小,但是比起你原来的水平,还是有一点退步。”

蒋正寒迟疑片刻,仍然进了门。

他说:“老师和你说这些话,不是因为你考得不好,是因为重视你的情况。”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的胆子会变得这么大。

也不完全是这样。

所以夏林希站在门口,对着走廊上的蒋正寒说:“你进来吧,我家里没人。”

在此之前,因为夏林希的成绩一直稳定,不少老师都把她当成了未来的市理科状元。倘若能出一个市状元,对学校而言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报纸和媒体在采访的时候,也会强调一下状元的母校,能吸引一批优秀生源。

她的爸爸去乡下了,妈妈出差尚未归来,彭阿姨请假去学校探望女儿,因此在这样一个时刻,无论她把谁领回家,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但是他们并没有料到,理科状元会栽在三模考试上。

夏林希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开灯,家里空无一人,安静到落针可闻。

夏林希仔细想了想,整场考试发挥正常,三模的试题格外简单,简单得就像会考一样,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冬天白雾成霜,长街上人影寂寥,远望小区内的数栋高楼,多半是灯火通明的。

夏林希看着她的分数,沉默一小会儿之后,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一次的题目比较简单,大家的分数咬得很紧,我写卷子的速度太快,有些地方可能粗心了。”

“可能住在一个小区吧,”张怀武他爸启动油门,也没有往歪处想,“你管人家住哪里呢?”

班主任立刻问:“你提前交卷了吗?”

张怀武岔开话题道:“老爸,他们两个怎么一起下车了?”

夏林希点了点头。

他爸还在念叨:“你的这些同学,真把你当朋友,高三时间这么紧张,他们还帮着找人……你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对得起你的老师和同学吗?”

班主任面露责备:“时间充裕是好事,但是要多检查,你掌握了心算,就不能荒废,更不能粗心。”

张怀武惊得说不出话来。

夏林希认错态度端正,连着答了几声好。

到达之后,蒋正寒拉开车门,和夏林希一起离开了。

班主任便放她走了。

下一站是豪森庄园,地处高宁路的主干道。张怀武心想,这里大概是夏林希的家,他也知道夏林希家里有钱,但没想过她家这么有钱。

下一堂课是数学,课间提前发放了试卷,夏林希拿到她的卷子以后,马上翻开全页检查。果然,有一处地方,她写的是5,不过因为连笔太快,看起来像8,不幸被扣掉了分数。

张怀武他爸开车,先把顾晓曼送回了家,临别时又和她道谢,感谢她帮忙找同学。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吸取这个教训。

他后知后觉地看向他的小团体,顾晓曼、夏林希、蒋正寒,三个人一个不多,也一个不少。他抱紧自己的书包,似乎明白了什么。

三模之所以写得匆忙,是因为她和蒋正寒被分到了一个考场,她发现试题比较简单,就准备提前一个小时答完,交卷以后在门口等着蒋正寒。

言罢,他觉得有一点奇怪,因为他的父亲不像一个讲道理的人,说话也不会用“约法三章”这样的成语。

不过十分之差,就让她一举落马。

一句话尚未说完,张怀武马上接道:“只要你不打我,我保证再也不去网吧!”

后排的张怀武望见她的分数,抻长脖子问了一句:“夏姐,发生什么事了,你的数学怎么只考了一百三十多分啊?”

预想中的怒骂没有出现,父亲平静地开口道:“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老子管教你,你听不进去,那我和你约法三章,从今天开始,我不打你,但你……”

顾晓曼嫌吵,蹙眉回头看他:“关你什么事,你一百三十分还没考到,怎么好意思问别人?”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父亲一边开车,一边和他说:“我找了你一整天,饭都没顾上吃,在学校周围绕了一圈,连你的影子都没找见。”

张怀武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分数,结结巴巴道:“我这不是……不是关心夏姐嘛……”

张怀武不知道蒋正寒在想什么,只当他没有同意拦着老爸,所以心中七上八下,充满了对于不可预测的未来的恐惧。

夏林希道:“没什么大事,一次小考而已。”

蒋正寒低头看手机,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手机刚刚收到一条短信,发件人是夏林希。

呸,才不是呢。

张怀武坐立不安,双手抱紧他的书包,越发挨近了蒋正寒:“待会儿我爸要是教训我,你帮我拦着点儿。”

显而易见,她在阴沟里翻船了。

“可怕个屁,你当我没混过社会?这帮没出息的混子,就会欺负你们学生,”张怀武他爸开口道,“不过你要是不来网吧,会被那种小混混打吗?”

比起自己的粗心大意,更让她无语的是,全班同学听闻三模排名之后,对她投来的那些同情的目光。

张怀武指向网吧,连忙告状:“三个小混混,下手才狠呢。”他坐在蒋正寒身边,心有余悸道:“老爸你不知道,小混混真可怕。”

陈亦川刚一进门,就吊儿郎当地晃了过来,仿佛自带背景音乐,浑身散发着加冕的荣光。

“谁敢打你?”张怀武他爸按了一下喇叭,虎目圆睁盯着他道,“哪个小兔崽子打了你,老子折断他的腿!”

教室里吵吵闹闹,嘈杂一如既往,陈亦川志得意满,笑了两声才问:“夏林希,你看见排名了吗?”

张怀武率先道:“老爸,我们回家以后,你能不能不打我了,我在网吧里已经被人打了。”

夏林希尚未开口,蒋正寒接话道:“你说的是哪一次排名?”

此地处于江明市的城北,附近一片等待开发的工地,偶尔有几辆车从公路上跑过,划破贮存已久的寂静。

陈亦川把手插进裤兜,一双长腿略微一伸,直接坐在了前排的桌子上:“蒋正寒,这个问题需要问吗?那肯定是……”

顾晓曼拽出单词本,选择避开这个问题。

“三模”两个字尚未出口,就被蒋正寒打断了:“高三的大考一共十九场,你考第一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夏林希是百分之九十五,你的问题也不用问了。”

“蒋正寒说他能找到人,你不是非常好奇吗,”夏林希回答道,“现在你看见了,有没有服气?”

陈亦川话语一顿,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面包车上,顾晓曼接话道:“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来,还不如待在家里学习。”

片刻过后,陈亦川抬起腿,往椅子上踹了一脚:“你护什么短啊,我也不是来耀武扬威的。”

“什么同学?”张怀武问,“除了正哥还有别人?”

他踹的是高沉的椅子,高沉同学早就被保送了,因此座位空置已久。

张怀武的父亲听了,也没什么原谅的意思。他伸手指了指面包车,然后说了一句:“先和你的同学道谢,没有他们几个,老子根本找不到你。”

哪怕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夏林希仍然纠正道:“你不要用‘护短’这个词,听上去容易让人误会。”

张怀武看见那男人,立即变了脸色,隔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道:“爸爸。”他躲到了蒋正寒的身后,两只手抱着书包,“爸爸我知道错了……”

陈亦川俯身向前,似笑非笑道:“别装了,时莹都告诉我了。”他压低了声音,嗓门很小道,“你们两个,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

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车前站着一位中年男子。他膀大腰圆,身体健硕,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手背上刺着一块文身,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此话一出,如同火上浇油。

冬夜寒风刺骨,天外不见星月。蒋正寒独自走出门,身后跟着一个张怀武。

她反问道:“时莹说的话你也信?”

张怀武惊叹不已,只当他神机妙算。

顾晓曼跟着帮腔:“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她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自言自语道,“我以为你很聪明,没想到你……”

“我猜的,”蒋正寒没说实话,并且选择了蒙骗他,“进门以后,一眼就看到了你。”

陈亦川“嘶”了一声,立即换了一种措辞:“我没说我相信她,在一个微信小群里,她突然提到的,我当时就反驳了。”

张怀武抹了一把鼻血,从蒋正寒手中接过书包:“正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5月的天气很好,窗外一片和风丽日,蓝天白云,教室内光线充足。在这么好的一个环境里,夏林希却压制不住心底的烦躁之意。

蒋正寒依言照做,帮着张怀武整理书包。

蒋正寒似有感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陈亦川身旁:“时莹误会了什么,要在微信群里说,而不是当面问我们?”

老板扑哧一声笑出来,手指上还夹着一根烟:“你们打完了吧?打完了就收拾一下烂摊子,我还要做生意呢。”

他道:“快要高考了,不该收一收心吗?”

蒋正寒道:“我碰了人,没碰电脑。”

夏林希静坐原位,把话题带往另一个方向:“我觉得是应该收心,可是她已经保送了,也不像我们这样,忙到没有空闲时间。”

直到这个时候,老板才慢慢悠悠晃了过来。他穿着一双人字拖,往地上瞧了瞧,耸肩笑道:“没把我的电脑砸坏吧?”

张怀武听得云里雾里,他原本也准备讲点什么,但他自认智商低,还是保持沉默为好,或许刚一开口,就露馅了。

网吧里灯光昏暗,烟雾弥散,暖气好像发酵了一样,蒸腾出一股难闻的汗味。

陈亦川听完他们的话,自己也抽了一口气,从桌子上跳下来,笑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们别放在心上,我开玩笑的。”

果然是蒋正寒。

语毕他继续说:“夏林希,我还掉出过前十,不是一样爬回来了?”

张怀武认出这个声音,于是擦干鼻血,颤巍巍地抬头。

夏林希闻言抬头,和他对视了一阵,又听他补充一句:“高考完了,肯定是我第一,你第二,你等着。”

可惜不速之客打得一手好架。木棍没有招呼到他身上,他用力拽住混混的手肘,直接将人掀翻在了地上,继而用木棍抵住他们的后颈,沉着嗓音说话:“出来混,别动不动就打人。”

夏林希道:“好啊我等着,不过你这个结果,不符合概率预测。”

柳暗花明只是一瞬,有人冲进网吧,一手拉开一个混混,照着膝盖猛地一踢,使得那人迎面跪倒——他或许是降低了戒备,另外两个人却不好惹,他们手上抄起了家伙,直径五厘米的木棍,意图打昏不速之客。

陈亦川没有回嘴,笑过一声就走了。

他们的鞋底踹在他的脸上,鞋帮子硬得像石头,他连忙伸手去挡,只摸到了自己的鼻血。血迹红得刺目,害怕转变成愤怒,他干脆手脚全上,疯狗一般乱扑乱咬,换来的却是雨点般密集的拳头,他觉得自己今天要是死在这里,那就是全世界最窝囊的离家出走的人。

三模失利,似乎只是一滴水,掉进了一汪湖泊里,没过多久,湖面又平静如常了。

他只能单纯地挨打。

次日早上,班主任收到一封邮件。

现实的残酷之处在于,它和网络游戏迥然不同,张怀武没法在下一局开盘时再次满血复活,更不能从队友那里借来一个强悍的外挂。

他在办公室里打开笔记本,正准备制作一个题型总结的幻灯片,邮箱提示忽然一亮,附件上传了一张照片——拍摄时间是去年的三校联考。

黑网吧里声音嘈杂,老板见状也不管,张怀武抱头往桌子底下钻,又被三个小混混拎出来打。

何老师从教十余年,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

这不是一场游戏里的对战,而是一场现实中的群殴。

他也觉得吃惊,生活不应该是这样,他的学生也不应该是这样,然而现实总能让人目瞪口呆,因为它的随机事件并不是按照常理想象出牌。

可他忽略了一点,他的对面,一共有三个人。

照片拍摄于一个三校联考的地点,夏林希站在蒋正寒的身边,和他距离非常近,两个人低头说着话,关系似乎非常亲密。

张怀武一贯脾气好,只和陈亦川吵过架,从没有和谁动过手。如今因为被逼急了,他照着眼前的人抡出一个拳头。

邮件上写道:“班上有人早恋,快高考了,老师能管一管吗?”

强哥立即踹了他一脚。

何老师抬手扶额,接着点了一根烟。

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张怀武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开口就是一句:“叫你奶奶!”

他的办公桌对面,赵宁成还在改作业,瞧见何老师抽烟,赵宁成便笑道:“何老师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这妞叫什么名字?”那人指着夏林希问。

赵宁成说话很委婉,他的意思并不是想问“烦心事”,而是想提醒何老师,不应该在室内抽烟。

但是如今,照片被小混混用烟头烫了一个洞。

但是何老师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这样回答:“我们班上有些学生,心思太深了。”

高二分班结束以后,他们班在教学楼前,拍了一张集体合照。张怀武很喜欢这张照片,所以把它放在了书包里。

赵宁成放下手头的工作,又问了一句:“这话怎么说?”

张怀武涨红了脸,伸手去抢他手里的照片。

何老师道:“他从去年11开始,关注班上的同学,拍下了一张联考时的照片。今年挑在高考之前,把照片发给我,让我抓别人的小辫子。”

他的手指划过顾晓曼:“哟,这妞不错,”又指向时莹,“学生妹都正点,”最终按住了夏林希,“老子最喜欢这个。”

赵宁成微微讶异,问道:“什么照片?”

强哥捡起一张合照,念出了上面的字:“江明一中,班级合照。”

“学校门口的照片,男生和女生同框。”何老师翻开工作簿,有意淡化严重程度。

强哥身后多了两个年轻人,如出一辙的装束和打扮,他们三人将他的书包倒空,用脚踩着里面的东西。

他查看了蒋正寒的分数,吐了一口烟圈接着说:“男生的成绩稳步上升,女生的成绩几乎不变,距离高考没几天了,哪来这么多事?”

他抱起自己的书包,从中拿出一盒绿豆糕,想吃两块压一压惊——但是书包被人拎走了,张怀武想抢也来不及。

二模之后,班主任误以为陈亦川和顾晓曼陷入早恋,导致双方成绩直线下降,因此把他们叫进办公室,苦口婆心地教育了半个小时。

张怀武小弟弟终于有一些害怕了。

他的劝诫可能有效,陈亦川的分数提高不少,顾晓曼也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强哥一口浓烟喷在他脸上:“放羊的啊?那怎么背着书包,小弟弟?”

早读课上,顾晓曼曾经和陈亦川表白,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情,顾晓曼自己也承认了。他们毕竟年轻,青春期的荷尔蒙,班主任不可能不明白。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把这件事转告家长。

张怀武撒谎道:“我是农村来的,家里放羊的。”

日期越迫近高考,他越担心这些学生,会因为心态不好而发挥失常。

“叫我强哥,”那人笑着抽烟,开口问道,“你还在上学吧?”

再看蒋正寒和夏林希,两人的成绩不像受了影响,换句话说,就算有什么关系,当下也不是处理的时机。

张怀武轻咳一声道:“这位大哥……”

赵宁成开口说了一句:“家庭教育的原因吗?有些学生,心思不在正路上。”

那人一口烟熏黄牙,头发有几缕染成红色,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羽绒服里套了一件背心。

何老师听完这句话,随手回复了邮件:这位同学,高考在即,我不管你是谁,请把心思用到正路上。

张怀武想了想,也转过头,和那个人对视。

发送成功后,他删除了收件箱的邮件,继续制作题型总结的幻灯片。

因为张怀武不满十八岁,所以他进不了正规网吧,只好来到城市的边缘地带,缓解一下想玩游戏的欲望,但是邻座的人非常奇怪,总是偏头看他。

夏林希并不知道,她的班主任如此信任她。

邻座有人在抽烟,抽了一口又一口,吐出的灰色烟圈,让张怀武打了个喷嚏,他把凳子往前挪了一点。

她加大了复习的力度,誓要一雪前耻。天气越来越热,她却比以往更用功,也不怎么看手机了……蒋正寒发给她的短信,如果不是关于学习的,她一般会第二天再回。

窗外落日换斜阳,夜晚华灯初上。

时间轴向前推进,6月终于大驾光临。

竞技类网游需要良好的操控能力、敏捷的反应能力、优秀的团队配合精神,张怀武明显水平不够,被人追着狂打了一顿,打得他心情很不爽。

高考的那两天,夏林希的父母都请了假,两人难得同心共气,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想到父亲的暴跳如雷,张怀武心有余悸。他越发沉迷于网游世界,以此来寻求一种精神解脱。

第一天考的是语文和数学,夏林希全神贯注地答完,反复检查很多遍,坐到了打铃交卷的那一刻。

手机响个不停,他一通电话也没接。

第二天考的是理综和英语,她在答理综试卷的时候,一如既往地顺遂流畅,但是写完以后,她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点不妙。

没人和他组队,于是他约了高沉,不过没和高沉说,他目前是离家出走的状态。

物理太难了。

他带了五百块钱、一部手机、两盒绿豆糕,和三罐可口可乐,然后从城南坐车到城北,潜入一家网吧打游戏。

这一个“太难”,是站在蒋正寒的角度思考的。

自从高二坐同桌以来,他就把蒋正寒当成哥们,但是哥们早恋也不告诉他……思前想后,张怀武觉得,他筹谋已久的离家出走也应该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般而言,夏林希做完理综试卷,还有半个小时的检查时间,但是高考这一次,她只剩下了十五分钟。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通知蒋正寒。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参加下午的英语考试,仍然发挥了正常的水平,对得起三年来洒下的汗水。

眼下正是12月初,全市一模考试定在1月,由于大考迫在眉睫,高三年级组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张怀武选在这个时候离家出走,他对自己也是有一些钦佩的。

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她突然放空了很多。

在张怀武发现年级第一也敢早恋之后,他的胆子不知不觉就变大了很多。

终于考完了。

话音刚落,顾晓曼接道:“有没有搞错啊,张怀武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走出考场,6月的天空明澈如洗,耳边一片喧闹杂音。妈妈从人群中拉住她的手,来回搓了搓才问:“累不累?我们回家吧。”

“他把抽屉收拾干净,所有东西都带走了,”蒋正寒再三考虑,得出一个结论,“不像去网吧,像是离家出走。”

爸爸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装满了零食和饮料:“小希,你渴不渴?我这里有农夫山泉,还有橙汁和葡萄汁,附近有一家超市,你妈拉着我进去,买了这么多东西,说是你考完了会饿。”

身为本班的学习委员,夏林希应该起到表率的作用,但她第一个开口讲话,偏过头问蒋正寒:“张怀武不来上课,是去网吧打游戏了吗?”

夏林希环顾四周,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其实觉得有点累,不过更多的是兴奋。

学习委员却明知故犯,监守自盗。

“我想喝可乐。”她说。

何老师握着三角尺,在桌面上泄愤般敲了一下,马上转身走出教室,出门前还留下一句:“大家先安静自习,不许讲话,要是有谁不守纪律,学习委员记下他的名字,下课交给我。”

爸爸马上掏出一瓶道:“我买了可乐,你喝完打嗝也没关系,反正在你妈妈的车上,也没人看见。”

蒋正寒道:“他今天没来上课。”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晚上想吃什么,我们去酒店订餐怎么样?”

夏林希察觉不对,这才恍然反应过来,自从她跨进教室以后,一直没有见到张怀武。

周围都是涌动的人潮,他们一家三口走在一起,穿过了热闹的人群密集地带,爸爸笑着说了一句:“别去酒店了,我给你们露一手,我来做饭。”

他极快地走到后排,弯腰看了一眼抽屉,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书包和练习册,甚至没有一张草稿纸。

夏林希原本以为她妈妈不会同意,不过或许是因为今天高兴,妈妈说:“那好,我们一起做饭。”

这一堂课是数学,班主任站上讲台,目光在台下扫视,扫到一半陡然停滞,开口问道:“张怀武呢,谁知道张怀武去哪了?”

可惜附近交通堵塞,路况并不是很乐观,他们在车里等了半个小时,车流才开始疏散。

顾晓曼脸颊一红,假装没有听清,然后打开手头的教科书:“你说什么呢,这都上课了,还不好好听讲。”

此时算是傍晚,6月的暖风吹过,斜阳的余光铺洒在地上,把砖块染成了金色,像秋季稻田里的麦穗,隐约有丰收的喜悦。

夏林希总结道:“下课以后,我也帮你搬一把椅子。”

当天的晚餐格外丰盛,爸爸妈妈一同下厨,做了七菜一汤,夏林希闷头吃饭,一共吃了两碗半。

“就这样。”

饭后她洗过澡,心满意足地上了床。

“就这样?”

没过多久,她想到了理综,因为放心不下,所以爬起来给蒋正寒发短信,然而当她打开手机以后,才发现班级的微信群几乎炸了。

“高二刚开学,我找不到班级,”顾晓曼藏好手机,拉好了书包带子,“他给我指路,帮我搬了一把椅子。”

陈亦川带头道:“我在网上对了答案,我告诉你们,我一定是全班第一!”

夏林希忍不住问:“你喜欢他什么?”

班长发了一个“呵呵”的动图,接着问了一句:“能不能别提对答案啊?”

顾晓曼记下了他的爱好、习惯、口头禅。她对他很上心,但是也很伤心,她胡乱地删着,自言自语道:“还有一个月到一模吧,要好好学习了。”

张怀武跳出来反驳:“不不不,陈亦川,这一次考试,夏林希肯定拼尽全力了,她的总分会比你高的。”

从高二到高三。

顾晓曼打出了手动点赞的表情。

夏林希侧过脸,瞥见了手机屏幕,因她从小视力好,也没戴过眼镜,这一眼就发现了顾晓曼的秘密——所有的备忘录文件,都和陈亦川有关。

陈亦川当然不服,马上就说:“我和你们打赌,假如我不是第一,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同学们回到原位,静候老师入门。夏林希翻开教科书,顾晓曼还在低头玩手机,她打开主页的备忘录,一条一条地删除文本,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夏林希接道:“那你现在就可以练习了。”

陈亦川没有料想到这种结果,他从课桌上跳下来,还想和她说点什么,然而恰在此时,上课铃打响了。

此话一出,底下一堆哈哈哈的表情。

显而易见,顾晓曼的语气不太友善。

夏林希找到蒋正寒的头像,直接戳进去问他:“终于考完了,你累不累啊?”

顾晓曼站在夏林希身边,没有回头看陈亦川一眼,她沉默半晌后,忽然开口道:“告白的事过去多久了,你为什么还要再说一遍,你烦不烦啊?”

他秒回了一句:“不累,”然后又说,“考得还好。”

由于他们两个常年不合,夏林希对他持有偏见。刨除这个原因,她自己也有很多缺点,平心而论,她不应该轻视别人,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就是和他水火不容。

夏林希分不清这个“还好”,是安慰她呢,还是真的还好,再或者是两个意思都有。

以上便是夏林希对陈亦川的真实评价。

她说:“填志愿的时候,我们会在一座城市吗?”

目中无人,而且年轻气盛。

蒋正寒道:“一定会。”

他可以当着张怀武的面骂一声“笨蛋”,也可以和孟之行一言不合就打起来,高二的时候还在捉弄女生,高三的时候经常领着全班起哄,听见顾晓曼表白就要告知全班,撞上蒋正寒就要嘲笑他的成绩,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可能带有的狂妄、自大、轻佻、浮躁,他几乎一个也没落下。

后面跟了一个摸头的动作。

说完她就觉得匪夷所思,今天的陈亦川好像换了一个人,他什么时候和别人道过歉?他一般都是在动手打架和出言嘲讽中随便选一个。

夏林希平躺在床上,两手捧着她的手机,斟酌着回复了一句:“可是北京那么大,假如我们不在一个城区……”

所以她推却道:“我和你接触不多,怎么能轻易评价?”

倘若蒋正寒的分数和她差不多,那他们当然可以去同一所大学,不过这件事的概率很小,小到她几乎没有考虑过。

夏林希心想,假如她说了实话,陈亦川肯定会火冒三丈,继而恼羞成怒。

这次高考她发挥正常,不出意外的话,肯定和以往的水平一样。她不会为了和蒋正寒同校而改变自己的择校标准,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非常对不起三年来的自己。

夏林希所站的位置,和他们两个都挺近,她抬头打量陈亦川,目光刚好与他对上,陈亦川便道:“夏林希,你说句公道话,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推己及人,她也不可能要求蒋正寒放弃更好的学校,所以她立刻补充了一句:“不在一个城区也没什么,坐地铁很方便的,我会经常去找你。”

他接着问:“顾晓曼,你气消了吗?”

蒋正寒没有打字,发了一个揉脸的表情。

周围的同学看了过来,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们两个,此时的氛围有一点古怪,但是陈亦川毫无自知。

刚才是摸头,现在又是揉脸,夏林希盯着屏幕,觉得他很可爱。她忍不住钻进被子里,趴在床上给他发语音。

虽说是正经道歉,语气却仿佛施舍,而且他重提告白,让顾晓曼感到丢人。

她问:“明天班级聚会,你去吗?”

他坐在别人的桌子上,一双长腿架上了椅子:“我和你道个歉吧,上次你向我表白,我不该大声宣扬。”

蒋正寒也发语音:“你去我就去。”

陈亦川笑道:“你都这么说了,肯定是不高兴了。”

夏林希道:“那好,我们明天见。”

比如现在,她不明白陈亦川是什么意思,所以她笔直地立在那里,张口答了一句:“我没有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发完这条消息,她关灯准备睡觉。

顾晓曼觉得她可能一辈子也摸不清男孩子的心思。

这两天为了考试,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如今陡然放松下来,整个人都很疲惫,闭上眼睛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抬头看着他,两个人安静地对视,冬夜严寒刺骨,她觉得不该这么热,他好像有所感念,打算弯腰询问她。但是随着他越靠越近,夏林希心想,这并不是一个提问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