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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冬至

张怀武心想,如果这是真的,那他还是一辈子打光棍吧。

但他又感到一丝诡异。他连跳了两级,今年刚满十六岁,对成人的世界并不了解,更别提有什么情感经验……不过学校里的其他情侣,也像他们这样总是在聊学习吗?

他正这么想着,蒋正寒和夏林希果然又聊了起来,只听夏林希先问:“数据和建模有什么关系?”

他双手冰凉,目光凝重,回想从前种种,才越发觉得不对劲。

“数据可以辅助建模,验证预测,”蒋正寒同她道,“模型能估计结果,解释原因。”

他愣了半分钟,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但是蒋正寒那句“只要你喜欢”,仿佛一架装有螺旋桨的飞机,时刻徘徊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加深他的印象。

他一边补数学作业,一边画了一张图,大概是一些公式说明,反正不怎么好懂,图纸传到了夏林希手里,她干脆回过了头,两人交谈声小,周围也没人注意。

然而这一番两情相悦尽在不言中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张怀武的耳朵。

除了张怀武。

他从前和她说话,还有一点收敛和自持,如今随着关系更进一步,措辞也越来越随意了。

蒋正寒笑了笑,似乎心情很好,他只顾着和夏林希说话,并未关注自己的同桌。

“不是你抢走的,”蒋正寒道,“是我自愿上缴。”

张怀武伸手,拉了一下顾晓曼,想问她有没有发觉这件事,然而他刚说出一句:“夏姐和我正哥……”

夏林希嘴角上扬,明明感到十分受用,还要固执地嘴硬:“这样不太好,像是我抢走了你的战利品。”

顾晓曼就回答:“我早就看出来了。”随后又叮嘱道,“你不要到处乱讲。”

“只要你喜欢。”

在此之前,张怀武一直认为,他们后排这四个人,算是一个小团体,但是今时今日,他觉得自己被这个小团体抛弃了。

“所有的奖牌吗?”

刚好手机闪了一下,他反应迟钝地打开一看,是一条微信群里的消息。

蒋正寒心领神会,答了一句:“以后得了奖牌,都送给你。”

原来高沉同学自从保送以后,时常在校外独自打游戏,今天约了一个排位赛,目前正在四处找队友。

夏林希感到很荣幸,当然也很开心,但她要矜持一点,所以不能言明。她握着这个小盒子,半晌之后才道:“我会好好保存的。”

张怀武盯着游戏画报上的人物,更加觉得心痒难耐,他很想去网吧过一过手瘾,又害怕自己刹不住车,但他转念一想,年级第一都敢早恋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翻到金牌的背面,发现了主办方的徽标,果然是一只狼狗,下方刻写了英文,大致一看,是本次竞赛的名称。

张怀武中午去的网吧,与高沉同学一见如故,之所以用“一见如故”这个词,是因为他从前对高沉没什么印象,如今两个人打了几场游戏,关系瞬间拉近了很多。

夏林希打开礼盒,手指擦过红色锦缎,锦缎之中卧着一块金牌,在灯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原因无他,只是由于高沉的水平很差,张怀武的水平更差,在满屏的嘲讽声中,他们两个惺惺相惜。

却见蒋正寒掏出一个盒子,送给了前排的夏林希。

打开许久没碰的游戏,好比开闸的猛兽出山,定要擒获个游龙走蛇,才对得起自己花费的时间。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同桌。

于是今天下午,张怀武没来上课。

张怀武拿了一本游戏画报,放在大腿上偷偷摸摸地看,诚然他上个月才写了一份检讨,而且还拖累了蒋正寒,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心头仿佛有蚂蚁爬行,痒到身不由己。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可谓理科的重中之重,物理试卷一旦难起来,就仿佛一场血腥的屠杀,杀场上硝烟弥漫,死伤惨绝人寰。

由于这层雾气的保护,班主任无法蹲守在窗外,侦查教室内的情况,因此全班同学都很放松,也很感激越来越冷的天气。

正因为此,鲜少有哪一位同学,胆敢放弃一堂物理课。

自从蒋正寒和夏林希提到了金牌,夏林希就有些费解,一个什么样的比赛,才会用狼狗来做标记——谜底在11月揭晓。彼时正值第一节早读课,班上同学埋头背书,室内外的温差比较大,窗户上也结了一层水雾。

夏林希转过头,瞧见张怀武的座位空了,就顺便问了一句:“张怀武没来上课吗?”

“你不是喜欢狼狗吗?金牌的背面,刚好印了一只。”

“我问问他,”蒋正寒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可能是生病了。”

“为什么送给我?”

顾晓曼插话道:“上午他还活蹦乱跳的,怎么下午就一病不起了,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体质竟然这么虚弱?”

言罢,他想起来什么,所以又补充道:“下个月把金牌送给你。”

“快要入冬了,也许是换季感冒,”夏林希打开台历,将它往后翻了一页,“去年冬天你也是这样。”

蒋正寒和她并排,跑得相当轻松:“建模完成了一半,最近快结束了。”

顾晓曼脸色一红,仍然一意孤行道:“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

夏林希心想,他检讨写得这么快,大概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于是她有意转移话题,一边跑步一边说道:“对了,上次我听见了,你和计算机校队的人在讨论什么数据建模比赛……”

讲台之上,物理老师咳嗽一声,拍了拍桌面道:“好了,别说话了,今天我们讲磁场专题,大家一定要认真听。”

深秋霜降,寒风依然凛冽,前排的学生开始跑动,仿佛多米诺骨牌一样,渐渐蔓延到了后方。

话音落罢,全班悄无声息。

二十分钟以前,蒋正寒还在办公室接受批评教育,然而二十分钟之后,他就出现在了操场上。谈及那份八百字的检讨,蒋正寒如实回答道:“写完以后,交给老师了。”

这一天,直到下午放学,张怀武也没有出现。

她问的是蒋正寒。

何老师在走廊上打电话,联系张怀武的父亲。张怀武的父母早年离异,他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偏偏他老爸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炸。

高三的学生下去跑步,校内广播沉寂了片刻,陡然奏响了一曲慷慨激昂的音乐,夏林希跟在队伍后面,不可思议地惊叹道:“你怎么来了,检讨写完了吗?”

一通电话打完以后,何老师出门找学生,张怀武他爸也来到了学校,开始到处找他的儿子。

入秋以来,天气越发干冷,最近西伯利亚的寒潮来袭,使得昨晚下了一场小雪,雪后的操场茫茫一片,像是撒了一层盐。

夏林希骑着自行车离校,临行前望见了何老师焦急如焚的身影。

打完喷嚏,他连忙说好,随后很怅然地望向了窗外。

她拨打了张怀武的手机,但是漫长的提示音之后,是无人接听。

何老师经常抽烟,身上一股烟草味,离得稍微近一点,就让张怀武打了个喷嚏。

11月的天空,入夜比往常更早,五点刚过半分,夜幕悄然降临。

他把双手背到身后,盯着张怀武和蒋正寒道:“你们两个,待会儿都给我写一份检讨,至少八百字,申明从今往后,不会再把杂书带到学校。”

家里开了暖气,饭菜早已备好,夏林希坐下来以后,拐弯抹角地问道:“妈妈,你认识我们班的同学吗?”

何老师却说:“不用跑步了,得让他们长记性!”

如果她没有记错,8月补课的时候,她妈妈曾经说过,张怀武的父亲老张,是他们公司新来的司机。

赵宁成抬起头,试着劝了一句:“何老师消消气,第一堂课下课以后,学生们还要跑步。”

果不其然,她妈妈回答:“我知道你们班上有个张怀武,你问这个做什么?”

两米之外的地方,班主任劈头盖脸一顿骂,手中的画报一甩,全部散在了地上。

夏林希扒了一口饭,岔开话题道:“他的爸爸好像也在你们公司工作……”

这次月考,蒋正寒仍然是倒数第十,比起原来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依照尖子班的平均水平,还是存在一定的差距。

“他刚来三个月,”妈妈打断道,“有过一次酒驾。”

夏林希心想,可能不是因为不想解释,而是因为解释了也没用。

桌上共有五菜一汤,荤素俱全,格外丰盛,夏林希的爸爸沉默地吃饭,半碗饭下肚后,他忽然开口道:“六叔公今年八十岁了,准备在乡下办一次大寿,明天我回一趟老家,下个礼拜一再回来。”

画报是张怀武带过来的,由于他和蒋正寒是同桌,因此无意中牵连了对方,说到底,蒋正寒有一点冤,但他也没有出声解释。

夏林希她妈妈原本在盛汤,听见这一句话,拿勺子的手顿了顿,不紧不慢道:“老夏,我爸爸过生日,也没见你这么热心。”

张怀武大气不敢喘,蒋正寒却平静如常,似乎已经习惯了。

老夏松开筷子,皮笑肉不笑道:“林总你知道么,他住在环岛的别墅区,我上一次进门,被保安轰出来了。”

“还有几个月高考,你们心里没数吗?”班主任拔高了嗓门道,“有时间看游戏画报,没时间写数学作业,普通班的学生都不敢像你们这样!”

“别和我提那件事,”林总盛好一碗汤,端给了她的女儿,然后才接话道,“你开一辆江南奥拓,能进哪一个别墅区,我要给你换一辆车,是谁说什么都不同意?”

与之相反的是蒋正寒这一边,班主任暴跳如雷。

老夏比了一个手势,点着头道:“打住打住,别在孩子面前吵架。”

赵宁成见状,便给她讲解文言文的分类,他一向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在对待好学生的时候,这种耐心可以翻倍。

夏林希心想,她已经听了这么多了……打住也来不及了。

不可否认,优等生也有一些属于他们的困扰。

她外公住在环岛别墅区,和她家少有来往,好像一个隐居世外的老人,连儿女都不放在心上。但她此前也不知道,爸爸都会被保安轰出来。

几乎所有的题目类型,都能快速联系到答案,所以她不知道问什么,才能体现她确实不懂。

夏林希闷头吃饭,默不作声,又听她妈妈说道:“我明天要出差,三天以后回来。”

她的语文学得很好,好到问不出一个合适的问题。

她爸爸立刻反对:“那孩子怎么办?”

夏林希回答:“请问在文言文的阅读理解中,要怎么分析……”

“家里有彭阿姨。”

赵宁成原本在改作业,但他抽出空闲,翻开了夏林希的错题本,接着开口问她:“哪里不懂?”

“保姆是外人,让她照顾小希,你能放心?”

语文老师任教快十年,看起来仍然很年轻,许是因为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看起来好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我有什么办法,”妈妈抬头看他,“行程已经安排好了,我明天就要去北京开会,你回你的乡下老家,我开个会不行吗?”

表面上是在请教老师,实际上是为了偷听班主任和蒋正寒的对话。

爸爸语塞半晌,无言以对。

办公室里不仅有何老师一个人,还有尖子班的语文老师、物理老师,为了明白发生了什么,夏林希拿着一本错题集,守在语文老师的桌前请教问题。

晚饭之后,夏林希回到了房间,然后打开自己的书包,翻出蒋正寒送给她的金牌,放在了音乐盒的旁边。

“没有关系啊,”张怀武答道,“但是何老师说了,让我和蒋正寒一起,滚去他的办公室。”

初冬天冷,落地窗开了两扇,寒风从中灌进来,她仍然在把玩金牌,不消片刻工夫,便打了一个喷嚏。

夏林希问了一句:“你的游戏画报和蒋正寒有关吗?”

这个喷嚏令她清醒,她随即拉开椅子,坐到了电脑桌前。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他打了一个寒战,胆战心惊地跨出了座位,行至半路,又走回来拉上了蒋正寒。

夏林希开机上网,查询这次比赛的获奖人员,找了大概三分钟,如愿以偿地发现了蒋正寒的照片。

这话太过惊悚,张怀武根本不信,然而当他抬起头,才惊觉何老师站在门口,正在冲他招手。

他站在领奖台上,身量依旧颀长而笔挺,旁边还有两个竞赛班的男生,以及三个负责颁奖的嘉宾……巨大的横幅悬挂在他们后方,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浩大阵仗。

蒋正寒停笔,片刻之后答道:“来不及了,班主任在门口。”

夏林希想了想,右键保存了图片,然后关机开始学习。

张怀武拖过椅子,努力靠近了一点,神色凛然地发问:“我没注意过人数,所以忽略了班主任。正哥你说,事情弄成这样,我要怎么办才能掩人耳目?”

许是因为过于专注,她忘记应该关上窗户。

他在草稿纸上涂涂写写,代换了许多数学公式,多个二阶偏导数相互叠加,组成了一个多元函数的方阵,但在张怀武看来,简直就是鬼画符。

近来冷锋过境,寒潮持久不退,气温陡然降低,逼近了零度。夏林希第二天起床,觉得嗓子有一点疼,但她没当回事,照旧去了学校。她今日来得比较晚,路上都没碰见同学,然而当她踏上走廊,却听见有人在大声怒骂。

蒋正寒回答:“班上三十九个同学,群里有四十个人。”

冬季的清晨,阳光尚且熹微,呼出的气体凝成了白雾,片刻之后消散四方。走廊上有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面对着耷拉脑袋的张怀武,扬手就是一耳光。

张怀武吓破了胆,拽住蒋正寒道:“正哥啊,你编程搞得那么好,怎么都不提醒我,微信群里有一个班主任!”

“啪”的一声,声音脆响。

让全班为之一惊的是,群里潜伏着班主任,游戏画册出现没多久,何老师便说要彻查全班。

不远处的教室里,几个同学趴在窗户上观望。

另一组的男生瞧见画报,也拿过去看了两天,一来二去,画报便在全班传阅,还有人给它拍了照片,上传到了他们班的微信群。

“我是怎么教育你的,高三阶段多重要,你放着好好的课不上,跑去网吧和别人打游戏!”

高三的生活如此辛苦,总得有一点精神寄托。

张怀武的父亲打完儿子,仍旧不解气道:“你不想念书,就别浪费老子的学费,老子打你是为你好,不然你迟早要废掉!”

张怀武心中羡慕,却也无可奈何,为了缓解这种忧愁,他买了几份游戏画报,藏在自己的抽屉里,打算下课的时候偷偷看。

许是因为嗓门太大,喉咙也有一些不舒服,他随地啐了一口痰,吐在大理石地板上。

那些空掉的座位,就好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挂在头顶,提醒着周围的同学——已经有人半只脚迈入了大学,避开了高三最艰难的阶段,前方的道路依旧曲折,他们却是一批最早的胜利者。

张怀武顶着一个巴掌印,低头看着地板砖,没过多久,他从兜里拿出餐巾纸,弯腰用纸把那口痰擦掉。

几个保送成功的学生,则获准不再来上课,比如生物课代表时莹,以及坐在夏林希前排的高沉。

他老爸还想打他,不过班主任忽然出现,伸手将他拦住了。

明年6月何其遥远,又何其迫近。高考倒计时一天一天地减少,老师布置的作业却是一天一天地增加,保送工作转眼进入了尾声,大多数同学仍要按部就班地高考。

“孩子不能打,要好好讲道理,”何老师挡在他身前,指向了右边的办公室,“我们去办公室聊,正好别的任课老师也在。”

夏林希也不生气,依然平静道:“等到明年6月以后,你再对我说这句话。”

孩子不能打,要好好讲道理。

但是高沉很珍惜,所以他回了一句:“你高考的结果,不一定有保送的结果好。”

这样一番话,竟然出自他们的班主任。

这种感觉就类似于,有人一掷千金,有人一贫如洗,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与人之间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夏林希他们轻易放弃的东西,是排名靠后的学生得不到的待遇。

夏林希感到十分诧异,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班主任确实没有打过人,他一般喜欢摔东西,比如蒋正寒的《算法导论》,还有张怀武的游戏画报。

如今,连一个保送生的名额,也是她不要了以后,他才能顺利地捡漏。

等她进入教室,班里已经炸开了锅。

但他很快又发现,夏林希和他并不一样。她远比他受人瞩目,凡事都能做到最好,勤奋好学拼劲十足,令他感到望尘莫及。

有一个同学说:“哎哟我去,张怀武他老爸,打人真的好狠。”

高沉曾经认为,他和夏林希是同一种人,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没有工夫去顾虑别的事。对于他们而言,成绩是一座大山,只要这座山还在,就没有放松的时候。

另一个同学也说:“要是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我爸扇了一耳光,我肯定当场就崩溃了,张怀武的心理素质不错啊!”

但他在班上很少说话,也没什么谈得来的朋友,他和所有人都是泛泛之交,大家见面点一个头。平常同学聚会,几乎没人叫他,通常是别人聚完了,他才知道这件事。

众人各执一词,所谈论的话题,无外乎关于张怀武。

他成绩不差,位居前十,相貌不丑,五官端正。

说来奇怪,在某些家长看来,孩子的自尊心好像不怎么重要,但是推己及人,他们自己肯定也不喜欢被责辱打骂。既然本人也不愿意,为什么要把这种手段变相施加在子女身上?

高沉时常觉得,经年累月之后,他就是一个注定被全班忘光的人。

夏林希思考没多久,就打了一个喷嚏。

学生时代有很多这样的同学,虽然大家同在一个班,彼此却没什么交集,多年后回想起来,甚至不记得对方的相貌和名字。

“你感冒了吗?”顾晓曼问,“自从你进门以后,喷嚏打过三次了。”

坐在夏林希正前方的,就是这次保送的受益者,张怀武口中的高沉同学。

夏林希摊开笔记本,据实答道:“我觉得嗓子疼,鼻子也堵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然而前排的男生依旧听见了。

“声音都变了,”顾晓曼转头看着她,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我的手比较凉,摸你的额头,感觉有一点烫。”

夏林希没有回头,并未瞧见这一幕,她心不在焉地转笔,不假思索地答道:“假如我参加高考,可以获得更好的结果,那我为什么还要保送?”

她提议道:“你和班主任请假吧。”

书包放在椅子上,也在夏林希的背后,张怀武扯了没多久,便被蒋正寒拉开了手。

蒋正寒是今天的值日生。班上的卫生表是按照成绩排的,成绩越差的学生,轮到值日的次数就越多,因此夏林希很久才会做一次卫生,但是蒋正寒几乎隔三岔五就要打扫一次。

他向前伸手,扯住了她的书包:“我们班的时莹女神,经常考第四名,或者第五名吧,她都能保送,你怎么不保送啊?还有那个高沉,感觉从没进过前五啊,他凭什么占了你的位置?”

在他洗拖把的工夫,他错过了张怀武挨打,也错过了夏林希进教室,等他回到座位,夏林希已经趴倒了。

张怀武分外吃惊道:“夏姐,你三思啊!”

如果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蒋正寒会把她抱起来,但是当下众目睽睽,他只能站在一旁问:“你怎么了?”

“我退出了,”夏林希道,“和陈亦川、孟之行一样。”

“头晕,嗓子疼,”夏林希道,“趴一会儿就好了。”

次日一早,班主任在课间公布了一个名单,即本班甄选的保送生名单,张怀武听完以后,当即发出了质疑:“不对啊,怎么没有我夏姐?”

蒋正寒却说:“我送你去医务室。”

当然那些名额也没有浪费,都被班主任分配给了别人。

夏林希马上拒绝:“今天要段考,我考完试再走。”

夏林希心想,她放弃的保送名额,要是能给蒋正寒就好了,她觉得他才学兼优,勤勉上进,不过没有用分数表现出来。

段考只考理综和数学,一般而言,段考的试题都比较难,尤其在物理和数学这两门课上,各类难题层出不穷,夏林希头晕脑涨,但她依然心有不甘,说什么都不愿意错过考试。

提到“保送大学”,另一位男生插了一句:“我说个题外话,蒋正寒,你当年没参加校队,真的太可惜了,不然凭你的本事,肯定能保送啊!”

顾晓曼想对她说,这种状态下考试,很有可能发挥失常,但是夏林希一直是年级第一,顾晓曼觉得她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对方。

某一位男生回答:“我们都被保送了,最近闲着也是闲着,就随便报了个名,没想到下个月就是决赛,坑得要死,恐怕来不及了。”

早读课很快结束,班主任沉着脸进门,发了一套数学试卷,然后又独自出了门。段考当然少不了监考老师,没过多久,赵宁成过来替补了班主任的位置。

夏林希捧着水杯出门,刻意从他们身旁经过,听见蒋正寒开口道:“想做数据分析,首先要有数据,模型还没有建好,你们怎么参赛?”

赵宁成是本班的语文老师。他带着一沓练习册,在讲台上批改作业,或许是因为信任学生,他并没有下台巡视,也没有盯紧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他站在他们中间,多少有一点显眼。

全班第一个翻页的同学,依旧是坐在后排的夏林希。

门外站了几个竞赛班的男生,衣领上别着计算机校队的徽章,大家都戴着一副框架眼镜,只有蒋正寒是个例外。

她认为哪怕烧坏了脑子,做这种题目也是条件反射。

距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坐在窗边的同学忽然回头,喊了一声:“蒋正寒,外面有人找你。”

接下来把卷子翻页的人,就是另一组的陈亦川,他们两个都写到了反面,但是对于大多数同学而言,选择题还没做完。

夏林希抬头看他,只觉得没办法好好学习了。

两个小时眨眼晃过,将近一半的学生卡在了压轴题上,夏林希把卷子检查了三遍,如释重负地交上去了。

一个不可逆的反应,指的是她的方程式,还是穿过了箭头的红心,或者是并未言明却已经坦诚的心意。

接下来的理综依然如故,写完之后将近中午,她提前半个小时交卷,独自下楼走向了医务室。

“嗯,是化学,”蒋正寒拨开她的手指,笔尖指着最初的红心,“一个不可逆的反应。”

然而就在楼梯间,她听到了别人的脚步声。

夏林希耳根微红,试图岔开话题:“我们不是在学理综吗?”

夏林希回过头,瞧见蒋正寒越走越近,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你的理综试卷写完了吗?”

蒋正寒回答:“彩色的爱心。”

高三教学楼一片寂静,所有学生都在参加段考,理科班的理综相当困难,文科班的文综也不简单,在全校的楼梯间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是什么?”夏林希问。

好在这里没有监控,蒋正寒抬手摸上她的额头,低声回答她的话:“我不想写了。”

根据这个方程式,可以画出完整的心形。夏林希仔细想了想,在一旁补上了二维方程,蒋正寒停顿片刻,手指擦过她的手背,写了几行三维成像的代码。

夏林希离开教室以后,蒋正寒的心思也跟着飞出了教室。他本身就不擅长理综,于是很快就放弃了考试。在发现夏林希有些发烧以后,蒋正寒干脆说了一句:“我抱你去医务室。”

蒋正寒看着草稿纸,写下了心形线的参数方程:p=a(1-cosθ)。

“不至于啊,”夏林希继续往下走,一边走一边说,“感冒发烧而已,不是双腿残废了。”

话虽这么说,她仍然动笔,在箭头下补了一个爱心,画完就拿手指盖住,好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

她虽然病得不轻,但是没有丧失思考的能力,提到“残废”两个字,下意识地想起了蒋正寒的父亲,他父亲失去了一只手,她说完才想起这一点。

“这不是酯化反应,是分子脱水反应,”夏林希解释道,“所以不能加可逆符号。”

发烧真是一件让人厌恶的事,她在清醒的状态下,绝不会在他面前谈到“残废”。

夏林希侧身坐着,手里握了一支笔,在草稿纸上默写反应式,蒋正寒拿了另一支笔,在她的笔迹下画出一条杠:“这里要写可逆符号吗?”

夏林希脚步一顿,接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还可以自己走。”

“我统计了你出错的地方,主要集中在光学、动量,和电磁感应上,”夏林希接着道,“还有一些化学方程式……”

她陷入了词穷的状态,停在台阶处不上不下,处境尴尬。

约摸半刻钟之后,蒋正寒拿回试卷,沉默地翻阅了几遍,有点想把卷子裱起来,挂在他的房间里。

蒋正寒牵过她的手,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因此他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但他却没有思考过,为什么夏林希只和蒋正寒肝胆相照。

为了证明自己能走,夏林希拔腿跑到了医务室。

同学之间,就应该这样肝胆相照,张怀武心想。

校医给她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其实算不上发高烧,她多少觉得有一点欣慰,不过看见蒋正寒守在一旁寸步不离,她又担心他们的事情会在校医室败露。

由于不用跑步,张怀武闲得发慌,他站在自己的座位上,饶有兴致地看向前方,啧啧称赞道:“夏姐,你真是讲义气啊。”

果不其然,穿着白大褂的校医问了一句:“你们是同班同学吗?”

第一堂课结束后,有二十五分钟的活动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大雨,他们都要下去跑步。

“没错,”夏林希抢先回答,“老师让他跟着我过来。”

然而转眼回到教室,夏林希依旧像往常一样,帮着蒋正寒订正试卷。她摊开他的理综答题纸,找出每一页上的所有错题,然后在空白处补上正确的步骤。

校医愣了一下,自言自语般说道:“你们老师怎么派了一个男生啊?”

夏林希不是其中的例外,她当然也觉得紧张,但她不能表现出来,所以何老师话音落后,她默认般点了点头。

依照这位校医的本意,其实是女孩子比较心细,至于男生嘛,皮糙肉厚,粗枝大叶的,不适合过来照顾同学。

他任教十余年,带的都是重点班,许是因为久经沙场,眼神有一种穿透力,每当他凝视一位同学,都能让对方感到一丝紧张。

但是夏林希心中有鬼,所以她听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十足的含沙射影。

何老师目不斜视,始终看着夏林希:“这不是无稽之谈吗?你们都是优等生,是我们学校的希望,你们应该保持自己的成绩,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

她低头斟酌几秒钟,方才开口答道:“因为我们还在考试,全班只有他写完了试卷。”

在他们出门之前,班主任从椅子上站起来,意有所指道:“先别走,还有一件事,最近有同学和我反映,说你们这些优等生,学有余力,可以一对一帮助成绩差的学生……”

蒋正寒笑出了声。

思及此,她又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高考之后,她和蒋正寒也许会分隔两地,这个假设不容逃避,而且很可能演变为现实。

夏林希抬头望着他,而校医背对着他们,面朝货架整理器材。蒋正寒看了一眼校医,抬手给了她一个摸头杀。

夏林希心想,无论考虑几个晚上,她的主意都不会变,至于拒绝保送的原因——其实和陈亦川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味道,白色的布帘挡住了窗户和门缝,夏林希坐在不锈钢的椅子上,一声不吭和他对视了一阵,忽然说了一句:“我想快一点高考。”

“你们今晚回家,考虑清楚以后,”班主任咳嗽了一声,抬头盯紧了他们,“明天早上再告诉我结果。”

“还有五个月,”蒋正寒道,“明年1月到5月。”

保送是一条稳中求胜的路,但是一条路修得再好,也并非每一个人都适合走。

校医听见他们的对话,也跟着搭了一腔:“五个月过得才快呢,我在学校工作六年了,一年又一年,看着你们一届又一届地毕业。”

孟之行看了看他们两个,也开口道:“老师,我觉得我不适合保送……”

一年又一年,一届又一届。

他说得十分轻巧,仿佛不懂高考的辛苦,且对自己有极大的自信。何老师正准备劝诫,又听见夏林希表态道:“我也选择退出。”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校医待在高三的医务室里,就好像走马观花一样,高三的学生永远年轻,不知道未来身在何方,他却在这里六年多了,也算见了一些世面。

然而陈亦川固执己见:“没必要和父母商量,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取了一个单子,给夏林希写下请假条:“你在这里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去找班主任请假,发烧发到三十八度五,最好去医院打吊水。”

何老师推高了眼镜,目光落在陈亦川身上:“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们最好和父母商量完,再来告诉我最终的选择。”

夏林希照做不误。

办公室内人声嘈杂,他的嗓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场听到,于是另一位老师评价道:“现在的学生,口气不小啊!”

蒋正寒陪着她,两人一起回到了五楼,夏林希踏进办公室之前,班主任正在和张怀武讲道理,张怀武的父亲坐在一旁,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

陈亦川嗤笑一声,两手塞进衣服口袋里:“去不了北大清华,保送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决定放弃,名额留给他们三个。”

班主任喝了一口茶,瞥见夏林希,语气温和了一点:“理综考试还没结束,你提前交卷了吗?”

他合上茶杯的盖子,安静地等待学生回复。

“我今天感冒发烧,”夏林希把请假条递给他,偷看了一眼张怀武,“下午准备去医院。”

“原则上一个班不超过三个人,”何老师摊开文件,话中有话道,“假如你们表现突出,学校不会难为你们。”

夏林希尚未说完,班主任便答道:“烧到三十八度五了,是应该马上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你的心理负担不要太重,注意劳逸结合,保持规律的作息。”

时莹问了一句:“没有人数限制吗?”

张怀武安静地沉思,只觉得现在的班主任,和刚才的班主任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他放下茶杯,敲了敲桌子:“如果想去别的大学,也要参加保送生考试,你们四个都有希望,现在就可以确认报名。”

夏林希生病回家,肯定要荒废一下午,而他昨天打游戏,也不过荒废了一下午,为什么大家都是同学,得到的待遇却完全不同。

“北大清华的名额,我们班是沾不上的,你们应该知道吧?”何老师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才继续说,“要想保送北大清华,必须有全国竞赛的奖牌,所以在我们学校里,只有竞赛班的同学具备资格。”

张怀武在心中叹气。

距离高考还有七个月,但对于保送生而言,却到了选择学校的关键时刻。

他微微侧过头,瞥见了门口的蒋正寒,为了不让班主任发现蒋正寒,他特意挪了一个地方站,以求挡住班主任看向门口的视线。

夏林希和孟之行站在一边,时莹和陈亦川站在另一边,他们四个围绕在何老师的身旁,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

他在心中为自己点了一个赞。

当下正值10月中旬,保送工作已然开始。

冬日的阳光清清冷冷,穿过玻璃筛下一片树荫,走廊上依旧空无一人,只有蒋正寒和夏林希。他们并排从办公室走回教室,夏林希提出了一个问题:“明年高考结束以后,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怎么办?”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办公室里站了不少人,老师们殷殷切切,所说话题逃不开两个字——保送。

她问得相当委婉。

一堂课的时间过得飞快,等到生物课结束以后,何老师忽然来了教室,双手背后站在门口,带走了班上成绩最好的四个学生。

按照他们目前的分数差距,同校的概率几乎为零。

当一个人收获了大部分人的赞扬,质疑她就好像在质疑自己,顾晓曼深有感触,因此不再说话。

夏林希原本还想,可能会有什么突然状况,让她忘记如何做题,于是忽然一落千丈,和蒋正寒的成绩持平。但是经过今天这场带病考试,她隐约察觉到,只要她还能喘气动笔,就不会考出一个偏低的分数。

男生偏过脸,有理有据道,“时莹女神还说,一个班的同学就应该互相帮助,总之她这人蛮热心的,算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

蒋正寒答道:“你打算去北京吗?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也会在同一座城市。”

顾晓曼刚说完,前排的男生就接了一句:“你和时莹多交往一点,会发现她人挺好的,国庆节长假期间,她花了很多时间在我们班的微信群里,给班上那几个差生解答问题。”

不在同一个学校,也会在同一座城市。

顾晓曼压低声音道:“文印室就在四楼,离我们多近啊,时莹有空和你说话,为什么不自己去复印东西?”她把书包推进抽屉,随口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看她不顺眼。”

这句话好像一颗定心丸,让夏林希放松了一半。

夏林希翻开练习册,旁若无人地做起了题。

中午蒋正寒送她回家,他们在小区门外告别,夏林希还担心会撞见父母,但当她回家以后,才想起来今天他们都出门了。

时莹缓慢回头,看了一眼夏林希。

彭阿姨做好了午饭,见她进门,便笑着招呼道:“快来吃吧,饭菜刚出锅。”

这个解释还算合理,生物老师点了点头,挥手让她坐下来:“如果你没有时间,可以找学习委员帮忙,或者提前和我说一声,不管怎么样,下次不要忘记了,耽误同学们拿卷子。”

12月天寒地冻,屋子里开了暖气,夏林希咳嗽一声,穿着拖鞋走过去:“我感冒发烧了,不怎么想吃东西……”

时莹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由于她旷课已久,所以要和班主任沟通,因此没有时间复印试卷。

“发烧了,多少度啊?”彭阿姨想摸她的额头,但是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她用围裙擦了擦手,站在夏林希身边道,“严不严重啊,要不下午的课就别上了?”

时莹把作业本卷成圆筒状,似乎有一点紧张,她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断断续续地答道:“因为两个礼拜没来上课,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

夏林希答道:“在校医室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也请了下午的病假。”

生物老师不太高兴,所以又问了一句:“你下课都在忙什么?”

她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匆匆扒了两口,结果味同嚼蜡:“我吃两片药,下午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时莹语塞几秒,给出一个解释:“我忘记复印试卷了。”

“这可不行,”彭阿姨说,“我带你去医院。”

生物老师抬头看她,握着粉笔问:“怎么回事?”

或许是因为烧昏了头,夏林希脱口而出道:“我不喜欢去医院……”

此话一出,时莹马上起立。

彭阿姨拿了毛巾,擦她额头上的汗:“我女儿和你一样,也不喜欢去医院,但是一个人啊,难免有一些小毛病,你自己硬扛着,肯定是不行的。”

生物老师拍了拍黑板擦,不急不缓地点名:“课代表,你站起来。”

她说:“三十九度就是高烧,我们去医院检查检查,如果是普通的感冒,吊水也好得快一点。”

无人应声。

夏林希生病的时候,脾气比平常更倔,她执意要待在家里,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而且吃完午饭之后,就没走出自己的房间。

生物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边低头翻书,一边开口问道:“遗传与进化的专题试卷,是不是每个人都拿到了?”

下午一点半,彭阿姨推开房门,夏林希还在整理笔记。她高中前两年做过的辅导书,摞在一起大概比柜子还高,如今她一边整理题目,一边翻查练习册,使得整个房间看起来有一点乱。

教室外遍布风声雨声,教室内却安静得出奇。

彭阿姨找出一个温度计:“我给你量一量体温吧,如果还是三十八度,那就不去医院了。”

阴天的小雨淅淅沥沥,隔着栏杆淋湿了地板,天外的乌云成团翻涌,雨势也越发大了起来,从走廊上瞧过去,连绵的雨幕笼罩了学校——操场、礼堂、台阶、墙壁、玻璃窗,无论远景还是近景,都被包裹在朦胧的水雾中,整个教学楼像是陷入了一片风波水浪之中。

夏林希心想也好,于是就答应了。

夏林希清点完毕,绕道去了对面的楼梯,秦越在这边等了她很久,只等到一声上课铃。

然而结果令她吃惊,她在不知不觉之中,烧到了三十九度,医院是非去不可了。

不多不少,刚好三十九份。

当天下午,体检结束以后,夏林希在医院吊水,并且占用了一个床位,她用另一只手编辑短信,回复蒋正寒发出的问题。

三分钟之后,她抱出来一沓资料。

蒋正寒问她:“你在哪里?”

他语气平和,态度诚恳,有意和她多聊几句,夏林希却置若罔闻,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径直走向了二楼的值班室。

夏林希道:“在家。”

秦越立刻笑了,答非所问道:“我把大家当朋友,没当外人,朋友之间讲话,没有那么多顾忌。”

这一条发送完毕,她接着补充道:“我快退烧了,没什么大事。”

话音刚落,夏林希便问:“你平常做题的时候,会把心算的过程报出来吗?”

检查结果显示,确实是普通的感冒,但是由于个人体质问题,她烧得比较厉害。医院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她很困但又睡不着,于是只能盯着天花板,在心中复习化学方程式。

她急着下楼,没有聊天的时间,秦越跟在她身后,自言自语般开口:“我说话比较直,不会转弯,我描述蒋正寒的电脑配置,是想估一个价钱,没有别的意思。”

傍晚五点左右,昏暗的暮色遮盖了天空,楼下传来汽车鸣笛声,也有自行车的铃铛声。

“解释什么?”夏林希客气道,“同学聚会而已,不用太在意。”

由于今天上午段考,高三年级放学比较早,夏林希刷新朋友圈,看到了哀鸿遍野。只因段考的两份试卷,难度实在是太大了,因此受到了群众的一致诟病。

他往上走了两级楼梯,行至夏林希身边道:“上一次班级聚会,我处理得不妥当,造成了一些误会,你听我解释两句。”

她认真地回想,确实有几个难点,但是那些难点,考虑一下就能解决。

秦越和她招了招手,笑着问道:“你也要去值班室吗?”

为此,她特意戳进蒋正寒的微信,查看他今天的状态,但是蒋正寒自从开通微信以来,发过的寥寥几条朋友圈都只和编程算法有关。

夏林希一个人去领材料,半路上碰见了隔壁班的秦越。

夏林希收了手机,默默等待打完吊水。

高三阶段作业成山,年级组长新印了一批资料,涵盖了历年选题总结,放在了二楼的值班室里。由于文科和理科的资料各不相同,需要每个班的学习委员按照表单核对。

彭阿姨下楼买了晚饭,回来发现夏林希已经睡着了,她就搬来板凳坐在床边,从包里拿出一团毛线球,低头织起了毛衣。

夏林希走近两步,瞧见蒋正寒似乎有事,她便拿着单子独自下了楼。

毛衣一共有两件,花色和款式大致相同,应该是准备送给两个小姑娘的。

蒋正寒站在走廊上,和几个男生说话,几个男生都戴了徽章,全部出自计算机校队,当空雨丝随风刮过来,几个人也毫不在意。

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了,医院亮起一盏又一盏的照明灯,彭阿姨还在低头织领子,直到有人敲门进屋,影子落在了毛衣的袖口上,她才缓慢地抬起了头。

“老师在办公室,你可以出门右转。”夏林希拿起材料单,绕过她走向了门外。

来人年纪不大,最多二十岁的小伙子,但是很高,相貌也很好,倘若放进人群里,肯定一眼就能看到。

她打了一个喷嚏,继续对夏林希说:“啊还有,除了这件事,我还想成立一个学习小组,让班上成绩好的同学,一对一辅导成绩差的同学,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我准备把它转告给老师。”

彭阿姨开口问:“你找谁?”

秋日天凉,霏霏小雨不断,不知是谁开了窗户,雨丝斜斜吹进来,挂在了时莹的身上。

蒋正寒答道:“我是夏林希的……同学。”

顾晓曼原本在趴桌睡觉,听见时莹的话,她强忍困意,支起下巴道:“生物老师让你帮忙,你找学习委员做什么?”

彭阿姨感到匪夷所思,因此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冷,她拉长袖子,裹住自己的手:“我虽然是生物课代表,但是好久没和老师沟通过了,新卷子复印的事情,要拜托一下学习委员。”

蒋正寒想了想,编出一个借口:“刚好路过这间病房。”

她穿着秋季校服的外套,夏季校服的裙子,和一双条纹高筒袜,乍一眼看上去,俨然一位青春洋溢的女学生。

这当然是假话,其实是通过手机定位。

夏林希抬头,来人果然是时莹。

他并不知道彭阿姨是谁,但看她守在夏林希旁边,以为这就是夏林希的母亲,可能也是他将来的丈母娘。

有人站在她的桌子前,双手背到了身后,弯下腰看她写字,同时出声问道:“生物老师刚刚和我说,要在下节课之前复印一套试卷,你有空吗?”

他现在思考这个问题,还是太早了一点,于是念头蹦出的那一瞬,就被他立刻打消了。

没过多久,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

彭阿姨仍然觉得奇怪,但她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所以只是招呼道:“你要不要过来坐一坐,等她醒了,再聊一会儿天?”

今早下了一场小雨,天色昏暗阴冷,教室里开了电灯,甚至比白昼更明亮。夏林希从抽屉里拿出材料表,勾选需要分发的资料,作为本班的新任学习委员,她觉得课间有一点忙。

话音未落,夏林希真的醒了。

早读下课之后,依然有人喊他“二哥”,不过和以往不同,这一次他没有答应。

她望向门口,揉了一下眼睛,确认没有看错,就觉得有一点麻烦。她和蒋正寒的事,在高考结束以前,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是她一贯坚持的原则。但是她的原则日渐失效,似乎越来越兜不住了。

他落到了第四,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

夏林希道:“他是我的同学,但是我们很少聊天,我和他不太熟。”

但是第三名也不是他,第三名是孟之行。

彭阿姨神情微妙,看了一眼夏林希,又望了一眼蒋正寒,最终选择相信前者。

夏林希手指一顿,向旁边那一组望去,瞧见了坐在窗边的陈亦川。他跷着二郎腿,和同桌兴味盎然地说笑,并不担心自己丢失了第二名的宝座。

蒋正寒也说:“打扰了,我回自己的病房了。”

前一排的男生闻言,说话也不经大脑:“有关系啊,她超过了陈亦川。”

彭阿姨后知后觉,嘟囔了一句:“得了什么病啊,年纪轻轻的?”

夏林希低头翻卷子,听到顾晓曼插了一句:“时莹考了第二名,和我有什么关系?”

蒋正寒走出去没两步,就收到了夏林希的短信,大致问他怎么找到了这里,又说刚才第一眼看见他像是在做梦。

他说:“时莹生病做手术,请假两个礼拜,但她放松学习了吗?没有!她仍然在努力,在奋斗,和你们一样在拼搏……”

蒋正寒心想,他确实得了一种病,叫作“经常在想夏林希”。这种病时好时坏,而且药石罔效。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话?”班主任挺直腰杆,用粉笔擦敲着黑板道,“努力一定有回报,就看你愿不愿意吃苦!”

作为一名病入膏肓的患者,他平日里经常秒回短信,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很快给出一个回复,接着询问她的病情,两个人隔着一道墙,聊了大概一个小时。

时莹比夏林希低了二十五分,年级排名第四,如果她再加一把劲,不排除终有一天,排在夏林希之前。

走出医院时,他们相互撞见了,碍于彭阿姨在场,也只是打了个招呼。

然而接下来,让全班皆惊的是,第二名并不是陈亦川,而是许久没来上课的时莹。

第二天清晨,夏林希起床量了体温,高烧退了,嗓子还有点疼,她换上冬季校服,背起书包出了门。

清晨的早读课上,班主任着重表扬了她,那些诸如勤奋、自勉、好学、上进的词,都被班主任拿来说了个遍,又因为这种表扬不计其数,全班同学都司空见惯了,因此他们习以为常地鼓掌,心中并没有丝毫波动。

昨天上午才经历过段考,今天一早分数就出来了。

毫无意外的,夏林希依然是年级第一。

除了张怀武错过考试,其他同学都有成绩,排名被贴在后面的黑板上,引得全班同学凑过去围观。

“十一”国庆节,学校放了七天长假,在整个假期结束以后,也没有立刻举行考试,而是进行了上一次月考的放榜。

陈亦川挤不进去,随手拽了一个人问:“第一名是谁?”

比起声名鹊起的衡湖高中,江明一中无疑宽松很多。

那人抻着脖子,看清了才回答:“夏林希。”

现如今,听彭阿姨这么一说,夏林希却是信了大半。

“我去,不可能吧,”另一个同学说,“夏林希昨天下午生病,都回家了啊,那她上午肯定很不舒服,怎么还会是第一名啊?”

班上同学普遍嗤之以鼻,还有不少根本不信。

陈亦川也有同感,他扒开两名同学,非要亲眼瞧一瞧排名——班级排名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映入他的双眼。

夏林希的班主任,经常用衡湖高中的事激励同学,说他们仗着自己出身于江明一中,就忘记了骨子里流淌的血性,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的拼劲。

“总成绩不会算错了吧,为什么我还是第二名?”陈亦川问道。

传说在衡湖高中里,大家连午休吃饭都要带着英语单词本。

夏林希在他身后回答:“昨天上午考试,我虽然不舒服,但是还有脑子。”

学校坐落于江明市的郊区,实行全天候军事化管理,虽然没有抢到最好的中考生源,却能保持连年不断,大批量输送重本线以上的学生。

有女孩子这么说话的吗?陈亦川心想,假如夏林希是个男生,他一定要撸起袖子和她打一架。

江明市的衡湖高中,是近年来一匹异军突起的黑马。

可惜夏林希不是,所以他只好忍着。

夏林希将手机锁屏,大致听进去了一点。

窗外一片冬季的严寒,教室内供应着暖气,学生们大多脱了外套,正在谈论着段考成绩,黑板前的人群散开,后面的人也能瞧清了。

彭阿姨自顾自地接道:“我女儿在衡湖高中上学,他们学校什么都好,就是管得太严了,一个月回家一天,晚上又要去学校上自习。她每一次回家,都和我抱怨,说学校生活特别苦,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吃饭都没时间。”

夏林希走近黑板,从下往上倒着看,出乎她意料的是,蒋正寒这次发挥得很好,竟然排到了倒数第十四。

夏林希心想,她并不懂事,她早恋了。

真是比她自己考了第一还高兴。

“不用老是谢我,你真的太客气了,”彭阿姨一边切菜,一边和她道,“我女儿和你一样大,可没有你懂事。”

他的理综不怎么样,但是由于数学出奇得高,甩掉了一大批人。顾晓曼发现了他的分数,也站在夏林希旁边感慨了一句:“蒋正寒好聪明啊,进步这么快。”

她编辑了半天,发送一条回复,继续浏览他们的聊天记录。有时她也觉得奇怪,那些对话她都会背了,为什么还要翻来覆去地温习?

夏林希道:“不是进步快,他的数学一直很好。”

蒋正寒给她发了短信,她的心思都在上面,根本没听清刚才的菜名。

陈亦川所站的位置,离她们两个不足三步远,听见她们的对话,他立刻回头道:“你们没看见我的名字吗?”

夏林希低头看手机,随口答了一句:“好得不行,谢谢阿姨。”

言下之意,似乎也想让她们夸一夸他。

许是因为太过安静,彭阿姨便在厨房问:“小希啊,你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做一条红烧鱼、一盘什锦蔬菜,再来一个牛奶果羹汤,你看行不行啊?”

然而顾晓曼回答道:“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妈妈今天加班,爸爸和工友吃饭,偌大的客厅内,听不见半点声响。

自从上一次表白失败后,她至今没再化过妆,不过十八岁的女孩子,肤质细腻有光泽,其实并不需要化妆。

夏林希的家里除了她以外,只有正在做饭的彭阿姨。

陈亦川走近一步,略微伸长了腿,坐上某个同学的课桌,也不管人家桌上有没有东西。他把手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很随意地问了一声:“我说顾晓曼,你生气了吗?”

蒋正寒确实得了一种病,叫做“经常在想夏林希”,这种病时好时坏,而且药石罔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