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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秋雨

没过多久,他们分别回到了教室,下午第二堂课即将开始,走廊也变得空旷无人。夏林希收拾完书包,听到张怀武问了一句:“你该怎么办啊,你答应了班主任吗?”

因为他装得很像,秦越也没有怀疑,只觉得今日无缘,只能来日再续。

蒋正寒道:“我答应了。”

他一边叹气,一边解释道:“装网线多贵啊,年费也不少。”

他语气平常,没什么起伏,手上还在整理材料,半晌之后,拿出笔来签了名。

孟之行心领神会,很自然而然地说:“哎,夏林希不会上网,我和她住在一个小区,我们那个小区没装网线。”

夏林希转过身,低头看他桌子上的东西,入眼一片倒过来的字,但她还是很快反应道:“你要转班了吗?”

夏林希站在台阶前,回头看向了孟之行。

“转到普通班,”蒋正寒答道,“以后还是校友。”

秦越信以为真,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你用什么聊天工具?”

这句话说完,夏林希以为他至少还要解释两句,比如为什么这么突然的转班,比如他是不是受到了班主任的威胁。

夏林希回答:“我没有手机。”

可是蒋正寒没有解释,也没有抱怨,他并未指责任何人,好像理所应当一样,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

她想得出神,一旁的秦越又问:“刚才忘记问了,你平常用手机吗?”

张怀武叹了一口气:“我以前说班主任心狠,那是抬举他了,他这个人啊,不仅心狠,而且心黑!”

这是要干什么?

夏林希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转回身,胡乱翻着课本。

现在正是课间休息时间,走廊外非常嘈杂,夏林希抬头看向前方,刚好瞧见了蒋正寒,他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手上拿了一沓材料。

上课铃骤然打响,划破寂静的长廊,室外阳光依然耀眼,流金般光影璀璨。

他说:“如果你有空,我们也可以交流一下学习经验。”

生物老师踩着阳光进门,怀里抱着三十八份试卷,他让课代表先发卷子,自己在黑板上抄写题目。

秦越脚步一顿,忽然笑了。他打开速记本,拔掉了钢笔的笔帽:“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生物课发卷子,自然是生物课代表的分内事,不过由于生物课代表是时莹,而她生病回家了,所以现在发卷子的人,就是学习委员夏林希。

夏林希思考片刻,回了一句:“在交流会上听完你的总结,大家也非常佩服你。”

夏林希从前往后走,到了最后一排,才察觉份数不够,全班一共三十九个人,却只有三十八份试卷。

秦越接着说:“每一次年级放榜,都能在第一位找到你的名字,说实话,我非常佩服你。”

她把自己的那一份给了蒋正寒,站在座位旁边开口道:“老师,我们少了一份试卷。”

夏林希也道:“幸会幸会。”

生物老师答道:“怎么会少呢?年级组长说了,你们班一共三十八个人,我数好了三十八份试卷。”

秦越把钢笔别在衣服口袋上,赞叹道:“久仰大名。”

讲台下一片寂静,无人出声反驳。

夏林希道:“我叫夏林希。”

尖子班和普通班不同,高二刚开学的时候,年级组长就说过,到了高三阶段,要把尖子班的害群之马踢出去,换上普通班里勤奋好学的优等生。

路过夏林希身旁时,秦越和她打了一个招呼:“我叫秦越,是你们隔壁班的。”说完他就笑了,随即放慢脚步,和身边的人同行。

尖子班的老师教学经验丰富,无论性格如何,至少教学水平过硬,正因为如此,一个尖子班的位置,也引得普通班的学生虎视眈眈。

窗外吹来一阵过堂风,楼梯间无人说话,夏林希一手按着裙摆,不让它被风吹起来。

转眼一年过去了,他们到了高三,也不见班里有谁被踢走,本以为年级主任开了一个玩笑,没想到如今要成真了。

不只是身上的衣服,秦越手里拿着的那支钢笔,其实也很贵。

大家讳莫如深,又心照不宣,被换走的那个人,肯定是蒋正寒。

他不穿白底蓝边的校服,而是穿一件棉质短袖,左胸口一个隐秘的商标,显示了这件衣服价格不菲。

然而夏林希却道:“年级组长可能记错了,我们班确实是三十九个人。”

回教室的路上,陈亦川独自走在前面,孟之行和夏林希并排,两人没走多久,秦越沿着楼梯上来了。

生物老师放下粉笔,转身看着夏林希。

教导主任也面上有光,笑着和他们说:“今天的交流会就到这里,等到保送工作开展以后,我们再来进行下一步的讨论。”

她说:“对不起老师,我没有试卷。”

就连时间都把握得很好,不多不少,刚好三分钟,后排的同学甚至鼓起了掌。

生物老师只带尖子班,三个班一百多个学生,每个人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他其实记不太清,但是前几名也就那么几个人,他当然还是有印象的。

如今,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总结陈词,通篇流畅。

更何况是这些人中的第一名。

夏林希觉得他言之有理。

生物老师擦了擦手,状似平常道:“应该是我记错了,我去办公室再给你拿一份。”

谢幕之后,主持人问他有什么感受,秦越回答,他觉得灰姑娘被曲解了。比起灰姑娘的两个姐姐,她自己才是真正的出身高贵,灰姑娘讲的不是贫民与王子的童话,而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圆满故事。

在他出门后,张怀武忍不住感慨道:“夏姐,你真够意思,没想到……”

秦越备受瞩目的原因是——他演了白马王子。

顾晓曼打断了他的话:“生物老师脾气好,假如换成另一个老师,也许会把她骂一顿。”

高二的元旦晚会上,秦越他们班出了一个话剧,演的是《格林童话之灰姑娘》,故事换汤不换药,遵从了基本的主线,不过台词都是英文版,并且做了微小的改动。

她今天心情低落,状态也很萎靡,思想就比较悲观:“自己的学习成绩不好,就算被踢出去了,也赖不到别人身上,总不能每一次都让夏林希帮忙出头吧。”

原来他就是秦越。

这句话意有所指,并且指向明确。

那男生话音刚落,教导主任就回答:“好,让秦越同学来给我们做一个总结。”

蒋正寒道:“说得很对。”

恰在此时,他们隔壁班的第一名,同样是尖子班的第一名,一个穿着短袖而不是校服的男生,站起来答话道:“主任好,我刚刚写了一段结尾词,可以让我代替她吗?”

他在自己的卷子上写名字,写的却是夏林希三个字,落笔后他把试卷递给她,接着开口道:“再过几天就是三校联考,所有学生混合排名……”

她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一时竟然有些头脑空白。

一句话还没说完,夏林希就回答:“我知道了。”

夏林希完全不知道他们刚才讲了什么。

蒋正寒笑着问:“知道什么?”

教导主任很温和地笑了,他坐在幻灯片之前,按下了遥控键,随即说了一句:“别紧张,你总结一下我们刚才的发言,再加上自己的学习方法,就算给大家收个尾吧。”

夏林希道:“混合排名之后,你会搬到楼下。”

夏林希站了起来。

高三教学楼一共五层,顶层都是尖子班,以及尖子班教师的办公室,“搬到楼下”的意思就是加入普通班。

话音未落,教导主任忽然说:“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的那个女学生,让她来讲几句话。”

“假如混合排名的名次,”蒋正寒解释道,“在一千名以内,那就不用搬了。”

孟之行咳了一声,有些紧张道:“你们两个别吵了,老师都在往我们这里看。”

张怀武闻言一惊,搂住了蒋正寒的肩膀:“正哥,我没听错吧?”

夏林希端正坐姿,错开他的目光:“我把时莹送到校医务室的时候,你在哪里?如果你的假想就是事实,你为什么要上学,在家里做梦不是更好?”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要考到混合排名的前一千,也就是现在的年级前三百,来保证自己不被踢出尖子班?”

陈亦川笑了一声:“你要这么讲,我也没办法,”他和夏林希对视,“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顾晓曼道:“这怎么可能?”

夏林希偏过头看他:“我更嫉妒你的脑子里装满了水。”

夏林希也说:“还剩一个礼拜的时间,你要前进七百名,总分至少要提高一百二。”

陈亦川漫不经心,用手指骨节敲着桌子:“我怎么不了解事情的经过,我完全可以猜出来,时莹是你的朋友,你不仅不愿意帮她,还急着和她撇清关系,就是因为嫉妒她的人缘比你好。”

蒋正寒抽了一张草稿纸,把未来七天划分成了七段,二十四小时各有安排,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最短。

夏林希道:“那你是在指点我,还是在指指点点,你了解事情的经过吗?”

他的草稿还没打好,生物老师就回来了,手上带着一份试卷,进门后就让人往后传,一直传到了夏林希手里。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陈亦川搬起皮椅,往前挪了半寸,“你说这话,是因为心虚吗?如果有人指出你的缺点,你就摆出这副态度,那你永远也进步不了。”

作为回应,夏林希也在姓名那一栏写上了蒋正寒的名字,她的字体一向工整漂亮,这一次更是百分之百用心,努力写出了人生中最好看的三个字。

“是比我强,”夏林希接话道,“你给人扣帽子的本领,的确比我强不少。”

她其实不太明白,十分钟以前,蒋正寒似乎做好了转去普通班的打算,而且没有丝毫怨言,但是十分钟以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陈亦川回答:“比你强一点。”

夏林希有一点高兴,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然而夏林希没有动手,语气也没有变化:“我是这种人,那又怎么样?”她反问道,“你觉得自己很优秀吗?”

这一天放学后,她留下来打扫卫生。教室里除了值日的同学,没有其他人。

孟之行呼吸一顿,几乎以为他们两个要当场打起来。

傍晚夕阳垂暮,红霞漫天,夏林希一边擦黑板,一边背英语单词,教室里零星几个扫地的同学,此时都非常安静。

夏林希合上笔记本,将圆珠笔扔到了一旁。

等她回到座位上,才发现抽屉里有东西。

陈亦川继续道:“冷漠、自私、只顾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辅道题……”他有意避开时莹的话题,于是转而问道,“班上同学聚会,你来过几次,哪次不是窝在家里学习?从小学到高中,我就没见过你这种人。”

除了教科书以外,还放着一个小木盒子,没有礼花,也没有包装纸,她反复观察木盒,隔了半晌才打开。

夏林希脸色微变。

一个很朴素的音乐盒,上面写着“生日快乐”。

陈亦川跷起二郎腿,心不在焉道:“我刚才不是说,时莹是你的好朋友吗?我说错了,我仔细想了想,你根本没有朋友,全班无论男生女生,没人想和你做朋友。”

没有出处,更没有落款。

夏林希不解其意:“什么说错了?”

夏林希忽然想起来,明天是她的生日。

隔了片刻,陈亦川笑了笑道:“抱歉,我刚才说错了。”

这个来历不明的音乐盒,算是夏林希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夏林希一手撑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另一只手就像机器一样,下意识地摘录笔记。她本以为自己会像这样,百无聊赖地坐个三十分钟,却发现陈亦川一直坐在原位不动。

她把音乐盒放在了床头柜上,夜里上床之前,对着灯光反复把玩,玩到整个人都很困,才想起来应该睡觉了。

教导主任切换了一张幻灯片,神情变得十分严肃,一谈到北大清华,想不严肃都难。

她盖好被子躺平,双手捧着手机,从联系人名单中找到了蒋正寒,然后打开短信功能,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睡了吗?

她讲出这句话,自以为是忠于事实。

夏林希其实想问,音乐盒是不是你送的,但她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于是打算做一个迂回的铺垫。

夏林希道:“我和时莹是好朋友?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

蒋正寒回复得很快,不过只有两个字:没有。

陈亦川放下笔,目光越过夏林希,看向了孟之行:“时莹刚请的病假,没休息几天就来上课,夏林希作为她的好朋友,难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表示关心?”

夏林希翻了个身,趴在被窝里继续编辑:我今天捡到了一个音乐盒,很像手工做出来的。

言罢,孟之行还点了点头,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肯定。

写完这一句,她来回看了几遍,斟酌着措辞,删了又重新打。

反倒是孟之行扯了一下衬衫,坐直了身体道:“哎,陈亦川,这话真不像你说出来的。我以为你会说,这种交流会对学生特别重要,我们应该坐在这里认真听讲。”

发送成功以后,夏林希裹紧了被子,跪在床上盯着屏幕。她把手机摆在枕头上,安静地等待对方的回复,等了大概几秒钟,蒋正寒终于回复:生日快乐。

她保持沉默,没有接话。

虽然只有四个字,但好像一切都清楚了。

夏林希记笔记的手一顿,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夏林希从床上跳下来,打开了墙边的壁灯。她觉得心跳有一点快,脸颊也有一点烫,当猜想被验证为现实,现实都好像做梦一样。

陈亦川哂笑一声,抬头看向前方的幻灯片,教导主任亲自为同学们讲解保送的流程。而陈亦川一边记着潦草的笔记,一边非常随意地开口:“如果我是你,我会回去陪着时莹,而不是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听这种无聊的老师学生交流会。”

她需要做几道数学题冷静一下。

一旁的孟之行也道:“你问她干什么,她又不是医生。”

黑夜暗沉无边,零点钟声已过,桌前的台灯依然亮着。夏林希一边埋头做试卷,一边意识到自己年满十八岁了,已经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需要担负属于她的责任。

夏林希回答:“我不太清楚。”

站在十八岁的路口上,她依然不理智、不成熟、不勇敢、不谦逊,凡事无法尽善尽美,总在掂量孰轻孰重,未来的路就像手中的试卷一样,做一点是一点,走一步算一步。

她坐下来不久,陈亦川忽然问道:“我刚刚听你说了时莹,她怎么了?”

而目前这个阶段,什么东西最重要?

夏林希的左边是陈亦川,右边是孟之行,他们三个作为尖子班月考前三名,座位比普通班的同学靠前。

大概是下个礼拜的三校联考。

窗帘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室内开了一盏水晶吊灯,灯光正下方坐着教导主任,以及学校的党委副书记。

夏林希想,一个礼拜提高一百二十分,对一个普通学生而言,必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蒋正寒的薄弱之处在于理综和语文,两个都是她的强项,所有知识点和答题技巧,她全部烂熟于心。

会议室里开了空调,冷气十足,皮椅上也很凉,夏林希坐下来不久,就把裙摆往前拉了拉,想要遮住膝盖。

有了这个念头,第二天早读课上,她和他说话,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何老师听完,匆匆出门,一边打电话,一边赶往校医室。

天气难得阴凉,乌云覆盖在苍穹之上,一缕阳光也无法穿透。一旁的学生拉开了窗帘,兴致勃勃地喊了一声:“今天要下雨了!”

会议室有一个后门,她进门以后直奔班主任,何老师刚想问她为什么迟到,就听她开口说:“时莹在医务室里,医生让我找班主任,请老师联系她的家长。”

这一场夏末的暴雨,来得急促又猛烈,雨点密集如倾盆瓢泼,交织成雾气弥漫的水帘,很多同学都围到窗边去看雨,夏林希却坐在原位不动。

夏林希把时莹扶到医务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会议开始了十分钟,她才跑去了会议室。

“这是我背过的所有语文答题公式,”夏林希把笔记本往后传,手里还捧着英语单词书,“还有一个理综笔记本,我明天写好给你。”

医务室位于高三教学楼的一楼,由于高三学生的情绪不怎么稳定,也经常有一些小病小痛,医务室里就常备了各种药品,以及两位符合医师资格的外科医生。

蒋正寒拿在手上,翻开看了两页,夏林希的字体一开始还很工整,到了尾页稍微歪了一点,虽然字迹依旧清晰,但是整体有一些违和。

夏林希心想,她怎么不多休息一段时间,就赶着回学校了?

夏林希解释道:“我昨晚有点困,到后来写字就歪了。”

时莹道:“我上个礼拜动过手术,今天拆完线了。”

蒋正寒问:“你通宵了吗?”

她的确虚弱极了,原本不应该出现在学校里,更应该躺在她的病床上。

“没有,”夏林希道,“而且我自己写一遍,也相当于是复习。”

时莹抬头,眼中泪光闪烁:“我想去医务室……”

言罢,她一个字都不再提。

夏林希道:“你等一下,我马上去找班主任。”

蒋正寒收了她的东西,也没有做出特殊的表示。他依然和从前一样,每天准时到校准时离开,和所有普通学生一起穿梭在两点一线的生活中,一样默默无闻。

她脸色煞白,嘴唇一片干裂。

时间如流水般悄无声息地淌过,一转眼到了三校联考那一天。

整个走廊寂静无声,高三年级的同学都在自习,时莹这个样子坐在墙角里,像是被全世界所抛弃。

自从进入9月,高温就不见了踪影,一场秋雨一场凉,清晨还有朦胧的雾气。

之所以有这么多水杯,是因为她下来的时候,主动帮别人打水。

三校联考期间,所有学生都要交换考场。夏林希的考试地点在江明市的十九中,她妈妈上班正好路过此地,于是就把夏林希捎了过去。

而在开水房内,时莹的几个水杯都倒在了地上,她一个人蜷在角落里,额头上满是冷汗。

夏林希来得比较早,考场还没开门,于是一个人在门外游荡。

声音很细弱,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这时还不到八点,却是交通的早高峰,来往行人匆匆,占据了整条人行道。

路过二楼开水房时,她听到有人求救。

她绕过十九中的门牌,瞧见角落里站了几个男生和女生,都是她的同班同学,其中不仅有陈亦川,也有孟之行和时莹。

彼时他们还在上自习课,广播响过以后,夏林希带上了纸和笔,收拾一番就出了门。陈亦川和孟之行在她之前离开,于是她一个人走在后面。

或许是因为联考重要,大家都来得比较早。

夏林希自然是其中之一。

时莹第一个看见她,抬手和她打招呼:“夏林希,你来了!”

下午一点半的时候,学校临时召开了一场保送生交流会,高三年级的教导主任、各个班级的班主任、尖子班的月考前三名、普通班的月考第一名,全被广播通知去了一楼的会议室。

夏林希背着书包走了过去。

直到这一天下午。

孟之行拎着透明的文件袋,面对夏林希扬起一个笑:“我和别人打赌了,等这次联考结束,你一定还是总分第一。”

她觉得自己和时莹就好像两条平行线,横亘在同一个空间中,但两个人没有相交的那一刻。

陈亦川问:“你压了什么赌注?”

夏林希和她不熟,也没怎么说过话,所以没看多久,就收回了目光。

孟之行尚未回答,陈亦川又说:“很可能会输。”

班上男生称呼她为“女神”,大部分人觉得她当之无愧。

晨间白雾弥漫,气温持续走低,远处吹来一阵凉风,吹起校服的衣摆,有人嘟囔了一声好冷,大家都往墙后站了站,只有夏林希依然立在风口处。

时莹不太高,但是长相甜美,性格也很好,和她交往过的人,很难不喜欢她。

她今天没穿校服,穿的是长衣长裤,所以哪怕站在墙外,也并不觉得冷,相反还有点爽。

她的座位空了很久,不过每天都有人帮她收拾,前后左右都在等她回来,正应了那句——望眼欲穿。

她说:“假如这一次联考结束,我的总分比你高……”

时莹是本班的优等生之一,常年位居前五名,前段时间由于发低烧,请了一个礼拜的病假,这次重返班级,何老师都陪着她一起进门。

夏林希的话还没说完,陈亦川就打断了她:“考试还没开始,你怎么能提前下结论?”

时莹回来了。

“不要和别人比分数,应该和自己比,”时莹站在拐角处,忽然插了一句,“自己进步了,才是真的进步。”

呼声最大的人,正是陈亦川,他坐在角落里,又忽然站起来,整个人一反常态,竟然带头鼓掌。

一旁的另一个男生点头道:“还是我们女神说的对!”

话音未落,班上又响起一片“哇哦”的惊呼声。

他问:“对了,时莹,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这几天你请假没来上课,我们还以为你不会参加联考了。”

蒋正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出声,但是张怀武愣了一下后,还是自顾自地问:“你们刚刚在讲什么呢,怎么不带上我和正哥?”

时莹答道:“我前段时间做了一个手术,休息一个礼拜就好了,在家也请了辅导老师,所以没有落下学校的课程。”

他自以为乐地“哈哈”道:“你看你的桌子上,豆浆都洒在包子里了,这还怎么吃啊?”

她皮肤白皙,脸色红润,戴着一副隐形眼镜,说话也恢复了力气,状态比从前好了很多。

乍一听到顾晓曼的话,张怀武以为她们在开玩笑,于是也接了一句:“顾晓曼你别说,依我看哪,你现在就是全班的笑柄。”

“我还要感谢夏林希,”时莹笑着走过来,拉住了夏林希的手,“一个礼拜前,我在开水房跌倒了,如果不是遇见她,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后排的张怀武不明所以。他刚才和蒋正寒一起,站在走廊外打扫卫生,两人还去了一趟洗手池,把抹布和拖把洗得干干净净,并不清楚教室里发生了什么。

夏林希道:“你没事就好。”

“不会的,过几天我就是全班的笑柄。”顾晓曼道。

时莹点头,接着说:“以后要是有空,我一定请你吃饭。”

夏林希摸了摸顾晓曼的脑袋,继续温声说:“过几天大家就忘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夏林希不会有空,”陈亦川掏出准考证,偏过头看向考场,“她一天到晚忙着做题,哪有空和你吃饭。”

夏林希见不得女孩子哭,很想安慰顾晓曼,但是她很少安慰别人,在这方面几乎没有经验。其实她心里认为,陈亦川是罪魁祸首,是一切恶果的始作俑者,但是客观地评判,这件事也与他无关。

言罢,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夏林希和他说话,一句话并没有讲完整。

顾晓曼眨了眨眼睛,泪水再一次流了下来。

于是陈亦川又问:“你刚刚说什么,假如联考结束之后,你的分数……”

夏林希绞尽脑汁,哄了她一句:“你不是傻子,只是聪明得不明显。”

这一次,轮到陈亦川无话可说。

“一点都不好,反而更难受了,”顾晓曼回答,“我就是个傻子。”

因为夏林希跑了。

她合上笔记本,出声问顾晓曼:“你哭完感觉好点了吗?”

考场尚未开门,众位同学还在这里,她也不知道瞧见了谁,跑到了另一个入口处。

“我担心我会说错话。”夏林希解释道。

“夏林希怎么了,谁在那里啊?”有人问。

夏林希心想,这大概就是陈亦川和顾晓曼的区别,前者不会顾及别人的面子,表白的话也能让全班听见。

孟之行站在最旁边,所以他走了两步,向远方望了一眼,果不其然,他看到了蒋正寒。

声音很轻,只有夏林希听见了。

“哦,这不是那谁吗,”孟之行指向前方,随口说道,“顾晓曼。”

她道:“你帮蒋正寒捡笔,也不说句话安慰我。”

时莹听到这话,也走了过来。

顾晓曼抽泣两声,余音未尽。

但她没有望向远方,而是站在保安室的玻璃门前,背对着自己反光的影子,用相机拍了一张照片。

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就要用情感来说明。夏林希侧过脸望向顾晓曼,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自己。

“原来夏林希和顾晓曼关系这么好,”时莹低头看着相机,来回翻看她的照片,“高二的时候,我还见过她们吵架。”

这种触感只是一瞬,下一秒她开始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现在也不是天干物燥的秋季,应该不会有静电,可是为什么手指会麻?这并不符合科学道理。

孟之行道:“这有什么,我还和陈亦川打过架。”

蒋正寒拿了笔,指尖碰到了她,夏林希略微一愣,感到手指发麻。

玻璃门映出远方的人影,交叠了夏林希和一辆自行车。

夏林希低头背书,没有安慰她的同桌,刚好在这个时候,蒋正寒的铅笔掉到了前排,夏林希弯腰帮他捡起来,将笔递给他。

夏林希陪着蒋正寒找车位,附近停满了摩托车和电动车,也有见缝插针的小三轮。过了大概五分钟,终于找好了一个位置,夏林希开口问:“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位置时,顾晓曼已经哭完了。

蒋正寒答非所问:“考完试以后,我要回去睡一觉。”

早读课过去了一半,值日生也返回了教室,蒋正寒拎着洗过的拖把,将拖把放到了门后边,然后顺手擦了黑板。

夏林希刚才跑过来,还刻意装作偶遇,现在站在他旁边,也是很淡定的样子,她面对着他说:“这场考试非常普通,待会儿进了大门,你不要紧张。”

除此以外,她也很想知道,顾晓曼刚才到底和陈亦川说了什么,以至于陈亦川重复完毕后,全班鸦雀无声。

蒋正寒道:“嗯,不紧张。”

她想说掉眼泪不值得,又觉得自己不是局内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时间显示八点十分,学校内吹响了哨声,两边的大门缓缓开启,学生们有序入内。

夏林希便道:“好吧,你哭好了再起来。”

一瞬间,人流从四面八方拥来,从学校的上空向下望,就好像一群倾巢而出的蚂蚁,背着书包爬向目的地。

她从书包里拿出几张手帕纸,递给顾晓曼,顾晓曼没有抬头接,依然趴在原位。

夏林希跟在蒋正寒身后,忽然注意到他伸出了手。

夏林希立刻说:“你别哭。”

夏林希犹豫片刻,也将手伸了过去。

没过多久,夏林希听到她抽了一下鼻子。

刚好被他握住。

与之相反的是夏林希这一边,笼罩在一种悲伤的氛围里。前排两个男生不言不语,仿佛都在埋头学习,而顾晓曼趴在桌子上,胳膊挡住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他的掌心比她热,手指也比她长,他和她一起往前走,两人都没有说话,周围都是学生,也有他们的熟人,不过没有人低头,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在牵手。

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

从正门到教学楼,最多七百米的距离,夏林希走得云里雾里。

窗帘遮挡着阳光,随风来回飘荡,坐在窗边的陈亦川捧着一本书,扯了前排的同学聊天,他们聊得很开心,不时发出笑声。

天高云阔,秋风送爽,雾气尚未消散。她一手握着准考证,另一只手的手心,却好像出了一点汗。

班上的同学有的在窃窃私语,也有一部分在早读,交谈声和背书声混杂在一起,渐渐打破了不久前的安静。

到了人群稀疏的地方,夏林希抽回了自己的手。

高沉接话道:“已经这样了,只能盼着没人告诉老师。”

她的考场在二楼,所以要在楼梯间分开:“你加油,好好考试。”

他的同桌也补充道:“真不知道陈亦川是怎么想的,这种事还要抖出来,搞得全班都听见了。”

蒋正寒道:“你也是。”

但是这一次,他缓慢地转过头,解释了一句:“顾晓曼说完话,陈亦川重复了一遍,顾晓曼声音不大,陈亦川嗓门却很大。”

他拎着书包,掌心还有余温。

夏林希的前排坐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位正是化学课代表,名叫高沉。高沉人如其名,长得很高大,性格很沉默,平时也不怎么说话。

原来女孩子的手是这样的,他心想,果然比他自己的要软,这么一路牵下来,也不敢用什么力气,感觉捏一下她都会疼。

“你和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吗,”夏林希忍不住问,“为什么我觉得全班都知道了?”

一个月以前,蒋正寒和夏林希还很少交流,而现在,他却主动拉她的手,他觉得自己变化很快。

顾晓曼握着一面小镜子,趴在课桌上开口道:“我说错话了,我很后悔。”

改变的不仅是习惯,还有他的成绩和排名。

花朵尚未抽穗拔节,就被突如其来的烈日晒成了枯草。

三校联考结束后的第五天,综合排名全校放榜,班主任最先拿到了一份名单,先于全班同学知道最终结果。

像是在麦田中埋下了一颗种子,等待时日久长的开花结果。

何老师的办公桌在中间,听说联考成绩出来了,其他老师也纷纷赶来围观,有一位老师出声问:“怎么样,我们尖子班的那个第一名,她这次考试总分多少?”

从高二到高三,从冬至到夏末,她的情绪反复无常都与他有关。她害怕他知道,又害怕他不知道,更害怕他假装不知道。

何老师欣慰一笑,随手翻看排名:“可能是运气吧,我们班那个夏林希,综合排名还是第一。”

可他依然站得很高,离她很远,仿佛立在一座神殿中。神殿的台阶由她砌成,她每走一步都宛如朝圣。

不少老师鼓掌,也有人夸赞道:“何老师教导有方。”

有时候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他真的一点也不完美,而且还有很多缺点:他自命不凡、骄傲自大、盛气凌人、吊儿郎当……她可以想出很多类似的词。

“夏林希的语文和英语,每次都考得很高,”何老师指了指分数栏,“在这两门分数上,很多理科好的男生都会被她甩掉。”

自从升入高中以来,每一位老师都再三强调早恋的危害,强调男女同学要注意保持距离,顾晓曼的确很刻意地保持了一段距离,但在这个范围内还是能看见陈亦川。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下翻页,目光忽然一顿,停在了蒋正寒的名字上。

暗恋没有相互作用力,它更像一场隐晦的游戏,主次分明,顾晓曼觉得时至今日,她一败涂地。

班级排名第三十,综合排名五百六。

物理书上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然而很可惜的是,这一点在情感上说不通。

何老师手指一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可能是因为,他并不在意。

蒋正寒的进步是天时地利的结果,抛开他个人努力的因素,这次联考的数学试卷极难,理综试卷却很简单,他算是捡了一个便宜。

男主角正在和别人说话,偶尔拿起书本笑两声,比起如坐针毡的顾晓曼,他要轻松快活得多。

周围的人对他刮目相看,就连张怀武也说:“正哥,你变了,你这是要咸鱼翻身了啊!”

夏林希闻言,抬头看向陈亦川——这一告白事件的男主角。

蒋正寒拿了分数条,看到了自己的名次:“变成倒数第十,还是一条咸鱼。”

顾晓曼交握双手,放在课桌上,心中如有沸水翻滚,还要装出没事的样子:“刚才陈亦川过来收作业,我早上没睡醒,以为自己在做梦,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张怀武一拍桌,豪气万丈道:“那就不做咸鱼,考个全班前十!”

电风扇就在她们头顶,不断吹出流动的疾风,顾晓曼坐在这样的地方,脸颊仍然一片通红——很显然,她并不是热的。

“不可能的,”前排的顾晓曼道,“你看看我们班的前十名,哪一个不是稳扎稳打。”

她双手抱着书包,面前摊开了英语笔记,笔记上通篇都是重点,等着她今早复习。

她拧开水杯,对着杯口吹气,一边订正试卷,一边继续说道:“而且这一次考试,物理、化学都非常简单,班级平均分很高,根本拉不开差距。”

这句话突如其来,夏林希也非常意外。

夏林希刚好走过来,听到这句话以后,她顺口说了一句:“至少不用搬到楼下。”

直到夏林希坐到她的位置上,顾晓曼才忽然说:“我告白了。”

至少不用搬到楼下。

蒋正寒和张怀武都在外面做值日,两人一个拖地,一个擦窗台,大概也不知道教室内的状况。

诚然,这是她的心里话。

无人回应。

目前正是9月中旬,再过一个礼拜又是月考,她仔细想了想,距离高考也只剩下八个月,时间过得这么快,出乎她的意料。

“怎么了?”她问。

张怀武忽然笑道:“夏姐,你这么说,是不是因为舍不得我正哥?”

夏林希来得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环视四周,也没瞧见班主任的身影。

他往前坐了一点,兴致勃勃地打趣:“我感觉吧,你们两个最近经常在一起说话,而且从来都不带上我,你们平常都说了什么,总不可能是在聊学习吧……”

她的同桌顾晓曼涨红了脸,坐在原位不发一言。

夏林希面不改色道:“是在聊学习。”

早读课刚刚开始,班上的人已经来齐了,按道理说,教室里应该有一片早读的声音,而不是谜一般的安静。

她说:“我们在讨论拉格朗日点、无穷限的广义积分,还有泰勒级数展开式的收敛。”

夏林希一进教室,就觉得有一点不对劲。

蒋正寒点了点头,翻开他的笔记本:“数学是一门值得探讨的学科。”

第二天早晨七点,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又是一个艳阳天,气温居高不下。

张怀武听得有点蒙,他没想到人家真的是在谈正事,而且是在一本正经地讨论数学,他不禁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一丝惭愧。

也许是因为考试的鞭策,夏林希不知不觉又学到了深夜。

张怀武继续问:“我说正哥,你是不是因为受到了学霸的影响,所以突然进步了这么多?”

本次联考过后,三所学校的学生分数,将会被混在一起综合排名。那时的年级第一就不仅仅是某所高中的年级第一,而是三校联考的第一名。

话音未落,夏林希拿起保温杯,从后门出去下楼打水。

然而参加联考的三所学校,都是江明市的省重点高中,三所学校不分伯仲,每年都在抢占中考生源。

蒋正寒离开座位,留下一句话:“是因为这次理综简单。”

下个礼拜有一场三校联考,任课老师们没有强调,班主任也只是提了几句,让大家不要紧张,正常发挥,把它当作一次普通的考试。

走廊上人影交错,依然吵闹。秋风从高楼上吹过,横幅都被刮起了一角,同学们大多换上了秋季校服,比如走在前面的夏林希。

夏林希忙着做题,端过托盘就关上了房门。

她握着保温杯,走向二楼开水房。

夏林希她爸刚好路过,跟着答了一句:“这种话不用多说,靠孩子自觉就行。”

蒋正寒两手空空地跟在她身旁,显然不是为了打水。

她对着夏林希笑了一声,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没有你成绩好,在普通高中上学,明年也要高考了。时间紧,我总催她,她也嫌我啰唆。”

夏林希忽然说:“你离我这么近,会被别人看到。”

夏林希背靠房门,手指还夹着圆珠笔,她双手接过托盘,下意识地道谢,却听到彭阿姨回答:“别这么客气,我女儿也高三了,和你一样大。”

于是蒋正寒走远了一点。

托盘上有一盅汤、一碗饭、三小盘的菜。饭菜色香味俱全,而且都是热的。

此时临近上课,开水间没有人,但他们两个依然保持着距离,夏林希按动开关,看着水漫过杯底,一寸一寸地上升,快到顶部的时候,她开口道:“我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好像一直没打通。”

又过了一会儿,彭阿姨敲了敲她的房门,端着托盘问:“你晚上还没吃饭吧?”

“我不在家,”蒋正寒答道,“也没带手机。”

话题被引到了家长会上,夏林希和她爸爸聊了两句,就背起书包回了自己的房间。

夏林希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和你聊……”

“没什么大事,”爸爸回答,“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让我们保持家庭和睦,不要给学生增添负担。还有下个礼拜有一场三校联考,叫你们好好准备不要紧张。”

她原本要说聊天,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是固执地改口道:“聊学习。”

夏林希接着问:“今天家长会上讲了什么?”

思及她刚才和张怀武的对话,蒋正寒笑着问:“泰勒公式吗?”

她爸爸从沙发上站起来,顺着她的话说:“那好,你以后还是用诺基亚吧,那手机也经摔,不像你的苹果,摔一下屏幕就碎了。”

夏林希没有答话,开水漫过杯口,她右手端着水杯,差一点被烫着。

“手机没电了,”夏林希道,“我以后不用苹果手机了,没办法换电池。”

蒋正寒按下开关,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使得水杯向前倾斜,多余的水流了出来。他站在她的身后,和她离得非常近,四周十分安静,甚至能听见呼吸的声音,但他们仍然待在学校里,这样的亲近不能被人发现。

“那你怎么不和爸爸妈妈说一声?”

夏林希有了一种做贼的感觉。

夏林希一边换鞋子,一边回答道:“自行车坏了,我找了一家修理店。”

她和蒋正寒都是年满十八岁、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但是在迈出高三的门槛之前,过于亲密的关系会被定义为早恋。

“你去哪里了?”夏林希的爸爸拿着手机,坐在沙发上问道,“打电话不接,问学校也没有人,再晚一点,爸爸都要报警了!”

喜欢和爱都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如何爱人却是需要修习的课程,不过夏林希觉得,她在这方面依旧懵懂,经历也是一片空白。

家里灯盏全开,通明如白昼,彭阿姨拿着拖把,正在低头拖地。她不言不语地干着活,偶尔擦一把额头上的汗。

她大概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家长和老师极力反对早恋了,因为这件事很耗时间。

等到夏林希跨进家门,她才发现爸爸已经回来了。

夏林希问:“你周日下午有空吗?”

她思忖片刻,没当一回事。

蒋正寒松开她的手,想了想才答道:“两点到四点有空。”

将近八点的时候,夏林希到达了小区的大门前,她掏出门禁卡刷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人,但当她再望过去时,却只是一片明亮的路灯。

夏林希端着水杯,转身往楼梯间走,过了片刻,她出于好奇问道:“为什么是两点到四点,你要上什么补习班吗?”

一路上她骑得飞快,发带都被风吹得飘起来,风从她的耳边掠过,总算比白天凉快了很多。

恰在此时,上课铃响了。

她心想今天已经这么晚了,一定要早一点回家,至少要赶在她爸爸回家之前。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了教室,这节课是班主任的数学课,夏林希从他面前经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有一点紧张,完全忘了蒋正寒还没回答她的话。

夏林希又说再见,以为这就算告别了。

班主任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蒋正寒笑了一声,接着说:“不客气,举手之劳。”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

“对了,谢谢你帮我修车。”夏林希道。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两手背到了身后:“很重要的一件事,和夏林希同学有关,班上应该有人已经知道了。”

蒋正寒很配合,回了一句:“好,明天见。”

夏林希心头一颤,脸上仍然保持着镇定。

“这段路我非常熟,”夏林希道,“你不用送了,我们明天见。”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开一沓错题本,一道一道往下看,听见班主任接着说:“这次三校联考,夏林希是综合排名第一,获得了五千元的奖学金,大家给她鼓掌!”

他们重新来到了三岔口。

班上有人起哄,接着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蒋正寒停下脚步,等到夏林希跟上来,他和她并排向前走着,拥挤的平房消失在后方,视野渐渐开阔,街区霎时亮了起来。

坐在后排的张怀武问:“正哥,五千块钱,你有没有心动?”

烟味飘散开来,蔓延了一路。

他拍着蒋正寒的肩膀,循循善诱道:“我知道你编程能挣一点钱,但是你看,好好学习挣的钱更多啊,你说是吧?”

街边声音嘈杂,一对新婚夫妻正在吵架。旁边的小卖铺立了一块门牌,上面写着“吸烟有害健康”,两个年轻男人却倚在门边抽烟。

夏林希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搬来了这里。”蒋正寒道。

她隐约察觉到,关于蒋正寒同学,她其实了解得很少。

夏林希接话道:“所以就搬了第二次?”

也许是为了促进交流,本周日的补习班,夏林希特意来得很早,教室里没什么声音,前排坐了几个女生,最后一排只有蒋正寒一个人。

蒋正寒主动和她说:“我第一次搬家,隔壁是一个网吧,晚上经常有人打架。”

他穿了一件灰色外套,袖口往上提了一点,左手戴着一块电子表,依然和从前一样,对着键盘敲敲打打。

夏林希点头,表示理解。

月考在即,学业负担更重,作业如山般压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然而别人的桌上都是试卷和练习册,蒋正寒的桌上却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结果蒋正寒却道:“不在郊区,也是一个老地方。”

夏林希径直走向后方。

假如曾经住在同一片区域,那么他们又有了一个共同话题。

她抱着书包坐在他旁边,侧过脸盯着他的屏幕,屏幕上同时开了几个编译器,当然她一个也不认识。

这个问题相当迂回,夏林希其实想问,你们家原来住的地方,和我家近不近。

那些代码和字符,在她看来,都是天书。

她边走边问:“你们家原来住在哪里,靠近郊区吗?”

“你来得好早啊。”夏林希道。

“养一对,还能生小狗。”夏林希道。

蒋正寒刚要扣上笔记本,就被夏林希拦住了。

蒋正寒接了一句:“以后有机会,可以再养一只。”

“等一下,暂时别关电脑,”夏林希凑近了一点,一副勤学好问的模样,“让我看看你都在写什么。”

“很常见的狼狗,”夏林希说,“站起来非常高,尾巴上卷着,耳朵有点像狼,对家里人却很温驯。”

蒋正寒原本要说“你不一定看得懂”,但这句话显然不好听,所以他换了一种说法:“我写得太乱,不方便给你看。”

蒋正寒问:“什么样的大型犬?”

早晨七点十分,教室里空荡荡的,窗帘随风飘动,半遮半掩了阳光。

夏林希继续说:“我原来的家里养了一条狗,后来住在楼房里,家里没院子,养不了大型犬,狗就送人了。”

他们两个坐在后排,面对着同一台笔记本,以及编译器上忽闪的光标。

夏林希想问是多高的椅子,毕竟他现在长到一米八了。

右下角的消息栏闪烁,桌面弹出若干个窗口。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但很好听。

其中一个灰色的头像这样问道:这都快月底了,我们的代码什么时候能改好,你是不是忘记GitHub的密码了?如果29号以前调试不出来,尾款我们就不给了!

“我也搬过家,”蒋正寒答道,“那时候还小,没有椅子高。”

还有人直截了当地问:我从论坛上找过来的,请问你可以代写文档和API吗?

话刚出口,她觉得有点冒犯,便自言自语道:“小学三年级以前,我家住在郊区那边,后来搬了家,又住到了别的地方。”

而在另一个红色的对话框里,有一个急不可待的问题:紧急求助!我们遇到了麻烦,要怎么在多维立体空间中,分布一群均匀划分的参考点?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夏林希问。

消息窗口一个一个地闪现,叠加在深蓝色的桌面上,这并不是Windows操作系统,还有一个未知的远程终端。

于是就像来时一样,夏林希推着一辆自行车,跟在蒋正寒的身后。

所以,这些东西都是什么?

夜幕浸染天空,浓得像一块化不开的墨砚,老城区的路灯昏暗无光,照不亮弯弯曲曲的小巷。而在这片区域的街道上,还有几处坑坑洼洼的坡地,自行车无法快速行驶,只能从上面推过去。

夏林希陷入了沉默。

蒋正寒却拎起两辆自行车,走到了门外等她。

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和所有普通学生一样,默默无闻地上着高三,但是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好像发现了一些无法理解的东西。

夏林希抬起头,看向蒋正寒道:“你先吃饭吧,我认识路。”

“我确实不方便看,”夏林希道,“因为一点也不明白。”

“那怎么行,你一个小姑娘家,”蒋正寒的妈妈解下围裙,挂在了门口的晾衣绳上,“让他把你送到家门口,这里的夜路不好走。”

蒋正寒按下快捷键,直接关机了。

夏林希答道:“不用了,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说:“那就不看了。”

“天都黑了,”蒋正寒的妈妈说,“阿正,你送一送她吧。”

教室里来了几个男生,渐渐积聚了人气,张怀武背着书包,和两个男生打闹。他站在墙角的位置,一边和人说说笑笑,一边听到不远处的时莹问道:“夏林希怎么不坐前排了?每次补习课,她都是坐在第一排啊。”

她意识到蒋母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在等着儿子吃饭,于是又客气了一句:“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另一个女生接话:“你不是生病了嘛,有好几个礼拜没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段时间里,夏林希更喜欢坐后面。”

“我……”夏林希顿了顿,答道,“我家里还有人,谢谢阿姨。”

时莹轻笑一声问:“后面有谁?”

蒋正寒的母亲见她漂亮又乖巧,开口邀请道:“都快七点半了,你家住在哪里?要不干脆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那女生回头看了一眼,如实答道:“蒋……蒋正寒。”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打了个招呼:“阿姨好。”

“是他吗?”时莹打开试卷,语调轻快道,“夏林希学有余力,肯定是在帮忙辅导。”

夏林希连忙回答:“是。”

她旁边的女生想了想,不太肯定道:“那也不用每次补习课都帮忙辅导吧,而且夏林希也不是很热心的性格。”

蒋正寒的母亲用围裙擦了擦手,笑着问道:“是阿正的同学吗?”

张怀武放下书包,一个人走向了后排。

反倒是夏林希心跳加快,有些局促不安。

和教室前方的热闹不同,这里的交谈声音比较小,蒋正寒嗓音低沉,夏林希刻意小声,于是等到张怀武走近,他只听见了这样的对话。

她穿着一件灰色衬衫,腰间系着一条围裙,头发用夹子盘起,打扮得十分利落干净,哪怕碰见蒋正寒和夏林希,脸上也没有惊讶的表情。

先是夏林希问:“所以要怎么在多维立体空间中,分布一群均匀的参考点?这是我唯一能看懂的问题。”

话音未落,院子里的门帘被撩开,蒋正寒的母亲走了出来。

“如果不考虑时间消耗,可以用一种递归算法,”蒋正寒抽了一张草稿纸,画出一个三维坐标,“比方说四个划分的三维坐标轴,从底部往上,依次遍历递减……”

她说:“我妈妈告诉我,做人要有一技之长,我看你已经有了。”

夏林希问:“类似于一种分段处理吗?”

夏林希安静片刻,蹲下来捏了捏轮胎,接着称赞道:“你手艺很好啊!”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分段函数,”蒋正寒划出一条线,在其上标出几个点,“不过对于每一次递归,函数的作用域不同……”

这样一个地方,也是蒋正寒的家。

张怀武听得头都大了。

老城区有很多八十年代的自建房,墙面或多或少脱落了一点,露出大块斑驳的红砖,红砖和角落里的青苔相衬,突出了它的年久失修。

他再回头,看向前排的女生,心中就有一股怒气,觉得她们刚才那番含沙射影的话,冤枉了两个毫无暧昧一心向学的人。

十分钟前,蒋正寒似乎做好了转去普通班的打算,而且没有丝毫怨言,但是十分钟以后,他又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