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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乘风

夏林希和他并排走了一段路。在自动扶梯上,两个人距离极近,似乎差一点点,手指就能碰到一起。

蒋正寒拎起书包,单肩背在身上,然后从侧边开口处摸出一个皮夹,掏了一张信用卡。

专业书籍区在三楼,电梯持续下行,室内灯光明亮,视野一片开阔。

夏林希问:“你是不是准备去结账,我和你一起走吧。”

蒋正寒忽然说:“孟之行也在这里。”

她把攥在手里的钱放进了口袋,然后把发丝拨到了耳朵后面,店内的空调凉气很足,她穿着一条短裙,站久了腿有点冷。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想方设法地和蒋正寒搭话。

夏林希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发现了孟之行。

为了装成散步的样子,夏林希补充了一句:“我家住在附近,离这里不远。”

孟之行是他们的同班同学,身兼学习委员和数学课代表,平日里公务十分繁忙。每节课下课的时候,别人都在趴桌休息,他却常常跑前跑后,收作业,分卷子,准备复印材料。

但她怎么能说实话呢,便轻笑一声回答:“我就是出来散步,刚好进了书店。”

除此以外,他也算一个优等生,成绩稳居全班前五,从没有掉下来过。

当然不是,夏林希心想,我是为了给你买啊。

孟之行和夏林希同住一个小区,不过与夏林希不同的是,孟之行上学放学都有人接送,而夏林希是自己骑自行车。

还是蒋正寒先问:“你也来买编程算法的书吗?”

他们偶尔会在书店碰面,地点通常位于四楼的教辅材料区,因为彼此都不熟,所以只是打一个招呼,然后就像陌生人一样,不再说别的话。

四下沉寂了片刻,两个人都没想到要聊什么话题,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彼此相顾无言,陷入了一种有默契的安静。

夏林希没想到,今天会在二楼瞧见他。

她做好打算要送他点东西,然而现在,他整个人就在她面前,她反而说不出别的话。

二楼的书籍,多半是生活健康类。而孟之行此刻所站的位置,正处于“婚恋与两性”的指示牌下,那指示牌被标了红色,一眼望去格外显眼。

夏林希点头,又说:“没事了,中午睡一觉就好了。”

“他好像非常专注,”夏林希说,“我们还是别和他打招呼了,免得打扰他看书。”

他捧着三本厚册子,似乎正打算去付款,不过因为夏林希在这里,他站在原地问她:“你休息好了吗,上午见你不太舒服。”

蒋正寒也是这么想的。

“对面的书架,”蒋正寒答道,“放了不少没用的书。”

然而孟之行刚好收了书,下巴稍微往上抬了一点,视线就与他们交会了。

夏林希问:“你在看谁?”

一时间,大家都很尴尬。

蒋正寒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男生以为这是在宣示主权,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夏林希也没想到,他们班品学兼优,深受同学夸赞的孟之行,此时此刻,会躲在二楼看一本《性学观止》。

对面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朝这边望过来的时候,刚好瞥见了夏林希,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看这名字,《性学观止》,类似于鼎鼎大名的《古文观止》,大概是一本涵盖了性学研究最高水平的“辉煌”巨作。

她没扎头发,长发散在背后,发质浓密乌黑,尾端有一点卷,在她弯腰的时候,发丝从耳边拂过,反倒显得皮肤更白。

手里捧着“辉煌”巨作的孟之行,在这一刻竟有一点手足无措。

夏林希走到他旁边,语气故作平常,却是有意搭讪:“好巧啊,你也在。”

他好像一个被抓奸的秀才,一方面觉得自己有辱斯文,一方面又担心败坏名声,原地踌躇了两秒之后,他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背对着她站着,抬手抽了一本书。

孟之行很少主动和人寒暄,但他今天不得不寒暄。他对着蒋正寒笑了笑,目光落在蒋正寒手中的书上。

夏林希继续往前走,接着脚步一顿,停在了某一座书架旁——她还是没找到《算法导论》,不过她碰到了蒋正寒。

通篇的计算机专业材料,还都是英文版的,两相比较之下,孟之行更觉得尴尬。

书店里开了照明灯,玻璃窗透亮,木地板反着光,附近无人说话,安静到落针可闻。

不过他依旧挺直了腰杆,与同学们亲切交谈:“这个点的顾客不多,能一次遇见你们两个,我真的很高兴啊!”

但她从没想过,这里的书籍分类这么多,什么数据库、R语言、编程算法精解,几乎都是未知的世界。

孟之行比夏林希高,戴着一副边框眼镜,五官轮廓分明,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说话的时候尤为诚恳。

而现在,夏林希觉得,她应该买一本新的送给他。

他笑着说:“我们都是同学,今天难得大家碰到一起,也算有缘了,待会儿下楼的时候,我请你们喝可乐。”

不久之前,蒋正寒被班主任扔了这样一本书,那本书捡回来以后,破的不能看了,只好放进垃圾桶。

蒋正寒却道:“夏林希好像不喝可乐。”

天花板上吊着一块标示牌,写明了计算机专业。她在这一块地方来回游荡,为了找那本《算法导论》。

因为喝了以后,总是会不停地打嗝。

夏林希带了两百块钱,进门以后去了专业书籍区,她是这家书店的高级会员,不过从未踏足过这个区域。

夏林希觉得,她的消化道可能有一点问题,每当喝了碳酸饮料,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打嗝。

小区对面有一家书店,开业刚满八年,最近一个月在特惠酬宾,会员价打到了七五折,吸引了不少新老顾客,尤其是附近一带的学生。

如果是在公众场合,不断发出打嗝的声音,其实是一件相当令人困扰的事情。所以她从不在别人面前喝可乐,就算非常想喝,也一定是独自在家偷偷摸摸地喝。

“不用,”夏林希摇头,“我去楼下的书店,很快回来。”

但她从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个习惯,她不明白蒋正寒是怎么发现这一点的。

妈妈在书房工作,文件还没有看完。爸爸昨晚宿醉,今天依然坚持做饭,他站在餐厅的门口,拿着一把锅铲问道:“小希,你想买什么书,要不要爸爸去买?”

简直是一个不解之谜。

她的家里十分安静,除了厨房的洗菜声,就只有秒针行走的滴答声。

夏林希道:“不用请我们喝饮料了,平常班上发卷子,去教务处领材料,都是你一个人在做吧……”这句话尚未说完,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两百块钱,确认自己买得起东西。

夏林希揣好了钱,推开客厅的木门,和她的父母说:“我出去买书,六点前回来。”

蒋正寒马上接道:“如果真的请客,也应该是我们请你才对。”

当天傍晚,气温降到了三十度,阳光也不再刺眼。

没错,就是这句话。

前方那一盏绿灯终于亮起,自行车成群结队,比汽车移动得更快。蒋正寒在车道上直行,和夏林希的距离渐渐拉远,她看到他消失在路口处,近旁一片葱茏的树影。

蒋正寒补完了夏林希没说完整的话。

她妈妈点头:“那还挺不错的。”

孟之行笑了笑,心中有一点受用,他说:“大家都是同学,我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差一点就能进了。”

言罢,他又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是你们班的前十名吗?”

蒋正寒和夏林希……他们两个,似乎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啊。

夏林希说:“还好。”

这种念头冒出来的那一瞬,孟之行立刻悬崖勒马。他心想,哪怕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这也是他们的自由,人家不仅男才女貌,又女才男貌,平心而论挺般配的。

妈妈查了一下路况,接着刚才的话问道:“那个同学的成绩怎么样?”

夏林希也笑,同时提议:“我们一起去柜台结账吧。”

堵塞的车道没有疏通的趋势,有几辆车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当然在这种情形下,按喇叭也是徒劳无功。

柜台结账处,夏林希拿出了她的六折会员卡,那卡片金光闪闪,背面签着夏林希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买了多少东西,才换回来这样一个折扣价。

夏林希回过神,随便指了一个路人。

孟之行犹豫再三,还是用夏林希的卡,给自己的《性学观止》打了一个折。

“哪个同学?”妈妈侧过了脸,“你指给我看一看。”

走回去的路上,孟之行很不好意思。

夏林希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同学。”

蒋正寒给他们两个分别买了一杯橙汁,临走之前,他和他们挥手告别,骑车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尽头。

她的妈妈摘下墨镜,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这样一来,就只剩夏林希和孟之行两个人。他们同住一个小区,一起迈入了大门,路上都在谈学习,谈话内容非常正经。

夏林希一眼瞥见了他。

小区的绿化堪比园林,石子路上竹林成荫,台阶前凿了一条人工溪流,里面养了红尾金鱼,映着繁花翠树的倒影,潺潺水流清可见底。

蒋正寒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因他身形颀长又挺拔,背影就十分惹人注意。

夏林希端着橙汁,心想,高考过后,最好能养一条狗,傍晚牵着狗出来散步,一定很享受。

这一条长街的绿化带上,栽种着整齐的行道树,枝叶错落,茂密成荫,挡住了过往的人影。

孟之行咳了一声,忽然在这个时候开口:“我今天买的那本书……是因为想多了解一点,没有别的意思。”

夏林希靠在车门上,扭过头看向非机动车道。

“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夏林希道。

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发动机的轰鸣声,这些噪声混杂在一起,多少有点闹耳朵。

孟之行背着书包,想了一下又问:“那蒋正寒会说吗?”

前方两百米是一个红绿灯路口,当前状态是红灯,整条长街上堵满了汽车,十字路口处还有交警巡逻。

“绝对不会,”夏林希打包票道,“他不是喜欢嚼舌根的人。”

“明天一早,她会过来给你做早饭,然后打扫卫生,”夏林希的妈妈答道,“你喜欢吃什么也和彭阿姨说,让彭阿姨给你做。”

蒋正寒坐在夏林希的后排,至今也差不多一年了,他从不在背后对任何人品头论足,也不参与任何口舌之争。

夏林希点头,问道:“她什么时候来?”

这样很好,毕竟所有人都有多面性,旁观者的评价难免主观。

车上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夏林希抱着书包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到她妈妈开口说:“我刚从家政公司回来,给你找了一个保姆,四十多岁,姓彭,老家是农村的,雇主评价不错。”

孟之行挠了挠头,接着说:“我从小学开始,到初中和高中,上的都是我们市里的名校,但是在所有的学校里,生理卫生课只发一本书,生物老师都避而不谈,我是真的有点好奇。”

一辆银白色的奔驰,车牌号包括了夏林希的生日。

他道:“我们男生嘛,讨论起这个,也喜欢乱扯。有些人根本不懂,就仗着自己看过几部日本的……”

补习班下课以后,夏林希走出了写字楼,站在路边等了半分钟,就看见了她妈妈的车。

说到这里,孟之行陡然一停。

当然,这些心事她不会和父母说。

“日本的什么,”夏林希抬头,看着他问,“你怎么不接着说了?”

她把那一沓纸装进书包里,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十分陌生,在此之前的十七年,她从未体会过。

孟之行耳根泛红。

夏林希捏了一下厚度,估摸着怎么也有十几页。

他这人有个缺点,一旦和别人有些熟了,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

她揉了一下眼睛,低头收拾书包。蒋正寒递过来一沓草稿纸,纸上从头到尾都是数学例题,他画图从不用尺子,但这次打破了惯例。

但好在他也是一个擅长亡羊补牢的人。

大家纷纷起立,各自收拾起了东西,教室内一片嘈杂喧闹,夏林希也被吵醒。

孟之行拎了拎书包,开始圆场道:“我刚才随便一说,不小心口误了。说实话,我不应该和女孩子讲这些,显得我像一个流氓。”

二十分钟一晃而过,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松了一口气。今天的补习课终于结束了,下次遭罪又是六天以后的事。

夏林希吸了一口橙汁,用商量的语气说:“你看完那本书以后,能不能也借我翻一翻?”

夏林希好像睡在他的影子里。

孟之行惊讶地望着她,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

片刻后,他站起来,把椅子往前拎了拎,重新落座以后,整个人挡住了大半的阳光。

夏林希却正色道:“我也是把它们当作知识,想了解一下。”

蒋正寒望了望窗外,又瞧了一眼夏林希。

作为一个大方的人,孟之行一口答应了。

而教室最后一排的落地窗上没有窗帘,灿金色的阳光直射进来,十分刺眼。飘在空中的浮尘、随风摆动的微粒、玻璃映出的虚影,都被照得无所遁形。

小区内杂花生树,溪水淙淙,远处夕阳落幕,晚霞连天,在夏林希的家门前,孟之行和她挥手告别。

此时临近晌午,当空一轮骄阳似火,烈日炙烤着大地,整个写字楼都很热。

想到今日的革命友谊,夏林希顿生感慨,也和他招了招手。

抄写停顿的间隙,他看了一眼夏林希,发现她趴在书桌上,已经睡着了。

回到家里,刚好六点整。

蒋正寒不做题,只抄题。老师在黑板上写什么,他就抄什么,像是一名尽职尽责的记录员。

饭菜做好不久,还没端上餐桌。夏林希捧着一杯橙汁,换完拖鞋直奔餐厅,她妈妈正在盛饭,抬眼瞧见她,笑着问:“去书店买了什么书?”

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讲台上的老师放出一张幻灯片,清一色的压轴题,每一道都不容易。

“没找到想买的,”夏林希答道,“不过碰见了同学。”

他的字体算不上好看,字大,而且潦草,棱角分明,入眼格外突兀。但这一次,他谨守一笔一画的原则,一行写下来竟然工工整整。

妈妈盛了三碗饭,又舀了三碗汤。她把瓷勺分别放入汤碗,再从消毒柜里拿出筷子。

蒋正寒注意到她的视线,一行笔记写得更认真。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妈妈状似无意地问。

夏林希伸手,缓慢移开了水瓶。

夏林希立刻警觉,双手捧着蒋正寒买给她的橙汁,吸了一口才回答:“男生女生都有。”

“心算和记忆力都可以练习。”夏林希偏过头看他,隔着矿泉水瓶子,他的侧脸变得模糊,像是结了一层雾。

话音刚落,爸爸从厨房走了出来。

他一边写字,一边和她说:“你心算真的很快。”

他端了两盘菜,其中一盘很符合夏林希她妈妈的口味。妈妈拉开了一把椅子,对着夏林希说道:“过来吃饭吧,你爸今天头疼,还做了三菜一汤。”

不过每当他抄完一道题,夏林希都会报出答案……让他觉得自己抄的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用。

夏林希应声点头:“爸爸辛苦了。”想到昨晚几乎没休息,今天又忙着开会的母亲,她很快开口补充了一句,“妈妈也辛苦了。”

自从步入高三以来,蒋正寒从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全神贯注地记录课堂笔记。

她妈妈笑了一声,摸了摸夏林希的脑袋。

他说:“我帮你记笔记吧。”

“对了,明天傍晚六点,还有一个家长会,”爸爸忽然说,“我大概五点二十到,先开车把小希送回家,再去参加家长会。”

蒋正寒收了笔记本电脑,又装好了外接键盘:“那我……”

夏林希答道:“五点二十我们还没放学,不如等家长会结束以后,我和爸爸一起回来。”

“十一点下课以后,我妈妈会来接我,”夏林希道,“还有三十分钟。”

她爸爸应了一声好,随后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了她妈妈的碗里。这个举动不经意,但也像是一种让步,气氛似乎有所缓和,直到第二天的早晨。

闲人蒋正寒的注意力,也不在陈亦川身上,他看见夏林希一直趴着,便低声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次日一早,天才刚亮,夏家的房门被敲响。

抱着这种心态,他没有继续和蒋正寒争执,毕竟他的时间很宝贵,用来看书还不够,哪有时间和闲人说话。

夏林希从卧室探出头,瞧见玄关处多了一位陌生的阿姨。

毫无疑问,蒋正寒和他相比,一败涂地。

那位阿姨四五十岁,头发很短,肤色蜡黄,穿着一件白衬衫,戴着一对金耳环,虽然眼角和额头皱纹很多,但她看上去非常干练。

考试教会他用分数来判定一个人。分数高的是他的竞争对手,分数低的是他的手下败将。

这就是新来的彭阿姨。

陈亦川的心情与她截然不同。他从小到大都是一帆风顺,在班级里也算众星拱月,虽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他其实很瞧不上成绩差的学生。

“我在家政市场找了熟人,他们给我推荐了这个保姆,”夏林希的妈妈说,“以后不用再麻烦你爸做家务。”

夏林希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她趴在课桌上,在心里为蒋正寒鼓掌叫好。

夏林希她爸没说什么,随手解下围裙,换了一身衣服。

蒋正寒回答:“你不是我,也可以出去。”

“这样挺好的,”夏林希道,“爸爸中午也不用特地跑回家做午饭。”

陈亦川放下钢笔,双手交叠:“如果我是你,根本不好意思坐在教室里。”

话虽这样说,但是今天的早饭做好以后,餐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

像是石头扔进了湖里,等不来一个回音。

所有的餐点都是由彭阿姨做的。作为一名家政市场受过专业培训的高级保姆,做出的饭菜果然非同一般,夏林希她爸自然是比不了。

但是蒋正寒没有答话。

不仅菜品好,而且完成得很快。

话中带刺,指明了对方是一个差生。

夏林希比平常多喝了一碗粥,她妈妈就很高兴,又说她最近变瘦了,要多吃一点东西。

陈亦川哂笑一声,偏回了头,他手里转着钢笔,跟着说了一句:“就算我保持安静,你听得懂老师在讲什么吗?”

彭阿姨还在厨房收拾残局,夏林希她爸爸却问:“哪里找的人,靠谱吗?”

“别说话了,”蒋正寒忽然看向陈亦川,“现在还在上课,能不能保持安静?”

“这个不用你担心,”妈妈回答,“我找的是我们公司的家政服务。”

陈亦川认定:“你一定做过这种类型的题目。”

爸爸吃了两口春卷,又端起碗说:“早饭花样太多,华而不实。”

夏林希道:“偷看你的答案,不如我自己心算。”

“你可以只喝粥。”妈妈接话道。

陈亦川先是一愣,接着捂住了自己的草稿纸,说:“夏林希,你怎么能偷看我的答案?”

话音落罢,餐桌上没人再开口,只有筷子碰撞瓷器的轻响,安静到不像是一个餐厅。

教室里光线通透,学生们聚精会神,她抬头盯着黑板,过了大概十秒钟,忽然开口说:“根号十七。”

早饭结束以后,夏林希背起书包出门,路过厨房时,她有意往里面瞥了一眼,看见那位彭阿姨正在低头刷碗,刘海挡住了额头,两鬓都是斑白的头发。

夏林希并未反驳。

两人目光交会,彭阿姨对着她笑了一下。

陈亦川凛然一笑,好像洞悉了敌人的短处:“原来如此,数列和不等式的混合题,是你的弱项。”

夏林希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也回了一个笑。

夏林希沉默地接受他的挑衅。

窗外天光正好,东方朝阳初升,远远望过去,像是嵌在了高楼大厦之中。

“你不会算不出来吧?”陈亦川转着钢笔,又问了一句,“这么简单的数学题,你不会做?”

阳光穿透玻璃帷幕,洒下一片浅金色的光,繁华大道上车来车往,浮尘一样飘向四方。

夏林希不言不语,陷入诡异的安静。

寂静一夜的城市逐渐苏醒,霓虹灯缓慢褪色,太阳把光辉投入大街小巷……此时还不到早上七点,坐在窗边的同学觉得阳光刺眼,抬手一把拉上了窗帘。

那道题很难,大多数人都在奋笔疾书,陈亦川早早做完,此时有点百无聊赖。

高三教学楼之内,早读课已然开始,教室内人声鼎沸。

原来黑板上还有一道数学题,正等着下面的同学解出来。

夏林希摊开英语书,低头背诵作文模板,她背书非常快,而且总是在默读,一个人静坐在原位,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夏林希喝了两口,终于把胶囊咽了下去。她抱紧自己的书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前排的陈亦川笑了笑,回过头问她:“你算出来的答案是多少?”

顾晓曼还在吃早餐,一边啃包子一边喝豆浆,豆浆喝得太急,其间呛了一下。

他把矿泉水递给了她。

“我受不了了,”顾晓曼说,“学校门口那家早餐店,包子馅越来越少,白面越来越多,我感觉自己在吃馒头。”

蒋正寒合上笔记本电脑,拿起了桌上的矿泉水,稍微一用力,就打开了瓶盖。

她捏紧豆浆的塑料杯,咳了一声接着说:“而且包子馅太咸了,就好像盐不要钱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今天诸事不顺,随手推开矿泉水瓶,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像一个自暴自弃的人。

夏林希问:“你不在家里吃早饭吗?”

痛经让她小腹抽疼,痛感无处延伸,好比有一把钝刀立在腹中,倚在她身上打磨刀刃。

“我早上五点半起床,爸爸妈妈都没醒,”顾晓曼答道,“家里没人做饭,我自己也不会啊。”

手心满是水渍,碰什么都打滑,她拧不开新买的矿泉水,两粒胶囊在口腔里融化,味道变得苦涩。

后排的张怀武马上说:“你怎么不早讲,我家早饭吃不完,等明天我给你带一份。”

她干脆一次拿出两粒,直接塞进了嘴里。

顾晓曼并不领情,她咬了一口包子,轻声回了一句:“谁要吃你们家剩饭。”

夏林希从书包里找出止痛药,并从药盒中掏出了说明书,说明书上要求一次一粒,每日服用两次。

张怀武连忙解释:“谁说是我们家剩饭?我给你提前装好,带到学校还是热的。”

讲台之上,那位老师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继续讲课。

正在此时,蒋正寒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论发生什么,补习课仍然要接着上。没过多久,夏林希回到了座位上。

张怀武“啧”了一声,问道:“正哥,你拍我干什么?”

她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状,黑色的裙摆在膝盖之上,露出一双笔直又纤长的腿——很好,她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言罢,他眼角余光扫到窗外,立刻明白了蒋正寒的意思。

洗手池上方有一面镜子,她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皮肤很白,瞳仁很黑,算不上憔悴。

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能看到的不只是明澈的天空、灿烂的朝阳,还有班主任形如鬼魅的身影。

夏林希在洗手间里待了十分钟,出来之前,她特意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他在教室后方巡视了一阵,忽然进入了后门。

墙面上贴着温度计,清楚地显示了三十八度的高温,江明市的夏天烈日炎炎,热浪好像阿基米德曲线,一寸一寸向上螺旋蔓延,让她产生了一种又冷又热的感觉……直到踏进洗手间,也没有丝毫缓解。

后排的同学们呼吸一顿。

上午天色正晴,苍穹镶嵌着白云,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走廊上吹来一阵热风,夏林希满头冷汗,被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

夏林希埋头背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她能明显感觉到,班主任走路没有声音——大概是刻意放缓了脚步,以免打扰同学。

夏林希犹豫了两秒,把书包放在座位上,从后门跑出了教室。

直到班主任走向前方,张怀武才出声问道:“你们说,墙角的学委在干什么呢?”

每一秒都是煎熬。

墙角的学委,正是孟之行同学。

写字楼顶层虽然有空调,制冷效果却并不明显,作为一个补课的地方,这里的条件其实不太好。

夏林希抬起头,望了一眼墙角的孟之行。

她心想,假如从后门冲出教室,应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庆幸今天穿的是黑裙子,又觉得自己无法等到下课了。

孟之行的座位靠近墙壁,前后左右都是男生,此时他们正聚在一起,尚不知大难临头。

女生们普遍来得比较早,因此都坐在了前排,放眼整个教室后方,只有夏林希一个异类。

何老师即将走近时,孟之行后排的同学心中一紧,狠狠踹了下他的椅子。

夏林希一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抱着书包,手指伸进旁边的口袋,像是做贼一样,拿了一片卫生巾。

孟学委察觉有异,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把桌上那本《性学观止》扔到了座位底下,然后用书包盖了起来。

当前的状况,真的是最糟糕的情形之一。

他的同桌低声说:“快把那本脏书踢到后面去。”

是的没错她中奖了。月经不调像是一个诅咒,让她从来算不准时间,月初和月末她全经历过,所以书包里常备“妇女之友”,以防各种万一。

孟之行闻言,有一点愣。

然而不久之后,她坐在原位一动不敢动,心中泛起一片汹涌的波涛,此时正在翻江倒海。

没错,虽然他的同桌百般恳求着想看,但在他同桌的心目中,那还是一本脏书。

在这一刻,她还以为,肚子疼是因为吃了冰淇淋。

婚姻和生育都是头等大事,性却是肮脏而无耻的。

“没事,早上吃了个冰棍,”夏林希道,“薄荷味的,后劲比较大。”

他们所在的城市里,随处可见无痛人流的广告,但鲜少有广告声明保护措施的必要。而在《圣经?创世纪》篇,连夫妻行事都被隐秘地描绘为“Themanknewhiswife”,一个动词“knew”,奥义无穷。

不远处有一个工地,这几日正在施工,轰隆的机器声盖过讲课声,夏林希觉得脑袋几欲炸裂,又听见蒋正寒问:“你怎么了?”

然而现实无法用一个单词概括,凡事并非了解越多就越通透,也不是一无所知才最快乐。

她疼得冒冷汗,又因为昨晚没有休息好,脑袋也有点晕。

一时间,孟之行心生很多感慨,更不想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

啧,好可怜。

班上的早读声渐渐停了,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孟之行身上,他就像一个被选中的勇士,正在接受全班同学的注目礼。

夏林希趴在课桌上,侧过脸看他,心想一定是因为……电脑太破了,自己的键盘不能用了。

“你们刚刚在看什么?”何老师问道。

为什么要用外接键盘?

“一本英语书。”孟之行回答。

补习班几乎是班主任强制要求上的,所以全班同学都报了名,包括无心向学的蒋正寒。他每次都坐最后一排,大腿上放一台笔记本电脑,用一块外接键盘无声地敲打。

孟之行的同桌,以及前排两个男生,都点头附和着道:“英语书。”

除了抱着笔记本的蒋正寒。

夏林希喝了一口水,莫名感到一丝紧张。

夏林希来得迟,所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的左边是蒋正寒,斜前方是陈亦川。此时老师在黑板上写出了一道例题,大家纷纷埋头解题,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她有理由相信那一本见不得光的书,正是孟之行昨晚才买的那一部辉煌巨作。

就连一向不听课的陈亦川,此时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这样一本难以言传的书,他怎么敢带到学校来?蒋正寒的《算法导论》算是前车之鉴,孟之行却还要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

在这样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下,很少有人注意力不集中,蒋正寒算一个,夏林希算另一个。

夏林希不敢细想,班主任发现那一本书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当时他们正在上数学课,任课教师是一个有四十年教学经验的老头,两鬓花白,背有点驼,戴着一副老花镜,看东西要眯眼睛,然而讲课却能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何老师双手负后,站在原地不动,眼镜片反光一般,照出他们的影子。

一语成谶。

他问:“你们为什么要把英语书扔到座位底下?”

“我说夏姐,”张怀武问,“你待会儿肚子疼怎么办?”

此话一出,全班鸦雀无声。

夏林希没有解释,撕开包装纸,扔进街上的垃圾桶,然后对着冰棍咬了一大口,成功引来一片吸气声。

孟之行血液逆流,觉得自己今天死定了。

一旁另一个男生问:“夏林希啊,你昨晚又通宵学习了?你怎么对自己这么狠啊?”

他连大气都不敢喘,面上仍然保持着镇定——无论遇到什么状况,首要的一点就是保持冷静。这是孟之行的父亲教给他的,多年来他一直牢记心间。

言罢她又祝贺他:“生日快乐,你终于年满十六岁了。”

于是他没有回答何老师的话,反而推了一把前排的男生。

“我昨晚几乎一宿没睡,”夏林希道,“吃这个能打起精神。”

那男生咽了一口唾沫,答道:“因为……因为我们刚刚……那个时候,早读课的同学都在背书,然后我们几个……”

张怀武非常吃惊,连连称赞道:“不愧是优等生啊,这品位就是不一样!”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何老师却微微偏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为了驱散困意,夏林希拿了薄荷味。

就是现在。

这种冰棍分为七种口味,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西瓜味,最不受欢迎的是薄荷味——那个薄荷味就好比强效绿箭口香糖,吃一点提神醒脑,吃一块辣出眼泪。

孟之行站在原位,把书包往后踢了一点。

夏林希跑了过去,冰棍已经不剩几个。张怀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随便挑一个吧。”

要说全班人缘好的同学,孟之行必然是其中之一,他虽然很少和人搭讪,但是为人十分仗义。

至于那一袋冰棍,每个人都抢了不止一个。后来张怀武望见夏林希,就冲她招手。

或许是由于善因结善果,后排的男生虽然紧张,也决定帮他销毁证据。

周围几个男生跟着起哄,勾肩搭背,笑着走了一路,后来又唱起了生日歌,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片刻过后,那位男同学用脚钩过书册,飞快地弯腰捡了起来,随手递给了后面的女生。

“我和大家说一件事,今天我过生日!”张怀武打开塑料袋,分外热情道,“你们都知道,我没什么钱嘛,所以就买了一些冰棍请大家吃。”

那女生看清书名,整个人为之一惊。她不敢把书留在自己手里,也不知道往哪里传才是万无一失的。

走在最前面的是张怀武,他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全是冰棍,包含了各种口味。

她心想,全班最不可能被老师批评的学生是谁?

补习的地点在市中心,A座写字楼的最高层,夏林希下车以后,正好遇到了几个同学。

夏林希。

几乎大半夜没有休息,她的状态并不是很好,但是补习班是由江明一中的退休教师开办的,夏林希担心如果她不去,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总分常年第一的夏林希。

夏林希想了想,仍然表示她要去补课。

于是一来二去,这本书传到了夏林希手上。

“今天早上八点,我要去公司开会,”妈妈对她说,“你今天上午有补习课吧,还打算参加吗?如果确定参加的话,妈妈开车送你。”

孟之行那帮人还在胡扯,四个人配合默契,每个人都在说话,但都没讲到点子上,似乎在尽力拖延时间。

后来他们搬家了,狼狗也送了人,住到了省城的核心地带,名下房产逐年递增。与之保持同步增长的,还有父母的吵架次数。夏林希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和她妈一起把她爸爸扶到了卧室,抬头一看时钟,已经五点四十了。

何老师没有制止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听着,很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五分钟,一晃而过。

孟之行刚松一口气,何老师却突然说:“夏林希,你站起来。”

那时她见识浅薄,总觉得方便面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发明,面饼是被烘干的美食,开水和调料包赋予它生命,煮饭做菜至少要花费半个小时,而方便面只需要五分钟。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音刚落,顾晓曼拿起《性学观止》,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夏林希坐在桌子旁,把火腿肠泡进方便面,掐表计算时间,心中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

夏林希毫无心理负担地站了起来。

但他有时候实在不想做饭,当然也没什么钱下馆子,于是一年里有那么一两次,会从工厂带回方便面和火腿肠。

“以后你来当学习委员,”何老师开口道,“孟之行不仅是学习委员,也是数学课代表,平时工作量太大,你帮同学分担一点。”

后来她妈妈的工作渐渐变忙,没有时间给他们做饭,爸爸就去学习如何下厨。

全班刹那安静,没人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因为家里有院子,他们养了一条狼狗,看家护院当属一把好手。每天傍晚放学回家,狼狗摇着尾巴在院子里吠叫,她爸爸将她从摩托车上抱下来,妈妈在厨房喊他们吃饭……更多的细节,她记不清了。

孟之行愣了一瞬,反而长出一口气。

彼时的夏林希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学校和家离得有点远,她爸爸每天骑一辆二手摩托车,早出晚归接送女儿上下学。

“以后不要把英语书扔在地上,”班主任对他说,“也不要在早读课上和同学讨论与课程无关的话题。”

然而在夏林希的印象中,父母不是一开始就性格不合。那时候的父亲和现在一样,是食品厂的普通工人,他们一家住在郊外,一座带院子的平房,没有自来水,七八月会限电。

孟之行点头如捣蒜。

她说得言简意赅,当着女儿的面,没有回避的打算。

但随即,他又觉得班主任别有深意。

夏林希弯腰拿拖鞋,听见母亲补充了一句:“要不是因为女儿,你以为我想和你过?”

这种并未明说的深意,一直延续到傍晚的家长会上。

他的妻子回应道:“老夏,你醉了,我不和你争。”她站在玄关的地毯上,伸手反锁了房门。由于一夜未睡,眼底有些血丝。

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下午六点,天色渐渐变晚,太阳也要落山了。很多学生提着书包站在走廊上,打算等到家长会结束和自己的父母一同回家。

据说大部分夫妻在吵架的时候,都会不可避免地谈到离婚。夏林希的父亲没有吵架的打算,他目前的状态,更像是酒后吐真言。

夏林希正是其中之一。

话音落罢,“砰”地一声,房门被关上。

家长的座位是按学生的座位来排的,学生坐在哪里,家长就坐在哪里。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夏林希听见父亲开口道:“过不下去,咱俩就别过了。”

夏林希双手抱着书包,找到了她爸爸的位置,随即看向了后排——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蒋正寒的座位上,空无人坐。

夏林希站在妈妈的身后,抬手去扶她爸爸。她老爸醉得不轻,嘴里还念叨着:“都叫你林总、林总,怎么没人叫我夏总?”他背靠着鞋柜,周身一股酒气,舌头也打了卷,“嫌我穷,你直说,过不下去……”

也许是迟到了,她心想。

由于正门大开,客厅吹出来一阵空调冷风,她爸爸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倚着门框说:“保安……保安送我上的楼。”

走廊上铺着一层大理石瓷砖,染尽了落日余晖的颜色。

他提着几瓶二锅头去了厂子里,拽着几个上夜班的小伙子,喝了一整晚的闷酒。黎明破晓时分,他终于想起要回家。

夏林希背靠栏杆站着,低头打量自己的影子。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天边余光斜照,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夏林希她老爸喝得烂醉如泥。

班主任从她面前经过,神情依然不苟言笑,他拿着一沓文件,径直走入了教室。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有人重重敲门,房门开了一半,就飘进来一股酒气。

“各位家长下午好,”何老师站在教室里说道,“感谢大家出席我们的家长会。今天是2012年8月27号,距离明年的高考,只剩下二百八十三天……”

她的妈妈明显着急了,电话打出去七八个,每一个都是占线。夏林希用自己的手机给她老爸发短信,然而短信和电话没什么差别,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

他一步一步走上讲台:“我们所有老师都明白,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极其关键。我们班的所有学生,最好都能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上,不要浪费任何时间,拼尽全力冲刺高考。”

凌晨一点,夏林希的老爸依然没有回家。

他强调了一句:“尤其是我们班的优等生。”

夏林希妈妈离开房间时,特意给女儿关上了房门,这一刻是夜里十点整,走廊的壁灯依然亮着,色泽偏暖,光晕柔和,像是在等一个人。

言罢,还看了一眼孟之行的位置。

人生的目标从来没有这么简单过。

孟之行恰好站在窗外,捕捉到了班主任的眼神,他心中一颤,直觉得老师可能知道一些事,但并没有直接说出来。

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想通这一点以后,他赶紧下楼跑了。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夏林希低头啃苹果,她妈妈又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张怀武拎着书包,目送孟之行远去,也发出了一声感叹:“唉,高考,高考,每句话都离不开高考。”

“这事和他没关系,”妈妈答道,“高三学习这么紧张,你没人照顾怎么行?”

和夏林希一样,张怀武也在等待家长会的结束,然后和他老爸一起回家。

夏林希问:“不和爸爸商量吗?”

与夏林希不同,张怀武这次月考总分很低,几乎是他上高中以来,考得最糟糕的一次。

“你爸爸今晚有事,迟点回家,”她的妈妈说,“明天一早我们开会,会议结束以后,我去一趟家政市场,给你找一个保姆。”

他趴在栏杆扶手上,心中越来越焦虑,他不是故意没考好,是真的发挥失常了。

夏林希扭头,接过果盘:“谢谢妈妈。”

“你爸好像在和我爸聊天,”夏林希忽然问,“他们两个认识吗?”

片刻后,门开了,夏林希的妈妈端着果盘走进来:“累不累?休息一会儿吧。”

张怀武偏过头,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夏林希。

她就这么平静了两个小时,写完一整套的理综试卷,正准备对着答案订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看向教室,只见何老师正在播放幻灯片,幻灯片上显示了全班同学的成绩,以及每个人的年级排名,甚至包括了学校估测的分数线。不出意外,夏林希、陈亦川、孟之行,这些优等生的名字后面,都加了一朵小红花,以示表扬。

学习使人平静,这是夏林希信奉的准则之一。

而他自己的名字,则被黑体加粗,权当一种警醒。

倒不是因为学习能收获什么乐趣,而是因为完全沉浸其中就能彻底隔绝外界,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也不会由于虚度光阴而产生愧疚自责的心理,几乎是一种最简单的缓解压力的方法。

张怀武抬起手,抓了抓头发,有些局促地说:“我爸怎么会认识你爸啊,我都没听他讲过……”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种凭空跳出的胡思乱想只会浪费她的时间,她应该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学习。

夏林希顿了顿,旁敲侧击地问:“那你认识蒋正寒的父母吗?”

夏林希以她不到十八岁的年龄,思考着一件到了八十岁都不一定懂的事情。

张怀武道:“我见过他的爸爸,高二下学期的家长会上,他爸还和我说了一会儿话。”

所以如果一个人能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寻找另一半?

他拿起一个可乐瓶,用瓶子敲击栏杆:“正哥他老爸,一看就是个好人,非常温和,还很喜欢笑……反正吧,就是那种别人家的老爸,你见过他就知道了。”

人人都向往相濡以沫,不过那只有童话里才会有的无忧无虑的婚后生活,并非所有人都能找到灵魂伴侣,大多数人都在日复一日地不断磨合。

夏林希道:“可惜,我从前没有注意过。”

都说夫妻应该性格互补,但夏林希的父母不是互补,他们是性格相斥,虽然不至于动手打一架,却也无法在琐事上谈拢。

是真的没有注意过。

他们家有两辆车,一辆江南奥拓,一辆奔驰E级,充分体现了夫妻之间的收入差距。

高一升高二之前,全校有一场分班考试,根据分班考试的名次,划分年级重点班。夏林希的同班同学都是那场考试中的胜利者,他们就像一群远征的同盟军,担负了延续胜利、创造辉煌的使命。

无论房款还是装修,都是夏林希母亲掏的钱。她早年辞去了体制内的工作,投身商场如鱼得水,也做过一些风险投资,总归在业内小有名气。

而在这个军团里,有些人注定出众,有些人注定平庸,如果不想碌碌无为,就只能出类拔萃。

这样一套房子,单靠父亲的工资是买不起的。

如果光论成绩,蒋正寒大概属于碌碌无为的那一批。

自从小区落成后,在户主中口碑一直很好。

夏林希从前没关注过他,更不知道家长会有谁出席。高二的家长会只有两次,一次上学期,一次下学期,每次她都不在场。

夏林希的家不算小,一百八十平方米,坐落在江明市最好的地段。整个小区安保严格,闲杂人等很难入内。

而今天的家长会上,蒋正寒的父母很有可能不会出现。

对话戛然而止,客厅瞬间变得安静。

夏林希觉得有一点遗憾。

“行行行你厉害,我不跟你吵,我出门散心。”

她随即又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遗憾,她和蒋正寒是普通同学,两人也只是普通的关系——她给自己想了一个理由,也许只是源于好奇。

“那你出去挣钱啊,我拦着你了?”

没错,是好奇。

“我一个大老爷们,成天在家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如果不是因为孩子高考,我犯得着牺牲这么大?”

像是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张怀武继续说道:“但是正哥他老爸,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

“你的薪水不够养活我们一家,这是事实,你听不惯也要听。我很忙,顾不上家里的事,你有时间多分担一点,能有多难?你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了,受不了这个委屈?”

夏林希问:“哪里不一样了?”

“我和你讨论孩子的教育,你和我计较什么薪水!”

张怀武挠了挠头,像是在斟酌措辞,但他想了半晌,最终也只是说:“不好描述,你看见他就明白了。”

“所以你们工厂发给你的钱,堵得上家里的开销吗?”

夏林希并未放弃,接着反问他:“你把话讲一半,憋在心里不难受吗?”

夏林希爸爸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我们厂子里也不清闲,但是大家知道我女儿高三,凡事都会行个方便。”

张怀武“啧”了一声,刚准备回答她的问题,双眼忽然一亮,他一手捧着可乐瓶,另一只手指向楼梯口:“你瞧你瞧,他爸来了。”

“下个礼拜有客户,我们又要谈单子,”夏林希的妈妈开口道,“你参加她的家长会,我负担她的学费,互不干扰可以吗?”

这时差不多是六点半,天光变得暗淡,暮色四合,光影也越发柔和。

不过她并不这么想。假如没有她,父母应该很早就会离婚,各自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互相捆绑和指责,在每个来之不易的休息日大吵一架。

夏林希背起书包,朝楼梯口望过去,率先映入眼帘的人,是蒋正寒。

夏林希的父亲姓夏,母亲姓林,她名字里那个希字,代表父母的希望。

不过蒋正寒身旁,有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

“林总”两个字,像是一种嘲讽。

在这样的8月热天里,他穿了一身长裤长袖,墨蓝色的衣料子,染了几块斑斑点点的机油。

先是她的爸爸说:“孩子上高中以来,哪次家长会不是我去的,她现在已经高三了,你有空露个脸行么,林总?”

张怀武道:“正哥他老爸,年轻的时候一定也很帅,你看他都四五十岁的人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长得多周正。”

没过多久,客厅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夏林希问:“什么叫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晚饭后,她提着书包走进了房间,打开卧室的壁灯,在柔软的单人床上躺了一会儿。

“哎,我形容不好,”张怀武抬脚,走向了楼梯口,“反正就是挺好看的。”

夏林希点头,没再说话。

张怀武奔向了蒋正寒,夏林希还在原地晃荡。

她的妈妈也接着说:“那个张怀武成绩不行,你别和他走得太近,高三最后一年了,你好好保持,争取考进清华。”

她心想,蒋正寒他爸,不就是穿了一身工作的衣服嘛,这也能算和别人不一样?

夏林希只好先吃西兰花,再吃鱼肉牛肉,所谓先苦后甜,应该就是这样吧。

她对张怀武刚才的话不置可否。

夏林希用筷子挑鱼刺,把鱼肉拌进了饭里,她妈妈见状,又夹了两块西兰花:“你别光吃肉不吃菜。”

但是当蒋正寒的父亲站在教室后方,状似平常地推开那一扇木门时,夏林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位中年男子的右手袖管是空的。

“那还跳什么级?”爸爸评价道,“不如老老实实念下来。”

他只有左手。

妈妈回答:“和我们小希比,肯定是比不了。”

而右手的袖管,在被风吹过以后,像是田野上的旗帜,空悠悠地飘荡着。

夏林希爸爸问:“那孩子成绩怎么样?”

夏林希陷入了长久的失神。

汤碗见底,露出雪白的鱼肉,妈妈又忙着给女儿盛汤:“我们公司新来了一个司机老张,他的儿子叫张怀武,也在江明一中上学。今天听他谈到儿子,一问,果然和你在一个班。”

蒋父进门前,蒋正寒还同他说了两句话,他父亲很慈和地笑了笑,果真如张怀武所说,是一个相当温和的人。

“他的座位在我后面,”夏林希答道,“他的年纪比我们都小,好像跳了两级。”

台上的何老师仍在滔滔不绝,他口若悬河,再三强调着:“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始终和家长统一战线,一切为了孩子,一切为了高考!”

妈妈给她夹了一筷子的菜,接着问了一句:“你们班上是不是有一个叫张怀武的男生?”

就是在这个时候,蒋正寒的父亲落座。

夏林希一边扒饭,一边答了一声好。

桌上有一堆材料要签名,蒋父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单手打开笔帽,低头用左手写字。他神态平静,一份一份地签完,表现得极有耐心。

“礼拜一傍晚六点?”爸爸开口道,“正好我有空,我去参加。”

时间飞快地流走,夕阳在晚霞中退却余光。

餐厅悬挂着一盏水晶吊灯,那光色映在鱼汤上,似乎有粼粼的波纹。夏林希低头喝了两口,忽然想起正事,于是说道:“下个礼拜一的傍晚六点,有一场家长会。”

夏林希傻站了一会儿,才发现周围的同学越来越少了,没过多久,她收到了爸爸的短信,上面写着:你们班主任说,待会儿任课教师要来讲话,我估计没有一小时结束不了,你先回家吧。

坐回原位之后,她用这个碗给女儿盛汤。

夏林希回道:好的,我先回家。

夏林希的妈妈没有说话,放下筷子站起来,然后走到厨房拿了一个碗。

随后她揣好手机,一个人走下楼。

“孩子愿意吃啥你就让她吃吧,”夏林希爸爸说,“我把鲫鱼都煮烂了,加了不少醋,也不会被鱼刺卡着。”

街上的夜灯已经亮了,飞蛾和蚊虫也多了起来,此时恰逢下班的高峰期,门外停放了很多轿车,自行车只能从人行道通过。

夏林希捧着碗,刚盛完一碗饭,又拿勺子去盛汤,她妈妈筷子一停,开口道:“别吃汤泡饭,再去拿个碗,汤泡饭伤胃。”

然而没走多久,夏林希就发现,她的轮胎漏气了。

米饭也是金银饭,大米小米混在一起煮,据说更有营养,很适合用脑过度的学生。

她半蹲在自行车旁,捏了捏外胎,指腹触到的地方凹了下去,像一块刚硬的橡皮泥。她才想起自己很久没检查过车况,这一次也算长了记性。

凉拌黄瓜、素炒西兰花、爆炒青椒牛柳和一盆豆腐鲫鱼汤。

怎么办呢?她向四处望去,没找到一个可以修车的地方。

他做菜很利落,装盘更利落,大约五分钟以后,桌上摆了三菜一汤。

过了大概半分钟,或者是一分钟,人来人往又渐行渐远,直到蒋正寒按下车闸,停在了她的旁边。

夏林希的爸爸拿着锅铲,一边炒菜一边回话:“这不开着了么,马上就炒完了!”

“好巧啊,你来得正好。”夏林希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修自行车?”

妈妈立刻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你开油烟机了吗,味道有点大了。”

蒋正寒伸手指向前方:“东边的三岔口往右转,有一个修车铺,离这里大概十五分钟。”

夏林希刚好在这个时候回家,她站在玄关处换鞋,背着偌大的书包,也跟着打了一个喷嚏。

夏林希一声不吭,像是在考虑他的提议。

她被呛了一下,低头咳嗽。

“我带你去,很快就能修好。”蒋正寒道。

她打开电视,随手翻着报纸,一边看时事新闻,一边记下股票指数。厨房里有人在做晚饭。爆炒青椒牛柳,油烟穿过房门,路过走廊,一路飘进了客厅。

天空已经完全暗了,街灯却一个比一个亮,当街吹过的风依旧很热,带来的凉意十分吝啬。

夏林希的妈妈正是以这样一种状态,坐在沙发上等着她的女儿回来。

三岔口往右,进入了老城区。

天色变暗,夜幕降临,居民楼里亮起灯火。回到家的人放下皮包,脱掉鞋子,想起白天遭的那些罪,似乎也不值一提了。

薄暮黄昏,霞云收尽,路灯照亮了整条长街,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

穹幕下没有粉墨登场的小生,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自为生活劳累奔波。

老城区,顾名思义,就是成群的老房子。夏林希从没来过这里,她环视四周的陌生街巷,看到穿着开裆裤的小孩跑来跑去,被拴在路边的土狗冲她“汪汪”吠叫。

鳞次栉比的居民楼房,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光影璀璨的霓虹灯,都好像被笼罩在巨大的穹幕之下,充当着不同的背景板。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走得离蒋正寒更近一些。

天气依然炎热,远方却有火烧云的盛景,连绵的云絮被霞光染红,交织成波澜壮阔的纹理。

十五分钟很快过去,走在前面的蒋正寒同她说:“我们已经到了。”

耳畔充斥着汽车鸣笛声。她穿着宽松的校服,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飞驰在回家的路上。疾风从袖口掠过,钻进衣服的后方——她觉得背后很可能鼓起来一块。

夏林希抬头,果然看见了“修车”的招牌。

学校门口停满了私家车,将整条长街变成了单行道,夏林希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低头看了看表,差不多六点了。

那是一面手写的招牌,用毛笔字写在黄纸板上,纸板下方立着一盏白炽灯,将修车两个字照得透亮。

傍晚时分,倾颓的夕阳洒下漫天的红光。

夜幕降临,几只蛾子绕着灯盏飞舞,门内传来饭菜的香味,还有刷洗锅碗瓢盆的响声。

这次高三月考,班上同学的成绩普遍不太理想,于是今天放学之后,大家的心情都比较低落。

蒋正寒把夏林希的自行车拎进了店门。

他站在讲台上,直言不讳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有谁的家长没办法来,又不和我打招呼,那么礼拜一过后,这些同学就不用来上课了。”

他拎得很轻松,臂力有点惊人。

“下个礼拜一,要举行高三年级家长会,时间定在下午六点,”何老师道,“这次家长会相当于一次高考动员大会,对各位同学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啊,你们的家长务必参加,不能缺席。”

夏林希跟着他跨过门槛,发现这个修车店其实是一个砖砌的老院子,院子里摆了七八辆摩托车,还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胎沾着土黄色的泥点子。

然而没过多久,班主任就来宣布了一个噩耗。

蒋正寒拿了工具,单膝跪在夏林希的自行车旁,没两下就补好了漏气的轮胎。

今天是礼拜六,明天有一整天的假,同学们难免兴奋了一点,回家的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大家纷纷收拾起了书包。

他手指修长,沾了一点油垢,但并不影响观感。

下午最后一堂课已经上完,只要班主任再来晃一圈,大家就能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夏林希站在原地,握着自己的手机,隔了半晌才道:“原来你会修车。”

语文课结束后,全班躁动不安。

言罢她又问:“我们要不要和店主打个招呼,再付一点钱?”

他们就像一群远征的同盟军,肩负了各自的使命,有些人注定出众,有些人注定平庸,如果不想碌碌无为,就只能出类拔萃。

“付什么钱,”蒋正寒笑了笑,然后回答,“这里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