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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阳九之厄

陈子意本来就只是闭着眼休憩,没有真正睡着,她这一闹腾传到他耳朵里烦不胜烦,他用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滚烫。

她迷迷糊糊,烧得神志不清,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

陈子意嘀咕:“如果不是因为师父,我早就把你这个累赘扔掉了。”他语气嫌弃,可还是迅速地把自己贴身的纯棉衣服脱下了浸在清水里,覆在她的额头上。

因为唐阿三的死亡令她极度悲伤,加上跑了这么远的路和受到惊吓,颜晏在半夜发了烧。

他坐在颜晏旁边,想起以前师父也有过彻夜守着发烧的他未眠的时候。他叹了口气,算了,最后一次,就当是报恩了。

陈子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件事,大概是坏人做多了,也想感受下当好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些无聊,看颜晏没理自己,他也闭上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等天亮送你回去。”

他知道颜晏现在的样子,也有着毒品的原因,他本预备给她再注射一剂药物,缓解症状,可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颜晏听了这段话,心里甜丝丝的,不由得弯起嘴角。当然不会一样,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人,只有相似的,当你喜欢一个人时,那0.01%的差别你也能分辨出来,但是她没有接话。

如果他这样做了,颜晏醒来一定会恨他。虽然他没跟她见过几次面,可是他觉得自己还是了解她的。

“其实上一次你在我这儿,他找过你,大概是刚把你抓来一两个小时的时候,不过我找了个跟你声音差不多的人骗了他。唉,只可惜……”陈子意叹了口气,“只拖延了一会儿时间,他就找到了这里,真是奇怪,明明是一样的声音。”

在换过几次水后,颜晏的体温终于降下去一些,可是她嘴里还是一直喊着唐宗琅的名字,叫得那么熟稔又绝望,那么孤注一掷又那么全心全意。只有在烧成这样的时候,她才能卸下全部心防,她无疑在这三个字上倾注了太多太多。

颜晏垂下眼睛,事实上她真的想过这个问题。她每次受到伤害,唐宗琅不是不知道,就是没有赶在第一时间救她。她也郁闷过,甚至怨恨过。但是后来她想明白了,唐宗琅是凡人,他不会腾云驾雾,也没有预知能力,他不是电视剧里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可是自己的世界很小,他就是自己的盖世英雄。

而坐在她旁边的陈子意,不巧刚好将她的呓语听得真真切切。

“我又不是救世主,”他撇撇嘴,“你猜现在唐宗琅有没有在找你?”

“别怕,我在呢。”陈子意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安慰道。

颜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颜晏稀里糊涂地呢喃了几句,就老老实实再也不动了。

“再说,我估摸着警察现在已经查到我家去了,但是那些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勾起嘴角,无所谓的样子。

陈子意看着她的样子,神色一怔,过了片刻才露出一个温柔中带些悲悯的笑容来。

“也不是,早些时候家里就有些内鬼,这东西永远清除不了,而且我也不想去清除,狗咬狗多好玩。”他做事情向来随心所欲,他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我不想”。

他把外套盖在颜晏身上,自己裹着薄薄的卫衣,出了门。他左右张望着,不敢走远,找了个最近的电话亭,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

陈子意抬眸看着她,他的眼睛真是生得好看,在黑暗里也流光溢彩。

“唐宗琅,是我,你不要报警,我们俩的账好好算算。”

她的语气里掩藏不住的冷嘲热讽,也可能她根本没打算隐藏住。都现在了,她没必要顺着他。

快天亮时,唐宗琅还在四处寻找颜晏,手机在兜里振动片刻,他脚步没停,伸手拿出手机。看着手机上这个不知名的来电,他第一时间接通放在耳边,手机里面传出一句“唐宗琅,是我,你不要报警,我们俩的账好好算算”。

颜晏背靠着仓库的箱子,对他说:“你怎么不找你的手下的人来救你?”她抬眼看向他,自顾自地说,“哦,是了,你家门口有人守着的,你也不敢回去送死。”

他吸了一口气,停下脚步,正踩在街边的落叶上,那声“嘎吱”尤其响亮。他顿了顿问:“颜晏在你那儿?”

陈子意知道颜晏是唐邑的亲人后,对颜晏除了语言上的讽刺和调侃外,再无其他逾矩的行为,连她的手腕都是隔着衣服捏的。

陈子意“嗯”了一声。

“就待在这里吧,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听天由命吧。”

唐宗琅得到答案后,反而舒了一口气,然后立马表态:“我不报警。”

这间仓库也是陈子意的产业之一,他捏着颜晏的手腕走了进去,自顾自地盘腿坐下。他打了两场架累得不轻。

“照我说的做,我会放了她。”陈子意本来想要唐宗琅的命,拉一个垫背的。可是他的脑海里出现颜晏说着胡话念着唐宗琅名字的样子,他恼怒地把这个场景拂去。

陈子意和颜晏来到了一个仓库前,他们身上没有钱没法打车,完全是靠两条腿走过去的。也得亏一路没有多少行人,不然别人看见两个人狼狈的样子准会被吓得不轻。

“你对你的作品总是很满意,那你就废了自己的手臂好了,看在师兄弟的份上,我好心地给个折扣,就左边吧。”陈子意说完这句话,还不放心地补充,“不要耍花招,我要是看到你没有照做,我……”

颜晏愣住,这人真是有病。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到话筒里传来“砰”的一声响,半晌后唐宗琅回了个“好”。他声音变粗了一些,有着轻微的吸气声,没有叫一声疼。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看起来比颜晏还有精神:“恭喜你通过了我的考验。”

陈子意咂了咂舌,耸耸肩,以他对唐宗琅的了解,唐宗琅答应的事当然会做到,虽然他仍认为唐宗琅不是个好东西。

陈子意看着她的样子,“嘘”了一声,拍掉她的手后,自己手撑在地上,借力站了起来:“我还不需要你扶,我不过是骗骗你,你要是把我一个人丢下,我就先杀了你。”

这小子对自己可真够狠的。陈子意心里出了一口气,当下也爽快地报出一个地址。

“可我不能再看见别人死在我的面前了。”颜晏这句话说得很轻,扯住他袖子的手却用了十足的力。

听了陈子意的要求后,唐宗琅就毫不犹豫地把手臂弯成一个奇怪的姿势,拎起旁边不知道被谁遗落的小马扎,朝着手臂上抡。

“真是圣母心泛滥,你一个人还跑得快一些。”陈子意翻眼看她。

他疼却不吭声,等到得知颜晏所在的地址时,他另一只手搭在腕上的荷鲁斯之眼上,嘴角反而弯起弧度。

颜晏扯住他:“你现在不能坐下,你要跟我一起走。”

他开始庆幸自己刚刚对不知名的神灵的祈祷得到了回应,爱让人失了心,着了魔,不知疼痛。他垂着手臂,迈着步子,朝着颜晏所在的地方奔去,一步一步,坚定有力,就如同他第一次背着她时的样子,那是他的全世界。

“那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什么阿猫阿狗都赶着来了,你说是不是?”他累得坐在地上,有些支撑不住。

陈子意也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醒来的颜晏睁眼之后回头就看见他睁着满眼血丝的眼睛看着自己,惊悚得不得了。

“真是人善被人欺。”他说完话,瞧着颜晏不可思议的眼神,笑了笑,“我说错什么了?”

颜晏晃晃酸疼的脖子:“我们该走了。”

走了一段路,两人还能听到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陈子意的喉咙里泛出血腥味,然后从嘴里吐了一口血沫。

“我报了警。”自颜晏第一次见到陈子意,两人对话总是鸡同鸭讲,不在一个频道上。

可唐宗琅的太阳穴却跳得厉害,他急得焦头烂额,第三次给颜晏和唐阿三打电话没有收到回音后,他给派出所所长打了电话。

“你要自首?”颜晏跳起来,也没了困意。

屋外风声很小,树叶的簌簌声也渐渐安静下来,春天要来了,很多人在这个夜晚听过心爱的人说过晚安后安然入睡。

“是啊,正巧我兜里有两枚硬币,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便出门花掉了它,就在半个小时前。”

唐宗琅再拨唐阿三的电话就是无人应答,唐邑已经睡下了。

颜晏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未免太强烈了些,很快淡定下来:“自首是对的。”

2.

“怎么,你舍不得我去自首?”陈子意全身骨头都在疼,却还没忘打趣颜晏。

这就是陈子意的执念。

“你觉得可能吗?”颜晏瞥向他,翻了个白眼。

陈子意觉得他有了这本书后,他便是唐邑的关门弟子,也是嫡传弟子。

“都快要死了,你就不能做做样子吗?”他迎着风盘腿坐下,“有时候我在想,我要是阿三那个傻子也挺好,我肯定做得比他强。”

这本书只传给嫡系大弟子。

“不许你这样说他。”颜晏听到他提起“阿三”这个名字,眼眶就开始发红。

其实在陈子意看到书的第一眼后就知道那书是假的,可是他凭借自己小时候见过那本书一面的记忆,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封面。

“哟,这么维护他?”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颜晏下一秒就要哭的样子,赶紧从善如流地闭上嘴,他这辈子都没打过女人,更见不得女人哭。

“对。”为什么要争口气,陈子意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还是不死心地补充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死能让别人惦念着我,也不错。”

“争口气?”颜晏跑得气喘吁吁。

陈子意有些感叹。

“后来,黑虎被他用药毒死带走了,在我家门口拖了长长的血痕。所以,你以为呢,想要这本书的不止我一个人,其实我并不是想要那本书,我只是想争口气。”

“你这种人,真是做梦!”颜晏朝着他呸了一口。

颜晏低垂着眼睛,脚步跟上他。

他倒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俩都是要死的人,你就不用省着那两口唾沫了。”

陈子意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他讲了一个故事:“小时候我养过一条牧羊犬,我给它起名叫黑虎,我特别喜欢它,去哪里都带着它。它很乖,听我的话也只跟着我。可是有年冬天,一个狗贩子经过我家的时候,出一百要买它,我当然拒绝了;第二天狗贩子又来了,这次他出两百,我还是拒绝了;第三次他来的时候把价钱抬了两倍,说不能再高了,我仍旧拒绝了,所以他恨恨地走了。”

“啊?”颜晏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你得罪了什么人?”颜晏问,眼里都是恨意。她觉得这一次都是因为他,是他带来了灾难。

“很惊讶?”陈子意耸了耸肩,“我这种人怎么能活着送给警察,当然是拉着你一起死,让警察白跑一趟,多有意思,是不是?”他勾起嘴角笑得灿烂。

陈子意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就知道不能再耽误下去。他立即拉住颜晏便开始跑,他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只是心里记得颜晏是师父的亲人,他要保护她不受伤害。

“变态!”颜晏咒骂道。

“那些人很快会到。”陈子意说的那些人不是警察,是反水的人。李柄一个人没那么大的胆子,背后一定是有人做靠山,那些人要的不一定是书,而是他手中仓库的钥匙,那些放满新式毒品的仓库。

“别骂我,临死前我就发发善心带你去看一眼美景,最后一眼。”陈子意率先起身接着把她也拉扯起来,从后门走了出去。

胆子真小,陈子意嗤笑。

原来这个库房建在高高的崖边,下面就是海,只是昨晚来的时候天很黑,她没有注意到这些。

这还是陈子意在来的路上拼命擦掉大部分血的样子,可还是把她吓到。

朝霞照在海面上,折射出好多种颜色来,像给水面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又像被揉皱了的缎子。这场景让颜晏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件旗袍,抖起来也有着水红的波纹,那么美的衣服,等自己死后被唐宗琅收藏着也挺好,他一定会很好地保管那件衣服。

她这才看到他浑身是血,吓得退后了一步。虽然她在解剖室待过很多年,但也只是对着标本一类的,做手术是为了救人,她第一次见到杀人还是觉得惊心,退后一步是本能的反应。

陈子意坐在崖边,腿垂在外面,招招手对颜晏说:“过来坐。”

颜晏抬头愣愣地看他。

可是颜晏却没有心情看这些。

“别闹了。”他拖着她,“那些人不会动他,可是我俩再不走,也会像他这样躺在这儿。”

“好看吗?”陈子意问道。

“我不走,我要守着阿三。”她打掉陈子意的手,整张脸埋进手里,哭得停不下来。

颜晏站着不动也不说话,直到她听到远处的警笛声,她才回答:“好看。”她看着他的眼睛,“活着不好吗?”

“我们走!”陈子意说。

陈子意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摸了摸自己贴身放着的钥匙,这是他库房的钥匙,库房里放满了毒品,足够颜晏下辈子随心所欲地吸,她不必辛苦地戒毒,或者到处买毒品。可是他犹豫了片刻,又垂下了手。

他知道这些,却还是打了那通电话。可是这不代表他不垂死挣扎,不代表他就要在这儿等着,束手就擒。

警笛声由远及近。

那些藏起来的肮脏都会被扒出来。

“到时间了。”陈子意站起身,整整衣领和袖子,“我的衣服不乱了吧?我真好看对不对?就像我小时候一样好看。”

他杀了人,还打了电话暴露行踪,简直是主动往枪口上撞。

他没等她回答,就把她拉到身前,然后侧过身去对着后面的来人冷哼一声:“你比警察来得要早。”

他几句话交代清楚地点,然后把手机一合,随手扔在地上。

来人是唐宗琅,他这副样子真的是邋遢,头发乱七八糟,下巴冒出一圈胡楂,毛衣的领子还窝在脖子里,简直毫无形象可言。

他骂了声“丧气”,从兜里摸出手机,拨了急救电话。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盯着颜晏,生怕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颜晏先是愣住,然后眨眨眼,反应过来后嘴唇颤了颤,一双手都跟着发抖。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唐宗琅。”

陈子意本想说“我凭什么要打电话”,抬头看到她的眼神,明明眼里都是泪,他却似乎能看到最深处的绝望。

唐宗琅用眼神安抚她:“不是我叫的警察。”

“拜托你打电话,”颜晏哀求他,“叫救护车救救他。”

“我知道。”陈子意拉住颜晏的胳膊,“你可要站住了。”往外不到五厘米就是大海,“我现在反悔了,你知道我这种人嘛,自然不会信守承诺的。”

她却反手抓住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们一起死。”他拉住颜晏。

陈子意看到唐阿三闭上眼,俯下身子用手贴住唐阿三的脖子,颈动脉搏动已经消失,他伸手去扯颜晏:“快起来,等会儿有人来。”

她瑟瑟发抖,腿不停地打战,拼命地摇头。她一个劲地摇头再摇头,但是唐宗琅却离他们越来越近。

直到唐阿三闭上眼,陈子意也没有说没关系。

“你站住不要动!”这是陈子意对唐宗琅的警告,“我怕自己被你一吓,会不小心地哆嗦掉下去。”

陈子意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很是莫名其妙。

害怕、恐惧、悲伤,各种情绪交织,颜晏看向唐宗琅。

片刻的亮光后,永久的黑暗朝唐阿三扑面而来。

他说:“别怕,颜晏。”像从前每一次一样。

那会儿陈子意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苹果,递给他。他说,这苹果特别甜。是唐阿三亲手合上的门,隔绝了陈子意的笑,禁锢了自己的良心。

他说:“颜晏,我会陪你,怎么样都陪你。”

唐阿三记得做学徒的时候,陈子意跟在他身后连声叫“师兄师兄”,他被喊得烦,皱着眉头凶陈子意:“干吗?”

颜晏从唐宗琅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身子一震,眼中起了泪雾,一颗心发酸发胀。

他说:“对不起。”

原来真的有向死而生的爱。

唐阿三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陈子意说的。

好像一切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陈子意拿着滴血的刀走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个样子,他低声“嘁”了一声,然后扭过头。他看不了这种离别,真是矫情!他盯着手中的刀,看到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片刻后就渗入进去,不见踪迹,连同他心里的波澜也瞬间了无痕迹。

唐宗琅站在原地,喊了陈子意一声:“小师弟。”

“好,好……”颜晏狠狠地擦掉眼泪,她答应他,却泣不成声。

陈子意像是被惊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然后瞥了他一眼,笑道:“真是可笑,我可担不了这个称呼,我是要害你的人,心思歹毒的人。”

我不疼,一点儿也不疼,你不要哭,你们都不要哭。

“当年我住院回来你便走了,这么多年我也找过你。”唐宗琅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我也后悔,后悔没能当面问问你,找你问清楚,可是……能有多大事,关上门都是自家的事。”

他咳了几声,喉咙里涌出血,可他又把血咽了回去,他疼得钻心还是笑着对颜晏说:“后来他认识你了,我觉得这真好,多了一个家人。颜晏,以后他们问起我走之前的样子,你就告诉他俩我走得很安详,一点儿也不疼。”

“那我问你,我说我救了你,你信不信?”陈子意打断他。

唐阿三的眼角滑过眼泪:“我师兄他是个好人,小时候我说话晚,别人都欺负我,骂我傻子,将鞭炮扔到我脚边吓我,他护在我面前,凶巴巴的样子。他攒一个月的早饭钱只为送我一台游戏机,虽然被师父知道后追着我俩狠狠地揍了一顿。上学的时候考试之前他还手抄过一整份大纲给我,满满几十页,后来我考得比他还好……”

“信!”

唐阿三说起唐宗琅,嘴角带着笑,人到临死的时候,那些从前的经历就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原以为记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被自己人为地修饰过,可是此时他觉得原来记忆比他想的更美好。

“虚伪。”陈子意淡淡地睨他一眼,“多虚伪,我站在这儿,威胁着你喜欢的人、你爱的人,你当然说信。”

“你别说了,我带你去医院。”她扶起他,可这一动血流得更凶。

说到后来,他忽而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低语:“仇恨什么都操蛋,说出来好像就没了乐趣。”

唐阿三的絮絮叨叨让颜晏哭得更惨。

他不再说话,脚步停在原地,唐宗琅也不敢贸然向前。

“你还年轻,我啊,我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可我……”唐阿三想说“我没活够”,说出口的却是,“你们以后好好在一起,我没有告诉他你是一个人出来的,有些事情要说清楚好好解决。”

对峙半晌,陈子意却突然有了动作,他把颜晏拉着朝前走了几步,颜晏能感觉到自己的半个鞋面都是虚空的,再走一步便会掉入大海。

她的眼泪掉在唐阿三的脸上,温热的,而他的身体却开始变得冰凉。

“颜晏!”唐宗琅突然拔高声音。

颜晏知道他说的是谁,这一次她没有嘲笑他:“她一定在等你,等你去找她。”

颜晏在心里说:唐宗琅,再见了,你要开心啊。

“我早就应该当个英雄,我觉得我以前太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去找她,告诉她我爱她爱了很多年了。”

可是,就在下一刻,陈子意却突然松开她,把她往唐宗琅的方向推了过去,自己一个人跳了下去,浮沉几下后转瞬就被海浪打入水底。

“可是唐宗琅他在等我们回家啊,回家阿三,我带你回家。”她克制住自己喉咙里的哽咽。

他跳下去之前对着颜晏的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好好戒毒吧,你会有新生活的,你希望的生活。”

颜晏抿抿唇,蹲下身子。

那是颜晏最后一眼看见陈子意,他是笑着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笑得好看,朝阳照进了他的眼里。

“我不信,明明毫无预兆!”她几乎是吼出这句话,却突然想到他最近的异常,停了激素药物后开始瘦下来,很多次的欲言又止,明明每一件事都在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颜晏想起来他说过:“命运真是可怕,你看,我也是不由自主。”

唐阿三反而笑:“是个精彩的好故事,对不对?本可能在手术台或者医院里窝窝囊囊死掉却做了英雄,多好,对不对?”

3.

这句话让颜晏红着眼停住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颜晏愣住半晌,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

他说得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我长期注射激素,被查出了冠状动脉粥样硬化,不要费力气了。”

唐宗琅站在不远处,没几步的距离。颜晏劫后余生地喘了口气,朝他跑去,她再也不想等,只想扑到他的怀里。

这句话放在平时,颜晏一定会笑得乐不可支,可是现在她一丝一毫都不想笑。

她跑过来撞在唐宗琅的身上,唐宗琅疼得后退了几步,却在站稳后用右臂把她整个圈在怀里。

“我的胖不是吃出来的。”

“又见到你,真好。”

他说的是实话。

他真是恨不得把颜晏装进口袋里,走到哪儿都带去,目之所及都是她,抬臂就能碰到她。

可是唐阿三喊住她:“颜晏妹子,我恐怕坚持不了了。”

唐宗琅顺着她的头发抚摸着:“没事了,我在的。”

“我去附近喊人,你坚持住等我。”颜晏握紧拳。

颜晏鼻子一酸,忍了很久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在别人的面前都不敢哭,直到在他怀里,才全心的信任。她抽噎道:“阿三走了,我把阿三弄丢了。”

“你别哭,我当了英雄,颜妹子的英雄。”唐阿三想抬手给她擦眼泪,可是手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

这时候唐宗琅才知道唐阿三的事情,而此时唐邑已经接了电话赶去了医院。

最近的医院还有五站路的距离,送去医院还要找匹配的血袋,这又要很久的时间,这些颜晏都知道,唐阿三已经出现休克症状,周围又没有行人,她咬牙准备去最近的便利店打电话,当她她摇摇晃晃要站起身时,唐阿三却拉住她的衣摆。

停尸间。

颜晏看着腕上的血,定了定神,反应过来:“我背你去医院,我们去找医生,医生一定能救你。”

入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唐邑掀开盖在唐阿三身上的布,唐阿三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裤子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撩起唐阿三的上衣,那刀伤就横亘在上面,表面的血迹已经凝固,但是那伤口又深又长,很是骇人。

她急切地在口袋中翻找,被唐阿三虚握住手腕。

唐邑有些站不稳,过了半晌他才用了好大的力气把手抬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在伤口处由上摸到下,伤口上沾了血凝块,变得不光滑,他摸在上面血块扎在手上,就仿佛受伤的人是自己,他撕心裂肺地痛着。

慌忙中,她忘了手机已经被那人摔碎了。

这是唐宗琅和颜晏见到唐邑时,他的样子。唐邑的整张脸都耷拉着,两撮小胡子也没了精神。

颜晏用手试了试唐阿三的脉搏,然后赶紧脱了外套,把干净的一面对着他,堵住他的伤口,进行简单的止血,又接着慌忙地找手机,她要打电话叫救护车。

唐邑侧过身子问身旁搀扶自己的颜晏:“你是医生,你看阿三这伤明明不深,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他一顿饭吃那么多,平时又勤快,身体那么好,怎么说没就没了?”

她跑了回去,却发现唐阿三身下已是一摊血。他虚弱地喘着气,她挪开他捂着腹部的手,这一看,心顿时一颤,出血量大而迅速,这是脾脏破裂大出血的症状。

颜晏忍住哭,嚅嗫着说不出来话。

他刚松手,颜晏下一刻就拼命地朝唐阿三的方向跑去,她往回跑,没有看陈子意,她管不了那么多。

“一定是医院诊断失误,输点血没准他就会醒了,对不对?颜晏,你说话啊!”唐邑用力地攥住颜晏的手,“就输我的血,我的血多。”

肌肉男看到陈子意满脸是血,问:“你把他们怎么了?”他说话的同时松了颜晏的手,他觉得一个女人对自己根本造不成伤害,他要对付的人是面前的陈子意。

颜晏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她看了看唐阿三发白发青的脸,不忍心地扭过头去。

颜晏心一惊,这架势,这俩人不是一伙的?

唐宗琅的右手挡住大半张脸,食指抵在鼻骨上,闭上眼睛呼了口浊气。他的左臂还没有处理,听到颜晏说的话后,两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他发誓一定要把杀人犯送进监狱,一定要。

两人回去的路上就看见陈子意握着刀,朝他们迎面而来。

“他总是说我不疼他这个徒弟,对啊,我是不疼他,他这么不听话,说了给我养老送终,你看看他,现在却躺得舒服,怎么就不心疼我这把老骨头,跟我换换位置。”唐邑擦掉眼角的眼泪,手抚过唐阿三的眉眼,这个他从小养到大的徒弟,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徒弟。

“磨叽娘们儿,快走。”肌肉男不耐烦地催她。

“师父,您别这样,师弟看见也会难过的。”唐宗琅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颤,他走过去,又把那块白布盖了回去,“我们接他回家,他在这儿等了这么久了,会怪我这个师兄的。”

颜晏看了一眼唐阿三,宽慰道:“我呢,不是不想跑,是我害怕得腿软,根本跑不掉。”她不希望唐阿三心有愧疚。

“什么家?”唐邑看向唐宗琅,“你的家?我的家?阿三没了,家也不成家了。”唐邑佝偻着脊背,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再是那个神采奕奕的老人了,“可是我知道让他这样走不体面,小年轻哪个不爱好看。”他俯下身子,贴在唐阿三的胸膛,那里再没有心跳的声音,他语气发颤,“哪个小年轻像你这样,像你这样……没良心……”

肌肉男想想也觉得要面前这个男的命没用,便朝他狠踢一脚,搜出两人的手机朝着地上摔碎,然后捏住颜晏的手腕,往回去的方向带。

三个人都不说话,只剩下泪水滴落的声音,一滴、两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更、两更……

她看了一眼唐阿三,虽然不知道他伤在哪里,但是看起来他是痛极了的样子。她下了决心,对着肌肉男说:“你放开他,我跟你走。”虽然她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她总觉得跟陈子意脱不了干系。她刚跟他分开,就被人抓住,她以为这又是陈子意的心血来潮。

时间黏稠在一起,又被无限拉长,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颜晏握住手机,拼命地摇头,一步都没有往后退。

颜晏再也忍不住,倏地转身,磕磕绊绊地推开门,蹲在楼梯的拐角开始放声大哭,这哭声隔着门一声声传进来。

唐阿三感到一阵剧痛,低头便看到血从小腹汩汩地流出,他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他对着颜晏苦哈哈地说:“颜晏妹子,我俩可能打不赢他,所以你还是赶紧跑吧。”

唐宗琅心里假装镇定的弦终于断掉,他低下头,右手抵在自己骨折的地方,咬着牙用力地按了下去。疼痛让他变得清醒了一些,他推开门走到颜晏身边,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可是他要怎么安慰她?

肌肉男被激怒了,想也没想就从口袋里摸出刀子,下一刻就捅进唐阿三的小腹。

他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听到“报警”这两个字,肌肉男一激灵,然后看到颜晏掏包拿出手机,更是手下不留情,可是唐阿三就像胶水一样黏住了自己,扯也扯不掉,踢他也不放手。

每一天这世上都有着生老病死,旁观者只感叹句——真是可怜,轻描淡写,过后即忘,可在那些经历者和当事人心里悲伤是真的惊天动地。

“哎,你不能这样!”唐阿三抱住肌肉男的胳膊,虽然他没这人有劲儿,但是他死不松手,嘴上喊着,“颜晏,快报警。”

回到家后,唐邑坚持由他来给唐阿三清洗身体,颜晏和唐宗琅准备好其他物品立在他身边。

“让开!”肌肉男毫不客气地对着他就是一拳。

“我来帮你吧。”颜晏说。

他赶紧跑出来,拦住肌肉男:“干吗呢?干吗呢?”

“不用,他们小时候就是我帮他们洗的澡,那么小一点的时候。”唐邑用手比出高度,“我得自己来,这叫有始有终。”

唐阿三一直跟在颜晏身后,看到她一个人正想跳出来吓一吓她,却又看到一个肌肉男怒气冲冲地朝她的方向跟过来,然后扯住她的胳膊,往相反的方向带。

“好。”颜晏跪在一旁的地上,给唐邑递物品,而唐宗琅则去准备寿衣和棺材一类的物品。

剩下的那人抖抖腿转身就拼命地跑掉。陈子意也没打算追他,而是拼命地朝着颜晏离开的方向奔去。

地上冰冰凉凉,颜晏想到唐阿三在那冰冷的地上躺了那么久,眼睛又红了起来,可是唐邑在旁边,她不能把糟糕的情绪带给他。

温热的血喷在陈子意的大半张脸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像地狱走来的罗刹。

唐邑清洗着,随口问:“陈子意呢?”

这一刀扎穿动脉,血汹涌地喷射出来,李柄捂住脖子,瞪大眼睛,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直直地跪在地上,然后倒了下去。

“他受了伤跳了海。”颜晏回答。

陈子意低头臣服,蛰伏着,等机会找到敌人的弱点然后一刀毙命,他最会隐藏自己的实力。

“呵!”唐邑先是一笑,“这叫罪有应得,挺好的,挺好的。”

陈子意也依言照做,转了两圈李柄还没有叫停,当他第三次转到李柄身后的时候,他突然用右手猛击李柄的手腕,左手顺势接过李柄吃痛松开手腕掉落的刀。他跳了起来,左手握刀柄,把刀扎进李柄的脖子里,然后拔了出来,速度很快让人猝不及防。

可是,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良久才道:“其实陈子意小时候也是个好孩子,要是找到他的尸体,也一起葬了吧,葬在后山。”

“哈哈哈,想不到二少也有今天。”李柄乐不可支,喊了旁边的那个人一起看,“你瞧,他多像狗啊。”他一边笑一边踩着陈子意的背,“再在我脚旁转两圈。”

他抿了抿唇,继续给唐阿三清洗着。

陈子意赔笑道:“好。”他也不管流血的肩头,学着狗的样子,跪在地上。

颜晏不知道后山意味着什么,回来的唐宗琅听到这话却是一怔,后山是师门的墓地,每代徒弟都可以自愿选择愿不愿葬在那里,至今那里已经躺了六代人。

“那你对我学狗叫啊。”李柄想起刚才的事情,也让陈子意照做。

唐邑给唐阿三清洗完毕后,又给唐阿三穿上寿衣,寿衣打结的时候他的手太抖了,以至于三番五次都系不上。唐宗琅接过手,给唐阿三殓好衣服,又给他梳好了头发。

“以前对你不尊敬是我的错,你知道我这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但是其他方面我也没亏待你吧。”陈子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唐邑朝唐阿三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我老了,眼睛也花了,不中用了,你可不要嫌弃我这个师父。”

陈子意心里着急,此时被李柄一踩却真的安静下来。

葬礼办得很简单。

“老实点。”

那天来参加葬礼的人都是至亲与好友,唐邑走在最前面一直都强装镇定,直到盖棺的那一刻,他才哭出来,先是低声啜泣,而后放声大哭,哭声在空旷的山里回荡。

陈子意直起身子,却被李柄一脚踩下去。

身后的人无一不面色肃穆,神情悲痛。

司机说:“不过是个女人,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他迈出步子,朝颜晏离开的方向走去。

颜晏也掩面哭了出来,唐宗琅扶住她的胳膊。

“你们俩去把那个女人给我抓回来。”他挥挥手。

颜晏泪目:“他走的时候说自己不疼,他让我告诉你们他走得安详,一点儿也不疼,可是我不愿意撒这个谎,怎么可能不疼呢,唐宗琅?”

陈子意的脸上瞬间沾上血污。

唐宗琅转身看向唐阿三的墓碑,上面的字是他亲手写的。照片上的唐阿三还是胖乎乎的样子,他来不及照一张帅气好看的照片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今天不是找你来拿书的吗?”李柄拿着刀子在他脸上拍了拍。

等所有人都散了,唐宗琅还是一再回头。

陈子意一惊,自己怎么忘了这茬:“不是。”

有习俗说,亲人送葬后是不能回头的,会被鬼缠身的,会找到回头看他的人一直纠缠不放的。唐宗琅和颜晏都知道,可是仍然一步三回头。

“在那个女人手里?”刚才那句话不过是陈子意随口糊弄的,可是李柄却信以为真。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唐宗琅把伞全部撑在颜晏头顶,自己站在雨里。他的胳膊已经处理过,打了石膏,固定了三角巾,放在胸前,雨珠铺天盖地地袭来,从发梢滑在脸上,又落在肩头,他的肩头微乎其微地颤了颤。

“书不在我这儿。”陈子意回答。

“你哭了?”颜晏问。

“唐末的孤本,放在拍卖行怎么也值小一百万,遇到识货的人,还不止这个价。”李柄有些不耐烦,“友情提示一下,从现在开始你不回答或者回答的答案我不喜欢,你身上就会多一个窟窿。你可要好好想,你也不希望自己身上千疮百孔吧,所以不要废话。”李柄用刀轻轻划开他脖子上的皮肤。

唐宗琅抬起发红的眼圈看着颜晏,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我想他了。”

“一本书而已,还只是下册,你们怎么都嗅着味儿来找我?”陈子意冷笑一声。

“这一点也不丢人,男人为什么不能哭?”颜晏扔掉雨伞,小心地避过他受伤的手臂,在雨里拥住他,“我也想他,我们每个人都想他,他永远地活着,活在我们的心里。”

陈子意肩头的衣服瞬间被浸湿,他习惯穿浅色的衣服,此时他看起来很是骇人。

唐宗琅闭上眼睛,下巴抵在她的肩头,难以克制地呜咽出声。这个从小到大从未哭过的男人,第一次从眼里释放出心底的伤痛。

“那我现在问你,书在哪里?”李柄猛地把插入陈子意肩头的刀拔了出来,带出一股血。

一个人的消失,原来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带一丝眷恋。

1.

“我们回头那么多次,他却不来找我们,真是狠心。”颜晏看着唐宗琅,雨滴正滴进她的眼里,她眨了眨眼,“如果是我,要是我死掉了,一定会舍不得你,一定一定会回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