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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生变

她这二十二年来抽奖向来都是“谢谢惠顾”,她真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随便拿的一本书怎么就拿对了。

那一刻,她整个人似掉进冰窟里。

很快很多业界的人都来唐家老宅拜访唐邑和唐宗琅,顺便打探虚实,其中一些人她只在杂志社和电视里见过。

可仅仅是扔了报纸,这并不能阻拦消息的传播。小镇历来缺乏茶余饭后的消遣,原本人们只是说说张家长李家短的小事,现在出了这件“大事”,很快就扑棱着翅膀传播到小镇每个角落。这个传遍大街小巷的新闻到了下午时分也传到颜晏耳里。

这落在颜晏眼里无一不在传达一个信息——那本书真的很值钱,很重要。

直到现在唐阿三还是说不出口,他低下眉眼:“随你吧,那我把报纸拿去扔了。”

颜晏站在门口,看着宾客进进出出,她像一个外人,被挤得东倒西歪,她是被忽视的人。

这些年,唐阿三毫不遮掩自己对陈子意的恼怒和厌恶,无非是因为做贼心虚,分明是他对不起陈子意,却偏偏喊得最大声,跳得最高,越心虚越是这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良心盖住。

她低下头,神色暗淡,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发现自己与唐宗琅的世界离得那么远。可是她总是伸手想拉住他,把他朝自己的世界拉得近点,可她不是早就做好了出国戒毒的准备吗?为什么还这么自私?她自己也弄不懂自己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年冬天的雪都落到他心里,盖了厚厚的一层,也是从那时起,他性格更是变得厚敦,对唐宗琅好,对唐邑好,唯独比任何人都憎恶陈子意,因为那是他的心结,他无法直视当初那个懦弱卑劣的自己。

要么抗争到底,要么完全退让,她对待陈子意的态度从一开始就错了,走到这一步,她谁都怪不得。

听到开门的声音,抬眼看见唐阿三,他眼睛一亮。唐阿三看见他欣喜的样子却心虚地缩回脑袋,他不敢再探头去看陈子意的样子,始终不敢上前,也不敢将真相告诉别人,后来直到听说他走了,不知所终,唐阿三才松了口气。

她安静地在一隅站着,把自己缩在唐宗琅看不见的地方。等所有人都走后,她才上前拉住唐宗琅的手。

唐阿三扒着门栏看陈子意,陈子意整张脸冻得发青,雪落在他的头发、睫毛上,他始终不动,像没有生命力的雪娃娃。

唐宗琅回握住她,侧过身打趣:“你这个午觉睡得真久呀,颜晏。”

那是冬天,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天上还在不停地下着,好像这雪永远都下不完。

“是有点。”颜晏一愣,顺势揉揉眼,余光看他,踟蹰地说,“我又听到不太好的消息。”

唐阿三也曾忐忑地想要解释清楚事情的始末,可是他还没准备好解释的话语,就被后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打乱:唐宗琅受到惊吓,陈子意跪了三天还是被逐出师门,所有人都认为是陈子意嫉妒唐宗琅于是故意放火想杀他。

唐宗琅淡定道:“你说的哪个?是师门失窃,还是我家里的事情?”

唐阿三急道:“而且你觉得当初是你欠了他的是不是,可是当初是……”他说不出口,他想说那场火灾本来是因为他小时候贪玩,在室内燃放了烟火爆竹才引发的。他没想到只是小时候的嬉闹,居然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

颜晏愣了愣:“就是这个,你别放在心上,你看我,我都这样……”

唐宗琅有些疑惑,那些年是陈子意单方面跟自己不对付,可唐阿三为什么一直都不喜欢陈子意,甚至次次说到这个名字,他都会怒不可遏。

她总是这样,安慰别人的不幸时,总会嘻嘻哈哈地拿自己悲惨的身世举例,瞧我这么惨了还是能笑出来,所以你就别伤心了。

他看着唐阿三不甘心地闭上嘴,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我也被他叫了几年师兄,总是有些同门情谊的,而且……”

可唐宗琅不喜欢她这样。

唐宗琅把食指放在嘴上:“噤声。”他合起报纸叠了起来放在桌子上,“不要议论别人的过去,”他朝唐阿三指了指桌上的报纸道,“等会儿拿去扔掉,别让颜晏看见了,她总会操心多想。”

社会上的几乎所有的不良事件后面都会加上一句,犯罪者出身于单亲家庭或者无父无母,人们就会觉得原来如此,怪不得会这样,整个事件就变得毫不惊奇。是谁说家庭不幸福的人和从小缺爱的人长大后一定会把不良的环境投射到其他人的身上,不应该如此,每个人都值得去爱,值得被爱。

“这肯定都是陈子意弄出来的,他怎么不说说自己,他得到现在的地位不知道踩在多少人背上,甚至……”

他的颜晏值得拥有世上最开心的一切,那些过去她自己翻不过去,那就不翻了,他会陪她,用幸福层层堆砌未来。

唐宗琅觑着他笑道:“我都没生气,你气什么?”他眼睛扫着报纸上的字,食指在杯壁上敲了敲,“幸亏我妈早就出了国,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怎么传也传不到大洋彼岸去。”

于是,他打断她:“想听?”

唐阿三看了眼师兄的表情,以为他是怒极了的表现,试探地喊了声:“师兄?”他气息有些不稳,胸膛剧烈起伏。

“啊?”颜晏样子有些傻。她只是想来安慰他的,并没有什么八卦的念头。好吧,事实上她是有那么一点好奇他的家庭的,就那么一丁点,比指甲盖还小的好奇。

他被惊悚的标题惊得挑了挑眉,却没有发火,右手捋平报纸中间的褶皱,眯了眯眼睛。

他引发了颜晏的好奇心,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其实不管别人怎么说,爱情只有当事人知道,不是吗?父亲他知道我母亲怀孕的时候很开心,他准备好了跟我母亲结婚,他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甚至连戒指都准备好了,可是拍最后一场戏时却出了意外。爱与不爱要自己说,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要跟着心走就好了。”

他拿到报纸,将那茶杯顺势放在身旁,然后双手抖了抖报纸沾上的灰,摊在膝头。

唐宗琅讲完后垂下头缓缓呼了口气:“有的人一辈子都是因爱而生,因爱而死。父亲去世后,母亲觉得自己不能承担起母亲的责任,便把我扔给了师父。”

唐宗琅的手很稳,一去一回之后,杯里的水没有溅出一滴。

颜晏怔住,唐念贞也是这一类人吧。她总觉得小时候跟唐念贞一起生活对自己来说是折磨,可是现在想想唐念贞也是这样想的吧,唐念贞终于等她念完了书,终于得到了解脱。

唐宗琅噙笑瞥了他一眼,伸手去够地上的报纸。唐阿三伸手去阻拦,却慢了一步。

颜晏总记得母亲的不好,记得唐念贞对她的每一句辱骂和落在身上的巴掌,她曾怨恨唐念贞,直到唐念贞死去。

这些人不就事论事地评论,反而把别人家上一代的事情给挖了出来,唐阿三怎么会把报纸乖乖地递给唐宗琅。

可是唐念贞也曾想扮演好一个母亲的角色,她会记得女儿最喜欢吃的菜,细细地熬好一碗粥;她会看到女儿满墙的奖状,由衷地感到欣慰;她会在每一次打完女儿,悔恨地抱头痛哭。

唐阿三看了一眼唐宗琅,沉声道:“你别看这些东西。”

即使最后自杀前也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衣柜收拾妥当,不增加其他麻烦。她甚至买好了寿衣和棺材,她把照片、存折,还有结婚时的旗袍珍而重之地放在一起。

“都写了什么,拿来我看看?”一旁的唐宗琅靠在沙发上问唐阿三。他倒是不急不躁,一手托着冒热气的茶杯,一只手斜过去捡报纸。

那会儿唐念贞躺在地上,安详赴死的时候,在想什么?

唐阿三看了这些报道,骂骂咧咧:“这些人懂什么,领子只能做高不做低,是因为脑后有风门容易生病,这是规矩,她们非得开个深V领,这还是旗袍吗?怎么到她们那儿就成我们挑三拣四?”他还没看到最后,就气得把报纸掷在地上,“这上面都写了什么狗屁东西!”

唐念贞和过去的一切和解了,她留下照片未尝不是希望颜晏能去见一见唐邑,她保存良好的旗袍为什么会烧掉一块,双面绣的技艺传承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而唐邑恰巧是其中一人……此时,所有的事情都在颜晏心里连成一条线,有多少巧合有多少人为,其实都不那么重要了,跟着心走吧。

唐宗琅曾取得的荣耀被键盘侠选择性地屏蔽,说他以前做旗袍的时候就具有功利性,挑三拣四。他们说,这种人不配传承旗袍的技艺,应该滚出业界。

她吁了一口气,心下坦然。

网上流言蜚语,舆论倒向一边,都说唐宗琅心思诡谲,曾经陷害过陈子意,多亏唐邑明察秋毫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悲剧。

颜晏学着唐宗琅的动作,踮起脚摸他的头发,一下下地顺着:“嗯,跟着心走就好了。”

社论更是称,这种人怎么配拜唐邑为师,怪不得唐邑会把书传给陈子意。

唐宗琅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他真没有很难过,可是也被颜晏的动作瞬间治愈了,他把颜晏拦腰抱起。

这个事件也带来了蝴蝶效应,有些不良媒体甚至曝光唐宗琅的身世——某过世明星的私生子。

这动作很突然,颜晏当时就傻眼了,用眼神询问他。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唐宗琅说:“这样就不用踮起脚了。”

“别叫我师父!”唐邑拂袖而去。

颜晏挑挑眉,准备表达自己被歧视的愤怒,却在下一刻被他环住,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一想到未来和我结婚的人百分之百是你,我就知足了。”

陈子意眼皮一抬,淡淡地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这还是师父教我的,难道师父忘了吗?”

颜晏的眼眶猝不及防地红了,她无比庆幸此刻正在拥抱,他看不见自己红了的眼眶。

“你这本是假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这是唐邑的原话。

她的手带着节奏般拍了拍他的背,轻语道:“我想永远陪着你。”

虽然唐邑再三问过唐宗琅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却还是亲自去见了陈子意。陈子意见到唐邑后,态度恭敬,可是他仍摆明了态度,除非唐邑承认自己这个徒弟,他才会把书归还回去,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颜晏用的是“我想”,而不是“我会”,一字之差,天差地别,可是唐宗琅没有领会到个中差别。

这不是唐邑想看到的结果,他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把功名利禄看作身外之物,这次把他推向风口浪尖,他很是生气,但是他却有口说不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恐怕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大家只相信舆论的导向。

过了很久,唐宗琅才松开她。他走了几步,去旁边的茶几上拿了几个砂糖橘,转身递给她:“下午才买的,很甜,你尝尝。”刚才他忘记了这件事,现在想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分享给她。

此时这书的重新现世,一石激起千层浪。

砂糖橘很小,颜晏拿起一个剥皮后往嘴里塞,冰冰凉凉的,很甜,她很喜欢。她朝唐宗琅笑得弯了弯眼,她吃完这个又伸手从他手心里拿第二个,她放在手里拨弄一番,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说道:“你上次用我的电脑登录邮箱忘记退了,我看见你导师给你发了邮件。”

曾有人出了高价去买都没能如愿,以前别人向唐邑求购这本书,唐邑不是说书丢了就是含糊其辞,到最后凡是有这种念想的人他干脆不见。

“啊,那件事……”他点了点头,“怎么了?”

这件事闹得很大,那本书是孤本,上下两册,是师门传承之物,千金不卖。

颜晏垂眸望着手中的砂糖橘,踟蹰地说出口:“那你还要不要去试试实习教授的职位?”

可是陈子意把书的封面和部分细节图都拍了照片进行展示,唐邑看了之后也颇为震惊,简直一模一样。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而以前有幸见过这本书的人更是深信不疑。

唐宗琅单手撑在茶几上,眼神觑她:“不去。”

唐邑听了这个消息根本不信,这本书明明……

“为什么呀,我觉得是很好的机会?”颜晏说得口是心非。

他是多么厚颜无耻才能说出这番话,她都替他脸红。

唐宗琅深深地看她一眼:“你作为原因却问我原因,是不是有点……”

一般人通过不法的途径拿了值钱的东西都藏着掖着,见不得光偷偷地看。可是陈子意却明目张胆,恨不得昭告全天下,甚至请了记者,说自己作为唐邑的嫡传弟子,唐邑把师门的传承交给了他。

他这句话说得拗口,颜晏回味片刻才明白。

在她差不多都准备齐全的时候,她却听到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陈子意通过媒体,把书进行部分展示。

她面上波澜不惊,耳朵却红了,忙低下头剥开了橘子,递给他:“你也吃。”

颜晏选择不告诉唐宗琅,是不希望唐宗琅看见自己最糟糕的样子,她觉得爱一个人,除了彼此扶持还有各自成长。

唐宗琅低下头用嘴去接这个橘子,颜晏离得太近,她的指尖带着砂糖橘的香味儿,他忍不住微吮了一口,等到发觉自己唐突的动作时,颜晏已经落荒而逃。

之所以选择泰国Thamkrabok寺院戒毒所(谭克拉布寺),一来是因为这里戒断率最高,费用最少;二是因为她父亲的事情。她想,就算戒不掉,最坏的结果能跟父亲葬在一个国度也算是一种幸福了。

他噙着笑,指腹擦过唇瓣。

她先写了电子版的离职信,并在邮箱设置了定时发送;她托熟人买了药物抑制剂,能对毒瘾产生抑制作用,这也是这几天唐宗琅没有看出端倪的原因,可是药效短,副作用强,她睡觉的时候越来越多;她偷偷与泰国戒毒所联系后,又订了机票。

真甜,他感叹道。

她开始准备自己的事情。

颜晏逃到厨房帮忙生火,一边添着柴火一边想,自己应该去找陈子意要回那本书。

这就好,颜晏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这样看他是信了吧。

她做了错事总要想想补救的措施。她虽然害怕见到他,理智也告诉她不应该去,可是她脑海中浮现唐宗琅笑着看她的样子,一瞬间理智就落了下风,这可能是她离开前能为唐宗琅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起初也提心吊胆,怕陈子意发现书是假的后开始肆意报复,原本她答应他的要求,不过是为了回到唐宗琅身边,可是她忐忑了几天,陈子意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

而且,她看了新闻,算起来陈子意是她的远方亲戚,这也是个小筹码,他总不会丧心病狂地对亲属下杀手吧。

颜晏拿了书后,就把书放在之前和陈子意说好的地方,连他的面都没见。

颜晏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当天晚上,她便偷偷溜达出去,经过门前的垃圾桶时,她站了会儿,犹豫片刻后下定决心把陈子意给自己的药剂和注射针管都销毁扔了进去。

2.

她是下定决心戒毒了,坚决戒掉。

那一天,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她把东西扔了后,心里松了一口气,拉紧衣领出了门。

唐邑喝多了,便一直重复:“你要好好对颜晏啊。”

唐阿三正出门要扔掉报纸,就看见颜晏站在垃圾桶旁,她站了太久时间,久得让他好奇。

唐邑余下的话都是七七八八,从过去说到现在,那些唐宗琅知道的不知道的他都说了出来,连他藏的银行卡在书房第三个抽屉都说了出来,唐宗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堵住耳朵,一时哭笑不得。

唐阿三看见她四处张望后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扔了进去,他往后缩了缩身子,避免她看见自己。

唐宗琅听到这里,敛了神。这一直是他心中所想,但是因为思虑过多,那些想法总是不得章法,现在被唐邑总结出来,他心里顿时豁然开朗。他抿抿唇,眼睛颇有神采:“是,我会这样做的。”

唐阿三等她出了门就走过去。

“如果你爱一个人,一定要告诉她,不是为了要她报答,而是让她在以后黑暗的日子里,否定自己的时候,想起世界上还有人这么爱她,她并非一无是处。”

垃圾桶下午才倒过,里面并没有太多垃圾,颜晏也觉得没人会翻垃圾桶,很随意地把安瓿药瓶磕碎,把针管掰弯就扔在了最上面。他拾起安瓿,上面印的那几个蓝色英文他刚巧认识,他本来是好奇现在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朝门外看,颜晏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来不及告诉唐宗琅便把安瓿握在手中追了出去。

“是,我知道的。”唐宗琅认真地听着。

3.

他晃晃脑袋接着说:“两人在一起,关系要修修补补,就像老钟表,喜欢她就要对她说,不然像我一样到了这般年纪,再回忆起以前来,就太多遗憾了。你听到没?”

陈子意在听手下人说颜晏来了的时候,十分惊诧。

唐邑拍开唐宗琅的手:“我怎么可能喝多,我从来都不会喝多。”他眼睛努力地往上看,食指对着他,却晃来晃去总是对不准焦距。

他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有意思,猎物被猎人放掉后,不应该逃得远远的吗?”

唐宗琅担忧道:“师父您喝多了,我送您回房休息。”

他跷着二郎腿,眼睛睨着旁边的人:“我好看吗?”

唐邑喜欢小酌几杯,却不胜酒力,而且喝酒上脸,面上已经浮了层红晕。

“这……”

一瓶茅台很快喝了大半瓶,唐邑摇晃了一下瓶子,抱住瓶子:“不能喝了不能喝了,我这酒……嘿嘿嘿,是好酒,好酒可不能都给你这个臭小子喝了。”

这个问题真有些难回答,打手甲还记得上次有人夸陈子意好看,被他用脚踢肿了眼睛。

一生平乐安康是父母对子女最大的寄寓和祝福。

陈子意等了半天,都没得到回答,再看向四周见他们都低着头,眼观鼻静默不语。

唐宗琅其实能明白,他也希望以后自己的女儿长大后遇到的会是一个踏实的男孩子,恋爱然后结婚,他就可以在婚礼上牵着她的手,郑重地把她交到她生命中另一个最重要的男人手里。

“废物!一群废物,连马屁都不会拍!”他扭过头,气得不轻。他明明这么好看,让手下人说实话都没人敢说。

唐宗琅不知道唐邑说这么多是不是后悔了,但是他知道师父这人,就算是后悔也会咬紧牙根说不后悔,可是他真的能理解唐邑,换作是自己也是这样,会羞恼。

他又敲了会儿桌子,起身对旁边人说:“那便下去看看吧。”

清明扫墓也是,总是一大早喊上唐宗琅,明明打扫得很仔细,却一再强调不要把坟头的杂草都除掉,不要让颜晏看出来打扫过的痕迹。

底下人看到他没有再纠结刚才的问题,纷纷松了口气。

这么多年,无非是他拉不下面子,参加女儿的葬礼时也是这样。那时候他站在门口,准备了一肚子安慰颜晏的话却在迈进门的那一刻,又转过身对唐宗琅说“回去吧”。

陈子意下了楼梯,看见颜晏就站在门口,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他手撑在最后一阶楼梯的扶手上,眼睛含笑:“你想我了?”

唐邑无法原谅那个人,他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自己的女儿生活平淡,嫁给街头屠夫都好过救世救国的大英雄,只要能平安喜乐、一世安康,不要那么多波折,所以这么多年他称呼女儿的丈夫为那个人,连名字都不会提。

“我来找你拿书。”颜晏开门见山。

“我吓出一身冷汗,当然是反对,她知道一切还是义无反顾地偷了户口本,其他什么都没拿就跟他走了。她为了那个人,不要我这个父亲,不要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家。她为了爱情,这一生也算圆满了吧,可是对她自己是圆满了,对我来说,我却一辈子不能原谅那个人,不管他是生是死都无法原谅。”

“啊?!”他摊手,“你在逗我吗?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有要回来的道理。”

唐宗琅静静地听他说,只是在唐邑喝酒的时候也会喝下自己杯中的酒,然后满上两人的杯子。

“可是谁知道那书是……”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收住话。

他说起往事,目光悠远:“可是我去打听了,却发现他说的家庭背景都是编的,连……”他闷了一杯酒,“连他的名字都是假的,再查下去,就有办事人员告诉我,不要再查下去,对你不好。”

“是什么?”他迈着长腿走近她,压力顿时笼住她的全身。

这是他第一次敞开心扉:“颜晏的母亲当初非要嫁给那个人,他生得俊朗,对她很好,看起来像是个良人,也来我家喝过几杯茶。那会儿我挺喜欢他的,但是作为父亲我总要找街坊邻居打听那个人的过去,是否品德端正、表里如一,才能决定是不是能把女儿的一生都托付给他。”

“没什么。”颜晏抿抿嘴,眼睛看向别处。

唐邑是真的老了,沧桑爬在身上,看到的皮肉、看不到的筋骨都老了,经历岁月的老人说起话都带着呼啸而过的车轮声,可是此时他的眼里全是柔情。他一辈子都不懂得怎么去表达爱意,藏着掖着,总是怒气冲冲。他也不知道怎么跟小辈相处,甚至当初逼走了自己的女儿。

“你打算拿假的糊弄我,可谁知道你随便拿的书是真的,对不对?”他嗤笑出来。

“她要是还活着,知道我这么多年还跟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过不去,肯定又会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知好歹。”唐邑想起她的样子,失声笑道,“就算她现在不在了,没几年我也要去找她,为了不被她骂得太惨,我打算和过去的自己重修旧好,颜晏该知道的,你都找机会告诉她吧。”

颜晏惊愕:“你?!”一眼被猜中心思的感觉真不好。

他说的“她”是他的亡妻,他的姑娘总会皱着眉头说:“哎,我说你能不能修修你的胡子,丑死了。”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是我运气好。”他笑得开心。

唐邑听了他这回答,直直地瞅着他,忽然笑了声,然后拿起桌上那瓶珍藏十几年的茅台,又给他满上:“她说我留着八字胡像个坏人,可是我蓄了这么多年,她也没能再骂我一次。”

“这……”颜晏气恼,“我可以帮你戒毒,只要你把书还给我。”

唐宗琅指腹在杯沿上摩擦着:“你不想让她知道的,她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陈子意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自己都染上了毒瘾,还告诉我,要帮我戒掉,你凭什么?”

“哪些?”

颜晏低下头,一时想不到怎么回答。

唐宗琅顿了顿:“知道一些,但不是全部。”

沉默的时候,陈子意抬头示意身边的人去门外看看,等人回来后朝他点点头,他才接着说:“你进来说话。”

“那她知不知道以前见过你?”

“我不去,就在这里说。”

唐宗琅看着他,目光坦荡:“就是单纯喜欢她,想照顾她,师父一定知道这种感情,是想一生一世的照顾。”

他这才收住笑:“你这会儿来,时机赶得真的巧,有不少人想要我的命。”

“可是,”唐邑突然话锋一转,“我现在不明白你对她的喜欢是我让你对她的照顾,还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生出的感情。”

他说着话,眼睛顺势环顾了一群手下。那些人在他的目光下纷纷低下了头,低得不能再低,他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把眼神定在门外。

唐邑碰了碰他的酒杯,抿了一口:“当初你一意孤行去瑞典念大学我就应该猜到,你不光是为了答应我照顾她,你喜欢她……”

颜晏惊了惊,像意识到什么一样,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她立马回头朝外面张望。

唐宗琅敛敛眉目:“我还跟小时候一样,师父怎么会看不透呢?”

门外只有昏黄的路灯,树影婆娑,安静得不得了。

唐宗琅被他喊住的那一刻就知道,坐下后肯定不是单纯的陪老爷子喝酒,要陪老爷子唠唠嗑,唠那些他想说的以及想知道的。

可这才八点钟,颜晏打了个哆嗦。

“你总是说好,你这性子啊,小时候我倒是看得挺透,可是现在却是捉摸不透。”唐邑叹了口气。

“不要看。”陈子意抬眼看她,转身上了楼,“要是能被你看见,那该是多蠢的人,别回头看。”

“好。”唐宗琅坐在凳子上。

颜晏抿了抿唇,默认了他的观点。她没有再往回看,站在原地,直到陈子意站在楼梯上催她:“上来说。”她才踟蹰地跟了上去。

他手中的酒杯是粗陶酒杯,说实在的配不上这桌椅的格调,这酒杯有一对,样子看起来差不多,可是仔细看还是有出入,唐邑很少拿出来,今天他却摆了出来。

“你不应该来。”陈子意又坐回沙发上,一副没有骨头软趴趴的样子,“再说,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戒掉毒瘾,我要是说我不想戒掉呢?”

他看见唐宗琅走过,抬起酒杯问:“喝一杯?”

“怎么可能,我们都想回归正常生活吧。”颜晏说。

他摆了一张梨花木桌,四四方方,只有三四张A4纸拼起来那么大,桌子两旁各摆着一张矮凳,坐下胳膊只能虚挨着桌面,唐邑就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是因为你还有割舍不掉的东西,可我……”

吃过饭后,唐宗琅把颜晏送回屋,路过客厅的时候被唐邑叫住。

他看见颜晏看着自己,自嘲道:“可能我也有吧,但是很快就会没有了。”

这顿饭吃得合合美美,唐阿三觉得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对美好的未来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开心得又吃了三碗,完全忘记自己要减肥的事情了。

他看着颜晏强装镇定的样子,有些感慨,难道爱就会让一个人拥有一腔孤勇,无所畏惧吗?他实在是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真是可笑,不过,如果他能够重新来过,倒也希望有机会能感受下这种可笑的感情。

“哈哈哈……”颜晏笑出来,“我也作见证!”

陈子意迈开长腿,走到窗子旁,打量一下窗外后,拉起窗帘。

唐邑看着自己的袖子被他扯得皱巴巴的,胡子翘了翘,想起往事,食指在胡子上捋了捋说:“好,如果不够大,师父帮你打他。”

“看来你暂时走不了了。”他瞥向颜晏,“不如我打电话给唐宗琅,让他来接你好不好?”他蹲下身子,似笑非笑。

“好嘞!师父,师父,您也听到了,做个见证啊。”唐阿三眼睛笑成一条线,扯着唐邑的袖子让他见证,像刚拜师那会儿的小孩子一样,动作亲昵。

“别!”她猛然抬头看他,语气恳求,“别。”

唐宗琅接收到颜晏的眼神示意:“好,事成的时候,发大红包。”

陈子意撕开了她表面淡然的面具,完成恶作剧般笑得瘫倒在沙发上:“看在你这么努力帮我找书的份上,我额外告诉你一个秘密。”

“好吧,那你加油。”颜晏觉得他都说到这份上了,总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于是鼓励他,顺便看了一眼正在吃饭的唐宗琅。

颜晏看着他:“我不想知道。”

“嗯!就是这样!”虽然没人捧场,但他还是自嗨地总结。

“可我偏要告诉你,”他像个别扭的孩子,非得反着来,他朝颜晏笑,“唐邑是你的外公,真的。”他加强语气肯定地说道,说完后看向颜晏,等着她发疯发狂。

唐阿三已经很多天都穿着正装:“我现在在减肥,要实现多年未见再见面时的惊艳。”

可是她又恢复了淡然的语气:“我知道。”

他整了整衣领。

“你知道?”这下轮到陈子意惊讶,他垂下眸想了想,“这就有趣了,有时候我会想,每个人是不是都藏有秘密。这藏着的秘密多大,会不会吓死人。”

“别这样啊。”唐阿三敲了敲筷子,“我说真的,以前我俩约定了要见面的,我现在想着吧,既然她不来找我,我就去找她呗。”

他的指尖在沙发上点了点,恍然大悟道:“哦,原来……”

“哦。”这一声是唐宗琅发出的,他对唐阿三挂在嘴边十多年却从来没见到的女神也不好奇。

他站起身,在她身边转了一圈,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所以你才敢找我,不过,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这种人渣,对谁都不会手软,你真是……”

“哦。”颜晏没了兴趣。

他说完话,又开始没完没了地笑个不停,活像除了自己外,其他人都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女神。”

他脸上虽挂着笑,眸色却阴森。他没告诉颜晏,当他知道颜晏是师父的外孙女后,便没有再下狠手,第二次和第三次注射的药剂都没有第一次纯度那么高。

听闻这条八卦,颜晏赶紧搬着板凳朝他挪了挪:“是哪家的姑娘?”

真傻的人是自己,只要遇到跟唐邑沾亲带故的人,他就都狠不下心来,明明拜师学艺也没几年,最后还被逐出师门,他应该恨所有人的。

唐阿三环顾四周,委屈地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年纪怎么了,再说我要攒钱娶媳妇儿呢。”

可也许是因为后来自己经历那么多后,再想起拜师学艺的那几年,就觉得还是那时候最幸福,最无忧无虑。

连刚把红包装进兜里的颜晏也鄙夷他:“你多大的人了,羞不羞?”像是拿红包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样。

颜晏误打误撞,撞在陈子意的软肋上。

唐宗琅也白了他一眼。

颜晏在听他说完这些话后,内心一惊,他知道这些会不会变本加厉地要挟唐邑他们,可是她不敢露出慌张的神情来。

“你的?”唐邑白了一眼他。

陈子意拎起沙发上的外套:“既然你不想让他过来,那我便发发善心送你回去好了。”

唐阿三讨好道:“师父,我的呢?”

颜晏惊愕。

“没事。”

他抬腿朝门口走了几步,看见她不动,笑睨道:“怎么,不想走,那就在我这儿住下好了。”他说着话,倒真的停下了脚步。

颜晏犹豫再三,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师父。”

颜晏吓得半死,赶紧从沙发上弹起来,抢在他前面开了门。

唐宗琅知道两人的关系,也知道唐邑这番举动是为了补偿颜晏,当下点点头示意她收下。

陈子意“哈哈”笑出声。

她看了唐宗琅一眼。

唐阿三看见颜晏进了茶楼,半天没出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各种猜测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想了想还是给唐宗琅打了电话,但是他没有提颜晏是自己走进去的,只是说了地点,让唐宗琅等一个小时后还没见到他们,就打电话报警。

他态度强硬,大有一种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我就要生气的架势。

他打了电话后,就躲在树林后面蹲点,看见两人出来,也移了地方偷偷地跟在他们身后。

她把红包推回去,唐邑却很不乐意:“让你拿你就拿着。”

陈子意走出茶楼,朝李柄招招手:“把车开过来。”

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收红包,真是有些脸红:“师父的心意我收到了,红包我就不收啦。”

李柄弯腰点点头,拿了钥匙朝车库走去,可是过了会儿,他又跑回来:“二少,那车点不了火,估计是发动机坏了。”

这是年夜饭后,四个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饭,唐邑在饭桌上给了颜晏一个厚厚的红包。

“废物!”他抬眼看向李柄,“早干吗去了,养你干吗的?”他朝李柄膝盖踹了一脚。

“好。”她回头对他笑。

李柄跪在地上,伏下头,瑟瑟发抖。

颜晏看了看他,抿抿唇,右手反抓住他的手。这个动作说不清到底是谁的手指包在谁的手心里,更像是互相包容。

陈子意转过头对颜晏笑道:“你看他这胆小如鼠的样子,怕我杀了他,哈哈哈!”

颜晏起身,却突然被唐宗琅攥住手指,他说:“你别吓我,颜晏,我经不起吓。”

颜晏笑不出来:“那我走回去好了,也不远。”

唐宗琅“嗯”了一声。

低下头的李柄眼神里露出杀意,这杀意一闪而过,他再抬头时仍是觍着脸讨好道:“小的就是一条狗,您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这条狗计较。”他跪着朝陈子意做出狗的样子,摇着屁股发出狗吠声。

唐宗琅阴晴不定的心情都随她走。

这一举动大大讨好了陈子意:“还是你小子懂事,起来吧。”他施舍般朝李柄招了招手。

“走,看看饭好了没,吃饭去。”颜晏喊他一起。

颜晏看不下去,走在最前面。

颜晏眼神亮了亮,凑了过去,用头顶撞了撞他的下巴:“那我就放心了。”

陈子意喊了几个人,低声说:“注意看附近。”然后朝颜晏喊,“等我呀。”他嘻嘻哈哈地紧随其后,眼睛却警惕地打量四周。

唐宗琅伸出手,盖在颜晏的发顶上,那温暖从掌心一直抵达颜晏的心底。

走到交叉路口的时候,颜晏回头认真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戒毒,好好地生活?”

他第一次用了爱这个字,而不是喜欢。他说:“我一直觉得爱是保持喜欢的动力,是一个坚持的过程,是学会控制自己的情感,不瞬间爆发,不忽然消失,是细水长流地喜欢一个人。”

“老子说了不戒,”陈子意吊儿郎当地说,“怎么这是你们医生的职业病吗,总想当救世救人的观世音菩萨?”

他有些慌,语气急促,看起来倒像是他犯了什么错一样。

“跟你没话说。”颜晏回过头,看着红灯一秒秒地过去。

唐宗琅看着她的样子,抿抿嘴:“如果让你这么缺乏安全感,我觉得是我作为男朋友的失职,我会检讨自己,检讨哪里做得不对不好,我是爱你的。”

他嗤笑,绿灯亮起颜晏仍走在最前面,可是一辆货车却无视它那个方向的红灯,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

她自顾自地解释:“被丢弃过一次的猫,再被人捡回的话,就会乖得不得了,它害怕再次被丢。我也怕,唐宗琅,我也怕。”

陈子意眼疾手快地拉住颜晏,那车壁就贴着颜晏的衣服开了过去,但是把陈子意的胳膊划开很大一块。

这是个不太好的话题,唐宗琅刚准备说话,她又继续说:“你知道‘弃猫效应’吗?”

两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讨厌我这肮脏、堕落、藏着谎言的人生。

车在急刹车后也停在不远处,地上划出深深的黑痕,看来司机也吓得不轻。

颜晏“嗯”了一声,伸出手解释道:“我知道你不会,可是我真是讨厌我的人生啊。”

陈子意骂道:“你没长眼啊?”他挥挥手示意手下过去看看,顺便嘱咐,“对这种没长眼的人也不用手下留情了。”

“你觉得我会这样吗?”唐宗琅抬眼看她,有些气恼。

“不用吧,我没事。”颜晏说,“我要赶紧回去了。”

颜晏呼了一口气:“我就是想说,你怕不怕累,会不会感到辛苦?”

“你这人真没趣,不留下看看?”

“所以呢?”唐宗琅垂下眼帘。

“不了。”颜晏看向他。

“你会失望的。”颜晏心想,既然说了开头,索性一股脑儿地把话全倒出来,“我这人其实贪生怕死得很,也不大度,小气吧啦的。我这人就是这样,生活无趣,谈恋爱很没劲儿,一涉及尊严和自身利益就逃跑了。”

陈子意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反正也不会有人会为难这个小姑娘,过了马路穿过巷子她就到家了,她这次回去后估计就是各过各的独木桥,没有交集了,当下也没别的心思,觉得没趣便挥挥手:“那你走吧。”

“然后呢?”唐宗琅食指敲了敲膝盖。

他看着颜晏快步朝对面走去,头也不回,心更是冷了冷,真是没良心的丫头,自己刚还救了她,一声谢谢都不说。他捂着流血的胳膊朝货车走去。

她不敢看他,又低下头:“我是说,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李柄跟在他身边,敲了敲货车的车窗,玻璃摇下几寸,露出半张脸,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黑黝黝的皮肤,深深的皱纹里藏污纳垢。他看到窗外的阵势更是吓得不轻,说一口不流利的当地话:“我没多少钱。”他掏出一个发黑泛油的钱包小心翼翼地递给陈子意,他嘴角好不容易扯出一丝讨好的笑,却由于害怕笑得如同哭一般。

可是颜晏听了这句话眼神有些游离:“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嗯……”她磕磕巴巴,突然抬头看见他已经睁开眼睛,不是刚才那个打盹犯困的人,此时他目光深深地直视自己。

陈子意嫌弃地转过头。

唐宗琅配合她,夸张地点头:“正巧,我偶尔也想偷偷懒。唐夫人真是这个世上最可爱的人。”

李柄跟了陈子意很多年,很是懂他,当即说道:“你都不下来,是诚心道歉的样子吗?”

“那可不行,我只是暂时停职,还是要回去工作的,不工作怎么能养活一大家子?”她露出小虎牙,把他归纳进自己说的一大家子里。

李柄朝司机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滚下来,给我们二少好好地跪下道歉。”

颜晏尴尬地回过头看他,此时他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清闲自在。

“哎,别吓着人家。”陈子意嫌弃他的粗鲁,朝手下人招了招手,“把他的车窗卸下来,再把他抬下来,跟我这么久了,要优雅、要温柔。”

颜晏一怔,她可不要待在这儿,跟可怕的陈子意呼吸同一个城市的空气想想都可怕,虽然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去哪儿都方便,但还是能离远点就一点。

“是。”手下回答得干净利索。

唐宗琅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慢悠悠地说:“确实,这样的日子真好,我不想回去了。”

这次陈子意出来加上李柄一共带了五个人,那四个人听了他的吩咐开始拆卸玻璃。

颜晏抬手遮在眼睛上,说:“晒太阳都是这样啊,你别嘲笑我,你坐会儿也会跟我一样。”

司机一急,开始说方言:“俺都说了要赔钱噻,你们干啥子要动俺的车?”他看几人仍不停手,急得要开车门下车。

她能遮住表面浮现的疲惫,可是眼睛里的倦意却是怎么也遮不住。

陈子意冷笑,敢伤害自己的人,非要废了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陈子意了。

连自己都看不出来,他却一眼看破。

陈子意长期受虐,心理有些变态,思维方式也跟常人不一样。

颜晏的嗜睡是从注射毒品开始的,也是从那时候起,她的脸色也不好看,偏黄且暗沉,可是她早上细致地化了一个完整的妆,高光、腮红,还有修容和口红一个不落。

他斜站在一边,等着司机下车,好让手下人教训他一番,可是车的驾驶位和副驾驶位的门被人同时打开,司机的脸看起来瘦,可是身材健硕,全是肌肉,他下来后掰动手腕,没有打招呼。

唐宗琅挨着她坐下,眼睛扫了一眼她:“你看起来不太精神。”

“就两个人还想……”他冷哼一声,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用刀抵住脖子,踹跪在地上,“不,加上我是三个人。”

颜晏傻笑,拍拍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一起晒太阳。

是李柄,他手上的刀贴住陈子意的脖子转了转:“二少可要当心点,我可以手下留情,这刀子嘛,可是没长眼的死物。”

可唐宗琅没打算说,他一直觉得爱了就爱了,想做的事情就去做了,既然已经是以前的事情了,便没有必要再说出来,去博得好感。

李柄与车上下来的两人对了对眼神。

也许你此时经历的奇妙的偶然,其实都是另一个人呕心沥血的结果。

陈子意是什么人,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当即就知道,他们这是早有预谋,李柄反水了。

“那就不说。”唐宗琅揉揉她的头发,他总是纵容她。

“你要什么?”陈子意问出来。

认识你真是件奇妙的事情。

“要什么?这我可得好好想想,”如果李柄手上的刀不是还紧紧地贴着他的脖子,他看起来挺像认真思考的样子,“无非是要那本书,要你手下的仓库,要你的命,哈哈哈……”

她笑得甜:“不告诉你,总之是很奇妙的经历。”

“你的胃口挺大的,也要看你要不要得起。”陈子意冷哼,“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养了这么多年,怎么除了朝我摆尾巴还学会咬主人了?”

唐宗琅温和地问:“怎么了?”

下一秒,李柄手中的刀就扎进陈子意的肩头:“再说一句废话,老子就扎进你的心脏。”

颜晏感叹完好熟悉的味道后,却没了下文。

陈子意的那四个手下虽然人高马大,可是对上车上那两个练家子根本不够看,没几下就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1.

李柄朝两人摆摆手:“可以了,求财不取命,别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