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要跟您学的多着呢,嘿嘿。”六子拍着马屁。
“谁知道呢,不过这自家的事当然要关上门自家解决了,再说……”他顿了顿,“我也要卖局长的面子,你还年轻,多学学。”
这个案子算是结了,一个乌龙案,可是打击茶馆私下的买卖还在顺藤摸瓜地暗中进行着。
陈所长朝后看了看,这会儿已经看不到唐家大门了,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六子。
再说这边。
“这里面的事儿我也说不清……”他咂咂嘴,“不过我听说这陈子意以前是唐邑的徒弟,当年陈子意混得有头有脸的时候也上门求见过唐老爷子,门也是关着的,说是不见。”
颜晏愧疚地看着唐邑:“对不起师父,让您担心了。”
“那您刚才……”六子不太明白。
“不光是我,在场的哪个人不担心你!”唐邑胡子翘得老高,比往常的每一次都高。
陈所长瞪过去:“查!怎么不查,那茶馆肯定有问题。”
颜晏捏着衣角,踟蹰着说:“对……对不起大家……”她心里恨死了陈子意。
走远了一些,派出所的六子凑过去问:“所长,那茶馆的事儿还查不查?”
唐邑看着颜晏,面对她真是骂不得打不得,这心思百转千回落不到实地。最终,他叹着气:“你刚说擦伤了,让我看看。”
“客气了。”他说完话带着下面的人走了。
颜晏躲闪着:“真没事,你们不用这么担心我,我好得很,现在能打整套拳。”
“好好好,真是谢谢了。”唐邑说道。
她咧着嘴,可是没一个人被她逗笑,她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陈所长也劝道:“回来就是好事啊,你们啊也别太怪人家小姑娘。”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颜晏后,转过身对唐邑说,“那再有什么事儿随时跟我们联系吧。”
唐宗琅看着她的样子,怒气堵在心口,却发不出来,伸手把她刚抓乱的头发理好,然后问:“累不累?”
这一下,陈子意由犯罪嫌疑人,摇身一变成了救人英雄,就算是他有不对的,也让人不好说什么。
“累死了!你知道医院的床,唉,我的老腰。”颜晏捂着腰,顺杆儿往下爬。
四周一时静默。
“那你先休息。”唐宗琅的千言万语都化成绕指柔,揽住她的腰带她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她向来不善于说谎,在回来的路上她在心里练了很多遍这段话,原本她已经觉得可以说得很流畅了,可是现在看到唐宗琅的时候,她却不敢看着他的眼睛,她总觉得他那双眼能看穿她心里所想,那双瞳孔深深的眼睛。
唐阿三在后面问:“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垫垫肚子再睡,饿不饿?渴不渴?喝不喝水?”他看着颜晏要往屋里走,赶紧端起桌子上的一盘水果问道。
颜晏神情歉疚:“是他说以前跟你有些不愉快,怕你误会,所以……”她咽了口唾沫,手心都是冷汗,“而且,他说会跟你私下联系的,可是我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
颜晏心里感动,能被人关心真好,可是当下她却赶紧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先去补觉。”说完脚下生风,根本不用唐宗琅扶着自己,就逃似的跑了。
颜晏这才仔细看了看唐宗琅的样子,衣服皱巴巴的,为了行动方便,袖口挽了起来,可挽得高低不一,眼下是青紫的黑眼圈,长时间没好好休息,原本深深的双眼皮也熬成了一单一双,他看起来比自己还疲惫。
颜晏觉得面对唐宗琅一个人的压力,总好过同时面对三个人炯炯有神的目光。
唐宗琅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太好,他抿抿唇,却尝到满口的血锈味儿,他赶紧舔了舔唇,让嘴唇变得湿润些,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他生怕自己现在这副邋遢的样子会让她反感。
进了屋子,颜晏两脚蹭了蹭便把鞋脱掉,然后蹦上床趴在上面,真软真舒服,比沙发要舒服一百倍一千倍。
唐阿三忙安慰道:“师兄这是着急,他几天都没合眼了。”他拍拍颜晏的肩。
她躺在床上的那一刻,紧绷的肌肉才开始放松,酸软感一下子袭来,她真不想动弹,她成大字形躺了会儿,突然发现唐宗琅还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姿势不雅,忙钻进被窝,盖好被子。
“我……”颜晏神情紧张,听到他语气不好,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可是在她盖被子的动作中,手腕的伤露出来了。
“那你那天早上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唐宗琅很生气,语气也重了几分。
唐宗琅开始以为是眼花了,还没来得及细想,脚步就迈了过去。
“我……”颜晏神色有些慌张,“我被车蹭到了,是陈子意带我去了医院。”这是陈子意教给她的一番说辞。
颜晏感受到压迫感,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嘴上嚷着:“我累了,我要休息。”
几个人都围了过来。
“出来。”
“你去了哪儿?”
“不!”
颜晏看着唐宗琅神情窘迫,嘴巴动了动:“我还好。”
“出来。”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嘴唇干裂,说话的时候随着动作的扯动,裂了一道道小口子,那血便顺着裂缝渗出来,但是他丝毫没感觉不适。
“就不。”她也就敢跟唐宗琅这样较劲。
唐宗琅一看到她,就跳起身跑了过去,把她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恨不得将人放在掌心里翻来覆去看看她有没有哪里不妥,有哪里受了伤。
唐宗琅去扯她的被子,她也扯,嘴上嚷着:“谋杀了,杀人了。”
她看着屋前这么大的阵势,一时慌了手脚。
可是她的力气还是没有唐宗琅的大,最后关头,她伸出手做最后一搏,却“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脸上。
她除了神色疲惫外,看起来并没有其他不妥。
唐宗琅愣了愣,她也愣了愣,就在这愣神的工夫,她的胳膊就被唐宗琅扯了过去,他把她的袖子往上捋了捋,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那是她犯毒瘾的时候磕磕碰碰留下的。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过了几天在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时候,颜晏回来了。
唐宗琅皱着眉头,看起来很生气。
一时间,事情陷入了僵局。
颜晏有些尴尬,解释道:“被车蹭到难免的。”
果然,在与茶馆交涉中,得到陈子意现在不在茶馆的结果,再问下去,那些底下人也不清楚,谁没事打听老板的私事。可是没人出来做证,也没找到街道相关的视频录像,就此抓捕陈子意也毫无根据,要拘留也找不到人。
唐宗琅看了一眼她,垂下眼睛,他总觉得她这次回来有些怪怪的,说话时的神情总是那么不自然。
不过立了案之后,他也的确下了一番苦心,可是陈子意在当地盘踞已久,要想一次连根拔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其实那天……”他思索着开口,“陈子意在茶馆里跟我说……”
他说的都是场面话,冠冕堂皇。可他说是这样说,却不敢打草惊蛇,他想掌握十足的证据一下子端了这个窝点,想一举两得,既办好了唐邑这件事又能立功。
他去过茶馆?什么时候?
唐邑说的“听别人说”自然不是随意扯出来的,陈所长知道他的身份,心里当下就有了计较。他点点头:“这样说,这件事有些严重了。实话说了,那个茶馆跟黑社会有些关系,打黑这种事,我们义不容辞,现在只要掌握证据,我们随时可以逮捕他,你们先放宽心。”
颜晏一个激灵:“他说什么?”她哆嗦着开口,只一句话就出卖了自己。她后悔得几乎咬舌,这么一问,根本就是不打自招,刚才好不容易用谎话搪塞过去的事情,现在都暴露了,虽然她的演技本来就不好,而且漏洞百出。
“带”这个词,是他斟酌了半晌说出的,很微妙的词,却暗指了目击者的话不能全信。
唐宗琅原本只是想诈颜晏,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看来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
“涉不涉黑我们不清楚,但是有人告诉我,他看见颜晏被人带了进去。”
可是再问她,她还是刚才那番说辞,他叹了口气:“他,威胁你?”
陈所长听了两人的这番话,“嘶”了一声:“是那个涉黑的茶馆?”他神色鄙夷。他的眼线告诉他清风茶馆私下进行的是不法交易,他对走私和毒品一向是深恶痛绝的。
“没有没有,哪能啊,我这般人高马大的一直都是威胁别人的存在。”颜晏忙摆摆手,垂下眸,眼神躲闪。
唐宗琅把朋友查出来的结果告诉了唐邑,两人又商量着先把情况告诉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同时又找其他关系准备私底下与陈子意交涉一番。
唐宗琅问不出什么,最后说:“你好好休息吧。”
3.
他帮颜晏掖好被子,朝门口走去。
这是意料之中的最坏的结果。
颜晏屏住呼吸,可等了半天都没有听到关门声,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探出脑袋来,果然看见唐宗琅还站在门口,手搭在门上,看着她。
“谢谢你了,回头再请兄弟几个聚一聚。”唐宗琅挂了电话。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那个,帮我关下门呗,这风吹得我有点冷。”
唐宗琅也接到朋友的电话,对方支吾了半天,唐宗琅催促再三那人才说出来,只说了四个字:“清风茶馆。”
屋里的暖气开得十足,唐宗琅站在门口却感觉不到半点风。
“不会是受了伤吧?”唐阿三说完话,赶紧呸呸呸,“我这乌鸦嘴!”他找了块木头摸上去,嘴里念叨,“各路神仙可别听我胡说八道。”
他说:“好。”说完站到门外,“你总是想着躲避,什么时候你能扯住我的袖子,对我说‘唐宗琅你给我遮风挡雨吧’?”他没等她回答,说完话便伸手轻带上门。
可是这番话,让三个人起了一身冷汗,面面相觑。
门是定制门,用的都是国内最好的材质,也定期上门窗铰链润滑脂,关开门的时候毫无声息,可是他关门的那一刻,颜晏却觉得那一声很大,像是拍在自己的心口,惊天动地的声音,让她的心也紧跟着颤了颤。
到这一天的下午五点左右,终于有人说,自己见过照片上这个女人,目击者强调,当时她是被人抱上车,没有挣扎,看起来很安静,所以当时也没觉得奇怪。
颜晏神色黯淡,她现在讨厌死了自己,她讨厌自己的性格,讨厌自己的人生,她甚至在想是不是跟自己扯上关系的人就会遭遇不好的事,父亲是这样,母亲是这样,现在唐宗琅也是,她惹得他不开心了。
可是这个时间段,能看到她的目击者实在是太少,可是认真查下去,也能查到蛛丝马迹。
唐念贞在的时候说过:“永远不要爱一个人,爱人只会受尽世间万般的苦痛,不管是求而不得还是求仁得仁,都是痛苦。”
如果颜晏是真的失踪了,那她失踪的时间大概是夜晚十二点到两点间,因为十二点左右唐宗琅还见过她。
可是她能怎么办?
他语气客气得很,这样一来唐邑也不好为难他,更何况唐邑也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当下就答应了,一口一句:“那就麻烦你们了。”
她拼命地用手揪住被子,谁能告诉她该怎么办,告诉唐宗琅自己被威胁了让他私下解决或者去报警。可是陈子意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唐宗琅总会有防不胜防的时候,那时候要怎么办,看着他也染上毒瘾?
“您别开玩笑了,您什么时候来的外孙女,我都认识您这么多年……”陈所长看着唐邑瞪过来不善的眼神,吞下后面的话,笑道,“真不是我们不帮忙,这我们也很为难,这是规定。”他顿了顿,“可是,您是局长的朋友,我跟我兄弟几个现在不值勤,便陪您找找,您看这样可以吗?”
颜晏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连躲进唐宗琅怀里哭的资格都没有。她也怕,但是更怕失去唐宗琅。她知道唐宗琅是一个厉害的设计师,是厉害的旗袍修复师,可是再厉害也只是在业界厉害,可是说到底唐宗琅也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无权无势、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唐邑也感觉到尴尬的气氛,觉得自己这种有求于人的态度是有些不端正,轻咳一声:“陈所长,我这次来,实不相瞒是希望你能帮我找找我外孙女,真是麻烦你了。”
她能做的是,最后看一看他,然后推开他,苦难自己来受着,反正她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的人生,反正她苦惯了。
唐阿三站在唐邑身后,赶紧碰了碰他的手臂,小声喊了声:“师父。”
现在她想过几天平淡的日子,几天就好,就同原来一样。
所长的脸色不太好看,尴尬地笑了笑。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
“哼,我可不敢。”唐邑语气很不好。
4.
“唐老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嘛。”所长搓着手对着唐邑笑。
这日阳光大好。
接待唐邑的不是值班的民警,而是辖区派出所的所长。
唐邑太极拳都没打,一大早就叫上唐宗琅跟自己一起去集市买些新鲜果蔬。他说颜晏这几天没吃好睡好,脸色都没有以前好看,必须要补补。他还留唐阿三在家看门。
唐邑看见他过来,鼻孔对着他,冷哼一声。
可唐阿三不乐意,在两人身后嚷嚷:“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他忙起身拍了拍裤子,迎了过去:“师父。”
比起去集市唐宗琅更想留家里守着颜晏,嘴上应道:“那你去吧。”
“说是这样说,可是毕竟那时候他还小。”唐宗琅说着话的工夫,再抬头就看见唐邑行色匆匆地向他们走来。
可唐邑哼了一声,眼睛看了看两人:“这个家里,看来我不是一家之主了。”
“可是当年,是他扯着你,让你差点丢了命的。他被逐出师门是罪有应得。”唐阿三说这话时,神色却有些闪躲。
唐阿三揉揉鼻子,眼睛瞥向别处:“今天阳光真好啊,你们去吧,我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如果真的是陈子意,我会觉得是我害了颜晏。”唐宗琅垂下眼。
唐宗琅也站起身,对唐邑说:“师父等一下,我先去换身衣服。”
唐宗琅把手机屏幕翻过来,面朝自己,又再次翻了翻通讯录,把能帮忙的人都打了一通电话。
唐邑嘴上抱怨他婆婆妈妈,可还是放他回了卧室。
“唉,别想这么多。”唐阿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其实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
他看着唐宗琅身影一闪,走的不是原来的那条路,胡子开心地翘了翘,眼睛笑眯眯地凑到唐阿三耳边,乐呵地说:“你瞧他俩多般配啊!”他用手指顺了顺胡子,“真想带带小孩子。”
“打过,已经关机了。”唐宗琅又叹了口气,眉头皱在一起,“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要失去什么东西一样,这里空落落的。”他指着自己的胸口。
唐阿三回头看了一眼师父,眼睛眨了眨,又看了一眼师父:“师父怎么也这么八卦?”
“要不然你再给颜晏打打电话?”唐阿三看着他把手机翻来覆去的样子,忍不住开口。
“砰”的一声,唐阿三的头挨了一个响栗,他揉揉头委屈道:“师父……”
这形象的确不太好,但是两人心里都装着事儿,没在意这些。
唐邑已经沉浸于儿孙满堂的喜悦里,一个人嘀嘀咕咕,唐阿三旁观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加入进去,于是两个人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唐宗琅叹了口气,派出所的人自然是不欢迎两人在这儿碍事。他喊了唐阿三出了门,为了一眼能看见唐邑,两人干脆蹲在派出所门口。
唐宗琅随便从柜子里扯了件外套,便绕到颜晏的卧室去,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她睡相糟糕,侧着身子,一边的手脚都搭在被子外,把被子裹成一团,头发糊了半张脸。
“这件事……我去找你,你就在那儿等着我。”唐邑扔下话。
他看到颜晏的样子又心疼又好笑,想帮她扯过被子盖好,她却径直拉住不放,嘴上嘟嘟囔囔。他怕吵醒她,于是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毛毯,仔细地盖住她露出的半边身子。
唐宗琅眼睛都急红了,把事情原委拣要紧的说了说。
没人抢她的被子,她便兀自安分了下来,翻了个身睡得更香。
“什么?”果不其然,唐邑接到唐宗琅的电话,就暴怒起来,他先狠狠地训斥两人一番,回过头又觉得自己凶自己的两个弟子也并不能改变现状,憋住一口气道,“你好好说说事情经过。”
唐宗琅眼里全是笑意,比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更耀眼。他伸手把她脸上碍事的头发拨到一边。
唐家做的是正经买卖,可是做得大了,给有头有脸的人定制衣服,长此以往,自然认识很多人。唐邑平常低调,很少找人帮忙,最多与他们凑在一起下下象棋、喝喝茶,可这时候人脉就显出作用来。
颜晏的五官被枕头挤得皱成一团,眼睛肿肿的,泪痕还挂在脸上。
唐宗琅打断他:“你说得没错,这件事要跟师父说说。”
卸掉妆的颜晏,连眉尾都少了一段,可唐宗琅却毫不在意,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确不是假话。
“他?”唐阿三冷嘲一声,“那个狼心狗肺被逐出师门的家伙,他出什么幺蛾子,他怎么有脸?”
他俯身看向她,轻蹭了泪痕,在上面流连了一番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脸蛋,心里感叹,还是胖乎乎的颜晏更可爱,脸捏起来也更有肉感。他脑海里回想起小时候见到颜晏的样子——她迈着小短腿伸出软软的手,仰着脸问他:“小哥哥,你总盯着我看,是不是想吃我的糖。”
“陈子意!”这一次唐宗琅的声音大了些。
那时候的她,很多年前的她,眼睛还是这么亮,扎着两个小鬏鬏,系着红头绳,肉嘟嘟的脸上还挂着两坨高原红,额头正中被她妈妈点了一个小红点,活像从年画里跑出来的小娃娃。
“你说谁?”唐阿三有些不敢相信。
虽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可是有关颜晏的每一件事都分门别类地在唐宗琅的记忆里保存妥当,让他很容易地翻出来。
他念了出来,把旁边的唐阿三吓了一跳,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
1998年,成都洛带镇。
当时她一带而过,他并没有太在意。
唐宗琅那会儿七岁,刚拜唐邑为师没两年,由于户口的原因还没有上学,整天在家跟唐邑学习旗袍的基础知识,但是男孩子顽劣的脾性从小就显现出来,他一刻都不能停下来,爬树、掏鸟窝、下水抓鱼逮虾无所不能,在孩子堆里倒成了孩子王。平常唐邑还约束他的性子,可是一到周末,唐邑便一大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管着他,他先是开心得嘴巴都咧到耳朵处,但是次数多了,他就好奇起师父每个周末的行踪。
唐阿三此时提到师父,倒让唐宗琅突然想起,几天前,颜晏曾对自己提到的那个名字——陈子意。
好奇心战胜了玩乐心,这个周末,唐宗琅毅然决然地推了隔壁家张石头一起去掏鸟窝的邀请,换了能跑能跳的软底鞋,鬼鬼祟祟地跟在唐邑身后,看唐邑去做什么了。
唐阿三忙扯住唐宗琅,打着圆场:“没事没事。”他附在唐宗琅耳边,“不然,我们还是让师父出面吧。”
唐邑一路上只转了一趟车,这让唐宗琅松了一口气,这万一被唐邑逮住,肯定免不了一顿棍棒教育。
“你这是要做什么,先生?”民警看着他,也站起身。
唐邑在一片民居前停住,这片民居的建筑风格古朴典雅,可是唐宗琅不懂这么多,只是觉得这些房子看起来好看,尤其是门口那扇雕着玫瑰花的雕花铁门。
唐宗琅猛地拍向桌子,彻夜未眠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挽起的袖子下是握紧的拳,有几分暴徒的样子。
可唐邑到了这里,却一会儿低声叹着气,一会儿气得跺脚,也不见他敲哪户人家的门。
“你先别急,我劝你还是先回家等着吧。要是真想报案,还得准备失踪人的两张近照,还有户口本。”民警说道。
唐宗琅躲得很远,看师父一直重复这些动作,真是无趣,他都有些犯困。突然听到“吱呀”一声开门声,正眯着眼睛打着盹的他打了个激灵,赶紧探头望了望,见门里走出的那个仿佛年画上的小姑娘,真是可爱。他身边平时除了跟自己一样皮实的男孩子,就是那种总挂着两行鼻涕的傻丫头。一看到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他顿时来了精神。
唐宗琅忍着怒气,深吸几口气:“可是我有录音的,我确定不是她。”
很多年后,唐宗琅长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是心里却对萌物毫无抵抗力,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养成的习惯。
年轻的民警还调侃:“是不是小两口吵架闹矛盾了?我们这儿啊,好多这样的事情,非要立案,过了时间,我们出动警力,后来人家自己大吃大喝一通又跑回家里了。”他把手里的文件夹合上,笑了一声,“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唐邑也来了精神,对小姑娘招了招手,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拿出个铁盒,哄骗着给了她。小姑娘毫无戒备心地收下了东西,嘴上念着:“老爷爷真好,又给我带糖来了。”
意料之中的不能报案,接待的民警说要过了24小时才能立案,现在只能由家属自己先找找。
小姑娘扎着两个小鬏鬏,师父一看见她,笑得眼睛都没了,他听到师父喊她“颜晏”。
细思极恐,一时唐阿三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哪两个字他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朗朗上口,再后来他知道是哪两个字后,更是觉得这个名字好,跟她人一样好,写起她的名字来比写自己名字还要认真得多。
“你这样说,我也觉得有些不对,那个背影是有点,嗯……”唐阿三虽然做衣服的手艺不太好,但好歹在唐邑手下学了这么多年,不太好只是相对一般的手艺人来说的,此时他想了想昨晚救火时看到的背影,越发觉得那身段还是和颜晏有些出入。
等师父走后,唐宗琅从藏身的墙后跑到小姑娘面前,瞪着眼睛瞅着她。她真可爱,脸看起软软的,手也肉乎乎的,好想捏一下。他要是有个这么大的小妹妹就好了,他一定天天背着她一起掏鸟窝,他想着就乐,一时走了神。
一个急转弯,唐阿三“砰”的一声又撞到车门上,他赶紧把安全带系好。
小姑娘偏着脑袋傻傻地看着他,看到唐宗琅盯着自己手里的盒子时,一脸老成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啊?”
“你是想吃这个吗?”颜晏打开盒子,先抓起来两颗,想了想又放回去一颗,只递给他一颗。眼睁睁看着他剥开糖衣吃到嘴里,她也随之吞了一口口水。
他加快了行车速度:“颜晏说话会习惯地带上语气词,而这段录音里从头到尾都没有,而且我故意说,她每次手术前都会告诉我,这是假的,她却没在电话里反驳我。”
唐宗琅觉得真好吃,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糖。他抿抿嘴,用舌头把嘴里的糖拨到一旁,含糊地说:“谢谢你,真好吃。”
他拿过手机,又外放了一遍录音,然后皱着眉头思考了会儿,肯定地说:“这不是她。”
颜晏听到这句话,高兴地拍着手,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可是糖盒因为颜晏松开了手,掉了下去,糖洒了一地。1998年的小镇还没有水泥路,颜晏蹲下胖乎乎的身子,用手去捡那些白兔奶糖,糖纸上都蹭得灰扑扑的,她也没管那么多,把身旁的奶糖呼啦聚成一堆,然后一抓一把,一同放进铁盒里。速度很快,快得唐宗琅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全部捡完,把盒子盖了起来。
“可是,”唐宗琅顿了顿,“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七岁的唐宗琅比颜晏整整高出大半个头,他俯着身子,从颜晏手里拿过那个糖盒,想帮颜晏吹一吹盒子和奶糖上的灰。
唐阿三听了听:“是啊,没错啊,就是颜晏妹子的声音啊。”
他觉得这个小姑娘软软萌萌的真可爱,还想掐一掐颜晏肉乎乎的圆脸蛋,可这个主意刚冒出来,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就听到小姑娘惊天动地的哭声:“呜呜呜,妈妈,有人抢我的糖。”
唐宗琅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把录音打开,然后把手机扔给了他。
唐宗琅拿出在家吓唬师弟的样子,扯着她的脸蛋说:“不准哭。”
“可是你不也说,接到她的电话了吗?”
可是这下小姑娘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号啕:“妈妈,有人打我。”
“万一?我可不能赌这个万一。”
他听到屋子里有年轻妇人应声,紧接着院子里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颜晏都是成年人了,虽然她比你小几岁,但是起码的安全意识还是有的吧。我觉得她能照顾好自己,万一你虚报案子,派出所是要追究的。”唐阿三望了望窗前,“我倒是觉得这个行车速度,有危险的是我俩。”
唐宗琅撒腿就跑,跑了很远,气喘吁吁地弯下腰长吁一口气的时候,却看到自己手里正攥着那个装满奶糖的铁盒子。
“可是,昨天不是特殊情况嘛,特殊时候特殊对待啊,你说是不是?”唐阿三觉得唐宗琅对颜晏的担心有些过头了。
这下,他的确坐实了这个罪名。
唐宗琅看了他一眼,手里打着方向盘,大概说了说:“她上班的时候从来不会回我的短信或者电话,你知道的,她是个工作很认真的人。”
认认真真地算,这是唐宗琅第一次见到颜晏,虽然他来不及对她说“嗨,我叫唐宗琅”,就被她的哭声吓跑。她哭得真丑真凶,就像混世小魔王,张狂到不可一世,还不是仗着家里的大人撑腰。
唐阿三揉了揉胸:“虽然我肉多吧,但也经不住这样锤炼吧。”他说着话,可是抬眼看着唐宗琅一脸严肃的样子,也收起了笑,“怎么了?”
小唐宗琅哼了哼,转身离开。
唐宗琅把唐阿三赶上了车,一个摆尾就把车掉了头开了出去,害得正在系安全带的唐阿三狠狠地斜撞在CD机上。
可是第二次见到她,第三次、第四次的偶遇和后来无数次故作巧合的相遇,她却变得胆怯,甚至连哭都小心翼翼的。
“什么?”
他开始怀念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也开始懊恼,自己应该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告诉她,不要怕,我一直在。
唐宗琅挂了电话,就冲出屋子,喊着唐阿三:“跟我去趟派出所。”
所以后来颜晏问他,她哭得凄凄惨惨时是不是他见过最丑的样子,他回答说不是,是因为她小时候哭得更丑。可是,他唐宗琅这一生遇到最难看和最好看的人都是颜晏,他觉得自己的一生从遇见颜晏才真正开始。
“哎,忙忘了,同事叫我,我先去忙了。嗯,可能要忙好久,你不用等我。”
唐宗琅站起身,把窗帘拉好,挡住所有的光线,房间又暗了下来。
“手术开始了吧,你做手术前都会发条短信告诉我,这次怎么没说?”
好好休息,有我在。对着颜晏的睡颜,他在心里说。
“嗯,是有不少。”
等唐宗琅换过衣服出来时,唐邑和唐阿三两人已经想好了老大、老二还有老三的名字。
“这会儿医院的病人很多吧。”
他看着那两人莫名喜悦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
电话里,她的声音很软:“好的,你也是。”
唐阿三激动地说:“师兄,你可要加把劲儿啊!”
“记得要吃早饭。”
“加什么劲儿?”唐宗琅更是莫名其妙。
唐宗琅立马起身,电话回拨过去,点了录音键。
唐邑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短信很快地回过来:“到了,别担心我。”
唐阿三低下头收住笑,再抬头看向唐宗琅时正经道:“加把劲儿建设社会主义新未来。”
他坐了会儿,计算着时间,然后发去短信:“到没到?”
唐宗琅眼皮抖了抖:“有觉悟。”
唐宗琅放下手机,号码没错,声音也是她的,可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唐阿三看着两人出了门,自己迎着阳光在院子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被太阳一照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
“好吧,那你注意安全。”
唐阿三觉得颜晏失联的那几天家里真是低气压到不行,而且前几天天气也不好,颜晏一回来,天气也好了,家里气氛也好了,能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真是自在。他眯着眼看了看太阳,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我快到了,先挂了。”除了她的声音,话筒里还传出了鸣笛声。
他搬了张板凳放在院子中央,厨房里烧着水,他靠在椅背上打着盹,不知哪里来的小花猫顺着墙根一路小跑到朝阳的空地上,趴在上面,慵懒地半眯着眼,然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舔弄着爪子。
可是,唐宗琅皱了皱眉。
这是颜晏推门看见的场景,心里的阴霾顿时消散了大半,一颗心仿佛也随着院里的藤蔓顺着太阳的方向往上爬。
她说的医院,唐宗琅知道,的确和颜晏现在工作的地方有合作关系,每年都会选派一些医生护士去市医院进修。
唐阿三听见推门声,回头一看,颜晏穿着长至脚踝的驼色绞花羊绒毛衣,踩着同色系的雪地靴,手上拎着鹅黄色的鸭绒袄走了出来。
“接到以前同事的电话,她在市里工作,让我去观摩一台手术,是很难得一见的手术。”电话那端的她笑了笑,“是女同事,所以你不要担心我。”
她笑得开心,也具有感染力,让人看了也忍不住一起笑。
“现在?”唐宗琅惊讶道,现在天还没亮。
他跟着傻笑,没头没脑地问出来:“话说以后你跟唐宗琅的女儿管我叫什么呢?”他还沉浸在刚才跟唐邑给两人孩子起名字的愉悦中。
“我在去市里的路上。”她话语温柔,安抚他的情绪。
“啊……”颜晏惊呼了一声,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傻,“为什么要是女儿呢?”
“喂,你在哪儿?”他问得焦急。
“女孩子多可爱,随你爱笑,随我师兄那张冰块脸,啧啧啧,简直不敢想。”唐阿三回答得理所应当。
铃声刚响了前奏,唐宗琅就伸手捞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颜晏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因为她是认识唐宗琅之后才真正学会笑,是发自内心的笑,他给了她全部的快乐。
就在此时手机响起James的《You Are Beautiful》(最美的你),是唐宗琅特意为颜晏设置的来电铃声。
5.
“我出去看看。”唐宗琅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她要是回来你就让她在家等我。”
她发着呆,没有说话,唐阿三这才发觉自己问得太突兀,人家两人还没结婚呢,小姑娘都害羞。他一拍脑袋,赶紧问:“要不要吃点什么?”
“就是……”唐阿三支吾半天,抓了抓头发,被唐宗琅这样一问,他真的开始怀疑起自己刚才的记忆。“我不记得了。”他越想越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错了。那个背影看起来就像是颜晏,可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一直背对着他和唐宗琅,这样想想的确有些奇怪。
厨房炉子上还热着早上的汤饭。
“刚才,是多久前?”
“不吃啦不吃啦。”颜晏摆摆手,揉揉眼,打了个哈欠,动作一气呵成。
“啊!对啊!”唐阿三回答得却不那么肯定,他也知道人在那种慌乱的情况下,还真有可能看错,因为救火过程中他都没有跟颜晏说上一句话。
“你这是没睡好?”
“你看到了?”
“不,睡得特别香。”她伸了个懒腰,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唉,就是睡得太好了,两只眼睛都肿了,实在是没心情吃饭。”
唐阿三也站起身,朝院里看了看,惊讶道:“刚才不是还在你旁边吗?”
唐阿三凑过去:“果然啊,嘿嘿嘿。”
唐宗琅身子朝外探了探,院子里亮着灯,可是没有一个人,他跳起来:“颜晏人呢?”
颜晏伸手赶他:“走走走,别在这儿碍事。”
唐三咂咂嘴:“真是一刻都离不开,分开这一会儿,师兄就像被猫爪子挠心挠肺一样,她应该就在外面吧,怎么还没进来?”
“反正已经看到了,是肿了,哈哈哈……”唐阿三笑得幸灾乐祸。
“嘁!”唐宗琅翻了个白眼,他看见屋里就自己跟唐阿三两人,顺口问道,“颜晏呢?”
颜晏垂下眼,唉,可算糊弄过去了,总不能说自己抱着被子哭到半夜才睡着吧。还好唐宗琅没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他可不好糊弄。
“啧啧啧,师兄你刚才这样看我,我会觉得你爱上我了。”唐阿三跷起二郎腿打趣。
她低头半晌后才看向唐阿三,一本正经地说:“看到女生素颜要赶紧用清水洗洗眼睛。”
两人深情款款对视片刻,又互相嫌弃地扭开头。
“为什么?”还有这么一说,唐阿三觉得莫名其妙。
消防队刚走,他和唐阿三好说歹说把担心一晚、疲惫不堪的唐邑劝到卧室里休息会儿,然后两人累得瘫在沙发上,两人头发都被燎焦了好几撮,脸上被烟熏得黑一块灰一块,此时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的丑态。
“因为……”她笑得开心,“因为辣眼睛啊,哈哈哈!”
唐宗琅接到颜晏的电话是凌晨三四点钟。
“真是个冷笑话,真冷。”唐阿三看了她一眼。
2.
颜晏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激灵,搓搓手:“是有些冷。”
她说:“好,我答应你。”
说着话,她才开始穿外套。
久到陈子意觉得她又一次要拒绝自己的提议时,她扬了扬脖子,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呈现出优美的线条来。
唐阿三想,颜晏这也太后知后觉了吧,难道是女生肉多,不怕冷?不过他不敢问,会被打死的。
她沉默着,很久很久。
可他还是好奇这个问题,小眼神朝她瞟了瞟。
“小女孩。”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她出乎意料地没有躲开,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摸下去,他摸到她的颈部,流连忘返,他低声蛊惑她,“你把那本书偷出来,那是你的,颜晏。”
“看我做什么?”颜晏穿好了一只袖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她睁圆了眼睛,眼睛里的水汽氤氲开来。半晌,她垂下眼睑,睫毛抖了抖。
“好看呗。”唐阿三回答得理所应当。
这些天他除了给她送饭以外,一点毒品都没给她。
颜晏穿好外套拢好领子,抬手指了指他,挑着眉说:“不错,有眼光。”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师父和唐宗琅呢?”
“很不好受,对不对?”
“啊,他们啊,去集市了,说随便买点什么鸡鸭鱼肉,给你补补。”
第五日,陈子意送饭过来,她扯住他的袖子,他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只是固执地扯住他的衣服,委委屈屈的样子,整个眼眶都是红的。
颜晏“哦”了一声,转转眼睛:“那你怎么不去呀?”
除此之外,她越来越虚弱。她开始起不来床,不停地呕吐,却吐不出来东西。她开始咒骂,咒骂所有她能想到的人,陈子意、唐阿三,还有唐宗琅。
“我?”唐阿三指了指自己,“我留着看门呗,顺便看着你,万一有什么事还能搭把手。”
她还是疼,越来越疼,疼得根本无法思考。她越来越没法克制自己对毒品的欲望,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妥协,就是求饶,于是她狠狠地闭上了嘴巴。
“我能有什么事啊,再说我一个人也能守门,你不如去找他们,他们可挑不好菜,需要你这个大神出面才行。”颜晏语气诚恳。
他端来饭,颜晏就吃,中途不说一句话,无论陈子意说什么,她都装作听不到。
唐阿三想了想,是这个理儿,可是他看了看颜晏,有些犹豫。
第二日还是如此,一连三日都是这样。
颜晏看出他的犹豫:“不用担心我,我就在家烧烧水看看电视,哪儿都不去,在家等你们!”
颜晏没有看他,也没有回他的话。
“这……”唐阿三还是有些犹豫,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哟,这么干脆,不怕我下了毒?”陈子意笑道。
“我想喝枸杞炖鸡汤,他们肯定不知道买,再说材料不好,做出的汤也不完美,你每次不都亲力亲为吗?”颜晏看着他,一脸期待。
颜晏没有去看他,试图用最大力气握紧筷子,然后埋头吃了起来。
“嗯……这个……”唐阿三垂死挣扎地犹豫了一下。
陈子意蹲下身子,拿起筷子塞进她的手里。
颜晏弯下腰捶捶腿,状似无意地提道:“被车撞得真疼,你知道吗?我在医院躺的那几天,最想念你做的饭了。”
仍是失败。
唐阿三犹犹豫豫道:“那好吧。”
颜晏用手撑起身子,挪到桌子旁。她拿起筷子,可是手抖得厉害,刚拿起来就掉在桌子上,她抿了抿唇,继续第二次尝试。
“嗯嗯嗯,”颜晏挥挥手,“快去吧。”
陈子意抬手看了下表:“大概十点了吧。”他笑了笑,“我平常就是这时候吃饭,一天一顿就够了。我说,你可真不耐饿,不过也是,像你这种从来没有短过吃穿的人,怎么能知道吃不上饭的感受呢。”
唐阿三一步三回头,嘱咐道:“你可千万别出门,就在家好好待着。”
她害怕不知道时间的感受,就像一个人被驱逐到无人之境,没有其他人,没有时间,她连自己都掌控不了。
“嗯,知道了。”
颜晏没有动作,门半开着,透进一丝光亮,她反而觉得不适应,抬起手来遮住亮光,她问:“现在几点了?”
“还有,别人敲门也不要开。”
他放下手里的托盘:“吃饭。”
颜晏有些无奈:“快去快回吧。”
“我吗?”他轻笑出声,“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更像魔鬼,不是吗?”
把唐阿三送出门后,颜晏才吁了口气,把门锁“啪”地一合,转过身感叹:真是天赐良机。
陈子意进了屋,她连指着他骂的力气都没有,虚抬着眼皮去看他:“你真是个魔鬼!”
回家第一天,家里就自己一个人,特别适合做坏事,比如她即将要做的这件事——偷书。她突然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有温暖的地方才是家吧,可是她却要在家里偷东西,说起来她都鄙夷自己。
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房间里没有钟表,屋子的窗户蒙上了厚厚的玻璃纸,她睡了醒,醒了又睡,反反复复,耗尽了她全部的体力和精力,就像登了山攀了岩,又从顶上摔落下来,疼且绝望。
书房很偏,在老宅里弯弯绕绕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到。书房是特意隔出来的小屋子,采用的是川西特有的木构造——穿斗抬梁式,木质结构的墙梁还保存完好,可以看出后来水泥修缮过的痕迹。
她身上每一处都疼,从头顶到脚尖,从皮肤到肌肉再到骨头,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胀裂,那是剧烈的疼痛。
颜晏只去过唐邑的小书房,老宅的大书房还是第一次来,说来惭愧,她习惯用电子产品,于是离纸质阅读越来越远。
她现在又饿又困,躺在沙发上,企图催眠自己,只要睡着了就不会饿了。可是她一闭上眼,全是噩梦,她唯一敢想的事情是如何才能解脱。
推开门进了屋,才更让颜晏惊讶。这里有整面墙的书架,书架直通房顶,书脊统一朝外,色调统一,摆放得整齐,书架安装着开放式的移动玻璃,隔绝了尘土,书架一角还放着伸缩式的木梯。装潢方面严谨理性,房屋里暖黄色的灯光为这个小世界增添了一丝古朴的年代感。
她现在知道了,只要自己不动手砸门,门外那群人都把自己当聋子;只要不试图逃跑,谁在乎她饿死冻死呢。她现在无比想念自己那些年倒进下水道的剩菜剩饭。
这是颜晏见过的令她最震撼的书房,一瞬间她除了震撼这个词想不出其他形容词。她懊恼自己平时读书太少,她听唐宗琅说过他小的时候就是在书房里长大的,她以前跟他抱怨过自己一直都应付考试,很少看课外书,问他会不会嫌弃自己,那时候他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家里只有一个博览群书的就可以了”,她问为什么?
门外还是没有声音。
他回答:“以后我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
颜晏又嚷了几句:“怎么着,也要优待俘虏啊。”
“那我呢?”
门外又没了声音。
“你?”他思索了会儿,“那你也一起听好了。”
瞧瞧,这些凶残暴力的人,连说话都带着硝烟。颜晏也生气:“那你们给我送饭啊,我要饿死了。”
颜晏想起他那会儿的回答,不禁笑出声。她抚摸着书房里的板凳、桌子,还有玻璃推门,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唐宗琅——他坐在地板上或是坐在椅子上,小小年纪,捧着一本书却看得专注。
“安静点,否则老子进去废了你。”
这一刻,颜晏觉得自己好像穿越了时空,可是她怎么能想象出他小时候的样子,还那么清晰,明明她没有见过他小时候的照片,她想了想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归结于她心里总是想着他的缘故。
到了夜晚,颜晏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没有人送饭,她喊门都没人应。她转动门锁,用椅子砸房门,很快被门外的人出声制止。
她晃了晃脑袋,决定开始行动。
直到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才知道,原来沾上毒品是这么可怕的事情。
颜晏觉得有年代感的书应该会放在书柜的最上面,于是她吭哧吭哧地搬来木梯,把羽绒服和毛衣挽到腰部,以防碍事,然后把书房门反锁起来。
颜晏见过毒瘾发作的人,也在医院见过对药物依赖的病人,当初她并不觉得这有多可怕,认为那些不能戒掉的人,只是因为意志力太薄弱而已,不能狠下心来戒除。
做好了准备工作后,她爬到梯子的最上面,手搭在书架上翻来翻去,嘴上念念有词。
颜晏闷声哭了半晌,突然觉得自己丢人。有什么好哭的,她骂自己,忍过去那阵毒瘾就好了,别怕别怕,她安慰自己。
“这本太新了,看起来就不像。”她拿出一本书,又嫌弃地塞了回去。
她能强忍着毒瘾不露怯,已经是个勇敢的姑娘了。
“这本太旧了,太有历史感,看起来就很值钱,哼,给陈子意真是浪费了!”她生怕碰坏了封皮,仔细地塞了回去。
生活不是小说,没哪个姑娘遇到这种事情还能咧着嘴笑,或是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颜晏还没扑上去厮打陈子意,恐怕就会被他手下的人打个半死吧,被打个半死还算比较好的结果,她也许又会被他注射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药物。
“这本看起来还不错,再看看。”她把手上这本书暂时放在了一边。
她指着天花板,恶狠狠地说:“唐宗琅,你要是不抓紧时间来救我,我就……就……”她说不出来下半句,心里发涩,找不到自己该怎么办呢?她把自己裹进羽绒服里,闷闷地哭出来。
翻了好大会儿,她抬手看了看表,算了算他们回来的时间,又从刚才合眼缘的一堆书里拨拨弄弄,挑挑拣拣出一本最合她眼缘的。她把剩下的书都归回原位,然后三下五除二地爬下梯子,把梯子也放回原来的位置。
她贴身的秋衣在刚才毒瘾发作的时候被冷汗打湿,又被自己的体温暖得半干,现在贴在身上,又湿又凉。她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叹气:“真是倒霉啊!”
颜晏站得稍稍远了些,看看屋里的摆设,确定跟进来时一般无二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原来做坏事是这么惊险刺激,以后还是不要经历了。”
对于颜晏这种每天定时定点吃饭的人,这可真是折磨,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肚子啊肚子,你说你怎么不争点气,昨晚多吃点,现在也不会饿这么快了。”她说着还拍了两下。
她把书拿在手上,翻了翻。
颜晏骂了一会儿,就消停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不知道时间,但是依据自己现在的饥饿程度,怎么着也过了晌午饭的时间了。
这本书的封面是白色的,看起来很薄,只有不到一百页的样子,纸页泛黄透出一股霉味儿,边缘处微微上翘,看起来有些年代了。
“滚!”颜晏觉得自从认识了陈子意,自己分分钟成了一个泼妇,可是他却不生气,笑着关上门把她的骂声都隔绝了。
颜晏看了几页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大概讲的是服装的测量和制作,很符合陈子意的要求。
陈子意走到门口,手握着门把,转过身:“不过,估计你也休息不好,这药很有意思的,哈哈哈……”
颜晏合起手掌,朝四面拜了拜:“观音菩萨保佑,各位神仙保佑,这本书千万别太贵。”
颜晏安静地坐在地上,没有嚷“放我走”一类的话,她知道这是白费工夫,他这种人,不,他这种老鼠害虫、社会败类,怎么可能会听自己的,放过自己呢?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陈子意找出那本书,他不是要书嘛,她便给他一本。
他用手硬生生地把她的头转回来:“你说得没错,在被逐出师门的时候,我就不是人了。”他站起身来,“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唐邑和唐宗琅拎了满手的鸡鸭鱼肉往回走,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唐阿三。
颜晏扭过头。
他麻利地接过唐邑手里的东西。
他笑得更欢,捧着肚子:“所以,你在说我不是人?”
“买完啦?”
“浑蛋!”颜晏骂了出来,“你又在使什么坏,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做人吗,你这是犯罪!”
“你怎么来了?”唐宗琅问。
“我说,他不会来,他们自顾不暇了,哪有时间管你这只小鱼小虾,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不知道你丢了,也有的是方法让他找不到你。”
“颜晏让我来的啊。”唐阿三回答。
颜晏抬头直视他,皱紧了眉头。
“她呢,起床没,万一她一个人出去了怎么办?”唐宗琅皱了皱眉,也加快脚步。
“让我猜猜,你在等唐宗琅来救你。”他笑出声,“可是,他不会来。”
“不会不会,我都叮嘱她了,她答应得好好的。”
“没什么。”她恶狠狠地回答,态度很差。
唐邑也跟着说:“你们小年轻,遇事不要这么着急。”可是他紧跟着加快了步伐。
颜晏听了这话一口血堵在嗓子里,明明他才是彻彻底底的坏人,想的全是坏主意,他现在却问她在想什么坏主意。
剩下唐阿三一个人拎着两人份的东西,跟在后面追:“哎,我说,你们不要跑这么快。”
陈子意看着颜晏的眼睛左看右看,骨碌骨碌转个不停,“扑哧”笑了出来:“你在想什么坏主意?”
唐宗琅快步走到家的时候,看见颜晏正坐在凳子上眯着眼晒着太阳,顿时吁了一口气,心落回实处。
颜晏暗骂了句“神经病”,她没再说话,只等着唐家的三人发觉自己不见了,赶紧来找自己,赶紧去报警。她现在简直要疯掉了。
“你在家做什么呢?”他把手里的菜放在厨房门外,然后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头。
“没什么。”
她偏过头去看他,刘海垂在一旁,她用手轻轻地钩住它别在耳后,头发拂过脸庞,把温柔的爱意从眼睛里揉出来,散在空气里。她微笑地说:“嗯,等你呀。”
“什么?”颜晏有些莫名其妙,皱着眉头。
她这个样子真是很撩人,唐宗琅觉得自己又被她不经意的动作撩到心里去了。
他的话脱口而出:“你笑的时候真好看,你是有温度的人。”
可其实唐宗琅自从和颜晏在一起后,就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撩妹儿技能瞬间达到满级。
她笑的时候极为好看,陈子意一时有些怔住。他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蹲下身子挑选商品,嘴角也带着这种好看的笑。他接触的人都跟他一样,虚伪恶毒,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所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发自内心的笑容,就如同现在一般无二。
比如这天,他招招手让颜晏来他身边,颜晏颠颠地过去,问:“怎么了?”
“你前半句说得没错,可是我不信命,命由我不由天。”她仰起头,笑着说,“如果说天注定,那我只信遇见他是注定的。”
唐宗琅摊开手让她看:“刚不小心挤多了护手霜。”因为他职业的原因,很注重手的保养和护理,总是随身携带着小支的护手霜。
颜晏冷哼一声,咬住自己的舌头。她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想让他识破自己的困窘,又把血咽了下去。
颜晏偏着头,咬着唇:“那你在我手上蹭蹭吧。”她把手伸了过去,自然而然的动作,因为上学的时候,室友也会偶尔有水乳挤多的窘迫。
陈子意接着说:“谁不怕死呢,我也怕,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无常难熬,这就是你的命。”
可是唐宗琅看了她一眼,然后把多出来的护手霜涂到她的手上,再用双手紧紧地包住她的手,反复涂匀,他低下头,动作细致认真。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讨厌这种眼神。”他低头看她,笑了一声,“上一个这样看我的人已经死了,你呢,你怕不怕死?”
颜晏的脸越来越红,他抬头看见她这个样子还一本正经地疑惑道:“你的脸怎么红了,是不是穿多了有些热?”
颜晏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颜晏低下头踢了踢鞋尖,磕磕巴巴地说:“是有些。”冬天的冷风一吹,颜晏的脸更红了。如果颜晏此时抬头看他,就能够看见他勾起嘴角,笑得狡黠。
“如果你的病人知道自己面前的医生是个瘾君子,该多失望。”陈子意一时有些好奇。
可等她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收起了笑,语气平静:“哦,这样呀。”他伸出手去试颜晏脸上的温度,一般人做这种动作都是用手背去贴住脸颊,可他偏偏用手心去试,颜晏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像煮熟的虾。
在此之前,这种药他只用过一两次,又贵又难买,他只用在自己仇人的身上。那些人注射之后就很乖,而颜晏则是乖张。
她一边羞得无所适从,另一边却心甘情愿地沉溺进去,她微眯起眼,嘴上嘟囔着:“好熟悉的味道呀。”
陈子意听到这句话后,惊愕地瞪着眼睛。他给颜晏注射的命名为R099的药剂,成瘾性致幻性极高。
好熟悉,是记忆里的味道。
颜晏咬着牙,她的眼睛不能清晰地视物,但是能感觉到陈子意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她说不上来那是怎样的目光,但她知道的是,他把折磨人当成了一种乐趣,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游戏,他看她像低微的尘土、虫蚁。她一时怒气上涌,韧劲上来后,拼命地掐自己的手臂。她能感受到湿腻黏稠的液体沾满了手指,她没有低头去看手臂,而是努力地去抑制从骨子里泛出来的毒瘾,冷冷地看着他:“求你让我死。”
颜晏在瑞典上学的时候,会打零工做兼职,在小饭馆洗盘子端盘子是常事。
陈子意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笑地看着她:“求我什么?”
冬天的时候,她的手冻得皲裂,她端盘子给别人,都会被嫌弃,可她买不起国外的护肤品。长此以往,她练就速端速放的本事,很少被发现手上的皲裂,被嫌弃的次数也少了。可有一天有一名顾客吃了饭后在餐桌上留下一支护手霜,她收拾餐桌的时候发现的,当即拿起东西就追了过去,她喊:“先生,您的东西掉了。”
她没想到毒瘾来得这么快,快得如海啸般扑面而来。她跪在地板上,头脑变得不清醒,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个人不受控制,只机械地重复“求你……给我……”这种简单的词汇。
可他像没听到一样,反而走得更快了。
“求你,求你。”颜晏如墨的眼睛因为注射毒品而变得雾蒙蒙的。
她追不上,攥在手里的护手霜怎么也狠不下心上交给老板,后来她偷偷地把护手霜带回宿舍,涂了一个冬天,每天夜晚洗干净手就认真地涂上,那个味道陪伴了那年冬天的每个夜晚。
1.
那人穿着烟灰色的风衣,领子高高竖起,看不清脸,可是颜晏觉得他一定是个温暖的人,有多温暖,大概就像眼前的唐宗琅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