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厨艺大涨外,她越发吃透这个老人了。他总是随时随地只要不开心就别扭起来,连某日觉得她穿的衣服的颜色是自己讨厌的米色也会别扭。每当这时,颜晏都会蹲在他膝盖旁,她说:“老唐同学,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啦……这样吧,我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给您听。”
颜晏就这样在老宅住了下来,她成了那个最闲的人。后来唐邑和唐宗琅对旗袍的修复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而颜晏每天除了对着菜谱研究些新式菜外,也没有其他可以帮上忙的事情了。而且在唐邑的挑三拣四下,她做菜也越来越好吃了。
唐邑闻言,抖着小胡子笑了出来。
唐宗琅起身后拿起毛巾和漱口杯走出房门,就看见厨房里其乐融融的场景。那个别扭的老人看着是皱着眉头,可眼里却透出藏不住的笑意。他没有去打扰两个人,拧开院里的水,漱了口然后连着灌了两杯冷水进肚里,喝得肚子连同心都凉了起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颜晏。
颜晏看到他的样子,也跟着笑。
“这还差不多。”唐邑哼了哼,倒也没说什么了,只帮着忙做好了今天的早饭。
可是唐邑反应过来,却立马收住笑容说:“那你唱吧。”
她咧出一口小白牙,笑道:“我说您老说得对,这火要灭了,都怪我。”她一脸狗腿地赔笑。
她就放开喉咙唱了起来,也不管调对不对、音准不准,唐宗琅都听不下去,出了房间在门口站着吸着烟。而唐邑却没管那么多,两撮小胡子也开心地翘得老高。
“嗯?”唐邑皱着眉看向她。
唱完后,颜晏抬着头等着表扬。唐邑看着她一脸期待的样子,皱着眉头,别扭地说道:“还不错。”
“啊……”颜晏忙低下头,朝着炉子看去,“明明火这么大呀。”她没敢说得大声,只小声嘀咕。
颜晏听完开心地挑眉,朝着站在门外的唐宗琅笑得开心。
唐邑却无视颜晏的反应,又朝着她凶道:“火要灭了,你还要不要生火了!”
唐宗琅想想刚才快掀开房顶,五音不全的某人来。
颜晏“啊”了一声,便消了音。她突然觉得有那么多好奇心并不是什么好事,她有些懊恼刚才的举动。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唱得很好?”
“有个女儿,不听话跟人跑了,死在外面了。”他说话气极,也难听得不得了。
唐邑听到这话,忙瞪着唐宗琅。
这句话却戳到唐邑的心上了,他“哐”的一声把正准备朝锅里加水的水瓢又扔回旁边的水桶里。
唐宗琅没看唐邑,反手掐灭了烟,走了进去,揉揉她的脸:“你肯定觉得自己唱得不错,我也觉得,”他又说,“唱得真好,我要奖励你!”
她一面朝着灶台鼓着风,一面说:“您呢,唐老,您平常就一个人住这儿吗?”她来了两天,可这大大的宅院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而已,是人都有着好奇心,她也不例外。她问这个问题也想过他不会也是独居的老人吧,可是总不能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倒霉吧,于是好奇心支撑着她问出话来。
“是什么?”颜晏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
她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没有看到唐邑看着她的眼神,意味不明。
他拉着她的手:“出来告诉你。”
她瞧着唐邑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以为他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尴尬,又接着说:“其实也没什么,我都习惯了。”
颜晏便听话地让他牵了出去。
颜晏愣了愣,下意识地以为他问的是自己的父亲。她抬起头看着唐邑:“我父亲他很早就去世了。”她想想自己也没其他什么亲戚了,于是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的吻便密密麻麻地落下来。
“你其他亲人呢?”
“这就是奖励。”他微微抬起头,看着颜晏涨红的脸,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这奖励还满意吗?”
颜晏看着他的样子,面上笑得甜。她觉得唐邑是一个别扭却又可爱的老头,她一边添柴,一边说:“小时候家里就我跟我妈两人,她做饭,这烧火的活儿就扔给我了。”
颜晏的视线正对着他的喉结,他说着话,喉结便上下滑动,她支支吾吾,没有说话,却把嘴巴凑近他。
“我可要看着你,我怕你把厨房都烧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忙碌着把菜洗好放进锅里,过了会儿又好奇地问,“看着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会做这种烧火的事情?”
满意,太满意了。
唐邑哼了两声,却直起身来,站在一旁,即使颜晏生火生得很好,也会忍不住冷嘲几声。
她最喜欢美人计了,在美人计里醉生梦死就更满意了。
可颜晏昨天吃了三个鸡蛋后,就有些摸透老爷子的脾气,既不怕也不恼:“那您在旁边看着我,我做得不对的,还请您指导。”
第二天吃过早饭,唐邑便出了门,颜晏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着这栋老房子。冬日的阳光顺着院里的樟树缝隙洒下来,她用手去接,那光线便穿过她的手指落在地上,好像喜欢唐宗琅之后,世间一切都明亮起来了。
“你哪里会?”他看起来凶巴巴的样子,“你这城里的女娃娃。”他一边说着一边撇着嘴。
她踩在枯叶上,好奇地看着一砖一瓦。唐宗琅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喜欢?”
唐邑兴许是很久没有与人和颜悦色地说过话,即使现在没有发脾气神色也很不自然。
“对呀。”她正对着他,咧出一排好看的小白牙来,那颗小虎牙尤其可爱。“特别喜欢,”她迎着阳光深吸了一口气,“有种古老的味道。”
她扣上大衣的牛角扣,一路哼着小曲朝着厨房走去。她想既然起来这么早,不如去准备些早餐好了。可是她进了厨房,就看到唐邑正坐在小板凳上朝灶台里添柴,她只顿了片刻就走了过去,半蹲下去,殷勤地拿起旁边的柴火递过去:“您休息吧,让我来。”
唐宗琅也吸了口气。他在这里浸润很多年,让他形容这股味道他会说是阳光和木建筑的味道,他早就习惯了这个味道,他看着满眼期待的颜晏,挑眉道:“那你四处转转,房间里有很多藏品的。”
大清早起来的颜晏,推开房门,深吸了一口早晨清爽的空气,顿觉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了。
颜晏闻言欣喜地眨眨眼,抬手虚空地画了个半圆:“都可以参观吗?”
一夜好眠的可能只有颜晏了,其他两个房间亮了一整晚的灯。
“对的,随意看。”唐宗琅笑着点点头。
“我会的。”他回过身抬眼看向唐邑,目光坚定再次重复道,“我会的。”
颜晏忍不住扑了过去,在他怀里蹭了蹭:“你真好。”
唐宗琅听到这话,顿住脚步。
“你开心就好。”他环住她。
他抬脚便要离开,在他即将要关上门的那一秒,唐邑说道:“你要好好对她,颜晏是我最重要的人了。”
颜晏四处转悠去了,唐宗琅便回到房间,从箱子里拿出带来的旗袍,铺在床上。他支着下巴思索下一步的修复方案,昨天太晚他还没来得及跟唐邑说起这件事。他拿出本子来,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他工作起来就十分投入。
沉默半晌,唐宗琅说道:“那师父你好好休息。”
颜晏按顺时针方向从第一间房间开始参观,潮州民居将大自然因素所谓的“天时、地气、顺风”都融入建筑中,唐家老宅也不例外,朝南偏东,白墙黛瓦,嵌瓷木雕,精致古朴。
“好。”他嘴唇嚅动半晌,最终也没说什么。
她去的第三间房间是唐邑的书房,她推开门,摆在房屋正中的是一张桌脚雕龙刻凤的镂空楠木桌。她顺着木桌的纹理一路摸过去,古朴厚实。桌上还摆放着一排清洗干净的毛笔,笔尖朝下,除此之外还倒扣着一个相框,她心里涌起了好奇,便把相框翻了过来拿在手上,可这一看她惊得差点松手。
唐宗琅点头,眼神却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相框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女孩,男的俊朗,女的婉约,看起来极为登对,两人分别站在小女孩的两边,牵着她的手。仔细地看着那张照片,小女孩正是小时候的唐念贞,三个人对着镜头的动作都很拘谨,但是眼里都含着笑。照片背面写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字样,除此之外在人物的位置上分别写了:父亲,唐邑;母亲,唐乔氏;女儿,唐念贞。
可是这书终究是要传下去的,是要给唐宗琅的,但唐邑还是觉得要向他收些好处,比如好好地照顾颜晏。
她在嘴里念着那个名字:“唐念贞,唐念贞。”
对于那两册古书,懂行的人要的是书上记载的技艺,不懂行的只求它是本古籍,随便放在哪个拍卖行就是百万的底价,于是人人争,人人抢,越藏越值钱。
如果说名字是巧合,那相貌呢,相貌和名字都是一样,便就是一个人了吧,她惊出一身冷汗。
这本书分上下两册,上册已经丢失,下册传给嫡系弟子。可是当年陈子意因为这本书的传承意图谋害同门师兄,后来唐邑唯恐再发生这种事,于是这本下册便被束之高阁。
她把照片原样扣到桌面上,然后退后两步,推开门跑了出去,她想要告诉唐宗琅。
唐邑说的是师门传下来的书,技艺的传承。
她一路上思绪混乱,这是怎么了?唐邑是谁?唐宗琅知道吗?他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母亲从没有提到过他们?
唐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做到答应我的事情,那我答应你的事情也会做到。”
她跑得很急,气喘吁吁。
唐宗琅恭敬地站在床尾处:“师父。”
她找到唐宗琅,说起话来也很急:“我在那个房间看到……”她喘着气,指向唐邑书房的方向。
唐邑披着外套,半靠在床头,看见他进来,放下了手里的书。
唐宗琅停住动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里突然有些不安,生怕她看到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进来。”房内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唐宗琅推开门,走了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他不希望颜晏知道太多,什么是该知道的什么是不该知道的,只要让颜晏多想,让她不开心的都是不该知道的。
2.
他就是想护着她。
那是唐邑的卧室。
他有些慌,笔在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来:“看见什么?”
他出门后朝左拐,走到第三扇门,敲了敲。
那个房间他打扫过,能有什么东西会让她看到后如此紧张,他不知道,但是下意识地心里一紧。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锦里”见到她的样子,那时候她的头发刚刚及肩,还不能完全扎起来,而现在已经到了肩胛骨的位置。他用手去拨弄头发,颜晏的发尾细细密密地扫过他的皮肤,他心里像触了电一样酥酥麻麻,他忍不住想去触碰她,更多地触碰她。可是在更接近的时候却收回了手,他神色不明,站起身来,出门的时候轻轻地带上门。
她看向唐宗琅,却生生地把要说的话吞了下去。她好不容易扯出一丝苦笑来:“看见一个好看的杯子,我觉得好看,便拿在手中玩,可是……”她脚尖在地上蹭了蹭,手指交叉着,难为情地说,“可是我却把它碰到地上了。”
唐宗琅站在颜晏的门前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推开门,走到她的床前。她蜷缩成一团侧卧着,被子都抱在胸前,后背几乎都露在被子外,他伸手帮她拉上被子,然后掖住肩膀。而后便坐在床边看着她,颜晏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散在枕上的头发,黑而密。
唐宗琅松了口气,扶额道:“待会儿师父回来,我就说是我不小心碰掉的。”
他靠在墙壁上,从兜里摸出烟和火机来,香烟含在嘴里,右手打着火,左手虚遮着风,凑到嘴旁,将烟点上,香烟一明一灭,他连着吸了四五根,看了看表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他将烟头丢在地上然后踩灭。
颜晏忙说:“没有摔碎,只是磕出一道裂痕。”她咬咬唇,伸出手指比画,“一点点裂痕。”
他说完话就抬脚朝门外走去,出门的时候头还撞在门上,他捂着头闷哼一声,就听到颜晏的偷笑声。他叹了口气合上房门,站在拐角处,倚在墙壁上,看着颜晏熄了床头灯也没有离开。
唐宗琅看着她一脸窘迫的样子,反而笑了出来:“没关系的,颜晏,你还继续转转吗?”
天地良心,他只是觉得面前这只猫在哪里见过,很多年不看动画片的唐宗琅差点被当成了变态。
“不了。”她摇摇头,“我都看了一圈,不好玩,我想出去转转。”
唐宗琅也处在尴尬中,耳尖红了红:“那你好好休息。”
唐宗琅合上本子,起身道:“我陪你去吧。”
“我要睡觉了。”她赶他走。
颜晏忙摆着手:“我就出去随便看看,你这么忙,就不要总是操心我了。”
颜晏如愿过了吃了就睡的猪一般的生活,她洗过澡换了睡衣,推开卫生间的门,却惊讶地看到唐宗琅正蹲在地上收拾自己箱子里的物品来。此时他拿在手里的正是她机器猫的内衣,她急急走到他的身边尴尬地抢过衣服。
她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回凳子上,然后拍拍胸脯保证:“我就在附近看看,保证不把自己弄丢,你就放心吧。”
洗完碗的唐邑合上厨房的门,抬头就正好看到这一幕,这一幕跟许多年前的一幕出奇相似,他的手还握在门把上,此时止不住地抖了抖。他顿住脚步,看着两人一动不动,两人出来时,他才回过神来,低头就往回走,半晌抬起袖子在眼角拭了拭。
“可是……”唐宗琅还在犹豫。
二十五岁的唐宗琅和二十二岁的颜晏头凑在一起,般配得不得了。
“我是去买些日用品,你去不合适。”她说完后,脸适宜地红了红。
唐宗琅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来,紧紧地钩住颜晏的小指,目光灼热:“好,一言为定,颜晏。”
唐宗琅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日用品是什么,呆愣愣地“哦”了一声。
“好呀,那就这么说定啦。”颜晏朝着他的方向伸出小指来,“我们拉钩呀。”
“好吧,那你要早些回来。”
于是颜晏从小就有个梦想,这个梦想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不是成为大明星或者伟人,她想嫁给自己爱的人,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她会做一个温柔的妈妈,很爱孩子,也会很爱孩子的爸爸,很想很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让孩子在写《我的家庭》这类命题作文的时候,提笔就可以想起很多美好的回忆,而不是像自己一样,数着指头,努力计算久远的美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颜晏点着头,状似无意地问:“你师父没有孩子吗?”她看着唐宗琅看向自己,摆着手解释,“我只是觉得这房子只有我们,太空旷了。”
没有人对颜晏说,你让世界更美好,她听得最多的是,唐念贞说的,你为什么要活着?
“没有。”
他看着她笑,总是忍不住对她说成千上万句情话来,世上所有的情话他都想对她说。她想要的自己这里有,他很想很想都给她。
唐宗琅说没有,没有丝毫的犹豫。
“还要生个儿子,培养他的责任感,把他送给这个美好的世界。”唐宗琅补充,“颜晏,这世上是因为你才变得更美好的。”
“好吧,那我出去啦。”她挑起眉,扬起笑来,可是她背过身后,眼圈却一下子红了,她耸耸肩,深吸了一口气。
颜晏转过脸对着他,扬眉:“对啊,我这么聪明,孩子一定像我。我要生个女儿,像我一样好看,然后把她养大祸害别人去。”她在心里展开未来的蓝图来,咧开嘴露出两排牙齿。
3.
唐宗琅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我觉得以后我们的孩子会特别聪明。”
这不是颜晏第一次对自己的生活失望,也不是第一次小心翼翼地不敢全然地去相信一个人。那些到嘴边的话都变成酸涩被她一口一口拼命咽进肚子里,然后扯出笑来。她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她觉得把什么都撕破了未免太伤感情,而且她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哼了一声:“吃饱了会犯困是常识好不好。你吃过饭胃要进行消化,血都提供给胃肠了,大脑缺血缺氧自然会犯困咯。”她说完话笑得开怀,“终于能嘲笑你一次了。”
她走出院子,对着门槛先迈出左脚,跨另一只脚的时候却悬空了一会儿,半晌才踩在地上。她站在门外朝着院子里望去,从她这个方向往回望,已经看不到唐宗琅的身影了,她叹了口气,走远了。
唐宗琅笑出声来:“所以,颜晏你是猪吗?”
颜晏是一个聪明人,从小的经历让她极会看人的眼色,她确信唐宗琅在听到自己说“唐宗琅,我在那个房间看到……”的时候,他脸上闪过一丝紧张感。那种感觉也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她以为两个人既然相爱就不会有秘密了,是绝对坦诚,也是绝对宽容,可是唐宗琅表现出的神情告诉她,也许爱与不爱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吃撑了,好困。”她揉揉肚子顺势趴在桌子上。
这不是颜晏第一次见到那张照片。
“吃饱了,更要出去走走。”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她在收拾母亲的遗物的时候,在那个装了旗袍的包裹里,看到过那张照片,只是里面有两张不同年代的照片。
冬天天黑得早,才吃过晚饭夜幕就落下了。小镇上住户很少,没什么娱乐活动,唐邑在他们吃过饭后就径自收了碗,翘着两撮胡子去了厨房。唐宗琅想拉着颜晏去附近散散步,而颜晏却耍赖紧紧地扒着椅子不愿意起来:“我吃撑了走不动。”
除了刚才在唐邑书房里看到的那张黑白相片,另一张是彩色的,也是全家福,颜晏穿着镶了白色绒球的红色夹袄,两条冲天羊角辫用红色的头绳扎起来,她乖巧地坐在颜耀辉的膝上,样子讨喜,软软的小手被颜耀辉捏在掌心里。唐念贞一身梅花素色冬款旗袍,眉眼柔婉地半倚在颜耀辉的肩上,她绾着发髻,露出漂亮的美人尖和圆润的鹅蛋脸,与后来那种不顺遂的刻薄样子天差地别。
唐宗琅无语地看了眼唐邑,朝着颜晏耸了耸肩,而吃过晚饭的颜晏表示自己吃了三个鸡蛋和一碗面,好撑呀。
只是颜晏在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并没有仔细看这两张照片,因为其中一张上面是她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而另一张会揭开她难过的回忆,所以她看到照片的下一秒就条件反射地把照片放了回去,而且那张照片上的唐邑是风姿绰约的年轻人,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唐邑已是古稀老人。
唐邑满意地端起杯子来,抿了口茶水。
唐念贞、唐邑、唐宗琅,他们都姓唐,可是这世间一个姓氏的人千千万万,颜晏怎么也没有往这方面想。
而颜晏吃完第二个鸡蛋,又在碗里夹出了第三个鸡蛋来。她惊愕地看向唐宗琅,准备把鸡蛋夹进唐宗琅的碗里去,可是她刚夹起鸡蛋,唐邑便放下茶杯,又一次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瞪着她。她手一哆嗦,悬在半空的鸡蛋又掉进自己碗里,面汤溅到脸上,她觉得尴尬,忙低下头,埋头苦吃起来。
颜晏只听过一点点家里的事情,还是在父母聊天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她也好奇地问过,却被父母呵斥“小孩子不要打听大人的事情”。
唐宗琅往嘴里连扒了几口面,把碗凑近她,碗里只剩下几根碎面条,浸在清汤里更显得孤苦伶仃。
她只是想到母亲葬礼那凄凄冷冷的场面,有些心寒。她守灵一整夜,跪了一整夜,也哭了一整夜,所有的丧葬事宜都是她一个人操办,她本毫无怨言,只是想到那个她应该叫外公的人却没来看最后一眼,就生了股怨气来。只是她不知道事情始末,也不能妄意评论,只能把这股怨气投放在自己身上。
颜晏眨眨眼,把咬了一半的鸡蛋吞进肚子里,用筷子翻了翻,下面还埋着一个鸡蛋,她又把这个鸡蛋咬了一口,示意道:“有的,你再找找。”
她又想到唐宗琅对自己知之甚多,却从来不提自己的家事,觉得更是寒心。也许她只是想起那么多年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时刻,如果那时候有其他人站在她和母亲面前,伸出手来扶一把,是不是现在的生活就会截然不同,会不会母亲因为多了一份牵挂而选择继续活下去。
“真的吗?”唐宗琅用筷子挑了挑,可是除了面还是面,他用眼神示意,“没有呀。”
颜晏敏感,想得也多。她联想到唐宗琅对自己的好也许不纯粹,也许是看自己可怜,或者他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心里也会发笑,她整个人都带着低气压。
她挑起面来,吃了几口,就看见下面埋的鸡蛋。她咬了口,还是溏心的,她开心得眯起眼睛,在桌子下踢了踢唐宗琅,指着碗低声道:“唐宗琅,这里面还有鸡蛋呢。”
而在小镇的另一角,也悄然发生着一些事情,它推波助澜地想要改变所有人的人生轨迹。
颜晏接过筷子,对着唐邑连声道谢,然后坐下。
那是镇子最南边的茶馆,店外挂着“清风”二字的牌子,表面上做的是正经的茶馆生意,背地里却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是瘾君子圈里有名的销金窟,只要你有钱,没有你买不到的货;只要你想玩,不管怎么玩,用哪种方式玩,永远都有人陪你。
那碗素面上就漂了几片绿色的菜叶,面的分量倒是很足。颜晏看向唐宗琅,他拿起筷子递给她:“吃吧,颜晏。”
那间屋子里乌烟瘴气,只点着壁灯,困闷显得屋子狭隘逼仄。屋里的人围坐在一起,桌子上散乱放着一排冰壶,他们身材干瘦,眼里没有神采,仰着头吞云吐雾,露出的手臂上满是针眼。
看到他手里的面,唐宗琅忙伸手去接,他却偏过身子,错开唐宗琅的动作,先把右手的碗放在颜晏面前,然后把左手的碗放到唐宗琅手里,最后把筷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吃吧。”
房间里放着音乐,陈二少做这种事的时候最喜欢放着各种各样的歌,他觉得那些音符在脑海里全都慢了下来,循环往复,敲击着自己的颅骨、脑仁,他能抓住它们,控制它们。
唐邑是端着两碗金灿灿的挂面走进来的。
他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是他的茶馆,他的世界。
可是没一会儿,唐邑又回到客厅里。颜晏看着他进屋,忙挪开屁股,朝着他笑,笑得谄媚,即使唐邑表现出极不欢迎的姿态来,她还是想给他留下好印象。
有人推开房门,这人叫李柄,跟了陈二少很多年,很受器重。李柄朝着陈二少走过去,陈二少也毫无知觉,直到李柄凑在他耳边对着他低语了几句,他这才睁开眼,眉眼上挑,十指交缠在一起搭在膝盖上。
她气鼓鼓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她现在又累又饿。
“办得不错,有赏。”他眼里流光溢彩,像一下子活了过来。
“为什么?!”她瞪唐宗琅,“我现在正忙着伤心呢,没有力气做饭。”
李柄搓搓手指,谄媚地低头弯腰:“这多不好意思,真是谢谢二少了。”
“那你做给我俩吃。”唐宗琅觉得这个提议很好。
陈二少说完话便直起身来,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径自起身抬脚离开了。
颜晏听到这话更是伤心:“你会做饭吗?”
关上门,他套上粉色的羽绒外套,然后伸出手,四指并在一起朝着李柄招了招。
他摸着她的头顶:“没有的,颜晏你不要多想,待会儿我做饭给你吃。”
“二少还有什么吩咐?”李柄讨好地笑着。
颜晏摸摸鼻子,有些尴尬:“你师父这是生气了?他是不是讨厌我?”
陈二少仍是嘴角挂着笑,下一秒却狠狠地把李柄踹翻在地上:“我立过规矩的,我办事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我。你,不过是我的一条狗,也敢违背我?”他要的一直都是绝对掌控,他讨厌或者说害怕事情的发展超出他掌控的范畴。
唐邑听到这话却怒气冲冲地瞪了唐宗琅一眼,走出了客厅。
李柄捂着肚子,一声不敢吭,跪在地上,头贴在地上,瑟瑟发抖:“二少,我错了,您大人大量,求求您。”李柄头都不敢抬起,他实在是害怕二少的做事方式,狠绝不留后路,尤其是自从他几年前染上毒瘾,行事便更随心所欲,没有章法。
唐宗琅握住她的手,对着唐邑说:“我们可以自己做饭的。”
陈二少抬眼,隐了笑容,目光冷冽:“你知道的,我陈二少向来是赏罚分明。”他说完话,下一刻却笑了出来,“所以,说了要赏你,你怕什么。”他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人。
唐邑抬眼看了颜晏一眼,颜晏觉得丢人死了,往唐宗琅的身后躲了躲。
颜晏沿着路牙走着,也分不清东西南北。
唐邑看到唐宗琅一手拉着箱子,一手牵着颜晏进了屋,看到两人的互动时重重地咳了一声,可是唐宗琅握着颜晏的手抓得更紧了。唐邑的胡子又翘了翘,最终还是压下了脾气,哼了哼:“吃过晚饭了吧,我这个老头子这儿可没备饭。”他刚说完这句话,颜晏的肚子却不适宜地咕噜响了一声。
直到有人挡在她的面前说:“哎,姑娘,你等等,认识一下呗。”
唐宗琅垂下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那人穿得花哨,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却穿着粉色的长款羽绒服,气质阴柔,笑得狡诈。颜晏讨厌这个女气的人,当即就毫不掩饰地皱着眉头,她以为他不过是无聊来搭讪的路人。
她蹲下身子来,帮唐宗琅揉揉膝盖:“他是你的家人,我知道,我喜欢还来不及。”她说这话时抬头看向唐宗琅。
他却伸出手臂横在她面前,挑眉又说了之前的话:“我认识你的,你叫颜晏。”他身上带着浓烈的烟味儿,也不知道刚抽了多少根,才会有这么浓重的味道。
颜晏惊愕,揉揉鼻子:“这种欢迎方式也太奇怪了吧!”然后摆摆手,“我怎么会跟长辈计较呢,我们都虚心受教着呢。”
颜晏听到这话,猛然望向他,充满了戒备。
唐宗琅看着她解释道:“师父这是怪我太久没来看他,他是用这种方式欢迎我,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没有恶意的,颜晏,你别放在心上。”
他却笑得毫不设防:“看来我说对了,可我才不是瞎猜的。”
颜晏被两人的相处方式惊到。
他看着颜晏顿住脚步,便放下手臂,从外套的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塞进嘴里,眯着眼睛吸了一口:“我等你好多天了,终于看见你出来。”
唐宗琅揉揉膝盖,失笑道:“对对,徒弟我谨遵师命。”
“你是谁?”颜晏问出心里的疑惑来。
唐邑先进了屋,嘴里还念叨:“年轻人跪跪也没什么,吸取大地的灵气,才能强健体魄。”
他耸着肩:“我?”低声冷嘲,“一个可怜人罢了。”
随后他走向客厅,伸手去推紧闭的客厅门,可是第一次却没有打开,而后他又推了一次才推开:“你们俩都进来吧。”
他说完又笑起来:“你也是,你也是可怜人呀。颜晏,可怜的人总会被别人骗,被人蒙在鼓里。”他看到女孩斜睨自己,反而靠近她,冲着她脸上吐了一口烟,呛得颜晏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唐邑此时心里恨不得跳一支舞,面上却严肃地冷哼一声,对着唐宗琅说:“起来吧。”
他看到她的抗拒,竟然还觉得好玩,伸手要去抓颜晏的手臂。
“我……”颜晏听到他的问话,忙站直了身子,“您好,唐老,我是颜晏。”她说完后还极为正式地弯下腰来。
颜晏用力地挣脱然后避过身去:“我不是。”她垂下眼睛掩住失落。
可是唐邑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地确认道:“你是谁?”
他看到颜晏脸上刹那闪过的神色,低笑出声:“让我猜猜,小可怜,你是见到什么东西了?”
唐邑这眼神看得颜晏莫名其妙,她站得远没听到他们先前的对话。
“没有。”颜晏回答得斩钉截铁,一点也不想跟这个无聊的怪人继续纠缠下去。
他看了一眼唐宗琅,又看了一眼颜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就说他这个徒弟从来不会惹他生气的,也不会做一些莫名的举动。
他鼻子里轻哼出声来:“有些东西藏也藏不住,越藏得深,越快腐烂。”
“再看什么!再看……”唐邑的眉毛都要飞到脸盘外,却在扭头看了颜晏后,硬生生地把“能看出个花?”给咽了下去。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走了。”颜晏看着他有些不正常的样子心里有些害怕,握紧手指,想赶紧离开这里,她做出防备的样子,脚尖朝外预备随时离开。
唐宗琅听到这句话回头看了颜晏一眼,然后眼睛直视唐邑,笑了声:“师父怎么不再仔细看看她?”
这一次他倒没有伸手去拦颜晏。
他走过去,俯身在唐宗琅耳边低声怒道:“你答应过,这辈子会娶她,你也只能娶她。”他眯着眼睛,是气极了的样子。
“你会知道所有的事情的。”他对着她的背影又补充道,“他才不是真的喜欢你,他不过是有所求,你是跳板,就是那种被人踩在脚下,沾上尘土,吱呀作响的跳板。”他在颜晏身后低低地笑着。
“倒是记得清楚,”唐邑怒极反笑,“那你是觉得现在的成就已经不错了?”
即使颜晏走出去很远仍听得到那笑声,一丝丝地在颜晏心上绕紧,纠缠不休。
唐宗琅垂下头,抿抿唇:“唐家男子先立业后成家,不可不忠不孝不义。”
颜晏吐了口浊气,加快了脚步,朝着回家的方向。她被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家”这个字惊得一跳,哪里是她的家,她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却可笑地想把唐宗琅当成可以依靠的人。她心里升起对他的不信任来,却还是想着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唐邑生起气来,胡子也翘得老高,他指着颜晏:“谁允许你进来的!”说完话又看向唐宗琅,“你跟我说说唐家的家训。”
颜晏不知该怎么做了,是装模作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陪着他把戏演到底,还是生气地向他问明白所有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她不确定,因为唐宗琅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何时来的,何时走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唐邑这突然的动作把颜晏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她低着头,一路踢着石子,走到老宅门口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外吸着烟的唐宗琅,看见她回来,他的眼睛猛地一亮,那是装也装不出来的喜悦。
唐宗琅听到脚步声,忙回过头去,可这一举动更是惹怒了唐邑。他朝着唐宗琅掷去杯子,连同杯里的半杯茶水全部洒在唐宗琅的前襟上,茶杯顺着身子骨碌碌滚在地上,碎成三半。
他说:“我还在想,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这场景倒是急坏了门外的颜晏,她在门口走来走去,手脚冻得冰凉,被风一吹更是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她探头看着院里的两人,心疼跪在地上的唐宗琅。最终下了决心,她把箱子扔在门口,人走进了院子。
他走近她,俯下身子来:“多大的人了,鞋带散了也不知道系一系,摔倒了怎么办?”
茶水已经换了三次,冲水时茶叶在杯里剧烈翻腾后,很快静下来。两人的心思也如同翻腾的茶叶,只是谁也不先开口。
他一边嫌弃地念叨着颜晏,一边伸手就去帮她系。他原本话少,遇到颜晏后却变成老妈子,他总是问,颜晏你饿不饿啊,我给你买了夜宵在你楼下;颜晏你冷不冷啊,我们一起去商场啊,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他说颜晏你喜欢星星我都去给你摘,颜晏你也要喜欢我啊,像我一样。
唐邑心疼坏了手里的这个明代时景德镇出的孤品燕落瓷杯,可看到唐宗琅的这个样子也忍不住去磕杯子。
颜晏看见他这样子,鼻头一酸,差一点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
可让唐邑失望的是,唐宗琅眉眼丝毫不动,目光平视前方,就像冥想一样泰然自若。
可是她却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来,对他展颜:“我丢了正好嘛,你可以省了我的伙食费啊。”
唐邑看到唐宗琅这样子更是生气,他坐在院子里的太师椅上,沏上一杯毛尖捧在手里,每次添茶水,便一边把杯子重重地磕在桌子上,一边瞧着唐宗琅的反应。
唐宗琅站起身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她的脑袋,这一次她却偏过头,皱着眉头看他:“你不要摸我的头,万一摸成秃子怎么办呀?”
唐宗琅从小就是这样,要是觉得自己没错,嘴上不说,却跪得更为端正,这是他的无声反抗。
唐宗琅听到她这话爽朗地大笑出来:“好吧。”他说完话便扔了烟,一把将颜晏扛在肩头,“可不能丢了,出个远门把未来的媳妇儿丢了,多不划算,我要找谁哭去。”
唐宗琅在来的路上已经换上了一件青灰色的旧式长袍,这件衣服极为合身,衣摆长长地垂到脚踝处,只露出黑色布鞋的半个鞋面。他听到唐邑发话,二话不说,拂了衣摆就跪了下去,跪在院子里的碎石子上,石子硌得膝盖泛疼,可身板却挺得直,手臂垂在身旁。
颜晏挨得他那么近,近得能闻到他衣领上的烟草味儿,她的眼泪“啪”的一声就滴在泥土里,悄无声息。
唐邑背对着唐宗琅,冷声道:“跪下。”
她闷声说:“唐宗琅,我最喜欢你。”
1.
颜晏纤弱敏感,把自己的感情像蜜罐一样藏起来,偶尔偷偷地用手指从里面挖出一点来,她舔完了也舍不得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