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论如何,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我将重返巴库附近的哈扎尔地区,沿着里海海岸旅行。阿塞拜疆,将是我永远的文学故乡。
帕维奇一去世,我便与所有人断了联系,甚至包括那些最亲密的朋友。仅仅二十四小时,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像是从激流变成了一潭死寂。近一年的时间里,我独坐在公寓里,电话铃不再响起,信箱里不再有新的邮件,那些带着悲伤和孤寂的慰问都消失了。我在鱼缸里养了两只金鱼,而鱼这种水栖动物的天性便是沉默。
如今,这条毯子挂在帕维奇在贝尔格莱德的书房里。就在他的书桌边。我想,这是我给丈夫、我永远的爱人带回的哈扎尔人的礼物。起先我只想带回些鹅卵石,可最后,我却带回在高加索地区多雾的山地间自我放逐乃至绝迹的神秘部族编织的珍贵毛毯。
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帕维奇和我都不知道里海在阿塞拜疆语里被叫作哈扎尔海,我们不知道任何与哈扎尔有关的地名,我们甚至不知道有一位著名的阿塞拜疆籍作家名字就叫作米尔扎·哈扎尔!这位作家还爱抽烟斗!
我曾向人求救,却鲜有人真正施以援手。
招待我的阿利耶夫总统和他的夫人梅赫里班,试图用这条毯子曲折地传达他们的心意。编织的纹样、颜色和装饰——他们没有选择有声的言语,而是使用上述早已失传的语言,诉说着那支消失民族的秘密。它们留下待解之谜,留下传奇。
曾经簇拥着我的人群骤然消散,人们或是出于悲伤,或是出于私心,但更多的,是因为曾经对我的妒忌。
在古帕地区的高加索山上,有一座名为卡纳尔伊的村庄。住在那儿的两千居民操着陌生的语言。他们完全自给自足,守护着既有的各种各样的风俗习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使用的是何种语言。但我推测,他们正是传说中的哈扎尔人。
与此同时,我却不得不更多地与外界沟通——虽然是无声的——因为是通过电子邮件,帕维奇的出版商们从世界各地联系到我,他的读者们也不时用世界各地的语言给我写信。
这部辞典中记录的事件发生在公元8世纪或9世纪(或者说曾发生了数起类似的事件),主要围绕曾经参与“哈扎尔大论辩”的哲人展开叙述。哈扎尔曾是一个自治的强大部落,这支善战的游牧民族何时被沉默的狂热驱使、从东方迁徙至此地已经不可考。7世纪到10世纪间,他们定居在里海、黑海之间……本书主要叙述哈扎尔人和哈扎尔的城邦消失之前的大事件——一场关于他们的信仰渊源的大讨论。如今我们已经无法解开哈扎尔信仰之谜,实际上,即使是当时已经发展为显教的三大教派——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也对问题的答案争执不下,三大教派流传至今,而哈扎尔王国在大辩论之后不久就覆灭了。
只有在塞尔维亚,在贝尔格莱德,在我的祖国,我才会感到孤独。同样的,只在自己的祖国,帕维奇才会被遗忘。这话没有丝毫夸张的成分。面对残酷的事实,我已经足够克制。塞尔维亚如此决绝地与才华、成就、杰出、勤勉、诚实、耿直和精英划清界限。
正如帕维奇在《哈扎尔辞典》中写道:
三年时间里,在我的努力下,全世界范围内有超过40种帕维奇的著作出版。他生前的作品还在被人阅读,被翻译成汉语、俄语、土耳其语、印尼语、斯洛文尼亚语、英语、格鲁吉亚语、蒙古语、韩语……他的剧本在罗马尼亚、波兰,在莫斯科,在普利耶多尔被搬上舞台。
我的毯子来自高加索地带的古帕地区,那是阿塞拜疆的边境,与俄罗斯接壤。8世纪的地图显示那里曾是哈扎尔王国确切的所在地。此后,它便告别了历史舞台,没有留下任何实在的遗迹供后人追索。
此外,我用了整整三年时间修订了塞尔维亚语版的《哈扎尔辞典》,这也是它最早的版本。这部死后重版的作品让我操劳到咳血。至今它已在世界范围内被翻译成36种语言,重印了95次。数字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毯子在阿塞拜疆是被保护的品类。
在塞尔维亚之外的地方,事情是简单、直截了当、轻而易举的。我四处游历,曾为世界各地的学术机构做关于帕维奇的主题演讲。我得以和人们交流。
阿塞拜疆人将织毯技术视为国宝和杰出的文化遗产,他们还设立了一个“织毯部”!因为全国各地不同地区的编织法、图案、装饰、颜色、材质都有所差异,如果你购买或者获赠一条毯子,会附带得到一张精心制作的、注明准确信息的证书,这是一份独特的身份证明。
只有离开塞尔维亚,我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这是件多么糟糕、恐怖、难以想象的事啊。我是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妻子。但我却只能在他的祖国之外,在塞尔维亚之外,得到援助,保护塞尔维亚自己的文化!
*
当我写下这些字句时,情况已经有了很大转变,这些着实归功于我西西弗式的勤勉,我独自承担了本应该所有人参与其中的事。我写作,为21世纪的塞尔维亚人作证,唯恐我们忘记自己的来路。这件事不仅事关一位作家,不仅事关他的作品、他的遗孀,它甚至成为塞尔维亚的某种隐喻。这个国家正在逐渐走向灭亡,但毁灭不过是积重难返,咎由自取!这个国家至今毫无悔改之心!
我将毯子在双人床上铺开,在这座神奇国度的八天里,我孤身一人躺在这里,在阿塞拜疆,在哈扎尔。我的丈夫,米洛拉德·帕维奇不在枕畔。他长眠于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的墓穴中,与我阴阳两隔。感谢阿塞拜疆人、感谢哈扎尔人,他们为他塑造了第二副身体,让他的纪念碑伫立在塔斯玛吉丹公园,让孩子们能抚摸到他。家长们将孩子们高举到纪念碑的底座上,孩子们用手轻拍着冰冷铜像的膝盖,抚摸米洛拉德的手,摩挲他镀金的鞋子……帕维奇生前就是一位公众人物,去世后更加贴近公众。在公园里,任何人都可以触摸他的身体,站在他身边合影;那座纪念碑在某种程度上让人们与他之间的联系变得触手可及。他属于每个人,不独属于某个人。去世之后,帕维奇日复一日地伫立在贝尔格莱德的市中心,我难免嫉妒。
*
阿塞拜疆第一夫人。品味非凡的美人。这里神秘的女主人。
那是一个雾霭沉沉的夜,我置身彻底的黑暗中,精神濒临崩溃。也是在那晚,我找到了自我,是哈扎尔人带给了我光明,并帮我熬过了之后近两年的时光!阿塞拜疆的外交大使埃尔德尔·哈桑诺夫先生来到了我的家,告诉我在塔斯玛吉丹即将建一座帕维奇的纪念碑。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堪比闪电。要知道我的身心早就被那些口是心非的疯子摧毁了。我奔走于塞尔维亚的机构、协会、文职人员的办公室,只在极少数情况下获得知识精英们的接见,我被羞辱、拒绝,被晾在走廊上苦等,被厌恶、孤立、驱赶、戏弄、欺骗、虐待……甚至被咒骂。
我将毯子从那只别致的皮包里取了出来。它用一层窸窣作响的包装纸包裹着,上面摆着一张闪闪发光的印着烫金字母的白色名牌,名牌上仅仅印着一个名字:梅赫里班·阿利耶娃。
实际上,不止我一人有上述遭遇,甚至梅赫里班·阿利耶娃女士也受到怠慢。他们是在利用我报复米洛拉德·帕维奇。
我擦着眼泪,接着犹如受到电击般顿悟:这些礼物只是由我代收而已,它们实际上是献给塞尔维亚,献给米洛拉德·帕维奇和《哈扎尔辞典》。我意识到自己承担着一份沉重的责任。
在这样的国度,在这样的时代,只要你活得成功,不论在有生之年还是死后,都不会被原谅。
阿塞拜疆人为何如此,我何德何能接受这样的恩惠?我再一次问自己。
然而,阿塞拜疆大使却递给我请柬,邀请我参加各种招待会和宴会;每逢米洛拉德的生辰和祭日,他们都会在他的墓碑和纪念碑前摆上花圈,给我送来一整篮一整篮高档礼物;我还收到一本特别的阿塞拜疆语版《哈扎尔辞典》,上面还印有那处公园纪念碑的照片,还有纪念碑的金属模型。我就像哈扎尔公主般被宠溺着,最后,还作为政府的客人来到巴库旅行,得到了一张哈扎尔的毛毯。
阿塞拜疆人赠送的礼物将我包围:罐装鱼子酱、盛放东方茶饮的镀金手柄的水晶杯、银制盘子,盘子上雕刻着火焰图案——那正是阿塞拜疆,这座炽烈的国度的标志。此外,还有一张昂贵的、独一无二的毯子。
哈扎尔人拯救了我的心,恢复了我的丈夫去世之后在他自己的国家、他的故乡所丢失的尊严。难道帕维奇和我注定要承受这一切?谁知道呢!唯一确定的是从我们拥有生命的那一刻起,就得面对这光明与黑暗并存的世界。
我正在巴库,坐在位于哈扎尔海海岸边的地标酒店里哭泣。
我清楚地知道荣耀的背后是什么……
珍贵的毛毯
失落的旗帜
阿塞拜疆人为何如此慷慨,我何德何能接受这样的恩惠?
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对欧洲电视歌唱大赛着迷。我喜欢欧洲音乐电视开场曲中闪现的星星,它们让我想起那些印在用来包橘子的脆薄包装纸上的图案!(年轻的读者大概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但我无意去阐明。这只是我私人经验中的一部分。)言归正传。当我还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妹妹和我会在欧洲电视歌唱大赛之前准备好几页列有国名、曲名和空白栏的纸,方便我们自己投票。长大后,我结过两次婚,试着让两任丈夫和我一起做同样的事情,但他们并不欣赏在自家客厅里投票的主意,也不理解我近乎庆祝节日般的热情。(显然,你们只会成为狂热的运动迷!)短信投票的方式已被引入,而当那轻柔的音乐一响起,我那种女孩式的参与庆典的激情就再次被点燃。
我坐了下来,开始哭泣。
在此之前,我从未在现场欣赏过音乐比赛,甚至在我的祖国塞尔维亚都没有过。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欧亚之间,在阿塞拜疆,在巴库,成为欧洲电视歌唱大赛的现场观众!主办国的特邀嘉宾!人生如戏。
我环顾四周。床上堆着许多价值不菲的丝绒质盒子,地板上躺着一只巨大的袋子,里面是一张罕见的东方风格的毯子。
我小心翼翼地保存着2012年欧洲电视歌唱大赛的三张票,其中有两张是半决赛的入场券,一张是决赛的入场券。和收到阿塞拜疆第一夫人赠予的附带证书的毯子一样,它们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情绪上的抚慰……
亲爱的女士,鱼子酱已经放在了冰箱里。此外,还请查收阿利耶夫基金会赠送的礼物。
有人将欧洲电视音乐大赛视作一场时尚风潮——他们无疑大错特错!它的意义远高于此!我活到现在,游历过四方,还从未见过其他地方掀起如此风潮。比赛就在海边的水晶宫的音乐厅举行。音乐厅刚刚建成。到了夜晚,奢华的灯光亮起时,射出的光线仿佛可以照射到了最近的那颗星球。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酒店房间,只想把身体抛在床上,暂时忘记阴魂不散的戈布斯坦,让自己的身心腾出一点空间,迎接下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当晚的欧洲电视歌唱大赛。可事情并非我想的那样。房间的入口处贴上了一张纸条:
音乐厅中的音响效果宛如水晶般剔透,可以同时取悦超过两千位观众。用普通的手机随意录下现场的歌曲,都足以媲美任何专业音乐设备的音效。我的座位很高,就在大厅主席台正下方,足以将整个大厅的宏伟景象尽收眼底。目光所及……是极度辉煌的声与光。舞台上冰火对决。安保措施严密整饬。约800人的团队在进场处奔走协作,保障着观众的安全。观众们先后要通过三次安检,从停车场到音乐厅一路有多个检查点,现场秩序井然。根据我收到的入场券可以推测,当晚的决赛入场券约为1000欧元。令人意外的是,入场券上印有我的名字,因此,我还必须出示护照。我学到了不少关于恐怖袭击的知识,对相关安保措施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在返回巴库的路上,我又一次感受到飞机起飞和降落时的耳压变化。我们感觉天旋地转,头昏眼花。来自戈布斯坦的频率如此强大、敏锐。
因为电视节目在整个欧洲播放,三场原本应该在黄昏举行的比赛被调到凌晨。比赛结束的时候,已然破晓。
果真如此。我们在博物馆门口打开车门时,没有遇到任何问题,之后也再也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我们参观了异常现代、充满交互体验的博物馆,足以与巴黎的博物馆相媲美。理事此刻正坐在行政大楼里,精明,专业,带着商人般的理智,与之前判若两人。和我预言的一样,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因为坐在音乐厅里,我错过了烟火,不禁有些遗憾。但夜晚的巴库本身就焕发着迷人的光彩,璀璨的高塔,宛如现代灯塔般在云端放射着激光的摩天大楼,数不尽的发光的音乐喷泉,极具当地特色的饰灯,置身其中,你便能欣赏永不落幕的烟火。
丈夫去世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拥有一半哈扎尔血统(当然另一半属于塞尔维亚),我果断地认为,一旦驶离这片人类的电子科技所不能掌控的区域,那扇门就会恢复正常,于是,我走了进去。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想。
我的房间位于酒店的十六楼,透过占据整面墙壁的玻璃窗,可以俯瞰音乐厅、大海和光芒如焰的高塔。连续八夜的灯火盛典,足以让我铭记一生。
但我们都不敢坐回车里。我们的担心是相同的。如果我们钻进去之后,又被困住了该怎么办!当晚可就要举行欧洲电视歌唱大赛的半决赛了呀,就在水晶宫音乐厅,我们可要穿着时尚优雅的衣裙坐在特别的卡座里……!
欧洲电视歌唱大赛曾经是一场包罗了欧洲绝大多数国家的节日;如今参赛选手越来越多,并且随着欧盟的成立,在某种程度上,选手也变得多样化,但节日的氛围却不断变化,变得更像一笔巨大的生意。歌唱比赛变成了类似好莱坞、宝莱坞乃至工厂般的由英国人操控的巨型商业实体。不可否认,主办国仍是曾经的主办国,歌手也毫无争议地代表着不同的国家,但节目的标准、基本架构、组织形式乃至每一处细节都由英国人把关。歌唱比赛变成了规模巨大的英国公司。节日盛典已然变味。
意外的是,司机竟然打不开这辆超现代的总统专属坐骑了!他试过所有方法,生拉硬拽,借助工具,车仍旧岿然不动……守卫们也围了上来,来了四个人;他们鼓捣了一通,也无济于事。我们被困住了!还未离开,就被某种玄妙的力量困在了这里。最后,一位身材精瘦的年轻人从一扇开着的窗户钻了进去,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过去三十年里,我们生活的世界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道德的标准,比如智慧的价值。内部早已变化,却维持着表面的和平镇静,但我们这些普通人只相信我们所能看见的。因此我们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毫无疑问,它们是真实的。但背地里、在我们视线之外发生的事,却更加复杂、有力,也更为关键。
桑葚启发了女士们自觉意识的言论,让我们不禁会心微笑。理事不经意地瞥了眼山下的建筑,我们则意兴阑珊地往小巴车走去。
我坐在欧洲电视歌唱大赛的现场,犹如置身云端,整个音乐厅都向我敞开着,舞台、走道、观众、导演、参赛者集中候场区……但我不得不承认,更多的时候,我关注着发光的巨型屏幕,而非现场的舞台。某种程度上,此情此景是对我们这些生活在21世纪的普通人的生命的隐喻,我们过着芜杂而多变的人生。我可以看见导演区的闪烁的摄像机、无数的屏幕,看见摄影师在选手之间穿梭(这场面你没法在电视里看到),他们循着精确的路线奔到歌手面前,接着又迅速折回,以免影响到现场直播。我发觉就在我身边正站着一位保镖(我就座的区域,每六个人就会配有一位保镖)。我拍下了许多令人注目的场景,我挥舞着旗帜(遗憾的是,我手里只有一面免费派发的阿塞拜疆国旗,所以无法亲自为塞尔维亚摇旗助威)。与此同时,我还紧盯着靠近座位的那排闪光的摄像机,回过头看,任何一位电视观众所看到的现场都比我看到的要清晰得多。
“现在,亲爱的女士们,我要走回几个月前才开放的博物馆了,你们也将回到来时的小巴车上,不过一旦吃下这些桑葚,你们就会被戈布斯坦施下永恒的魔法—— 你们的灵魂将有一部分被牵绊住!”
可现场的氛围没的说,充满力量,令人澎湃,魅力无穷,仿佛能一点点看透生命本身,虽然留下的仅仅是一点碎片,一段回味,一种印象。
事实上,戈布斯坦是高原上一片散布奇石的荒漠。在大型停车场附近终于有一棵孤零零的树。我们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理事让守卫们给我们采摘了一些桑葚。原来,我们是坐在一棵巨大的白桑树下。缎白色的莓果,透着无与伦比的甘甜,是久违的儿时的味道,我整个人都被甜蜜的温暖填满。当时,我正置身于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在古代历史的中心,然而这美妙的甜味却将我带回童年。马拉哈特女士向我们讲述与桑葚有关的逸闻,讲述丝绸之路一度穿过阿塞拜疆,讲述除了普通游客之外,不明飞行物专家们也会到戈布斯坦做相关研究,讲述新近发现了四副年代不详的骸骨。在介绍完里海-高加索地区考古科学研究所后,她以一番感慨作结:
停车场与大厅的距离十分远。我们不仅要带上一双舒服合脚的平底鞋(?!),甚至还带上一两只三明治以备不时之需,每一届的决赛之夜都超过(或者说至少,这取决于你怎么看)五小时。欧洲电视歌唱大赛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既像是节日盛典,又类似于运动竞技比赛。身着晚礼服或燕尾服,带着闪光的珍珠和金饰,脚蹬高跟鞋的观众们排着不见首尾的长队依次通过安全检查口。和所有折磨人的公共活动一样,所有观众随身携带的包都要搜查,连水都要接受检查。此外,VIP贵宾在铺着红毯、装点着花篮的音乐厅门口还必须接受金属探测器和携带警犬的安保的检查。终于等到决赛时刻了,可我不仅要出示印有我名字的专门入场券,还不得不出示护照。
还是聊聊我们的女主角吧。马拉哈特夫人是一位家庭美满却又热衷于科学事业的中年女人,她精神饱满,乐观积极,善于自我实现,她为曾经许下的宏愿得以成真而感到自豪,至今她仍致力于维护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执照。她坚信,一旦拥有这一荣誉,就必须保持它的荣光。
飙升的肾上腺素和节日的狂欢,让我感觉自己兴奋到极点,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破坏我的好心情,只有一件事让我耿耿于怀。音乐厅位于伸向里海-哈扎尔海的海岬上,海岬上伫立着一根飘展着阿塞拜疆国旗的旗杆。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旗杆。当然,不仅仅是旗杆本身,旗杆上的国旗也是最大的。高加索-里海地区吹来的风终日在巴库呼啸着,只要你经过这儿,就会听到那面国旗发出雷鸣般的巨大声响。没能在节日现场举起一面小小的塞尔维亚国旗让我懊悔不已;我有些自卑,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民族身份,爱国心让我如鲠在喉。我曾试着找一面塞尔维亚国旗,甚至在正式拜访驻巴库外交使馆时,向大使求助,却得不到回应。要知道我们属于一个民族,没有必要打着爱国的幌子谋取私利,也不会在任何场合滥用国旗。好在我国的选手获得了欧洲电视歌唱大赛的第三名!对于一个小国而言,无疑是一场巨大的胜利!但未能摇动三色旗为泽里科·约克西莫维奇、为我们、也是为自己助威,却让我心伤不已。我曾态度温和地向塞尔维亚大使馆的外事处请求,我需要的不过是那种全国的报刊连锁店都在售卖的廉价国旗和国徽。事实上,我们这样的平民往往无缘国际性的政治场合,甚至是体育竞技比赛场合。想想我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们代表着绝大多数人,我们是最普通的爱国者。但实际上,我们却像是国家饲养的宠物。我们甘愿被差遣,尽管如此,我们仍旧爱着自己的国家。我们的爱,不多也不少,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面国旗。
能有专门部门尽全力守护一个国家,是多么美妙的事。可怜的哈扎尔人灭亡,正是因为他们无力保护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实体能够证明他们的存在,建筑、文学、文字、墓穴……“他们已经被淹没。”大概只有里海的名字尚且保留了历史的公正,在阿塞拜疆语里,它被称为——哈扎尔海,哈扎尔德尼斯。
后来,我终于在街角的报刊亭买到一面小小的、价值五十元的塞尔维亚国旗,我把它插在花瓶里。那是一只细细的、只能插一朵花的花瓶。我试图用它抚慰我在狂欢庆典后的落寞,填补我在阿塞拜疆欧洲电视歌唱大赛上未能展示祖国标志的失落——它是祖国的象征,也是欧洲的象征。
亲爱的读者,我冥思苦想许久也不知如何表达那一刻的感受!在我生活的那个国家,首都的两座最重要的博物馆——国家博物馆和现代艺术博物馆——已经闭馆十年之久;我是一位作家的遗孀,我丈夫的作品已被译成了至少36国文字,他生前的作品《哈扎尔辞典》一次次在其他国家和大陆再版,却不允许在自己的祖国出版。事实上,无须赘言……塞尔维亚的愚昧落后所有人心知肚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退回到蛮荒时代!但不要忘了,塞尔维亚也有一系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纳入世界遗产名录的遗址。回到塞尔维亚后,我立刻查阅了名单:加姆兹格拉德-菲利克斯·罗姆利亚纳(2007),科索沃中世纪遗址(2004),斯图德尼察修道院(1986),斯特利拉斯和索伯察尼(1979)。
死亡,或者重生
“我希望戈布斯坦能够被列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区之一。经过十年的艰苦奋斗,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阿塞拜疆是火之国。它的国徽形似火焰,一团喷涌而出的火红、深紫、橙色火焰。
那个重大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我想每个人脑袋里都掠过了一些答案:伟大的爱情,婚姻,孩子,博士学位,在国际上享有科学家的美誉,太空旅行,死后能进入天堂……
距离巴库不远的海岸边上,有一处火祠,名为“阿塔山”。想要介绍这一片古老的焦土并非易事。它不同于我们熟悉的古代历史中的庙宇,那里没有宏伟的纪念碑建筑或美轮美奂的立柱,也没有留下任何见证人类对火元素的敬畏与崇拜的实物。什么都没有!它不过是在平坦的焦土上用平整的暗黑色岩石垒成的庭院,庭院中心有一座矮塔,自燃的火焰从塔中源源不断地喷出。这团火已经燃烧了数个世纪。火祠与琐罗亚斯德教有关。这一古老宗教崇拜火,在印度、波斯等地盛行;它竟然流传到此地,从地理学角度看,着实奇异。
“然后我的愿望成真!”
我走进阿塔山。它看起来就像古代商队的歇脚处,院墙隔出了许多内庭。这些内庭既是祈祷室,也是供朝圣者、火之信徒遮雨蔽日的庇护所。
“然后呢……?”我们不约而同地问。
火祠沉默地证明着远古时期对地底热力的崇拜,折射了人类与地球、与自然、与令人惊异又难以预测的天地之力和谐共处的历史。
“于是,我许下了一个愿望……一个宏大的愿望!”
不得不承认,直到我走进火祠,我才意识到阿塞拜疆人为何会迷恋喷泉,为何在每一处街道上都修建着喷泉,为何这里随处可见伴着光与音乐的水之舞。答案就在这里:在里海-哈扎尔海之滨,在海洋深处,只要你叩一叩地球,便会喷出油料、天然气,还有伴随着灼热的气流涌出的混杂着火山灰和熔岩的涓涓水流。在阿塞拜疆,除了从里海-高加索地区吹来的永不止歇的风以及海滨的村庄,其他的事物无一不是滚烫的。
我们看着这位理事女士,面面相觑,受到了惊吓,也被她镇住了,仿佛她自己就是她对我们描述的那条蛇。
我们的巴士司机是一位安静的男人,他话很少,总是低着头看地面,直到踏进火祠,他才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初到戈布斯坦上任时,一直努力熟悉这个地方,却遇到一件离奇的事。那是一天中午,酷热难当,我发觉石头上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光亮。那种恢宏的夺目的光彩,钻石般的光彩啊。走近些,我才发现是一条巨大的蛇,是它的鳞片在反射太阳光。我震住了,立在那儿,一动不动。那条蛇正看着我。不,我没有害怕……恰恰相反。我被那条蛇的美貌迷惑了,我爱上它了!”
“请诸位参观火祠吧,我要回家一趟,离这儿不远,就在附近的村子,我给你们摘些自家院子里的黄瓜吧。”
我们正满怀期待地走在探索史前生命的路上,理事却突然停了下来;显然,她发现我们对一直尾随着我们的高加索蜥蜴充满好奇。她说道:
他的直率让我们很意外,当然更让我惊讶的是他给我们带来的礼物。黄瓜,竟然是黄瓜!
我们在曾经洪水泛滥、如今却干旱而焦灼的土地上蜿蜒前行,一只高加索蜥蜴就像宠物般跟随着我们。马拉哈特女士告诉我们在漫长的历史中,这里一度是孕育动物和植物的沃土,却在几千年前,偶然变成了里海-哈扎尔海。我为时间的纵深所震撼,从新生代到中生代再到古生带,如此明晰,如此自然,好像我们是在观看一档电视节目;但实际上,我们目光所及、踩在脚下的是闭锁在星球内部的岩层间喷射出来的能量。
他很快就回来了,满是自豪地扛着一捆小小的温热的黄瓜。这些黄瓜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异常多汁,美味极了。
我们就像小羊跟着母羊般跟随她进入主洞,辨识山洞顶上堪比游戏的岩画——鱼肚子里藏着一只牛,穿着太空服似的外套的戈布斯坦人,在其他文明中未曾见过的形状奇异的船,鹿群经过的标记……这个主洞被称为“阿兹卡”,入口看起来就像阴户。我小心翼翼地搜集着预备带给帕维奇的哈扎尔鹅卵石,把它们塞进口袋里,唯恐被景区保安阻止。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我对阿塞拜疆砂石的热爱并非出于单纯的观光性质,也不是有收集癖,而是因为我必须完成的这件事。因为文学,因为热爱,我要将曾经属于哈扎尔的碎片埋葬在伫立于贝尔格莱德的塔斯玛吉丹公园的我丈夫的纪念碑边。
“我对自家院子里的黄瓜,可是很有信心!你们不知道要让它们在阿塞拜疆、在海边活下来有多难,而我却拥有一整座菜园。这里遍地都可以挖到油和气,可我们也需要黄瓜啊!”
国家公园的理事被阿塞拜疆人尊称为马拉哈特- 哈努姆,她熟知此地亦真亦假的传说。在我有限的经验中,她也是我遇见的第一位如此精通科学的考古学专家、历史学专家。这位名叫法拉加瓦的女士几乎能对各种事实做出艺术上的阐释。她的讲解从事实到传说,从科学到歌咏风景的诗歌,无所不包;甚至在面对黄昏时分的深渊时,她还论及了玄学。
老天,我从哈扎尔的土地上带回的一切都不及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深刻。世界是相对的,财富同样也是相对的,无法用数额的大小来衡量的,人类对它的认知可谓千差万别。
我之所以提到总统的白色小巴车,因为它是戈布斯坦的传奇故事中的英雄之一。稍后,故事一旦开始,它就会开始承担自己的使命。
我在阿塞拜疆仿佛化身为真正的哈扎尔公主,收到了许多珍贵的馈赠,有丝绸、天鹅绒、金银财宝、织物、茶叶,但黄瓜却是绝无仅有、意义非凡的,是礼物中的礼物。透过它,我看见哈扎尔这片土地的本质。
不要忘了,我们一行四位女士是作为正式的塞尔维亚代表团受阿塞拜疆政府邀请,来出席欧洲电视歌唱大赛的。一辆小巧而舒适的白色小巴车伴随着我们旅行的全程,司机是一位男子,我们发现他在通过众多为类似欧洲电视大型活动设立的关卡时,居然不需要出示任何文件。一切似乎都在恭候我们。我们便开玩笑说,车牌上字母PA的意思是“来自潘切沃的人”,那里的司机以车技糟糕著称,甚至在遥远的阿塞拜疆,甚至警察,都想对他们退避三舍。我们把这个只有我们本国人知晓的笑话告诉导游安吉丽娜,她瞥了我们一眼,告诉我们PA的意思是“总统用车”,在阿塞拜疆只有三辆这样的小巴车。我觉得,直到那一刻,我们才意识到此行规格之高。一切对我们的确过于轻松,当然有时也困难重重(我们甚至不能独自去商店、提款机和餐馆……)。
一进火祠,我的漆皮凉鞋上的带子便开始噼啪作响。可真有我的!没有谁会穿着简易的凉鞋走石头路,何况地下还充满易燃气体,地球的内部正在呼吸!这声音似乎暗示着前路将充满这样或那样的惊喜。我这个年纪,已经历经沧桑,对于人世乃至彼岸世界都有所体悟。
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的露天博物馆,馆长是一位头脑十分敏捷、专注事业的女人,她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就像一位现代女祭司,一位史前时代的守护者,戈布斯坦地区的管理者。她名叫马拉哈特·法拉加瓦。记住这个名字!
参观了12世纪的火祠之后,我们来到一处兼具建筑学价值和人种学价值的现代重建的遗址——“加拉”。和之前的遗址截然不同,“加拉”被整饬得焕然一新,它的外观融合了古典与现代风格。这座伫立在考古学公园里的中世纪堡垒已经彻底翻新,就连最底下的石子都已经换过。它整个儿都是崭新的。
我在戈布斯坦体验到难以比拟的兴奋。这里无疑是极少数既能体验鬼斧神工的自然风光,又能感受数千年前的史前人类艺术的地方。此外,我还发现在戈布斯坦及其周边地区的传说中确实也提到了外星人。
不要忘了,我之所以启程开始这趟阿塞拜疆之旅,是为了从被视作哈扎尔人的人那里带回些石头,埋在帕维奇身边,埋在我的丈夫身边,埋在位于塔斯玛吉丹公园的纪念碑边上。于是,我来到这个如同鸡尾酒般混合了各种文明的国度,我在戈布斯坦、在火祠收集到了石子,在沙滩上捡到了小贝壳。然而,在加拉,一切都被修饰得近乎完美,我甚至都看不到一只鹅卵石。
戈布斯坦充斥着地理奇观。这里有山洞、岩石和各种各样的史前岩画;岩石暴露在干燥的风和酷烈的阳光下,留下各式各样被侵蚀的痕迹,都是气候的化石。这片巨大的充满诱惑的地狱般的风景之中,还留存着史前人类的绘画——这群人被称为戈布斯坦人——他们描绘了自己的小船、猎物以及象征他们自己的简单形象。这些开放给游客的石阵在这座星球上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趁机询问带我们穿越巨大遗址的馆员,这里是否发掘过任何可以证明公元9世纪哈扎尔部落出没于如今的阿塞拜疆的证据。
*
但她并不理会!她不断重复哈扎尔这个民族并不存在,哈扎尔不过是一片海。但我坚信历史上存在哈扎尔民族,并罗列了一系列证据,却还是没法说服她……那女孩十分固执:这里没有哈扎尔人,只有海!我回味着这句话,觉得她不无道理,帕维奇选择这个消失在历史和时间的深渊中的民族作为主题并非偶然。所有民族都能在这个主题中获得关于身份的隐喻。曾经桑田,如今沧海——哈扎尔海——仅此足矣。就像亚特兰蒂斯岛沉没后,只剩下名为亚特兰蒂的大海。世事变迁后,唯余空寂。正是因为没有留下有形的遗迹,哈扎尔人的故事才变得格外神秘——没有建筑,没有语言,没有文字,没有墓穴,没有陶制品。了无痕迹!只有这面富藏着石油的水域还被当地人称作哈扎尔,只有阿塞拜疆境内的几处村落名为哈扎尔,只有某个姓氏叫作哈扎尔。
它正在发散着自己特有的声音。
哈扎尔地区的哈扎尔人也质疑我,令我大为受挫。我和一位现代风格的可汗雕塑合影,想象他就是《哈扎尔辞典》中的可汗,而我正是哈扎尔海滨的阿捷赫公主。为什么不呢!?
我想,如果有光学意义上的海市蜃楼,那么声音和重力也可以构成海市蜃楼。是的,我确信如此。我们看着面前这片称为戈布斯坦的土地,这里有着壮阔的地理奇观,孕育着智慧与文明。
那天早上,我们四个人是这片综合景区仅有的游客,五月的烈日炙烤着万物,我们的导游金娜(也就是安吉丽娜)头痛欲裂。我们只好躲进新翻修的中世纪堡垒附近某家超现代风格的餐厅里。餐厅的外立面由钢筋、大理石和巨幅玻璃构成,与近旁堡垒的浅灰色石材堪称绝配。我们坐在皮沙发上打着瞌睡,毒烈的阳光影响了我们的心情,我们只觉得累和困,甚至还有一丝忧郁和沮丧。空调发出单调的嗡嗡声,远处几位侍者正在低声交谈着。我们不发语言,每个人都深陷在自己的情绪里。
戈布斯坦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沟壑纵横的地方。沟壑之地。我们面前耸立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巨大的高高的平台,看起来简直就像外星的地理平台。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迎接不明飞行物的降落场。尽管我们还站在海岸边,身处阿塞拜疆的最低点,但我的耳朵仿佛还是能感受到压力,好像自己正在上升或者降落。要知道里海可是一片在海平面下27米的水域。
突然,有东西重重地撞上了玻璃墙。撞击声十分有力。我们跳了起来,侍者们一路小跑。一只带血的鸽子躺在了餐厅外炽热的大理石地上。它背部着地,仰躺着。已经死了吗?!这情景既诡异又恐怖。鸽子似乎将巨大的玻璃幕墙当作了空气,误以为这里没有阻碍,全速冲了过来,便撞上了。现在它已经死了,就躺在我们面前,近在咫尺,却因为一墙之隔,内外之别,又仿佛远在天边。它被玻璃墙反射出的那片无际的天空欺骗了,这幻象给了它致命的惩罚。
里海的沙滩和海岸上并非布满沙粒!你踩在脚下的都是贝壳。阿塞拜疆产的石油,无论是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钻取的,都来自那些早已灭绝的贝类。我们的导游安吉丽娜告诉我们,如今巴库的石油产业延伸到方方面面。当我站在女人的角度,提议他们也应该开一家石油美容院时,安吉丽娜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就在第二天,她送给我们四人每人一套用石油、火山泥和地上的贝壳作原材料制成的高档“哈扎尔”化妆品!包括一整套面霜、面膜、身体用磨砂膏、沐浴香波的化妆品,都是阿塞拜疆产的。
孤单的鸽子要飞往哪里?为什么它没有意识到那里不是天空,而是墙?为什么它一定要我们亲眼见证它的惨死?为什么我会在这次愉快的旅行中见证死亡?为什么哈扎尔会有这样的惨剧?
在阿塞拜疆,我终于理解了壳牌石油商标——那只精美扇形贝壳的精髓。石油有些是树木的化石,有些是贝壳的化石。阿塞拜疆的石油无论是陆产还是从海洋中开采的,都是贝壳化成的!这些贝壳活蹦乱跳的时候是美味的食物,生病了便开始孕育珍珠,死去了又变成沉积物——黑黄金!这种躲在硬壳里皱巴巴的生物是多么可贵啊,它奉献了多种多样的珍宝!
侍者们端着一杯水,冲了过去,推开门,去救那只鸽子。
从巴库出发,沿着靠近里海——也就是哈扎尔海的海岸线的公路,就可以抵达戈布斯坦。一旦离开阿塞拜疆的首都,往南走,你就会看到典型的荒漠景观。银白色的砂石,有着灰色丝绸般的质感。它们曾属于海底世界,但沧海桑田,几十万年间,经历潮起潮落,咸咸的海水渐渐变成了琼浆,正是因此,这里又被称作“湖”。附近的石油钻塔形似塞尔维亚的吊桶杆,它们就像鸟儿般不断俯身饮用石油。
就在这时,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它翻了个身,站了起来。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媒体会给我们灌输那样单一的关于过去的认识——古埃及、玛雅、印加人,即关注木乃伊文化这一支——却遗漏了戈布斯坦,我们对此地无价的岩石宝藏几乎一无所知!
它还活着!
巴库附近有一片很大的区域,被称为戈布斯坦。它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证的文化遗产,无论从文化意义上讲,还是从地理意义上讲。这片区域充斥着光怪陆离的岩石、荒漠、奇妙的多山平原、间歇性喷发的平顶火山——还有数以千计的史前人类留下的岩画。这些露天艺术遗迹无不令我叹为观止。我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在同一片土地上同时欣赏到触目惊心的自然美景和这个星球上最早一批居民的艺术创作。有超过6000块石头上见证了过去5000年到40000年的遗迹!
我们都满心欢喜地松了一口气。我们见证了一次死而复生。多么神奇!多么幸运!我们亲眼见证了一场意外的死而复生。
迷人的地狱,诱人的风景
鸽子转了转它的小脑袋,透过玻璃打量我们。它似乎在摆造型,于是我为重生之后的它拍下了一张照片。不久,它在大理石平台上蹦了蹦,扑腾了两下翅膀,便向着天空,向着那片自由、开阔、无限、近于永恒的地方飞去了。
这是一片建造在沙土之上的国度!我们常常忽略了这一事实。
可它刚刚飞了几米,就跌回地面。仍旧是背先着地。和刚才一样。不过它小小的爪子握得紧紧的。
我之所以想从哈扎尔带些鹅卵石给帕维奇,正是因为那片“海”的名字——哈扎尔海,它留存了曾属于哈扎尔人的记忆,岩层里留存着这个星球诞生之初的记忆和人类文明的根基。在出席盛大的欧洲电视歌唱大赛之后,我会沉浸在地理奇观之中。
侍者们冲了出去,给它的身体洒水,将它挡在阴影里,却无济于事。鸽子一动不动。它死了。就隔了几分钟,它又死了一次。
从自然、地理和气候上看,阿塞拜疆可以把人逼疯!常见的气候带有十一种,但在这片相对狭小的地方竟然有九种!!巴库及其周边,包括里海-哈扎尔海位于地平面下27米;阿塞拜疆境内的高加索山海拔竟然有4400米!在这个落差范围内孕育了半荒漠、草原、湖泊、岩石化的河床、沙滩、火山、桦树林,这里有着占地巨大的国家公园还有众多史前遗迹,广布着温泉、油田和本地特色的动植物。说它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并不为过!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此地的岩层、石地和山脉。在阿塞拜疆,你将目睹星球古老的另一面。
我们几乎是逃出餐馆的。无形的死神之手就在身边制造暴行,我们感到恐惧。
*
我连续见证了两次死亡和一场重生。
其他的礼物也将接踵而来……
多么可怖的经历!
事实上,我在巴库见证的并非欧洲电视歌唱大赛,而是这个国家此刻的繁华。见证这座城市的黄金时代,这是一位游客收获的最大的礼物。
即使强者,也难逃一死。
巴库未来会怎样,我无从知晓。在网上你可以看到未来规划,绝对会让你不由得屏住呼吸。本地居民已经切实地感受到未来已经开始发生,如果你有一个月没去城市的某个地方,再次经过便认不出来了。变化如此迅猛。
*
巴库整座城市是略微倾斜的,形状像竞技场。在老街最奇妙的体验是你会发觉海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在另一边——远处是本地的三种风景,三个层次的建筑:古老的,现代的,最后是超现代的摩天大楼。建筑与地形和谐地融为一体。没有丝毫突兀,没有任何碍眼的事物,一切如行云流水。
2011年6月,贝尔格莱德塔斯玛吉丹公园的帕维奇纪念碑揭幕仪式遭遇了一场强暴风雨。当天,雨水如注,路上水流成河,树木被风撕扯着。塞尔维亚和阿塞拜疆的两位总统几乎无法完成为纪念碑揭幕的仪式。风不断吹起遮盖物,露出纪念碑本身。
阿塞拜疆人还迷恋着其他东西。喷泉,公园,纪念碑,还有纪念馆。它们装点着巴库的地平线,成就此地的奇景。塞尔维亚使馆前的广场上就树立着一位阿塞拜疆作家的纪念碑。那是一尊巨大的头像,他书中的英雄人物垂挂在他的头发上。不远处还有一幢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筑——文学博物馆,巴库最著名的建筑之一。它里面珍藏着《哈扎尔辞典》手稿的复制版。
两国使者充满仪式感地走到帕维奇的纪念碑旁边。塞尔维亚总统鲍里斯·塔迪克吩咐我,由我将他们引至纪念碑边,并宣读官方协议。随后,一群鸽子被放了出来。但有一只鸽子怎么也不愿飞走。它始终缩在帕维奇的纪念碑、帕维奇的第二副身体附近的花圃中。塔迪克把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仿佛他的双手就是它的巢穴、食盆,他把鸽子递给了我,让我爱抚这只鸽子。莫非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塞尔维亚驻巴库大使馆就在老城,看到自己国家的国旗在那幢优雅古典的三层别墅上飘荡,我感觉无比自豪。说到国旗,我发现阿塞拜疆人对于国旗的崇拜几乎赶上了美国人。你每走一步,就能看到一面国旗,有的大,有的小。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旗杆就在巴库港,水晶宫大厅的右侧。作为风之城的巴库,没有一刻是寂静的,因为它的中心始终有一面旗帜高高飘展着,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那一刻,我被击中了,竭力平静地说:
国宴酒店前方燃起了巨大的喷射型篝火,穿着民族服饰的女子走到我们面前分发蒸糕片和羊奶酪。哈扎尔人异乎寻常地好客,乐于分享。过去的几年中,在驻贝尔格莱德的使馆内我已经有所体会,来到阿塞拜疆后,我才意识到这整个民族都拥有此项美德。
“是他,是帕维奇的魂魄,对吗?”
风十分强劲(当然在巴库,已经算温和!)。我看见石质门框上的猫、商店里的哈扎尔风格的鞋(鞋尖是倒钩形状,用金银丝装饰)、被欧洲电视台吸引来的观光客、魔幻风格的建筑外壁、铁艺阳台、木质露台、舒适的书店、开花的野生开心果树——但都是在电动汽车里看到的。很遗憾,我在巴库的行程往往是从交通运输工具A辗转至交通工具B,从C入口转换至D入口,散步的机会十分有限。要等到晚些时候,这些防患于未然的安保措施才会撤销。
塔迪克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但是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片深渊般的空寂,透过它,你仿佛看见星辰与宇宙的尽头。
每次参加官方性质的旅行,我都会遭遇两类大问题:不喜欢导游和不喜欢拍照。我是一个挑剔的旅伴。更糟糕的是,通常我们被视作政府邀请的宾客,所以我们的向导往往很有存在感。通常是由博物馆的理事陪伴我们!这事烦不胜烦。更令人厌烦的是,我们对宗教学校、清真寺、客栈、土耳其浴室、土耳其喷泉等等都非常熟悉,此外社会主义、苏联、俄罗斯一类话题,也已经是陈词滥调。我们是欧洲电视台邀请的重要宾客,我们出人意料的博闻强记,因此更多了几分魅力。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失神的一瞥。
我们被请上一辆安静的电动旅行车,希尔凡沙阿宫的理事带领我们游览古城,我们从一个景点逛到另一个景点——少女塔,有着众多考古发现的古老市集,希尔凡沙阿宫,土耳其浴室,驿站,古钱币博物馆,公共水阀,广场;当然,还有喷泉。打着褶子的昂贵毯子挂在门框内价值不菲的杆子上,有些甚至干脆就铺在商店门口的街面上。阿塞拜疆的毯子堪称国宝,他们甚至设立了专门分管毯子的部门,核发用来买卖的毯子的证书。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矫情。总统和哈扎尔公主,白鸽和暴风雨。
巴库老城,当地人称它“堡垒”。当地的街道、小巷、墙壁、新旧纪念碑、宫殿、多门的巨塔、清真寺还有集市,似乎并不属于曾经的阿拉伯古国。它更紧凑,被整饬,被装饰,熠熠生辉(和现代巴库一样),散发着过去某个宏伟年代的特殊的愉悦氛围。该怎么说呢?它融汇了一切:伊斯兰、土耳其、南高加索、巴尔干、罗兹岛、马耳他,大约还有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我时不时还会联想到戛纳和尼斯、巴登-巴登……文化和建筑上的杂糅汇通。
但这就是事实……
*
*
招待我们的是金娜,我记不住她的名字,所以我叫她安吉丽娜。她是一个热情的女孩,用俄语、英语和粗浅的塞尔维亚语和我们聊天,她叫我Frau Mihajlovié,大约因为她刚刚结束在德国波恩的外派工作。我们四位女士和安吉丽娜,还有我们的小巴车司机,构成了一个塞尔维亚代表团。我的名字按照阿塞拜疆语的发音规则应该是雅丝米娜-哈努姆,在欧亚之间,我化身成收集哈扎尔鹅卵石的Frau Mihajlovié。我的名字——雅丝米娜——出自阿拉伯语,在阿拉伯语里并不是一个生僻的词。但在阿塞拜疆,所有的名字都杂糅了土耳其语和斯拉夫语的特色,而使得“雅丝米娜”充满了异域风情。
总统团队、大臣、安保、记者、摄影师按部就班地退场。
巴库的标志是少女塔,它位于老城的入口。少女塔不露声色的粗粝风格让我想起了迈锡尼的建筑。在这座城市里随处可见属于往昔的东西,有天然的,也有人工的,这将我带回了迈锡尼。建筑严整的外形和形制都与岩石本身贴合,尊崇古代至高无上的四元素法则——火,土、气、水。对阿塞拜疆人而言,自然与文化的遗存无疑是第五种特殊的元素。
一位记者却留到了最后。很意外地,她向我提问:
阿塞拜疆的文化遗产没有任何夸饰和炫耀的成分,一切都显得简约、优雅、高雅、精巧。
“那只鸽子是被做了什么手脚吗?”
阿塞拜疆的国徽是“布塔”(buta),据说是一团火焰,象征着火元素。我觉得它像一团炽烈的眼泪。整个国家的各类装饰多多少少都与它形似。我们甚至可以在羊绒织物上发现它,它就像一个可以变换成不同角度的饱满逗号。
我回答:
*
“大概是接到了政府最高级别的指示,我无权再透露更多了!”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座风之城、火之国的中心。
哈扎尔海滨
一走进宽敞的客房,我就被占据整个墙面的落地窗后壮阔的海景吸引住了,海边有粼粼闪光的宫殿、火焰塔、宝石形状的光彩夺目的水晶宫。水晶宫穹顶边缘的射灯如此耀眼,仿佛要将它的光芒射向外太空。光线摇摆着,看起来就像在空中尽情舞蹈的鬼魂。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场地跨欧亚的身心之旅也将以筵席作为结束。
当然,最终,我们还是到达目的地,地标酒店。酒店的布局有点怪。前台竟然在半空中,在第十九层,我们的房间在十六层,SPA中心在九层,餐馆在二十层,会议中心却在地下四层!
我就坐在哈扎尔海的海岸边,享受着海鲜午宴。他们帮我们披上了柔软的毛毯,猛烈的风带来了油和贝壳的气息,侍者们端上了许多盛着鱼和酱汁的浅盘。
我本以为自己前往的是一座黯淡的城市,一个带有社会主义性质的东方国度的单调都城,但迎接我的却是灯火璀璨的都市。五光十色的光线让我应接不暇——建筑外立面、摩天大楼、公园、喷泉、道路、高塔还有十字路口;一切都沐浴着光亮,饰灯、车灯、激光、聚光灯、LED灯……天空中三束不规则的射光,象征着现代的巴库,灯光射在玻璃外墙上如同火焰。交通警察手中闪亮的指挥棒则向我们预告,前方是规模惊人的交通阻塞。整个城市以欧洲电视歌唱大赛的接待处为中心堵成了蜂窝,到处都是堵塞、绕行和寸步难行的车辆。一场夜间大崩溃!豪华轿车的喇叭尖叫着,警察用扬声喇叭高声指挥,我们的司机想从一条单行道绕到酒店去,酒店就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却怎么也到不了。已经是21世纪,但从A前往B——无论是用车、飞机还是船——无疑是一件难以完成的任务,仅凭人力显然已经无法解决这场因为低速和超负荷造成的拥堵了。
阿塞拜疆的一切都是那么模棱两可。这儿既不属于欧洲,也不属于亚洲,既不以穆斯林为主要宗教,也没有其他足以称霸一方的宗教;人人都会俄罗斯语,但他们的母语却属于土耳其语系;甚至里海,名为海,实际上,却是湖。
一辆豪华的白色小巴车正停在路边,将带着我奔驰在夜晚的巴库。接下来的一周,它是我们的专车。
著名的白鲸鱼鱼子酱中的白鲸鱼真的是一种鱼。我这才意识到,白鲸鱼并非一家公司的名字,而是一类特定的鱼!一类异常美味的鱼。它必须生活在大海和河流之间,所以十分稀少。
这里显然不是酒店,而是机场的贵宾楼。这无疑是我体验过的最友善的行政流程了。办好了护照相关的手续,我便在内阁部长的指引下开始了巴库之旅。
他们端上了用鲟鱼、白鲸鱼、库图姆鱼和萨赞鱼等烹饪的菜肴,在国宴上,这些鱼都会配上石榴酱。主食沙拉是鲜李子和酱李子。桌上摆着一排碟子,分别盛着鲜嫩多汁的小葱、香菜、蒿菜、薄荷。
在阿塞拜疆,我不断经历类似的茫然和误判,虽然在旅行中类似的事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迷茫。
阿塞拜疆菜与土耳其菜、塞尔维亚菜的口味差异极大。这里的菜通常是半熟的,分量少,但会放更多酱汁,口味更加辛辣。它不同于小亚细亚风味,更像是南欧或地中海菜系,却保有自己的风格。我猜,这里的菜大约受到里海-高加索地区菜肴的影响。它给我的味蕾带来了异常特别的体验,让我回味良久,犹如此地的历史传统和地理起源。
我飞行了一整天,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巴库机场,那时,我对这个国家还一无所知。我疲倦极了,还要适应当地与塞尔维亚的三小时时差,然而一出商务舱,我们这个代表团就被马不停蹄地带到了小巴上,小巴沿着主机楼绕行一圈后径直开到了铺着红毯的豪华宫殿的入口。宫殿内装饰着大理石、璀璨的吊灯、气派的立柱、镜子,摆放着仿巴洛克风格的椅子。我以为这是一家靠近机场的酒店(甚至有点太近了),但穿着统一制服、用水晶杯盛着茶水招待我们的“服务”人员却收走了我的护照。更让我莫名其妙的是,我们的行李还被送到“酒店”另一边的出口处扫描,好像我们不是刚刚落地,而是预备带行李离开。
阿塞拜疆最著名的菜肴是肉饭,我可以直截了当地说,阿塞拜疆肉饭的烹饪方式与塞尔维亚人处理米饭的方式完全不同。阿塞拜疆肉饭的秘诀在于香料。抹着一层厚厚核桃酪的鸡肉是当地的名菜,肉饭上也常常覆上一层类似的酱汁。
*
不过,在阿塞拜疆喝上一杯咖啡可真是件难事;欧洲电视歌唱大赛期间,也不例外。我花了五天时间才意识到阿塞拜疆人根本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从文化渊源上看,阿塞拜疆人之所以喜欢喝茶,大约受到两种文化的影响:一是俄罗斯文化,二是伊斯兰文化,这两种文化对阿塞拜疆的影响可谓源远流长。阿塞拜疆人喝茶的习惯,具体到使用的器具、泡茶的方法、茶的口味,都因袭了俄罗斯和伊斯兰的经验,所以有些外国人会觉得当地饮茶的方式似曾相识,有些外国人却感觉颇为陌生。如果你预备在巴库喝一杯咖啡,先预留好等待的时间;咖啡端上来后,通常还没有糖,你得额外要一些糖,而他们给你的糖不会超过一茶匙,甚至会以牛奶代替。一开始,你会觉得是服务员在偷懒,认为大赛主办方对服务员的培训不过关,但你很快会发现,即使是在应对其他更为复杂的情景时,他们也没有出过任何纰漏;我这才意识到在阿塞拜疆咖啡是舶来物,麻烦的根源并非负责餐食的服务人员的怠慢、语言障碍或者低效,而是咖啡本身。
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概括巴库和阿塞拜疆的其他地方给我的印象,我想,那一定是这个国家对传统遗产的继承和对美的追求,前者旨在发扬光大,后者则彰显着务实的精神。阿塞拜疆人就像欧亚边界的瑞士人,精益求精,追求卓越,他们希望能尽快追赶上发达国家。他们不像处于新旧转折期的俄罗斯那般傲慢自大,没有美国式的粗糙,没有沾染欧洲的衰颓,不像阿联酋那般金玉其外,更不像塞尔维亚那般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是一个多民族并存的小国,铭记被占领过几百年的耻辱,因此他们力求提升自身的地位。尽管这片土地里喷出了石油,遍地的石油,但他们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儿饼。
旅行的后半程,我改喝茶,一切便好多了。他们将坚硬的方糖单独放在一只碗里,我喜欢将它们投入茶水中,抿上一口。方糖逐渐融化,甘甜的滋味随着茶水缓缓弥漫于唇齿间的感觉令我回味无穷。
石油产业累积的资本被投入到方方面面,基础设施、建筑外立面、公园、风景区、纪念碑、垃圾处理系统、道路和交通线……但重中之重,无疑是美化城市。
*
阿塞拜疆的首都比塞尔维亚的首都更有资格称为“白城”;它干净,整洁,有序,规整,明亮,朝气蓬勃,夜晚格外繁华,是一座宜人的城市,名不虚传。
旅行的最后一天,我们受邀参加了一场家庭聚会。巴库当地的别墅集中在海岸边,聚会便是在海边。那天是某位同行者母亲的八十岁生日,这位老妇人定居在塞尔维亚,但出生在阿塞拜疆。
只在很少的时候,风才会停下来,不一会儿,你就会闻到未经加工的石油的味道,一种纯天然却异常刺鼻的气味。
我坐在阶梯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场气氛、排场都和电影《芬妮和亚历山大》中的情境一模一样的节日聚餐。这感觉奇异极了。
如果世界上有所谓风之城,非巴库莫属。尽管靠近里海-哈扎尔海和高加索山脉,属于半荒漠气候,但巴库是当之无愧的风之城。告诉你吧,来到这座城市就别想保持发型,有时甚至连在风中行走都成问题。我翻看过在巴库拍的照片,竟然没有一张露出全脸的,取而代之的是被风吹乱的头发。你或许会问,这里的风不是从海和湖泊上吹来的吗?不应该是湿润的半透明水雾吗?实际上,那种典型的欧洲气候被大风彻底削弱了。
尽管只是一场家庭聚会,但宾客都是阿塞拜疆文艺界、知识界、政界以及学术界的精英。尽管不算意外,但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出席过如此规格的私人聚会。高雅的话题和举止,高级的招待和饮食,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在自己的祖国,我却从没奢望能有如此文明的待遇。
这座城市从整体到细节都呈现出非凡的工艺风格和艺术品位,彰显着都市的内在精神和无处不在的美学,而美丽的市容并非归功于过去十年来飞速发展的石油产业带来的经济繁荣,可以说与新近累积的财富无关,更不是为了迎接欧洲电视歌唱大赛。成就这座城市的,是几百年来不同的文化与文明的教育、启蒙和智慧,这里(还有塞尔维亚)还延续着古老欧洲失传已久的激情和乐天主义。
我们一行塞尔维亚女子被这家人视作远道而来的贵客,被邀请前往家中做客。正因为我们是塞尔维亚人,才有如此礼遇,加入庆典。宴会上,我们一再为塞尔维亚举杯。这家人十分好客,他们直率、淳朴和细致,远离故土的我仿佛又回到了祖国。虽然我身在阿塞拜疆,却不时感觉自己是在塞尔维亚南部、希腊或者土耳其小镇上的名人世家,甚至还感受到阿罗蒙地区特有的微妙氛围。
如果必须给巴库一个定义,我想,它应该是欧亚之间的巴黎。这一印象从抵达这里的那一刻起,一直延续到旅行的最后一刻。这里的建筑呈现出丰富的象牙色,点缀着多样的装饰——阳台上的铁艺、室内的枝状吊灯、富丽的装潢,室外布置着喷泉、林荫道,夜晚灯火璀璨,高档的商店内闪烁着来自欧洲和美国的高档牌子。但巴库要比巴黎干净得多!
让我大感意外的是,宴会上招待我们的女主人,一位女政治家竟然把手机别在胸口。我着实吓了一跳!要知道,在塞尔维亚,女人一度(甚至直到现在)把钱藏在胸口中心的位置,她却把现代通信设备放在如此私密的位置!(可别跟我说把手机放在胸口会影响健康!把钱放在胸部也不健康;健康与否这不是重点!)
这里的建筑无疑融合了伊斯兰和东方的情调,还有苏联的影子,有一点格鲁吉亚或者土耳其的风味,同时还让我联想到马耳他和希腊;此外,还有一些超现代的建筑会让人想到迪拜,正如当地人所说的,巴库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兼容并包。阿塞拜疆是独一无二的。它是火之国。这片土地上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地貌奇迹和资源,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
我们随后前往女政治家附近的另一处别墅里饮茶、吃蛋糕和饼干。那幢别墅位于哈扎尔海滨。那儿有一片泳池,有一座种满桂足花、须苞石竹和玫瑰的花园。一只盛着茶水的地道的俄罗斯式茶壶就摆在室外,旁边还有一只形似水烟壶的装满火炭的小炉子。
巴库真像巴黎!建筑,氛围,甚至城市的色调,方方面面……
我在花园里左顾右盼,打量着围坐在大桌边上的人们。俄罗斯女人身材浑圆、金发白肤,有着深色的大眼睛,面部就像长有鸟嘴般轮廓分明;皮肤黝黑的男人却显得面目模糊。世界各地不同地区乃至不同时期的文化与文明在他们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烙印,这些印记互相影响,难以辨明……女人们已经开始生出皱纹,却露出猫似的养尊处优的神情,吸引着在场男人们的关注和照顾。长久以来,不仅在塞尔维亚乃至整个欧洲,女性们不得不委身于男人。无所不在的男权和与之相关的不平等已经被我们视作司空见惯、理所应当的事,我们甚至开始学会饮鸩止渴,陶醉其中。很久之前已经在欧洲绝迹的事物竟成为如今令我们趋之若鹜的事物。无疑,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巴库——光与风的城市
*
我期待在阿塞拜疆的旅行能有完全不同的体验。当地的政府邀请我作为特别嘉宾,参与当时正在这个国家、这座城市举行的空前盛大的媒体活动——欧洲电视歌唱大赛。我乘坐商务舱,享受机场VIP待遇,住最奢侈的酒店,享有外交豁免权,受邀观看三晚决定性的赛事……我带了四套晚礼服,各式各样的漂亮鞋子、珠宝,甚至还有帕维奇和我的俄语版作品作为礼物,当然,还有一些专业化妆品……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坐在总统的小巴车里观赏里海沿岸的风景……我参观了保存着四万年前的岩壁画的遗址,拜谒了琐罗亚斯德教的火神庙;我前往阿塞拜疆名流的宅邸,参与私人宴会;我收到各式各样的馈赠,就像真正的公主;我会在午夜时分前往巴库水晶宫聆听音乐会,直到第一缕晨光降临巴库,才尽兴而归;我有专门的保镖,就连我去商店里买护翼卫生巾,他们也会贴身跟随;我的行程如此紧张,有时连坐下来吃一顿酒店里价格惊人的简餐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小巴车里吃上一点抹油鸭肉;我在这个人人好茶的国度,常常为了一杯咖啡等上二十分钟;我甚至与恐怖袭击擦身而过,命悬一线。毫无疑问,我将经历肉体和灵魂上的震颤……当然,我更期待后者,那种灵魂上的体验。
返程日子到了,当我带着打包好的行李准备离开时,却被告知航务系统中无法查询到我的返程票,我将无限期地滞留在巴库!虽然我是VIP贵宾,乘坐的是商务舱,购买的是原价票,却仍旧无济于事。虚拟的航务系统将它们一笔勾销了。我被困在距离家几千公里之外的阿塞拜疆。我有些恐惧。我想一定是头上的神明在警告我,他们曾经在我面前杀死了一只鸽子,如今又要阻止我返程。我似乎在欧洲电视台、欧亚基金会赞助的朝圣之旅中,冒犯了哈扎尔人……
*
既然我丈夫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巨型纪念碑曾由一架军用飞机从巴库运到贝尔格莱德,那我应当也能乘上一架民用飞机返回小小的塞尔维亚啊。我祈求头顶的神明不再阻挠我,我愿将我身边的所有礼物全部贡献出来,但显然整件事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是阿塞拜疆的外事部门。
愿爱、文学、艺术与灵魂永垂不朽,愿死者在黄土之下安息!
终于,在行政力量和其他人员的协助下,航务系统解锁了我的名字。我搭上了飞往贝尔格莱德的航班,在飞机里,我从报纸上得知音乐大赛决赛的当晚曾及时阻止了一场恐怖袭击。坦白说,我并没有被吓到。比起恐怖袭击,路上的交通,甚至那些不怀好意的神魔更让我畏惧。
坦白说,从出发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这无疑是一次朝圣,我预备从这片哈扎尔故地取一些鹅卵石埋在丈夫帕维奇的纪念碑边上,埋在塔斯玛吉丹公园的花坛里。他的雕塑是在巴库制作好再运到塞尔维亚的,我将回到这尊雕塑的“诞生地”,我将为帕维奇的这“第二个身体”和他手中的《哈扎尔辞典》带上一份本乡本土的砂石样本。
回到贝尔格莱德之后,我把从哈扎尔带回的鹅卵石埋在塔斯玛吉丹公园纪念碑附近的花圃中——包括戈布斯坦的深色石头,从名为阿塔山的火神之庙中带回的黑色碎石子,还有从哈扎尔海滨带回的小贝壳。
终于,我来到了巴库——白天,它是都市,是首都;到了夜晚,它却变成另一座城。
最后,我写下了这次旅行的见闻——《哈扎尔海滨》——我相信文字就像石头一样恒久稳固,这是我成为作家的原因。愿文字永恒……
哈扎尔海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蓝色的水域。飞机降落在巴库机场,这座由深色钢筋和玻璃混搭的机场向我们展示了无与伦比的建筑之美,它看起来和《星球大战》《星际迷航》等有关世界未来的电影中的建筑别无二致。机场标灯亮起后,我得以看清它精巧的钢筋骨架和镶嵌其中的丝带状玻璃。一幢未来的东方宫殿。
在夜幕降临之前飞行,目睹晴空万里之下罕见的地理奇观,让我感到无比激动。飞过黯淡无光的土耳其领土和深蓝的黑海,你就能看到翠如宝石的柔软植被和层层叠叠、绵延无尽的格鲁吉亚山地,但很快你将目睹那仿佛属于其他星球的地理景观。就像身处火星!长达几百公里的赤裸山脉彼此纠缠,既像赤色的霓虹灯,又像空间飞船的跑道。那些曾经如多瑙河般奔腾的河流,如今只剩下石化的河床,河床蜿蜒如蛇,盘亘在植被荒芜的山谷间。河床在落日的余晖下仿佛光滑的冰面。反射着黄色光线的静谧河床之下,是微光粼粼的幽暗之地。我看到地下闪过三道极其骇人的光束。不一会儿,飞机舷窗外的景色变成了一片更加蛮荒的不毛之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白的死火山群,接着是外星飞船的停机坪般的平整山地。光怪陆离的地理奇观的尽头,便是里海。哈扎尔德尼斯——阿塞拜疆人通常这样称呼它。
前往巴库的旅程如此漫长。即使享受外交便利,这趟紧凑且不失奢华的行程也耗费了一整天。我们从清晨一直奔波到傍晚。我们先飞到拥挤的伊斯坦布尔机场,时间往前推了一小时;紧接着花了三个小时飞往巴库,时间又往前推了两小时。为了让中欧的居民能在格林尼治时间八点、让亲爱的塞尔维亚观众在格林尼治时间九点观看在巴库举行的欧洲电视歌唱大赛,巴库的赛事不得不从每天的午夜开始,决赛结束时正是巴库时间凌晨四点,彼时黎明将至,太阳从里海-哈扎尔海的水面升起,旅行的疲倦也随之一扫而光。简言之,我们的时间被调快后了三小时。
巴库让我感到归家般的温暖。当地人的思维与我们十分相似,他们比希腊人、土耳其人亲和。值得一提的是,阿塞拜疆是小国,人口数与塞尔维亚大致相当;它与邻国亚美尼亚存在边界问题,塞尔维亚与科索沃之间也存在类似的麻烦,两国都为此陷入了激烈的政治争端。阿塞拜疆与塞尔维亚两国唯一显著的区别在于资源,他们盛产石油,而我们占有水资源,两者的丰富程度不相上下,我无法预测未来两者的价值孰高孰低,但现在两者无疑都有着领先世界的优势。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让我想起他们那些脸孔与法尤姆木乃伊肖像相似的祖先——科普特人以及后来的阿罗蒙人,虽然我并不真的了解他们;他们有着大而明亮的黑眼睛,鹰钩状的瘦削鼻子,醒目的充满雕刻感的眉毛。他们也有蓝眼睛的斯拉夫人的血液——直刺阿塞拜疆的高加索山脉带来了俄罗斯人的余脉。因为邻国伊朗使用波斯语,阿塞拜疆的语言受影响,变得晦涩难懂,我对他们的语言一窍不通,只能尽量保持缄默。广泛使用的阿塞拜疆语属于突厥语系,地位和俄语大致相当。人们总是不自觉地从阿塞拜疆语切换到俄语,从俄语切换到阿塞拜疆语。不过,他们或多或少也能听懂塞尔维亚语,一方面因为阿塞拜疆语同属于斯拉夫语系,一方面因为阿塞拜疆语有外来的突厥语词。另外,我重复三声“噗、噗、噗”驱除厄运时,当地人也心领神会地回以惊异的眼神,他们也有类似习俗。但必须说明的是,两国之间的直线飞行距离竟长达四千公里。
阿塞拜疆与伊朗、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俄罗斯、格鲁吉亚、亚美尼亚接壤。它是真正意义上东西方交融的国家。它既不属于欧洲也不属于亚洲,却地跨亚欧。它既不是伊斯兰教国家也不是基督教国家,但两种宗教却得以在此共存。
*
直到有一天,我变成了哈扎尔公主……大使馆的全体工作人员会在米洛拉德·帕维奇的生日和祭日到他的墓前祭拜,会在我参加读书会时陪伴左右,会在各式各样的场合献上精妙绝伦的礼物;我见证了走廊地带协议的签署,出席了伊斯兰教会学校、教堂、纪念碑、公园的开幕典礼;我成为塞尔维亚-阿塞拜疆字典的校对人……最后(或者说一切才刚刚开始)我又作为嘉宾受邀前往巴库,出现在装点着红毯、丝绸、鱼子酱、真金白银和书本的场合……
早在那时,哈桑诺夫先生就告诉我,阿塞拜疆永远都是我的第二个祖国。我以为这不过是外交辞令、东方式的客套,甚至是虚浮轻飘的奉承话。
几年前,阿塞拜疆驻塞尔维亚大使埃尔德尔·哈桑诺夫博士找到我,郑重地告知我,他们要为帕维奇建造纪念碑,那时,我对阿塞拜疆这个国家几乎一无所知。我只能通过学校地理课上习得的常识,从久远的记忆——苏联,新派伊斯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印象——巴库是重要港口,仅此而已。
2011年,阿塞拜疆政府出资重建了贝尔格莱德的塔斯玛吉丹公园,在公园里修建了一座米洛拉德·帕维奇的纪念碑。他们还开展了一系列纪念活动,印制了阿塞拜疆文版《哈扎尔辞典》的五十周年纪念版,制作了配套的纪念章。纪念碑揭幕时,我回赠了阿利耶夫总统一部《哈扎尔辞典》手稿的复制版。他的国家将帕维奇视作自己的作家,我理当献上一份珍贵的礼物。米洛拉德·帕维奇去世之后,不同民族、语言、文化、宗教都将他视作自己的作家,但颇为讽刺的是,他的祖国并不这么想。如今,帕维奇的多部作品已在世界范围内印刷了三百余次,但塞尔维亚对他固有的偏见并没有改变。
总有一些旅行会彻底改变你,让你升华,让你成长,让你永生难忘。阿塞拜疆之行正是如此,它可以给你文化和地理意义上的启迪。对我而言,这还是一次朝圣之旅。我将化身《哈扎尔辞典》中的哈扎尔人。
受阿塞拜疆政府和优雅美丽的第一夫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使梅赫里班·阿利耶娃女士主持的基金会之邀,我在巴库逗留了八天。包括我在内的四位女性组成了塞尔维亚代表团,受邀来此观赏欧洲电视歌唱大赛,在异国的一周多时间里,我们无疑受到了官方最高规格的礼遇。
我是塞尔维亚籍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妻子,我的丈夫创作了享誉世界、被译为至少36种语言的《哈扎尔辞典》。如今,身为遗孀,我无疑拥有两个故乡:塞尔维亚和哈扎尔。我在塞尔维亚出生,我的一生却寄托在哈扎尔。
阿扎里(Azeri),阿塞拜疆人的正式名称。阿塞拜疆有一片海,被阿塞拜疆人称作哈扎尔海。这片海也称里海——生活在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正是这么称呼它。可一旦来到巴库,你必须入乡随俗—— 一切都打上“哈扎尔”的烙印——哈扎尔海,哈扎尔沙拉(配白鲸子酱),哈扎尔油……
2012年5月,阿塞拜疆,巴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