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上前查看她的腿,帮她调整了下位置,钱媛青情绪不稳,仍旧有些气喘。
根子回神,应了声,半推半送把他弄出去。
王母叹了声,拽了把椅子坐她旁边:“大姐,你这是何苦,亲生儿子还能一辈子都不认。”
王母见她情绪激动,赶紧去拢陆强,叫根子:“你先带强子回咱家,让你爸给找烫伤膏,先住下,有话往后再说,别搁这儿添乱。”
“这畜生跟我没关系。”
他咬了咬牙,一声没吭。
“别说气话,都是当妈的,我懂。做再多错事也是心头肉,何况现在孩子回来了,你还真能把他往外赶?”
陆强不动不躲,杯里的水滚烫,全部淋在他半截脖子和前襟上。
钱媛青眼睛一涩,眼泪直打转儿:“老陆被他活活气死,他还有脸回来。”
钱媛青手抖的厉害,抓过炕头儿茶杯使劲掷过去,动作大了,扯到腿上的伤,疼出一头冷汗。
王母叹息摇了摇头:“我陆大哥在天之灵也一定希望你们好。”
陆强沉了沉眸,仍旧没动。
陆强随根子回去,直接进了主房的偏屋。格局和钱媛青那儿不同,主房左右两个房间,分别住老两口和根子。西屋没人住,成了柴房顺便养牲口。
钱媛青骤然睁眼:“别管我叫妈,我没你这么畜生的儿子,你进错家门了,给我滚!”
根子爸给找来烫伤膏,根子着急,伸手就要往陆强脖子上涂。
他站在原地:“伤的重不重?”
陆强偏头,接过去:“自己来。”
钱媛青胸口起伏不定。
两人折腾了半宿没吃饭,根子爸煮了一锅大年夜的饺子,冒着热气端上来,又给拿了瓶白酒和花生米。根子饿急眼,没多会儿就吃了半盘,一抬头,见陆强光顾抽烟,没动几口。
陆强身形微动:“妈。”这声叫的生硬,嗓子带着久不说话的沙哑。
“哥,不合口儿?让我爸给弄点别的?”
声音是极力克制的冷漠。
“不饿,你吃。”
根子明显感觉掌中的手在颤抖,接着徒然抽出来,搭在胸口,闭上眼:“滚出去。”
“那你喝口酒暖暖身?”
他并未察觉别人的目光,视线定在房门正对的柜子上。
他夹烟的小指勾了勾额头:“睡一觉就行,没精神。”
刚才没注意,这会儿几人把目光投过去,见那儿杵了个人,人高马大,黑衣黑裤,几乎挡住整个门口。
根子火速吃完,他不困,把偏屋让给他,自己出去看电视。
根子没理她,握着钱媛青的手:“强哥在门口呢。”
陆强褪下外套,蹬掉鞋,仰躺在火炕上,后背暖烘烘,身上寒气被一寸寸逼出来。
王母忙接:“有对象了?”
他睁了会儿眼,望着房顶,脑袋空荡,什么也没想。眼睛渐渐泛酸,他抬臂遮住,没盖被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根子顿了顿,没有动:“我不是自己回来的。”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睁眼已经三点钟。
根子撇撇嘴,钱媛青拍了拍他的手,“大娘没事儿,快跟你妈回去吧,”又对着王母:“妹子,昨儿他爸不还念叨他了吗,快回吧,我这儿没事了。”
陆强从炕上打挺儿坐起来,搓了把脸,外屋偶尔传来说话声,电视机正重播春节晚会。
王母骂他忘本的玩意儿,出去几年不知自己姓什么,小时候摔断腿,也没见现在瘸着。
身后手机震个不停,陆强就那么坐了会儿,才扭身摸过来。
根子回头:“妈,这能治好吗?要不行送医院吧,我车停村口了。”
电话是卢茵打的,说了两句,他都没怎么听清,那边人生嘈杂,乱乱哄哄,仔细一听,还有列车室里的广播声。
根子逃脱魔掌,往炕边儿半趴着,“大娘,怎么弄成这样,严不严重?疼不疼?”往她腿上看过去,她小腿周围用特制木板固定了一圈儿,缠着红线绳,看去粗糙又简易。
他心一跳,预感到什么,沉声问:“在哪儿呢?”
钱媛青看过来,笑了笑:“小志回来啦?”
隔了会儿,那边说了句什么。
屋里充斥一股刺鼻药膏味儿,只开了盏白炽灯,窗户对面是个通长的老火炕,旁边有炉子,上面搁着暖水壶。炕上的人平躺着,一条简易束带吊着她的腿,另一头拴在房顶晾衣绳上。
陆强皱眉:“大点儿声。”
根子吊着脑袋,呲牙咧嘴,哎呦呦直叫唤。
“我说,我在武清火车站,刚下车,接着应该怎么走?”
王母上来揪他耳朵,给他扥进去,“小兔崽子,总算知道回来了是不?”
她用喊的,这次很清晰,每个字都像锤子,狠狠敲在他的心口上。
“妈!你在呢!”
陆强咽了下喉:“你说你在哪儿?”
屏息等了等,门里一串脚步声,门被推开,根子眼睛一亮,看见自己老娘。
她大声:“武清。”
王全志,根子本名。
“淮州武清?”
“钱大娘?”根子喊了声:“我是小志啊!回来看您了。”
“是啊!”
先去的陆强家,根子走前面,撩开厚重的棉窗帘,过道里阴暗破旧,旁边只有一扇门,里面透出光线。
陆强手撑着炕沿儿,用力捏了捏,骨节泛白,好一会儿没说话。那边焦急问:“然后呢,然后怎么走?”
根子一愣,便知道他的顾忌,不敢催了,随他一步一步往前挪。
陆强终于有反应,拽过大衣,举着电话几步跨出去:“待那儿等我。”他猛的拉开门,屋外几人吓了一跳,齐齐看向他,他冲着根子:“车钥匙。”
陆强垂眸瞅他一眼,也没有个笑模样。
根子一愣,行动先于思考,隔空抛给他。
“哥,快着点儿啊!”
陆强一把接住,没做解释,快步往外走。
眼看家门敞着,根子回头,不知不觉和陆强拉开十几米,他插着口袋,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他停了停,又往回撤了几步。
卢茵吸着气:“你要快一点儿,冷死了。”她声音颤颤巍巍,带点埋怨带点娇气,听着都让人心疼。
根子步伐略快,不回来还好,这会儿到家门口,反倒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陆强抿唇:“我很快。你候车室里待着。”
住的离村口不远,两家是邻居,中间隔着一道篱笆墙。根子家条件要好些,两间瓦房,去年刚翻修,钱媛青只把正房好歹弄了弄,西屋还是之前的土坯房。昨天就是西屋掉了块瓦,她不愿麻烦人,想自己给搭上,雪天梯子滑,一没留神儿,就从房上摔下来。
他那边说完这句就挂了,卢茵不由缩了下肩。
陆强浑不在意,大大方方给他看。他先尿完,拉上裤链去上面等他。
现在室外温度零下二十度,她一下火车,一口凉气从鼻端窜到后脑,太阳穴突突的跳。身上只穿一件羊绒大衣和小短靴,怎能抵挡住东北的温度,风吹过,瞬间把她打透。
根子吹着口哨,状似无意侧了侧身,挡住他目光,也扒眼儿往他身下瞧。
这么北的地方她头次来,早上查了航班到淮州,再转火车到武清,接下来她不知道怎么走,先前怕他忙着,现在也只能给他打电话。
“现在也不赖。”陆强往他身下扫了眼,勾唇笑笑。
卢茵收好手机,转身回了候车室。
“那会儿你最猛,能整一两米。”
武清并不大,火车站历史悠久,是前苏联修葺的,黄墙绿瓦,仅一层。工作人员都穿军大衣,取暖措施并不完善,卢茵坐了会儿,双脚已经失去知觉。
陆强说:“记得。”
她在车站的角落里,门在右前方,小站乘车的并不多,偶尔才会进来一个人。她目不转睛盯着那个方向,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被大力撩开,一个高大身影走进来。
他笑嘻嘻问:“哥,还记得吗?小时候站一溜儿,比谁撒尿撒的远!”
卢茵眼一亮,猛的起身,脚一麻,又跌回去。
陆强侧头瞥他,又把眼睛投向远处。根子叹口气,两人上次共同站这不知多久前,一时感慨万千。
陆强也仿佛有感应,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那一瞬,谁也没动,就隔空看了彼此好一会儿。
身后一阵脚步声,根子也来凑热闹,两人并排站着。
他貌似下意识摸了下衣兜,却没继续,大步过来。
陆强往庄稼地走过去,直接解开拉链放水,憋了一路,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烟咬在嘴里,微昂起头,被白色晃的眯起眼。
卢茵活动了下脚,慢慢起身:“这么快?”
村落对面一马平川,空荡荡杳无人烟,被厚重的积雪覆盖,这里到春天是大片的庄稼。
前后也就半小时。
寒风凛冽,是真正意义的北方。
陆强冷着脸:“不会打我电话?”
村里没有路,根子把面包停在村口,陆强下车,站旁边抻了抻筋骨,环手点烟,呼出的气体仿佛能凝固。
“我打了。”
半途根子爸就来了电话,说人没事儿,腿已经找村医给接好,让他们别着急。后面换着开,到钱树林村已经早上五点。
“早干什么去了?”目光落在她红红的鼻头上,声音一软:“走吧。”
一路向北,车开了一夜。
他一手拎行李,一手去牵她,像握到冰块儿。
满世喧嚣的气氛里,耳边低低的一句:“新年快乐。”他说:“茵茵。”
卢茵步伐缓慢。
她侧头看向窗外,炮竹声震耳欲聋,激烈的到达巅峰。电视里,主持人齐齐出场,满脸欢乐的开始倒数。
他停了停:“冻僵了?”
突然间,窗外数朵烟花爆开,姹紫嫣红,渲染整片天空。
“你们这里太冷了。”
卢茵脑袋转的快,不由回忆那张快递单子上写的地址。
陆强看她一眼,放开她的手,半弓下身。卢茵不明所以,下一秒,天旋地转,被他捏住膝弯儿扛起来。
一时没有别的话,但谁也没有挂断。
卢茵低呼,拍他背:“快放开,这么多人看着呢。”
她轻轻嗯了声。
“怕人看就消停点儿。”
“明儿一早。”
他不顾别人眼光,一路把她扛出去。
卢茵心一揪,“你别太着急,什么时候能到?”
车子停在前广场,陆强拉开面包后门,把她扔进去,褪下大衣,将她团团裹住,才绕去前面打火儿开空调。
“去房顶补瓦,腿给摔折了。”
陆强没急着开走,坐到卢茵旁边。
她猛的从床上坐起:“严重吗?”
她脸颊因为充血微微发红,缩在角落里,身上覆着大衣,只露出两只眼睛。
陆强扔掉烟头:“初四可能接不了你,我和根子在路上,回一趟老家。”卢茵屏息等着,心跳快了半拍,陆强说:“老娘那头出了点儿事儿。”
陆强拽过她的脚,把鞋和袜子一并脱下,卢茵小小挣扎:“你干嘛?”
那端呼一口烟,他好像开了车窗,有呼呼风声送到她耳边。
他一拽,掀开胸前的衣服,把那两只小脚贴在肚子上,浑身一抖,不由低咒起来。
卢茵指头停住,改为手掌压在床单上:“这么晚还在外面?”
卢茵咬唇,缩了缩:“其实不用的。”
隔了两秒:“在路上。”
“等了多久?”
卢茵翻了个身,食指轻轻抠着床单,低低问:“你在做什么?”
“没多久,”脚心慢慢感受到热度:“刚下车就给你打电话了。”
他话不多,聊了几句,卢茵听出他语气不对,响彻天地的炮竹声里,他那边出奇的安静。
“不是要初四回来?”
陆强一顿:“在旁边儿呢。”
卢茵垮下脸:“我其实不应该去的。”
“和根子在一起?”
“对你不好?”
“吃了。”
“也不是。”卢茵没法定义,毕竟舅舅待她是真心的,舅妈为人刻薄,却也没撕破脸皮,人都是爱财的,也或许是她太需要了。
卢茵咬了咬唇,暗自傻笑了一会儿,故意换话题问:“吃饭了吗?”
归根到底,那不是家,倘若真有一丝归属感,她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陆强说:“要孩子就戒。”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卢茵转过来问:“阿姨的伤怎么样了?”
“总抽对身体不好。”
陆强往前靠了靠,索性把她双手也塞进来:“大夫看过,估计得养。”
“没什么事儿干。”
卢茵嗯了声,手和脚都在他胸口,蜷缩着,姿势诡异的别扭。
“你最近抽的有点儿凶。”
两人闲聊了会儿,车里温度升上来,手脚回暖,终于不那么冷了。
陆强:“嗯。”
在车里耗费半小时,太阳西斜,红灿灿,照在车窗的冰凌上,闪烁奇异的光。
隔着电流,她能听见轻轻的呼气声。
卢茵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卢茵仰躺到床上,心里作用,真觉得酒店的床要比舅舅家舒服些,她问:“抽烟呢?”
“不冷了?”
那端过分安静,他嗯了声:“刚想给你打。”
“嗯。”
心情突然大好,她笑着:“等我电话呢?”
陆强把她脚拿出来,上下捏了捏,白皙柔软,指甲圆滑剔透,透着粉,也就他的巴掌大。
她拿了电话给陆强拨过去,刚接通就听到他的声音,她一愣,那瞬间便有了决定,打算明早去车站。
卢茵缩了下,他手一紧,很自然送到鼻端嗅了嗅,故意逗她:“真么臭。”
还有几分钟就是春节。
卢茵脸涨的通红,手往他胸口拧,“那你还闻。”
但仍没觉得多热闹。
陆强又闻了下,嘴贴上去,亲她脚心和脚趾:“我不嫌弃呗。”
她打开电视,每个频道都在播放春节晚会,外面炮竹齐响,烟花染红半边天。
“你有毛病吧。”
卢茵心里不是不难受。人不孤独,有比较才会有孤独,孤独了,会想一个人。
两人打闹到一起,纠缠半天,陆强寻到她唇狠狠吻住,这一吻很久没分开,到最后,呼吸凌乱。
除夕夜万家团圆,酒店过分冷清,不见半个住客,前台小妹交过钥匙,不免多看她一眼。
陆强终于放过她,低沉着声音:“为什么会来?”
卢茵目送卢正友离开,等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才转身进去。
卢茵嘴唇嫣红:“反正也没地方去。”
他最后还是收下钱,一双老眼有光闪烁,深深埋下头:“明早回来吃饭。”
陆强掐她肉。
卢茵坚持:“大过年别那么累,给舅妈买件衣服,还有大可小可的零用钱。您收下吧,就当让我安心。”
卢茵呲牙,改口说:“想见你。”
卢正友再三推脱,摆手不肯收。
陆强看着她,长久地说不出话来。
卢茵见他情绪不高,故作轻松的和他聊了一路,临了塞几千块给他。
不可否认,他阴沉的心情好了不少。
更多时候,只能忍气吞声,勉强过活。
驱车回去,速度慢的她想打瞌睡,路是坑洼不平的土路,由积雪覆盖,然后被车轮碾压的泛光。
卢正友提着行李,闷不吭声跟在后面。卢家就只剩下卢正友,书没读过多少,很早辍学干苦力,他性子闷,不会说话,老婆说什么是什么,一辈子都被李岚拿捏。
卢茵迷迷糊糊一阵,看了看腕表,已经六点钟。
吃过年夜饭,卢茵收拾了东西出门。
他去接她只用半小时,回去却花了更多的时间。
李岚捏着钱,动作一顿:“是家里床不舒服?”卢茵张了张口,没等答,又听她道:“的确,这破床也该换换了,我睡都腰疼。那吃过饭,让你舅舅送你。”
卢茵舔舔唇,不禁看向他。陆强歪头靠着椅背,唇线松弛,本是一副颇慵懒随性的姿态,双手却不含糊的紧握方向盘,目光沉着,紧紧盯着前面路况。
卢茵顺便说:“大可小可挤在一起也不方便,我今晚吃过饭,去住酒店吧。”
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不得不为任何未知而谨小慎微。
到最后钱没要出来,她脸有些冷。
车子开到村口,天已经完全沉下来,原本白灿灿的原野陷入死寂,寒风肆虐,波动着树梢,像巨兽在嘶嚎。
卢茵点头说是。
卢茵从小生活在南方小镇,依山傍水,空气温润宜人,她从没来过北边儿的乡下,所以脚落地时有些傻眼。还没缓过神,厚重的大衣从肩膀落下来,陆强把衣服一拢,拥着她往里面走。
卢茵模棱两可的答了。李岚问不出什么,苦口婆心劝说一通,完全为她考虑,怕她选错人,碰见刘泽成一样的渣男。
乡间的夜格外黑沉,没有车马喧嚣,也没有华灯溢彩,眼前黑咕隆咚,完全被他带着走。
李岚怔忡,“又有人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五六分钟,眼前终于出现光亮,院落渐渐多起来,才发现并不是死气沉沉,每家每户都挂着大红灯笼,耳边偶尔有炮竹声,小孩三五成群,穿着棉袄,脸蛋儿冻得像苹果。
“不远了,”卢茵截住她的话:“也就这一两年的事儿。”
卢茵看的走神,踏到冰上,一个趔趄,呀了声。
“那还挺远的事儿吧,我是想,先把……”
陆强反应敏捷,提着她腰,把她扶正。
李岚有点难为情,知道昨晚的话她全都听见,可一细想,她钱都不给了,也没什么过意不去的,索性放开了谈。
“扭到没有?”
卢茵拿出几打钱:“这里有三万,我离得远,一直也照顾不到,多少您先拿着用,”她顿了顿:“大可上学的钱我单给。外婆留下的我一直存着,这个钱我不能动,将来嫁了人,手里总得有点儿才能挺直腰板。”
“没,”她拽住他手臂:“你冷不冷?”
“说什么?”她在围裙上擦擦手。
衣服给了她,他只穿了件薄毛衫,还是个宽领的。
卢茵换好鞋,把背包捏在手里:“舅妈,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你说呢?”
李岚端着盘子出来,笑着看她,不阴不阳道:“茵茵,大早上就出去玩儿了?小可一直闹着饿,我让等你回来一道儿吃。”
“要不给你。”她往下拽衣服。
回到家正好赶上中饭。
“穿着。”
卢茵脚步停了停,方向一转,去里面开了间房。
卢茵握住他裸露的手,想帮他暖暖:“还要走多久?”
她洗漱完去了趟银行。这几年黔源变了样,经济比之前发达,商场和饭店开了几家,她读的中学已经拆迁,现在是便捷酒店。
“十来分钟。”
卢茵后半夜没怎么睡,早起眼有些肿。
“那我们走快点儿。”
转天是除夕。
他在黑暗里看她:“要不扛你?”
“那这些年也该还完了。”
卢茵一惊:“别闹,也不看看场合。”
“她吃我住我的时候不算了?”
她心里是有些忐忑的,刚才在车上,有几次犹豫想回去,强忍着没敢说。一时脑热,今天就这么过来终归贸然,没带礼物,着装不够正式,还蓬头垢面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茵茵自打工作,哪年不给大可交学费?给你寄的钱还少吗?做人不能没良心。”
无论怎么讲,对这次见面都不够重视。
里间传来哀哀的抽泣,好一会儿:“我命太苦,爸妈不在身边儿,嫁个男人还是个没能耐的,两个孩子学费都是问题。”
前后琢磨一路,等她站在灯火通明的屋里时,才发现,情况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他被逼急,低喝:“我不去。”
根子见两人进来,先是张了张嘴,眼睛一转,笑着喊了声嫂子,老两口也目不转睛盯着卢茵瞧。
卢正友不吭声,她重复:“跟你说话呢?”
陆强站着:“叔,婶子,这是卢茵。”又对她说:“这是根子爸妈,你跟着我喊就行。”
李岚道:“听说男方家把买房子钱退回来了,你和她说说,就算我们先借的,先换套大点儿的住住。”
卢茵嘴角僵了僵:“叔叔,婶子,你们好。”
客厅里静极了,里面声音传出来有些空旷。
王母立即回神,热情的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欢喜和羡慕,冲着他:“强子,这是你媳妇呀?”
卢茵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眼,没多会儿,又不自觉睁开,盯着黑暗里那道光。
陆强和她对看了眼,一个低头,一个答是。
“我没那意思。”
王母又转向卢茵,这次上上下下认真的打量:“好,好,姑娘长得可真标致!”
“你这什么意思,”李岚情绪激动:“是怪我没给你们老卢家生儿子了?”
卢茵被夸的难为情,头埋得更低。
“想什么,又不是儿子。”
根子解围:“妈,你别唠叨没完,肯定都饿了,做饭去吧。”
“这也叫房子,还没人家厕所大,你也好意思。咱两个闺女,你不为我想,也得为她们想想吧。”
王母一拍头:“我这记性,今晚……”她突然停住,想到什么,尴尬的笑笑:“今晚就住婶子这儿,你和强子睡那屋,小志跟我们挤挤。等着,这就给你们做饭去。”
隔了会儿,卢正友才道:“我妈给茵茵留的嫁妆钱,你别想。房子都咱住着,你还想要什么?”
卢茵勉强笑笑,跟着陆强坐下。
“听见又怎么样,我说的不对吗,她现在婚也结不成,还霸占老太太给的钱,你看咱闺女两人挤一张床上,不心疼吗?”
她情绪完全不对,吃饭时,强迫自己往下咽。王母给夹的菜堆成小山,到最后她只磨掉小半碗。
里面舅舅说:“你消停点儿吧,别把她们吵醒了。”
陆强闷不吭声,垂眸看看她,把那半碗扣在自己碗里。
这之后她睁着眼,夜静极了。
王母一愣:“这就吃饱了?”
卢茵脚步一滞,捏紧衣角,缓了缓,才重新躺回床上。
卢茵看他一眼,忙笑着说:“我减肥呢,婶子。”
卧室的门没有关严,这会儿一丝光亮从里面透出来,伴着压抑的争论声。
“瞧这瘦的,别减了。”王母恐怕怠慢,客客气气的:“来,再喝点儿汤。”
她踮脚回去,尽量不发出声音。
吃完饭聊一阵子,王母放两人回了偏屋,炕被已经铺好,炉子上烧着热水,可她怎么都觉得不自在,心情不可控的沮丧。
卢茵趴在护栏上和他讲了会儿,怕声音太大吵到他们,草草收了线。
陆强半靠在炕沿儿,长腿直直的叠着,摸了支烟点着,默默看她。
黔源天气要比漳州高很多,没有白雪也没有枯枝,月色温柔,连风都是湿润的。
卢茵拉开鞋子拉链,叹了声:“我是不是不该来?”
卢茵披上外衣,轻声去阳台讲电话。
他吸了口烟,透过烟雾瞧她。
迷迷糊糊不知几点睡着,又被手机震动吵醒,其实刚过十点,这个时候,陆强还躺沙发上播电视。
卢茵脱掉袜子,往后一撑,坐在炕上。炕太高,她双脚垂在半空,往一起扭了扭:“都睡在根子这儿,不太好吧。”
回家不叫家,离开这儿才叫回家。
旁边火炉发出滋滋的声音。
直到房间彻底黑暗,卢茵仍然觉得不真实。这个地方满眼陌生,其实她从未融入过。
她问:“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卢正友从屋里出来,让关灯睡觉。
他指间的烟还剩一小截。
最后又让她挑了两件,卢茵基本没剩什么,一闹腾,时针走过九点。
卢茵轻轻拉他袖子,小声问出自己的猜测:“阿姨她……不同意你交女朋友?
“没关系的。”卢茵笑着。
陆强终于说话:“跟你没关系。”
“那怎么好?”
她松一口气,但还是想不通:“你也一直没回去?”
卢茵道:“舅妈要不嫌弃的话,拿去穿吧,我没上身几次。”
陆强没答,两腮狠狠凹陷,火星璀璨一瞬,燃到了尽头。烟头丢在水盆里,他抬起她一只脚搭在腿上,低头给她穿袜子。
李岚摸了摸衣料:“是挺暖和。”
卢茵满头雾水:“这是要干嘛?”
卢茵说:“为了抗寒,也没特意选颜色。”
陆强弓身拿鞋:“回家。”
说着捻起一件褐色羊绒打底衫,前后看了看,“样式倒是好,”看了她一眼:“年轻人怎么挑个这种颜色?”
王母刚给钱媛青送过饭,她不能走路,叫她把院门在外面反锁,陆强拿来钥匙,带着卢茵回去。
大可欢呼起来,抱出瓶瓶罐罐往浴室跑,李岚过去拉起小可,想把行李箱拉上,犹豫了一瞬:“呦!茵茵这是你的衣服?”
王母不放心,打算跟去看看,被根子拦下来。
卢茵一愣,忙道:“没有,大可喜欢的话,拿去用吧,我回漳州再买。”
撩门帘的瞬间,陆强忽然停下,卢茵感觉他拉自己的手紧了几分。
她话还没说话,李岚斥了声:“赶紧搁回去,没看你姐生气了吗。”
两人在黑暗里站了会儿,陆强说:“这门儿我不一定能进去。”卢茵等着他解释,半刻,他又跟了句:“她或许会喜欢你。”
卢茵边擦头发,笑着说:“其实你的年龄不适合这牌子,我回去给……”
卢茵想说点什么,他已拉着她进了屋。
大可见她出来,举着手里护肤品,眼睛亮晶晶:“姐,你有一整套!我们宿舍就有用这牌子的,都说用完特别好。”她一咬唇:“我能试试吗?”
一股暖流扑面,钱媛青正半靠着纳鞋底,她头顶上方的墙壁燃一盏黄灯泡,房间昏昏暗暗,和根子家气氛很不同。
出来时,见大可小可正翻她的行李箱,卢茵暗自皱眉,也没立刻阻止。
见有人闯进来,钱媛青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脸立即沉下来。
小城并不像漳州热闹,更谈不上什么夜生活,卢茵早早去洗漱。
陆强也没往前走:“妈,”他叫了声:“给你带回来个人。这是卢茵。”
住的是老两室,只有一间卧室,客厅旁边支着高低床,大可小可睡在那儿。卢茵回来,并没有多余地方给她睡,大小可挤在上面,卢茵睡下面。
她并未注意陆强正介绍自己,全神贯注盯着对面的柜子,上面正中摆了张黑白照片,前面一碟水果、一碟糕点还有一盒烟,烟盒类似银色,舅舅以前抽过,她依稀记得好像叫蝴蝶泉。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结束已经八点多,她把行李箱拉开,里面多半是漳州特产,两个孩子闹哄哄,在不大的小屋里抢来抢去。
房间里摆着遗照,第一眼看到,她吓的不轻。等再偷偷瞄的时候,画框里老人慈眉善目,眼尾带笑,瞳孔里的颜色偏灰褐,看上去很温和,莫名有种亲切感,竟不那么怕了。
卢茵:“不用,很好了。”
察觉到陆强捏她手,已经不知走神多久。
李岚忙道:“看看你,什么都依着她,小孩子都给惯坏了。油腻的怕你吃不惯,知道你们这年纪都怕胖……合不合口?明天舅妈做顿好的。”
卢茵看他,陆强说:“这是我妈。”
小可眼睛一亮,接了钱跑出去。
她连忙冲她微笑:“阿姨好。”
“没事儿,”卢茵笑着,从钱包拿出一百块,“小可,快去买。”
钱媛青这才把目光睇向她,打量片刻,冷哼一声:“出去。”
这话一出,李岚脸色立即阴转晴:“哎呀,舅妈不是这个意思。”
卢茵一愣,笑容僵在唇角。
卢茵嘴里的饭咽不下去,嗓子像卡一块木塞,堵得难受。她扯扯嘴角:“舅妈,学费的事别担心,到时我给大可交。”
陆强拉着她没动,“我们没地方住,第一次回来,住根子家不方便,今晚跟你睡,行吗?”
卢正友老脸被她臊的通红,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不上不下。
卢茵还第一次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不像哄她那样温柔,更不像对别人冷硬强势,带点儿生疏,带点儿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没等掏出来,李岚那边重重撂了筷:“你又有钱了?天天挣那点儿还不够买菜的,孩子下学期费用有着落了?两个孩子呢,在这儿逞什么能。”
钱媛青专注手里的活计:“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佛。”
气氛有些尴尬,卢正友缓和的笑笑:“这孩子……爸给你钱,去买吧。”
卢茵感觉他手心出了汗,听他道:“妈……以前的事我其实……”
小可放下筷子,嘟嘴哼了声。
“住嘴,”她大声呵斥,手里东西变了形:“你想他在下面也不安生?”
李岚没好气瞪她:“以为自己是富家千金呢,想吃什么有什么,烧鸡不要钱的?”往她碗里夹两片茭白:“赶紧吃饭。”
陆强绷住唇,没有继续,过了会儿,他说:“茵茵本来在家过年,听说你摔倒了,早上坐飞机赶到淮州,又转几个小时火车到武清,将近折腾了一天。她是南方人,第一次来北方,气候不适应,穿的也少……”
小可挨个盘子扒了扒,噘嘴道:“都是菜,我想吃门口的烧鸡。”
钱媛青手一顿,却没抬头:“不关我的事。”
都是些平常菜肴,有南方的笋丝和茭白?,汤是粉丝豆腐汤。
陆强说:“晚上别让她睡炕头,我怕太热也不行。”
她笑了笑,与他稍微碰了下。
那边传来一声冷哼。
卢友正忙道:“咱爷俩来,茵茵,别管你舅妈。”
他接着说:“晚上起夜,给开着灯,咱这儿太黑,我怕她摔倒。”
卢茵一顿,手臂举的有些僵硬。
钱媛青不愿意听,皱眉说:“滚出去,别等我动手。”
李岚抬眼看他几秒,拿起筷子,笑着:“拿茵茵当外人呢,怎么说也在这住了好几年,吃的穿的不都跟自己人一样。碰什么碰。”
陆强沉眸,狠了狠心,不轻不重把卢茵往前推了把:“你儿媳妇,看着办吧。”
他叫了声:“李岚,举杯啊。”
卢茵被他推的一歪,下意识回身拽他,却只碰到他的衣角,往后跟了两步,又徒然停住。
晚饭四菜一汤,上桌时,卢友正提议碰个杯,对面的人迟迟没动。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有点生气他把她推到浪尖儿上,但转念一想,娘俩之间有隔阂,必然是他搞不定,利用她打温柔牌。
在厨房里忙活一阵,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几句,卢茵本身不善言辞,关系并没亲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冷场时只有碗碟碰撞的声音。
卢茵暗自咬牙,不禁在心里骂那男人几百遍。
卢茵一愣,忙脱下外套:“没事儿,反正在车上滚的也不干净。”
钱媛青却也没开口撵人,只低头专注干活,当她是空气。
她上下打量她一眼,“算了,等着开饭就行,别跟着沾身了。”
卢茵局促的站了会儿,觉得应该开口说句话:“阿姨,您这做什么呢?”
“是啊,舅妈。”卢茵放下背包,“需要帮忙吗?”
没人理她。
卢友正冲厨房喊了声,没多会儿,一个中年妇女探出头,笑着:“茵茵回来了。”
卢茵吐了吐舌,“是做鞋子吗?”
小可认生,躲在大可后面偷偷打量她。卢茵和善的笑笑,走过去捏捏她的脸蛋,刚巧兜里还剩一块巧克力,翻出来递给她。
意料中没得到答案。
见她站在门口,大可认出来,笑嘻嘻喊了声姐。
卢茵第一次脸皮这么厚,又在心里骂陆强。独自站了会儿,脚掌酸痛,她挪了挪,悄悄坐在旁边的小凳上。
进了门,两个孩子正在打闹,都是丫头,大可和小可,长的今年刚上大学,小的才11,是卢茵离家那年出生的。
时间一分一秒走,卢茵手支着下巴,刚开始还能关注钱媛青,可奔波了一天,困乏袭来,她频频点头,眼皮重的撑不开。
他们住在一条老巷子里,房屋年代久远,是卢茵外婆留下的。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道声音:“上来睡,等我请你呢。”
小城没多大,一条街道直通到底,路两旁全是卖年货的,一派喜气祥和。
卢茵头一磕,瞬间清醒。
卢友正半侧着头:“待着也是待着,顺便接你。”
钱媛青仍旧低着头:“睡那边儿,自己拿被子。”
卢茵坐在后头,望着他左右晃动的背影,“舅舅,”音量被喧嚣掩盖,她大声:“都年二十九了,还出来拉活儿吗?”
卢茵连忙答:“好。”
穿过人潮拥挤的火车站,他速度快起来。
炕东头是一排矮柜,她按照指示,随便抽了条被子铺好。乡下毕竟不方便,她没有洗漱,也没换睡衣,在角落里躺好,两人中间能隔一条河。
她迈上去,卢友正把车门插好,动作敏捷的蹬上去骑走。
钱媛青收拾好杂物,脱掉外套,身子艰难的往下溜。
卢茵抬头看了眼,还是几年前的那辆,车身锈迹斑斑,轮胎沾满污垢,顶棚遮阳布已经看不出颜色。
卢茵半撑起身:“要我帮您吗?”
躲过接踵人群,卢友正的人力三轮停在背巷,他开了锁,把箱子搁在旁边,帮她拉着车门。
那边没答,一把关了灯,黑暗降临,空气立即静下来。
“我来,我来,”他一躲,往前紧走几步:“车就在门口。”
卢茵呆愣片刻,跟着躺回去。
卢茵喜滋滋,跟他抢行李:“我来吧。”
这一次,她很久没睡着。
“她在家,两个孩子都放假了,闹腾的很。”
另一边呼吸平稳,过了很久,她神志渐渐模糊的时候,却听她说了句话。
“不累,睡了一道儿。”卢茵问:“舅妈呢?”
卢茵:“嗯?”
他接过卢茵行李,“累了吧?”
钱媛青重复:“你跟那小畜生认识多久?”
卢友正见了,憨厚一笑,大踏步往这边走。
“他出狱的时候。快一年了。”
卢茵鼻子没来由泛酸,赶紧冲他摆手。
又没了声音,卢茵却知道她没睡,窗外稀薄的月光洒进来,把墙壁分割成六块儿。
出了站台,远远见卢友正踮脚张望,身上穿的灰色外套和粗布裤子,裤脚挽起,露出一截黑色棉袜。
夜晚,风息了,却依旧寒冷。
卢茵到黔源已经大年二十九,下车那刻,一股湿润气息扑面,不觉嗅了嗅,卢茵勾唇,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钱媛青问:“知道他为什么坐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