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沉默一分钟,那边终于:“你在哪里?”
那边半个字都没说,他耳朵贴着手机,能听见里面轻缓的呼吸,陆强腮部线条僵硬,死盯前面,也跟着不说话。
她声音是哑的。
刚瞟到屏幕,顿都没顿,立即接起来。
陆强心被揪了下,随后稳稳跌回原处,同时又没来由蹿起一股火儿。他闭了闭眼,咬牙切齿:“你他妈哪儿呢?”
车厢里静极了,陆强垂眼看着外面,烟搁在嘴边,半天没吸一口,一阵突兀的铃声响起,他一抖,一大截烟灰落在前襟上,他弹了弹,从副驾座位上摸手机。
卢茵不说话。
车上没开空调,一呼一吸间,眼前一团雾气。旁边的窗户遮住视线,陆强直接降下,干冷的空气钻进来,他收紧前襟,半靠着椅背,点了支烟。
他换了个手拿电话,调整座椅,把车子火儿打着,“再问一遍,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
凌晨两点多钟,外面橘灯映着白雪铺天盖地,万物没有了棱角,被白色融为一体。杜华制衣的大门紧紧关着,院子里的雪洁白平整没被人踏足,路上偶尔过去一个行人,穿着笨重,走的小心翼翼。
耳边有极细微的抽噎声,模模糊糊,陆强屏息,很困难才辨别清楚。
虽然觉得不可能,还是先回自己住处看了眼,之后一直在路上晃荡,漫无目的,两人以往去的地方并不多,没多久就转过来。中途在便利店买两盒烟,打了几遍她电话,跟着把车开到卢茵厂里。
他捏紧手机,语气一下子缓下来:“茵茵,”他叫了声,随后一阵沉默,陆强又把握着方向盘的手拿下来,极苦涩的笑了声:“就那么不相信我?”
根子走没多久,陆强穿鞋直接躺沙发上,手臂打横遮住眼睛,稍微眯了会儿,一阵阵心烦,他躺不稳,抓起钥匙又出了门。
“能听我把话当面说清楚吗?”
“不用,回吧。”
良久,卢茵轻轻“嗯”了声。
根子说:“要不再去找找?”
他开车疾驰,沿途闯了两个红灯,玻璃上的裂痕太大,看不清后视镜,险些与后面的车追尾。陆强直接降着车窗,一路把车开回去。
“没事儿,挺大个人,不能丢了……等消气回来我再和她说。”
卢茵好端端坐在沙发里,身上衣服没脱,还是那件杏色的棉衣,领口一直遮住下巴。
“可嫂子?”
门锁轻微转动两声,随后闪进来一个人,卢茵侧头看了眼,目光冷清,紧跟着快速移开。陆强站在门口,目光定在她身上,好一会儿,才褪下外套走进去。
根子还想说什么,陆强拍他肩膀:“你回去吧,哥累了,就不送你。”
他拿手触了触额头,把膝盖的布料往上提了下,蹲她身前,“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没有。”
卢茵靠着椅背,平视他,紧抿着嘴唇,眼皮还有些红肿。
“同事呢?”
陆强声音放缓:“找你一晚上,去哪了?”他抬着眼,额头有两条浅浅的纹路,眼底乌黑,红血丝布满眼角。
“没号码。”
卢茵轻声:“没去哪儿,从公安局走回来的,回来你不在,等了等,充好电才打给你。”
“那朋友呢?你打个电话问问?”
“冷不冷?”陆强去握她腿上的手,手臂伸出去,却抓了空。
“她家不是本市的。”
卢茵把两手改放到腿侧,食指轻轻勾搓牛仔裤的缝隙。
根子问:“嫂子能不能回娘家?”
他一僵,试着勾勾唇角,笑的有些难看,索性放弃,绷直了唇线:“碰一下都不行了?”
慌神的瞬间,烟尾烧到了手,他一颤,下意识扔到地上,又去摸烟盒,里面已经空了。陆强看了看烟盒,揉烂一同扔在脚下,抬手搓了把脸。
她别开目光。
陆强手肘撑着膝盖,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烟,烟灰和烟蒂落在脚下,没多会儿就堆成小山。陆强垂下眼,看着地上的狼藉,搁平时是绝对不允许的,卢茵每次都跟他屁股后面唠叨,再不厌其烦的收拾干净。
他哼笑了声,吸一口气,站起身,从旁边扯张椅子坐她身前,“嫌弃我?”
陆强点了根烟,坐沙发上闷头抽着,临事儿才发现对她关心的太少。根子局促站了片刻,寻了个位置坐下,没敢多问,客厅里一时静的出奇。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下流变态,是个禽兽,有特殊癖好,喜欢来强的。”陆强靠着椅背,肩垂着,手臂随意搭在两腿间。
一切都跟走时没区别,卢茵没有回来。
两人距离并不算近,脚边还扔一堆先前抽的烟头,她回来没心情收拾,就那么乱七八糟,刮的满地都是。
走廊只开一盏壁灯,客厅漆黑,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穿过走廊,卧室的门半掩,一丝光亮从里面透出来,他紧跨两步,一把推开,却不由握紧拳头。床上的棉被胡乱堆着,两个枕头歪歪扭扭叠在一起,她脱下的睡衣搭在床边。
卢茵清了清嗓子,“我有话问你。”
一股热气袭来,室内的温度将全身包裹,没觉得暖,反而更冷。
“你问。”
根子随陆强疾步上楼,在门前缓了缓,好一会儿,他才掏出钥匙开门。
她却咬紧唇,半个字儿都问不出。走了一路,想一路,遇事逃避是本能反应,最初的冲动过去,冷静下来,意识到半途跑开并不理智,毕竟是通过第三者转述,真假难辨。当时只被那两个字骇住,然后心痛、绝望、难以置信,所有情绪一下子涌过来,无所适从,唯一想的就是离开。
然而一路无果,直到小区楼下,都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她走走停停,找个街边的椅子坐下,回忆这半年多的相处,陆强虽蛮横粗鲁,没事动动嘴皮子,但对她也算克己守礼,她不愿意,他从未强求,这样看来,那恶心罪名强加给他,确实有些不公平。
开上正道儿,这次缓速平稳了不少。
说到底,她不完全信任他,他的过去无法给她安全感,酒醉那晚,他说给个机会不要离开,无论做没做过,也一定有事隐瞒。
陆强顺他往外看一眼,试着松了松方向盘,才发现一手心儿的汗。他把手掌摊在牛仔裤上蹭两把,喘匀呼气儿,试好几次才把火儿打着。
夜里的风很大,刮在脸上,能脱一层皮,眼睛灌进风,刚哭过,一阵刺痛。卢茵从兜里翻出手机,电量不知何时耗尽。
陆强侧头看他,根子眼睛瞪的溜圆,望向窗外,车头冲着高架桥护栏的方向,半米不到就会冲下去,他胸口起伏,显然吓得够呛。
她身无分文,一路走回来,全身已经冻僵。
陆强猛的刹车,被惯性弹出去,安全带勒的胸口闷痛。前面都是车轮压实的雪路,一阵刺耳的声响,后车胎打了个滑,横着扫出好几米,紧跟着熄了火。
卢茵出了会儿神,最终还是对上他的眼睛:“谭警官,她……说你犯的强奸罪。”
根子提醒:“强哥,你速度降一点儿,也就前后脚的事儿,兴许道儿上能碰见呢。”
“你信吗?”
数秒,陆强眼睛终于转了:“先回家看看。”
卢茵只问:“是不是?”
根子忍不住问:“哥,咱们上哪儿去找?”
陆强答说是。
陆强不知听见没听见,仍然未动。
她呼吸一顿,这屋里像被抽走所有氧气,胸口滞闷,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根子没话找话:“这女警心眼儿忒么毒,啥都敢往出胡咧咧,嫂子这大半夜的能去哪儿啊?”
陆强说:“但我没做过。”
陆强眼睛盯着前面。
她嘴唇颤抖着:“什么意思。”
根子咽口唾沫:“强哥,你稳当住,要不换我来开?”
陆强说:“我带别人坐牢。”
不用细想,孰轻孰重,已经清楚明白。
卢茵心脏狂跳不已,绞紧眉头,两手不自觉又握到一起。这个答案不是做了,也不是没做,却相当出人意料,她张了张口,喉咙发紧,说不出一句话。
根子拽住扶手,不安的看他一眼。出狱以后,他收敛不少心性,上次被阿胜打都淡定自若,半个音儿都没吭,这次为个女人,他差点儿冲动袭警。
陆强说:“那人可能你见过,有天早上在公交站,他就在车里边儿。”
陆强一脚油门飙出去,拳头还是紧绷的。
卢茵试着回忆,那人她不止见过一次,在震天娱乐城看的要更仔细,高高的个头,健壮挺拔,眉目与他有几分相似,一打眼儿她还认错,以为那就是陆强。
卢茵的电话关机。
卢茵骇然,不由挺直背,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申个鸟。”陆强吐口唾沫,“你还是在这祈祷她没事儿吧。”
陆强说:“邱震比我小七岁,我一直都当亲弟弟待,感情很深。那时混黑,他不学无术,吃喝嫖赌都是我教的。他犯了事儿,责任在我。”
谭薇终究是有些后悔,最初只想解解气,没想把事情闹大。她往前一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重新申请驾照了吗?”
“就为这?”
陆强开车门,叫根子:“上车。”
“他看上个姑娘,一直搞不到手,让我帮他,”陆强顿了顿,“出事儿那晚,是我给那姑娘强弄过去的,本以为臭小子闹着玩儿,也没上心,哪儿成想就给用了强。小姑娘性格刚烈,要死要活,还给他额头开了一刀,往自己身上也没少招呼,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就剩一口气,精神也受不少打击。那之后本想拿钱平事儿,姑娘一家都懂法,就给报了警。”
陆强怒气难消,他深知这件事对她伤害有多大,最糟糕的是,还借别的女人之口,不敢想象,卢茵当时是什么状态。没有停留,怕一时冲动撕烂她的嘴。
卢茵身子重重跌回去,努力消化这件事情,知道真相以后,并没多轻松。那姑娘她没见过,刚才天黑,匆匆一瞥,只觉得身材瘦小纤细,看着没多大,却经历了这世上的丑陋和肮脏。
陆强要紧后槽牙,指着她:“在我动手揍你前,你最好闭上那张臭嘴。”
她手心儿出了汗:“后来呢?”
老邢和根子合力把他拉开,谭薇吓得不轻,往后退了两步,眼里已经有泪,不甘心道:“陆强你就是个懦夫,敢做不敢当,有能耐怎么不把那些丑事跟人姑娘说?我今天算做了好人,帮她看清你。”
陆强轻描淡写:“那年邱震才十九,没成型,总有机会改过。本来罪名已经成立,他爸黑道白道通了不少气儿,化验结果和证据都换成我的,所有人心知肚明也没办法。”
陆强一顿,怒气窝在胸口,拳头攥了攥,回肘调转方向,狠狠凿在驾驶一侧的玻璃,上面立即浮现一圈圈絮状痕迹。
“我带他坐牢,他被送出了国,继续学习深造。”
老邢一把握住:“陆强,你冷静点儿,这是袭警你知不知道?”他那点儿力气哪儿能控制住陆强,见他要动,赶紧添了句:“关你几天事小,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找人?”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长至六年,他寥寥几句全部概括,没什么特殊情绪,平平淡淡,显得毫不在意。
陆强眼神不由阴鸷,腮部线条紧绷,拎起她脖领子,另一手握拳就要往她脸上砸。
良久的沉默,卢茵声音极冷:“那为什么从不和我说。”
谭薇肩膀被他吊起,她咬牙:“她就问我里面发生什么事。你所有事不都跟她说了吗,我以为她知道。”
陆强笑了下:“没对别人说过,强奸不是什么光彩事。”他前倾支着膝盖,好一会儿:“也怕你像今天这样,什么不听,就突然离开。”
陆强:“你跟她说什么了?”
她沉默片刻:“你没做过。”
“啊!你掐疼我,放手!”
“也没什么区别,算是帮凶。”
他瞳孔蓦地收缩,隐约猜到了什么,手上下力。
陆强站起来,坐在旁边沙发上,手掌覆上她的后颈,一使力,她的头落在他怀里。
陆强绷唇看她,她有些发憷,硬着头皮:“她,她说有事先走了。”
陆强拢紧,无奈道:“这是个心病,压的我疑神疑鬼,就怕你不信,一脚把我给踹了。”
“你说跟你一起来那女的?”
怀里半天没吭气儿,“茵茵,”他叫她:“跟你撂了底儿,能不能接受就听你一句话。”
陆强一把拽住她:“看见车里人了吗?”
半晌,手下的身体开始发颤,抽抽噎噎的声音传出来,卢茵猛的推他一把:“不接受,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多高尚多伟大,他做了错事就理应付出代价,你凭什么替他坐牢?”
没过多会儿,老邢送陆强和根子出来,大龙恐怕要在里面蹲几宿。正好碰见谭薇回身,陆强扫她一眼,目光落在门口车上,里面车灯开着,空无一人。
卢茵语无伦次,又狠狠推他,脸上已经挂满泪,仿佛无限委屈没处发泄,含糊不清的控诉:“你想赎罪想心里好受,有没有想过我,想过未来?不管你做没做,这罪名要带着一辈子,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我……”
这一晚,他终究把她扔下了地狱。
卢茵泣不成声,鼻涕一把泪一把,陆强想笑,又不免一阵难过:“当初还不认识你。”
睡了一觉,世界全变了。
她一顿,随后哭的更大声,对他又捶又打,头发凌乱,衣服走了位,像个十足的疯子:“我不接受,不接受……以后有了小孩儿,别人说他爸爸是强奸犯,他该怎么办?怎么解释?”
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共同吃饭、看雪,还在床上酣畅淋漓的折腾、纠缠。
“对不起。”
卢茵嘴唇泛白,心脏一下一下收缩、刺痛、绞紧。
“你凭什么无缘无故招惹我,应该离我远一点儿,我根本就看不上你!”
雪早就停了,凌晨的温度越来越低,寒风刺骨,连棉衣都抵挡不住。
“我的错儿。”
她踉跄回身,忘记开车门,一步一步踏进黑夜里。
“人渣,混蛋……每次都是死皮赖脸,你知道我多讨厌你吗?”
对面的人还说着,她用心挤出一个笑:“我先走,你忙。”
“我是人渣,”陆强把她弄进怀里,轻轻拍她背,无比认真道:“但凡知道以后会遇见你,这浑水我不会趟。不走黑道,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不吃喝嫖赌,把雏儿都给你留着,但是……”
陆强复杂的背景,注定这个人的过去不简单,她决定跟他一起那刻,冲破世俗观念层层障碍,做足心里准备。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希望自己能坦然面对,可即便这样,强奸这罪名,还是让她无法接受。
怀里噗一声,卢茵突然笑出来,抹了把泪,又哭又笑。
卢茵告诉自己不该信,怎么也应该听陆强亲口说。但警察不会骗人,她也曾问他两次,陆强至今隐瞒,结合那日醉态,他的话又清晰浮现出来。
陆强见她笑了,也咧开大嘴。
感觉自己站不住,下意识扶住车身,半靠了上去。她像陷进一个密闭的空间,对面的人嘴唇开阖,可她脑袋里只盘旋两个字,压的她一阵一阵的窒息。
高兴的太早,还没反应过来,卢茵扑过去,一口咬住他肩膀。陆强一颤,疼的低吼了声,也没阻止,任由她咬。
卢茵耳朵嗡嗡作响,后来她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进去。
这下力气十足十,卢茵感觉牙都颤巍巍跟着疼,直到嘴里充斥血腥味儿。
“哦,”谭薇说:“六年前……”
最后,陆强捏着她下颌给松开,肩膀已经麻木,折腾半天,两人都气喘吁吁。
“不是这个。”
他没管肩膀的伤,帮她抹干泪,“解不解恨?”
谭薇眨眨眼:“我说陆强朋友和人打……”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卢茵在外面待半宿,听他讲述完,生理和心理已经绷到极限,闹够了,没多久和衣睡着。
“你说什么?”
陆强给她抱卧室里,褪去棉衣和牛仔裤,扯过被子盖严。
谭薇说:“不就六年前那点儿事,她们告陆强强奸,今天陆强那朋友正好打了吴琼的舅舅,好巧不巧,就给碰上了。”
从客厅里找到手机,里面有两通未接来电,是根子打的。他随手摸了根烟,走去露台,给他回过去,报了个平安。
她笑的别有深意,卢茵心一凉,面上仍笑着,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外面依旧干冷,路灯熄了,白雪映衬的天空都不那么黑,垂下眼,空调外置机上的手印还在,是他之前印上去的。
谭薇便微微一笑,心里有了底:“你不知道?”
陆强抽完手上的烟,折身回去。
“吴琼?”
他往掌心哈了口气,咬牙闭了闭眼,又扯过领口闻闻,迅速脱的精光往浴室走。
“本来是挺快,”她看着卢茵,顿了顿:“谁知道碰上吴琼他们娘俩,闹了一顿。”
热水淋到身上,肩膀传来一阵尖锐的疼,陆强蓦的睁开眼,一撇头,左肩的伤口浸了水,有淡淡的红色向四周漾开,一颗颗小巧的齿痕都很明显。
卢茵说:“应该快了吧。”
陆强走去洗手台,用手抹掉一层雾气,他坚实的胸膛清晰映在镜子里,触了触肩膀的伤口,到底多难过才下这么大的力?他摩挲了阵,用冷水掬一把脸,甩甩头,镜子上落满细碎的水珠,雾气再次蔓延,彻底模糊了视线。
“那怎么不进去呢,外面儿多冷啊!”
陆强撑起手臂,半弓着,卢茵的话,让他一时有些走神。
卢茵说是。
洗完澡,潦草的擦了擦,他直接跳上床。卢茵已经睡熟,单手垫在耳下,侧躺着,姿势有些别扭。卧室里温度高,她被冻过,又暖回来,整张脸都红扑扑的。陆强支着脑袋看了会儿,帮她把吃进嘴角的头发拉出来,贴了贴她额头,在唇上逗留许久才离开。回手关灯,也跟着一同躺下。
谭薇两手插着裤兜:“你陪陆强来的?”
这一觉相对安稳,不知几点,被额头的细痒扰醒。
卢茵也一时没分清状况,辨认半天,才想起那日在饭馆见过。谭薇站在车前没动,她也不好一直在里面坐着,赶紧下车,笑着打招呼:“谭警官,这么巧?”
陆强半眯起眼,她的眉目撞进瞳孔,微抿着唇,眸光清澈,正仔仔细细的打量他。
谭薇半托半拽把梁亚荣拉出公安局,交代几句,送她们去对面拦出租。一回身,见门口停了辆白色宝来,里面车灯开着,映出驾驶位上的娇俏面孔,正眨眼看着她。
卢茵比他醒的要早。窗外阳光耀眼,白雪把天地染的银灿灿,干枯树影在墙壁上来回摆动,带几分虚晃的不真实。
老邢说:“谭薇,给她们娘俩送出去。”
陆强握住额头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亲,“醒了?”声音极轻,昨天吸烟太多,乍一张口,嗓子沙哑的发不出音儿。
吴琼抹了把泪,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就走。”
卢茵没有回答,目光上移,再次落在他的额头上。右侧太阳穴有一道细长疤痕,坏死表皮区于别处,反射出极淡的光。
他冲着谭薇:“谁再不老实,都给我扣起来,管他谁是谁,上里面待几天就消停了。”
“那道疤是怎么留下的?”
瞬间静了。
陆强:“你不是问过。”
老邢把瓷杯往桌上重重一撂,一声闷响。他吼了声:“都给我闭嘴。”
她重复:“怎么留的?”
一时间大厅里闹闹哄哄,尖叫怒骂此起彼伏。
“刀划的。”
大龙站起来:“老东西,你再打一下试试?”
上次她问他,陆强也是这个答案,之前以为只是闹着玩儿,根本没往深处想。昨天他提了一句,她便大概猜出前后。
他生生挨了几下,谭薇上去阻拦。根子也直冒火,指着梁亚萍:“你还有完没完,嘴给我放干净点儿。”
卢茵说:“因为做戏要全套,他头上有伤,所以你划了相同的?”
无论怎样,对卢茵,他不会再隐瞒。
“是。”陆强说:“即使刀口不吻合,明面儿上的,也要做做样子。”
陆强这次没有躲,叼着未燃的烟,半垂头颅,那一刻,心里做了决定。
“真下得去手。”
“有区别吗?琼琼,不都是畜生?”她不听劝阻,疯子一样,捡起什么都往陆强身上招呼。
“没多疼。”陆强说。
吴琼带着哭音儿:“妈,您这是干什么,跟他没关系!”
卢茵不是滋味的笑了下,鼻子酸涩,不知应该心疼他,还是骂他愚蠢。
梁亚荣尖叫:“强奸犯、畜生,我女儿一辈子就毁你手上,现在又来祸害我老梁家。”
她别开眼,撑起手臂打算起来,却动不了分毫。
陆强一偏头,背包落在桌上,打翻茶杯。
卢茵问:“你不口渴吗?”
梁亚荣去而复返,后面吴琼拽也没拽住,她把手里的背包狠狠向陆强掷过去。
陆强望着她眼睛,没有松开的意思。
这边屋里也是一静,老邢坐在后面,往茶杯里吹一口气,抬眼打量几个年轻人。没等有下一步动作,走廊里又一阵凌乱脚步,伴着尖叫,房门被重重撞开。
半晌,她叹一口气,顺着安静躺下来:“昨天我半夜跑开,是因为一时没想明白。你解释过,而这个结果我可以接受。那些是你的过去,即使我再不甘愿,也无法改变,”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眼睛盯着房顶,那里有细小的光斑不断变换。她继续:“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一定会躲你远远的,没有开始,就不用强迫自己去接受。”
吴琼应下,拉着梁亚荣匆匆走出门口。
“我这个人比较轴,刚开始会犹豫不决,一旦认定,就不想随便玩玩,一早考虑好了很久以后的事情,”她缓缓的说:“所以,我没打算和你分开,但,以后,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谭薇说:“你们先回去,有了结果再过来一趟。”
她表情很淡,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线,目光沉定,执拗的等待他的答案。
吴琼也低声:“妈!”
陆强长久地望着她。
谭薇啧了声:“怎么说话呢?”
卢茵重复了遍:“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没等说话,梁亚荣扯一把她胳膊:“我们要起诉,必须追究到底,”她瞪着陆强,意有所指:“那帮畜生竟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法律治不了他们,老天自然会收拾,说不准遭个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陆强喉咙滚了下,最后闭上眼,低低的说好。
吴琼咬住唇:“那就……”
卢茵倾身往他唇上碰了碰:“喝水吗?”
情况很快了解完,谭薇说:“根据情况你们可以索要适当赔偿,刚才我们的人在医院了解情况,梁亚军伤的不算重,你们看看,是否需要警方介入,”她顿了顿:“或是私下解决?”
晚点儿的时候,陆强和根子碰面儿,去了趟公安局,大龙在审讯室蹲了一宿,胡子拉碴,眼睛熬的通红,浑身上下颓败不堪,见陆强差点哭出来,揍人时候的霸气荡然无存,像只斗败公鸡。
“吴琼。”
梁亚荣一直不松口,要求警方干预,大龙被暂时关进拘留所。
谭薇看她一眼:“你姓名?”
从公安局出来时间还早,谭薇跟着跑出来,叫了声陆强,在两米以外就停下。
“梁亚军是我舅舅。”
陆强回头,冷冷的扫她一眼。
“坐这边儿。”谭薇记录:“什么关系?”
谭薇有些不安,两手插进口袋,挺了挺背:“那个,她没事儿吧。”
吴琼连忙:“对对。”
陆强抬腿要走。
谭薇是知情的,她看一眼陆强,又看看门口,招呼一声:“你们是受害者家属?”
她一着急,跟了两步,拽住他肘上的布料:“我是想说……对不起。”
门口一老一小,小的二十来岁,齐耳短发,穿着红色棉衣;老的发型蓬松,鬓角额头上几缕银色,系着粗线围巾。吴琼最初惊讶片刻,只看一眼,便别开目光。梁亚荣却死死盯着陆强,眼里的愤恨好像一把刀,要把他生吞活剥。
陆强不领情,倏忽垂眼,她像触了电,手臂立即缩回去。
空气停滞几秒,陆强最先转回头。
谭薇说完就后悔,一时面子上挂不住,努力镇定道:“我好心才关心你们,也惦记了一晚上。你这什么态度?”
众人目光投了过去,皆是一愣。
陆强说:“我这人护食,最恨别人碰我的东西,就算动个歪心思也不行。管好你那张嘴,再往出蹦一句废话,别怪我给你撕烂喽。”
正当这时,外头走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两个女人推开审讯大厅的门。
说完提步。在怎么样,也不想跟个女人一般见识。
陆强面无表情,把笔扔给根子,“你填。”
谭薇却气的不轻,吼了声:“陆强,”她咬咬唇:“别忘了我救过你,小猫小狗还懂得知恩图报,我就多说几句话,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想我怎么样?”
谭薇看着他:“这个不知道。”
“想你离我远点儿,”陆强说:“要你脱了这身警服,监狱那一枪,我陆强感恩戴德报答一辈子。别拿职责当事儿说。”
陆强沉眸:“什么时候能?”
谭薇愣在当场。
谭薇公事公办的态度:“先填资料,”扔给陆强几张纸,道:“受害者家属还没过来,我们不了解情况,暂时不能保释。”
陆强看她一眼:“要对得起身上这身儿衣服。”他看根子:“走了。”
陆强说:“没有,我来保释他。”
根子开他那辆破面包来的,两人上了车,他忍不住问:“强哥,你是不是骂的狠了点儿?毕竟人是小姑娘,多可怜。”
谭薇低声:“蹲下,谁叫你起来的。”又看向陆强:“这事儿跟你有关?”
陆强哼道:“碎嘴时候怎么没见可怜。”
见他进来,不自觉起身:“强哥!”
根子边开车,见他心情转晴,也敢调侃:“变了!强哥,嫂子让你改邪归正了!”
两人边说边进了审讯大厅,不出意外碰见熟人,谭薇和她师父老邢都在,陆强冲她点了下头,目光扫一圈儿,大龙正抱头蹲在角落里。
陆强:“别跟这儿阴阳怪气的。”
“还在医院里,大龙被老邢给扣了,在里边儿蹲着呢,听说家属正往这边赶。”
根子傻笑,揉揉后脑勺:“咱接下来上哪儿?”
陆强想起来,那天吃饭,倒是听大龙提起过。跟着问了句:“那小队长现在怎么样?”
陆强一顿:“刚才不让你问医院地址了吗。”
根子说,大龙现在这个物流公司有个小队长,名叫梁亚军,平时吆五喝六,就爱欺负新人,处处为难他。大龙那暴躁愣头的脾气,三番两次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今晚一路跟着,就把人给揍了。
“去医院?”
陆强几步跨上台阶,根子迎出来,他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陆强应了声,“大龙还在里头,总得去看看。”
这段路其实不远,却因天气,整整开了半个小时,卢茵把车停在公安局门口,她没下去,在车里等着。
根子点点头,踩油门提了速,错过上班早高峰,一路都格外顺畅。
陆强说:“那你看着点儿路,不着急。”
陆强先走进大厅,等根子去停车。早间医院人满为患,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排队缴费的家属。陆强往旁边走两步,从兜里翻出支烟点着,没等吸满,远处过来个小护士冲他直皱眉,“医院不能吸烟。”
“你没车本,还是算了吧。”
陆强半口烟闷在嘴里,冲她抬一下手,折身往外走。
陆强看她一眼:“要不我来。”
路上积雪铲到两侧,露出原本灰突的地面,台阶上还有些湿滑,上来的人都小心颠着碎步。他往墙根让了让,呼出口里的烟。
凌晨一点多,外面一个行人都没有,旁边枯枝上挂一层白霜,马路被车轮碾压的泛着冷光。
停车场较远,嘴里的烟抽完,根子还没回来,他低头想再找一支,没等垂眼,门口闪出个人,穿黑色风衣和休闲裤,大踏步往外走。
陆强看了她片刻,没再拒绝。
门口撞上路人,他面色不虞一把给拂开,侧身的瞬间,陆强看清他满身狼狈,衬衫前襟和裤子有被水淋过的痕迹。他跨下台阶,疾走几步倏忽停住,低了下头又抬头望去,这一看就过了很久。
卢茵换好鞋:“慢点开就是。”
根子不知何时过来,往他眼前摆摆手:“强哥,看什么呢?”
陆强说:“雪天路滑。”
陆强又瞅了瞅,抬腿往里:“没什么。”
卢茵说:“大半夜的,还赶上个雪天,肯定没有车,送你过去吧。”
梁亚军住的高档病房,这也是梁亚荣昨晚见过陆强故意换的,在医院的顶层。
陆强说:“你还跟着跑什么,回去睡。”
走廊里悄寂无声,窗明几净,环境十分清幽。
陆强快步去卫生间放了个水,顺便洗脸醒神儿,一出来,见卢茵已经穿戴整齐,捏着车钥匙在等他。
病房外面有个不大的休息室,陆强手覆在门上,顿了顿,才敲两下推开。一条腿还没迈进去,眼角余光见里面飞出个物体,他一收手臂,重物击中门板,砰一声闷响。
“不用,天太冷,你睡。”
隔了几秒,他重新推门。
卢茵坐起来:“我跟你一起。”
吴琼坐在沙发上,蓦地回头:“叫你滚,别出现在我面前恶心人。”
“大龙那边出了点儿事,给人打伤进了局子,我去看看。”
那一刹那,她表情带几分狰狞。随手抓过靠垫要扔,待看清门口的人却是一滞,无措片刻,她张了张口,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卢茵揉揉眼睛:“你干什么去?”
当年过不在陆强,却也免不了他无意促成,他替邱震受罚,起先她恨的快要发疯。在医院躺那一个月,她生无可恋,情绪消极,院方下过几次病危通知,久经折磨,在与死神擦肩后,硬是活了过来。那之后接受很长的心理辅导,心情慢慢平稳,连同对他掺杂那点情愫,也一并带走。
不知睡多久,卢茵听见一阵铃声,随后是他低沉的咒骂。卢茵以为是做梦,迷迷糊糊转了个身,却见他掐断电话,正往身上套衣服。
这几年她无欲无求,情绪再没失控过,直到前些日子遇到邱震。
这一晚,她先是被他抛上了天堂。
噩梦还是来了。
长夜漫漫,
吴琼握住发抖的手,强装镇定:“你们走吧,我妈下去买饭,很快就回来。”
肤的热,水的冷,他亦是冰与火交融。
陆强站门口没动:“他伤什么样?”
雪停了,风静止,雪声簌簌,静谧夜空下,他紧紧搂抱着她。
吴琼看了他两秒,转向别处:“多处外伤,头部轻微脑震荡,鼻骨骨折,左腿胫骨粉碎性骨折。”
陆强正过她身体,面贴着面,将她沾着雪的食指喂进嘴里。
“人醒着?”
陆强攥住她腕子,一阵低笑,纠缠扭拼了片刻,陆强不笑了,定定看着她,她脸上还挂着雪,莹白的一点落在鼻尖,双唇因为气愤崩的又薄又翘,露出紧咬的一排贝齿,眸光炯炯有神。
“没有,”吴琼说:“打过麻药,昏睡呢。”
卢茵先是一愣,随后低叫了声,手指往他脸上戳。
“费用大龙给出,让人尽量看好了。”
卢茵撑着下巴,一时促狭心起,她拿食指挖下一块儿,回过身,想点他额头上。陆强先前还看着远处,余光见她动作,稍偏一下头,轻松躲过去,那头儿伸出大掌在雪上抹了把,直接擦在她脸上。
吴琼低着头没说话。
闲聊了一阵,雪似乎比刚才小了些,视野里白茫茫,夜都黑得不够纯粹。栏杆外是空调的外置机,上面铺一层绵绵细雪,干净剔透,灯下发着晶晶亮光。
陆强顿了顿:“人还在拘留所里蹲着,打架斗殴的事,该赔多少赔多少,让他过来当面认错儿都成。有些事他不知情,算是无辜的,硬咬着不放也没什么意思。”
陆强捏她胸,坏笑,“我不够懂你?”
吴琼才稍稍缓过来,她放下手:“这事我说了不算。”
“三岁一代沟,没听过?”
陆强说:“希望你能想清楚。”
陆强一滞,顿了顿:“也就隔五岁。”
没有久留,从病房出来,根子先跑下楼缴纳费用,他慢悠悠落后一步,乘的下趟电梯,门将闭合那刻,有人从外面按了下。
卢茵目光狡黠:“和你比起来倒算年轻的。”
吴琼追出来,气息有些不稳:“我还有几句话。”
陆强静静说:“瞎折腾,你刚多大,考虑那么多。”
过了几秒,陆强从墙壁上直身,跟着出来,两人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卢茵鄙夷,经他解释就变了味儿,她哼了哼,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
转角位置有个吸烟室,窗外正对医院草坪,冬天里不见绿色,一片白雪皑皑。
陆强说:“就是装嫩?”
两人中间隔了一米,陆强刚好拿烟来抽,空间不大,没多会儿就烟雾缭绕。
卢茵说:“上大学那会儿喜欢黑的灰的重颜色,觉得时尚有个性,现在岁数越来越大,反倒想穿些花花绿绿的或者浅颜色,调节调节心情,当自己正青春。”
陆强单手插着口袋:“要说什么?”
陆强随口问:“怎么尽穿些不抗脏的颜色?”
吴迪说:“你朋友那事儿,我可以说服我妈,叫她不再追究。”
她多半衣服都是浅色系。
陆强啜了口烟,眯起眼:“然后呢?”
过了会儿,陆强目光垂下来,落在她裸露的一小片脖颈上。她的棉衣是杏色,质地柔软,刚好遮住翘臀,牛仔裤,脚上穿一双冬天的卡通棉拖鞋,也是浅色。
她低下头,两手在身前揉搓了几下:“他,”吴琼吸了口气,努力稳定一下情绪,才道:“邱震……前一段突然在路上遇见我,那次之后,又跟以前一样,总是阴魂不散,时不时的出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怕的要命,想躲也躲不开,我妈身体不好,又不敢跟她说。”
陆强笑了笑,一扯她胳膊,直接把人拽进怀里,圈在手臂和栏杆之间,静了静,两人一同望着幽深遥远的天际。
陆强看她一眼,目光垂下去,落在她的手上。她有些抖,拼命控制着,骨节捏的泛白。
卢茵瞪她一眼,“懒得理你。”说完折身回去。
好一会儿,吴琼看着他的侧脸:“以前的事儿就当过去,我任命。他从前最听你的,能不能……让他别来骚扰我?”
卢茵脸一阵红,别过眼,把剩下啤酒一仰脖全部灌进去。其实统共没剩多少,他那一口就抵小半听,她腮帮子鼓了一下,带几分小女孩的稚气。
陆强没答她的话,眯眼看着窗外,嘴上咬的烟一直没动,要不是烟雾丝丝缕缕,世界好像都定格。
陆强淡淡说:“别人光看睡不了,看也是白看。”
窗外白的晃眼,从高处看下去,人群如同蝼蚁,缓慢在自己的轨道上爬行。
卢茵哼一声,“就当你夸奖我呢,但别臭美,可不是专门给你看的。”
等烟快燃到尽头,烟灰再也支撑不住,一大截掉落在窗台上。
陆强说:“长得美不就给我看的。”
陆强拿下来,直接弹进垃圾桶:“他的事儿,我现在管不了。”
她望了望楼下小花园,侧头问:“你看什么?”
这之后陆强没再露面,让根子送过两次钱。梁亚军除了腿上的伤,其他部位基本痊愈,出了院又进康复中心,前后折腾一个月才肯回去。
他把啤酒还给卢茵,卢茵仰头啜一小口,肩膀擦着他的胳膊,并肩而站。
又过不久,大龙也被放出来,吴琼终究说通梁亚荣,否则凭借那些验伤报告,她想追究到底,大龙蹲个一年半载也是难免。
陆强没动,让衣服就那样搭在肩膀上。
被物流公司辞退,医院的钱全由陆强垫付,出来之后,他把几人约出来喝个痛快,臭脾气收敛不少,几杯白酒下肚,抱着陆强大腿痛哭流涕,不知怎么报答才好。
卢茵被赶去穿衣服,他视线从她身上拉回来,就着啤酒喝了口,捏在手里轻轻转几圈儿。她穿好棉衣,给陆强也拿了一件,直接为他披上。
陆强笑骂他一通,转向窗外,细碎的雪花飘飘荡荡。
“别让我废话。”陆强把她啤酒夺过来:“赶紧,先帮你拿着。”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大雪小雪没断过,整个城市仿佛被白色掩盖,冷寂而荒凉。
下雪天,温度反倒没那么冷,她只穿一件粗线毛衣,发半挽,细嫩的脖颈完全裸露在空气里,“我不冷。”
离春节还有一周的时候,卢茵舅舅又打电话来,和她确定回家时间。她本打算今年同陆强呆在漳州,细想起来,自打毕业只回去一次,即便再不愿意,舅舅毕竟是亲的。
陆强扭过头,“回去把衣服穿上。”
和陆强商量后,他只短暂沉默片刻,笑着让她回去。
一根烟的功夫,卢茵也跑出来,手里拿半听喝剩的啤酒,撑在他旁边。
卢茵说:“也就五六天,初四能回到漳州。”
吃完饭卢茵去洗碗,陆强推开露台的窗,雪花纷纷扬扬,已经从中午持续到现在,栏杆上积一层薄薄的雪,被远处路灯晃的晶莹闪亮。陆强弓身吹了口,雪片四散,腾出块干爽的地方,他手臂支上去,把玩一阵打火机,摘了耳朵上的烟点燃,吹出去,烟雾弥漫,他稍微咬一下牙齿,望向远处被灯火渲染的雪天。
“我去接你。”
陆强笑眼看她,也没拦着,把拉环拉开才递过去。电视里几乎都在播放元旦晚会,卢茵坐桌边,按了一圈儿,随便停在一个卫视频道,某新星正演唱一首欢快的歌。她把遥控器放旁边,电视音量不高,谁也没看,全当背景音乐。也许是心情缘故,两个人也觉得很热闹。
她收拾几件换洗衣物:“那你过年去哪儿?”
晚上卢茵下厨,这是两人在一起后,真正意义的重要节日,还算丰盛,凑了五个菜一道汤,兴致极佳,卢茵跟着喝了小半杯白的,又伸手要啤酒。
“有根子呢,我们几个能凑一桌麻将。”
陆强抬起头,今冬的第一场雪。
卢茵终究有些歉意,在他脸颊亲了亲:“等我回来。明年陪你一起过。”
天色白晃晃,有什么落在他额头上,他伸手擦了把,一抹濡湿。
想到明年,陆强笑了笑。许诺总能让人陷入美好憧憬,但和现实仍旧存在差异。
陆强那天在运河边待了半宿,往事重新浮现,他不为别的愧疚,做错的事已经付出代价,可看见吴琼从车上下来那刻,他知道,他欠老邓的,这辈子没法还。
他顺势吻上去,“好。”
刚才,六年前那事儿已经到嘴边,可对上老邓苍老的眼,转了个圈儿,又生生咽回肚子里。他不是故意隐瞒或逃避,躲躲藏藏也根本不是他性格,只是,老邓在里面度日如年孤苦伶仃,如果唯一那点儿念想都变了,应该怎么活下去。
离开那天是夜里,陆强送的她,舅舅家还要偏南一些,住在一个小县城,火车要比飞机方便,十几个小时的路程,睡一觉很快过去。
陆强把视线拉回来,往对面大巴站牌走。
卢茵拎一个小巧行李箱,随身包里被他塞满零食路上吃。
陆强从里面出来,烟瘾忍了半天,先侧歪着头点一根,狠狠吸满才拿下来,逐抬头望天,天色白的惨淡,没有一丝蔚蓝,青灰色乌云遮住太阳,在天边逐渐向这边靠拢。
赶上春运高峰,候车室里各路人物随地躺卧,陆强扫了眼,不由皱眉,到底弄了张站台票,把她送上车。
陆强手指无意识刮着桌面,没等狱警催促,坐几分钟就走了。老邓看着他背影,心神不宁,总觉得他欲言又止,有什么话没说完,可就算望眼欲穿也出不去,他被狱警领着回了监号。
买的底铺,他把行李放好,折身下去。
老邓冲着他咧开嘴,眼尾的纹路密密聚集,是这些日子来发自真心的笑。
衣角被拉了下,陆强回头,她坐在床榻上,抬眼看着他。
梁亚荣上次来还是几年前,来也不长坐,基本交代几句就走,对吴琼更是只字不提。这是二十几年来,对未谋面女儿唯一的了解,知道她平安,就已经很满足。
陆强躬身,笑着:“舍不得我?”
老邓僵了僵,苦笑着:“理解。”
卢茵抿抿唇,小声问:“你会想我吗?”
陆强又说:“她现在不叫邓琼,叫吴琼,继父姓吴。”
周围都是攒动的人群,陆强捏起她下巴,邪笑:“不想。难受了找别的女人去。”
老邓眯眼笑,忍不住频频点头。
卢茵只听到前面两个字,嗓子梗的难受,轻轻咬住下唇,头顶的影子也有些模糊。
陆强举着电话,顿了半秒,笑了笑:“挺好,他们两口子还在化工所。你孩子今年25了,漳州理工毕业的,好像学的计算机,长得挺漂亮,个儿也高,打眼儿一看还真有那么丁点儿像你,现在在市中心科技城工作。”他回忆着说,自己几年前知道的有限,结合保姆那儿得来的信息全都告诉他。
陆强一滞,“不识逗呢。”
老邓觉出他视线古怪,不由转了个心思,试探的问:“亚荣和吴琼……她们,不好吗?”
卢茵迅速眨了眨眼,掩饰的笑笑:“快走吧,要开车了。”
陆强笑不出来,坐那沉眸看了他半晌。
陆强头埋的更低,看了她一会儿:“初四来接你。”
见他来看他,口上嗔怪又来这鬼地方,浑浊目光却不由清亮,眼尾都带着笑。
门口列车员吹起哨声,陆强亲亲她,“我走了。”
他性格闷,陆强出去后便独来独往,除非必要,他甚至整天说不上一句话。
卢茵吸了吸鼻子,想起什么,迅速撩开窗帘,站台上昏昏暗暗,只剩两三个人影,没几秒,陆强出现在窗口,两手插着口袋,齿间咬着未燃的烟,冲她勾唇角。
他似乎比上次见面还单薄,监狱给换了冬天的衣裳,青蓝色囚服鼓鼓囊囊,更加显得棉衣包裹的驱壳骨瘦如柴。从前还有陆强相互照应,说说话逗闷子,枯燥生活还有些乐趣。
两人隔着薄薄的玻璃,却要渐行渐远,五六天不是多长的时间,只是卢茵害怕分离。
元旦早晨,陆强去看了趟老邓。
车窗外,陆强掏出手机,在上面按了一气,朝卢茵抬了抬,示意她看短信。
卢茵心思向来敏感,之后那句话时常跳入脑海,再加上他醉后反常,总觉得隐隐有事发生,就这样惴惴不安了几日,倒也风平浪静到了元旦。
他没等到列车开走,留给她一个背影,高高大大的身躯,垂着头,弓着背,走的不慌不忙,好像回家也没那么亟不可待了。
可卢茵心里始终不安,认识这么久,没见他喝醉过,鬼话连篇,折腾了半宿,罕见流露出的脆弱和落寞,竟让她心口微微泛疼。
卢茵放下窗帘,揉了揉眼睛,才想起从兜里翻手机。
转天早上卢茵追问,陆强彻底清醒,又变回他,怎么都不认账,久缠无果,只好作罢。
她看一眼,反应了半天,便气的扔出去,觉得刚才简直浪费感情。
酒后真言,搁平时,这话绝不会从陆强口中出,这么卑微无能不是他,所以,她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屏幕上几个字:想你还有手呢。
他说:哪天知道我做的错事儿,给个机会,千万别走。
隔了会儿,卢茵又拿起来扫了眼,脸颊不由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