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强嗤嗤笑出声来,点着了烟,肘支在窗框上,冲她呼出一口,也不答她。
卢茵突然道:“请问淮冲路怎么走?”
卢茵皱眉,退后一步。
里面的人“嗯”了声,不急不躁,等着她说话。
陆强后脑勺抵着椅背,朝前抬下巴,“不搭车,那你想搭讪?姑娘。”
“……不是。”卢茵终于缓过神儿,咬着唇。
卢茵心一紧,冲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他盯着她胸口看,片刻,淡笑,“想搭车?”
雨雾中,前方立着巨大的指示标牌,显而易见:淮冲路——前行500米。
那人视线不离卢茵,她身上婚纱被雨打湿,贴在皮肤上,胸脯露了一半,雨水顺沟壑滑进去,像上演‘湿身诱惑’。
陆强从后视镜看那女人落荒而逃。
卢茵下意识往后退了步,胸口的怒火瞬间熄灭,由惧怕代替,脑中莫名闪现几个数字:0852。
她穿一件紧身鱼尾白纱,膝盖以下层层叠叠,在地上拖出很长,但没有累赘装饰,是修身简体的款式。为显身材,腰腹束的很紧,臀部凸起挺翘的弧度,整个曲线婉转柔美。被雨浇后,裙摆沉甸甸往下坠,她手忙脚乱弯下腰,撩起下摆,踉跄往回走。
许久,男人操着粗嘎腔调:“有事?”
交通灯转换,根子踩了脚油门,陆强手肘支着窗框,拿烟的手抵在唇上,斜眼看后视镜。
副驾上坐一个魁梧男人,秃脑袋,额头刀疤森森,垂眸瞥着狼狈的她。他嘴角叼一根香烟,并没点着,拇指无意识滑动打火机的齿轮,一簇火光在雨帘中忽明忽暗。一看不像个好人。
镜子中,那抹白色背影被雨水洗刷的支离破碎,变得越来越模糊。
隔了会儿,窗开了。
渐行渐远,直到车子转弯,他才收回视线。
卢茵咬住唇,再次拍打玻璃:“下车。”
陆强舔舔唇,就在那短短几秒,他好像想起她了。
她眯着眼,雨水在眼前断开一副破碎的画面,只见里面的人侧过头来。
这场雨持续一个下午,给陆强的接风宴也还继续。
她猛凿了两下车窗,“下车。”
直到晚上,雨才歇,空气格外清新,扫去一天燥热。
前面面包停的稳当,窗上雨雾连连,看不真切。
他们吃饭是在饺子馆。
卢茵握紧拳,不顾形象,从副驾一侧爬了出去。
逼仄巷子内,庭院深深,大门两旁的红灯笼把院子照的红彤彤,很普通的地方,随处能听见大声叫嚷、破口骂娘。
燃点来了。
桌上堆满啤酒瓶和二锅头,已有几人不胜酒力,只有根子、坤东还勉强陪着。
卢茵心惊,猛的踩了脚刹车,方向盘一歪,她左侧保险杠擦上花坛边。
陆强左脚踩在凳子上,赤着上身没事人一样。
面前十字路口,她速度仍未降下,紧靠着左侧车道,打左闪拐弯,交通灯还有几秒转成红色,她想一脚油门冲过去。没成想,这档口一辆破旧面包冲到她前面,在红灯下堪堪停住。
他往嘴里连塞两饺子,眯眼看几人,嗤笑:“熊包。”
她感觉自己像疯子一样横冲直闯,用车速宣泄心中情绪,脑中仿佛藏着炸弹,随便一个燃点,都会濒临爆炸。
坤东碰了下他酒杯,对瓶吹,半瓶酒下肚,嘴都瓢了:“强哥,今后……我们又能跟着你干了,盼这天都多少年了,就等你东山再起呢,为这,咱必须走一个……”
茫然没有目的,卢茵一直向前,速度极快。
话没说完,‘砰’一声响,坤东连人带酒磕在桌面儿上。
卢茵刚才打了那女人,她扭曲疯狂像个泼妇,向来处事都温和妥帖,给人留有余地,从未这样失态过。她把掌心贴在唇上,感受它滚烫的热度。
陆强哈哈大笑。
婚礼没了,第三者的肚子是最好资本,而她变成一个荒唐的笑话。
根子也笑起来,他还算清醒:“出息。”拿筷子往坤东头上抽两下,又看陆强:“别人我不管,哥,以后我就跟着你了,有什么事,你得带着我。”
卢茵视线模糊,窗外雨水将她拘禁在局促的空间里。
陆强进去这六年,从前的几个兄弟自力谋生,没人撑腰,也渐渐脱离原来生活。现在有做小本生意的,开出租的,凭技能做电工的,还有嘴皮子遛的干了销售。
外面风声渐起,乌云泱泱聚到一块,遮住太阳,世间骤然陷入昏暗。不多时,伴随几声炸雷,酝酿已久的瓢泼大雨终于爆发。
没有刀口舔血,日进斗金,收入勉强糊口,却过的踏实又舒坦。
卢茵开了叶梵的车,冲上马路。
陆强划拉两下光秃的头顶:“你今天问我,还回不回去跟邱老。”
她夺门而出,所有冷静维持到房门在身后闭合。
根子:“啊!对。”
卢茵努力控制面部表情,她想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根本意识不到身体在发抖:“我出去待一会儿。”
“不跟了。”
刘泽成张着口,想说点什么,最后只叫了声:“茵茵……”
根子微愣,“为啥,哥?”
卢茵像被解了穴道,深深吸一口气,避开了他。终于冷静下来,她掌心还是麻的,浑身血液像要凝固,努力消化着遭背叛的事实,心中竟疯狂的觉得,事情这样发展才算合情合理。她早就敏感的察觉到了,不是吗?
陆强抿一口酒,呲了呲牙,火辣辣的液体顺食道滑下去,通体舒畅,他不答反问,“你现在过的怎么样?”
很长时间以后,他终于动了动食指,机械的抬起来,想去握她的。
“……凑合。”根子顿了两秒,一时不知道他什么心思,又说,“钱没有以前来的快,花钱总得算计着来。”
刘泽成护在那女人前面,他不敢抬头看卢茵,两人已对峙许久,气氛压抑的令人窒息。
陆强又吃两饺子,好歹嚼嚼,咽了说,“我在里面这几年,除刚进去那会儿有人找事,干了几架,往后白天上工,晚上睡觉,甭管多硬的床,躺下就着,睡得忒踏实。”
酒店十二层新娘房,气氛诡异。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房间角落,她一身黑衣,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像刚刚哭过,单手小心翼翼捧着肚子,显然已身怀六甲。
根子机灵,听出他话中意思,“哥,那你后面什么打算?”
谁也没料到,黄历上说,‘吉凶难测,不易嫁娶’竟然是真的。
“里头不给介绍工作了。”
半个小时后,却风云骤变,乌云满天。
根子夸张‘啊’一声,“就那?”
今天是七月八号,大喜的日子。
“怎么?”陆强斜眼儿看他。
半小时前,天空蔚蓝晴朗,阳光普照。
“没没……”根子干笑两声,“挺好的。”
乌云越聚越多,一道闪电将天划开道口子,大雨前夕空气闷热,宾客们躁动不安,却始终无人燃鞭炮,也不见新人的踪影。
散场已经深夜,坤东睡了一觉清醒不少,打车把另几人送回去。
转门两侧贴大红喜字,未燃的鞭炮在门口蛇形环绕,宾客聚集,热闹非凡。
陆强没去处,暂时住根子那儿,两人没打车,顺着小路走了会儿,夜间凉风将酒气吹去大半。
漳州银河大酒店。
男人在一起除了聊钱就是女人。
“来个火儿”,陆强从储物箱翻出一根烟,点着了,无所谓的答:“逗着玩儿呗。”
根子问:“强哥,那里面儿没女人吧?”
根子不解:“那你还调戏人家。”
陆强横他一眼:“你说呢?”
“不感兴趣。”
“那你这几年都没碰过?”
根子跟上,笑嘻嘻问:“她好像对你有意思,哥,你看呢?”
陆强:“……”
陆强‘嗯’了声,折身上车。
根子贼头贼脑,“哥,我请你去个好地方。”
根子凑过来:“哥,她是不是之前总咬咱们不放那女的?”
“不去。”
陆强没什么表情,手臂从车窗上撤下来,站直身,目送车子离开。
陆强侧头吐掉牙签。路边叶子被雨水洗刷的油亮,坑洼路段还积着一汪雨水,不断反射城市的五颜六色。
谭薇脸一热,“别油嘴滑舌。”把车窗缓慢升上去,到一半的时候停了停,仍旧没看他,说出的话像命令:“你好好工作,我有时间去看你。”
他眼前蓦地浮现一个身影,娇弱柔软,楚楚可怜,恨不能放怀里好好疼疼她。
陆强抬了下眼,用撑在车顶的拇指勾了勾下巴,笑道,“那你想要什么?就剩一个大活人,想要吗?”
陆强手伸进衣衫下蹭着肚皮,喝进去的酒在体内发酵,很热。
“一顿饭把我打发了?”
“哥?”
“报恩。”
陆强回了神,半天才问:“上哪儿?”
她挑眉:“为什么?”
“啊?”
陆强一笑:“有功夫请你吃饭。”
十分钟后,一条隐蔽巷子里,灯红酒绿。路两边探出不断闪烁的灯箱,把雨后夜晚衬托的靡靡色色,偶尔有野狗经过,好奇又警惕的看着他们,壮胆的吠两声,又跑远。
“最好说话算话。”
根子轻车熟路,陆强不紧不慢的跟着。
陆强说,“当然,被党和国家教育这么久,我努力改造,早就洗心革面了。”
他问:“经常来?”
一句话把谭薇堵回去,她面子挂不住,“拉到,”说完绷着脸,想尽量表现出符合身份的威严:“你出狱以后要好好做人,别再做违法的事,让我抓到,再给你送回来。”
“嘿嘿,偶尔。我来只找固定的。”
陆强一撇唇角:“谢了谭警官,警车我可不敢乱坐。”
陆强笑骂:“你小子,别肾亏。”
谭薇顿了顿:“那正好,我事情刚办完,可以把你载到市区,”她瞟他一眼:“走不走?”
根子带他左拐右拐,在一间不起眼的店前停下。
“巧了。”
两人在柜台前站定,根子环过手掌,事先声明:“哥,李轻是我的,你可别跟我抢。”
谭薇手一紧,脸不自在的红起来:“你别臭美了,我来这边办事刚好看见你。”
陆强极不屑,“谁都一样,少磨叽。”
“可不,”他侧头往远处看看,目光又落回来:“我陆强人缘够好了,都抢着来接我。”
老板和根子相熟,给陆强找了个身段儿模样都不错的女人,顺便挨着摘两把钥匙给根子。
谭薇扫他一眼:“就这么出来的?”
这种地方,房间多由老板改造,中间不是水泥砖块修葺的实体墙,全部都由极薄的木质胶刻板隔开,房间毫无隐私可言,打个喷嚏旁边听的清清楚楚。
陆强看清来人,挑挑眼尾,走过去。他微弯身体,手掌撑住车顶,另一手支在窗框上:“这不谭警官吗?当谁呢。”
当然,敢来这里的,并不担心这些问题。
她面容严肃,道:“陆强,你今天出狱?”
根子把李轻带入房间,急不可耐照姑娘脸上先啃两口。
两人正准备上车,车门拉到一半,被一阵喇叭声止了动作。一辆警车滑到面前,车窗徐徐落下,里面坐个女人,一头长发束成利落马尾,盖儿帽压眉,腰板笔直的坐在驾驶位。
他们结识三年前,那时根子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岁数小,有些放不开,别人见他长相打扮都不乐意接待,恰巧李轻刚下海,人老实没有花花肠子,并没嫌弃他,整个过程细致周到,体贴用心。
陆强眯了下眼,没答他。
一来二去,他们熟悉起来,这一联系,便是三年。
“那你怎么想?”
李轻娇嗔躲了下,两人立刻缠一块儿滚到床上。
“不知道。”
根子衣服还没脱尽,墙那边忽然传来女人尖叫,随后是一阵铁床撞木板的声音,整间房地动山摇,恐怕要倒塌。
车子没了影儿,根子转头问;“强哥,邱老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想让你跟着他?”
根子骇然咳了咳,继续之前的动作,他今天心不在焉,也许外在刺激,很快就结束了。直到两人平静躺床上,隔壁女人还在撕心裂肺喊着疼,声音似痛苦,似享受。
那人恭敬欠身,转身上车,一溜烟开走了。
听了会儿,两人不免尴尬,李轻嘴上没说,眼神透的渴望显而易见。
陆强又说了两句,挂断,把电话还回去。
根子把人一搂,干笑说:“憋的,我哥纯憋的。”
邱老哈哈笑起来:“也好,随你,明天我等你。”
“……”
免不了一通寒暄。陆强说:“邱老,您容我先收拾下自己,一身监狱味儿我都没脸见您,也怕给您添晦气。”
陆强的确很久没干这事儿,算起来足有六七年。
电话很快打通,那人询问邱世祖的意思,随后把电话递给陆强。
他本身不是什么好人,进去前身边莺莺燕燕,赶都赶不走,根本不屑来这种地方。这是头次来,没多大感觉,女人对他来说差不多都一样。
陆强说,“你给邱老拨个电话,我来跟他讲。”
他把那女人翻来覆去折腾个遍儿,她刚进来还算欢实,现在小口捯气,奄奄一息,修长手指覆上他精壮的胸肌,指尖摩搓着,流连的爱抚。
那人为难。
陆强单手抓住她一双腕子固定在空中,不让她碰他。
陆强了然,顿了顿,看向他:“能不能转告邱老,今天恐怕不方便,我一身风尘,这种状态不易见他老人家。”
他狠力耸动,盯着她表情,目光冷漠、残酷,不见半点儿柔情……
对方解释道:“是巢会的邱老板派我来接您的,他在‘聚皇’给您接风。”
最后时刻,陆强闭上眼,脑中蓦然浮现一道画面。
陆强没吭声,拿眼打量那人。
——阴天,雨雾中,十字路口,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
根子的面包停在不远处空地上,过去时,见旁边停了辆高档轿车,后座车门大开,西装革履的男人站旁边,见两人走近迎上去,毕恭毕敬叫了声,“强哥。”
耳边是濒临崩溃又强装镇定的儒弱声音,于是他看清她的脸,小巧白嫩,挂满哀伤。秀发打湿贴在颊上,那些水滴不知是雨还是泪,令她整个人显得过分狼狈。她零零落落站在雨幕里,唇角漾开的朱红看去妖冶又哀怜。
陆强喉头一热,搭上他肩膀,“走。”
陆强心痒痒,不断打量她。
今非昔比,陆强没想到这几人六年后还记得他。
她穿着象征忠贞的白纱,细腰盈盈一握,随胯部到小腿形成曲折流畅的弧线。他视线忍不住看上去,她半个胸脯都露着,白得能看到皮肤下的细细脉络,雨水落在那片白皙上,调皮钻进深深的沟壑……
“那当然。”根子一梗脖,“他们都知道你出来,非要跟我接你,我给拦住了,都在馆子候着呢,给你接风。”
他想到家乡的雪,团在手里,来回揉捏成浑圆的雪团子,柔软、纯粹、不见尘埃,像他污秽世界里,最奢侈的珍宝。
陆强一笑,“大龙和坤东也知道?”
陆强狠狠咬住牙齿,一声低吼溢出喉,就在这一刻,他听见心中有泉水叮咚响,一个念头疯狂冒出来,他感到激动而满足,可这无疾的念头只持续几秒,身体的极乐根本无法取代内心的空虚。
根子瘦小,比陆强矮了将近一个头,被夹在他臂间,声音瓮瓮的:“这几年你不在,兄弟几个没着没落的,恨不得跟你蹲进去。”
他睁开眼,倏忽回到现实,身下躺着陌生的女人,每个表情都令人厌恶。陆强没等那股劲儿缓过去,徒然抽身起来,摘了套子扔地上,抽几张纸好歹擦了擦,躬身套裤子。
陆强笑容僵了下,唇角平了,把根子往身前一搂,“想我有毛用,又不是女人。”
他在那房间逗留快一个小时,收拾妥当出来,往厅里沙发一坐,点了根烟。
根子两眼泛红,瘪着嘴,“强哥,我们想你了。”
根子去结账。
他没说话,嘴角挂一抹笑,看了半刻,往那人后脑勺拍一巴掌,“还跟个猴崽子似的,瞅你瘦那熊样。”
那女人随后也从房间出来,步伐虚浮,姿势别扭。对待这种雇主,她们既爱有恨,长得好看,又带一身阳刚汉子味儿,那方面持久没的说,就是不懂怜香惜玉,大多只在乎自己享受。
那人奔过来,气喘吁吁,“强哥,怎么就出来了呢?路上堵,我来晚了。”
脱裤子上床,穿裤子下床,凉薄无情,缺那么点人情味儿。
他抬头。
女人软塌塌歪在陆强身上:“哥,还什么时候来啊?”
正低头系腰带,有人喊了声,“强哥!”。
陆强轻轻吐气,一道缥缈的烟圈儿升上去,慢慢扩大,直至消失。
他低头瞅了瞅,裤子也瘦了,勒得前面不自在,陆强松了裤腰,手伸进去,毫无避忌把它扒拉到一侧。
他耸开她:“边儿凉快去。”
里面体力劳动繁重,脸朝黄土背朝天,他练出一身的硬疙瘩,肌肉自然强壮,健身房特意练的那种和他没法比。衣服紧了,包裹着刚劲的身躯,臂膀粗壮结实,手背一根根经络清晰突现,一直向上,蔓延到小臂。
女人被推个趔趄,起身扭了扭,扶着墙,不自然的走开。
他还穿进来那年的衣服,一件黑色短袖和牛仔裤,身边没行李,就这样独身从铁门走出来。
根子走回来,把零钱揣兜里,看看那女人消失的方向,打趣:“强哥,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当那扇厚重铁门在身后慢慢合拢,陆强还是定住身,斜眯着眼,回头看了半晌。
陆强哼笑一声,
六月初。
“又不是我媳妇。”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