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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道爷风骨

窥探别人不愿言说的过去,并不是好事情,但是因为师爷爷的话,虎禅发呆的时候,偶尔歪着脑袋想,阿生师父在离开师门的十几年中,受过多少苦难与艰险?

打斗,还有因打斗而产生的矛盾与麻烦,常人一辈子恐怕也难遇上一次,而对武者来说,理所当然要忍受,这是武者的义务。

整整四亩地的枣树林,穿过林子便是阿生师父居住的地方。

在拜入师门的第一天,虎禅的太师父就曾叮嘱:“矢志学习真武术之人,必然较常人凶多吉少。”

一间砖房,前面一大片空地,地上晒着一摊花生,房前一石桌,却摆着文房四宝,铺开的宣纸尤其耀眼,几样小小的事物,使得农家常见的小屋小院,有蓝天大地作为书房茶室的野趣,更有说不出的悠闲风雅。阿生师父回来后,偶尔动动笔写点文字,或者记事之类,都只用毛笔。

虎禅记得,太师父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神情很是复杂,似乎有些伤感、有些疼爱、又有些责怪……实在猜不到究竟在想些什么。

“好家伙!一个白净面皮白褂子,一个黑得跟木炭一般还穿黑短裤,我还以为我阳寿尽了,无常来勾我了。哈哈!”阿生师父看到这两个孩子,打老远就笑开了。

“那年阿生回来的时候,我实在是认不出了,直到他将我拉到饭店,点了一桌菜,每一样都是我爱吃的,然后再演出当年我教他的拳法,我才缓过神儿来。”

大头被笑话得一脸苦相,晒黑了难道也犯法吗?

所以时至今日,虎禅的师爷爷虽然老迈,无奈之下,还不得不继续执掌着戴家拳这一门派。

“你们俩姗姗来迟啊!嗯?大头很有精神啊,锐利了很多。比虎禅进步大。怎么样?要不要让我试试你的功夫?”

阿生自从回到老家后,几场与外界的比武,大家都看在眼里。阿生打起人来,把手伸出挑拨一下对手,对手刚一做出反应就遭到重创,“引手”用得出神入化,手脚麻利又老辣,虎禅的引手便是一边被打一边学会的。还有阿生师父那股子骁勇善战、打击对手如收割庄稼一般的自如、对地位钱财之类的诱惑完全免疫的固执,在普通的武术家中非常稀罕,所以尽管阿生住在离此不远的枣树林后边,门中师兄弟因为有些畏惧,也很少去拜望他。

“免了!前辈上次在我大腿上磕了一肘,我半个月才好!”

然而如果不是十分深入的了解,这类人是很难接触的,他们总是与人不同,有自己的想法。

大头深受其苦,连连摆手。

特立独行之人,常怀过人之能。

“那是让你记得,使用高扫踢得看人,有时候不可以用,不过你确实变了许多啊!”

门人都面面相觑。

“是啊,都能偷袭我啦,哈哈!”虎禅开始告状。

那一年老太爷岳文勋带着虎禅来选师拜师的时候,始终没有挑得上眼的,便问起:“当年阿生那孩子功夫品性都不错,如今何在?”

“嗯?大头的胆子很肥了嘛!看来经过锻炼,你的心病好了很多。”

虎禅也知道师父在外习得的太极拳,在世面上是十分稀罕的本事,与各家都不相同。站桩养功,喂手缠拳,练步活身,只这三部分,并无那繁琐恼人的套路。这便是他出家后,从其他道爷那里搜刮回来的本事。

“大概吧,我尽量努力。”

后来,不知道为哪般,阿生师父在二十多岁功夫有一定成就之后,忽然离开了家乡,放弃了执掌武术流派的机会,就连虎禅的师娘也不知道阿生师父去了哪里。等回来的时候,阿生已经扎起了发髻,蓄了长须,身穿道袍,成了一个道人,把虎禅的师娘吓得哇哇大哭。

“不要妄自菲薄,如果没信心,就想想从前的你,省视过去与现在的差别,人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来时的路,而且你要跋涉的旅程,会比虎禅简单很多。”

虎禅的太师父常这么说。

“师父,你以前就说过这话,为什么这么说啊?”虎禅唯独对师父这句话有些异议。

“阿生将来是能为我撑住门脸儿的人哪!”

“哈,只是作为一个道爷,偶尔出现莫名其妙的预感吧!别问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以后看结果吧。”

不管做任何学问,对于上了瘾的人,什么刻苦努力之类的道理,一概不用废话。

“前辈……”

阿生一练拳,就上了瘾,进步极快。

“嗯?有话直说,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虎禅的太师父看在眼里,起了爱才之心,让人把阿生擒下,带回阿生家里,与他的爹娘说清原委,收阿生作了入室弟子。

“说实在的,我每次与人交手前,还是会有害怕。”

这几个戴家子弟年纪尚轻,功夫还嫩,却也把这群小坏蛋打得哭爹喊娘,唯独阿生天生伶俐,腿脚活泛,左躲右闪,老半天没被打着。

“哈哈,谁会不怕呢,你问问虎禅,他会不会害怕。”

这一哭不打紧,戴家心意门中的师兄弟可恼了,冲了几个出来,把这帮坏小子一顿臭揍。

“嗯,我也会有些害怕的,不过一般都会选择迎上去。除非是欺负弱小的人,否则遇上真正的对手,没有人会一点儿也不紧张吧?如果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可能让人放松警惕呢。”

那时的阿生可是个“煮鹤焚琴”的家伙,老是爱带着一帮子小跟班儿大叫大嚷地给捣乱。有一次还编顺口溜,脱下鞋来,在院门口的树上拍一把念一句,把小蔻惹哭了。

大头时常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的状态起伏不定。今天偷袭虎禅,是壮了好一会儿胆子,硬起头皮往死里逼自己,才能连续进攻的,因为专心于“壮胆”,也使自己的进攻相当急躁,为了在胆气还没衰退的时候击败对手,不停地使用跳跃的重招,才出现致命的破绽。

虎禅的太师父有个女儿叫小蔻,据说年轻的时候长得十分俊俏,还有一把好嗓子,每日里都在院子里练唱,路过的人就像被那唱腔拉住了袖口儿一般,明明脚下急着去干活儿,上半身还向后拧着,挪不动。

但是这次已经算好的了,要是遇上突发的打斗,实在没把握再有这样的状态。

童年的阿生师父十分调皮捣蛋,比虎禅犹有过之。

大头在泰国,不断地与各种拳手进行实战练习,他逼自己不怕痛、不怕对手,可是恐惧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总是摆脱不了。

明白人都知道,阿生师父那看人如看猎物一般的眼神,是经历了许许多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积累而成的。

“为什么你们都能迎上去,并且使出合适的打法?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在打斗的时候保持冷静,从容不迫?”

普通人发怒吓唬人,张牙舞爪地扭曲着脸,在阿生师父面前,那简直是个笑话。

大头对阿生师父的眼神也有些敬畏,看阿生师父盯着他,便转眼望向虎禅。

阿生师父平日里十分古怪有趣儿,但是一认真起来,眉宇间就会聚起一股雄浑豪猛的狮虎之气。

虎禅却很苦恼的样子,用手拍着额头。

“你们不知道吧,真正的‘邋遢道人’张三丰,才不是你们想的那般俊俏哩!三丰老道的头发胡子,可比我的更加剑拔弩张啊,哈哈!”阿生师父说起三丰祖师的相貌,总是乐得前俯后仰。

“天地良心,你最好别问这个,我不想害了好兄弟……”

可是曾经有人问起虎禅的师父长什么样子,虎禅仰着头:“嗯……张飞,粗了点儿……关羽的形象又比师父斯文了点儿,应该像是张飞与关羽的混合体吧。”

“嘿嘿,很简单哪!”阿生师父笑得很阴险。

说起道人,人们都会想起长发长须、大袖翩翩、仙风道骨之类。

“简单?”大头隐隐觉得十分不妙。

阿生师父的容貌也非常特别。

“对,就是不断地打你,除非你确实打中我,否则我打你就打得越狠,如果你非要逃跑,最后抠抓撕扯全在你身上划拉,总之我要圈住你,你是逃不掉的。”

到了后来,有一些人来问的次数太多,价码也开得越来越高,阿生师父不胜其扰,答案就变得很生硬:“你们习武是为了功高拜将,我只为了学习我们的祖先!”

“这算什么方法……”

开始的时候阿生总是轻声慢语道:“你们都是能出人头地的良才,而我能面对着清风皓月过活,不为繁杂的事务所累,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实在是绝妙的办法,来吧,人不要怕死……很快就会过去的……”

每年都会有些人来劝阿生师父出山教拳,在师门中,阿生的功夫是最好的。

阿生师父话说得越来越慢,嗓音也变得越发低沉,缓缓地从小木凳上站起来。

“到我们这儿来吧,提成很高!”

大头忽然发觉,自己距离阿生师父是如此的接近,因为气氛的变化,刚才是亲密无间的距离,现在则变成了恐惧笼罩的距离。阿生师父身体骨架厚重宽大,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如今站在面前的不再是那古怪有趣的阿生师父,而是一个张开大口,打着响鼻,吞吐着血腥之气,准备择肥而食的大怪物。

“阿生师父为什么待在这小地方,会失去很多机会啊!”

而且阿生师父这话也说得太吓人了。

“阿生啊,出来教拳法你会很有名的哩!”

“什么叫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下次不来啦!”大头十分想吼出这句话,奈何被阿生师父的气势逼住,喉咙似被针线硬生生缝上,好一阵干涩,吐不出一个字。

阿生师父是个道人,长年都穿着那几件蓝黑色的粗布道袍,天冷了就套上陈旧却干净的大棉袄,虎禅给阿生师父送来的羽绒衣,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箱子底。

阿生师父张开那又厚又宽的手掌,抓向了正在狠命蜷缩的大头。

师父对虎禅说过这样的话。

“我的爷啊……”虎禅双手把眼睛一蒙。

“人懂得什么本事,有什么样的名头,与他选择怎样活着,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