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虎禅见英明深深叹了口气。
虎禅松开了一只握住木刀柄的手，握在刀身上。
英明撤掉了准备攻击的架势，解开了护甲头盔的系带，摘下头盔，坐在了地上，半晌不说话。
木刀无刃，是否能当棍使？虎禅对自己所学的鞭杆棍术颇有心得。
虎禅看到英明这个态度，十分不解。
最难过的，还是那一身护甲的羁绊和手上这不称手的木刀。
“为什么不打了？”虎禅问道。
只有使出英明没见过的打法，出奇制胜。
这时英明已经放松了自己的脸，但是却比刚才显得更加严肃。
武术中，不论拳脚还是兵器，光“学会”是一点用都没有，必须常年练习，练到刻骨铭心才行。自己对于日本刀并没有下过任何苦功，所以在各派目录上看来的招数肯定用不上。
“我挥动木刀，并非为了取胜，而你为了取胜，却忘记了自己的初衷，这并非真正的学习之道，我虽然并不在意，但是你的做法不光令自己止步不前，对有心教你的人，也十分失礼。”
虎禅尽力地回想自己所见过的，师父与老太爷曾经提过的刀法。
英明平静而又肃穆地看着虎禅，虎禅虽然盘腿坐得稳稳当当，但是心里却有些不知所措，也隐隐觉得自己刚才打斗时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妥，但是一时间脑子还理不清头绪。
“不论怎么样，比试是比试，除了对手，不该过于在意其他无关之事。”英明仍旧狠狠咬出了有力的警告。
“今天岳君的心情似乎不适合继续练武，请先休息，等你的心情安定下来，再来学习我的武术，如果一块儿去吃饭喝酒则另当别论，我这里随时欢迎你。”
“他难道知道我用的是什么刀法？”虎禅一边暗想，一边因为英明说出了“中国的厚背大刀”而变得有些敏感。
“嗯，时间不早了，那我今天先告辞了，把今天所学会的整理一下，下次再来请教。”虎禅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继续犹豫很不合适，平日里纵然很能胡闹，但是现在觉得心头有些气闷，只能从嘴里蹦出这么些没味儿的话来。“天哪！今儿真是……”
“岳君，你手上拿的不是铁棒也不是中国的厚背大刀。”这时的英明，嘴唇咬字十分有力，带有一种警告的意味。
离开英明的道场后，虎禅散步到附近的电玩厅里，本想散散心，玩一把平日里最擅长的铁拳，结果却一下子输了不知道多少局。对面与虎禅对打的是女孩子，赢了就站起来举着胳膊乱舞，咧着涂了闪亮唇膏的大嘴疯笑。
真正的武者，没有一辈子不败的，一次失利几乎影响不了虎禅的心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事先想好的刀法没有用上。英明脸上那跟电视里鬼子军官一样的脸和举刀架势，让虎禅心底有一点儿莫名的愠怒。
“妈呀，长这德性，没天理了……这格斗游戏就该是男人玩的嘛！”虎禅撇着嘴，眼皮使劲儿跳，他觉得如果对方是个花容月貌的女孩子，那自己还算输得有理，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古怪心思。
透过脸上栅栏一般的护甲，虎禅依稀看到英明又恢复了那嘴唇下撇、狠狠咬着牙、刚毅、倔强、猛狠的脸。
“还是回家吧，翻翻书，定定心思，昨天没练够，今天多补补。”手上玩游戏的代币也不要了，扔在了游戏机的案台上。
英明的话语中明显带着不高兴。
虎禅了解自己，每当自己烦闷的时候，便很难把一些事情考虑妥当，只要略微玩乐一下，泄掉那股闷气，很快脑子就明白了。
“岳君，我刚给你说过进退反攻的方法，以你的程度，这样简单的动作你应该很快掌握，为何不用？”
自从开始把太极拳活步对练、对缠的法子教给本多英明，自己就带着一股莫名的好胜心，也许是为了告诉对方，自己的心胸十分开阔、大气。那么教出这套练法，也许并非自己的真心呢？既然不出自真心，这里边所携带的心思，便不是正道，大概是过于好胜吧？
这“峰回九转”的刀术，源自古战场，却莫名地慈悲，对刀术好手来说，可以用这一式轻易斩断对手拇指，使对手不能再握剑，便只得退下战场，之后也无需再服兵役，可以回家种地了。
逞强好胜，甚至有的时候死要面子活受罪，都是少年人飞蛾扑火般爱犯的毛病。
“好精妙的刀术！”虎禅没想到看似粗糙的日本刀术中，还有这等细腻功夫。
之后呢？
“峰回九转！”英明手腕一拧，击打在虎禅握刀的手上，木刀脱手。
回想起英明说的“我挥动木刀，并非为了取胜，而你为了取胜，却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动手的时候，没有哪怕一丁点多余的时间给战斗的人思考，而虎禅的注意力已经被英明这一斩的威力所吸引，等回过神来，木刀已经当头斩下。为保护自己，虎禅大步后退，英明一刀斩空，跟着便使刺突剑，刺向虎禅胸口，虎禅正要格挡，闻听英明吼出剑术招式。
虎禅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眉心又蹙在了一起，这回可不是发狠，是懊恼。
可是这时，英明的气势却超出了虎禅的意料，一股原始的本能泛起，心知这一刀挑不开，甚至不能挡。
“我明明是要去学习刀术的呀！”虎禅想起自己的初衷，脸上写满了懊丧。
虎禅早有打算，像抡锄头一样，挑开对方的木刀，再顺势拖刀，锄地一般斩下。
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明明说过的，抛开历史因素不论，武人有武人的义务，不拘一格学习与见识各种可能会让自己提高的技艺。
“注意了！”英明一声大吼，后脚豪迈地蹬地，猛地前冲，木刀劈斩下来，说不上极快，时机和节拍却掐得甚好。
“自己的好恶，把本质给颠倒了，现在想起来，今天的学习，我弄得一塌糊涂，把木刀当厚背大刀，又把木刀当鞭杆，难怪英明会不高兴。虽然我并不是专攻兵器的，但从根本上来说，他的认真，是希望我的刀术学得炉火纯青啊！”
“嘿！”虎禅暗笑，这起手式的预兆太大，高举起来的刀，除了劈斩之外再无他法，是“死剑”，一眼就能看穿。
在日本武人的心里，对刀的信仰，很多时候甚至超越了刀的实用性。虎禅这么做，无意间有些不尊重，虽然没有任何一条理由可以直接指责虎禅错了，但是人的信仰就是这样，完全不可能标准化。
“来吧，咱们试试，护具很坚固，穿上应该没关系，你先尽力抵挡吧。”英明说完，将木刀高举过右肩。
且对于日本的刀术来说，用正确的方法使用刀，以使身与刀配合无间，发挥出最适当的攻击才是正道，并不是身体强大，力压对手。
所以凡是推崇古武术的，练习的时候更愿意使用真刀，木质兵器没办法练习对刀刃的感觉。
虎禅的心性虽然仍欠成熟，但是用心反思过往的能力，却已经被老太爷磨砺得十分明澈通透。
一把好刀，一定要有技术很好的高手来使用。除了进退、转折之外，日本的刀术重一个“正”字，落刀要正。刀刃斩下时，如果偏斜，再加上完全无谋地胡乱砍斫，那么不论多好的名刀，也不过是一把又贵又容易卷口、易折断的铁棍子。
心里想得明白，那是做好事情的前提。
许多人认为，日本刀适用于猛烈的劈杀。其实，这并非剑术正道。
不过更多时候，并不是想明白了问题就不存在了，现在想出了所以然来之后，烦恼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
日本的文化，最是短、小、精致，剑术、枪术套路也很短，往往是几招剑，甚至只是一两手，就是整个套路。
虎禅忽然想起，附近有一座寺院，几年前爷爷就领自己去过，虽然寺院不能让好的心情更好，却能让坏的心情消散。这些年来的时候也没去，已经忘记供奉的是哪位佛祖了，也不知道现在那寺院是不是还在。
英明一边讲解一边挥剑演示剑术中的短套路。
拳法武术，在许多时候与宗教是不分家的，所以虎禅很小的时候，就常会待在各种各样的寺院里。观看清真寺里的阿訇、道观里的道爷、佛寺里的和尚……穆斯林的拳法可是天下闻名的，那些阿訇不仅力大无穷，更重要的是炒得一手好牛肉干巴……而老太爷带自己去认识的道爷、和尚，除了功夫厉害，还特别会说故事，有口耳相传的，也有经书上的，听他们说故事，是很能忘忧的，嗯，还有他们泡的药酒……
“挥动的时候不要急，不要考虑杀伤力或者速度之类，稳健、流畅最为重要，犹如音乐，过快过缓都不可以，要稳稳地按照节拍才不会乱。”
实际上，虎禅的师父也是一位道人，也是少数懂得收拾这臭小子的人。
然后是剑术的基本招式。在日本，刀术亦称为剑术。
这么些年，也不知道虎禅从这些两袖清风的修持者身上刮走了多少好处。
“嗯，双手握剑，握剑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要有风吹不断、雪压不折的韧性……无名指和小指握紧剑柄……大拇指和食指轻捏剑柄……中指不紧不松地搭在剑柄上，手与剑柄的接合处不要有空隙，就这样。”
“我喜欢寺院啊，爱屋及乌，也爱寺院里的东西。所以真主啊，佛陀啊，三清祖师啊，都一定不会怪罪我，有谁会去怨恨喜欢自己的人呢？”
虎禅的作风一直都率性自然，从小到大，虽然大大咧咧，却总是能让旁人心情愉悦。
满脑子歪理纵横，想到这些，虎禅又龇着牙笑了起来。
虎禅本来就气血旺盛，再练上这么一会儿，早出了汗，将衣服的短袖卷到肩膀上，狠狠地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正处于烦恼之中，说笑就能笑出来的人，也不知道是豁达还是没长心眼。
这个夏日并不酷热，反而还有阵阵的凉风。
闲着也是闲着，虎禅向记忆里寺院的方向慢悠悠地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