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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和光同尘再无想,禅心随我共天翔

虎禅从来觉得死亡只有冰冷、黑暗,而今这骨灰盒却热得有些烫手,怀里这盒子,无论如何都像是有了生命。

“怎么了?”七爷见虎禅愣着,怕这孩子走了魂。

“真吊诡,这么大个人,如今变成了这么小个盒子。”虎禅捧起骨灰盒,把脸贴在盖上。

“给,你们看,这头盖骨我给你们保存好了。”烧尸工开了骨灰盒,拨弄一块圆弧状的灰色骨骼,虎禅快手拿过骨灰盒盖子,立刻盖上,红绸布一裹,抱在怀中,忽然发起呆来。

“今天的北风,不知道能刮多久,早些去洒了吧。”赵伯上前拍拍虎禅脊背。

好不容易都烧个精光,熏得面黑眼红,虎禅脱下自己脏兮兮的运动背心,也扔到火堆里。

汝似朝露降人间

“要是谁心里有过不去的坎,真该来火葬场看看。”虎禅自言自语。

来去匆匆瞬间逝

回头看看火化的大房子,一阵青烟冒起,随风散去。虎禅苦笑一下。

冰肌玉骨倾城态

这大铁钎多数人都不大爱碰,据说是从前火葬场技术还不大好的时候,用来钩破尸体肚子的家什。

亦如梦中虚幻姿

火葬场里,虎禅离火化的大屋子很远,在专用于烧衣物与纸钱的空地上,收拾着小颐生前的衣物。虎禅拿起身边一根三米来长、前头带着尖钩、黑黝黝的大铁钎,扒拉着火堆,一件件衣服烧掉,被烟熏得泪如雨下。

虎禅站在三十层楼顶天台,握一把骨灰,没等自己扬手,方张开手掌,小颐迫不及待地随着北风“呼”地飞向了天涯海角。

“那么,火化后,让我端骨灰盒,我最合适。”虎禅一字一句地吐出来。

最后剩下一块烧得灰白的头盖骨,虎禅闭眼,双掌一碾,搓成粉碎,放开双手,再看看双掌上沾着余灰,想也不想,顺手抹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

“去火葬场,小颐交代过,自己一辈子算尽了心机,死后让她和光同尘。”乾爷轻抚虎禅的头发,虎禅死死咬住的牙关,挤出了呜咽。

左右魂动,唯独虎禅背对众人,仿似青铜浮屠般,固若金汤,面无表情地远眺。

“不对!乾爷,这是去哪?”虎禅猛地想起,为何不送回山西老家,安葬在自家坟地里。

澄灵寺,即如今尚未挂牌的真武道场。大头在佛国浸染久了,甚爱听钟声,自从他来了之后,这两日,寺庙里的晨昏“百八钟”又重新响起,闻者烦恼消减。

车窗里,撒出漫天纸钱,虎禅忽然想,倘若下面的人真能用得着这钱,这钱和人民币的汇率是多少,要撒多少、烧多少才够姐姐挥霍?

晨钟醒神,暮鼓归心,都是很好听的。

“我在书上看到过,说人死了哭不得,哭了会绊着魂走不安的……昨晚上我就试着哭,憋了半天,憋不出半滴眼泪,发发声,又发觉实在太难听,罢了。”虎禅看起来,犹如与人交手前般冷静。

“袛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虎禅很喜欢这首《平家物语》里的开篇诗句,不觉间轻声念诵。

“虎禅,难受就别憋着,号两声,这车上就咱俩,别人听不见。”乾爷见虎禅这般,心里甚是难过。

“想什么呢,忽然念起佛偈来?”无心问。

“见不得,我害怕。”虎禅低下头,乾爷见虎禅如此,便向送行的众人挥挥手,只自己一人与虎禅共乘一车。

“最近容易滥情,咳!各项事物准备得如何?”虎禅盘腿坐在厢房的床上,在接受无心的针灸治疗,恢复身体。

“虎禅,你怎么不去见小颐最后一面。”乾爷很是奇怪。

“今早卫峰已经把要用的一切设施准备好,至于会场布置,已经快完成了,只是你真有把握所有人都会来吗?”无心始终存有疑惑,毕竟将对手击败,对方脸上客气,说不定背地里已将这真武道场众拳师骂了一万遍。

次日清晨,虎禅大肿脸上,又多戴了个黑眼圈,熊猫一般来到华盛商会门口,没多说话,钻进了车里。

“咱都是练武人,该知道上好的功夫对咱们的诱惑有多大,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么便宜的事,足够让他们内心天人交战。在武术的光明大道前,面子能值几个钱?何况,他们若不来,就更没脸面见人了。”虎禅淡淡道。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哎哟!”喀纳斯也凑热闹哼歌,被卫峰一巴掌拍脑门上。

“咱祖宗说过,宁可失传,不可乱传,万一他们练不对,岂不是失了咱功夫的声名,这……是否妥当?”无心食指轻轻捻转针尾。

“西天落日残阳照,我归心似箭恨路遥,清风啊……快载上将军的马儿跑,清风啊……快将我归来的信儿捎,白云啊……快缠住落日无情的脚,白云啊……快托起夕阳下沉的腰……盼心燃,归心焦……”虎禅忽然开腔,唱起了梆子,一向清亮的嗓门,遭疲惫浸过,被烈酒割过,第一次蹭出了嘶哑的苍凉。

“练不对,就教到对,一块钻研到对。”虎禅的话语执拗得厉害。

“嗯,知道了。”虎禅依然望天,也不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他们如果不服教呢?”无心见过许多自作聪明、擅自改拳而自食苦果的武人。

“不是七爷,是为咱家,因为都把我当一家人。”赵伯答案很简单。

“那我就先向他们请教,再诚心诚意地将咱们的武术和盘托出,细细讲解。人,总是会知好歹的,就算热脸贴个冷屁股,那也无所谓。”

“金爷的酒,喝得多醉都不会头疼的……赵伯,你这身本事,世间少有,虽然我跟你接触不多,我看得出,你也是个极精明的人,绝不止是一介武夫,为什么能死心塌地给七爷卖命?”虎禅像是吃饱喝足了,喘口气,望着天,风清月朗。

“对了,卫峰找那书法协会老头写的道场牌匾,我觉得挺没气势的,不好看。”无心皱皱眉,总觉得那平平无奇的字,配不上这间道场。

“这酒很烈,没你这么喝的。”赵伯轻拍虎禅肩膀,虎禅没说话,继续低头吃食,又倒满,跟大家干了一碗。

“没法子,将就吧。”虎禅吐口气,也实在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赵伯看看虎禅,这话多的孩子,偏偏今日像个旁观者般,只管咀嚼吃食,间或倒碗酒跟自己碰一下,头也不抬,都是酒到碗干。

“喂!虎禅,有人送东西来,你看看。”大头跑来敲门。

“大家吃!别浪费!”虎禅招呼一声,便大快朵颐,果然食物一落肚,大家都有了精神,话也多起来。武人跟武人,话题特别多,刚来的大头,跟大家也是一见如故,渐渐热闹起来。

“斟茶,让人稍等一会。”虎禅应道。

“喝。”虎禅面无表情,碰了赵伯的碗,先干为敬。

拔了针,披衣走出去,正堂上,喀纳斯取刀拆开严实的包裹,虎禅见其中物事,登时两眼放光。

“啧……喝吧。”赵伯被虎禅戏谑了,一屁股狠狠坐在石凳上。

一块金边花梨木匾额,厚重隶书四个大字“真武道场”,笔法古拙雄劲,蚕头雁尾,更重要的是那简单的楷书落款——南宫千红题。

“几个不堪一击的善良晚辈,热情地留你下来饮酒吃肉,你如果真好意思出手,你就打吧,我用摄像机拍下来,明天出去唱通街,肯定把你唱得找地缝钻进去。”虎禅一边在没人用过的干净碗里斟上酒,一边神色冷漠地恶心赵伯。

月至中天的时候,大路上一位老人正大跨步奔走,花白头发被风吹得甚是凌乱,不细细察看,哪里想得到这便是往日那沉稳儒雅、锋芒内敛的乾爷。

“凭你们?白日梦。”赵伯十分清楚,虎禅,或者这帮孩子,若是苦心孤诣地修炼,将来也许有可能赶上自己,但就凭当下这几个伤兵,要拿下自己简直天方夜谭。

从宽敞街道上,转入巷子里,那巷子的墙壁上满是喷绘涂鸦。本就狭窄的小道,因为长久没人清扫,到处是胡乱丢弃的垃圾,显得更是狭窄。

“今天你就算陪我喝到明天早上,七爷也不会说你,你非要走,我就让兄弟们把你拿下。”虎禅淡淡道。

这时候已是夜深,巷子里却并不冷清,来这儿找乐的红男绿女,小酒吧的霓虹灯,以及里边传出的摇滚音乐,将小巷子撑得满满的。路边还有四处拉客的流莺挡在巷子里,乾爷正急,两胯一转,使动身法,呼地从流莺身边窜过,带起一股劲风,这些姑娘像是见了鬼魅,愣了一会才发出惊呼。

“不了,我得回去。”赵伯便要转身。

乾爷奔到巷子尽头,有一间看起来最耀眼的夜场,门口两个穿着网眼袜的迎宾正四处抛着媚眼,场子里头忽然传出一阵骚乱。

“过来,一块喝酒。”虎禅抹了把脸,再次邀请。

“大爷的!滚!你这不要脸的老东西!没钱也敢上这儿玩!看我不打你!”看场子的正在往外赶人。

“给亲人送行。”赵伯说完,见已经捂着脸的虎禅,背上微微抽动,显然呼吸急促,可是片刻间便平复了气息。

“哈哈哈!”里面被赶出个看起来跟乾爷差不了几岁,背上背了个长条布袋的老头,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左躲右闪地避开看场保安手中挥得呼呼作响的甩棍。眼见老头跟油里泥鳅相似,死活都挨不着边,保安一顿乱棍倒是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好容易把这老头轰出来,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犯怵,骂了几句狠话,便转头向里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去做什么?”虎禅问。

“切,现在的人真小气,酒都舍不得请人喝。”那老头耸耸肩,扯扯裤裆,又扯扯背上的长条布袋,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便要离开。

“不了,我来替诸位老爷子还有你父亲传话,让你明日清晨七点,准时到华盛商会总部门口。”赵伯面色古井不波。

“师兄。”乾爷从暗处走出,皱着眉头叫了一声。

“来,吃夜宵。”虎禅转头坐下,众人见虎禅无事,也跟着入座。

“呀哈?早打电话给你,怎么现在才来!早来付账不好嘛,我刚看上个姑娘就被赶出来了!”

门口的人进来,原来是赵伯。今天午饭时,赵伯陪岳殷鸿来见虎禅后,喀纳斯向虎禅询问过赵伯其人,深知他是当今硕果仅存的高手,忌惮非常,今日跟诸多武人一轮争锋,此刻方得休息,精力未复,突然这么近距离见到赵伯,如何不惊。

“这……抱歉啊师兄,你也真是,每次见你都是一副泼皮破落户的德性,人活七十鬼为邻,等你死了,看你怎么好意思见师父。”乾爷苦笑着骂道。

“啊!”刚开条门缝,看见眼前的人,不禁一惊,立刻退开。众人听见动静,顿时紧张,腾地站起来防备。

“咱俩年纪差不了几岁,我死了你也蹦跶不了几天,你这古板家伙别给师父告状我就万事大吉喽!”这老不修的师兄,攀着乾爷的肩膀,一路出了巷口。

“阿弥陀佛,这会儿千万别再来麻烦事了!”喀纳斯起身开门。

乾爷的师父死得早,多亏这师兄代师授艺。乾爷对他向来是如师父般尊敬,可是这老东西越老越胡闹,就连七爷见到这老东西也是直皱眉头。

门口铜环又被人敲响。

“谁说练武人整天要装正经摆架子?瞧瞧,我这样活得率性的,就越来越年轻,除非是那阎王亲来唤,无常自来勾,那时候我才不往烟花路上走!”这老师兄,总是这么对乾爷嚷嚷。

“没关系,吃了我那药,又加上你的底子厚,明儿我给你做做针灸推拿就差不多了。”无心一路上打得都不算艰难,这会儿还贼精神。

两人来到一个通宵营业的小烧烤店里,斟上二锅头。

“我都没叫累哪,我的脸现在怕是肿成猪头了吧?”虎禅脱下衣服,光着膀子,众人才发现,不光脸上肿了,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这会儿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跟瘫了似的靠在竹椅上。

按理说,乾爷不该在这样的地方招呼师兄,可是师兄从来都特别不喜欢进入看起来很高档的场所,说在那些地方花钱、结账的时候,账单上的数目总是吓死人,吃喝都是提心吊胆的——想必是从前去过,也是被人赶出来的。

“是不是咱们累了?”无心问。

“什么?!不行!我不答应!你这么玩可是过分了!”乾爷腾地站起来。

“当然啦,流了多少血汗,便得多少胜利,几乎是等价交换,跟买卖一样,哪里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卫峰搭话。

“哎呀,就当我指点指点小辈,不行吗?你也是我教的,不照样没穿没烂嘛?”老师兄慢条斯理地啃着一串几乎烤成黑炭的小牛肉,他总是爱吃烤得很焦的部分。

“打完了,可是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不过心里挺轻松、挺透彻。”大头叹道。

“你还说!那时我身上也不知道被你‘一不小心’地刺伤了多少次,过了四十多年了,伤疤都还在!”乾爷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适才长程奔跑也不见出半滴汗,可见此刻心中焦急。

一碗饮尽,有低首的,有望天的,没半分喜庆,更多的是明白自家功夫有几斤几两的如实反省。

“切……那时候不是我的剑术还没练成,控制不好嘛,后来你不是伤得越来越少了嘛……岳虎禅是吧?好容易出现这么个有意思的少年人,我指点他几剑,是他的福气嘛……我就去,反正你也拦不住我……”老师兄仰头将杯中二锅头一饮而尽,喃喃道。

“干。”

“少跟我扯淡!行,我是拦不住你,但我也把话撂在这儿,那是岳文勋老太爷的重孙儿,你要是把他给打坏了,我跟你没完!往后你也休想我给你烟钱酒钱,我就给你一口米饭钱,刚好能活命就行,想必师父也不会怪我!”乾爷这下子可动了真火,拍着桌子大骂。

那日与乾爷交手后,虎禅临走前闯进了金爷藏酒的屋子,也不挑选,一手抱一坛便向外冲,想必是撞大运,拿走两坛最好的,把金爷气得直哆嗦,捶胸顿足地骂着:“蚊子腹内剜脂油!亏兔崽子下手!”

“好嘛……好嘛……恩将仇报了……要挟起我来了……”坏老头撇着嘴,满脸的不服气。

“我这酒便是化来的。”虎禅微笑。

“听不听话!”乾爷盯着这麻烦师兄。

“可人家是化缘哪!”

“听,听,听……”

“谁说佛家弟子不吃肉?我听说从前的僧侣化缘,是化到什么吃什么,心中无酒肉,口中便不是酒肉啦。”虎禅惫懒得很,拍开坛上泥封。

吃饱喝足,乾爷给师兄留了些现金,让他好生玩乐,莫生事端,随即坐车离开。

“岳君,这……寺庙里,咱们要不要恭敬点儿?”英明也非不饮酒,只是一直喝得精致,见了这大碗大坛的架势,心里犯怵。

“听?嘿嘿!才怪!”坏老头耸耸眉毛。

也不知算不算作孽,这庄严的寺庙里,今日摆上满桌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