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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斩经

只听他怒着声音道:“你恨我勾引你的女人我不怪你。可你要是男儿郎大丈夫,以你的声势,凭什么不自己出头,却要借开王府的势力来对付我斩经堂下子弟?”

匪精的脸色却已变了,他恶狠狠地盯向了宁默石,他的声音一下子绷得好直,冷冷道:“没想到,我京展英雄一世,最终栽在了你和你的女人手里。”

他一出声,外面的灾星九动中的三人脸色就变了。

开王爷已大咧咧地坐下,四平八稳地说道:“说吧,那道密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鬼楚的目光中也有杀机与恐惧——他与巫毒并列灾星九动的双巨头,面和心不和,一向互有猜忌,却也一向知道,巫毒手底下的活儿绝对较自己只高不低。

他语中还在调笑,宁默石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巫毒是开王爷请来的高人,而他,不过是开王爷身边的私密。

他说的话似真似假,说完又眯着眼睛一笑:“你就不知道宁师爷这家伙到底有多阴损!我一向都得防着他点儿。因为,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他这个‘兜底师爷’到底是怎么个‘兜底’法。”

而巫毒,就是栽在这匪精手里!

他扫了阿榴脸上那瘤子一眼,吐舌笑道:“对不住了,宁夫人。何况,宁师爷的女人,就算美如天仙,让我再有兴趣,可打死我我也不敢的。”

匪精的手忽向怀里一掏。

他伸手做了个杀头抹脖子的姿势,微微一缩头:“你可要知道,我的口味虽说怪,可还没怪到你那个地步。”

他一动,花厅外的人就动了。

“你呀你,真的是谁的女人你都敢勾引!我的女人也还罢了,她虽漂亮,但他妈的天生的贱!可怎么宁师爷的女人你也敢勾引?”

可一道惨白的光芒已在京展手中腾起!

他的脸上越发欢畅地笑了起来,一双小眼内满是好奇:“你的胆子真的是很大。得罪我也还罢了,连宁师爷这样的人你也敢得罪?”

斩月轮——这就是匪精京展称雄江湖黑道的独门利器:斩月轮!

开王爷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居然还认得我。开封城里,敢当面直呼我名字的大概也只有匪精你。”

他攻向的却是宁默石,这屋内,只有他最弱,他最好杀。

京展的目光一凝,冷硬道:“开承荫?”

看来今天就是留下了京展,他也要拼回些本儿去。

他走到宁师爷身边:“还有这个不爱说话的白道老大,嘿嘿,今天,咱们三个人总算碰到了一起。”

他出手极快,开王爷却面色不变,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然后,一个胖胖的身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阿榴的身子却忽然腾起。她一出手,就是两把锥子。只听她尖声叫道:“我没骗你,也没故意害你,但你却不能杀他!”

猛地一阵拍巴掌的声音响起,却听一个人笑道:“哈哈,匪精!哈哈,京展!咱们终于见面了。开封城里,我是明着里的老大,你是暗着里的老大,今天总算有缘碰到一起。”

她脸上的神色变得极为悍厉——不管谁要杀宁默石,除非先蹚过她的血身子去!

小花厅内,气氛一时紧张得都让人窒息。

有她挡在眼面前,匪精的出手似也迟疑了一下。

京展走进屋来却没坐向桌边,他远远地睥睨着,远远地在门口一个瓷凳前立住足,眼睛里黑压压的,压不住的嘲笑之意。

看到他的情分,开王爷在那边不由得开心一笑。阿榴的锥子却收势不及,一扎就扎进了京展的左肩里去。

阿榴喉中已饮下的酒这时似才回过味来,只觉满嘴牙齿,颗颗都是辛辣辛辣的。

开王爷在旁边笑得更欢了,拍手道:“难得,难得,没想到匪精这样的强盗还真对宁师爷的女人有那么点手软的意思。宁师爷,你对这女人现在有什么感想?”

她,把他关在了她独处的内室,一个除了她谁都不敢打开的门里。

他说着行向桌边,端起了一壶酒,自斟上一杯。

她一挥手,身边的一个仆佣就走了过来,阿榴交给他一把钥匙——没错儿,京展身上这次的伤不轻。这些天,他正躲在庶士园里。

匪精与阿榴面面相对,阿榴低声道:“我、不是有意伤你。”

阿榴轻轻地舒了口气,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她了。

接着她眼里闪出的却是两道刃光,那是宁默石的贴身护卫出手了,他们就藏在窗外。窗子一破,刃光就起,直攻向匪精的身上。

却听宁默石说:“阿榴,既然你给我们庶士园带来了客人,那还是请他也出来吧。”

阿榴的脸色就变了,推了把京展,叫了声:“你快走!”

阿榴却觉得体内的泪在流了。她倒了一杯酒,猛地灌下。

宁默石的贴身保镖是名驰天下的三大镖局联手训练出来的。有他们同时出手,只怕任何一人也别想全身走出这小花厅去。

宁默石侧过了头,还是没有说话。

而厅外,天知道是宁默石与开王爷布下的什么杀局!

好久,她才苦苦地道:“原来,你从开始就知道。你怂恿开王爷追杀斩经堂,只是为了报复我而已。你甚至知道,我勾引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斩经堂下的子弟。”

她身子一挡,就向那两道刃光挡去。匪精已被她推动,可他空中折身,斩月轮的光芒却忽又暴起。

阿榴只觉一股冰凉从自己头上浸下,从手到脚,都凉了下去。

这一次,他袭向的却是开王爷。

那一个杯子,原来是准备给京展的。

开王爷的眼光却缩成了一根针,他嘿声道:“我早料你如此。”

宁默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然后,他的两只小胖手一搓,一股肉样的香气就在这小花厅里升起。

有一会儿,阿榴才渐渐明白过来,她听着自己慢慢地说道:“你——都——知——道——了……”

他敢直面匪精,凭什么?

阿榴直直地盯到了他的脸上,只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谁是开封城里的第一搏杀好手?”——如果有人敢当他面问起这个问题,开承荫一定会当仁不让地回答:“我自己!”

宁默石的神色却很肃冷,甚至是有些哀伤的。

没错,他的“声色手”绝不仅仅是花架子而己。

开王爷一向很给宁默石面子,这样的同席共饮也是常有的事,阿榴也不是没有陪过。

他一动,匪精身后门外的灾星九动中的三人就动了。

阿榴微微一愣:“怎么,是不是开王爷也要同席?”

他们已直奔花厅,追袭京展身后。

宁默石静静地坐在桌边,阿榴在他对面坐下来,坐下来后,才发现,桌边只他们两个人,桌上却放了三副杯箸。

厅外宁默石的两大护卫绕过阿榴,也向京展身后追击而去。

开王爷轻易很少屈尊到这庶士园来,但只要他来,却一向不惯于别人轻慢的,默石怎么会丢了他专门宴请自己?

斩月轮惨白的光华也劈不破开王爷的那“声色手”护就的防卫。

——刚才他不是还在接待开王爷吗?

身后的三个灾星却迫命似的追了上来。

没什么外人,看来只是默石要和自己在一起而已。

还有宁默石的两大护卫。

庶士园的小花厅,阿榴悄悄地走了进来,一进来就看见花厅里设了一桌筵席。

结局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京展死!

鬼楚的脸上烫虾似的红了红,开王爷已大笑地走了出去。

阿榴眼中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开承荫却大笑道:“不用,只你们三个没伤的跟着就行了。你当宁师爷是谁?他手下又是谁?嘿嘿,有他在,京展这回还怕他飞到天上去?他可不像你们一样老给我白丢面子。”

勾搭上了自己,她早料到了京展最终也只有一个死局。

鬼楚问:“那京展虽伤了,但老虎还是老虎,要不要带了人手去?”

无论他多强,他不过是一个黑帮老大罢了。

现在好了,老子的王妃不本本,你这个号称精明的宁默石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一样被那瘤女人带上了绿帽子!乌龟王八一条藤,看你以后还清高到哪里去?

那惨白色的强光已暗,因为它已止住,被开王爷的手夹住。

他这时真的很开心——宁师爷虽相当能干,几乎相当于他的左膀右臂,但和那么阴郁的一个人在一起,加上当年西林春闹出的那一点事儿,还有最近西林春在榴莲街出的丑事,开承荫就对宁默石始终有那么一点芥蒂。

京展身后的刀光却已腾起。那是开王爷手下夹击他的攻势。

开王爷大笑道:“哪里?有这么好的消息,咱们还不快点告诉宁师爷去!”

这时,一道细小的银光却在开王爷身后升起。

鬼楚问道:“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是一把平常而锋利的银色刀子。

说着他站起身子就走:“怪不得我们这些天找不到他,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小子上次重伤后,原来躲到了庶士园里。嘿嘿,那女人果然是江湖出身,好厉害,那么精明的宁师爷被她这一顶绿帽子戴得没知没觉更没脾气,只怕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那刀光一起,宁默石身边的两个护卫忽在灾星九动三人全无防备之下,在他们全力攻向京展之时,就向他们攻了去。

他不可思议地摇头,更开心了起来:“这家伙对于女人的口味可真不怎么样!”

银刀一插就插进了开王爷的后心里。

开王爷就更乐了起来:“就是那个瘤面女?”

开王爷愕然回头——绝命一击,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绝命一击!

他属下点头。

他一掌拍下,可那一刀竟当真邪僻,居然瞬息间已封住了他全部的内息。

他的笑声里全是一股伧俗的好奇心:“怎么?你说,原来京展那小子最近是和宁师爷的那个女人搅在了一起?”

这一掌也就击得是如此无力。

可开王爷这时像毫不介意,也全没怒意。

它只是轻轻地落在了宁默石的肩上。宁默石忽然抬眼冲他一笑。

京展的老底就是他的人头。

这一笑好清好纯,连阿榴的眼也花了——有多久没看到他这样笑过了?那像是当年那个纯净少年的无邪一笑,而这些年来,宁师爷早不再是他开王府里的那个管账师爷,而是名驰黑白两道的一代智囊。

开王爷哈哈大笑,他终于得到了京展的消息。为了对付斩经堂,他手下的灾星九动几乎也折损了一小半。十天半个月地过去了,虽杀得斩经堂鸡飞狗跳,运河码头已落己手,斩经堂总堂也被彻底毁去,但还是没摸到京展的老底。

他已好久没这样笑了,他现在稳健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想起那一刻的触觉,女人心里猛地一跳,她看了眼内室的门,突生悔恨,像有什么要从喉咙里跳出腔子外去。

可他却这时发出了孩子气的一笑,似终于把握住了一点真正的欢喜。

女人的脖子滑滑的,因为想起曾有一种温柔沿颈而下,想起那个合卺的夜晚,那是她唯一的一次见到他眼里有一点男人的热情,手轻轻地在她颈侧滑过一次。

京展也忽然笑了,笑时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但,所有的热情都怕唐突了她心里那爽俊的影子,哪怕他的笑天天近在耳畔。

他的刀缓缓劈下。

她的眼睛正空茫茫地看着镜子里默石的影子……那样的眼,那样的眉,爽俊得她恨不得……

而他口里的话也慢慢地锉向开王爷的心:“他早知道你一向防备着他,他知道你的疑心大,可他也知道:你怎么也猜不到他不用和我见面,却用自己的女人跟我传递讯息吧?嘿嘿,你还当我是傻子?你才是真正的大傻子!接那道密旨的不是我京展,而是他。我斩经堂就是在宁师爷的纵容下坐大的,他为什么突然要绝我门下子弟?可惜,你永远不会想到一个男人和奸夫的联手而已。”

她其实没听清默石在说什么,但默石无论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答应的,真心地答应。

他刀气已破开王爷气息的防护,宁默石手中的刀柄也就在这样的时刻轻轻按下。

女人茫然地点着头。

京展的斩月轮突然倒向,杀向灾星九动中的三人。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那些买给阿榴的花花绿绿的首饰可不是白买的,他在簪子、镯子的空心儿中都藏了他的问题:宁师爷,你为什么要杀我?

默石的眼神还是那么清宁淡定的。只听他笑道:“阿榴,在家里闷得也好久了,有没有想过再次出山?江湖道上,不也有个‘女神捕’娄烨?我的事太多,六扇门的事我顾不过来了。你这么能干,功夫又好,愿不愿帮我打理打理那里?”

他知道宁默石有心,自己和阿榴的关系瞒不了他。

否则,那份艳俗只怕会惹来默石在心里嘲笑自己。

宁师爷也借阿榴的钗饰回答了他的问题。

宁默石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阿榴轻轻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早卸下了那簪子。

开承荫不敢置信地望向宁默石。宁默石慢慢地抽出刀子,刀锋利得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可今天半夜,京展伤重了。她不只带回了京展送她的钗环,还带回来了……

只听得他轻轻一叹:“这十多年,我还是不会武,但我研究过你。我只练了这么一招。”

她呆呆地望着镜子一坐就可以坐一上午。

开王爷低声一叹:“你的一招,却强过别人的千招万式。”

这里是默石的家。她绝不会让那些……脏东西出现在默石眼里。

因为——你会造局。

庶士园中,女人卸下了头上的簪。那是京展这次给她带的。她当着京展的面会插上,但只要一回来,就会马上卸下,丢在一个自己永远不会再开启的妆奁里。

宁默石却有些悲凉地看着开王爷:“你想来已知道开封城中流传着的有一道京中传出的密旨,策划它的是当年封家的人,只是你绝没有想到,那接密旨的人是我。不是斩经堂,而是我。”

『2.碰面』

他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旨意就是,皇上叫我暗地里除你!”

男人却嘿声道:“没错,我姓京的就是死,也要是做死的——而不会被哪个王八羔子真个杀死了去!”

这一句话像是重重一击,击在灾星九动那三人的心上。宁默石一向不用真的出手,他的话就是他的武器。

女人“哼”了一声:“做死!”

鬼楚逃。

女人才给他治好伤,男人一翻身,就已压在了那女人身上,直勾勾地盯着女人全没用头发遮掩的脸,一口就压下去。

斩月轮落下,灾星九动中其余两人死。

那药粉的药效果然很好,烛焰烧过,就在伤口上面结成了一个痂,生生把那男人背上的伤口封住了去。

在开王爷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宁默石忽然很低柔地问:“你还记不记得这把刀子?”

男人的脸上肌肉已抽搐到一起,口里低声骂着:“你这个娘儿们,真是……他妈的!除了我,这世上怕也真没谁能真正消受得了你。”

『3.浴洗』

那烛焰贴着男人的尾骨一直烧上去,阿榴从怀中掏出了个不知什么名堂的瓶子,倒出了些白色的药粉,撒在那伤口上。那药末被烛焰一烧,直冒蓝焰。

“你什么都算计定了?”

女人伸手一拢额前的头发,只听她冷淡道:“起码没有比这更快的法子。”

阿榴的脸上有着一丝苦笑。她把头发盘在了脑袋后面。

京展痛得一咬牙,眼睛里却是黑压压地笑:“你他妈的更狠!就是要止毒,你们七巧门就没更好的法子?”

结婚以后,她头一次把自己的头发像个平常女人这样盘起。

她的手也够快,先不止血,反催亮了那烛焰,直向那伤口上烧去。

她已不惧于在默石眼前露出自己左脸上的瘤子。

说着,她忽然嘿声道:“刀上有毒!”

她接下来的声音却比黄连还苦:“原来,我只是个不知觉中可以让你用来和匪精传递讯息的一个女子。”

一条刀伤,蛇一样地从后背肩胛骨一直蜿蜒到那男人腰胯里,阿榴看着都打了一个哆嗦:“够狠”。

一扬头:“可我一直还以为,我真真正正的是你的妻子。”

阿榴由着他的一只手掌探进衣内,手里却利落地剥下了京展的上衣。

泪流下来:“哪怕夜诱,哪怕艳遇,我还一直以为,我就是你的妻子。”

是因为死亡的催逼吗?还是为了,他们,虽不了解自己,却像反能了解彼此?

庶士园内,已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从那日运河码头重创回来,看到屋里的这个女人,他不知怎么就生起了一点“知重”之意。

一切都平定了,开封府内一切平定。开王爷传出的死讯是暴毙。他的幼子接替了王位,可他所有的势力都要依靠宁默石。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郁闷,那是无可发泄的力。他忽然看向阿榴脸上,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可以这么毫无避忌的,带着一点爱意带着一点恶意地看着她的脸,直接面对,毫无回避。

这传嗣之举是皇上那里下的密旨。有他撑腰,当然开封城里的一切都不言而喻地可以摆平的。

京展就嘿嘿地笑了:“我拼着力气活着,不就是为这个?”

阿榴只有苦笑,只有佩服默石他那深藏的心计。

阿榴闷声道:“伤成这样,还想做死?”

而那小王爷,就正是西林春的儿子。

京展的眼睛猛地热了,拦腰一抱,就把那女人的身子抱在了床上。

一切原来还是为了她,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她啊!

女人往那他身边一凑,手里拿着蜡烛,掀开他的上衣。

宁默石没有说什么话,他的脸色很疲倦很疲倦,他的整个人看着都那么疲倦。他忽然把手轻轻搭在了阿榴肩上。

京展嘿了一声:“他们下手够狠,这次伤得我不轻,可我也杀了六个灾星九动手下的王八羔子。”

阿榴心中一跳,可只是槁木死灰似的跳了。她想躲开,可习惯了,终究没动,终究还是习惯在这个男人面前这么委屈自己。

女人看了他一眼:“又受伤了?”

宁默石忽然开口:“阿榴,你可不可以帮我洗个澡?”

闪进来的京展进门就往床上一摔,四仰八叉地躺倒。

阿榴不由得一愣——什么,洗个澡?

门内的烛光暗得算有那么一点光亮。阿榴正坐在灯前,脸上鸽子蛋大的瘤子露着,与这小小陋室倒有点天然的贴切意思。

他这时居然说什么洗澡!

门轻轻地咯吱一响,一个黑色的人影就闪入了门里。

可,他的举动一向都有深意。阿榴默然半晌,轻轻地点头。她还是不忍违拗他的意思。

他不像默石,默石的品位是极高的。但默石给她的东西只能看,远远地看,仿佛那些精致得都精致到不属于她的世界里。

一个大大的木桶,檀香木的,木纹里散发着一股死了的香意。

他每次来见她,哪怕再紧迫的追杀,居然都还会顺手带来一些花里胡哨的女人装饰用的东西:有时是钗,有时是手镯子什么的……那品位真的俗艳,俗艳得让阿榴看了,都觉得有那么一点——作呕,可作呕中,又像掺杂上些——讨喜。

水很暖,腾腾地冒着水汽。阿榴把自己的袖子挽起。她的左手拿着皂角,这情形她早已无数次幻想过了的,里面倒没有什么声色的意思,只是这情景的想象,会让她觉得,自己真像是默石的妻子。

而这男人,其实,还像个孩子……

她毕竟只想做他的妻子。

她脸上浮现起一点笑影:默石的五官看起来再怎么精致,甚至都精致得像个孩子,但其实,他早是一个男人了,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男人。

——默石他真的很能干。只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马上感觉到自己是他的妻子。

没有欠负的亲密原来最好。

哪怕,西林春……还无比真实地隔在那里。

就是这样,也不用觉得有什么“对不起”。

她眼角的余光在看着宁默石。

跟这个匪精在一起,起码有一点好处,她不用强迫自己委屈自己,装出个什么姿态来。空白就空白,不爱就不爱,身体就身体,哪怕,床上的求索也可以任由着她大胆的,甚至可以有时恶意地故意不顾及他的伤处的……

宁默石站在木桶的热气外脱衣。

她不想多想了,放任脸上的神情一片空白。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阿榴面前脱衣。他脱下了苍白色的外衣,内衣也是苍白的,然后是小衣,然后,露出他苍白的、极为匀称的却已不再少年的身体。

女人只是想不通。这些日子,她的心里都是乱的,但直觉上,京展在好多地方,做为一个江湖人,跟她在本质上是相通的。而默石,无论她怎样来爱,那样的人在命运中也只是能拿来给她远远地望的……

阿榴的目光拂开水汽向那身体望去,这还是她做为一个妻子第一次看到她自己男人的身体。

阿榴有些茫然,却又有些近乎“幸福”地想。

——默石他长得可真匀称。这样的身体,如果想拥有,当真自己是痴心妄想吧?他确实该配的是西林春那样的美女。

他倒不光是在身体上需要自己……

她的眼光有些涩涩地向他身上看去,看着看着,只觉酸涩,眼中从未有过的涩。

但那男人的眼神,像……里面藏了两只怕得哆嗦的兔子,他就这么把一点情绪的私密袒露给了自己,而自己偏偏竟接受了,接受了就像是等于承认了两人之间一些不可言说的隐密。

可然后,她不安起来,她这时才发现:他一切如常,只是腿间有一条细细的痕迹——他这么完美的身体下,有某一处竟有一道刀痕的。

自己,可并不像什么“贤妻良母”……阿榴苦涩地笑了,更何况,他们这算什么亲热,只能算最下流最卑鄙的野合而已。

那是……至阳穴!

可这个男人不同,这个绰号“匪精”的京展不同。他看着是那么强壮,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每夜回来时都带着伤。他虽不说什么,但黑压压的眼神里有时会晃过一点恐惧,那是他绝不会在别人面前稍露一丝的恐惧,可为什么偏偏会这么坦白地露给了自己?

阿榴眼中的泪忽然簌簌而下。她是七巧门的高手,七巧门一向精于暗算之术,知道什么样表面上全无伤损却可以怎么去绝除一个人某一方面的能力。

默石的身子是单薄的,可他的性子却是极强的。

怎么会这样?她没想到会这样,她不要这样!哪怕默石再对自己怎么全是欺骗,哪怕他对自己再怎么全无情分,哪怕他真的暗恋的是那个叫西林春的女人,哪怕他真的是一再地毫无情面地利用自己,她也不要他这样!不要他悲惨成这样!

这,已不像仅仅是对默石的负气。

宁默石却已轻轻地跨进了木桶,坐了下去。

然后,第三次,第四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次次地来这里。

水淹没了他的身体。他的脖颈挺直在木桶边际,似乎在顽强着他的骄傲。他苍白的皮肤很细腻。这一刻,他终于看着重新又像个孩子。

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他的身上并不脏,一点也不脏。他的口里却轻叹道:“我要好好洗洗,我身上,太多灰泥了。”

一个带了伤的,浑身血腥的,像对什么都已绝望的男人,那么急巴巴地来摸自己。生命中有曾这么被需要过吗?

阿榴的手拿着皂角在他的肩上蹭过,眼泪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宁默石的肩上。

她也居然就又一次次在他身边睡下。

她想问、她想找出那些害了默石的人,她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而且那次无意中重会后,以后,他居然还敢来,并不担心自己揭出他这个藏身老底!

可她不敢问,生怕这一问,就打破了宁默石所有脆弱的自尊。

这里,原来就是他的暗巢。

宁默石忽然伸出了一只手,露出水面,在水面上细细地把玩着一把银色的锋利的刀子……正是他杀了开王爷的那柄刀子。

可真没想,竟那么巧,竟会在这陋屋里真的碰到了他去!

他忽然很坚强地道:“就是这把刀子。”

本来以为自己不过是来看看玩的,该不会再碰到那——杀千刀的京老大。她就想看看,那么强横一世的人,比她还要远强横出百千倍的人,在这种追杀下,看看他侮辱过自己的屋子。

“正是它,开王爷曾用它,把我生命的内容都摘了去。”

她吞了一口烟,觉得自己竟然都不了解自己。

……那一日账房的事后,开王爷所惩罚过的人不只西林春一个人而己。他对宁默石的惩罚却更加严厉。

她本不该再来的,她对自己有个规矩:她可以勾引人,但绝不会和谁有第二次幽会!可从那天被京展强迫后,早已打定主意不再来的阿榴,居然在满城都在追杀斩经堂子弟时,竟忍不住来了第二次。

而且是在那场惩罚后,他才会那么信任他的……

阿榴坐在一盏昏哑的灯边,这么不停地责问着自己。

阿榴咬着嘴唇,几乎忍不住要痛哭出来——开王爷,原来是开王爷。默石要报复的不是自己,而是开王爷!

为什么会一次次来到这个陋屋?

她要咬住的还有她的哭声。她忽然明白了默石为什么能如此获得开王爷的信任,出入内宅,全无避忌。为什么他看开王妃的眼神会那么怪……

但还是没有人知道斩经堂的京展老大藏身在哪里。

宁默石在静静地,简要地,只一两句地对她陈述。

几天下来,斩经堂的反抗极激烈而壮烈。他们在暗处,虽时刻在被追杀,但一次次刺杀也不间断地发起。灾星九动里的几个主要人物据说已被灭了三个,还有两个在家里养伤。

他只需要一两句。

只是清早起来,暗污的街石上常有几摊已冻住的褐色血迹。

可阿榴却情愿他永远不要再跟自己解释。

那些尸体,不也是对羽翼渐丰的师爷最好的警告?

一切,都只是一两句。

这是府衙的事,也是宁默石的事。

然后,宁默石道:“阿榴,这些年,我真的好累好累。”

但很少会有百姓看到尸体。尸体一出现就都被扫理干净了,开王爷是个喜欢夸耀安定的人,他不要人看到那些尸体,他要维护他表面的“清明”之治。

阿榴的喉咙里哭都哭不出来了。他虽只是一句,却已说尽了他所有的故事。她的手温柔地在他肩上默默地搓洗。宁默石闭上眼,水汽渐渐淡了下去,只听宁默石微弱地说:“好凉,不够热,总是不够热呀。”

那像是一种无望的搏杀。有时只是一两个人的,有时却三五成十地拼杀。斩经堂下子弟原来竟是最团结的子弟。他们也不知这样的拼杀有没有结果,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老大现在到了哪里。可只要故十爷一声令下,他们就在暗隐处冒了出来,拼了命豁出去了地在街上拼杀。他们都是毫无顾忌的人,他们只是要在这王权当头的天空给自己挣扎出一点“活”的余地。

阿溜忙提起大水壶来续热水。热气重新腾起,遮住了她和宁默石宁静的面孔,遮住了一切,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晚上也再没有人敢上街了。因为,斩经堂与灾星九动的对决已全面在整个开封城发起。

宁默石静静地躺在木桶里,想起他的十七岁……那个西林春悄悄来到他账房的那香艳的一夜,那个他在满天风露中傻站的一夜,那个他极力躲避的一夜……

开封府这些日子大家的灯都灭得格外早。

那一夜后,那个严厉的惩罚是什么……那老得不能再老的王府太医皱巴巴、脏兮兮的脸……还有,那一把刀子如何摘取了他所有快乐的理由……他的生命从此不再充实……那样尖锐的一种锋利……

『1.伤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