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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默石

借着窗缝,他看清了——是西林春,那个让他想避却越来越避不开的西林春。

然后,他就听到了屋内低低的声音。

他在风露里站了一刻。屋内,虽陈设清寒,可只要是西林春在的地方,让人想起就会不由得蓬出一片春意。

他那时独宿于账房,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刚走到窗下,心里就有了一丝警惕。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这房门的搭钮搭得不像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宁默石站了很久,然后就悄悄躲了出去。

让宁默石当时感觉最苦恼的就在这里。西林春毕竟是女人,她还比较容易躲避。可开王爷不是个容易让人拒绝的人,他的那一分关注常常让他避无可避。

以他的身份,只有尽量逃避得不露痕迹。

然后,他在百忙中见到了这个少年男子,那么爽俊的风神,漂亮得像是汝窑的瓷器,跟女人绝对不同的爽俊之气,却也惹得他不由得微微心动。

可那晚让他再也没有想到的是:半夜三更,开王爷居然不顾一己之尊,在酒醉之后竟然也摸到了他的房里。每想起这件事,宁默石都觉得这是他生命里最荒唐的一场闹剧:黑灯瞎火的账房,为欲念所催的开王爷与西林春就这么相会在一个账房师爷的房间里。西林春故意灭了灯,一开始只认为回来的定是宁默石。她的挑逗无声而大胆。开王爷先开始还当做是宁师爷偷养的别的女人,他有心促狭,账房里于是开始上演起一场好戏。

开王爷生长富贵,对于他来讲,人间欲望的游戏真正是百无禁忌。宁师爷很能干,作出的账滴水不露,被他在开王妃的念叨下,自己的一时兴起下提拔起来后,那些涉及公家的账交到京里去时,再也不会给他留下一丁点麻烦,无论他怎么侵占本属于朝廷的钱米——这就是他对于宁师爷最初的印象。

可这层纸是很容易被捅破的。西林春一开声,开王爷当场脸就黑了。账房里等着的居然是他的王妃!

而那时的宁默石,却不只为她的挑逗而苦恼。让他更苦恼的,是来自开王爷的目光。

他暴怒,可这事还不便张扬,胳膊只能折在袖子里!

她那时就喜欢看着宁默石为她的挑逗而苦恼,又不敢恼、不能恼的样子。那里面像有一些让她心动的年轻与稚气,就好像是猫捉老鼠的一个游戏。

开王爷一巴掌打去。

那时候的他,毕竟在外人眼中只是个什么都还不懂的男孩子。

西林春就捂着脸含羞带愧地逃回了内宅。

但开王妃很少有机会来磨她的这只爪子。她此生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自己枉称美丽,却几乎注定没有机会做一个可以略施风情的女子。她不懂挑逗时已嫁了人,还不是别人。懂得了时,却不敢挑逗人,因为,那会有麻烦的。开王爷的脾气暴戾,只有拘谨如刚入王府的宁默石,才给了她最大的挑逗余地。

开王爷却在一愣后追了回去。

美丽女人的风情就如小猫爪上初长出的尖齿,不时时拿出来磨一下,总不免自己心痒得难受。而拿出来磨,却可以赏心悦目地看着别人心痒得难受。

追到后,他嘿然地对她一笑,就想发怒,西林春却含讥带讽地对他道:“没想到,咱们两口子的口味却是一样的,倒也没白做一场夫妻。”

也许正是这份拘谨才更加撩动起了开王妃的兴致。她的挑逗变得越来越大胆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惜,正是因为生得太美丽,她早早地就做了开王爷的王妃,女人的那一些小小的快乐她都来不及尝试过,比如:风情。

宁默石静静地吐了一口气。那件事后,开王爷对王妃的惩罚就是,给她的屋子里送了一尊石女的雕像。

而那时的宁默石,也当真是局促得可以,甚至从来不敢抬头看一眼她。开王妃的美在外面震荡出回音,那回音震荡回来,又敲击在她身上,越发隔着一层层琉璃房子似的遥不可及。

那暗示他以后对待这个王妃的态度。

那时的宁默石也真生得年轻爽俊,以至主管家务的开王妃每一次见到他来报账时的样子,就忍不住想逗他一逗。

而最荒诞的却是:西林春此前每次私下里碰到自己时,都爱叫她给自己起的小名,那小名正好是“阿石”。

她看中了宁默石。她的嘴唇轻轻一碰,宁默石那么用心作出来的三篇策论便被主考扔进了废纸篓里。宁默石穷愁无路之下,也就真的只有入了开王府,成了开王府的一名管账师爷。

从那时起,她就已遭到了开承荫的冷落,他要把她困成一个石女子。

所以她干涉了乡试。

但他后来却突发奇想,要宁默石每个月必来看她一次——看得着、吃不着,这就是开王爷想出的对这个“淫妇”能想到的最好的惩罚主意。

……因为她当时正想替开王府找一个算账的师爷,用来管内库的账本。这个人必须年轻,必须要有点才学,又必须要对得上她的眼。

但欲望,那样一点点偶然萌发的欲望其实能坚持多久呢?在这个石室冷宫内,开王妃对自己当初的那点兴致早已冷却了吧?剩下的该只有仇恨。

可当年,让他怕的就是她这种因为美而产生的自信。

她恨着自己,就如自己也恨着她。

她真的很美,哪怕是在石室冷宫,哪怕隔着屏风,还能让人感到如坐春风之意。

这就是开王爷想要的——所有有权力有“尊严”的人不就是喜欢看到别人这样在憎恨里无力报复地匍匐苟且地活下去?

那就是为了这个正坐在石屏风后面的女人。

……宁默石闭上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些事他已好多年没有想起了——他拒绝想起。

……刚入开封时是哪一年?还是十几年前吧。那一年的乡举,直到过了好多年后,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考取。

他现在是开封府衙的师爷,起码大半个开封城的人都要仰他的鼻息。

宁默石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想起些往事。只有在这个冷殿里,他才允许自己想起那些往事……

他很会做事,开封城一带的白道势力几乎已尽入他掌握中。现在就连开王爷,名振两都的开王爷都不敢再怎么为难自己。

变了——自己确实是变了。

西林春忽然低声地笑了起来:“你今天来,该不是只为了问我这么句话吧?我已经被你害到了这里,你还不够?你就真的一定那么想活活地看我的笑话?”

她看得不可谓不仔细。宁默石其实并没有老,他的五官依旧在原来的那些位置,依旧……那么清拔爽秀。只是,皮肤上的气色,再不似原来天然的恍如无色琉璃般的色泽,而是一日一日,“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那么青白下来,变成一面让人看不透的青瓷。

“我现在已落得很惨,偏你又弄出了斩经堂这一码子的事儿,只有比当初更惨。开承荫那王八蛋前月专门来骂我是条拴都捡不住的母狗。没错,他说的是‘母狗’。我这么跟你说,你是不是听着很满意?”

这么些年,只有宁默石被开王爷允许每月来看王妃一次。只有他,只有这个男人,才是西林春唯一能接触到的生人。

她冷睨地看着宁师爷——那几次省亲之机还是宁师爷帮她求得的,有一些外出也是宁师爷默许下才办到的。只怪自己——谁叫自己在那不多的外出机会中,偏偏深夜经过了榴莲街。

“这些年,我是每月一次看到你这么慢慢地变了的。”

只要她曾经过,以后,什么样的故事,就只有由着别人说了。

他在心里呵呵地苦笑着:男人……那心里响起的呵呵的声音像一个人在冬天里倒抽着气,虽是自己的,却一口一口的冰冷。

开王妃的眼角忽现苦笑,那苦笑带出了几道细纹,就是冷宫深殿冻也没冻住的细纹。

——当年的小石头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年轻男孩儿,而现在,他已是一个男人了。

她回顾了一下身边的菱花镜。她是美丽的女子,有着照镜的习惯,一照之下自己都要笑出来。她目前的境遇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就算有再多新生的麻烦,也只会让她觉得可笑而已。

——当年的小石头?

她接着更加轻倩地笑了起来,屏风后的她目光斜睇着:“但是,宁师爷,我并不恨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报复该不会到此为止。我很高兴能看到你将怎么继续报复下去。你绝对知道榴莲街里真正发生的事——哪怕我幽居冷宫,其实我也知道……阿榴现在还好吗?说的就是你的妻室阿榴。呵呵,斩经堂京展既已惹了你,他们的大麻烦只怕才刚刚开始。至于开承荫那个王八蛋,他永远没有看清你。只有我懂你,毕竟,我们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

宁师爷默默地抬起眼:“小石头?”

“至于榴莲街上……我白担了个虚名,这一生我都在白担虚名。而那个真正夜诱的人,她只怕才比我不知要多出多少艳遇!”

她的胸口忽然一阵耸动,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下来:“你下手可真狠呀,一丝余地也不给别人留。你变了,变得不再像刚入开王府时那个年轻单纯的子弟。我有时甚至怀疑,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小石头吗?”

『3、密旨』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既陷害于我,又陷害了斩经堂的局?”

榴莲街的夜还是那么的黑。

“呵呵,哈哈,嘿嘿。难道你敢说,这不是你亲手做就的一个局?”

黑得恍如隐秘。

她的声音里带着嘲讽:“你问我?宁师爷,姓开的他就算是真的被蒙在了鼓里,难道你也是?他以为我在榴莲街勾搭上了什么斩经堂的子弟,难道你也这么想?”

黑得会引起人“勾陈”的兴趣:要看看那黑下面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石屏后的女人忽然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很脆,落在石头地上,一片片的碎裂,等着人来痛惜的感觉。

呆二爷的馄饨挑刚刚离地,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宁师爷揉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没答西林春的话,反问了这么一句。

他茫然地回过脸,看到的却是一张铁青的脸。

“开王爷让我来问你一句话——京展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那人的长相相当狰狞,只见那人的嘴巴嘎巴嘎巴的,像是在大声说话的样子。呆二爷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什么。他不会说话,只有用手比画起来回应。

这里是开王府的冷殿,专门禁闭那些不贞的女子。

可比画来比画去,那人像还不懂。最后呆二爷着了急,急急地向自己耳朵指来指去,然后摇着手,意思是说:“你还不明白?我是个聋子。”

这个殿内,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是石头制的。本来不多的几样,石墩石床,看着更是硬而且冷。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的嘴巴虽然在动,其实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屏上的石纹模糊了他脸上岁月的痕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成熟,今天,却又一次惊心地在石屏上看到了一点自己当年的痕迹。

他只是在急切地做着说话的样子。

当此佳丽,宁默石却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看向自己被灯光映在屏风上的剪影。

这一幕情形当真诡异——暗暗的街上,午夜时分,一个人装着大声说话地嘎巴着嘴,面对的却是个聋子。

女人的影子透过石屏映了出来,在芭蕉叶子下,依旧那么娇俏,俏得如有春意。

是什么样的原因,才会促成这两人上演起这么一出荒唐的哑剧?

那女人就坐在屏风背后。屏上的石纹天然生成几片芭蕉叶子的样子,在巧手匠人的打磨下,更加惟妙惟肖,像一幅大笔写意。

那个人做着口形,像在大嚷,偏没有一点声音,像是顽皮的孩子对一个聋老儿的调戏。

宁默石默默地看着云母屏风上的石纹。那石屏风磨得很细很薄,可以透光。石屏上,映着一个女人的影子。

呆二爷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这么有一晌,那人忽然大声道:“我是说,我要五十六碗馄饨!”

一呼一吸,痒酥酥的。

这一声在夜街中猛地一炸,他声音出口后一双眼就直直地盯着呆二爷,要看他的反应。

那个声音透过石屏,还是亲密得像是在你耳边呵气。

只要有一丝丝听觉,他都应该会吓得一惊。

“原来你还是这么恨我。”

呆二爷却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石屋里,只有一扇石屏。

那人终于颓然一叹:“王爷,这孙子还真的是个聋子。”

因为空,这里显得像是一座传说中的“冷宫”。

他身后的暗影里就传出一声嘻嘻的笑。

但太过奢华,奢华得都冰冷了。

那人忽然伸手一把掐住了呆二爷的下巴,怒道:“十聋九哑,你这个聋子,多半还是个哑巴了?”

石屋里空荡荡的。那被石头砌成笼就的空间因为过大而有一种奢华的感觉。

呆二爷痛苦地扭动着下巴,想挣脱出那个凶神样的人的手,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石屋坐落在开王爷驻跸街别宅的最空荒处。

他的口水流了出来,滴在那人手上。那人厌恶地一缩手,才放开了呆二爷的下巴。他把手往衣襟上蹭了蹭,回身道:“爷,没办法了,这老家伙真的是个聋子加哑巴。想问他什么话,看来是难了。”

那是一间石屋。

他身后街边的暗影里站了一个富态的中年人。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因为胖,他的脸相显得有些和气。他这么和气的人忽然上前一步,一出手,一把就掀开呆二爷刚才收摊时已封好的泥炉盖儿,用火钳夹出了一块有点红影的炭,一按就按在了呆二爷的颈子上。

但没人敢问开王府的人。这件事就是在开王府内,似也早成禁忌。大家只有背地里、私下处一次又一次饶有兴味地猜度着。

“哧啦”,随着那一声,青烟一冒,麻油香里突然掺进些古怪的焦肉气味。

只有开王府家祭时,她才会稍稍露一下面,就是那时也是一晃不见。而其余的时间,她都在哪里呢?

呆二爷疼得咿呀大叫起来,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没有吐出任何一个有一点真正意义的字。

让大家好奇的是,自从十多年前,她猛地销声匿迹后,这些年她一直都住在哪里?

那富态中年人笑着就住了手,轻叹了下,叹气时都像带着笑影似的。似乎他具有这天底下最多的幽默:这老头儿,还真是个哑巴加聋子!嘻嘻……

如果有人说她算在整个天下也算当世极品,只怕也没人会反对。

那中年人想了会儿,举动忽然悠闲起来,伸出火钳,轻轻地用那炭灰在地上布成了几个字:

西林春是个美丽的女人,甚至大家都说,她是开封城里最美的女人。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烫你?”

『2.石屏』

那狰狞汉子一把按住呆二爷的颈子,就把他的身影按低了,脸直要贴到地上的那字迹上去。

自己也只能去一趟了,谁叫这是开王爷专门交代给他的任务呢!

呆二爷的身子蜷缩得像个入锅的虾米,混浊的眼中眼屎与泪水齐出,茫然地看着地上的灰迹。

今天开王爷只怕又不在家,更不会在她那儿。

那个胖子却又在地上用炭灰写道:“告诉我关于密旨的事。”

——又到了去看开王妃的日子了。

说着他把火钳交到呆二爷手里。

他已擦完了手,低低一笑道:“你下去吧。”

呆二爷的手颤颤的,握着火钳,人抖成了一团,懵懂地看着地上的字迹。

宁默石不会去主动问开王爷,但这些细情,他却从来不曾放弃。

那狰狞汉子不由得一声怒笑道:“王爷,这老东西居然还不认得字!”

“振声社”?是用来干什么的?只怕除了填补京展缺位以后的真空,再以后就是开王爷牵制自己的一张新牌了。

那胖子的目光就更尖锐了,一双小眼睛夹在脸上的肉缝里,像藏在肉案后的两把匕首。

其实他早知,随着他在白道上势力的一天天坐大,开王爷也已开始忌着他了。

他嘿嘿地笑了出来:“天聋地哑,嘿嘿,竟真的是天聋地哑!真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的,要这么个人来传密旨的旨意。就算是真的被逮住了,也再没有人可以从他口里问出一丁点消息。”

——那是为什么呢?

狰狞汉子道:“王爷,你相信真有那道密旨?”

说起来,他也算得上开承荫开王爷的一个重要心腹。开王府所有官面上的事,一向都是通过他这个府衙师爷来打点的。但这次,对付京展,开王爷却绕过了他。

那富态中年人横了他一眼:“京里莫公公传出来的消息,难道会有错?虽说他也只是存疑,说可能真有一道密旨传到了开封城,连他也不清楚内容:不知道接旨的是谁,不知道针对的是谁,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旨意。”

宁师爷没有说话,在属下面前,他从来听得多,说得少、极少。

富态中年人的声音忽然暗淡了下来:“可我相信。以朝中那些人对我独占巨利的不满,我也有理由相信。只是咱们府里的这些人探不清这事,我费了多大力气,才专门请来了‘猫耳朵’,也终于摸清,如有密旨,那传旨的一定就是这么个老头。”

“前几日,巫毒老大曾经亲自出手,但结果却是,巫老大重创,京展也不知下落。现在‘灾星九动’的事务就全由‘双巨头’中的鬼楚来处理。这件事,开王府的人事先想得太容易了,以为对方不过是个黑帮头子,可以一举而定。可真正动起手来,才觉得为难。运河码头一战,京展虽负创而去,不知所终,但重伤巫毒,威风勇概,反而更深刻地留在了开封城百姓心中。好在,‘灾星九动’中还有黑道出身的好手,他们还多少了解些黑道规矩。问题是京展盘踞最深的却是他们这些高手一向不屑领教的下九流。最近,他们也在创立‘振声社’,打算开始收拢这开封府城里所有上不得台面的娼优佣保、混混青皮的势力了。”

他伸出脚尖,一脚踏在呆二爷蜷跪在地上的头上,好像随便踩住块石凳歇歇力。

他听着下属继续禀道:“前一项,他们表面上已很成功,但‘灾星九动’的首领私下里非常懊恼,京展的那一摊子事不是开王府里的那些人所能全部了解的。哪怕他们也出身江湖。关于京展,他的关系、他的财力、他的秘巢……他们到现在都还摸不清楚。”

他的一条腿轻轻抖动着,口里低声怒道:“本来我还只是有点好奇,皇上好端端地往这里传什么密旨,可是他又动了兴致要找什么不便为百官知道的乐子?或又是看上了开封城里的什么奇技巧淫?我一开始只是好奇。”

宁默石扬了扬下颏——那该是河南一地最精明的探子组织了。

“但现在你看看,安排得多么周到!多么毫无缝隙!”

“猫耳朵?”

“一个又聋又哑还不识字的老儿,连你这专会用刑的杀才只怕动遍刑法也逼不出一个字来。这开封城里,值得人这么费心思对付的,你说还能有谁?”

那属下眼睛里看着,嘴里并没忘记回答:“他在忙着两项计划,一项是‘封杀’,一项是‘勾陈’。一项是忙于封杀掉斩经堂在开封城里的所有力量,不给京展以一点喘息之机;一项却是为试图找出那个传说中承接了朝廷密旨来开封城接头的人。这个人,像是很难查。开王爷查了两个多月都没有查到,现在已不惜动用重金请来‘猫耳朵’的人来调查了。”

这一句问出,那狰狞汉子的心里才猛地一惊。

这是三种掌控不同权力与不同秩序规则的手。

他抬眼看向胖子,口里犹疑道:“难道是……针对王爷你?”

……而宁师爷的手,只是文雅,只是干净。干静得像生来就为执掌天平而生的。

胖子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京展的手是多毛的、充满力量的、有疤的,那是暗藏在这个城市底层一直被人忽略的、却从不曾消失的力……

狰狞汉子的脸色就变了变。

……开王爷长了一双多肉而厚的手,那手有半扇猪肉般的、让人窒息的饱胀感,如同他的权力……

那胖子却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发动‘封杀’,你现在明白了吧?虽然我不能确定,但起码也不能排除这嫌疑。不过,嘿嘿,皇上只敢传密旨,就算这旨意是为了对付我,说明他也不好摆在明面上来硬的对付我。我们毕竟还有姻亲关系。只要是这样,那就还好办。开封城里现在谁对我最不听话?”

——那是一双衬在银灰色雪纺上面的手……其实那属下也曾看过很多有权力的人的手。在这个城里,没有人会比他们这些干卧底的观察得更仔细更明白无误的了。

狰狞汉子低声道:“京展!”

那个属下正看着宁师爷的手。宁师爷在这个城里有着不多的几个卧底,埋伏在他们该埋伏处,如同宁师爷一贯做事的风格:不该用力的地方绝对不用;该用力的地方,也绝对不多用上哪怕一丁点力。

胖子低声一笑:“我就知道他勾引王妃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除了西林春,这城里,还有谁能更了解我王府的秘密?”

宁师爷向手下的暗探问道。

他忽然转身就去,临去前口里说道:“吴毕德,你回去告诉鬼楚,我给他十天时间。十天内,他要是再拿不住那叫京展的‘匪精’的人头来见我,这个‘灾星九动’,我也养不起了。养起来也没用。嘿嘿,那时侯不是灾星,而是该摘星了吧?”

“开王爷这些天在忙什么?”

狰狞汉子吴毕德的身子就轻轻一抖,叫了声:“王爷……”

好多年以前他刚走入这个城市时,那一份干净还多少带着些让人不安的味道,会让人生忌,会因为稚弱而让人陡生蹂躏践踏之欲。可如今,好多年过去了,他的干净已只给人一种稳定感。似乎无论多牵扯复杂的事到了他这里,都会一下子变得明白。而在他作什么决定的时候,那份干净会让他的决定显得更清晰、更有力。

他还想问一下怎么处理这老头儿,胖子的口里却只嘿了一声,似恼于他这不知趣的一问。

但宁师爷的好看,却在于他的干净。干净的事物总像有一种能够劈开别人眼角膜的力量。

吴必德的手一紧。他才受了气,这下气有了发泄的地方。他杀人的办法却不是让人马上就死,他缓缓地在暗巷里折磨着呆二爷,足足折磨了有半个时辰,像儿童们那残忍的爱活生生折断蜻蜓四只翅膀的兴致,最后,才拧断了那呆二爷的脖子。

宁师爷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这一点在整个开封城里都大有其名。开封城是个古老的城,古老得让一切事物进入这里都变得混沌了,包括年轻、包括好看。

但这断也不是让他就死,起码还要让呆二爷趴在地上,痛苦地喘上两盏茶工夫的气儿。

只是,如今他已换用苏州产的最好的丝绸来拭手。

吴毕德也走远了,暗暗的榴莲街里,只剩一个蜷缩在地上挣扎都挣扎不动了的呆二爷。

用冷水洗,不管多冷的天。

他想来这时一定痛得不行了吧?

虽然他如今已位高权重,却并没有养成什么真正奢侈的习惯。他唯一的多余的习惯还是从幼年带来的,那就是不停地洗手。

只见他浑身都在耸动。想来在他的脸上,不知该是怎样痛苦的表情!

宁默石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洗手。

可如果真有人看到他脸上神情的话,只怕是真的要大惊而倒了——他的脸上居然在笑,满脸的皱纹都在笑,像一千条蜈蚣跳起了一场狂欢的舞蹈,全身忍也忍不住地耸动着笑,哪怕他离死亡已只有不到一线之地。

『1.师爷』

他的口里却在喃喃着,他居然开始说话,直到咽气之前都在喃喃着一句:“嘿嘿,我会说话的,嘿嘿,哪怕我们封家只剩下我这老而没用的,但其实,我还是会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