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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封杀

小张佬儿的一张脸上皮都皱了起来:“这个市道,强者生存。大浪淘沙,你跟开王爷这一场拼下来,我们才能知道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强者。我们,只选择依存那强的活下来的。”

京展不由得为他的坦白一笑:“可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京展默默地盯着他的眼,半晌没说话。

小张佬儿忽呵呵大笑起来:“自从你要整顿运河沿岸的势力,疏浚粮盐交易,另开黑市,找我们老老店合作,你就该知道,这已经得罪了开王府,他们久惯把持粮盐交易,也该知道我们老老店久受那王府压制。你说,挑动王府与你为仇,我们出了多少力?”

半晌,他问:“但我想不通的是:我整合运河两岸的事,是暗暗在做,开王爷他现在还不可能察觉。现在这件事的起因却像是为了一场‘艳祸’。你的消息在开封城最灵,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宁师爷的女人在榴莲街偷人,开始好像是勾引上了我堂下哪个不争气的子弟,最后却是开王府的手下动手报仇,来对付我斩经堂?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他突然发问:“我被逼得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想知道的是,其中,你老老店出了多少力?”

老老店在开封城人脉最广,根底最深。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京展没有说话——看着小张佬儿一脸须眉皆白的样子,却叫另一个老头儿爷爷,他觉得那简直是生命的一场恶谑。

小张佬儿的眉眼一阵耸动,脸上有些暧昧地笑了起来,那暧昧的样子放在一张老头子的脸上,滑稽得简直像是一场闹剧。

只听他叹了口气:“何况大张爷爷临死前还吩咐过,只要是还能跟你做朋友,就是豁出命去也该帮你。不管怎么说,这么些年,老老店人才凋零,是在你的照应下才混下去的。开封城里的黑道,也是在你的管制下才开始慢慢有些规矩。”

“你是说那场夜诱?或者称为‘艳祸’?”

他虽是小张佬儿,论辈分却已是大张佬儿的侄孙。

“因为,开王爷管的根本不是宁师爷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

他似在回想前事。眯着眼,似又看见那个跳进油锅的大张佬儿的身体。

“他自己的事?”

“我猜到你会来。当年大张爷爷死前,就曾嘱咐过我们,说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以后,切切不要与你为敌。”

这回轮到京展惊讶了。

小张佬儿天生长了副愁眉苦脸的烦恼样子,一张脸上皮皱皱的。

“他怀疑的是……西林春在榴莲街勾搭上人了。”

虎倒威犹在,以他的声名,确实也撑得起这份霸气。

“西林春?”

京展大大咧咧地坐着。

“没错,就是她。开王爷当然不容自己的正妃犯下这个‘淫’字。”

“我没有别处可去,就来了你这里。”

京展已彻底愕住,半晌才愤然道:“就为这个,就至于一意要灭了我斩经堂所有子弟?嘿嘿,我门下子弟再争气,再他妈发骚,估计也不敢勾引他那个名艳一时的王妃!”

此时,京展正坐在老老店现在当家的小张佬儿屋里的密室里。

小张佬儿的眼睛却直盯向他:“但这只是由头。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一切的起因到底是为什么吗?”

——大张佬儿是活活被炸死的,斩经堂从此以后也就再没有动老老店一根手指。他们不动,别人自然也更不敢动。老老店的基业就这么一直被张家把持了下来。

京展就看向他。

这一叫的惨狠至今都让开封城中的人难忘。

小张佬儿也冷冷地盯着他,似要揣度他这不知情的样子到底是不是故意装的。

然后,他身子一耸,就往那油锅里一跳。跳进去一沉,然后却挣死地冒了出来,满脸红疱地大叫了一句:“姓京的,你要敢依样来一套,我老老店就给你收了去。”

但他在京展的眼中只看到一种真实的茫然。他用旱烟锅敲了敲鞋底:“这就关系到一段秘闻了。你出门几个月,可能还不知道——据说朝廷对开王爷已极端不满,为他抬高米价,把持运河交易。朝中有顶上头的人想放倒他,但顾忌又多,不想太用到官面上的势力,更不能出兵直接征伐,引起激变。所以,开封府里这几月来暗暗地已有传言:说朝廷派了密使来,要接洽黑道上的势力,借之以除掉开承荫。”

说着,他就脱衣。当时他已六十七岁了,也不用怕丑,直脱得赤条条的,全身的皮和胯下男人的标志都已衰老得晃荡荡的。

“这黑道上最大的势力,难道说的不就是你?”

那天京展是一个人来的,但老老店这一帮却有数百人。大张佬儿叫人在门口支起了一口大油锅,没人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却听大张佬儿惨笑一声道:“没错,你是大丈夫,也有志气,这点我老张儿确不如你。你确实也算我们开封城从小地痞流氓里混出来的第一人。一身绝学,已当得绝顶高手,却不惜混入黑道。我斗不过你。不过,要收了我这地盘,且让你先看看我们混混行的规矩。”

“据说朝廷还承诺,只要除了开承荫,以后许这黑道上的人在开封附近七府十八县一家独大。这个赏赐真不可谓不大了。”

大张佬儿突然拿眼看着京展,半天忽然大笑道:“好汉子,好志气!”

京展不由得愣了,居然还有这样的消息?那究竟是真是假,或是什么人不动声色就已把他算计了进去。

京展没有说话,好半晌才道:“我看不得开封城里的苦哈哈们一年到头为了一点细故火并。我生在这城,长在这城,要立,就要重新立些规矩范样儿起来。”

他这一愣就呆呆地坐在了那里。

他一身技业,确实也当得上时下无双。大张佬儿当时跳脚冲京展大骂道:“姓京的,你功夫高,满开封城黑白两道公认,我姓张的也说不出话。但老老店是我们张家祖上用血打出的地盘。你他妈的这样的功夫,就去当独脚大盗呀!要么去当个侠客。凭什么强横插入我们黑道上混!这老老店是我们混混儿们的产业。”

小张佬儿继续没滋没味地道:“所以开王爷才抢先动手了。据说,开王爷把这一次的行动叫做‘封杀’,是要启动开王府府内府外的所有江湖势力,封杀掉斩经堂子弟在开封城所有的生机。看来这一次已触动他的根底。他真觉得朝廷是要对他动手了,所以才会下这么大的狠心。篓子里的事已证明了这一点,你也就不用再心怀侥幸期待他会给你留下一丁点生机。”

但老老店却一向不与他们合作。那一场约斗,是京展在开封街上最后一次亮出自己的斩月轮。

京展默默地听着。他出门三个月,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为了在运河上疏通沿岸势力,没想开承荫就怀疑他与朝廷密旨已有勾结。

老老店当年当家的是混混出身的大张佬儿,本名张绍曾。斩经堂二十年前要整合开封城的黑道,以此立威,为此,曾进行过一场极凶悍的并吞之举。

运河——明日的运河一战,看来真的会空前惨烈。

斩京堂一向与老老店有仇,世仇。

“谢谢你帮我。”

但没有人会想到京展会坐在老老店。

良久,京展说。

所以老老店的张家在开封城里声势极盛。

小张佬儿却冷冷地看着京展:“我不是帮你,我是这么些年来终于体味出爷爷的话不错。你是个有报负的人。开封城里,好多私底下的规矩到了你这里都条晰缕顺了。这些年,也确实少死了好多苦哈哈们的命。为了道上的兄弟,为了老老店以后的生存,我才不得不帮你。”

老老店在黑道人眼中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不说别的,把持了这里的“衡所”,所有这条街的粮食交易过磅时都必须过老老店的公秤,光这一项的抽头,油水就不是一般般的。

“而现在你的问题却是:你究竟怎么才能帮得上自己?”

老老店是开封城粮行一条街上最有名的粮栈,也是最老字号的老店,以至这一片地方都被人叫做老老店了。

『3.运河』

京展现在正坐在“老老店”里。

运河的码头是开封城外最热闹的地方了。

——连斩京堂的老大也只护送出去五个;在“灾星九动”的全力攻杀下,他居然还护出去了五个!看来,今天的战况一定很惨烈,非常非常惨烈。

那里有大大小小的船,弦索的线条与桅杆的高耸划分了整个天空,直的直、曲的曲。满帆待发的与卸帆下货的船帮挨着帮、舷靠着舷,显出一种比任何地方都更闹哄的拥挤。

宁默石一静:“五个?”

岸上拉纤的纤夫挤满了一地,桥上还有无聊的人看着这场百舸争流,嘈杂声伴随着掌舵的吆喝声时时响起。

“五个。”

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开封。

宁默石捋了捋手指:“‘灾星九动’今天像已全面出动。但京展不会不顾属下独自逃生,最后他究竟护出去了几个?”

脏的、拥挤的、厮骂不绝而又合作无间的开封。

所以这时被他问话的手下也就答得极为细心:“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还活着。”

“匪精”默默地坐在码头边上,今天他还是易了装扮做一个挑粪的才混进来的。

宁默石与开王爷一向走得很近。久而久之,他在开王府也可当半个家了。可令他在江湖中真正让人挂心的却是他在开封府里白道上的势力。开封城里的镖行极盛,当今天下四大镖行,就有两个的总行在开封城里。可无论是在镖局,还是在六扇门,以及护院武行,宁师爷都是绝对说得上话的一个人。

开封城外的码头,每天的清晨都是这样的。无数的盐米货物,香料珍异都是在这里卸下。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听到一个城市真正血管里大河奔流的声音。

“开边王”与“封疆侯”当年俱是自有本朝以来就受封袭爵的开封城里两大王侯势力。可十几年前,“封疆侯”封家就式微了,据说就是被开王爷矫圣旨以大逆之罪逼的,于是开封城里的官家势力也就只剩下了一家,那就是“开边王”开承荫。

而这里,也才真正是斩经堂所有力量的生发之地。

开封城龙盘虎踞,要想在这地儿混下去可不容易。

京展今天不得不来到这里。前日金明街的事情一出,一向与他配合默契的故十爷已在收束堂下子弟。但故十爷需要时间,这时间,只能靠京展暴露自己来赢取。

当然,当初这位置也是开王爷把他安插进去的。

开王府的开承荫爵袭数代,威压一世,绝对不是什么善茬。斩经堂可以被迫地跟他们干,但那种争斗,只能在暗地里进行。

宁默石在开封城里被人称为“兜底师爷”。其实他并不是“开王府”里的师爷,而是开封府府衙的师爷。

就是自信如京展,也万万不敢光天化日之下与这城中的王爵一争开封城这尺寸之地。

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宁默石。

所以他才来到了这码头边上。

三更时分,血早已被冲刷干静的篓子里入口处,一个瘦津津的人问。

——斩经堂这次是栽了,而且栽得极大。从金明街那一条街的窑子,到满城无数的赌坊,加上口子上、粮栈行,不管愿不愿意,各香堂各混混伙儿的势力就幸灾乐祸或被人胁迫着开始公然对斩经堂造起反来了。

“京展现在在哪里?”

斩经堂的子弟,这次也真的成了过街的老鼠,不只开王府的人要杀他们,以前跟斩经堂有仇、对斩经堂不忿的人也摩拳擦掌,人人欲得而诛之。

——近二十年了,开封城里重新泛起当年那样凶狠的火并……

京展咬了咬嘴唇:但这些他还不怕,他斩经堂真正的实力不在于黑道,而是开封府最下层那些真正的苦哈哈们。

那是毒火。

他们才是撑起斩经堂来的最牢固的根基。

京展却借了壁虎留下的火在纵火。

暗器——京展眼里浮起了昨夜他遇袭时碰到的那满天暗器的影子。

血,不停的血,流也流不尽的血。

开王府已开始直接对他动手了。昨夜一战,是九死一生之局。

开王府看来已打定主意要灭了京展,动用了府中好手、府外援手的阵仗极为强悍。

开封府的大街小巷上,又多横了斩经堂十三名子弟的尸体。

——这一场厮杀极为惨烈。

但他还活着。

『2.老店』

他恨恨地一咬唇:那个开承荫当他京展是什么人!

京展带着血就向巷口外冲去,回身喝道:“是兄弟的,就跟我走!”

没错,他只是个黑帮老大,提不到台面上来的。但要知道,在这个号称“以德治国”的中州之地,其实,“德”只不过是无计可施后空悬在上空至高处的一个口号。王法只能打理这个世界很小的一小部分,而真正充盈在这世上的,是到处充满的潜规则,把握它的人就拥有权力。

但四周他的援手也在京展身旁已趁势绵延而上,给京展身子上也添了一刀两洞。

他开承荫的权势是凭什么撑起来的?

京展第二刃已出,壁虎退;刃进,壁虎死。

你要我死,我也让你活得好不到哪里去!

火一下舔到了京展的眉毛,眉毛立焦。

在这一点上,他这个把握黑道规则的老大并不见得比那个号称威压一城的开承荫更无力。

可这一刀一出,壁虎的尾巴已应声而断。他痛哼一声,手向回一打,一点火光冒起,他留下的黏液立时燃烧起来。

他接着心里盘算起的却不是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而是一个女人。

他并不避讳,每当出手,还招摇出这条短尾。

——宁师爷的女人。

“壁虎”之所以名为“壁虎”,除了他攀墙走壁的功夫,还为,他畸形的身体上是长了一条短短的尾巴的。

那女人的资料他已很快就查得明白了:她就是当年在江湖中也曾叱咤一时的“锥心女”。出身七巧门,是“伤姑姑”座下极得意的一个弟子。

但今天,他终于出招了。

她什么时候进的开封?又什么时候成了宁默石的妻子?

那是高悬于斩经堂子弟们头顶的一个图腾。

——这京展就查不清了。

京展的斩月轮已发——是的,十多年下来,他已是一方袅首,斗智之争远过斗力,兄弟们也有十多年没看到他的斩月轮了,那兵器在新入伙的小兄弟耳里甚至已只是传说。

活在开封城的人都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一跟宁默石搭上了关系,所有的消息链就都会终结在那里。宁师爷那一身静默的长衫似乎可以把所有的过去未来就此屏蔽。

——刃光太凶,连他也不得不暂避。

京展抬起眼,似乎想在纷繁的空中遥遥而真切地看到宁师爷的那双眼。

那是他的成名毒液。

开封府中还没有人看清过那双眼。

“壁虎”身子立刻游走,他经行过的墙头似乎都留下黏液。

宁默石是“江相派”的“五阿爸”——这一点,京展知道。这也是宁师爷唯一留下来可以给人查到的他在江湖中关系的案底……

那刃光直飞袭向伏在巷子墙上的“壁虎”。

猛地听到一声呼喝,是一个小混混。那小混混龇着一口黄牙,手里拖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的另一头就捆粽子似的捆着一个斩经堂子弟。

铤子那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上,喉头突然耸动了起来,只听他似吟似叹地道:“十多年了,十多年后,大哥你终于又被逼出了这把斩月轮!哥们,咱们今天就是死也值了!”

那小混混就连拖带拉地把那斩经堂子弟拉到了一个船头极高耸的地方,人人可以眼见那名斩经堂子弟被他这么从甲板上一直拖过去时,颜面着地,血流一地。

他们像是突发神勇,手下加劲,齐声大叫道:“斩月轮!”

只听那小混混大声呼喝道:“各位船老大听着,京展悖德逆行,干犯开王爷。开王爷已经动怒,我今天就是来宣布,斩经堂三字从今日起,在整个开封府,已是整个除名了的。”

旁边还活着拼命的,仅剩的十来个斩经堂下兄弟一听,不由得齐齐回首。

说着,他把那绳子一吊,吊在桅杆上,就把那名捆在渔网中的斩经堂子弟高高吊起。

铤子忽然逼尖了喉咙地叫道:“啊,大哥的斩月轮!”

京展心中突然一阵痛怒。只听那名子弟高声叫骂着:“姓樊的,你不得好死!你跟灾星九动的巫老大都不得好死!别看你们现在暂时得了势,我们京大哥只要一腾出手来,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像名优“那瞬”高音一唱,抛向空际的险挺挺的一线钢丝。

京展忽然低头:此时的他,还不能出手。

——像眯着的眼里发出的仇恨之光。

这是一个局,这分明又是一个局。

那是一道刺眼的光,不为它的亮,而为它的窄。尖窄尖窄的,像把一整个八月十五的朗月之色逼在一条细缝里流泻。

出头的是个姓樊的小混混,但“灾星九动”的巫老大绝对远不过一射之地。

但刃光,一瞬间,一道刃光已经飞起。

而且,在那船的四周,必然已围得跟铁桶一样的密实。

铤子已在旁边怒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京展小心地四处扫了扫。但他看不到巫老大,就像巫老大看不到自己。他们这样的人,只要不打算现身,是没有人看得到他们的。

——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知道所有的勇气都不过是负隅一拼而已。现在,他已列名开王府“灾星九动”,凭借着这么大的势力,终于可以看到别的道上的强者在自己面前显露出这样一种无力了。

但他猛地一抬眼,眼里黑压压的:哪怕这是一个局,他怎能容人这么折辱他的一个堂下子弟!

他在笑着这个黑老大这一瞬间的委靡。

他背脊一挺,从椎骨里猛地升起一股杀气来。

“壁虎”在人堆后已嗤声笑着:“你要是缴械,你这些手下我还可以给你个面子,不斩尽杀绝,只留下他们的一条胳臂。”

这杀气逼得四周的人一惊,他们脸上先是显出惶惑,本盯着船桅的眼这时不由得向身边逡巡过来,接着感到了这个戴斗笠挑粪桶的人的不寻常,人人脚下,不管站着的,坐着的,不由得都向两边挪去。

他的肩忽然塌了下去,软软地塌了下去。一刹那间,显出说不出的无力。

旁边本尽是挑脚汉子、船工与苦哈哈们,他们脸上半是茫然半是兴奋地在猜想,这个身上突露锋芒的汉子是谁?难道就是京展?那个传说中的京展?

——不用拼,他也知道会是个什么结局。

只要还有一升半碗米的进账,就没人愿意沾染这个黑老大。

京展漆黑的脸上忽涌现出一股悲愤:今天,他斩经堂居然跟开封城里最堂皇最有官威的开王府干上了!

但满开封城的苦哈哈们,却把斩经堂看做一种“保底”——要是连那一升半碗米的混都没了,斩经堂就是他们的保底!

刚才说话的是“灾星九动”里的绝杀手“壁虎”。这是他的绰号,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开王府中的“灾星九动”到现在外人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灾星九动”中的人都是开王爷在江湖上招揽的名噪一时的高手。自从他们一入开王府,就改姓易名,没有人再会知道他们的过去。

这股杀气凛然充沛,寻常人都觉得出来,更别说开王府的高手。

——京展长吸了一口气。

只要一见那突然腾出来的空地,站在高处的人即一望可知了。

“壁虎!”

只听得半空里传来一声:“好!”

开封城里,能杀出那样刀口的不止他一个。而且,是他们先惹斩经堂门下子弟!

一个人高声大笑道:“京展,你终于来了,你终于还是忍不住的!”

可他们凭什么认定是他?

京展戴着一顶大檐的帽子,身子混在脚夫茶棚中,如果不是这背脊一挺,杀气陡生,在如此拥挤的运河边,是断难有人认出他的。

——难道,他杀“灾星九动”的人还是被开王府发现了?

但他终于发作了。

暗里有人嗤声道:“还算你明白!京老大,你在开封城泥巴淌里想怎么混就怎么混,你怎么当你的老大我们王爷都不会管,但你居然敢惹上我们王爷!今天,你死定了。”

京展一抬头,那顶帽子就已被他甩下。

京展却已平静了下来,冷声道:“开王府?灾星九动?”

他的眼望向一个高高的桅杆,那桅杆上正危吊吊地站着一个人。京展披唇露齿道:“巫毒?”

身后篓子里进来之路的那个细口已被人封上了,十来个身材极剽悍的人把住了退路。

他这么龇着牙发怒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兽,嗜血搏命的兽。

只听他大叫道:“大哥,你走!这里有埋伏,不知陈鸨儿勾结的是哪来的孙子,他们就是要暗算你的。这儿有我们顶着,你走!”

——困兽。

但声音却马上被铤子的一声怒喝打断——铤子是京展手下在城南的得力干将,他是个歪肩膀。这时他的歪肩膀上已被砍断了一条筋,肩膀子更歪了,还在那里奋起余勇硬拼着。

巫毒是“灾星九动”里的老大。只见他人站在高高的桅杆上,高声笑道:“京展,我就知道你忍不住。怎么,这运河边上才是你真正的栖身之地?你号称开封府第一黑道霸主,你我彼此慕名已久,咱们今天就来见个真章?”

已有兄弟在大叫:“老大,救救我!”

京展一甩头,身子腾地站起。

开封城里黑道巨擘的声名,就是这么来的。

满码头都是一怔。不管京展平时为人御下多严厉,但他就是这一干挑脚汉子、拉船纤夫们心头真正的英雄。十多年了,终于有机会看到他被迫出手了。人人心里都在狂跳,但人人心里都有兴奋。

他就是这些规则的梳理者与守护者。现在,他就是开封府里掌握这些潜规则的老大,手里握的是一整部“不成文法”。他漆黑的眼睛里有愤怒的压抑——都是这个城里最底层的苦哈哈们,都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人,没有家产、没有祖庭、没有恒业。他无力解救这一切的苦难,但起码,他可以给人以一个有规则的“生”。

那个被吊起在另一根船桅上的斩经堂子弟忽然开口,大叫道:“京大哥,你不要管我。我这条命不值什么的。你的盛情我心领了。但你快走,只要回过头,喘过这口气,你帮我一口一口咬死这帮小妇养的!”

各行当都有各行当的门规,那是昭扬于衙门口外、不是那几句王法就可以包罗尽的种种潜规则。京展熟悉它们,那其实也是像他这样出身的子弟在这个社会上打混、不得不依从、从血里和身上淌出来的一些规则。

他目中已在喷火。

他是真的从底层杀出来的,让他痛心的一向就是:大家都是在这个世界没活路,被逼得干上了娼优佣保、流氓青皮这下九流的行当,不得已结党以求生存,在江湖上被视为黑道,在朝廷里被视为贱民,却为什么一定要相互杀个血流遍地?

那混混跳了起来,一巴掌就打在他的嘴上。

但自从他京展当家立字号,这些场面就都在开封销声匿迹了。京展有一句话开封城里混黑道的几乎人人皆知:“你吃人可以,但也要给别人留下点儿命。谁要想吃人不吐渣子,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京展突然怒啸了。

京展一挑眉:以前,在他斩经堂还没有在开封正式开堂立字号之前,开封城里是时时都有这样的群殴场面的:搅赌局、争脚行、夺地盘、抢老店……时时都会发生黑帮间的火并。那时的人,是成百成百地死的。

这十余年来,他虽不知多少次来过这个码头,不知多少次为人所见,但从来都是沉默的。几乎就没人认得他,更没有人听到过他这样的仰天怒啸。

——已有多少年了?开封府没再发生过这样惨恶的群殴了?

那声音像是一直在平原里流淌的运河的水,虽遭千隔万断,但总还是那么无挡无遮地一意要向干涸里冲去!

京展却还没有动,他在观察四周的形势。

京展的身子已飞腾而起,他冲向那个吊着他受困子弟的船头。桅杆上的巫毒突然爆笑,他身子飞压而下,两个人在空中猛然对接,巫毒的大袖里扬起一片黑,那是他的“铁网阎罗”,江湖上,不知多少好手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死在他这片铁网里。

这一声尾音极其惨厉,因为叫的人一开口,不虞之下已挨了一刀。

京展的身子不得已在运河上空一屈。然后,刃光,突溅而出的刃光。那名被缚子弟已流泪长叫道:“大哥!斩月轮!”

那边斩经堂的兄弟一见他现身,已有人大叫道:“展哥!”

空中忽然有血溅下,众人都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只见京展与巫毒两人的身影已翻飞直上,一纵,已纵落在悬着那名斩经堂子弟的桅杆之上。两人手里都在亡命互搏,越升越高,直到桅顶最高一屋的横杆上。他们突然收手对立,各站一侧,中间隔了个危挺挺的桅杆。

局面虽乱,但京展还尽有他一个久历江湖的人的沉静——老陈保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他手下也没这么多人。那这些人是哪儿调来的?

京展冷哼道:“不为开王府,你也早想杀我了吧?我知道以你的名头,本不屑于充当什么‘灾星九动’,但开王爷却以半个开封城的盐课之利劝动了你。”

京展眉毛一挑就想明白了,那是:为了引出自己!

巫毒冷笑道:“不错。你最近的举动,别人不知道,我岂会不知?你光黑道称雄还不够,居然勾结多方草莽,居然想夺我这盐上利息!开王爷就算不想杀你,我也要杀你!”

——那是为什么?

——当时盐税极重,巫毒如不是贪如此重利,以他的声名,当然不肯屈身侧列于开王府什么“灾星九动”里。

原来他们还并没有真的放手搏杀。否则,以这样以一当三之局,铤子他们该早已被放倒光了。

京展突然一垂眼,他此时必须凝心静虑。但下面忽然一声怒叫传来:“叫,我让你叫!你怎么不号了?不号着为你们老大助威去?”

京展的身影才冲进口子,就见到已有二十多个兄弟尸横于地。敌手的人数是如此的多,黑压压的,却并不大出声,只逼得自己的手下狂声呼喝。

京展一低头,只见那混混已用一把钩子生生在自己堂下子弟身上剜下一块肉来,残忍地笑着。

篓子里的口子里却已全是血,流成小溪的血。

他知道,这不过是那混混要立功,逼着那子弟惨叫以乱自己心意。

京展脸色变了,身子一蹿,已蹿向了篓子里。

只听那名子弟突然高叫道:“京老大,不必管我,我手筋脚筋俱断,就是救活了我也没有什么生意。”

篓子里在金明街的街尾,是住龟奴的地方,口小肚大。厮杀声就被拘在那大肚子里,闷闷地传来,像钝刀子剁肉,一下下剁在骨头上的闷响。

他挣扎了身子一挺,竟向那又刺来的钩子尽力迎去。那小混混手一抖,连忙后抽,脸上油笑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今早的金明街却出奇的平静,但远远的街尾篓子里忽然传来厮杀声。

桅杆顶争杀忽起,巫毒的大袖里铁网突出,笼压一片。

虽说,他现在已是号令斩经堂下千余子弟的老大。

京展已与他搏杀在一起。

看到这样的地方,总会让他觉得自己的脏,骨头已黑得不能再黑的脏。

底下码头的人却看不清他们快得几乎分不清人影的出手。只见到斩月轮那道窄光忽明忽暗,明时是破隙而出,暗时就是被绞在了巫毒的“铁网阎罗”里。

京展已见惯了这些景象,他就是从这些充斥着污泥的暗巷、满是汗腥味的脚行、拥挤的运河码头、廉价的烟花巷里混出来的。

空中不断地有血溅下。那血滴在下面被吊在桅杆低处斩经堂子弟的脸上。身边的混混正在一片片地割他的肉,这种疼痛就是他一个硬骨小子也承受不起的。那弟子却全不在意。他忽伸舌一舔落在自己颊侧的血滴,大笑道:“这个酸臭!一定是那什么巫老鬼的。”

上午的金明街说不出的邋遢与平静。金明街是个烟花之地,每到夜晚才会被灯光脂粉涂上一点华艳,但那一场华艳在早上以前就已消散了。然后,直到下午申时以前,这条街都会显得那么的臃肿与累赘,像一个陈年老妓身上的肉。

然后又一舔:“这个铁腥铁腥的甜,那是我大哥的。”

话没说完,他已当先冲了出去。

说起“大哥”两字,他语气里掩不住的骄傲。

接着他脸色猛然一变:“不好,这里有文章!”

毕竟他也熬不住痛,是在借着这大叫发泄出身上的痛意。

京展想了下道:“他该没这么大胆。”

却见空中的京展忽盘旋而下,似在巫毒铁网缠身之下还想救出他堂下的兄弟。

“一开始,我叫小顺子去拿这个头钱。没想那家伙失心疯,居然把小顺子给赶了回来。我就叫铤子带着城南的三十多个在家的兄弟去了。今天,非要灭了他不可!要都这么反起来,嘿嘿,还有谁来交咱们头钱?!”

那斩经堂子弟忽然扬头道:“大哥,我帮不了你。不要救我,救你自己!”

京展平静道:“那你怎么做的?”

京展在上头怒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斩经堂的义气与志气!”

“老陈鸨”名叫老陈保,是金明街一带操妓户生涯的黑帮老大,盘踞一街,就是他在罩着那些窑子的平安。斩经堂的人瞧不起他,都叫他老陈鸨——虽然,他其实是个大男人。

那弟子哈哈笑道:“不错,你救的是志气。我忍不住了,先自废了,大哥,记着,你说过,我斩经堂子弟要死也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不要死在外人的折辱里。”

只听跛脚区怒冲冲地道:“老陈鸨真的瞎了眼。大哥你出门才三个月,他就当真以为不回来了,还当真反了起来。不给他点厉害看看,他还真搞不清这开封城是谁的!”

说着,他突一咬舌,然后,张口一喷,半条断了的舌头猛地就向巫毒追袭在京展身侧的身子上喷去。

但他们却是黑吃黑,这些生意,他们并不真正插手。那些行当里,每一行也都各有它那一行的香堂或大哥。斩经堂的生意才真的叫做“平地抠饼、铁公鸡身上拔毛”。每到月尾,他们都直接伸手冲那些各街坊、各行当的香堂主要钱,名之为“头钱”。

巫毒本能地一闪,以为是什么暗器。

斩经堂在开封府底层的势力极大。所有开赌局、鱼锅伙、抄手拿拥、粮栈、口上的,以及立私炉、开窑子这些下九流的事他们都有插上一脚。

京展却眼中一红,他已来到那名堂下兄弟头顶不足两尺之地,却见那断舌子弟忽冲自己一笑,口里含混不清道:“求你,给我个爽快的!”

冲进来的人是跛脚区。

他这话痛极而发,已是极端含混与惨厉。

正说着,猛地一个人冲了进来,急火火地道:“老大,今天金明街的陈鸨儿真的疯了,居然敢不交我们的头钱!”

京展一声怪叫,斩月轮从空而降,一劈,已劈进了那名弟子的胸口里。然后,空中旋身,回刀,一刀已抹了那名混混的脖子。他双脚倒挂,一下缠住了一根悬索,接着挥刀迎向那巫毒的追袭,嘴却倒挂着凑近那兄弟胸口,就着那喷溅而出的血狂饮了一口,然后飞身直上,口里痛呼道:“一世人,两兄弟!镐子,只要我京展一天不死,你一天就还活在大哥的血管里。”

“黑”——为什么故十爷总这么在意这个“黑”字呢?

巫毒追击而上,他已拂落了沾上他衣服的那半根舌头,京展忽然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那眼光,就是凶悍如巫毒,也感觉得出里面那不死不休之意。

平日里他的眼光总是近而急迫,逼着人,带着一种强力的干涉。但这一刻,他望向那铁塔的塔尖时,目光中却忽现苍远。

这个怨,算是结下了。

京展沉默地没有吭声。

空中的阳光一炸。京展的脑中也微微一花。死——面对巫毒这等高手,虽然他有自信可以毙他于刃下,还是忍不住想到了死。

故十爷道:“京爷此举一旦成功,斩经堂就大业已成,从此就不用再捞毛似的收下面那些头钱了。斩经堂的势力也就终于可以脱出开封,慢慢洗清掉堂子口沾染的这个‘黑’字了。”

可在他想到死后的那一秒,脑中却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一幕:

——北地粮贵,南方粮贱,开封城及皇都这么些年可以说全都是靠南方漕运来的粮养活着的。这是京展与故十爷筹划已久的大事,他们要在这条运河上作一篇大文章。何况,这里面还关联着利润那么厚的私盐交易。

……他忽想起那日那个陋屋中,那个瘤面的女人躺在他身下,喘息止处,他闭眼睡了,而她临走之前,嘴唇轻轻一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京展回过头微微一笑。

“我的名字,叫阿榴。”

天空不时有鸽哨的声音划过。故十爷望着站在院子里的京展——只要能站着的时候,这男人就绝对不愿意坐下。他问道:“京爷这次南下,运河沿岸各码头的势力,可已疏通尽了吗?”

……她以为他睡了,以为他什么都不会听到。

斩经堂就坐落在一个乱巷里,从这里向北面可以望见开封城那高高的铁塔。薄灰的晨光中,那铁青的色泽给人一种很强力的压迫。

他当时心底却突然异样地牵动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觉得,这个叫阿瘤的女子,在命运中与自己其实有着太多的了解与相似……

『1.头钱』

“匪精”一摆头,斩月轮已从袖中全露而出,盯着巫毒——“灾星九动”的老大,狠狠道:“你自尽吧,要么就说说,你想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