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声宣布声落定,苍凝才算放下心来。他瘦长的身子立在那儿,眼睛却梦一般地在人群中寻找。
他站了好久,直到确定再无人出手挑战时,苍姓族长才宣布了他的获胜。
他在寻找他的父亲。
直到七日之后,他才算站在了那面鹰旗之下。
父亲不在……从小时起,父亲跟他就从不参与这子弟会的。他知道他当然不在。
赛会比以往的足足多延长出四天。许多本已别处成名的苍姓子弟因不愿见他夺魁,本不拟参加子弟会却最终又临时出手。
……可这次,他赢了,他总该从那个小跨院中出来了吧?
这一次的拼杀,足足持续七日。整个苍姓的族人似乎都不愿见他取胜——那将证明全族的人一向对他的冷眼未免太过无识。
苍凝知道就算父亲来了,他们父子此时相见注定也说不出什么。多年父子成喑黯,可他心里总觉得有好多好多话想对父亲说。他想告诉他:爹,我成功了,以后我们家门口也会雕上从门拱一直悬垂到地的金花,以前他们总一片生铁似的包裹在咱们家门外,可现在,咱们不怕了!以后……以后整个的喧哗热闹也都有咱们的份儿了!
苍凝缓缓的拔刀,他的刀深青,累压着他积郁的青春。据后来跟他比试过的人说:从没见过他那样发招的。苍凝的话很少,招路亦不繁复,只是每一招,他劈出的都格外艰深,而刀意又如此深长。直到数招之后,第一刀的刀意还缠在敌手身上让其觉得连绵末绝。直至他得胜后,敌手都说不清自己倒底输在他那连绵不绝的刀意中第几招上。
他心中忽升起孩子般的雀跃,那种过了年,穿上新鞋,终于有机会也跟别的孩子一样出了门奔跑,在尘土里撒了欢似追上那迎新的欢天喜地的队列中,快乐要炸开肺的感觉。
这一年的子弟会犹其的艰难,因为好手格外的多。岭南冀北,苍姓流寓在外的族人,光年轻子弟回来的就有十数个。
……可父亲,他居然不在。
——子弟会上,苍祠门前,他终于抽出了他那把泛青的刀。
苍凝的眼在人群中寻找,找来找去,终于找不到。
如今这一届,是他够格参加的最后一次届了,他必须抓住这一次机会。
直到这时,他才梦醒了一般:啊!父亲真的是去了!
头一次五年一轮的子弟会中他还在戴孝。其实无论戴不戴孝,别人也想不出他会参加的。第二次他却适逢病了,因为会前的兴奋,那忧郁的兴奋带来高热。
——十六岁那年,悄无声息的一场丧事,在自己手中渐渐冰凉的父亲的手。只是那时,不知为什么执念所致,他竟一直没相信父亲的死。这么多年来,他除了练刀,还是练刀,对父亲的死,哭都没有哭过。没想到多年之后,“父亲死了”这样的感觉却终于才远兜远转地绕了回来。那一刻他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空。
苍凝出头得很晚,直到他二十七岁。
身边的苍姓族人静默一片,好久、苍九爷才开口道:“这孩子,一向不怎么出声,可我早知道,他必有出息。他父亲不容易。从他父亲原来读书习剑,苦求一鸣时,我就觉得,苍家这一支,终必有人会有出息。”
父亲故世后,他依旧接着练刀,数着父亲留下来的那点钱苦苦地练,一边练刀一边砍柴,他砍的柴在镇上有名的匀整。整个苍姓族人都背地里笑:“我们苍家出了一个最好的砍柴的。”
这一句说罢,大家都深有同感。场中一时欢悦起来,被噤了半天的孩子们终于得了支持,解了禁的开始兴高采烈的喧闹起来。
他十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
一切恢复了子弟会该有的样子……
他父亲即不得志,无论怎么教在别人眼中都成笑话。苍凝练刀也就像要在无路的地方劈开一条路。劈得苦拙,劈得辛苦万端,也几乎注定劈得费力不讨巧。
那话有点“事后诸葛亮”。可苍凝明白,那是苍姓这一大族人延迟多年后终于对自己的接受。
所以苍凝从小练刀就练得很苦。这苦也是遭人诟病的。苍门的刀法由祖宗传下来,刀法架式祠堂里有统一的传授,可中间细微的心法却各家有各家的衣钵。
他需要这一句,需要他们可以“顺理成章”的接受他。为这接受,他苦熬过很久——可现在,他忽然觉得不需要了。
可他怕碰到别人鄙薄的眼神。苍姓合族习武,偶尔苍凝露出一丙句从父亲那儿习来的文词,就要遭到多大的嘲戏。
“该来的没来”……
苍凝从小就是轻如鸿毛的,探头探脑地活在那片由亲族恩赐划出的小跨院里。小男孩儿是这世界上最需要虚荣的动物,需要有父兄可以将之炫耀。可苍凝没有,所以面对一般年纪的玩伴说起自己的父兄耀武扬威时,他常想对他们大喊,说自己父亲是“虚负凌云万丈材,一生襟抱向谁开?”
苍凝脑中一片空白,能想起的只有这么一句。
苍凝还很小时母亲就故去了。那死,也是在这聚族而居的大家族中默默而压抑的死。生存在这样的大家族中,死亡也是生者生存的方式,那是要全副的吹打与合族的挂孝才有面子的。否则你的生也就轻如鸿毛。
各家准备子弟获胜时鸣响的鞭炮一齐响起,炸得稀松的红纸满场里飘落,接下来该是骑上头高头大马巡街挂旗了……
苍凝的童年是寂寞的,因为父亲的不得志。父亲幼年读经,转而习剑,后来转而行商,落得个“读书习剑两不成”,落拓一生。
可苍凝暗暗地退走——父亲没来,那热闹也突然热闹得无宜了。
这一带所有人家的门墙都一片青灰,只是一片青灰中,必有几家门上雕着繁复的金花,从门拱顶端直垂到地,那是五年一大比的“子弟会”中,得占鳌头的子弟家才能有的殊荣。
就是那之后第二天,苍凝变卖了所有一切,换了头不起眼的驴子,生平第一次走出了祖辈聚居的鹰潭。
鹰潭的苍家聚族而居。四合院式的建筑或大或小,以祖祠为中心四散而立。苍凝家就在这一大片建筑的最边缘。很偏窄的一个跨院,甚至不是独立的,是从别人家里割切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