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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单车直救娇娥

他话里不卑不亢,面上却露出揶揄之意,看得张武威心中怒火大起,却一时开不得口。他不知威武十卫到底是被这小子擒了还是杀了,杀了倒也罢了,他帐下虎士众多,也不见得心痛,若是擒了,那可大事不妙。想着,他一转眼珠,避重就轻打个哈哈道:“陈兄,真有你的。这么快就查了这么多事,果然不负皇上期望。左右……还不快给陈兄备酒?”他双目一嗔,向身边小校责难下来,然后又面露微笑道,“陈兄,边庭小地,招待不周,请别见怪。”然后他长叹一声,“这件事,兄弟确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只是陈兄,你一向未临边陲,不知我们这些驻边将士的烦难。唉,一言难尽。陈兄劳累多日,只怕现在也累了吧?且小憩小憩,正事咱们回头再谈。来人啊,传下去,备饭。”

张武威面上一愕,然后才哈哈一笑。陈澌知他此时心中狐疑百端、犹豫难定,自己要抓住的就是这短短之机,但面上神色不露,淡淡道:“其实以皇上之圣明,对此事早有猜疑,不然,也不会请兄弟前来重做调查了。兄弟这近一月来,可也没闲着。张大将军,据兄弟查访,哥家沙窝那十五万担粮草果是他派人所劫,他也已供认不讳,只是红柳园那十万担粮草与押车的二百军士之事张大将军怎么说?嘿嘿,还有这威武十卫,大将军可也对兄弟我太照顾了些吧?”

陈澌察言观色,见他顾左右而言它,知他心中有些惧意,口里加紧,淡淡道:“多谢大将军了。陈某这次前来,查这个无头案子,皇上也曾暗嘱,”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暗示李渊心中的为难状况,“‘要说甘凉大将军,也是为朝廷立过大功的人。不过,他是武人,不明关窍,好多事只怕做得大欠思量。无论如何,他实是不该卷进我二子相争的事里。对这件事,你能查明是一定要查明,但只要不干扰甘凉大局,能过去的我这做皇帝的也情愿就让它过去吧。这件事,望陈公子能体朕之意妥善处理’。”

陈澌轻轻啜了一口面前的茶,他已好多天没有好好喝一口茶了,看他神色,似是很为这一口热茶开心。然后他才淡淡道:“那粮草真的全为李波所劫?以大将军明鉴,只怕事实并不如此。”说着,他用指轻轻叩着面前铁牌,“小弟手中证据,不止于此。张大将军,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他转述的是李渊的原话。他说李渊称他为陈公子,倒不是自抬身价,当时朝廷初立,原有不少江湖逸士、草野豪杰未尽入唐家网罗,李渊父子颇有敬贤礼士之意,陈澌这次也是受李渊私下相托而来。张武威听到这儿,面上一缓,陈澌心中却一叹。他也知当今圣上的难处,二子相争,为谋皇位,太子建成以长得立,而次子世民却居功至伟,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大有难处。

陈澌没有说话,他已就坐案前,从怀里静静掏出了十个铁牌一一排放在案上,一言不发,只向那十个牌子看去。张武威面色一变,那十个牌子不是别物,正是他帐下派出的威武十卫的贴身腰牌。威武十卫是他贴身近卫,他颁发这十个腰牌时,原有“牌在人在,牌亡人亡”的训示。他看着面前这个身形颇显瘦削的男子,心中实在难信——难道自己帐下精锐如威武十卫,也被这小子一起拾掇了去?

张武威也听出皇上不愿意把太子与秦王之争闹到不可收拾之地,心下一宽。这时却见陈澌却一拍案,继续转述李渊话道:“……‘他们兄弟我一时还无法劝拢,可若有小人一意在下面添乱,以谋私利,陈公子请告给他们知道,我李渊可不是什么慈懦之辈!’”他一言即出,双目泛出精光,直视张武威。张武威额头冒汗,他久知李渊外和内狠,心下不免转忧。就在他忧喜不定之际,只听陈澌又叹道,“张将军,其实有些话兄弟不说你也该明白其中利害。当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在下虽为一介草民,却也望张将军能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要轻启战端。这次皇上派兄弟前来,就是要在下全权处理李波此事。张将军这突然拔寨势迫,可把事闹大了。这事情若要闹大,只怕就不再是个小小的镜铁山五义的问题,其后纷争,只怕绝非你我所能控制。”

张武威心中微一沉吟。从陈澌入甘,他就已先得知,还特派帐下威武十卫追蹑而去。可这几日。威武十卫一直未有消息呈送上来,他一直颇为奇怪,更不知这厮怎么自己找上门来了。他虽有太子建成在后面支持,却也不好与唐王特使闹翻,当下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陈兄,这事是这样的。兄弟制下原有隋末乱党、刁民李波一人,自十年前与张九常、马扬、施榛、乔华四人结了个什么劳什子‘镜铁山五义’,啸聚边庭,不行仁义。这次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上犯天威,于一个半月之前劫了朝廷运往碎叶的二十余万担粮草。甘凉忝归兄弟辖制,如不征讨,何以上报天恩,下对黎民,所以才提兵来剿。陈兄以为然否?”

他正眼望向张武威,静静道:“张将军粗中有细,为国家柱石,当知得此中轻重。大家也不要以为当今圣上只是一味厚德载物、事事都可原谅。何况,如果有人祸乱天下,纵是当今答应,百姓也不见得答应;纵是百姓无力,嘿嘿,草野之中还尽有胆识之士,他们虽无军马在手,但一剑之利,只怕也会让人未敢轻试。”

张武威对陈澌之名并不陌生。他见这人在自己四万军中略无惧色,不由也心下暗佩。他一肃手:“皇上可有何旨意?”陈澌双目向四周一望,张武威一挥手,左右侍立的美人便已退了下去。陈澌摇了摇头,努力平静地道:“在下此来,是为将军轻易出兵之事。”

张武威一愕,没想到他居然敢在四万军中威胁主帅?他心中一忿,可奈何当前局势他还发作不得,只有尴尬道:“嘿嘿,陈兄所言,当然不错……喝茶,喝茶。”他面上神色不露,心里却在权衡轻重:这陈澌之言,此时到底是听他的还是不听呢?耳中忽听陈澌道:“大将军,你左肩上怎么有一只苍蝇?嘿、贵人尊体,难得清宁,居然有尔等区区细物敢相滋扰,实在可恶!”

就这一会儿耽搁,已有报信的小校先到中军大帐禀了上去。陈澌与那小校几乎前脚后脚进的帐。他一路疾驰,已连换三骑。从野马井到张掖直有四百余里,他连驰三昼夜,脾气越发悍厉。张武威刚听完来报,就见一个穿了一件突厥人长袍的男子走进大帐。帐门口小校欲拦,已被他抖手一振,拨开长钺,步入大帐。陈澌入帐后就一掀袍褂,露出里面的腰牌,振声道:“唐皇特使陈澌见过甘凉大将军。”

张武威还没及反应,只见陈澌忽一跃而起,左手挟箫,右手却从箫中掣出一物,一抖手,已有一抹光华刺出。他离张武威本颇远,但这一刺,那只苍蝇就已应声中刺,他手腕轻抖,那苍蝇就落在了张武威案上。只听他又嘿然道:“好了,张将军,喝茶。”

说着,他一提缰绳,就欲冲入。魏华龄伸手一握辔头,就要牵那马匹。陈澌鞭子一挥,就向他腕上抽去。这一鞭风声呼呼,竟是痛手。魏华龄也没想到这面相斯文的年轻人果敢如此,不由一缩手。陈澌已一振鞭,单车直向前方冲去。

在张武威还未看清他手中兵刃以前,他就已回到自己座席,收刃入箫,面上略无异色。张武威后背一凉,冷汗丝丝而下。他也解得武艺,却没想到陈澌出手快至于此。心中百转之下,越想越怕,只得哈哈笑道:“喝酒,喝酒。”

魏华龄心内冷哼了一声:你就是唐皇特使,到了这大军之中,只怕也由不得你威风。他一摆手,喝令旗下小校收弓,打开辕门,他自己却站在了辕门正中。陈澌已转眼而至,他似在辕门口都不待停车。魏华龄冲拉车的马“吁”了一声,他气息极粗,那拉车的马一惊不由站住了。陈澌似颇心急,冷淡地一示腰牌。那可是李渊特赐,牌上龙飞于天,正面阴文刻了“如天子”三字。他一抖缰,就待前行,魏华龄已一伸手拉住缰绳,口中怒道:“不得乱闯。”陈澌已森然道:“耽误军机,你担待得起吗?”

这场筵席从午前直吃到申时。席间美人歌舞,颇为绝色,想来又是太子建成送给这张大将军的礼物。张武威正不知这狂生到底该如何打发,却见陈澌已推酒笑道:“大将军,这可是小弟这些天吃的最好的一餐了,多谢将军美意。”说着,他似有意似无意地道,“兄弟来此之前,听说张大将军帐下小校捉了李波身边的一个女子?如果有,小弟倒想一见,看看是不是让兄弟领了去,直接与李波他们接洽。皇上之意,这次劫粮之事,若能兵不血刃最好。”

来的人不多,只有一辆车,车中只有一人。那人满面风尘,长眉细目,虽风尘劳顿,却仍掩不住那双细目中灼亮的神彩。魏华龄见那车子已飞驰而近,喝道:“备箭。”手下军校就已弯弓搭箭,然后魏华龄叫道:“通名。”一百余小校就一起高喊道:“来者通名!”来人依旧在飞驰,闻声喝道:“唐皇特使!”

张武威一愕,没想到这小子消息这么快,当下哈哈笑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兄弟还没来得问呢。”说着,故意问左右道,“果有此事?”一员参将就趋前禀道:“是有此事。”张武威就一拍掌,笑道:“把那女子提上来,给陈兄看看带了去,陈兄可是皇上特使。”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即然自己此时不便翻脸,那么索性好人做到底,打发了这厮先去。它日如再有机缘,山水相遇,那时……张大将军目光一狠,他是再不会忘了今日之辱的。

是谁敢犯甘凉大将军的虎跸?

陈澌面色从容,心里却不知为何,忽忽一乱。为什么会这样呢?陈澌手心出汗:那女子如果真是李小妹,以她的脾气,他真不知该怎么见她。而以她的骄傲,这一见会对彼此都相当的尴尬吧?他微垂着眼,想及李小妹的表情,脑中就似重现了当日她在马上回身一箭射来、满天阳光照在她身上、她长裙飘拂、脉脉含情的一睇。陈澌心中又一乱,耳边却听张武威叫道:“陈兄”。

大帐外一里才是辕门。四万大军驻扎当然要占很大一块地,而辕门是军中重中之重,所以派了张大将军最亲信的偏将魏华龄掌理。这掌理是要监管军中出入,遇敌示警。只是魏华龄却再也没有想到:居然有警!

陈澌一抬头,就见那女子已经带到,低垂着头,鬓发散乱,面如梨花……不是小妹!陈澌心中有些欣喜又有些失望,他甚至有些怀疑,如果早知道被捉的不是李小妹,自己还会那么快马扬鞭地赶来吗?他一声轻“噢”掩饰了自己的失望,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所以他有资格满意。他扬着他黑炭色的头,早起,边庭前锋给他捉来了一个女人,听说那女子样貌美丽,打扮不俗,应该是个李波身边重要的女子。张大将军很感满意,为这大帐,为这捷报,为这女人。

那女子低声道:“我是九月儿。”

所以他劫粮,嫁祸李波,这不是因为他很把李波放在眼里,而是拥兵者如欲自重,必先养“匪”,没有匪则不妨造出个匪。而李波偏偏真的把第二批粮草劫了,那他不是匪谁还是匪?有了匪,就要征剿,有了征剿,就有地位。张大将军把一切都算在了掌里,这是他与太子建成对抗秦王世民欲经略西北的一着好棋。

李小妹当日奔马出走,马队的人都出来寻找了,九月儿没想纵蹄才出数十里,就为人所捉,带来了这里。这两天连日忧惧,正不知自己又会遭到什么噩运,没想小妹想要射中的那个男子就出现了。

张武威虽有一点风雅嗜好,但却是个绝对的武人。他起身边庭,累战立勋,今日这大将军之位可是他一刀一箭拼出来的。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享受这些文绣,也有资格享受太子的敬意。只是他还有些不满,不满朝廷没给他更多权力。

陈澌想了想,好像在李波处看到过这女子似的,看来张武威没骗他。他走上前,轻轻捏断九月儿身上绳索,回身冲张武威道:“兄弟另有要事,就不多打扰将军了。我这就去处理李波之事,也请张将军退兵三十里,不日回军如何?”他说时,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张武威,不容他轻易托辞。张武威一愕,半晌狠心道:“好!”陈澌一抱拳:“多谢张将军款待之谊。”携起九月儿,带着她向帐外走去。

甘凉大将军的大帐和李波的帐篷很大不同,光是大小,就何止大了三四倍。别看张武威是个武人,却绝爱文绣。帐中能绣上花纹的地方几乎都绣上了,而且绣艺精良。当然了,这些都是太子建成的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