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威这些年的军旅生涯可不是白干的,闻声就已一回头,看到那隐隐的一条破缝后想都没想,身子就是一歪,李小妹一箭已经射出,只中张武威臂膀。她轻轻一叹,取出第二支箭,就又射去。这一箭更急,考的就是她平时疾射的功夫了。帐内张武威一声痛叫,身子一翻,要躲这第二箭。好在他帐前偏将也久经战阵,见乱不慌,拿起案上锡壶一挥,代他挡住了这一箭。此时,张武威已借机躲到案底,把案子掀翻以挡敌袭。李小妹心中一恨,抽出第三支箭,就向那偏将射去。那偏将这下可来不及闪,李小妹这一箭正中他的眉心。甘凉将军士兵久经战阵,给李小妹的时间也只有这三箭。她三箭射完,就已觉身后有刀风传来。她一转身,露出颜面。那士兵诧异道:“妈的,是个女的。”李小妹手在裙下一翻,已拔出她的裙底刀,一刀索命,从那士兵脖项间划过。那士兵至死也没想到这女人刀子会这么快。帐内武威将军已叫道:“拿刺客!”
她也知道,自己只有这一个机会,稍纵即逝,所以更要耐心。她瞄了半晌,就待一箭射出,偏偏这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李雍容额角渗出了些汗。她只盼望那巡逻士兵还没看到自己,可越是不想它发生的事往往发生得更快,只听后面一声叱喝:“什么人?”李小妹知道已不可再拖,一咬牙,手里一松,一箭就向帐中射去。
他一声即出,只听满营梆声响起,一叠叠地传开:“拿刺客,拿刺客了!”这声浪转眼传遍全营。李小妹心中骂了一声娘,知道此时不走,只怕再也走不了了,撤身就退。可一小队士兵已执火而来,李小妹一咬牙,无暇射人,一连数箭,都朝近处火把射去。她箭法奇佳,箭到火灭,已射暗了附近所有灯火。敌人不知,已有人惊叫道:“来的不只一人,点火,点火。”
李小妹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心中微奇,陈澌不是和他们一路的吗?为什么还要杀他?但听到这个消息,她虽为陈澌担心,不知怎么心头又一喜,这些天郁结于心头的不快也大大被冲散。她轻轻一探手,从背上解下弓来,然后在腰侧摸索半天,找到了一支最适合这个距离射杀的长箭。她把一缕头发在唇角咬住,就着帐缝,端弓瞄住,眯起一支眼,屏住呼吸,瞄准那将军背心,轻轻挪动左手,调整准心,准备发出她这夺命一箭。
大营之内一时有些混乱。李小妹撤身即走,可敌人给她的时间并不多,转眼就见火把重又燃起。李小妹知道自已脱身怕已万难。别说是她,就是镜铁山五义全至,在这数万军中,要想全身而退,也是难如上天。但她可不是轻易言败的女子。藉着帐间暗影,闪转腾挪,悄悄而退。其间不时撞上士兵,都在她一刀之下,转眼毙命。可李小妹这下也才知什么叫做敌势如海。她轻轻退到停马去处,轻轻一声唿哨,黑子已经站起,她翻身上马,已听正中大营之中,已传出张武威的将令:“大家休惊,将军健在。张将军令,凡我将士,各守本营,来回稽查。”
那偏将道:“已派人跟下去了。”那大将军恨恨道:“他今日数次犯我之忌,已死定了,只是不可草率为之,容当后议。太子那边,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传来,我再决定是不是动手。唉,太子也是太小心了,与其看秦王坐大,还不如提早放手一干。”
只这一刹之间,刚才似还纷乱无绪的场子已安静了,数万人马各守本营,所有的漏洞似已堵塞。李小妹心里叫了一声苦,好在敌人因敌少己众,反而不便放箭,李小妹趁机频频张弓,远者箭射,近者刀削。但马儿被逼得在各帐之间盘旋回绕,全找不到冲出的路径。李小妹只顾向身侧箭囊探去,一箭杀一人。忽然李小妹右手一探,心里叫了一声“苦也”,她虽准备充分,但一个人能携带多少箭?箭囊中之箭已只剩最后三支。李小妹不由一闭眼,难道我今天要毕命于此?就在她这么想的工夫,只听对面一声沉喝道:“妖女,也吃我一箭。”
她在帐后一处升火做炊的杂乱地方隐住身,掏出身上弯刀,轻轻划破那牛皮大帐,在一条裂缝中眯眼向里看去。只见帐内歌舞方罢,地上还有舞姬们遗落的舞扇。空空的大帐内杯盘狼藉,想是刚刚宴饮方毕。正中的大案前踞坐了一个人,身材甚是高大,只见后背,并不见脸。他身边一个参将模样的人在问:“大将军,上午那陈澌来时,如此无礼,为何还放他走了?”李小妹心中一动,只听那被呼为将军的人道:“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我今天不便杀他。朝中之事,毕竟不是军中一个杀字就可以解决的。这些你怕不懂。你派人跟下去没有?”
那一箭风声好疾,李小妹侧身一避,那一箭从她面颊前掠过,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更不示弱,侧身就向箭来处回了一箭。那面只听一个士兵的哀呼传来。李小妹暗叹一声,知道没射中正主。那边发箭的却是偏将魏华龄,他素以箭技称能,这时不由骂道:“好个妖女,再吃我一箭。”说着,他第二箭就已破空而来。李小妹仰脸避过,那箭简直是擦着她鼻尖飞过去的。她并不直身,第二支箭躺射而出。魏华龄侧身一避,那箭“夺”的一声正钉在他身后帐门上。魏华龄不由也变了脸色——好强的敌手。他更不说话,第三支箭直飞而至。
李小妹翻身下马,轻轻拍拍马颈,叫那马儿在长草中伏身等她,自己蹑手蹑脚向前潜去。她猜知最大的那个帐篷该就是中军大帐,只不知张武威是不是还在里面。她一路小心谨慎,轻轻地绕过一个又一个营帐,花了小半个时辰,才靠近那个中军大帐。
这一箭,李小妹看得个准,一侧头,竟用一口钢牙咬住了此箭,自己已从箭囊中拔出最后一支箭。这一箭她却是反臂而射,因为她的姿势已不容她从容正射。那一箭刺耳飞出,魏华龄闪都不及再闪,只来得及一低头,那箭便颤颤地钉在了他的盔缨上。就在他们斗箭的工夫,四周火把已明,众兵士看得清清楚楚,对方是个女子,及见到这一箭,不由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李小妹面色一白,不由也有些佩服。她的箭囊已空,只剩下嘴里噙的那一支狼牙长箭。对方也看到她箭囊空了。魏华龄惊魂甫定,也不由喝彩:“好个娘们儿!”冲四周士兵喝道,“是个娘们儿,要捉活的。”
前面碰到了一个哨兵,李小妹身子一歪,用双脚勾住马鞍,人已悬在马腹下。夜很黑,这是个月隐星稀的夜,是个适合刺杀的夜。那哨兵远远看了一眼,喃喃道:“妈的,是谁的马儿没拴紧,到处乱跑。”转身走开了。
四周哄然一声应诺,提刀靠前。李小妹却没看向他们,魏华龄一语说完,就见李小妹一双冷目直直盯着自己,弓还是对着自己,弦上虽空,但他惊心地看到李小妹的手已摸在噙在口里的箭尾上。这一箭她还没发,远没刚才三箭的劲疾,可不知怎么,魏华龄心中一慌,他不敢轻易动弹,似是一个疏乎就足已招来李小妹最后的搏命一箭。
营帐中刁斗森严,已燃起灯火。远远传来号令切口的声音。李小妹等到二更,才轻轻上马。马儿在草丛中悄无声息地滑走,她轻如一羽,贴在马背上轻轻地向那营寨靠去,没有惊动一个人,一只鸟。营寨的栅栏虽高,难不住她的黑子,马儿只轻轻一跃,就已翻入四万大军的营寨。李小妹后背的皮肤忽然一紧,她也感觉到了,自己距离危险到底有多近。
场中动的动,静的静。众兵士都慢步上前,急着捉住这个女人邀功求赏,李小妹与魏华龄两人却像木雕一般,在一瞬间静止不动。那一瞬很短,但对于对峙的两个人来说,几乎像一生那么长。李小妹忽然拨出嘴里之箭,在她这最后一搏的时刻,她心中想起的却不是她的大哥,也不是草上沙中任何一人,而是陈澌。如果他日后听说,会想到我这一番冒死行刺,其实是为了他吗?
在天擦黑时,李小妹就开始整顿装束,她先系裙,裙下是她的刀、她的胆、她塞上女儿的魂魄;她把雕翎箭一支一支理好,挂在腰侧,然后把弓重新悬好鞍畔;最后她梳头,把头发梳紧,以免决斗时散乱开来。黑子是匹好马,她轻轻拍着马儿的脖颈,低声道:“黑儿,黑儿,你是不是好马,就看今天这一役了。”
——如果你不曾把我当做细腻绝品的瓷器来珍惜,那我这一生就算倥偬千载,又有何宜?相逢虽短,爱却可能很深。如果你不珍惜,那我何妨摔碎给你一看。李小妹心中有一种又惨然又酸楚的欣慰,一切一切,只为摔碎、给你一看。
在天黑前好长一段时间,李小妹都在认真地休息。她不是个轻率的人,一向谋定而动,她也确实需要休息,这些天的连日奔驰,已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
忽然有人惊道:“失火了。”众人一惊,一仰头,果然火起。火势还很旺,接连地从各处涌起,正是存粮的帐篷。魏华龄怒道:“保护粮草。”火光一瞬间照亮了李小妹的脸,那脸颊,火般明艳。她甚至都未想到趁乱逃走,只是张着弓。她这一生已完,临死之前,就是要射杀眼前的那个什么偏将。她这么想着,觉得对方似已死定了。
可她在路上又听到了一个草原女子被劫的消息,她一路探访,捉住黑泉的一个军官,据他的描述,她才知道被捉的就是她的好姐妹九月儿。九月儿是无力的,她是她的姐妹,她不能容她再受到伤害。没想,下午时分,她就碰到了张九常几个,听说陈澌已出马来救那个被劫的女子,他们都还以为被捉的是她。想到陈澌这么快飞马来救,她心里有些喜欢,但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恼怒:你已拒绝了我的一箭,那你还来救什么,我李小妹和我李小妹的人都与你无干!然后她就飞马赶来。其实她休息时已远远看到陈澌载着九月儿单车奔过,但她没有叫,她依旧要去刺杀那个甘凉大将军,在她心底,她已把甘凉大将军看做了陈澌身上她所不理解也认为不好的一面。她既然忍不下心来杀陈澌,那么这个甘凉大将军就认命吧!
忽然坐骑一惊,黑子还从来没这么惊过,颠得李小妹几乎坐鞍不稳。李小妹一愣,才觉是黑子的臀部被人用石子用力一射,那人并无恶意,但这一下手劲可也够大了,黑子吃痛之下都稳不住,扬蹄趁乱没头没脑地跑去。一干士兵见那马惊了,有人便闪,有人便用刀砍。李小妹不及细思,拔刀招架。可惊马难控,黑子一跑虽不能越出营寨,但也把刚才的众人甩在了身后。只听四处呼道:“设绊马索,设绊马索!”又有人惊道:“马厩的马惊了,马厩的马惊了!”一时场面大乱。
如今,她纵鞭跃马,正向张掖方向奔驰。她碰巧看到甘凉大将军的先头部队已到达黑泉后,就折返报信,如此危机,她必须让大哥早早知道。然后,她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刺杀张武威!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决定与陈澌赌气的成份到底有多少。她只是负气地想:即然你能到草原来把我们的生活闹得一塌糊涂,为什么我就不能到你们这边杀一两个贼官!
满营狂乱中,黑子犹在乱奔,李小妹几乎也控制它不住。跑到一个帐篷的黑影后,忽有一只瘦长的手臂伸出来,一揽就揽住了马鬃,那人手劲似乎极大,黑子一声痛哼,竟直立起来。李小妹注目下,只见那人一身长袍,分明就是那个让她爱之恋之也恼之恨之陈澌。只听他急道:“还不快走!”
可李小妹总会不由自主想起他,他的眉,他的眼,他那该死的冷睨与偶尔藏在眼中的笑,那是怎样该死的笑啊!想到那笑,李小妹心中不由得有一种又痛又恨又喜欢的无奈。
李小妹只觉胸中一炸,种种苦恼,种种对他的怨恨痴愁一起在胸中爆满开来。她一拨拨落了他的手。声音不知怎么都哑了:“要你管!”三字一出口,她更觉心中委屈无可发泄。身边的时势已经全忘在脑后,伸手夺了身边一个帐篷上挂着的箭鞘,挂在腰侧,反向敌人冲去,连连放弦,仿佛就真的打算酣战不退了。
如果说李小妹对天下有什么想法,那么她的想法就是:大家各有各的马群,在一块天一样大的草野上放牧,谁也不管谁,一年一度,跑马节上一见。至于争夺天下,他们说要争夺天下,那有必要吗?天下自是天下的天下,它是天地的,人生其中,不过是个过客。她想,争什么呢?所以她也不理解陈澌,不理解他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为那唐皇出面。他这一身功夫,纵马草原,放情天地,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为唐皇效命,要与他们来为难?
陈澌被她拨得一愕,他虽艺高胆大,但知两人实是生机有限,一愕之后,他立时抢了一匹马,就向李小妹追去。李小妹这时有机会,却并不向外冲,反在人群中来回冲荡,见人杀人,见骑杀骑。陈澌无暇杀敌,只是追她,直绕着大帐追了三个往返,才把她追上。他要拉她辔头,李小妹将弓直向他手臂砸去,她这一下颇重,没想到陈澌却没有躲,由她一下重重地砸在臂上,“咯”的一声,差点被她把臂骨打断。李小妹一愕,只听陈澌低声对她道:“现在别跟我闹了好吗?”
他们已驱驰了一整天,将近高台了,前面忽然出现了四个人,那是张九常、马扬、施榛和乔华四个。九月儿不知怎么心头一紧,他们来做什么?会为难这个男子吗?陈澌也已看到那四人,就像对方也已看到他们。他们车马相会,各各勒缰停了下来。
那声音却似情人的软语相求,李小妹不知怎么心头一软。陈澌的手臂已搭在了她的腰上,他骑术大佳,一个人控着两匹马向大营外的暗夜奔去。只要进了黑处,他们就安全了。
单车在草丘间奔驰,九月儿的思绪像草丘一样绵延起伏。她觉得这一天在她此后一生中都会是个重要的日子。她用心地看着车子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仿佛想把她邂逅的这一切都牢牢记住。
他们当真已只剩这个机会了。武威将军帐下士兵已渐渐从混乱中回过神来。费了好大劲儿,两人才冲到栅栏前。李小妹几乎是凭着潜意识挥刀,直觉中陈澌替她挡了不少来袭。陈澌只有一只手能用,另一只一直在李小妹腰后帮她控着缰。李小妹不知这温柔怎么会在战阵中突然袭来,一时只觉心中眼中,腰后半身,全都好软好软。
想到这儿,九月儿心中似乎就有一种伤心,她不是替自己伤心,而是替小妹伤心。但在她心底更深处,却更像——替那个男子伤心。在他一生中,就不解什么是温柔与幸福吗?驰走天下,纵剑江湖,说起来跳荡激越,但那就是真正的幸福吗?
陈澌只怕无暇想及别的,就在他两匹马儿跃出营栅那一刻,他的坐骑哀鸣一声,中箭倒地,陈澌身子一翻,已跃到黑子身上李小妹身后,喝道:“低身。”李小妹低下身,陈澌几乎用胸膛重压着她的身子,用后背挡住后面的乱箭,两人在黑子的奔驰下向暗处逃去。
那一天九月儿记得特别清楚。那个长得瘦硬的男子牵着她一只手把她带出了大帐。帐外有风有云,他的手很硬,指很长,让九月儿有一种被命运牵扯住的感觉。九月儿忽然感到很了解小妹,了解她那么高傲的女孩儿为什么会一箭向这个男子射出,而后,又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地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