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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军令遥喧威武

他实在颇有大将风度,然后一击掌,就走出个当值的,捧出两碗酒,只听李波道:“你我都是汉子,也算只语盟成。陈兄为人,兄弟还信得过,不管怎么说,也算免了边民的一番争战杀戮。陈兄所尽之心,李波在这里先代一众牧民谢过了。”他也知陈澌为挫败张武威借机讨伐草上沙,扩张势力,也算尽了心力。说罢,将手里一碗酒先干尽了。

“豹眼”施榛在一旁并不插话,反是乔华忽然暴怒起来,叫道:“二哥,咱们怕他们个鸟,劫就劫了,好汉做事好汉当,还他们什么债。他们朝廷有本事,发兵来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李波却并不答言,他知五弟此时心情。陈澌则静静看着李波,半晌道:“那好,只是细微情形,还待细商。李兄派个人随小弟一赴长安如何?我陈某保证,以此身性命保证他的安全。”李波还未答,乔华已先怒道:“我随你去,把那娘日的李渊杀了了账!”李波仍是不理他,想了想,道:“也好。”说着转目施榛,“就让四弟回头跟你去吧。”

陈澌接过另一碗酒,也是一饮而尽,静静道:“只是,李兄,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朝廷当今初立,威望建立不易。不管如何,一统江山对抵御外侵大有好处。我知李兄是个英雄,但英雄就要更以天下苍生为己念。如再有灾,请上报朝中,如此劫掠,对天下来说未必不是又增滋扰。如此之事,可一而不可再。”

李波正负手帐外看那天边云色。见陈澌走过来,他侧手微让了让,别无多礼。陈澌一时也不开口说话。他们两人并不看向对方,而是同时负手去看火烧的云彩。最后是陈澌先开了口:“我于数日前已叫人把真实情况向唐皇传了去。他年纪虽大,但心存慈意,未见得会对李兄及草上沙有何行动。但李兄,是不是也该给朝廷一个交代?”李波半晌方道:“我李波与四个兄弟化外放牧,本无心开罪任何人。前次劫粮,也实属情非得已。若朝廷有些肚量,我李波愿代草上沙答应,以后三年,会逐年以上等马匹偿还朝廷这次失粮所造成的损失。日后如果突厥来犯,草上沙众人,也愿与当今共抗强敌。”

李波冷冷道:“你凭什么说,天下大势比我这一方近十万牧民的生存重要?陈兄,闲话不说,你我且尽这第二碗酒。你我处世之道毕竟不同。既然约成,我李波就不假惺惺地请陈兄入帐闲诉了。”说着,他又独自喝了一碗。

乔华不理。施榛叫道:“是二哥叫陈公子进去。”乔华一呆,双手才恨恨地松开,口里犹愤愤道:“你小子有种,谈完了别走。”陈澌眼里掠过一丝了解的神色,而后把眼望向别处。

李波酒已满至第三碗,他轻轻一叹道:“这一碗酒喝了,我与陈兄公事已罢。”他一仰头,干尽了这一碗酒,用力一摔,那碗在地上碎成碎片。只见他一双微红的眼望向陈澌,“陈兄,你该为我小妹的事,给个交待吧!”

陈澌随手挥架,已拆开他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乔华却并不住手,依然如恶虎般地猛扑死打,渐渐把陈澌都打出怒气来。只听他道:“乔华,你别胡闹,我有正事。”乔华怒道:“见你那些正事他妈的鬼。”身子一纵,直跃而起,竟扑打向陈澌颜面。陈澌双手一抓,已握住乔华小坛子似的拳头,他用的是正宗的擒拿手。乔华可不管,两人手上就较上了劲儿。要讲力气,原是乔华的大一些,可陈澌手法巧妙,专擅借力打力,所以两人不由纠缠起来。不一刻,只见乔华气喘吁吁,陈澌也未能如先开始一般神色平静。就此时,忽见施榛远远跑来,叫道:“五弟住手!”

谁都没想到李波客客气气地说了半天,公事谈毕之后,会言及于此。陈澌脸上一愕,施榛却似有些料到。李波冷冷道:“那日我小妹选婿一箭,明明射向陈兄。陈兄如果不愿,当场打落,我李波还是无话可说。为何却懦夫怯汉一样讨巧一躲?你可知,这一躲,如何伤尽了我小妹之心,与我五弟心中之义。如此不清不楚不光明正大的卑鄙举动,我李波看在眼里,还能装做不知么?”

跑马节后的三天,依旧是晴日。除了草上沙的马队,别处的牧民大致都已散了。远远的火烧云中,似乎有一个人正骑马慢慢行来,看看他那高挑的身子,不像熟人。乔华眯着眼望了下,身子一下就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是那个人、那个负心人——陈澌。他的拳头一紧,在那人还距这边有百八十步时,他就冲了上去。他一拳就向对方马眼凿去,乔华的拳头在草原上是有名的,他一拳能捅破一张厚牛皮鼓。陈澌身子一晃,伸手来接。乔华知道自己武艺怕是不如他,但他不怕,疯了似的一拳一拳向陈澌的坐骑擂去,他就是要把这小子打下马来,看他凭什么拒绝别人。

他一番话落地,不只施榛,连乔华心里也觉豁落了很多。二哥毕竟就是二哥。这两天众人虽对陈澌恼恨已极,但偏偏对方举动似乎又让自己说不出什么,偏这欲说还休更是一种别样的苦闷,活像被人耍了还无法喊冤一般,总不能说对方流水无情便是错吧。可李波此言一出,乔华恨不得就拍一下自己的大腿,二哥这话就是说到了他心里去——是呀,你不乐意,当场拨落就是,凭什么一闪闪出这么个尴尬局面。陈澌一直面目凝重,这时眼光不由一闪。他只是沿用从汉人社会里习惯的一种拒绝手法,本来也没觉得不对,这时,却不由有一点心虚起来。他一生所为,自信堂堂正正,所谓“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可照对方这一句,自己那日所行,似乎确有些卑劣。

于是天天一早,他就独自守在帐外不远,别人都要去找小妹,他不,他知道小妹这时最怕见他。他要等那个姓陈的小子来,他的怒气在等他,拳头在等他!

只见陈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李波道:“陈兄,你说这事如何了断?”

那天小妹狂奔而去后,场面一时好乱。乱止时,陈澌就不见了。想到这儿,乔华忍不住就握一握拳头。没种!他想——那姓陈的小子没种!

场面一时极为尴尬。陈澌长眉细目间,微微沁出了一层汗。李波看了,心中也替他有些难过。他内心其实颇为欣赏陈澌,暗地里也赞过小妹眼力,也觉五弟虽好,实非小妹佳偶。他们这帮男儿汉大丈夫,论到生死大事,合纵连横,倒是爽快无比,但讲到儿女私情,其实每人心中都缠缠绕绕,种种顾忌,难以决断。

大家口里虽没说,但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要等陈澌来。连乔华都恼他那看似无意的一避,他这一避,伤透了小妹的心,让他和小妹这下连兄妹都做不成了。他乔华无所谓,他是个粗糙汉子,虽然喜欢小妹,但……也不一定要跟她怎样的,只要自己知道自己这心就行了。有时,光爱也就够了。他只希望小妹好,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是,那个初来乍到的人,一到先指责他心中敬如神明的二哥,这且不说,而他,还伤了镜铁山五义最最在乎的小妹的心了。

好在忽有两匹快马奔来,却是张九常与马扬。两人神色甚急,张九常是个一向镇定的人,可见必有大事。李波一抬眼,那两人已奔到面前,翻身下马。只听马扬急急道:“小妹找到了,昨天李大叔碰到了她。她说她本已到了红柳园,可在红柳园不远的黑泉却意外发现甘凉大将军张武威的先遣队五千人已进驻,又有消息说他们的大军四万人已由张武威亲领,坐镇张掖。二哥,他们这次可来意不善。”

乔华的兴奋甚至都没能维持过一晚。四个兄长虽都没说什么,但光看他们沉默的神色,加上小妹的出走,虽鲁直如他,也隐约明白了什么。大家也能想象他心中的痛苦,四哥施榛一连两晚都陪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都没有开口。在四哥走后,乔华还是睡不着,就那么一个人跑到旷野深处去看星星。他是个缺少表达力的人,闷了痛了,总是那么去看星星。小时听老人说过,星星眨一次眼,世上就是几千年。可人呢,为了爱的痛,这痛要持续眨几千几万次眼?

乔华一听已大怒,上前就抓陈澌的脖领子道:“好小子,你先来和我们谈着,拖着我们,后面杀手却已来了。”张九常望向乔华,怒喝了声:“五弟!”他平时虽不大说话,乔华却对他颇为敬畏,闻声悻悻缩了手。李波面色凝重:“那小妹呢?”

最近这些天,李波身边的事总是很乱。最近半月,他的马队不断受到张武威帐下酒泉守尉迟行的搔扰,扣压了他们一百多匹马,还有些牧人被关在酒泉守尉迟行手里;然后,秦王特使顾先生找上门来,非友即敌;然后,李渊搬出的江湖人物陈澌也出马了,这也不会是个好对付的人物;这些还不算乱,最让他不放心的是,自从那天跑马大会后,小妹就不见了。

马扬看了陈澌一眼,道:“小妹对李大叔说:凭什么我们劫了他们十来万担粮草,他们就这么兴师动众地派了人来,这张武威敢来咱们的地盘,我也要去用这张弓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凭什么乱来?”众人不语,已听出这话里分明有和陈澌斗气的意味,但都不好说。李波轻轻一喝:“胡闹!”但关切之情又流露出来,“她现在呢?”

马儿也似知道李小妹心绪的变化。在她纵情狂恸时,它纵蹄奔逸。然后,李小妹倦了,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那么倦,马儿的蹄似乎也倦了,倦成一种懈怠。终于,那慢慢的蹄子由细步变为静止。李小妹翻落马下,把头埋在草丛之间恸哭——

马扬迟疑半晌道:“……听一些早散的牧民说,他们听说黑泉一带有一些兵捉住了一个女子,说是重要人物,已送往张掖,在时间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小妹。”满场人都一愣。

从来她都是草原上最出色的女子,还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她得不到……但是,他却不爱她!有生以来,李小妹还未曾这么完全地被绝望笼罩过。

李波不说话,拿眼看向陈澌。陈澌已一扬脸:“我去问问他们没有朝廷旨意,凭什么出兵。嘿嘿,我这个特使可还不是面捏的。”说着他一牵马,人已翻身上马。乔华以为他借机要逃,欲待相拦,却被“豹眼”施榛轻轻拖住。那陈澌甚急,连加两鞭,一转眼,马儿已翻滚去远,远远地只听他又传来一句:“令妹之事,我也一定代为留心。只要被捉的是她,我必保她没有大难。”

“就让我向斜阳奔去。”那个女子骑着一匹骏马,就这么样地投向斜阳。夕照没心没肺地在坐骑的蹄下铺成一片温暖的金缎,她初知悦慕的心却被伤得千疮百孔。她望着这个她一直深爱的阳光原野,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山河无情:你快乐时,它如此地阴晴晦暝,你不快乐时,它也会依旧如此的阴晴晦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