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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中冰炭摧折

陈澌听着看着,慢慢心里也升起一股暖意。在这阳光下,牧场中,他突然感到,原来生活还是这样的单纯与美丽。渐渐他的唇角也不再紧闭,也和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笑声一断,有一个妹子已翻身上马,在场中盘旋了三五圈,一箭就向一个穿蓝布袍子的壮实小伙子射去。她这一箭倒挺准,准准射在那小伙子的帽上,再偏一点可就不行了。众人拍手声中,那小伙子脸上红了,那女子更是脸上红赛云霞,却看得出那小伙子也十分乐意。旁边人笑道:“这赵海龙跟阿玫有意也不只一天了,一直怕家里穷不敢和对方说亲,没想倒是阿玫被逼得最先表态。看把他小子乐的。”

这时场上的少女越来越多,很多羞涩的少女这时得了女伴们的鼓励,也上场拿起她们平时并不擅长的弓箭向自己热望的幸福射去。只听场上欢声不断,也偶尔有人低笑:“射错了,射错了!”却是有个少女把箭射到一个老爷爷身上去。老爷爷把箭从衣上拔下来,笑还给那姑娘,已经没了牙的口里笑道:“就是我儿子被射到,只怕年纪也大出了你一倍去。”那女孩儿红了脸,喃喃一句什么,也没人听清,整个场子都欢悦在一片笑声里。

原来,这“一箭飞红”也还有一个特殊的规矩,只要哪个妹子能一箭射中她中意男子的正心口,那么那个男子便非她莫娶。也是,能娶到这么一个百发百中的女子,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殊荣。旁边听的人就都笑了。陈澌有些惊愕,注目往场中看去,只见已有三三五五的少女牵了马来到场中,多半是半红着脸,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羞,比关中女子的端谨果然多了一分别样的风致。身边一个小伙儿正与同伴说笑:“我看傅家妹子今天多半会射你。”那同伴笑道:“射我?射我我就闪。一定要闪。”那小伙儿奇道:“你闪什么?这么好的事儿,你不是想了好久,射中你还会亏了你?”那同伴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傅华的箭术可远比不上她做马奶的手艺,我可是怕她不小心一慌神,这一箭就向别人射了去。所以一定要闪到她的箭底下。”听到的人忍不住都哈哈地笑了。

只听场里的笑声越来越响,原来是一个小胖女孩儿,十六七岁的年纪,手法不好,又生怕射错人,手里拉弓的劲儿不敢大,不停地把箭射到离人群还有几步的草地上去,只好自己又一次次地捡起。她射错一次,场中的笑声就更欢悦一分,有几个调皮的小伙子明知她要射的是谁,偏要和她开玩笑,大叫道:“妹子,射这里,就射这里,哥这儿就欠你扎个窟窿呢。”

旁边又有人笑道:“小妹只要出马,她看上的人还不手到擒来。不说别的,单是她那一手百步穿杨的功夫,射中人的正心口还不是一桩小事?”

众人便大笑,越笑那女孩越慌,越是出错,有几次差点对了,可有几个小伙子已把她意中人故意重重叠叠地围起。她的意中人也急,几次要挣出人群,站到前边来,都被群嘻嘻哈哈的小伙子按住。那小伙儿也不好太急的,一脸又急又尴尬的笑意。只见那小姑娘满头是汗,最后嘴唇都咬得有些发白,让人有些可怜了。几个老成的大人正要把那几个开玩笑开过了的小伙子赶开,却见她已勒住马,将马儿慢慢向围着她意中人的几个小伙子靠去。及至走到跟前,她几乎用弓对着她意中人的胸口,轻轻一拉,那箭便钩住她意中人心口的衣服,这下才叫不离不弃。旁边人哄的一声大笑,一对恋人红透了脸,旁边的小伙子大声笑道:“要说上场这么多仙女,还是数王大哥的妹子箭法最准,一射正中红心了呢!”

李波他们走近时,人们发出了善意的微笑。谁都可以看出草原上牧民对他们五兄弟的好感与敬重。有人笑问李波:“今年小妹会不会射出她那让人盼了好久的箭啊?”李波也不恼,笑着道:“你们也知道她性子,我可是管不住她的。她射不射得出这一箭,就要看在场的小伙子有没有勾住她魂的了。”大伙儿就纵声笑起来,包括脸上有些羞红的乔华。

李波也跟众人笑着乐着。场中这时忽然一静,站在前边没看到的人还不知原由,可马上也就听到了人们的窃窃私议,那些声音里都充满了兴奋与激动,只听有人轻轻道:“小妹也上马了呢,小妹也上马了呢!”

的确,这是那些平素还有些娇羞的女孩儿们一年中表露心思的惟一机会。她们每人手里都会拿一张弓,右手拈一支小箭,“脱”的一射,射向她的意中人。那箭头不是尖利的锋镝,而是用细铁磨就成的一个小钩,这一箭本就是用来钩人的,被射中的男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夫君。这样的传奇,这样的挑婿,怎么会不成为满草原男子的期待,满会场老幼的瞩目?

旁边还有人不信,说:“年年都说她要上马,可年年她都没上呀。瞎编吧你!”先说话的人说:“不信你看,不信你看,那边牵着的不是她那头黑子?”

那时,所有与会的青年男子会在人群的最里层散落地站着,而那些平时里多少有些娇羞的女儿们这时却有了纵马驰骋的机会。她们穿上最好的衣衫,戴上最好的首饰,骑一匹或红或青的好马,绕着场子盘旋。她们的背上洒满日光,马蹄儿踩在细碎的草花上,尽显刚健婀娜。

只见远远处有个牧民正牵着一匹大黑马走至场边,却并没看见女孩出来。那牧民似已料到自己会成为全场的焦点,满脸都是得意。不信的那人向那黑马望了一眼,伸了一下舌头,惊道:“呀!果然是李小妹的黑子呀!”

年年一度的跑马大会,主要是让青年男女有个交往的机会。又是一冬没见了,本已陷入相思的青年男女可以毫无顾忌地聚在一起说心里话,而那些还没有意中人的少男少女也有了挑选意中人的机会。这些也还罢了,傍晚斜阳将落的时分,“一箭飞红”的重头戏开始了。

李波也一愣,他也没料到妹子今天真会上马,她看中的是哪家的好男儿?只见满场屏息中,一个穿一条碎花长裙的少女从不远处的一个帐篷走出,她倒也不像别的女孩儿那样有些慌乱,她的一张面孔看上去出奇的镇定。旁人喃喃道:“到底是小妹,到这时走路都还这么稳当。”

施榛又看向李波,李波也点了点头。施榛笑着:“那大家走了。”说话时他的眼睛却看向一个人,那是个站在远处的十八九岁的少女,是李雍容。她正出了自己的帐,紧张地望着这里,望着陈澌。施榛心中一叹,这几天李雍容的心情变化,以他一双“豹眼”,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虽然他并不了解其中究竟,但猜也猜到了本不太会掩藏心事的小妹心中幽情。然后看看后面跟来的五弟,心里低低地为他叹息了一声。

李雍容是踏着日光走来,踩在一地的细碎草花与细碎的阳光里。只见里圈的满场小伙儿都紧了下呼吸,连那些女孩儿们脸上也露出艳羡。小妹从来就是这草原上的传奇。众人都向她看去,怎么会这么美!斜阳毫无吝惜地给她那本已漂亮得令人窒息的长裙再加上了一道金蓑。她窄袖上装的袖口还是各系了一条长长的红丝带,那两条红丝带便带了些微风在空中瑟瑟舞起。她那条别出心裁所制的长裙原有八道长缝,随着步子的挪移,那裙子细细飘起来。陈澌愣了愣,不知怎么,二十几年从没动过的心也似轻轻一提。然后,他就听到了脖子后面一声比一声紧促的呼吸。他微微侧头,就见乔华的脖子似都红透了,那呼吸已紧张到极至。

陈澌想了下,缓缓点了点头,也许此时出手并不是什么太好的解决方法,胁李波以威,喻李波以义,能和平地就把这事解决下来,这才是边庭百姓之福。想到这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只见李小妹走到马前,轻轻一拍马颈,那马儿早听惯了她的话似的,微微一低头,李小妹就已翻身上了马背。只见她并不看众人,从李大叔手里接过了缰,轻轻一带,那马儿已细步跑入场里。场中已没有别的女孩儿——还有谁会与李小妹来比这红粉骠骑?那马儿似也知道李小妹的心境,先在场内碎着步细细地跑,把场子跑了一个遍,然后一圈一圈跑开,跑得李小妹的长裙飞扬。场中的人只是奇怪,小妹已经上马,这一箭,为什么还不射。这不射,难道是一定要挑战场中所有人的耐力?

李波愣了愣,陈澌也一愕。他看向远处节庆中的人们,今天真是个节庆的日子。只听施榛笑道:“‘一箭飞红弓为媒’的时候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还是别煞风景吧。陈公子,一起来看看我们甘凉一带最别致的挑新郎如何?”说着,他含笑向陈澌拱手。

其实李小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毕竟她是个骄傲的女孩,有一份天生的矜持,让她主动表露心意还是有些为难。风在吹,她的心中也在错乱地想:这一箭,她真的要射吗?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毕竟只有一面呀,可那一面,似乎已就此在她心中不能舍去。彼此天南海北人,这一箭不射,她也许就永无机会了;但射的话,她要射的人是否也对她中意?李小妹心中徘徊难定,她忽咬了咬唇——无论如何,这一箭她还是要射出,更要射准,这只怕是她与那个男子一生中惟一的机会。一向对自己射术自信满满的她不知怎么手心里全是汗了——可他和哥哥似乎还有好多理不清的男儿事。

张九常与马扬都在一边站着。日微斜,还只四月,天还有些短,挥洒了一天的阳光似乎有些淡了,在温煦中添上了一丝温凉。四周草野苍茫,这一战是必须的吗?施榛忽道:“今天可是草原上的好日子,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行不行,只隔一天,没什么大碍吧?现在这么多人都高兴着,二哥,陈兄,所有事明天再谈如何,别给大家添堵。”

李小妹心中翻覆不已,忽然,她于众人之中看到哥哥那双镇定又似理解的眼,心中就似吃了定心丸一般。她从上场就没向那个长眉细目的男子望去,这时,她要好好望向他了,她要认真地看一次,看自己是不是被什么幻觉所欺,只一面就已倾心如许。然后她望到陈澌,陈澌的一张脸正迎着阳光,那双细眼微微眯起,那长而碎的睫毛下就似藏了无数李小妹想用一生来抚清的心事。那张脸在夕阳下微微泛着金光,一丝丝细微的茸毛都看在李小妹那百步穿杨的眼里。李小妹忽然心中一跳,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只见她左手拾弓,右手搭箭,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持泰山,轻舒猿臂,瞄准靶心——这一箭不能轻也不能重,要正正射在他心口。轻轻一放,李小妹那只箭就带着阳光向她的宿命飞去。

场面一滞。大家看向陈澌,他单人孤骑前来,真敢在自己家门口向李波出手?陈澌也在看着李波,他知道李波没有说谎,也许他不该出手,但这是凡俗的世界,禁不起众多强人的拉扯,只能留给一个强人来归划,如果必要的话,他必须为那个命定的强人清除障碍。他的手就搭在了他襟侧的箫上。

陈澌只觉阳光在那一刻忽然刺眼,然后,光色中,有一样让他有些怕的摸不清来头的东西飞来。然后他犹豫了下,若有意若无意地一闪。满场欢声中,那一只小箭就盯在了他身后乔华的衣襟里。乔华好像还在梦里,李小妹却在心中叫了一声“不!”——她平生第一次出箭为什么居然会射错?他是有意的,他是有意的!李小妹心中又苦又怒。她知道他的身手,他怎么能这样拒绝自己?李小妹一时只觉满胸满腹冰炭摧折,这一生都没有的伤心失意一起灌入了她的心里。

他大有深意地看向陈澌——你以为他为什么这样做?张武威是太子建成培植的私党,而这甘凉一带,多有好马,而且这些马的买家多为唐军,如今却多为秦王世民购去。你所倾力扶植的李家江山也不是铁板一块,可能马上就会有一场朝廷血乱。李波看着这户外的阳光以及阳光下欢快的牧民,叹了口气,又道:“那些粮草还是很救了些边民。这些人这时还能在阳光下笑乐,有一大半,就是拜那批粮草之功了。我们把那粮草大部分用来赈济这些牧人了,余下四万余担,我已派人重新送上碎叶。我知道你所说的大义,也知道北庭的重要,但我不能眼看我身边的百姓饿死不救。何况这场灾半为天灾半为人祸,是你们朝廷的张武威禁了粮马交易惹出来的。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解释什么,只是想说,我镜铁山五兄弟不是什么孱弱之人,会眼看着身边百姓饿毙无动于衷。”他的唇角微微下撇,“所以,你如果想出手,就出手吧。”

李波的眼中忧色加了一分。施榛一脸愤怒地看向陈澌。众人都在笑,乔华如在梦里,而李小妹,忽然不发一言,纵辔而去!

帐外的阳光酥松而细碎,让敌对之心中都似平和了些。不远处就是众马竞跑的草场,圆圆地围了一整圈的人,圈中有小伙儿们正在试马驰骋。李波看到这些,眼中就似有了些笑意。他指着人群说:“今年冬天,就是刚过去的日子,甘凉一带,连降大雪,草场重灾,大家储存的粮草到二月份就难以为继了。不只是草上沙马场,方圆五百里内,边人十余万,都是如此。草上沙马场怕还算好些,别处都有饿死之人。我兄弟忝居一方,号称豪杰,自不能袖手。那粮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劫的。这遭灾的一大半原因只怕还是因为,你们的甘凉大将军张武威于去年十月就与边上马场牧民停止了马粮交易,为的是想独家龚断这一带的马匹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