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罪与罚 > 第六章 第六节

第六章 第六节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了起来,不久以前,就是在他要对杜涅奇卡下手前的一小时,向拉斯柯尔尼科夫建议过,把她交给拉祖米兴保护。“真的,我当时说这番话,正如拉斯柯尔尼科夫所猜想的,主要是为了嘲弄自己。可是这个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个坏蛋!他受尽了痛苦。往后,等到他那荒谬绝伦的言论实行了,他可能成为一个大坏蛋,可是现在他过于想活命!就这一点来说,这种人是卑鄙的。去他的,不管他怎么样,与我可不相干。”

那个端来了茶和小牛肉的衣服破烂的人禁不住又问:“还要什么东西吗?”听到了又是否定的回答后,他就走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大口地喝起茶来,让身子暖和一下,喝了一杯茶,可是牛肉却一块也吃不下,因为他的胃口完全倒了。大概他发热了,他脱去外套和上装,就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身子躺下了。他很烦恼:“这会儿不生病多好,”他心里想,不禁冷笑一声。屋子里郁闷难受,烛光黯淡,院子里风声怒号,老鼠在角落里又抓又咬,而且整个屋子里似乎有一股老鼠和皮革的气味。他躺着,仿佛在做梦:思前想后,思绪如潮。他似乎很想把思想集中在一件事情上。“窗外大概是个什么花园吧,”他心里想,“树木簌簌作响;我多么不喜欢听夜间树木在狂风暴雨和一片漆黑中簌簌作响,叫人讨厌!”他想起刚才经过彼得罗夫公园的时候,甚至厌恶地想到这种声音。这当儿他也联想到某桥和小涅瓦河,他仿佛又觉得发冷了,像刚才站在河边时一样。“我这一辈子向来不喜欢水,即使是在风景优美的地方,”他又在心里寻思,想到这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又冷笑一声,“现在似乎不应该考虑关于这种美学和舒适的问题;可是,正是在这个地方,我却变得爱挑剔了,宛若一头在这样的场合,一定要给自己挑个地方的野兽……我刚才应当回到彼得罗夫公园去!我大概觉得黑,觉得冷吧,嗨!嗨!大概我要寻找快乐!……哎,我为什么不吹灭蜡烛呢?(他把蜡烛吹灭了。)隔壁屋子里的人都睡了,”因为看不见隙缝里刚才透出的那缕烛光,他心里便想道,“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现在您该出现了:天黑了,地点很合适,而且正是时候。可是现在您却不来……”

他总是睡不着。杜涅奇卡刚才的形象渐渐地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不,现在应该抛开这个念头了,”他清醒过来了,想,“应该考虑别的事啦。真是又奇怪又可笑:我对任何人从来没有深仇大恨,甚至从来不想报复;但这是个坏兆头,是个坏兆头!我也不喜欢争论,也不发脾气——这也是个坏兆头!可我刚才对她许了多少诺言啊,呸,见鬼!也许她会使我的性格改变的……”他又不说话了,咬紧了牙关: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和她头一次开枪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也是神色惊慌,扔掉了手枪,面如土色,望着他,因此他两次都能搂住她,而她不会举手自卫的,如果他不提醒她的话。他记起来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对她起了怜悯之心,仿佛觉得心揪紧了……“哎,见鬼!又是这些念头,应该把这一切抛开,抛开!……”

他点了蜡烛,把房间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是那么低矮,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甚至几乎不能站直,只有一扇窗,床铺很脏,一张油漆过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差不多占据了整个空间。四壁好像是用木板钉成的,壁纸都很旧了,又脏又破,它们的颜色(黄色)还能勉强地猜出来,可是花纹已经丝毫辨别不出了。跟一般的顶楼一样,一部分壁和天花板是斜的,楼梯就在这个斜面上通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放下蜡烛,坐到床上沉思起来。可是在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那奇怪的和不断的低语有时响得差不多像在喊叫,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自从他走进屋子以来,这阵低语没有停止过。他倾听起来:有个人谩骂着,差不多是边哭边责备着另一个人,但是只听到一个声音。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站起来了,用手遮住了蜡烛,壁上的一条裂缝里立刻透出来一缕烛光;他走过去张望起来。在那个比他的稍大的房间里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不穿常礼服,有一头异乎寻常的鬈发和一张红扑扑的神情激昂的脸,摆出演说家的架势站着,叉开两腿来保持身体的平衡,一只手捶打着胸膛,气势汹汹地责骂着另一个人,什么那个人是要饭的,连官衔都没有;什么他从泥坑里把他救了出来,什么时候他想要撵走他,就可以把他撵走;什么这一切只有上帝才知道。被斥责的那个朋友坐在椅子上,他的神气活像一个非常想打喷嚏但怎样也打不出的人。他偶尔用那对浑浊的羊眼睛打量这个演说家,但是显然弄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大概甚至什么也没有听见呢。桌上的蜡烛快燃完了,摆着一只差不多是空的伏特加细颈瓶,还摆着几只酒杯,一些面包,几只玻璃杯,几根黄瓜和一个早已喝完了茶的茶具。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这个情景,就淡漠地从这条隙缝前走开了,又在床上坐下来。

他已经想得打起盹来了:热病的战栗停止了;忽然,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被子下面他手上和脚上爬过。他不觉一怔:“见鬼,这大概是只老鼠!”他心里想,“这盘小牛肉我还摆在桌上呢……”他极不愿意掀开被子跳下床来,让身子冻僵,可是忽然又有一个使人讨厌的东西在脚上沙沙地爬过;他掀开被子,点了蜡烛。他因热病的寒颤而哆嗦起来,俯下身去察看床铺——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把被子抖了一下,一只老鼠突然跳到床单上。他扑过去捉老鼠;老鼠没有跳下床来逃走,却东钻西窜,一会儿在他的指头下面溜走了,一会儿又在他手上跑过,突然又钻进枕头下面去了;他扔掉枕头,但一刹那间他觉出,有个什么东西跳进了他的怀里,在衬衫里面他身上乱爬,爬到背上去了。他不寒而栗,并且苏醒过来了,屋子里暗沉沉的,他躺在床上,像刚才一样,裹在被子里,窗外风声怒号。“真可恨!”他恼怒地想。

“大概是个好地方。”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心里想,“这个地方我怎么不知道。我的样子大概也像是从什么地方的夜总会里来的,路上已经出过什么事。可是我倒很想知道在这儿过夜的是些什么人?”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背对着窗。“索性不睡了,”他下定了决心。可是从窗户那边袭来了一股冷风和潮气;他没有站起来,而把被子拉到身上裹了起来。他没有点蜡烛。他什么也不想,而且也不愿想;但是幻想却一幕接一幕地出现,一个个片断的思想没头没尾地不连贯地在脑海里闪过。他仿佛陷入了神思恍惚中。是寒冷,还是黑暗,是潮气,还是在窗外呼啸着和摇曳着树木的风,在他心里唤起了对幻想强烈的爱好和渴望——可是在他眼前浮现出鲜花来了。他想象着一片风光优美的景色;是一个阳光灿烂、暖洋洋的、几乎很热的日子,一个节日,即圣三节[2]。一所英国式的富丽堂皇的乡村别墅,花坛都盛开着清香四溢的花朵,宅子四周是一条条田畦;门廊上爬满了蔓藤,摆满了一丛丛玫瑰;一条明亮而凉爽的楼梯铺着一条华丽的地毯,周围也摆满了插着奇花异葩的中国瓷瓶。他特别注意摆在窗口的那些盛着水的花瓶,花瓶里面都养着一束束洁白娇嫩的水仙,水仙花从那碧绿、肥壮的长茎上垂了下来,香气浓郁。他甚至不想离开这些水仙。但他上楼去了,走进了一个高敞的大厅,这儿又到处——在窗口、在通往露台的那扇敞开着的门边、在那个露台上——到处都是鲜艳的花卉。地板上都撒满了刚割下的香草,窗子都开着,一阵阵清新、凉爽的微风吹进屋子里来了,鸟儿在窗下啁啾,在大厅中间,在那些铺着白缎台布的桌上停放着一具棺木。棺木包着白绢,边缘镶着白色的厚绉边。用鲜花和叶子扎成的花缆环绕着棺木。在棺木里鲜花堆中躺着一个少女,她穿着一条白纱连衣裙,仿佛用大理石雕成的两手叠放在胸上。可是她那披散的头发,一头淡黄发,是潮湿的;头上戴着一个用玫瑰编成的花冠。她那严峻的已经僵硬的脸部侧面也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的,但是浮现在她那惨白的嘴角上的微笑洋溢着失去了稚气的、无限地悲哀和沉痛地哀诉的表情。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认识这个少女;这具棺木旁边没有圣像,也没有点蜡烛,也听不见诵经的声音。这个少女自杀身亡——投河自尽了。她只有十四岁,可是她的心却已碎了,这颗心因受尽凌辱而毁了,这样的凌辱吓坏了那还未成熟的、幼稚的灵魂,使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充满了不应受的耻辱,逼使她迸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喊叫。这阵喊叫在黑夜里、在一片漆黑中、在严寒砭骨中、在灰沉沉的冰雪融化的天气里、在狂风的怒号中,虽然听不清楚,但遭到了横蛮的辱骂……

衣服破烂的人走了,样子十分失望。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醒来了,一骨碌爬下床来,一步跨到了窗前。他摸到了窗栓,打开了窗。一阵狂风吹进他那窄小的斗室,就像一片寒冷刺骨的霜贴住了他的脸和用一件衬衫掩盖着的胸脯。窗外大概当真像个花园,看来,也是个游乐园;大概,这儿白天也有歌手在唱歌,还有茶座。现在有水珠从树木和灌木丛上飞进窗子里来,外面一片漆黑,像在地窖里一般,所以,只能勉勉强强分辨出一些标示什么东西的黑点。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弯下腰,两个手肘支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朝这片黑暗望了五分钟,在漆黑的夜色里传来了一阵阵隆隆炮声,接着又传来了一阵。

“不要什么啦,不要什么啦!”

“啊,放号炮了!河水暴涨了,”他在心里寻思,“到早晨水就会淹没低洼的地方,泛滥到街上,淹没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里的老鼠都会泅出来,人们会在凄风苦雨中咒骂,浑身湿淋淋的,把自己一些破烂东西搬上顶层……现在是什么时候啦?”他一想到时间,在附近什么地方,一架壁钟仿佛一个劲儿地匆匆忙忙地滴答作响,打了三下,“哎哟,一小时后天要亮了。还等什么呢?立刻就走,径直上彼得罗夫公园去:在那儿什么地方选择一丛给雨水淋湿的大灌木,只要用肩膀一挨,千万颗水珠就会洒在你的头上……”他关上窗子走开了,点了蜡烛,穿上坎肩和外套,戴上呢帽,持着蜡烛往走廊走去,想找到睡在什么地方的一间斗室里废物和蜡烛头堆中的那个衣服破烂的人,把房金付给他,就离开旅馆。“这是最好的时间啦,没法选择更好的了!”

“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了吗?”那个衣服破烂的人问,甚至有点儿纳闷。

他在那条狭窄的长廊上走了很久,找不到一个人,他已经想大声喊叫,突然,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一口旧柜子和门之间看见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好像活的东西。他持着蜡烛俯下身去,看见了一个孩子——才五岁光景的女孩子,衣服湿淋淋的,像一块湿抹布,哆嗦着,哭泣着。她仿佛并不害怕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但她那对目光惊疑而呆滞的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他,有时像哭了很久的孩子那样抽噎着,但是她已经不再哭泣了,甚至感到高兴了,可是,不—不,她又会突然呜呜咽咽啜泣起来的。小姑娘的脸蛋苍白而憔悴,她冻僵了,可是“她怎么会上这儿来呢?看来,她躲在这儿,已经一夜没睡觉了”。他开始盘问她。小姑娘突然变得活跃了,用儿童的语言急促地向他咿咿呀呀说起话来,说什么“妈妈”啊,什么“妈妈打”啊,什么一只茶杯被她“扎(砸)碎了”啊。小姑娘说个没完;从这些话里可以猜想到,这是个失了母爱的孩子,她的妈妈大概就是这个旅馆里的一个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厨娘,她揍过她,吓唬过她;这个小姑娘把妈妈的茶杯打碎了,她吓得要死,还在晚上就逃了出来;大概在院子里什么地方躲了很久,淋着雨,最后溜到这儿来了,就躲在柜子后面,在这儿的角落里坐了一夜。由于潮湿,由于黑暗,由于怕现在她会因犯了这个过失而挨一顿揍,她哭泣着、哆嗦着。他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让她坐在床上,给她脱去衣服。她那双赤脚上的破鞋湿得仿佛在水塘里泡了一夜似的。给她脱去了衣服后,就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连头都裹在被子里。她马上就呼呼地睡熟了,这以后,他又闷闷不乐地沉思起来。

“给我拿小牛肉和茶来。”

“我又想管闲事了!”他断然说,突然涌起一阵痛苦而愤怒的情感。“多么荒唐!”他恼怒地拿起蜡烛,无论如何要找到这个衣服破烂的人,快些离开这儿。“哎呀,小姑娘!”他心里诅咒地想,已经打开了门,但又回头望了望小姑娘,她是不是睡熟了,睡得怎样?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开。小姑娘睡得很熟,做着甜蜜的梦。她裹在被子里就暖和了,她那苍白的脸颊已经泛上了红晕。可是很奇怪:这种红晕仿佛比一般孩子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更浓郁。“这是发热的红晕,”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心里想;这仿佛是酒后的红晕,仿佛给她喝过满满一杯酒。两片鲜红的嘴唇像火在燃烧,散发出一股热气,可这是怎么啦?他忽然觉得,她那乌黑的长睫毛仿佛在颤抖、眨动,仿佛扬起来,而那对狡猾、锐利、没有半点孩子气的眨巴着的小眼睛从睫毛下面窥视着,仿佛小姑娘并没有睡熟,而是佯装的。是的,果真如此:她咧开嘴微笑了;两边嘴角在颤动,仿佛还忍住着。可是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这是露齿的笑,毫不掩藏的笑;在那张毫无孩子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无耻的、撩人的东西;这是淫荡,这是风流女子的脸,这是法国妓女的无耻的脸。瞧,那双小眼睛睁开来了:向他丢了一个火样热的无耻的眼色,在喊他,在笑……在这种笑里,在这双眼睛里,在小女孩的脸上的这种下流表情中,含有一种无限丑恶的、侮辱性的东西。“怎么!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觉大吃一惊,低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现在她那红喷喷的脸整个儿向他扭过来了,伸出两臂……“啊,该死的东西,”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惊叫道,举手要揍她……可是这当儿他醒了。

“小牛肉、伏特加、冷盘。”

他仍然躺在那张床上,还是裹在被子里;蜡烛没有点过,窗子明亮了,已经是白天了。

“还有些什么?”

“做了一夜噩梦!”他恼怒地稍微支起身子,觉得浑身乏力,骨头酸痛。户外大雾弥漫,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五点钟快到了;他睡过了头!他一骨碌爬下床来,穿上还湿的短上衣和外套。他在袋里摸到了手枪,拿了出来,摆正了底火;接着又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笔记簿,用大写字母在惹人注目的标题页上写了几行大字。他念了一遍,就把臂肘支在桌上沉思起来。手枪和笔记簿都放在桌上手肘旁边。几只睡醒了的苍蝇停在桌上一盘没有吃过的小牛肉上。他久久地看着苍蝇,末了,用那只空着的右手去捉一只苍蝇。他捉了很久,弄得精疲力竭了,但怎么也没捉到。他终于发觉自己在干这种好笑的事,他清醒了,不觉愣了一下,站了起来,毅然决然地离开屋子走了。一会儿后,他来到了大街上。

“有。”

城市上空笼罩着一片白蒙蒙的大雾。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循着滑溜而肮脏的用木块铺成的马路,向小涅瓦河走去。他觉得小涅瓦河里的水在夜里涨高了,仿佛看到了彼得罗夫岛、那些潮湿的小径、湿淋淋的青草、湿淋淋的树木和灌木丛,最后仿佛看到了那丛灌木……他恼怒地看起一所房子来,为的是想转移思想。大街上阒无人迹,也没有遇见一辆马车。那些色泽鲜艳的黄色小木屋看起来凄凉而又肮脏,都关上了百叶窗。寒气和潮湿侵入了他的身子,他觉得浑身发冷了。他有时看到铺子和蔬菜铺的招牌,用心地把每块招牌念了一遍。这条用木块铺成的马路已经到了尽头。他来到了一所很大的石头房子前面。一条肮脏的、冷得瑟瑟发抖的狗夹着尾巴,挡住了他的路。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穿着军大衣,合扑地横躺在人行道上。他把这个酒鬼打量了一下,就往前走了。他的左边隐约地闪现出一个高耸的瞭望台。“咦!”他心里想,“就是这个地方嘛,干吗到彼得罗夫岛上去?至少要有个正式的证人……”想到这个新念头,他几乎冷笑一声,就拐到某街上去了。那所有瞭望台的大房子就在这儿。在房子的那扇紧闭着的大门旁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肩膀靠在大门上,裹在一件灰色的士兵大衣里,头上戴了一顶阿喀琉斯[3]式的铜盔。他那睡眼惺忪的目光冷冷地斜溜了一下走过来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他脸上显露出一种永远爱抱怨的悲伤的神情,犹太民族的人们脸上无一例外地都阴郁地笼罩着这样的一种神情。他们俩,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和阿喀琉斯,有几分钟时间都默然不语,彼此打量着。末了,阿喀琉斯觉出情况不妙:这个人并没有喝醉,却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说,直瞅着他。

“有茶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问。

“哎哟,您在这儿要干什么?”他说,还是一动不动的,没有改变他的姿势。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走过了某桥,朝彼得堡方面走去,这时已经是深更半夜。雨住了,而风还呼呼地怒号着。他打起哆嗦来,有一会儿工夫,他特别好奇地,甚至疑问地望着小涅瓦河里那片黝黑的水。可是他不久就觉得站在河边很冷。他转身往某大街走去。他循着望不到头的某大街已经走了很久,差不多走了半小时光景了,在黑暗中,不止一次地在那条用木块铺成的马路上绊跤,但还是怀着好奇心在大街右边寻找什么东西。不久以前,有一次他打这儿经过,在这儿某处,已经是在大街尽头,发现一家木结构的但很宽敞的旅馆,它的名称,他记得好像是阿德里阿诺波尔。他没有记错:这家旅馆坐落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是那么显眼,甚至在黑夜里也不难找到它。这是一座长长的发黑的木房子。时间虽然很晚,房子里却还有灯火,看得出还有人在活动。他走了进去,向一个在走廊上碰到的衣服破烂的人借个房间。那个衣服破烂的人向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投了一瞥,不觉一怔,马上就领他到很远的一个房间里,这儿郁闷而又窄小,是在走廊尽头楼梯底下的一个角落里。可是别的房间没有了;旅馆已经客满。那个衣服破烂的人探询地望着。

“什么也不干,朋友,你好!”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回答道。

原来这以后,在当天晚上十一点多钟,他又作了一次十分反常的出人意外的拜访。雨还是下个不停。他浑身淋得透湿,在十一点二十分走进了瓦西里岛第三条马路小街上他的未婚妻娘家的一所窄小的宅子。他好容易敲开了门,开头他的到来引起了巨大的惊慌,可是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只要他愿意,就能做出很迷人的姿态,所以未婚妻那通情达理的父母开头猜疑起来(他们的猜疑虽然是很机智的):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莫非在什么地方灌饱了酒,以致不知道自己干着什么——这个疑团马上就烟消云散了。那软心肠的明达的丈母娘把年迈力衰不离圈椅的丈人推到了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跟前来了,像往常一样,立刻提出了一连串毫不相关的问题。(这个女人从来不直截了当地提问题,而常常开头微微一笑,搓搓手,然后,如果一定需要知道什么,比方: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愿意什么时候举行婚礼,那她常常首先问些关于巴黎和那儿的宫廷生活的最有趣的和差不多急欲知道的问题,然后逐渐把话岔到瓦西里岛第三条马路上来。)在别的时候,这一切当然会引起极大的敬意,但是这会儿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不知怎的似乎特别急不可耐,坚决要见未婚妻,虽然开头已经告诉了他,说未婚妻已经睡了。不用说,未婚妻出来了,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坦率地告诉她说,因为有一件很要紧的事,他必须暂时离开彼得堡,所以给她送来了一万五千银卢布票面不同的钞票,请作为他的礼物收下这些钱吧,因为他早已打算在结婚前送她这笔数目微小的钱。不用说,这些话丝毫没有说明这个礼物跟立刻要出门和必须冒大雨深更半夜登门辞行有什么特别的逻辑关系,但是事情却很顺当。连必不可免的“啊呀”和“哎哟”的叹息声、穷根究底的探问和惊奇的表情不知怎的也忽然异常少,并被克制着;那个最懂道理的母亲向他表示了最热烈的感谢,甚至感激得热泪盈眶。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站起来了,脸上堆起笑容,吻了一下未婚妻,拍拍她的脸颊,说他不久就要回来的。虽然在她的眼神里察觉出一种稚气的好奇,但同时也发觉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藏在她心底里。他沉吟了一下,又把她吻了一下,想到这笔礼物立刻要锁起来归这个最懂道理的母亲保管,他打心底里感到不愉快。他撇下这几个异常兴奋的人走了。可是这个软心肠的母亲立刻用近乎耳语的声音急促地解答了几个最重要的疑问,说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是个大人物,干大事业的,交游广阔,很有钱——谁知道他打着什么主意,忽然想要出门,忽然想起送钱来,因此,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当然,他浑身湿淋淋的,这很奇怪,但是,例如,英国人更古怪,而且这些上流社会人士都不怕人家议论,也不拘礼节。说不定,他甚至是故意这样做的,让人家瞧瞧,他谁也不怕。而重要的是,别对任何人谈及这件事,因为谁知道这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而钱得快些锁起来,当然,菲陀西雅一直待在厨房里是最好不过的,重要的是决不可,决不可,决不可告诉列斯丽赫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等等。他们坐在一起窃窃地谈到两点钟。但是未婚妻感到惊异,有点儿伤心,老早就去睡觉了。

“你找错地方啦。”

他撇下索尼雅走了。她惊讶、恐惧,心里是一片模模糊糊的令人痛苦的疑团。

“朋友,我要出国去。”

“嗯,我要上美国去,还怕雨嘛,嗨!嗨!再见吧,亲爱的,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您要活下去,要长久地活下去,那您就会有益于别人。顺便说说……请您告诉拉祖米兴先生,说我向他致意。您这样对他说吧: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向您致意。一定要告诉他。”

“出国去?”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下着这么大的雨,您现在要走?”

“上美国去。”

索尼雅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害怕地望着他。她很想说些什么,问问什么,可是开头她不敢,而且也不知道打哪儿说起。

“上美国去?”

“给您,给您,索菲雅·谢苗诺夫娜,请别多说了,因为我也没有工夫。您需要钱。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有两条路:或者照准脑门打一枪,或者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索尼雅羞怯地望着他,哆嗦起来。)您别惊慌,我全都知道,他亲自告诉我的,我可不是爱说废话的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时您劝过他去自首,这做得对。这对他会有益得多。唔,如果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他上那儿去,您跟他去吗?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嗯,如果是这样,那就需要钱。为了他,您就需要钱,明白吗?我送钱给您,也就是送给他。而且您也答应过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偿还欠她的钱;我听说的。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您怎会这么轻率地认了这笔债,答应归还?这个德国女人的钱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借的,不是您借的,您不必理睬那个德国女人。您这样是活不下去的。嗯,如果什么时候有人来问您——明天或后天——问起我或者我的事(会有人来问您的),您可别说我现在来看过您,决不要拿这些钱给任何人看,也决不要告诉任何人,说我送过钱给您。唔,现在再见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请向罗季昂·罗曼内奇问好。顺便说说:您暂时把钱托拉祖米兴先生保管也好。您认识拉祖米兴先生吗?您当然认识的。这小伙子还不错。明天就把钱送到他那儿去,或者……等到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以前,您得妥为保管。”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掏出手枪,扣住扳机。阿喀琉斯扬起了眉毛。

“阿尔卡奇·伊凡诺维奇,我很感谢您送我这些钱,可我现在不需要这些钱。我这一辈子能够养活自己,您别以为我不识好歹:既然您这么好心,那么这些钱……”

“哎哟,您要干什么,这儿可不是干这种玩意的地方!”

“哎,得了,得了。”

“为什么不是地方?”

“我非常感激您,孤儿们和我那个已故的继母也都很感激您,”索尼雅慌忙说,“如果到现在我还没有好好地感谢您,那么……请您别以为……”

“因为,你找错地方啦。”

“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我说不定要上美国去,”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说,“所以我跟您见面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我来交代一下。唔,今天您见着这位太太了吗?我知道,她对您说了些什么,不必转达了。(索尼雅把身子动了一下,脸唰地涨红了。)这种人有个大家所熟悉的脾气。至于您的弟妹们,他们当真有了安身的地方,应该为他们付的钱,我都照章付给了可靠的人,取得了收据。这几张收据还是由您保存吧,以备万一。给您,收下吧!唔,现在这件事可算结束了。这里是三张五厘债券,共值三千卢布。这笔钱您也收下吧,是给您的,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别让人知道,不管您听到什么话。您需要这些钱,因为,索菲雅·谢苗诺夫娜,照老样子生活下去——那不好,而且您再也不必这样做了。”

“哦,朋友,这反正一样,这个地方很好;如果有人问起你来,你就回答说,我上美国去了。”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走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请索尼雅坐在他旁边。她胆怯地准备恭听。

他把手枪抵住自己的右边太阳穴。

不止她一个人:卡彼尔纳乌莫夫家的四个小孩子团团地围住了她。索菲雅·谢苗诺夫娜在请他们喝茶。她沉默而尊敬地迎接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用惊讶的目光打量他那身湿淋淋的衣服,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孩子们都吓得不得了,马上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哎哟,这儿不成,你找错地方啦!”阿喀琉斯慌乱起来,他的瞳孔越来越扩大。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请卡佳喝酒,也请一个街头乐师喝酒,又请歌手们、堂倌们和两个录事喝酒。他跟这两个录事交起朋友来了,特别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有一个歪鼻子:一个录事的鼻子是向右歪的,另一个录事的鼻子是向左歪的。这使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感到十分奇怪。他们还带他到一个游乐园去玩儿,他替他们买了门票。这个游乐园里有一棵种植了三年的细小枞树和三丛小灌木。此外,还建造了“沃克扎尔”[1],实际上这是一家酒店,但那儿也可以品茗,而且还摆着几张绿色的小桌和几把椅子。有几个蹩脚歌手的合唱和一个喝得醉醺醺、鼻子红彤彤但不知为什么神气异常沮丧、像个小丑似的来自慕尼黑的德国人的表演,给顾客助兴。那两个录事跟另外几个录事争吵起来,要动打了。他们公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做调解人。他已经替他们调解了一刻钟光景,但是他们都大叫大嚷,以致他简直没法弄清楚他们的争执。最确切的事实是其中一个偷了东西,甚至已经在这儿卖给了一个邂逅相遇的犹太人;可是卖掉东西后,他不肯分赃款给伙伴。事情终于弄明白了,卖掉的东西原来是“沃克扎尔”的一把茶匙。如果“沃克扎尔”发现遗失一把茶匙追查起来,事情就麻烦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赔了茶匙,就站起来,离开游乐园走了。已经是十点钟光景。他本人始终没有喝过一滴酒,只在“沃克扎尔”喊了一杯茶,而且这多半也是因为这里的规矩如此。但是晚上郁热难受,天色阴沉,到十点钟,可怕的乌云从四边合拢来了;雷声隆隆,大雨倾盆。雨不是成点子地而是如注地倾泻在地上的。天空不断打着闪电,每次持续时间可数到五那么久。他回到家里,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锁上了门,打开那张写字台,取出了钱,还撕碎了两三张纸。接着他把钱放入了口袋里,本想换去身上的衣服,但往窗外一望,听了一下雷声和雨声,就打消了这个主意,拿起帽子,没有把屋子锁上便走了。他径直去找索尼雅。她在家里。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放了一枪。


[1] 19世纪上半叶,游乐园里的音乐厅和音乐台都称作“沃克扎尔”。

吻起卡佳来了。

[2] 又称圣三一主日,在复活节后的第50天。


[3] 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英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儿借用这个名字意含讽刺。

这天晚上,他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在各处小饭馆里和下等场所鬼混到十点钟。卡佳又在某处出现了,她又在唱另一支下等歌曲,歌词是说有个人,“一个流氓和恶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