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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四节

“我说过吗?我忘了。但那时我还没有把握,因为连未婚妻还没有见过面哩;我只是有这个打算罢了。哦,现在我有一个未婚妻了,事情已经办妥了。要是我没有要紧事儿,一定马上就带您去见他们,因为我想要请教您,哎呀,见鬼,只有十来分钟了。喏,您看看表;不过我要讲给您听听,因为我的婚事,就某一点来说,是一件有趣的事。您上哪儿去?又要走啦?”

“这您从前也对我说过。”

“不,现在我不会走。”

“这都是废话,”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说,把毛巾浸湿,按在头上,“我一句话就能使您哑口无言,消除您的一切疑虑。您可知道,比方说,我要结婚?”

“您不会走?咱们等着瞧吧!我要带您上那儿去,这是真的,让您见见我的未婚妻,不过现在不去,因为现在您也就要走了。我要跟您分道扬镳了。您知道这个列斯丽赫吗?就是我现在住着她的房子的那个列斯丽赫,啊?您听说过吗?不,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就是那个女人嘛,据说她的一个女儿在冬天投河自杀了——嗯,您听说过吗?听说过吗?是她给我做的媒;她说,你很无聊,要设法消磨消磨时间。我本来是个抑郁寡欢的人。您以为我很乐观吗?不,我是个悲观的人:我不做坏事,可是常常在角落里闷坐;有时我三天不跟人谈一句话。可是这个列斯丽赫是个缺德的女人。我告诉您,她转着这样一个念头:我厌倦了,就会撇下妻子出走,我的妻子就会落入她的手里,她就可以利用她。当然是在我们的阶层里,或者是在更高的阶层里。她说:对方有一个年迈力衰的父亲,一个退休的官吏,坐在圈椅里有两年多没走动过一步。她又说,还有一个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太太,一个好妈妈。儿子在县城里一个什么机关里供职,不供养他们。女儿出嫁了,也不来看他们,他们还带着两个幼小的侄儿(好像自己的子女还不够多),他们不让最小的一个女儿念完中学,中途退学了,再过一个月她才满十六岁,就是说,再过一个月她可以出嫁了。嫁给我的就是这个姑娘。我们上他们家去过;这是多么可笑啊;我自我介绍了一番:地主、鳏夫、望族、交游广阔、有财产——我五十岁,对方还不满十六岁,那有什么关系呢?谁会注意到这点?嗯,难道不令人羡慕吗?这是令人羡慕的,嘿!嘿!可惜您没有见到我怎样跟她爸爸妈妈谈话!要看看我这个时候的样子,您就得付钱。她进来了,行了个屈膝礼,您可想而知,她还穿着短褂呢,一个含苞未放的花蕾,脸儿绯红,红得像一抹朝霞(当然告诉过她)。我不知道,您对女人的脸有怎样的感觉;但是,依我看,这十六岁的年纪,这双还是小娃娃的眼睛,这羞怯的神态、害羞的眼泪——依我看,这胜过美,而且她还像一张画画儿呢。浅色的头发梳成一绺绺小卷子,两片丰满的小嘴唇是鲜红的,一双小脚——可爱极了!……嗯,我们相识了。我声明说,我因家里事务忙不能多耽搁,翌日,即第三天,我们就订了婚。从此以后,我一到她家,立刻就让她坐在我的膝上,不让她下来……嗯,她脸儿红得像一抹朝霞,我一刻不停地吻她。她妈妈当然提醒她,说这是你的丈夫,应该如此。总而言之,这太好了!真的,现在未结婚的时候,也许比结了婚更好。这就是所谓又自然又真挚!嘿,嘿!我跟她谈过两次话——这个姑娘一点不傻;有时她偷偷地看我一眼——简直使我神魂颠倒。您要知道,她那张小脸蛋活像拉斐尔的《圣母像》。要知道,西斯廷教堂[1]里的《圣母像》的脸是富于幻想的,像一张悲伤的狂热的信徒的脸,这您没见过吧?嗯,她有几分相似。我们一订婚,第二天我就送去了价值一千五百卢布的礼物:一件是钻石饰物,另一件是一串珍珠和一个银制的妇女梳妆盒——这么大,里面装着各种东西,连她那像圣母的小脸蛋也涨红了。昨天我让她坐在膝上,大概我很放肆——她脸儿红到了耳根,泪水扑簌簌掉下来,但她不愿表露出激动的心情。所有的人都走开了一会儿,只剩下了我和她两个人,她忽然搂住了我的脖子(她还是头一次),两只小手搂住我吻起来,并起誓说,她要做我百依百顺的、忠诚的贤妻;说她要使我幸福;又说她愿意把自己的一生——自己一生的每分钟都献给我,不惜牺牲一切,而她所希望的报答是只要我尊重她。她说,‘她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不需要任何礼物!’您同意吧,面对面地听这样一个脸上泛出少女的羞怯的红晕、眼里噙着狂热的泪水的十六岁小天使的这一番自白——您同意吧,这是十分迷人的。难道这不是迷人的吗?这些钱值得花吗?嗯,值不值得?嗯……嗯,那您听我说……嗯,咱们往后一块儿上我的未婚妻家里去……不过此刻不去!”

他拿起酒瓶,随便地往窗外摔去。菲里普端来了水。

“总之,这个年龄上和发育上的极大差别引起了您的情欲!难道您真的要娶这样的妻子吗?”

“我害怕?我惊慌?我怕您?还不如说,您应该怕我,亲爱的朋友。真是胡说八道……可我明白,我喝醉了;几乎又说漏了嘴。可恶的酒,喂,拿水来!”

“那又怎么样呢?我一定要娶她。每个人都为自己打算,谁最会哄骗自己,谁才能生活得最快乐。嘿!嘿!您为什么一心想做善事?宽恕我吧,老弟,我是个有罪的人!嗨!嗨!嗨!”

“您现在还在说这样的话。那么,您为什么,比方说,这样害怕?您现在为什么突然惊慌起来?”

“可是您安顿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几个孩子,不过……不过您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我现在完全明白了。”

“怎么!我吐露过这样一些话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忽然非常天真地惊慌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加在他的意图前面的那个形容词。

“我向来喜欢孩子,我很喜欢孩子,”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甚至可以告诉您关于这方面的一件很有趣的事,这件事直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我到这儿头一天就去逛各种下等场所,七年没上那些地方去了,简直是狂奔而去的。您大概察觉出了,我并不急于去找我的一伙人——从前的一些朋友和熟人。我尽可能久地挨延着不去找他们。您要知道:我同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同住在乡下的时候,对这些神秘的地方和场所,简直留恋难忘。熟悉这些地方的情况的人能够在那儿发现很多东西。见鬼!人们都酗酒,受过教育的青年们由于无聊,都沉湎于不可实现的梦境和幻想之中,他们被各种理论所迷惑,变成了理论上的残废者;不知从哪儿涌来了一批犹太人,他们都把钱积蓄起来,而其余的人都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从头几个钟头起,这座城市就使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我偶然来到了一个所谓跳舞晚会——一个可怕的地方(可是我喜欢的正是这种有娼妓在活动的地方),当然是康康舞[2],这种舞从来没见过,在我的青年时代也没有过。对,这就是文明嘛,我忽然看见一个十三岁小姑娘,装束入时,在同一个舞艺精湛的人跳舞;那个人跟她是脸对着脸的。她的母亲坐在墙跟前的一把椅子上。嗯,您可想而知,康康舞是一种什么样的舞!小姑娘害臊了,脸儿绯红,终于感觉到自己受了凌辱,哭了起来。这个跳舞能手搂住了她,把她旋转起来,在她面前,装腔作势,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在这样的时刻,我很喜欢你们的观众,即使是康康舞的观众——他们都哈哈大笑,叫嚷:‘做得对,应该如此!不应该带孩子们来!’他们的自我安慰是不是合理,我毫不介意,这跟我不相干!我立刻选定了一个座位,坐到她母亲身边攀谈起来,说我也是从外地来的,这里的人都是粗野的,他们不懂得人的真正的尊严,要给人以应有的尊重;我让她知道,我有很多钱;我请她们搭我的马车回家;我送她们回到了家里,跟她们相识了(她们刚到彼得堡不久,住在向二房东租来的一间斗室里)。她们对我说,她和女儿认为跟我相识是很荣幸的,我打听到她们一无所有,是为了打官司才到这儿来的;我表示愿意效劳,给予经济上的帮助;我还打听到,她们是误入那个晚会的,以为那儿是真正学习跳舞的地方:我表示愿意教这个年轻的姑娘法文和跳舞。她们高兴地接受了,认为这是很荣幸的。我直到现在还跟她们交往……如果您愿意,咱们往后一块儿去——不过此刻不去。”

“从您所谈的话里我觉察到,现在您对杜尼雅仍旧打着什么主意,还有一些最迫切的意图,不用说,是卑鄙的意图。”

“得啦,腐化堕落的、下流的色鬼,听够了您那些下流庸俗的故事!”

“您相信她不会容忍我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眯缝起眼睛,脸上浮出了嘲讽的微笑。)您说得对,她不爱我;但是夫妻之间或者情人之间的事您可保证不了。这儿总是有个小小的地方,对世人仍是一个秘密,只有他们俩才知道。您能保证;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把我看作眼中钉吗?”

“一个席勒,我们的席勒,席勒!到处都有好人?您要知道,我故意把这些事情告诉您,想听听您的叫喊。多开心啊!”

“她不会容忍您,这我也相信,但是现在的问题却不在这方面。”

“可不是,难道此刻我不觉得自己可笑吗?”拉斯柯尔尼科夫愤愤地喃喃说。

“哎呀!得了吧,”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突然间仿佛想了起来,“我不是对您说过……此外,令妹现在不会容忍我。”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纵声大笑起来;末了,他叫来菲里普,付了账,就站起来了。

“听了您这一番话后,我完全相信,您上这儿来,是打舍妹的主意。”拉斯柯尔尼科夫对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直截了当地、毫不隐讳地说,想更惹他恼火。

“嗯,我喝醉了,闲扯得够了!”他说,“真开心啊!”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不耐烦地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他脸红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清楚地看出,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喝下的、不知不觉地一口一口地喝下的一玻璃杯或一杯半的香槟在他身上发生了病态的作用——拉斯柯尔尼科夫决意利用这个机会。他觉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很可疑。

“您还会不开心!”拉斯柯尔尼科夫嚷道,也站了起来。“对一个肉欲放纵的淫棍来说,怀着这么一种奇怪的意图讲述这些奇遇,怎么会不开心呢。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讲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听……起了刺激作用。”

“就是这个人嘛。我明白,您对这一切事情也异常感兴趣,一有适当的机会,我认为有义务逐一告诉您来满足您的好奇心。见鬼!我明白,我的确可能被某些人看作浪漫人物。您可想而知,这以后,我是多么感激亡妻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啊,因为她向令妹谈了那么多我的秘密的和饶有趣味的事。我不敢想,她会产生什么印象;但是无论如何这对我是有利的。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自然讨厌我了。尽管我常常有一副忧闷不乐和令人讨厌的样子,但她到底对我起了怜悯之心,可怜我这个不可救药的人了。当一个姑娘起了怜悯之心的时候,不用说,这对她是最危险的。这时她一定想要‘救他’,劝导他,叫他重新做人,促使他走向更崇高的目标,让他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从事新的活动——嗯,如所周知,可能想出很多这一类的事。我立刻就明白了,鸟儿自投罗网来了,我也有所准备。罗季昂·罗曼内奇,您好像在皱眉头?用不着,正如您所知道的,一无结果。(见鬼,我喝了多少酒啦!)您知道,起初,我常常感到惋惜,令妹没有能够在公元二世纪或三世纪出世,做个某王公,或某省长,或小亚细亚总督的千金。她无疑也是一个会忍受殉难痛苦的人。不用说,她被用烧红了的钳子烫胸脯的时候,也会面带笑容的。她甘愿去受苦嘛。而她生在四世纪或五世纪,就会到埃及的沙漠去,在那儿住上三十年,靠草根、欢乐和幻想过活。她自己只渴望并要求快些去为某个人受苦。如果不让她受苦,她也许会从窗口跳下自杀的。我听说有一位拉祖米兴先生。据说,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很懂事(从他的姓就可以知道,大概他是神学校里的学生),让他保护令妹吧。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了解她,并且以此为荣。可是那时,就是说,在刚相识的时候,您是知道的,不知怎的人常常会变得更轻率更愚蠢,错误的观点会使人看不清问题。真奇怪,她为什么长得这么美?这不是我的过错!一句话,在我这方面,是从不可克制的性欲冲动开始的。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非常贞洁,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您要注意,我对您所说的关于令妹的话都是事实。她是贞洁的,也许这是病态现象,虽然她很聪明,但这反而有害于她。)那时我家里来了一个姑娘,叫巴拉莎,黑眼睛的巴拉莎,她刚从别的村子来,是个婢女,我从来没见过她——长得很漂亮,但蠢得使人难以置信:流着泪,哭号得到处都听见,这就闹出乱子来了。有一次,吃过午饭,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特地到花园的小径上来找我,两眼闪闪发光,要求我别再对可怜的巴拉莎纠缠不清。这大概是我们俩头一次谈话。自然,我认为满足她的愿望是光荣的,竭力装出诧异和害臊的样子。总之,这个角色我演得很不错。于是便开始了会晤啦,秘密谈话啦,规劝啦,开导啦,恳求啦,哀求啦,甚至还流下泪来——您可相信,甚至还流下泪来!某些女子的传道热情达到何等程度啊!当然,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装作一个冀求者和一个渴望光明的人。最后,我采取了最有效的和可靠的办法去征服女人的心,这个办法永远不会使人失望的,对每个人都会产生决定性作用的,无一例外。这是一种尽人皆知的办法——阿谀奉承嘛。世界上没有比说真心话更困难的事了,但也没有比阿谀奉承更容易的事。说真心话时,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假音调,立刻就会发生不和谐,麻烦就会随之而来。如果是阿谀奉承,哪怕从头至尾所有音调都是虚假的,但还是令人高兴的,人听到了不会不高兴;虽然感到肉麻,但到底还是令人高兴的。不管阿谀奉承是怎样肉麻,至少有一半是真实的。这颇受社会上各等级和各阶层的人们的欢迎。连贞洁的少女也能用阿谀奉承这一套去引诱。普通的人更不用说了。我回想起,有一次勾搭上了一个忠于丈夫、爱孩子并严守妇道的太太,禁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多么开心,多么不费力气啊!可是这位太太当真是淑贤的,至少她自以为是这样。我的全部策略是完全屈服,对她的贞洁钦佩得五体投地。我厚颜无耻地阿谀奉承,常常只要她握一握我的手,甚至看我一眼,我就责备自己,说这是我用暴力强迫她这样做的,她抗拒过,猛力地抗拒过;如果我不是那么恶劣,大概什么也得不到;又说什么因为她淳朴天真,没有提防诡谲的行为,无意中失了身,她自己是不知不觉的,等等。总而言之,我达到了目的。但是我的太太还是十分相信,她是淳朴的、贞洁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和义务,而她的死完全是意外的。我最后向她说明,我深信,她也像我一样寻欢作乐,她就大生我的气!可怜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也非常爱听恭维话。只要我想要,不用说,她活着时就会把她的全部财产交给我。(但是此刻我酒喝得太多了,废话也说得太多了。)如果现在我谈到,对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也会发生同样的效果,我希望您别见怪;可是我很蠢,没有耐性,把事情整个儿搞坏了。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先前也有过几次(特别是有一次)非常讨厌我的眼神,这您相信吗?一句话,一种爱情的火焰越来越旺地、越来越不谨慎地在我的眼睛里闪烁,这把她吓坏了,并且终于惹起了她的憎恶。不用细说,可是我们分离了。于是我又干了蠢事。我极其粗暴地嘲笑这一切说教和呼吁。巴拉莎又登场了,而且不止她一个人——总而言之,闹出一场大乱子来了。哎哟,罗季昂·罗曼内奇,要是您一辈子哪怕只有这么一次能看到令妹那对有时会闪闪放光的眼睛就好了!现在我喝醉了,已经喝了一玻璃杯酒,这不要紧,我说的是实话;老实告诉您吧,我在梦里见到过这样的目光;而且她衣服的窸窣声也终于使我受不了了。真的,我心里想,我会发癫痫的,我愤怒到这个地步,决非我意料所及。总而言之,必须和解;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您想想看,我那时干了些什么啊?疯狂会使人糊涂到什么程度!罗季昂·罗曼内奇,人发疯了,就不会有办法。我考虑到,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实际上是一个穷苦的女子(咳,请原谅,我并不想这么说的……但是,如果表现的是同一概念,那不是一样吗?),一句话,她靠双手劳动过活。令堂和您都靠她养活(哎呀,见鬼,您又皱眉头啦……),我已经决定了把我所有的钱都送给她(那时我可以送她三万卢布),只要她能够跟我私奔,哪怕到这儿彼得堡来也行。自然,我会立刻起誓奉献一生的爱情和幸福,等等。您可相信,当时我那么热恋着她,如果她对我说:你杀死或者毒死了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后再来同我结婚,——我立刻就会照办!但是结局很不幸,这您已经知道了。当时,我知道了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找到了一个最卑鄙的律师卢仁,几乎替她做成了媒,我是多么愤慨啊,这您可想而知。其实这和我求婚还不是一样。对不对?对不对啊?是这样吗?我发觉,您开始聚精会神地听起来……好一个有趣的年轻人……”

“啊,要是这样,”斯维德里加依洛夫甚至流露出几分惊奇的神色回答道,一边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要是这样,那您也是一个最不要脸的东西,至少您大有希望成为这样的家伙。您能懂得很多,能懂得很多……您也能做得很多。哦,可是,够了。我没有跟您谈个痛快,心里总觉得很遗憾,您不会离开我的……不过请您等一会儿……”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聚精会神地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他觉得,在这样的目光里,刹那间像闪电般地闪过了一阵狞笑,可是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忍住了,很客气地回答道:

斯维德里加依洛夫从小饭馆里走出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跟随而去。但是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并不醉得很厉害:酒力发作一阵,就渐渐消散了。他有着一桩什么心事,一桩异常重要的心事,锁紧了眉头。他显然因为等待着什么而焦躁不安。在这几分钟里,也不知怎的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态度突然变了,变得越来越粗暴,越来越冷嘲热讽。这一切拉斯柯尔尼科夫都看在眼里,也惶恐不安起来。他开始觉得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很可疑,决心跟踪他。

“这是不是死后来给您装过烟斗的那个仆人……还是您自己告诉我的吧?”拉斯柯尔尼科夫越发恼火了。

他们走到了人行道上。

“请别再说了!”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又带着显然不耐烦的神情打断了他的话。

“您往右走吧,可我却要往左走,或者,也许相反,不过——再见,我亲爱的,但愿我们能愉快地再见!”

“我也听到过关于乡下您的一个仆人的话,您似乎也是这件事的祸根。”

他往右向干草市场走去。

“对不起,别提这些卑鄙的事啦,”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厌恶而埋怨地推托说,“如果您一定要知道这桩没意义的事,那我可以特别安排一个日子告诉您,可是现在……”

[1] 西斯廷教堂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雕刻家兼画家米开朗琪罗的天顶画及其他艺术家们的壁画著称。

“我听说过。卢仁把一个孩子的死甚至归咎于您,这是真的吗?”

[2] 游乐场中一种下流的舞。

“您知道,也许(对了,其实,我自己告诉过您),”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谈起来了,“因为欠了人一笔巨款,一个子儿也没有归还的希望,我坐过这儿的债务拘留所。当时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怎样把我赎出来,这不用细述了;您可知道,爱情有时能使一个女人糊涂到什么程度?这是一个正直的很通情达理的女人(虽然根本没有受过教育)。您要知道,这个最爱吃醋的和正直的女人发狂似的大吵大闹,埋怨我许多次后,决意迁就我,跟我订立了一个合同,在我们的婚后生活中她一直履行着这个合同。问题在于:她的岁数比我大得多,此外,她嘴里经常含着丁香。虽然我的内心这么卑鄙,可我也有诚实的地方,所以我能够坦率地告诉她,我不能完全忠诚于她。这个自白使她气得发狂了,但她似乎也有些喜欢我那粗鲁而老实的态度,她说:‘既然他预先声明!这样看来,他不愿哄骗我,’对一个爱吃醋的女人说来,这是首要的事。她哭了很久,于是我们之间订立了一个口头协定:第一条,我决不遗弃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一定跟她白头偕老;第二条,没有得到她的许可,我什么地方也不去;第三条,我决不找固定情妇;第四条,玛尔法·彼得罗夫娜让我有时跟女仆勾勾搭搭作为交换条件,但是一定得让她暗中知道;第五条,不许我爱同一阶层的女人;第六条,万一我又发生深挚的爱情——这是不允许的——我应该向玛尔法·彼得罗夫娜直言不讳。至于最后一条,玛尔法·彼得罗夫娜一直很放心。这是个聪明的女人,因此她一定把我看作一个浪荡子和淫棍,没有真挚的爱情。但是聪明的女人和爱吃醋的女人是两类人,麻烦就在这里。不过,要对某些人作出公正的评判,那就得预先抛弃一些先入的偏见,改变对待常在我们周围的人们和事物的习惯态度。我有理由认为您的见解比任何其他人的见解更可信。关于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您也许已经听到了很多可笑的和愚蠢的流言。的确,她有一些很可笑的习惯;但我对您直说吧,她无数次感到伤心,原因都在我身上,我打心底里感到懊悔。我觉得,一个最体贴的丈夫为他最温柔的妻子写一篇很合适的祭文就够了。如果我们吵起嘴来,我多半不作声,也不恼火,这种君子风度差不多常常生效;甚至也影响到她,她竟然很喜欢;她甚至还常常因为有我这样一个丈夫而自豪。但是她还是不能容忍令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冒险请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子到自己家里来当教师!我是这样解释的: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是个热情而敏感的女人,她自己简直爱上了——的确爱上了——令妹。而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也喜欢她!我心里十分明白,第一眼就看出事情不妙——您怎么想?——所以我坚决不抬眼看她。可是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自己迈出了第一步——您信不信!还有,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因为我总是绝口不提令妹,因为她对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热爱地赞不绝口,而我却淡然置之,开头甚至大生我的气,这您也相信吗?我自己也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不用说,玛尔法·彼得罗夫娜把我的全部底细都告诉了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她有一个坏脾气:不顾一切地把家里的各种秘密告诉一切人,并且不断地逢人诉说我的坏处;对这么一个非常好的新朋友哪会例外?我认为,她们所谈的一定是我的事情。毫无疑问,阿夫多季雅·罗曼诺夫娜一定知道了那些归咎于我的令人伤心的秘密……我敢打赌;您也已经听到这一类的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