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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二节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没有理睬他。她想起一件什么事来了,叹了口气。

“姜——饼?您说:姜——饼?”军需官先生叫喊道。

“您一定像大家一样,也认为我对待他太严吧,”她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往下说,“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尊敬我,非常非常尊敬我!他心地很好!有时我多么可怜他啊!他常常坐在角落里望着我,我不禁可怜起他来,想对他温和些,接着又暗自想:‘你对他温和,他又会去喝酒’,只有用严厉的办法才能管束他。”

“亡夫确有这个嗜好,这大家都知道。”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突然向他反击,“可他是个善良而高尚的人,爱自己的家,尊敬自己的家,只有一点不好:他心肠太软,相信形形色色生活腐化的人。天晓得,他跟谁没喝过酒,甚至跟那些比他的鞋底还不如的人也一起喝过酒!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要知道,在他的口袋里常常找到蜜糖姜饼:他醉得像死人,但还是记得孩子。”

“对,你常常揪他头发,揪过不止一次。”军需官又大声叫道,并且又往嘴里倒了一杯伏特加。

“是的,他爱喝酒;爱喝酒,常常喝!”那个退伍的军需官喝完了第十二杯伏特加,突然叫喊道。

“不但揪头发,甚至用布掸子对付某些傻瓜也有好处。现在我说的不是我的亡夫!”卡杰琳娜毫无顾忌地对军需官说。

“真是个傻子!您瞧,您瞧!带他来干什么?至于彼得·彼得罗维奇,我永远相信他。”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继续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当然,他不像……”她提高嗓音对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说,神色异常严峻,并且不知为什么甚至使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害怕起来。“不像您那两个穿得很阔气的长裾曳地的女人,我的父亲家里就不要这样的女人当厨子,可是我的亡夫邀请了她们,是赏她们一个脸,也许只是由于他的一片无限的好意。”

她脸颊上的红晕越来越鲜明,她的胸部起伏着。再过片刻,她准会吵闹起来。许多人咯咯地笑着,大概觉得这是叫人高兴的。有人把军需官轻轻地推了一下,并且低声地对他说了几句话,显然在撺掇他们吵架。

于是她又一次傲慢而自尊地打量了一下客人们,突然提高嗓音,隔着桌子特别关切地问一个耳聋的老头儿:“要不要再来些烤肉?喝过里斯本酒没有?”老头儿不答理,虽然邻座的人为了寻开心,甚至推了他一下,但他好久弄不懂人家问他的话。他只张大了嘴,朝四下扫视了一眼,这更引起大家一阵哄然大笑。

“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军需官开腔了,“我的意思是,您指的是谁……哪一个……您刚才说的……不过,不必啦!真是胡说八道!寡妇!苦命人!我饶恕您……算了!”他又喝干了一杯伏特加。

“罗季昂·罗曼内奇,蒙您甚至在这样的情况下,光临舍间便饭,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别感激您的缘故。”她几乎大声地补充说,“可是我知道,您能够践约,只是因为您对我那可怜的亡夫有着特别的交情。”

拉斯柯尔尼科夫坐着,厌恶地默然听着。也许由于礼貌,才吃些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时放在他盘子里的菜,免得她生气。他目光定定地细瞧着索尼雅。可是索尼雅越来越惊慌,越来越担忧;她也有预感:丧宴不会平安无事地收场的,因此恐惧地注意着越来越恼火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同时她也知道,从外省来的那个太太和那个小姐所以蔑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邀请,主要就是由于她索尼雅的缘故。她从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嘴里得知,那个做母亲的接到邀请甚至大发脾气,问:“她怎么能够让自己的女儿去跟这个女人坐在一起?”索尼雅还预感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已经多少知道了一些,而侮辱她索尼雅,在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看来,要比侮辱她本人,侮辱她自己的孩子,侮辱她的爸爸严重得多,一句话,这是极大的侮辱。索尼雅也知道,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心情现在已经不平静了,“除非她能够使那两个长裾曳地的女人知道,她们俩是……”等等。有人好像故意地从桌子另一头递给了索尼雅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用黑面包做的当中穿了一支箭的两颗心。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涨红了脸,隔着桌子立刻大声说,递盘子的人当然是“一头醉驴”。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也觉出事情不妙。同时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傲慢态度也使她深感受辱。为了排遣大伙儿的烦闷,并带便抬高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身价,她突然无缘无故地谈起一个她的熟人,“药房里的卡尔”来了。有一天夜里他搭了一辆马车,“马车夫想谋害他,卡尔苦苦哀求不要害死他,痛哭流涕,合着双手拜他,神色惊慌,吓得像刀扎着他的心窝一般”。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微微一笑,但立刻反对说,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不应该用俄语讲笑话。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更生气了,反驳说:她的“父亲是柏林人”[2],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走路时双手常常插在口袋里。动不动发笑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因而大为恼火,勉强克制着。

索尼雅知道,这些话会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得到宽慰,感到满意的,主要是会使她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她在拉斯柯尔尼科夫旁边坐下了,慌忙地向他鞠了个躬,并向他投了好奇的一瞥。但从此以后,不知怎的就避不看他了,而且避不跟他谈话。她甚至好像心不在焉,虽然眼睛看着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脸,讨她欢喜。她和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都没有穿丧服,因为她们都没有钱做丧服;索尼雅穿着一件褐色的衣服,颜色较深;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却穿着她那仅有的一条连衣裙,就是那条有条子的深色的布连衣裙。从彼得·彼得罗维奇那儿带来的消息真叫人高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认真地听完了索尼雅的话后,又俨然问,彼得·彼得罗维奇身体好吗?接着立刻就几乎大声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嘟嘟囔囔说,像彼得·彼得罗维奇那样的可尊敬的有身价的人,发觉自己在这样一伙“罕见”的人中间,确实会感到不习惯的,虽然他尽力帮助着她的一家人,并且跟她爸爸旧交甚笃。

“真是一只猫头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几乎高兴起来,立刻又对拉斯柯尔尼科夫低声说,“她想说:‘他常常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却说成了‘他常常把双手伸入别人的口袋里’,咳—咳!您可注意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这些住在彼得堡的外国人,也就是说,主要是那些从什么地方来到我们这儿的德国人,都比我们愚蠢!您可同意,可不可以让她说:‘药房里的卡尔吓得像刀扎着心窝一般’,他(窝囊废!)不把车夫捆起来,却‘合着双手,哀哀哭泣、苦苦央求!’哎呀,这个傻女人!她以为这很感动人,却没有想到她多么愚蠢!在我看来,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军需官要比她聪明得多;至少可以看出,他是个醉鬼,喝得酩酊大醉了,可是这些人却那么循规蹈矩,神态严肃……瞧,她坐着,瞪着眼。在生气呢!在生气呢!嘿—嘿—嘿!咳—咳—咳!”

索尼雅赶紧向她转述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歉意。她尽量提高嗓音,让大家都能听见,使用最客气的含敬意的词句,这些词句甚至是她特意按照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措辞仿造的,并且经过她的润色。她又补充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叫她特地转告,他一有机会立刻就来,要跟她当面谈几个问题,商量一下可以做些什么,往后该怎么办,等等。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开心起来,马上津津有味地谈起各种事情来了,忽然说,她一领到抚恤金,一定要在自己的故乡T城开办一所寄宿中学,专收贵族女孩子。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本人还没有向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起过这个计划,她立刻陶醉于引人入胜的各种细节。不知怎么搞的,她手里突然出现一张“奖状”。已故的马尔美拉多夫曾经在酒馆里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起过,说他老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从女子高等学校毕业的时候,“在省长和其他名流面前”跳过披肩舞,在谈话中提到过这张“奖状”。显然,这张奖状现在应该成为一种证据,证明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有资格开办学校;但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压倒“那两个穿得很阔气的长裾曳地的女人”,倘若她们来赴丧宴,就向她们明确地证明,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出身于高贵的门第,“甚至可以说,出身于贵族家庭,是个上校的女儿,比起近来大批出现的女冒险家来,大概略胜一筹。”这张奖状马上在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们手里传阅起来。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并不阻挠,因为这张奖状当真充分表明,她是一个获得过勋章的七等文官的女儿,因此,她实际上差不多是个上校的女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兴致勃勃,立刻大谈将来要在T城过美好平静的生活的各种情景;也谈到她将要聘请来教课的教师们;又谈到一个可尊敬的老人,法国人曼果。他曾经在女子高等学校里教过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法语,现在还在T城度晚年,给他适当的薪俸,他一定肯到她的学校里去教书;末了,她谈到了索尼雅,“她将和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一同到T城去,协助她搞各项工作。”但是这当儿忽然有个人在桌子一头扑哧一笑。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马上竭力装出这样一副神气:鄙夷地不理在桌子那头发出的笑声,但是马上故意提高嗓门,兴奋地谈起索菲雅·谢苗诺夫娜来了,说她毫无疑问一定能够做她的一名助手;又谈到“她的温柔、耐心、自我牺牲精神、高尚的气度和教养”,并且爱抚地拍拍索尼雅的脸颊,稍微欠起身子,热烈地把她吻了两下。索尼雅涨红了脸,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忽然号啕大哭起来,自言自语:“她是个神经衰弱的傻瓜,既然心烦意乱,丧宴该散席了,而且菜已经上完了,该送茶了。”这时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十分生气,因为她完全没有插嘴的机会,甚至根本没有人在听她的话。她突然冒险做最后一次的尝试,忧心忡忡地斗胆告诉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一个理由充足而且意义深刻的意见,说在她将要开办的寄宿中学里,应该特别注意女生的内衣[3]的清洁,必须聘请一位很能干的太太[4]管理衬衣。其次,“要禁止年轻的姑娘们晚上偷看小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当真心烦意乱,精神疲惫,她懊悔办丧宴,立刻毫不客气地“打断”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话,说她“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懂;关心内衣是老妈子的事,而不是贵族女子寄宿中学校长的事。至于看小说,这简直是不成体统的话,她叫她住口。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满脸通红,十分气愤地说,她不过是“一片好意”,她是“一片极大的好意”,并说:“住了房子,钱[5]已经很久没付给她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立刻向她“反击”,她说,“一片好意”是撒谎,因为还在昨天,她的亡夫还躺在桌上的时候,她还为房子的事受过她的气。对这个反驳,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回答得理由十足,说她“邀请过那位太太和她的小姐,但那位太太和她的小姐不肯来,因为她们都是高贵的太太和小姐,不能上一个卑微的太太那儿来”。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立刻“着重地向她指出”,因为她自己是个不高尚的人,她不可能判断什么是真正的高尚。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忍无可忍了,立刻说,“她的父亲是柏林人,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走路的时候两手插入口袋里,嘴里常常说:呸!呸!”为了更逼真地扮演自己的老父,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两手插在口袋里,鼓起腮帮,在房客们一片大笑声中,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像在说“呸——呸”。他们故意表示赞许来撺掇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因为他们预感到将要打架。但是这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忍无可忍了,为了让大家都能听见,立刻口齿清楚地大声说,“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也许从来没有父亲,她不过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彼得堡的芬兰女人,大概,以前在什么地方当厨娘,或许是个比厨娘还低贱的女人。”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脸红得像虾,尖声地叫了起来,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也许“根本没有父亲;而她的父亲是柏林人,总是穿着常礼服,老是说,呸,呸,呸”!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鄙夷地说,她的出身大家都知道,在这张奖状上用铅字印着:她的父亲是个上校;可是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父亲(如果她有个父亲的话),大概是彼得堡卖牛奶的芬兰人;毫无疑问,她根本没有父亲,因为到现在为止大家都还不知道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父称是什么,是伊凡诺夫娜呢,还是柳德维戈夫娜?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因此大发雷霆;拿拳头猛击桌子,并且尖声地叫喊,说她是阿玛尔-伊凡,不是柳德维戈夫娜,她的父亲“叫约翰,是个市长”,而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父亲“从来没有当过市长”。卡杰琳娜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严厉地、显然沉着地(虽然脸色煞白,胸部剧烈地起伏)对她说,要是她哪怕再一次敢于把“自己的混账父亲跟她的爸爸相提并论,那么,她,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就要扯下她的包发帽,踩上一脚”。听到这句话,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便在屋子里奔跑起来,没命地喊叫,说她是房东,叫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立刻搬走”;接着,她不知为什么猛扑过去把桌上的银匙子一股脑儿收起来。一片吵嚷声和呼喊声。孩子们都哭起来了。索尼雅奔过去拦住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但是,当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突然说出黄执照这个词儿的时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推开了索尼雅,猛冲到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跟前去了,立刻要实现自己所作的扯下她的包发帽这个恫吓。这当儿门开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突然在门口出现。他站着,用严厉的、专注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连忙向他奔去。

“您要知道,可以说,我委婉地托她邀请过这位太太和她的女儿。您可明白,我指的是谁?这要态度和气、手段极其高明,可是她把事情办得这么糟,以致这个外来的蠢货,这个高傲自大的贱婆娘,微不足道的外省女人,只因为她是一个少校的未亡人,上京都来设法请求抚恤金,到处奔走,跑得连裙子下摆都磨破了,年纪已经五十五,还涂脂抹粉,描眉毛,搽口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样一个贱婆娘,不但不肯来,甚至没有差个人来道歉。既然自己不能来,那么人家邀请了她,理该有最起码的礼貌吧!我可不明白,为什么彼得·彼得罗维奇也不来?索尼雅在哪儿?她上哪儿去了?啊,她到底回来了!索尼雅,你在哪儿?真奇怪,父亲安葬连你也没有赶到。罗季昂·罗曼内奇,请让她坐在您旁边吧。索涅奇卡……你坐在这儿,你要吃什么,自己拿吧。吃些肉冻吧,这道菜最好吃。煎饼马上就要端来了。给孩子们吃过吗?波列奇卡,各种菜你们都有了吗?咳—咳—咳!嗯,很好。要做个好孩子,廖尼雅。可你,柯里亚,两只脚别摆动,要像贵族子弟那样坐着。你说什么,索涅奇卡?”

[1] 葬礼后飨客的一种食物。

这时笑声又变为难受的咳呛。接连不断地咳了五分钟光景,手帕上留下了一些鲜血,额上渗出一滴滴汗珠。她默默地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看看血。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立刻又对他低声地说起话来,神态异常兴奋,两颊泛起了红晕。

[2] 原文为德文。

“一切都得怪这只布谷鸟。您可明白我指的是谁。我指的是她,就是她!”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用头点点女房东,向拉斯柯尔尼科夫示意。“您瞧,她睁圆着眼睛,感觉出我们在谈论她;但她不懂,瞪着眼。呸,猫头鹰!嘿—嘿—嘿!咳—咳—咳!瞧,她戴着这顶帽子想表现什么呢!咳—咳—咳!您可注意到,她老是想叫大家把她看作我的恩人,她的光临使我增光。我把她当作一个正派女人,请她去邀请几个体面的人物,亡夫的几个熟人。可是您瞧,她请来了些什么人啊:几个小丑!一些邋邋遢遢的家伙!您瞧瞧这个脸肮里肮脏的人:这个长着两条腿的窝囊废!这几个波兰人……嘿—嘿—嘿!咳—咳—咳!谁也从来没有在这儿见过他们,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我问您,他们来干什么?他们循规蹈矩地坐成一排。喂,先生!”她突然向其中一个波兰人叫道。“煎饼尝过没有?再来些?您喝杯啤酒啊,啤酒!您要喝伏特加吗?您瞧:他霍地站了起来,点着头打招呼。您瞧,您瞧:他们大概都饿坏了,这些穷鬼!没关系,让他们吃吧。至少不吵闹了,不过……不过,真的,我担心房东的那些银匙子!……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她忽然几乎大声地对她说。“如果您的匙子万一被人偷走,我可不负责,我预先声明!嘿—嘿—嘿!”她又转脸声音响亮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又用头点点女房东向他示意,为自己的狂妄行为而高兴。“她不懂,又不懂了!张开嘴坐着。您瞧瞧这只猫头鹰,一只地道的猫头鹰,系着新纱带的猫头鹰,嘿—嘿—嘿!”

[3] 原文为德文。

拉斯柯尔尼科夫几乎是在他们从墓地上回来的时候进来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看见他到来,十分高兴;首先是因为他是唯一的“有教养的客人”,“大家都知道,再过两年他将要在本地一所大学里当教授”;其次,是因为他立刻有礼貌地请她原谅他不能前来送殡,虽然他很想来送殡。她急忙奔到他跟前,拉他坐在自己左边的座位上(坐在右边的是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尽管她忙得不可开交,却不停地把每道菜递给客人,让他们都能尝到;尽管她咳得很痛苦,这两天她似乎咳得特别厉害,咳呛不时打断她的话,使她呼吸困难,但她还是不断地跟拉斯柯尔尼科夫谈话,急于轻声地向他倾吐胸中郁积着的感情和心里因为白办了丧宴而激起的义愤。这种不满情绪时时转变为对在座的客人们的最快乐的和不可抑制的大笑,但主要是嘲笑女房东。

[4] 原文为德文。

酒不多,品种也少,马德拉酒也没有:这是言过其实的。可是酒是有的。有伏特加、朗姆酒和里斯本酒,质量虽然都十分低劣,但是数量却是足够的。除了蜜粥[1],还有三四道菜(其中还有一道煎饼),都是在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厨房里做的。此外,桌上一下子摆上了备饭后喝茶的两个茶炊和五味酒。一切东西都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在一个邻居,一个时运不济的波兰人的帮助下亲自采办的。这个波兰人不知道什么缘故住在李彼韦赫赛尔太太的房子里。他立刻跑来听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差遣,昨天他奔走了一整天,今天又没命地奔走了一个早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概竭力想使人注意到他的卖力。他时刻跑去找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商量每件细小的事情,甚至跑到商场去找她,不住地管她叫“官太太”,终于像个辣萝卜一样惹她讨厌了,虽然她开头说,没有这个“热心肠的好人”她会累倒的。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生就这样的性格:喜欢把任何初次相见的人捧上天,甚至恭维得对方脸红,捏造各种事实吹捧他,而且对这一切她都深信不疑,后来忽然一下子失望了,就同他决裂,对他横加侮辱,粗暴地赶走几小时前她还钦佩得五体投地的那个人。她天生爱说爱笑、乐观、平和;但由于屡遭不幸和挫折,她甚至热切地渴望和要求大家和和睦睦,快快乐乐,不许破坏和睦的生活,所以生活上稍微发生不和谐或者稍受挫折,她几乎立刻就会发狂,刹那间从光明的希望和幻想中醒悟过来,于是开始诅咒命运,摔破和打毁随手抓起的东西,用头在墙上猛撞。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也忽然不知为什么受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异常重视和异常尊敬。唯一的原因也许是要办丧宴,而阿玛丽雅也肯诚心诚意地来帮忙:她摆开了桌子,拿来了桌布、器皿和其他东西,在自己厨房里做菜。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把一切都托付她,她自己到墓地上去了。一切当真都搞得很出色:桌子甚至布置得很整洁,碟子、刀叉、酒杯、玻璃杯、茶杯——这些东西都是向各个邻居借来的,所以是七拼八凑的,式样不同,大小不一;但到时候却摆得很妥帖。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觉得自己把事情做得很出色,甚至带几分自豪感迎接从墓地回来的人们。她穿得很漂亮,戴了一顶系着新的黑纱带的包发帽,穿着玄色的连衣裙。虽然她有这种自豪感是理所当然的,但不知为什么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却不大高兴:“没有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帮忙,仿佛丧宴真的会办不成!”她也不喜欢那顶系着新的黑纱带的包发帽:“这个德国蠢货所以这么自豪,恐怕是因为她是房东,出于一片好心才答应来帮穷房客的忙?一片好心!多谢多谢!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爸爸是个上校,几乎要升为省长了。在他家里有时摆开可坐四十人的筵席,因此像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或者不如说像柳德维戈夫娜那样的人,连厨房也不许进呢……”但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决意暂不流露自己的感情,虽然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得遏制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让她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然的话,天晓得她会把自己看作什么样的人,但暂时对她只持冷淡的态度。另一件不愉快的事也是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感到气愤的部分原因:在安葬的时候,除了波兰人准时赶到了墓地外,其余邀请过的房客一个也没有去送殡;来赴丧宴的,也就是说,来吃冷盘的,都是一些最卑微的穷房客,他们中间有很多人甚至是醉醺醺的,真是一些不体面的人。几个年事较高的和可敬的人,好像故意商量好似的,一个都没有来。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可以说,是个最有身价的房客,也没有来,然而还在昨天晚上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却对所有的人,也就是说,对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对波列奇卡,对索尼雅和波兰人都说过,他是个最高尚最慷慨的人,交游广阔,有财产,是她前夫的知交,到她父亲家里去做过客,答应过要尽力设法给她弄到一笔为数可观的抚恤金。必须注意,如果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称赞某人交游广阔,有财产,这不是她得到了什么好处,也不是她有任何个人的打算,带着一些私心,可以说,是她出于一片热情,只是她喜欢夸赞和抬高那个被她称赞的人的身价罢了。“这个坏蛋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和卢仁一样也没有来,大概是“学他的样”吧。“这个家伙把自己看成什么样的人啊?我好意邀请他,只因为他和彼得·彼得罗维奇相熟,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不好意思不邀请他。”那个有上流社会风度的太太和她那个“徐娘半老的女儿”也没有来。她们虽然在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公寓里住了才两个星期,但已经好几次埋怨过从马尔美拉多夫家里传来的吵闹声和叫喊声,特别是当死者醉醺醺地回家的时候。当然,这些话,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早已从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嘴里听到过。她跟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吵架,威胁要赶他们出屋的时候,就大喊大叫,说他们吵得“那两个高贵的房客”不得安宁,“他们给这两个高贵的房客脱靴子还不配呢”。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这次故意邀请这位“她给她们脱靴子还不配”的太太和她的女儿,尤其是因为从前她们邂逅相遇的时候,这位太太就傲慢地不理人——所以,要让这位太太知道这里的人都有“更高尚的思想感情,因为不记恨,才邀请她们”,并让她们知道,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一向过这种苦命生活的。在吃饭的时候,一定要向她们解释一下,也要告诉她们,她父亲当过省长,同时也向她们作个暗示:不必在碰见的时候不理睬她——这是非常愚蠢的。那个胖子中校也没有来(实际上他是个退职的上尉),原来他从昨天早晨起就“烂醉如泥”了。总之,只来了这几个人:头一个是波兰人,接着到来的是个面貌丑陋、身体孱弱、沉默寡言的事务员,他穿了一件油迹斑斑的礼服,满脸粉刺,气味难闻;之后又来了一个耳聋眼瞎的老头,从前在邮政总局里做过事,有个人不知为什么很久以来把他供养在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家里;又来了一个喝醉的退职中尉,其实他是个军需官,毫无礼貌地哈哈大笑,“你们瞧”,连背心也没穿哪!有一个客人甚至没有向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问好,就在桌旁坐下了。最后到来的那一个因为没有外衣,就穿了睡衣而来,这太不成体统了,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和波兰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推了出去。但那个波兰人带来了两个同胞,他们从来没有在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的房子里住过,房子里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种种使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异常不满。“到底是为谁办的?”桌子已把整个屋子占据了,为了节省座位,甚至不让孩子们上桌,叫他们在后面角落里的一只箱子上吃;并且让两个年幼的孩子坐在长凳上,波列奇卡是大孩子啦,应该照管他们,喂他们,替他们像替“贵族子弟”一样抹鼻涕。总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由地大摆架子,甚至态度傲慢地迎接客人。她用特别严峻的目光看着某几个人,神气高傲地请客人入席。她不知为什么认为许多客人没有到来应该归咎于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因此对她的态度突然变得极不客气,后者立刻就注意到了,不禁大为生气。这样的开端不会有好结果。大家终于入席了。

[5] 原文为德文。

为什么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错乱的头脑会想到办毫无意义的丧宴,这很难说出一个明确的道理来。不错,拉斯柯尔尼科夫为安葬马尔美拉多夫而送给她的二十多个卢布,差不多有十个卢布被花在丧宴上了。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也许认为“隆重地”追悼一下亡夫是做妻子的责任,让所有邻居都知道,特别是要让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知道:他“不但不比他们差,而且说不定还好得多”。他们谁个都没有权利“瞧不起”他。也许这是穷人们所特有的自尊心起了最大的作用,因此有很多穷人都尽最大的努力,把节省下来的仅有几个钱都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每个人所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仪式上,只是为了表现自己“不比别人差”和怕人家“议论”罢了。也很可能是由于这个缘故: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正当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似乎被世人抛弃的时候,她却想让这些“卑微的和可恶的邻居”瞧瞧,她不但“善于生活和好客”,而且她所受的教养甚至压根儿不是为了过这样的苦命生活,她是在“高尚的,甚至可以说是在一个贵族的上校家里”长大的,没有受过擦地板和每天夜里洗孩子破衣服的锻炼。最穷苦的和受压抑的人们有时也会产生这种自尊心和虚荣心,他们的这种自尊心和虚荣心有时却转变为一种愤愤不平的和不可克制的渴求。何况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一个不敢反抗的人:环境可以把她逼死,但是在精神上压制她,就是说吓倒她,使她屈服,那可办不到。此外,索涅奇卡有充分理由可以说,她有点儿神经错乱。诚然,这还不能绝对确定,但是,的确在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在这一年当中,她那可怜的头脑受刺激太深了,以致发生了严重的错乱。据医生说,肺病的恶化也能引起神经错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