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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三节

“您最好把糖放在茶里,娜斯塔西雅·尼基福罗夫娜。”

“你拍马屁。”娜斯塔西雅嘟哝说,脸上浮出了狡黠的微笑。

“哼,你这条公狗!”娜斯塔西雅忽然叫起来,她禁不住扑哧一笑。“我姓彼得罗娃,而不是姓尼基福罗娃。”她收起了笑容,忽然补充说。

“可不是;可我亲眼看到,有人怎么也找不到柯别列夫将军的住址。嗯,说来话长。我一到这儿,立刻就知道了你的一切情况;一切事情,老兄,一切事情我都知道了;她也知道的:我认识了尼柯季姆·福米奇,他们也给我介绍了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我又认识了看门人和扎苗托夫,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先生,本区警察局的文书,而最后还认识了巴谢尼卡——这真是个很大的收获;她也知道……”

“以后我一定记住。老兄,那么我就说得简单些,开头我想在这儿到处通上电流,一下子就根除这里的一切偏见;可是巴谢尼卡得胜了。老兄,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一见就使人倾心的女人……对吗?你觉得怎样?”

“登记着!”

拉斯柯尔尼科夫默然不语,虽然他那惊慌不安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现在他还是固执地看着他。

“我的朋友,马林果她会到铺子里去买的。要知道,罗佳,这儿发生了许多桩你还不知道的事呢。你用哄骗手段躲开了我,不让我知道你的地址,我恨透了你,决意把你找到,罚你一下。我当天就去找。我走啊走的,四处打听!我忘记了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其实我从来没有记住过这个地址,因为我并不知道这个地址。至于你从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街——哈尔拉莫夫的房子。我四处寻找这所哈尔拉莫夫的房子——可是后来弄清楚了,这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的房子,而是布赫的——有时会把读音搞错嘛!我恨透了。我非常气愤,第二天我就到居民住址查询处去试试。你要知道:我花了两分钟时间就查到了你的地址。那儿登记着你的名字呢。”

“甚至很,”拉祖米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发窘,仿佛得到了回答而随声附和似的,“甚至各方面都很顺利,都能如愿以偿。”

“她到哪儿去给你弄马林果?”娜斯塔西雅问,把盘子托在张开着的五个指头上,嘴里含着一块糖喝起茶来。

“嘿,你这个坏东西!”娜斯塔西雅又大声叫道,这场谈话显然使她感到难以形容的快乐。

“应该叫巴谢尼卡今天给我们送些马林果酱来,给他做些饮料,”拉祖米兴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并且又喝起汤和啤酒来。

“老兄,你没有能够一开始就把事情处理好,这很可惜。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她。要知道,这个人,可以说,是最不可思议的!好,这以后再谈……只是,比方说,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以致她竟然不供给你午饭?或者,这张借据?你是不是疯了,竟会出立借据!再比方说,她的女儿,娜塔里雅·叶戈罗夫娜还活着的时候,向你提过的这门婚事……这件事我全都知道!不过我明白,这是一根碰不得的心弦,[1]我也知道,我是一头笨驴;请你原谅。至于愚蠢,你怎么个想法,要知道,老兄,普拉斯科维雅·巴甫洛夫娜可不是乍一看就可以想象到的那么傻,对吗?”

他立刻拿起茶壶,倒了茶,接着又另倒了一杯,并撇下早餐,又坐到沙发榻上去了。他仍用左手搂住了病人的头,把他扶起,一茶匙一茶匙地喂他,又不停地、特别卖力地把茶吹凉,仿佛吹凉茶是恢复健康的一个最重要的和最有效的办法。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言不发,也不拒绝,虽然他觉得有足够力气支起身子,不必靠别人搀扶就能够在沙发榻上坐起来,不但能够用双手拿住匙子或茶杯,而且还可以走路哩。但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差不多是一种兽性的狡黠,他忽然想暂时把自己的力气掩藏起来,等待时机,如果有必要,甚至佯装还没有完全清醒,听听并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抑制不住厌恶的心情:他喝了十来匙子茶,忽然把头挣脱出来,任性地推开匙子,又倒在枕头上了。现在他的头下面当真垫了几个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的枕套的绒毛枕头;这他也发觉了,并且注意起来。

“是呀……”拉斯柯尔尼科夫望着一边,从牙缝里含糊地说,但是他明白,让他谈下去更有好处。

“你倒吧。等一等,我给你倒;你坐下。”

“对不对?”拉祖米兴叫道,显然因为得到了回答而大为高兴。“但她也不是很聪明的,对吗?她完完全全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老兄,请你相信,我实在有点儿猜不透……她一定有四十岁。她说三十六岁,她当然可以这样说。可我向你起誓,我多半是在理性上,只用形而上学的观点来判断她。老兄,我们之间开始了一种象征性的关系,这就是你的代数学嘛!我可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嗯,这一切都是废话,不过她看到你已经不是大学生,你的教书工作也丢了,体面的衣服没有了,而且小姐也死了,她不必再把你当作亲戚看待了,所以她忽然害怕起来;可你也有责任,因为你躲在家里不出去,跟她断绝了旧的关系,所以她想要把你赶出屋。她早就有了这个主意,但又怕这张借据变成废纸。何况你自己满有把握地说过,你妈会还钱的……”

“好,喝杯茶。”

“我说这话是卑鄙无耻的……我的母亲几乎靠人家救济……可我撒了个谎,想使她让我住下去,继续供给我伙食……”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声而毫不含糊地说。

“那么喝杯茶?”

“你做得对。事情只是坏在这上面: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七等文官切巴洛夫先生。巴谢尼卡没有他的撺掇,想不出这条计策的,她已经觉得害臊了;可是这个精明人却恬不知耻,不用说,他首先问:这张借据有没有还钱的希望?回答是:有希望的,因为他有这样一个母亲,即使她自己挨饿,也宁愿拿自己的一百二十五卢布[2]养老金来接济罗杰尼卡。何况他还有这样一个妹妹,为了哥哥,她宁愿去当奴隶。他凭这一点才……你为什么吓了一跳?老兄,你的底细现在我全都知道了。当你还是巴谢尼卡未来的女婿的时候,难怪你对她那么坦率。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现在我才对你说这些话……问题就在这里:一个正直而富于感情的人总是诚实坦率的,但精明的人却把你的话记在心里,然后把你吃掉。好像是付什么账,她把这张借据转让给了这个切巴洛夫,而他不要脸,竟然要求警察局追索欠款。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为了免受良心呵责,我也想痛斥他一顿。当时我跟巴谢尼卡颇有交情,我担保你还钱,要求她撤回控告。老兄,我替你作了保,听见吗?我们叫来了切巴洛夫,塞给他十个卢布,拿回了借据,我很荣幸能把它还给您——她现在相信您了——喏,拿去吧,我已经把它撕碎了。”

“嘿,你这个淘气鬼!”

拉祖米兴把借据放在桌上;拉斯柯尔尼科夫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就向壁扭转脸去。连拉祖米兴也感到厌恶了。

“罗佳,老兄,我现在每天要在您这儿吃饭了。”他嘴里塞满了牛肉,嘟哝说,“这是巴谢尼卡,你的女房东请客,她真心实意地请我吃饭。我当然不叫她请客,但也不拒绝。娜斯塔西雅把茶也端来了。快手快脚的!娜斯杰尼卡,你要喝啤酒吗?”

“我明白了,老兄,”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又干了傻事。我想叫你开心,说些废话来安慰你,可我似乎只是使你生气。”

“娜斯塔西雅,快去端茶来,因为喝茶似乎不要医生批准。啤酒倒拿来了!”他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汤和一盘牛肉移到身边,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仿佛有三天没吃东西似的。

“我在昏迷中没有认出你吗?”拉斯柯尔尼科夫也沉默了半晌后问,没有扭转头来。

“要喝。”

“你没有认出我,你甚至为这件事而生气,特别是我有一次带来了扎苗托夫。”

“你要喝茶吗?”

“扎苗托夫?……是那个文书吗?……他来干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马上扭转头来,两眼直瞅着拉祖米兴。

娜斯塔西雅拿着两瓶啤酒走进来了。

“你这是怎么啦……你为什么惊慌不安?他希望跟你认识;因为我跟他好多次谈起你,所以他想跟你认识……要不然,我哪能知道这么多你的事?老兄,他这个人很不错,非常好……当然这是就某一方面来说。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们差不多天天见面。因为我搬到这个地区来了。你还不知道吗?我刚搬来。我同他到拉维扎那儿去过两次。你记得拉维扎,拉维扎·伊凡诺夫娜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仍然惊奇而紧张地细瞧着。当下拉祖米兴在沙发榻上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像头熊一样笨手笨脚的,用左手搂住了他的头,虽然他自己也能坐起来;用右手把一匙子汤送到他嘴边,他好多次先把汤吹凉,免得烫了他的嘴。其实汤并不烫嘴。拉斯柯尔尼科夫贪婪地喝下了一匙子汤,接着又接连喝了两匙子。可是给他喝了几匙子后,拉祖米兴忽然不让他喝了,说,应该问问左西莫夫,可不可以让他再喝。

“我胡扯过什么没有?”

“嘿,你这个厚脸皮!”娜斯塔西雅嘟嘟囔囔说着,就照他的吩咐去办了。

“可不是!你神志不清。”

“娜斯塔西尤什卡,叫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送两瓶啤酒来倒不错。咱们来喝个痛快。”

“我胡说了些什么?”

两分钟后,娜斯塔西雅端来了汤,说,茶马上就端来。同汤一起带来了两把匙子、两只盘子和一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撒在牛肉上的芥末等等,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这些东西那么整齐地摆在桌上。台布是洁白的。

“啊,这个嘛!你胡说了些什么?当然,是大家都在胡说的那件事……哦,老兄,现在我不能浪费时间,我还有事呢。”

拉斯柯尔尼科夫怀着十分惊奇并带几分莫名的恐惧的心情看着这一切。他决意默然等着:还会发生什么事?“大概我没有说胡话吧,”他在心里寻思,“看来,这真的是……”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了制帽。

“我去端来。”

“我胡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又是这样的汤。端来吧,茶也端来给我。”

“你又问啦!你怕泄露什么秘密吗?放心吧:你没有一句话提到过那位伯爵夫人。你说什么有一只叭喇狗,又说什么耳环啦、链子啦、克列斯托夫岛啦、看门人啦、尼柯季姆·福米奇啦、警察局副局长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啦,你说了很多话。此外,您甚至很关心自己的一双袜,很关心!您愁眉苦脸地说:把袜拿给我,我只要这双袜。扎苗托夫亲自在各个角落里找你的袜,用他那双浸过香水、戴着戒指的手把这个脏东西交给了您。您这才放下心,您日日夜夜把这个东西握在手里:夺也夺不下。大概现在放在你的被窝里。你还要裤管边上的布毛边,你苦苦哀求!我们问你:还要什么布毛边?我们都闹不清楚……嗯,现在谈正经吧!这儿有三十五卢布;我拿了十个卢布,两小时后,我会送账单来的。我也要让左西莫夫知道,虽然他早该到这儿来了,因为已经十一点多啦。可是您,娜斯杰尼卡,在我没有回来以前,要常常来看看,他要什么喝的或者别的东西……我马上去对巴谢尼卡说,需要些什么东西。再见!”[3]

“土豆大米汤。”

“叫她巴谢尼卡!唉,你这个刁钻鬼!”他出去的时候,娜斯塔西雅在后面说;接着她把门打开,偷听起来,可是听得不耐烦了,就跑下楼去。她很想知道,他在那儿跟女东家谈些什么;她显然被拉祖米兴迷住了。

“是土豆大米汤吧?”

她走出屋子,一带上门,病人就掀开被子,像个疯子般一骨碌跳下床来。他万分焦急地、不耐烦地等待着他们快些离去,他们一走,他就可以立刻干起来。可是干什么呢,干什么事情呢?仿佛故意为难似的,他现在忘得一干二净了。“天哪,你只要告诉我: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万一他们知道了呢。当我躺着的时候,他们不过是假装不知道,戏弄我,要是他们突然走进来,告诉我说,一切事情他们早已知道了,他们不过是……那么我现在怎么办?好像故意为难似的,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突然忘了,但刚才我还记得!……”

“有昨天的汤。”娜斯塔西雅回答道,她一直站在这儿。

他站在屋子中央,痛苦而困惑地四下看看;他走到门跟前,打开门,侧耳谛听了一会儿;但这不是他所想象的那回事。他蓦地仿佛想了起来,就往壁纸后面有个窟窿的那个角落跑去,仔细地查看起来,把手伸入窟窿里去掏,但他什么也没有掏到。他走到炉子跟前,打开炉门,又在灰里掏起来:一丝丝从裤管边上撕下来的布毛边和扯破了的袋布都和被他丢弃时一样,还在这里;这样看来,没有人来检查过!这当儿,他想起了拉祖米兴刚才所说的那双袜。不错,这双袜放在沙发榻上被窝里,可是已经穿得那么破,那么脏,扎苗托夫当然不能看出什么痕迹来。

“您那儿有汤吗?”

“啊,扎苗托夫!……警察局!……警察局为什么传我去?传票在哪儿?哎呀!……我弄错了:那是上一回的事!当时我也检查过袜,可是现在……现在我在病中。扎苗托夫来干什么?拉祖米兴为什么带他来?……”他衰弱无力地嘟哝说,又坐到沙发榻上。“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还在说胡话,还是这是真的?看来这是真的……啊,我想起来了:逃走,赶快逃走,一定,一定得逃走!是的,可是逃往哪儿去呢?我的衣服在哪儿啊?靴子没有了!被他们拿走了!被他们藏起来了!我明白!这件外套他们没有注意到!谢天谢地钱放在桌上!借据放在这儿……我拿了钱就走,去另租一间屋子,他们就找不到了!……对啊,不是有居民住址查询处吗?他们会找到的!拉祖米兴会找到的。还是溜之大吉……远走高飞……逃到美国去,去他们的!把借据带走……将会有用处的。再带些什么东西呢?他们以为,我病了!他们也不知道,我会走掉,嗨,嗨,嗨!看他们的眼色,我就知道,他们全都知道!但愿能跑下楼梯!要是那儿有人,有警察守着呢!这是什么,是茶吗?啤酒还没有喝完,还剩了半瓶,冷的!”

“我想吃。”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道。

他拿起啤酒瓶,瓶里还剩了一玻璃杯啤酒,津津有味地一口气喝完了,仿佛浇灭了胸中的火焰。但是还不到一分钟,酒力就往他的头脑里直冲上来,背上掠过一阵略微感觉得到的、甚至令人愉快的凉气。他躺下来,把被子盖在身上。他那本来是病态的、混乱的思想越来越乱了。不多一会,一阵轻松愉快的蒙眬睡意把他攫住了。他把头在枕头上放妥帖后,又把那条柔软的棉被更紧地裹住了身子,现在他不再盖那件破旧的大衣。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就睡熟了,睡了有益于健康的酣畅的一觉。

“好极了!老兄,现在你要吃东西吗?”

他醒来了,听见有人走到他跟前来了,便睁开眼来,看见了拉祖米兴。他把门开得很大,站在门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拉斯柯尔尼科夫赶忙在沙发榻上稍微支起身子,直瞅着他,仿佛一个劲儿地回忆着什么事情似的。

“放开,让我自己来……”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着,就接过笔,在回单簿上签了个名字。送款人交付了钱就走了。

“啊,你没有睡着,我又来了!娜斯塔西雅,把包裹拿到这儿来!”拉祖米兴向楼下叫喊,“账单马上就给你……”

“不,不,干吗麻烦您。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喂,罗佳,别耽误客人的时间啦……你看,他等着呢。”他一本正经地要去扶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手。

“什么时候啦?”拉斯柯尔尼科夫问,一边惊惶不安地朝四下望望。

“不过,我可以再跑一趟。”

“老兄,你睡了一个好觉:晚上啦,快六点啦。你足足睡了六个多钟头了……”

“不要这笔钱!咳,老兄,您胡说,我可以作证!请您别着急,这只是因为……他又在说胡话。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们来指导他,只要拿住他的手,他就会签字,来吧……”

“天哪!我这是怎么啦!……”

“我不要……钱……”

“这有什么不好?对你的身体很有益嘛。你要赶到哪儿去?有约会吗?现在时间都是我们的了。我已经等了你三个钟头啦;我已经来过两次,你都睡得很甜。左西莫夫我也去找过两次:他都不在家!不要紧,他会来的!……我也去办了一些自己的事。今天我和舅舅一同搬了家,他现在住在我家里,真是见鬼,我们谈正经的吧……!娜斯杰尼卡,把包袱拿到这儿来。我们立刻就……老兄,你身体怎样?”

“咳,见鬼;不签字怎么行?”

“我身体很好;我没有病……拉祖米兴,你已经来了很久吗?”

“我不签字。”

“我不是说过,我已经等了三个钟头了。”

“笔为什么不要?”

“不,那么在这之前呢?”

“我不要。”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着,就推开了笔。

“在这之前是什么意思?”

“拿来吧,嗳,罗佳,你坐起来。我扶住你;拿住笔,给他签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字吧,老兄,因为钱对于我们比糖浆还要甜呢。”

“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这就是回单簿。”

“我不是对你说过还没有多久,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他能签字!您有回单簿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沉思起来。他好像在做梦,梦见了不多久前的事。他独自记不起来,询问地望着拉祖米兴。

“我认为那没有关系。只要能写收据就行。”

“嘿!”拉祖米兴说,“你忘了!不久前,我觉得你似乎还是神志不清……现在你睡了一觉,精力恢复了……真的,你看起来好得多啦。好样儿的!嗯,我们谈正经的吧!你马上就会想起来的。你瞧瞧这个,亲爱的朋友。”

“‘希望能对您有所帮助,’这句话您说得好极了;‘令堂’这个词儿也用得不错。您看怎么样:他的神志是不是清醒了,啊?”

他解开包袱,显然对这个东西异常感兴趣。

“就是他,瓦赫鲁欣,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令堂曾经委托他汇过一笔钱给您,这会儿也应令堂的请求,几天前通知谢苗·谢苗诺维奇,汇给您三十五卢布,希望能对您有所帮助。”

“老兄,你可相信,我特别关心这点。往后必须把你弄得像个人。咱们就从头上开始吧。你可看见这顶有帽檐的盔形圆制帽?”他说着,从包袱里拿出来一顶相当好的但极普通的、价钱便宜的制帽。“试一试吧?”

“您听见吗;他知道商人瓦赫鲁欣这个人!”拉祖米兴大声说,“他哪里神志不清?可是现在我发觉,您也是个能干的人。对啊!人都爱听聪明的话。”

“等一会儿试吧,以后试吧。”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不满地把手一挥。

“是的……我记得……瓦赫鲁欣……”拉斯柯尔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说。

“不,罗佳老兄,别拒绝啦,往后会错过时机的。我会一夜睡不着觉的,因为我买的时候随便挑了一顶,没有试过……大小正好呢!”他试了试后,扬扬得意地大声叫道,“大小正好呢!老兄,帽子——这是服装中顶重要的东西,一种自我介绍。我的朋友托尔斯嘉柯夫每次到任何公共场所去,见别人都戴着呢帽或制帽,他不得不把自己头上包着的摘下。人家以为他是个奴才,可他只是因为自己的鸟巢见不得人;好一个怕羞的家伙!嗳,娜斯塔西雅,给您两顶帽子:您要这顶帕默斯顿[4](他从角落里取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一顶破旧的圆呢帽,不知为什么管它叫帕默斯顿)呢,还是要这顶精致的帽子?罗佳,你估一下,猜猜看,我花了多少钱?娜斯塔西尤什卡?”看到拉斯柯尔尼科夫默不作声,他就对她说。

“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欣,我想,这个人您已经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应令堂的请求,委托我们商行汇给您一笔钱,”送款人直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起话来,“如果您神志清醒了,我要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因为和上次一样,谢苗·谢苗诺维奇又接到了阿法那西·伊凡诺维奇应令堂的请求而委托汇款的通知,您知道这个人吗?”

“你大约花了二十戈比银币。”娜斯塔西雅回答说。

“很好;那么您往下说吧。”

“二十戈比银币,傻瓜!”他叫道,心里很生气。“现在你也不止值二十戈比银币呢。我花了八十戈比呢!而且还是旧货。不错,买这顶帽子是讲好条件的:这一顶你戴坏了,明年他们会免费送你一顶,我不是胡扯!好吧,现在咱们来看看美国[5],我们在中学时代都这样叫裤子。我预先向你声明,我很喜欢这条裤子,”他在拉斯柯尔尼科夫面前弄平直了一条夏天穿的灰色薄呢裤,“没有一个破洞,也没有一点污迹,而且很体面,虽然穿旧了。配上这样一件背心,颜色又一样,这才算得上时髦。穿旧了的东西,那有什么关系,说实话,这反而好些,因为更柔软嘛。要知道,罗佳,你要立身于社会,我认为,常常注意季节就够了。如果一月里你不吃芦笋,那你就能节省几个卢布;这次买东西也是如此。现在是夏天,所以我买夏天的东西,因为到秋天当然需要暖和些的料子,你不得不把它们扔掉……而且到那时,这些东西即使不是由于式样过时,也会因为料子本身不结实而出现破洞。嗯,你估估看!依你看,值多少钱?花了两卢布二十五戈比呢!要记住,也是同样的条件,这条裤子你穿坏了,明年你可以不必花钱得到一条新的!在弗佳耶夫的铺子里做生意有这么个规矩:如果你买了一件东西,那你就会一辈子感到满意,因此你再也不去了。嗯,现在咱们再来看看靴子——这是一双什么样的靴子啊?不错,这是一双旧靴子,但是可以穿两个月,因为这双靴子是外国制造的,外国货嘛:英国大使馆的一位秘书上星期在旧货市场卖掉的;他只穿过六天,他急需用钱。价钱是一卢布五十戈比。便宜吗?”

“是的;他的确比我能干。”

“也许不合脚!”娜斯塔西雅说。

“可他比您精明,您觉得怎样?”

“不合脚!这是什么东西?”他从口袋里拉出来一只拉斯柯尔尼科夫所穿的发硬了的、沾满泥巴和破洞累累的旧靴子,“我带样子去的,他们就照这个怪物的尺寸改制。购买这些东西我着实花过一番心血。至于内衣,我已经跟女房东谈妥了。先给你三件粗麻布衬衫,前襟的式样是最时髦的……嗯,我来结算一下: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两卢布二十五戈比,总共三卢布五戈比;靴子一卢布五十戈比——因为这双靴子很好——共计四卢布五十五戈比,内衣共计五卢布——照批发价钱——总共九卢布五十五戈比。找回四十五戈比,五戈比的铜币九个,请收下。这样,罗佳,现在你的衣服都齐备了,因为,依我看来,你的大衣不但还可以穿,而且派头很大:在沙乐美[6]定制的大衣到底不错!至于袜和其他东西,让你自己去买;我们还有二十五卢布,至于巴谢尼卡以及房租,你放心好了;我告诉你吧:她可以让你尽量赊欠。老兄,现在让我们来给你更换内衣吧,也许病魔现在正躲在你的衬衫里呢……”

“那大概是在前天。那是阿历克赛·谢苗诺维奇;他也是我们商行里的。”

“别管我!我不要换!”拉斯柯尔尼科夫挥手拒绝,厌恶地听着拉祖米兴紧张而又诙谐地报购买衣服的账……

“请这儿坐,”拉祖米兴自己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一把椅子上。“老兄,你睡醒了,这好极啦。”他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说,“你差不多有三天多没吃没喝啦。不错,茶和匙子都给你端来了。我已经带左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你记得左西莫夫吗?他把你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马上就说,不要紧——大概你受了刺激,精神失常,那是由于饮食恶劣。他说,你啤酒喝得太少,洋姜吃得不够,所以你病倒了,可是这不要紧,会过去的,会好的。左西莫夫真了不起!他已经开始给你进行有效的治疗。哦,我不耽误您了,”他又对送款人说,“请您说一说您有什么事?罗佳,您瞧,他们商行里已经第二次派人来了;不过上次派来的不是这一位,而是另一位,我跟那个人谈过。上次来的是谁?”

“老兄,这不行;我干吗四处奔走!”拉祖米兴坚持地说,“娜斯塔西尤什卡,别害臊,帮个忙,这样才对!”虽然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愿意更换内衣,可他还是给拉斯柯尔尼科夫更换了。后者在沙发榻上放头的一边横倒了,有两分钟工夫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是谢洛巴叶夫商行的送款人,我到这儿来有件事情。”

“他们总是不走!”他心里想,“这些东西是用什么钱买的?”末了,他眼睛望着墙壁,问。

“请问您是谁?”拉祖米兴突然问他,“我姓符拉祖米兴,不是像大家叫我的那样姓拉祖米兴。我姓符拉祖米兴,是大学生,贵族子弟,他是我的朋友。哦,您是哪一位?”

“钱?难道你不知道吗!钱是你自己的。刚才有人送钱来过,是瓦赫鲁欣差来的,令堂汇钱来了;难道这你也忘了吗?”

“他刚醒。”送款人脸上挂着微笑,附和说。

“我现在记起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愁闷不乐地沉吟了很久后,说。拉祖米兴拧紧了眉头,不安地望着他。

“他刚醒。”娜斯塔西雅说。

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身量很高的胖子,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跟这个人好像也有点儿相识。

“真像一间船舱,”他走进来的时候叫喊道,“我老是撞痛脑门。这也算个房间呢!老兄,你醒了吗?是巴谢尼卡刚才告诉我的。”

“左西莫夫!你到底来了!”拉祖米兴兴高采烈地叫道。

“您……是谁?”他又问那个送款人。可是这当儿门又开得很大,拉祖米兴因为身量高,稍微俯下头,走了进来。

[1] 意思是这是一件必须慎重处理的事情。

“他醒了。”送款人回答道。知道他已经醒了,在门缝里偷看着的女房东立刻把门掩上,躲了起来。她一向是怕羞的,怕跟人谈话,作解释;她四十来岁,是个胖女人,满身肥肉,两条黑眉毛,一对乌黑的眼睛,肥胖和那没精打采的神态使她显得很和善;她甚至长得很不错。她过分地怕羞。

[2] 前面提到的是120卢布。

“你瞧,他醒了!”她说。

[3] 这段对话的原文中“您”和“你”的用法没有统一。

“娜斯塔西雅,这个人是谁?”他指着这个小伙子,问。

[4] 帕默斯顿勋爵(1784—1865),反动的英国政治家。曾经有一种样式特别的长大衣以他的名字命名。

这发生在上午十点钟光景。在上午这个时刻,如果天气晴朗,太阳常常像一条长带似的在他的右边墙上移动,照射到门边的角落。娜斯塔西雅和另外一个人站在他的床边,那个人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看着他,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长褂,留着胡子,模样儿像个送款人。女房东从半开着的门缝里窥视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支起了半截身子。

[5] 指裤子,英文States(美国)和俄文штаны(裤子)发音相近。

但是,在患病期间,他不是完全不省人事的:他发着热,说着胡话,昏昏沉沉的。后来他想起了许多事情。他一会儿觉得身边聚集着许多人,他们都想捉住他,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他们都热烈地争论着他的事情,并且争吵不休。一会儿屋子里忽然只有他一个人,人们都散去了,他们都怕他,只偶尔把门开成一条缝窥伺他,威吓他,互相商量着什么,笑着、戏弄他。他记得,娜斯塔西雅常常在他身边;他还认出了一个人,好像跟他很熟,但到底是谁——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因而苦恼得简直要哭了。有时他觉得,他已经躺了一个月光景,后来却又觉得还是在那一天。但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完全不记得了;然而他时刻想到,他忘记了他不应该忘记的事,——他烦恼、痛苦、追忆、哼叫、发狂或者陷入了可怕难受的恐惧中。于是他挣扎着站起来,想逃跑,但总是有人用力地拦阻他,他又陷入了衰弱乏力和不省人事的状态中。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

[6] 沙乐美是彼得堡的一家著名的裁缝店,专为富人和显贵们做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