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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1年夏

“没错,但是我不能在现在走。”我抗议道,“我以为你会让我住进一所你名下较小的房子里,远离这一切,然后让我生下自己的孩子。”

他转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套上一件亚麻衬衫,又穿上了一条马裤。“你很早之前就应该躲开女王。”

“这不可能,”他说,“那些让你头痛不已的丑闻会变得远远超出你的想象——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我的孩子,或者是女王与我秘密生下的私生子。你会从王位上掉下来的。你难道没有想过——”他咒骂了一声,说道:“你当然没想过,对吧?”

“那我现在该去找谁呢?”我问他,“我没有朋友,还是个孤儿。”我的眼睛遇上了他神情莫测的注视,“我没有姐姐来帮我出谋划策,”我提醒他,正是他谋划的一切导致了简的死亡,“也没有父亲。”我想,这也是拜你所赐。

他说的没错,我是没想过。我已经无法思考了。

“不,你不应该来找我,”他毫不客气地说,“至少不要为这样的事情来。”

“你选的这个时间真是糟透了,”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苏格兰的女王正在回爱丁堡的路上,而那份和平协议甚至不是由她签署的……”

“不知道,我只来找过你。”

“孩子要出生了,”我对他说的话断然反驳道,“不管苏格兰的女王是否会坐上英格兰王位,那个孩子都会马上出生,我必须藏在某个地方。”

我想,这或许就是问题所在,我成了大人物手中的一枚筹码。

他把手伸进自己黑色的卷发中,问道:“什么时候?”

“威廉·塞西尔知道这件事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指什么呢,罗伯特爵士?”

“我知道。”我的声音颤抖着,但第一次没有落泪。我想自己必须去一个没有眼泪的地方。我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居然在午夜之后来到女王情人的房间里,告诉他一个令人羞愧的秘密。这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让自己活过这一系列可怕事件的方法。

“你孩子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它什么时候会出生?”

他简直惊掉了下巴。“上帝啊。”

“我不知道,”我说,“还不能确定,不过我想应该很快了。”

“我怀孕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忘记了周围的环境,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你肯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他结婚以及同房的吧。你肯定有个大概的概念。”

他听了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我。

“我和他是十二月的时候在他家里结的婚。”我说,和简妮一起在泥泞中打着滑,沿着河岸走向奈德的家里,想到这个,我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

“随后他和托马斯·塞西尔一起去了法国,现在到了意大利。”

“那可能是下个月。”罗伯特说。

他的视线更加集中了。“你一定疯了。”

“真的吗?”

“然后我们秘密结了婚。”

“有时候是这样,一般是九个月之后。”

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盯着我的脸看着。“愚蠢。”他简短地说出这两个字。

“真有这回事?”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这个话题。“奈德·西摩尔和我秘密订婚了。”我终于开了个头。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没有见过接生婆吗?”

他点了点头,问道:“发生什么了?”

我不能对他坦白说,我们在婚前就同房了。“我怎么能见到接生婆呢?”

“我碰上麻烦了,而且还是个很大的麻烦。”我对他说。

他这才意识到我究竟有多孤独,心中的愤怒突然消失了。我没有母亲可以为我提出建议,姐姐也死了,我也还没有找到可以代替简妮的朋友。如今的我已经沉到谷底,只能来找他。“对,当然了,”他平静地说,“可怜的姑娘。”

“没关系,轻声说话就行。”他悄悄地走向与他房间相连的那扇门,滑动着上了油的门闩把门锁上,“你想要什么呢,凯瑟琳小姐?你不该来这儿的。”

“我希望你能帮帮我,”我谦恭地说,“看在我姐姐简的分上,她嫁给了你的弟弟,这是你父亲的计划,但从此之后一切都不对了。”

“那是女王的房间吗?”我几乎不敢相信,就算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他们还一起住在相连的房间里,那这么看来所有的流言蜚语都是真的了。

他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不准再提她的事,”他说,“你也没必要提,她和你没关系了。”

罗伯特瞥了一眼他房间中的另一扇门,说道:“声音轻一点。”

“我结了婚,”我坚定地说,“她不应该因为我为爱结婚而指责我。”

塔姆沃斯把斗篷披在睡袍上,走出房门,我听见椅子嘎吱作响的声音,那是他坐到走廊的椅子上照看着我们的隐私。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

“那么你的丈夫在哪里?”

“塔姆沃斯,你可以出去了,”达德利简短地说,“在外面等着,看好门。”

我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的,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关上身后的门,看见有人在四柱床上挪动着身子。“噢,欢迎!”达德利说,在他说话的声音中有笑意。他一把甩开身上盖着的被子,一丝不挂地站在床边,似乎在等待着一位爱侣。当他看清是我时,转身躲开我惊讶的脸,从床上抓来一些东西系在腰间。他赤裸的肩膀很宽阔,胸膛是虬结的肌肉,看起来很是强壮。我不禁在想他在等谁,他独自一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隐藏着自己俊美的身体,打着盹儿,等待着她来找自己。我忍不住看着他那完美的身体,心想任何女人都会开心地让塔姆沃斯将自己带至他的床前,不过很明显,这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

“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凯瑟琳女士!”他温柔地说着,向外迈出一步,抓住了我的手,将我向房间里拉去,“不要在那儿等着,有人会看见你的。”

我摇了摇头。

我下定决心,起身来到他的房门口,轻轻地敲着门。门很快就开了,似乎有人在一侧等着似的,罗伯特的男仆塔姆沃斯探头看向走廊。

罗伯特·达德利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但并没有请我坐在他身边。我只能抓住其他椅子的椅背靠在上面。他从茶几上拿下一把小刀,在手里转着,一边思考,一边让刀身映着壁炉里反射的光。

可我仍在床上辗转反侧,躺在床上毫无作用。我费力地挪动着身子,从床的一侧滚到另一侧,像一条在岸上搁浅的鲸鱼,肚中的孩子在我的心脏下方挤压着,让我的呼吸变得极其艰难,怎么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势。它斜倚在我的腹部,我最后不得不起身用夜壶解手。我的耳膜感觉到了一阵阵隆隆声,似乎自己正处在危险之中。除非我向罗伯特·达德利承认这一切,而他最后又为我提供一处避难所,否则我是睡不着的。我相信他肯定睡得很晚,最好立刻去找他,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将我毕生的好运交予他手,并让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他的慈悲心上。

“这倒没问题,不过这是奈德的孩子,”他说,“你要把真相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我想,这样的人只能是威廉·塞西尔或者罗伯特·达德利了,除此之外没人能拥有贝丝阿姨口中的“信用”这个东西,因为我们对自己的名誉都像守财奴般吝啬,苦心积存着自己的名声。我也不能把自己求爱的事和那些秘密许下的诺言说给威廉·塞西尔听。他年纪太大,德高望重,和我说话时就像一个和蔼的叔伯一样。我应该很快就会和自己真正的叔叔格雷坦白这一切,而非选择告诉威廉·塞西尔。另外,他也已经问过我了,可我在这漫长的孕期中已经厚颜无耻地对他撒过了谎,他肯定不会忘记这一切。不过罗伯特·达德利对我一直和蔼有加,他对奈德很好,也知道我作为王位继承人的重要性,在“谋杀”了自己的妻子后,如今的他已重新恢复了名誉,由此他的信用是整个国家里最强的。他拥有数十幢女王赐给他的房子,所以也肯定能将我藏入其中一幢房子里吧?我决定在今晨告诉他。我下定决心后便重新躺下试图入睡。

“这倒没问题。”我重复了他的话,默默地咽下了这当中的羞辱。

我很想回到自己在布拉德盖特的老宅子里,但那里的人都认识我,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宫中,像是间谍骑马的速度那样快。我希望自己可以去汉沃斯,住在奈德家;但我们之前向他母亲请求结婚时,她并没有支持我们的婚礼。如果我孤身一人前去拜访,没了简妮的陪伴,她又是否会欢迎我呢?没有受到邀请的我不敢前往,也不敢告诉奈德的母亲我为什么需要一个自己的家庭。我也不能告诉自己的叔叔,因为我已没有勇气对他袒露真相,也不会将自己的耻辱带到他新家的门前。我需要找到一个家里有着广袤的土地和众多屋舍的人,他可以在孩子出生前为我提供躲避之所,也能请得起乳母,并付钱让人保守秘密。那个人还要有勇气把我藏起来,躲开女王的视线,同时冒着忍受她不悦的危险,让我为她诞下一位新教继承人。

“那么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会承认吗?”

至少罗伯特·达德利对此会觉得挺高兴。因为这可能会为伊丽莎白带来一位男性王储,她可以将那孩子推向王位,自己则免于婚姻之苦,也能从联姻中解脱出来,让自己嫁给罗伯特·达德利。如果有一位新教继承人呱呱坠地,那威廉·塞西尔也会很开心。可我得先找个能安全隐藏自己秘密的地方。

“他不能否认这一切。”

我擦干双眼坐在床上。我必须立刻做点什么,那疼痛仿佛腹中有一只恶毒的手正无情地揪扯自己的内脏;肯定有什么情况发生了。尽管贝丝阿姨说得很清楚,她不会为我做任何事情,但也为我指出了一条路:我应该离开宫里,秘密地把孩子生下来。我或许会把孩子交给一个好心人家,然后再回到宫里。当奈德回来的时候——假如他会回来,并且还爱着我——如果这一切到最后被发现只是个可怕的误会,那我们可以请求女王,让她允许我们结婚,对外宣称我们已是夫妻,之后再生一个小孩,让它成为新的王位继承人。

“有人为你们的婚礼作证吗?”

说来也怪,我突然对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涌起了一阵爱意。我不想让它死去,也不能希望他死去。当圣·洛女士说我应该希望自己死产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是个恶魔,甚至已经超越了残忍的范畴。我不会把这个可怜的小生灵抛到一边,也没想过把枕头捂在它小小的脑袋上,再把尸体丢进沟渠里。我到死都不会忘记蜡烛吹灭的声音和房间中的那片黑暗。她怎么能这么做?可现在为贝丝阿姨的所作所为感到痛苦没有意义,我必须想想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去哪里。

作为回答,我给他看了脖子上的项链,还有我的订婚戒指以及由五个环连成的婚戒。

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肚子里的孩子又在动了,我想它似乎往下挪了挪,因为腹部鼓胀的地方不再像之前那么高。我有一会儿在想,或许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它的身体正在我腹中萎缩,这或许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情况。可它随后又开始蠕动,用力踢我,我根本没办法假装它已经死了。

“我看见你戴着婚戒了,”他干巴巴地说,“你的证婚人是谁?”

我站在黑暗之中,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过了一会儿我才磕磕绊绊地向房门走去。

“简妮,”我说,“可她已经去世了。”

蜡烛呼的一声灭了,整个房间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那总还有别的人吧?”

“亲爱的贝丝阿姨,我求求你!请不要吹灭蜡烛!”

“只有一位牧师。”

她伸手去拿床边的蜡烛,跳跃的烛光在她惊恐的脸上映出阴影。“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把孩子生出来后送给别人,如果实在没办法就只能把他遗弃了,最后回到宫里,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她这么建议我,“另外,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和我说过话,我肯定永远不会承认的。”

“一位有着自己教区的合规牧师吗?”

“但我又能去哪里呢?”我问她。

“简妮知道是哪个教区。”

她又一次伸手捂住嘴来抑制自己的尖叫声。“让一个都铎家的人在我的屋子里出生?而且各有一半都铎和西摩尔血统?你真以为伊丽莎白不会将其视作谋反之举?不可能!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如果她知道我们说了什么,甚至说她只要知道我了解过这些事,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我逐出宫去。快出去。现在就走,不要告诉别人你和我说过这些事,我肯定会矢口否认。”

他点了点头。“你还有西摩尔家族的信。他给你钱了吗?有没有给你土地的契约书?”

我开始怯弱地哭了起来。“可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对我发怒,“我可以去哪里?贝丝阿姨,求你了!你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避一避吗?我可以去你家吗?”

“我有一封订婚信,还有他任命我为他的妻子和继承人的嘱托。”我骄傲地答道。

“你会想要的,”她说,“你会迫切地需要钱。还有一个家,一个丈夫,以及一位能为你向女王解释这一切的好心人。而你需要的这些我都没有。不过就算我有,也未必会将所有的信用花在像你这样愚蠢透顶的女孩身上。”

罗伯特点了点头。

“我不想要钱……”

“我还有一首诗。”我说。

“我可没有足够的信用,”她直白地对我说,那语气就像热那亚的银行家拒绝放贷,“我没有足够的信用来帮你挺过难关。没人能这么做。你必须离开这里。”

他把手放在前额上,揉着自己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忍住不笑。“不要管这些了,现在听好了,凯瑟琳。我不能把你送到别的地方藏起来,这只会让你的情况变得更糟,对我也会有很坏的影响。我会把你对我说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女王,你也必须亲自面对她。不过她听到后会很生气,你不该在没有她允许的情况下就结婚的。作为王位的继承人,你的丈夫对国家的安全而言至关重要。不过既然这事已成定局,我们也得感谢上帝,你没有把这事弄得更糟。他不是西班牙间谍,也不是天主教徒,也没有争夺苏格兰王位的权利。奈德生于一个好家庭,也是新教徒,备受女王宠爱,而你现在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那对女王来说也会减轻不少压力。”

“贝丝女士……”

“如果她有个新教家庭出生的英格兰男子作为继承人,就可以嫁给自己爱的人了。”我评论道。

“我是很爱你的母亲,在我与第二任丈夫结婚的时候,那时还在你家里吧,她对我很好,我第三次结婚时也是如此。不过听好了孩子,是结婚,公开举行的婚礼。如果你的母亲知道你这个情况肯定会杀了你,而不是放任你在这个国家待着,连个丈夫都没有。她也不会让我伸手相助,而是会把你赶出宫里,让你随便去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并向上帝祈祷那个孩子能夭折,这样你才能掩盖住自己羞耻的行径。”

达德利用他的黑色双眼扫过我,说道:“没错,不过这不是你可以评论的。不要试图装得很聪明,因为你显然并不是真正聪明的人。所以你现在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明天早上梳洗完毕后等我派人来通知你。我会早点把女王叫醒,告诉她你对我说的那些事。”

“但是,圣·洛阿姨,我的母亲——你不是和她是老朋友吗?你曾经对我保证过……”

我差点就说他不能去叫醒女王,因为除了她下令,否则没人能在早上进她的房间。不过随后我才想起那扇相连的内门,明白达德利可以随意进出她的房间。

“想都别想!”她直接说道。

“你会对女王说,我对此很抱歉吗?”我轻声说,“奈德和我坠入了爱河,就算现在我也依然爱着他。除了他之外,我永远不会爱上别的人。我这么做并非有意冒犯女王陛下,因为我除了对奈德的爱,别的什么都没想。”

“我以为你会帮我的。”

“我会尽力向她解释清楚的,”罗伯特简短地说,“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她是永远不会理解这份感情的。现在快回去吧。”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压低声音,愤怒地说道,双手仍然捂在嘴上,“你究竟为什么要过来告诉我这件事?”

一整个早上我都在等着别人传我去见伊丽莎白。恐惧让我感到很难受。这几个月的早上我都是因为怀孕的情况感到反胃恶心,如今却是因为对女王的恐惧。我怀疑自己还会不会好了,也怀疑自己还会不会再感到快乐。我想着自己可怜的姐姐,想到她是如何听着女王表姨的命令,等待着自己究竟是死是活的判决,不过我们现在永远也不能谈论这些东西。我生下的孩子会是她的小外甥,而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姨妈。

“不,不行,我不能告诉他,也不能告诉克林顿女士,另外我……”

到中午的时候,有个叫做佩吉的女士把脑袋探进门里四处张望,说道:“她在召你过去。我们要去河边,你真是选了个坏日子!”

“这到底对谁有好处?”贝丝愤怒地说,“她死了,他呢?失踪了。还有别的人知道吗?威廉·塞西尔呢?”

“她要找我?”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脑海中混乱的思绪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清楚,我们当时还不确定,只有简妮知道。”

“她刚刚想知道你在哪里,我说你睡过头了,不过你最好还是赶快现身。”

“他知道这事吗?”

我瞥了一眼自己那面锤银小镜子,反射出的柔和画面展示了我的美:奶油般的肌肤,金色的头发,还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我不知道,但愿没有。”

“快点,”佩吉不悦地说,“他们现在正在登船。”

“他悔婚了?”

“她想让我上船吗?”

“千真万确,可他现在去了别的地方,一直都没有给我写信。”

“我不是刚说过吗?”

“真的吗?”

我赶快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走到码头那儿。我不敢相信伊丽莎白会在河上航行的时候盘问我,因为我还以为她会在罗伯特·达德利刚对她说起我时就喊我过去。发生的一切都让我难以理解。自从伊丽莎白来到伊普斯维奇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糟。镇上的人对改革过的宗教充满热情,但伊丽莎白却支持老一套的宗教仪式:这里的牧师可以结婚,可她却想要独身的牧师,而且还要穿着最华丽的长袍。伊丽莎白真是新教和天主教相结合的愚蠢范例,对于自己的信仰,她不如简那般忠诚。他们向她保证会在船上上演一出假面剧,这样能让她的注意力从抱怨上转移开,而我们也都得乘上那艘巨大的贸易用船,在上面用餐,看着为取悦伊丽莎白而准备的表演。

“我和奈德·西摩尔结婚了。”

罗伯特·达德利就站在她身边,他看见了我急切的视线,脸上却面无表情。很明显,我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帮助。伊丽莎白对我的行礼微微点了点头,但却没有传我到她身边。她既非生气,也没有对我表示出同情,而是一如既往地冷漠,似乎罗伯特·达德利什么都不曾对她说。有那么一会儿我在想,他肯定是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肯定是在最后一刻害怕了。他藏在女王王位后的手做了个让我安静的手势,警告我什么都不要讲,也什么都不要做,于是我又行了个礼,退下了。

“我的上帝啊!”

船已经抛好锚,退潮产生的水波让船身死死地扯着缆绳,整艘船在水面颠簸摇晃。这真是一系列可怕的动作,船身不但左右晃动,还随着浪一上一下,这感觉比乘坐众人划行的驳船糟糕得多。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胆汁上涌到了喉咙口,嘴里咸得发苦。

“不,不是他,那是我在绝望的时候胡乱向他许诺的,不过他清楚这些。”

“我们即将准备用餐。”伊丽莎白说,似乎她能读懂我那张苍白的面容,知道我因为害怕自己呕吐而在努力挺过这一天。“噢,今天吃的是牡蛎!”她说。

“什么?难道是和亨利·赫伯特吗?”

仆人们为女王呈上了著名的科尔切斯特牡蛎,她瞥了一眼罗伯特·达德利,说道:“有谣传说它们能在不经意间就激发出人们的性欲,是真的吗?”

“我结婚了。”我的回答带着绝望。

“可不仅仅是在不经意间。”他回答,随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上帝啊,你都做了些什么?”她轻声问道。

“或许凯瑟琳女士和我这样的处女可不该尝这些?”她说。那个仆人领会了其中的含意,立刻将伊丽莎白那大盘牡蛎呈在我面前。在她阴险目光的注视下,我不得不拿了一只。

她惊讶得用双手捂住嘴,棕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声。

“每个人的喜好不同,”罗伯特说,“我自己就不是很喜欢这个味道。”

我解开自己层层叠叠的睡袍作为回答。在外套之下,我的白色亚麻布睡袍紧贴在我肿起的双乳和隆起的腰身上。她可以看见我腰身的曲线,还有我腹部明显的小肚脐,尽管我把腰带扎得紧紧的,可它还是凸显出来了。

她听了之后笑了起来,打了一下他伸向第二只牡蛎的手,但依然在看着我。我别无他法,只得吃下从女王的盘子里拿来的礼物,将牡蛎举到嘴边。它散发出的海草腥味和壳上黏糊糊的样子对我而言实在难以忍受,我知道自己永远都没法吃下这东西,也知道自己肯定会在回宫前当众出丑。我能尝到自己嘴中温热的胆汁带来的咸味,也能察觉到自己的胃正在翻江倒海。

她盯着我,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碰到麻烦了?”

“祝你胃口大开!”[1]女王对我说,尖锐的目光依然没有从我发青的脸上移开。

“我……我……”

“您也是,女王陛下。”我说,然后张嘴将牡蛎倒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后紧紧闭上嘴,好像它是一个捕兽的陷阱。

“凯瑟琳,你怎么了?亲爱的,到底怎么了?”她问我,看起来对我很关心。我想,如果我的母亲能像她那样看着我,我一定会把所有事都告诉我母亲。

女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抓着罗伯特的手。“看看你的表情!”她说,“再来一个吧!”她央求我。“再多吃几个。”

“贝丝阿姨……”我刚开口,随后却又想到,不能把什么事都告诉她。我不能把一切都说出来,一时间我竟哑口无言。

直到晚上在教堂中祷告过,我才能和罗伯特·达德利私下交谈。我们在大厅中的时候,我试图站在他身边,问道:“你告诉她了吗?”

我关上身后的门,走到她床前。

“我说了,但她要等我们到了伦敦才肯说这件事,”他说罢便瞥向首席,女王正在那儿转动着一头红发寻找他。“抱歉,容我失陪一下。”

“是谁?”贝丝问,随后她看见了我,微笑着说:“噢,是凯瑟琳啊,亲爱的,你有什么事吗?是不是不太舒服?”

“她没有生气吗?她会原谅我吗?”

她穿着睡衣,就着烛光阅读《圣经》,睡帽系在她的下巴上。谢天谢地,她是一个人睡的。如果她和别人睡在一个房间,我就一个字也不能说了。她的丈夫是女王侍卫的首领,也是男仆主管,因此需要先于宫中的众人一步,确保下一个住所超乎伊丽莎白所要求的标准。所以贝丝和自己的丈夫仅仅结婚两年,就要分开,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要让伊丽莎白和她的情人能在威廉·圣·洛先生尽力安排的最豪华的环境中享乐。我们也都围着这位难以相处的女王团团转,可她之前不是在小小的家中被养大的吗?能有穿过的旧衣服就很高兴,既没有名号,也没有头衔,更没有朋友。

“我不知道,”他说,“她只是说等到了伦敦之后才会提起这件事。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我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但宫中的人们在夏日纵情欢乐,无忧无虑,伊丽莎白直到午夜才恋恋不舍地上床睡觉。不过一切最终安静下来,仆人们趴在镇里官员家中的搁板桌上睡着了,有些人在巨大的壁炉边叠着自己的斗篷,这时候我才悄悄地让乔在我的枕头上打着呼噜,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士们房间门口,叩了叩门,直到我听见贝丝阿姨问“是谁啊?”才开门溜了进去。

我不知道应该对此怎么看,每天的怀孕只让我离牢狱之灾越来越近。我放着那么多年轻女孩会去问的助产士不问,而是问了罗伯特·达德利,他作为唯一对此事发表过观点的人,觉得预产期一定是在九月。感谢上帝,我们预计会在九月回到伦敦,女王将会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旅程是日复一日的痛苦煎熬,夜晚对别人来说充满欢愉,但对我而言却悲惨无比,外加每天早晨面对新一天时的恐惧,没有比这一切更糟的事了。

伊普斯维奇 高街 摩尔先生的宅邸

[1]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