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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8年夏

我想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本应该很高兴才对,这是她走出的另一步大胆而又巧妙的棋。玛丽强迫伊丽莎白做出下一步决定,而伊丽莎白也不能像往常那样了,她已没有含糊其辞的余地。我的表姐做出了如此勇敢的决定,但我却没有感到激动,心里更多的还是畏惧。“女王作出回应了吗?”

“苏格兰的玛丽女王越过索尔威湾,离开了苏格兰,来到英格兰境内,给伊丽莎白写了一封公开信,说自己希望立刻回到苏格兰,并能带回一支支持她的军队。”

我的继祖母看起来还挺高兴的。“我的丈夫伯蒂和宫中众人一起在格林威治,他说伊丽莎白同塞西尔正在商议相关的条款。伊丽莎白声称玛丽必须留在苏格兰,身边要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这样苏格兰人(以及其他所有人)都必须明白他们不能随意将一名女王赶下台。威廉·塞西尔同意了这一说法,所以枢密院也不会有异议。没人愿意让约翰·诺克斯这样的人在自家门口打败一名女王。议会会举行投票来确定拨款,之后组建军队。玛丽女王会被送到她在爱丁堡的住所,伊丽莎白则会率军为她而战。”

我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突然感到一阵惊吓。我此生从未像这样期盼着好消息。“什么事?”

“她真的会这么做吗?”

我尚未收到回信,有一天,继祖母进了我的房间,我正在和一名女侍臣读着拉丁语。她对我说:“你绝对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之前就这么做过,派了一支军队到苏格兰对抗天主教的摄政王,最后获得了胜利。她知道这么做是行得通的。”我的继祖母说着自己的看法,“另外,这件事也未必会进行到这个地步。苏格兰的领主们不想与英格兰开战,其中半数人都拿着我们的俸禄。如果伊丽莎白和塞西尔挥军北上,那些苏格兰人就会知道他们应该把自己的女王接回去,并且与她达成和解。他们没法忍受的其实是博斯维尔,大多数人还是真心爱戴玛丽女王的。”

可我们仍然什么消息都没听到。我用自己的信用做担保,写信给我的阿姨贝丝,问她是否方便去问一下女王,我能否获得自由,住进她的某间房子里。我知道她忍受着我的母亲,也向我的姐姐发过誓。我还写信向她询问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她是否知道我的表姐,也就是苏格兰的玛丽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是否又能获救?她是否听说过任何消息呢?

“我更愿意让她获得自由,”我说,“虽然我知道她是个天主教徒,或许还是个罪人,但我很高兴她逃出了拉克利文城堡,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至少她现在自由了。我经常会想起她,她和凯瑟琳一样漂亮,年龄也相仿,我也更希望她,还有我们所有这些表姐妹们都能获得自由。”

这一切取决于伊丽莎白,形势敦促她要赶快救出她的后辈,并且重新将她扶上王位。如今她终于有了不得不做的理由,而且更无其他理由去做别的事。玛丽和她都有着王室的血缘关系,更有望成为下一任女王,而且还拥有她发下的神圣誓言,伊丽莎白势必要帮助玛丽,她再也没有理由拒绝。

只有一名都铎家族的人没有对玛丽女王获得自由这件事并感到高兴,那人就是我的姨妈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和塞壬一样报复心切,携自己的丈夫伦诺克斯伯爵一起冲进宫里。他们两个都为自己家的浪荡子达恩利领主亨利·斯图亚特悲痛不已,夫妻俩跪倒在伊丽莎白面前向她哭诉:他们一定要为自己的儿子讨回正义。玛丽女王是谋杀他的凶手,她回英格兰时必须戴上枷锁,一定得经受谋杀罪的审判。伊丽莎白务必要将她绳之以法,让她作为谋杀亲夫的凶手经受火刑。

有传言说法国会把她从苏格兰的海岸那儿抓回来,因为她是法国王室的亲属,如今更是深入险境。如果他们比我们抢先一步,那苏格兰女王就落在了法国手中,英格兰又要如何保证自己免受法国攻击呢?如果她嫁给另一名拥有雄厚国力的王子,将自己的王国夺回来呢,如果她将自己的表亲伊丽莎白视作一位有损王室名誉而且违背了神圣誓言的人、一位靠不住的盟友,而且更是一位不合格的王室亲属怎么办?她会不会将英格兰视作与自己信仰相左的敌人呢?

女王对她的表姐开始感到有些不耐烦了。把达恩利送去苏格兰的正是他的母亲,等到伊丽莎白勒令他回国时,他又拒绝了——伊丽莎白可永远都不会忘记这点。而且他组织了一队武装力量试图推翻自己的妻子,我们都听说过他曾经拿着枪对准自己妻子怀孕的腹部。他当然是那些恨他的苏格兰领主们手下的牺牲品,但却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玛丽女王也卷入了这场阴谋中。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姨妈玛格丽特夫人到现在也应该清楚,伊丽莎白的良心实属多变,她难道忘记众人对艾米·达德利的死是作何看法了吗?

没有拨款流向苏格兰的消息,不过伊丽莎白当然可以向她送去一笔秘密拨款,不用告诉任何人。但看样子,她肯定不会为玛丽出兵增援了。如果她真的这么做,就算是在最隐秘的地方组织起军队,我们也肯定会听到相关的消息。我想伊丽莎白或许会与枢密院开会,说服他们必须支持苏格兰女王,这样她自己才不会受到威胁。或者她干脆会直接召集议会成员,将玛丽任命为自己的继承人。她终于又把自己带回了这个节骨眼上,只有把玛丽任命为英格兰的王位继承人,才能让苏格兰人识趣而退,明白将她送回自己国家的王位更加符合他们的利益,这样玛丽就能将自己的名号传给她儿子,苏格兰和英格兰的王位终将合二为一。

不过伊丽莎白还是足够耐心且温和地向玛格丽特解释道,苏格兰人不能审判自己的女王,任何人都不能将自己承认而且在上帝面前加冕过的君王放上审判席。相应地,伊丽莎白也没有审判玛丽的权利,因为她们俩都是女王,所以她既不能逮捕玛丽,也不能将她投入监狱。法律是由女王制定的,所以她们自然高于法律。她肯定当玛丽见到自己的婆婆时,会对此事给出一个完整的解释,这是她们婆媳之间的私事。简单来说,没人太在意玛格丽特·道格拉斯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老实说,应该是根本没人在意过。

我想伊丽莎白肯定会伸出援手,玛丽第一次从监狱中逃脱的时候她就那么做了。但如今她的表侄女虽然获得了自由,但却再无自保之力,只得送回这枚戒指,希冀着伊丽莎白承诺过的援助不会落空。伊丽莎白必须履行自己对那位了不起的表亲作出的承诺,必须对她公开发下的誓言负责,必须助她一臂之力。

但这让我变得更加焦虑起来。日子一天天变暖,我始终没有收到什鲁斯伯里伯爵夫人,也就是我的贝丝阿姨寄给我的回信,宫里也没有传出任何要让我搬到别处的消息。我仍然是个被我继祖母关押着的囚犯,这让我心神不宁,而与此同时,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正在弗朗西斯·诺利斯爵士的卡莱尔城堡中待着,表面安全,实则身处狱中。看起来伊丽莎白不太愿意与她两位表亲中的任何人作对;不过我们两个都被关在了监狱里,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关着我们,直到我们最后像凯瑟琳一样绝望而死吗?

我时刻跟进着这个故事的最新进展,世上的其他人也一样,它就好像是印在纸上、由民谣歌手四处售卖的扣人心弦的故事:一位伟大的女王对另一位女王发下过绝不辜负她的誓言,如今这份承诺终于面临兑现之际。我简直等不及想要知道玛丽到底在哪里,也等不及想要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了。

她给玛丽寄去了几件衣服,因为她除了逃跑时穿的那身衣服之外就一无所有了。可当他们把包裹打开时发现,寄来的东西只比破布稍微强一些:里面是两件破破烂烂的宽松直筒连身裙,两匹黑天鹅绒,两双鞋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就算我的继祖母一家和我都被勒令远离宫中,只可居住在林肯郡的格里姆斯索普城堡里,我们也能了解这事——因为整个国家都知道玛丽向伊丽莎白伸出了求助之手,还派人送给了她一个纪念物,伊丽莎白也无法对它蕴含的强大力量视而不见。五年前,伊丽莎白把这枚戒指送给了她,向她承诺了永恒的爱和友谊,还向玛丽保证,若有需要出手相助的时候,可以把这枚戒指寄给自己,而她也绝不会令她失望。这次玛丽送来的正是这枚戒指。

“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轻蔑的态度羞辱她的晚辈?”继祖母问我。

她肯定在苏格兰原野中的某处。这场战斗发生在苏格兰西海岸的格拉斯哥,她并不熟悉那里的环境,那里也不太可能有她的朋友。她的丈夫兼最有力的盟友博斯维尔不知所终,伊丽莎白也未伸出援手,玛丽现在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数日来,我们没有再听闻任何有关她的消息,随后有人称她在战败之后在黑暗的碎石荒地中骑了整整三十英里,最终找到了一处安全的藏匿地,那是一所修道院,里面的人们敬爱自己的女王和她所代表的信仰。如果英格兰这时候向她伸出援手,那也会在瞬息之间改变一切的局势。玛丽可以重新登上自己的王位;伊丽莎白又能让一个漂亮的表亲成为自己邻国的女王。

我们两个看着破破烂烂的脚凳和两块污迹斑斑的挂毯,它们本来是我房间陈设的一部分,伊丽莎白更是直接把磕破的杯子给我用。

不过我的表姐玛丽并没有浪费时间细数自己的损失,并为与自己分隔两地的孩子们哀伤。在五月的末尾,我们得知她成功逃了出来,就像在面临绝境时能够爆发出无穷勇气的女人一样逃了出来。我也希望自己有如此的勇气、财力以及盟友来帮自己做成这样的事。玛丽独自划船越过了一面湖,假扮成男仆,重新组织一支军队,向自己的弟弟下了战书,与他相约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伊丽莎白应该派出一支军队前去支持,她之前一直这么叫嚣来着,结果却只是向她送去了自己最好的祝福,这显然收效甚微。苏格兰女王的军队最后折戟沙场,这便是她的孤注一掷,现在她处在流亡之中,没人知道她在哪儿。

“这是为了警告她,”我缓慢地说,“就像她警告凯瑟琳和我一样。她想让我们知道,我们没有她的宠信只会变得贫穷,永远都是囚犯。她或许不能逮捕另一名女王,可只要玛丽女王是弗朗西斯·诺利斯的宾客,而且永远不能离开,那她不是伊丽莎白的囚犯又是什么呢?你觉得玛丽能不能理解这个信息呢,她会不会清楚其实自己就像我一样,不过是个犯人而已呢?”

我们的表亲伊丽莎白听说凯瑟琳去世的消息后悲痛不已,整个宫里的人陪她整整哀悼了一个月。随之而来的五朔节狂欢就成了有史以来最为美好的一次。她对表侄女玛丽女王的事也没那么焦虑了,毕竟她还被关在监狱里。所以她给玛丽的抓捕者以及她小儿子的监护人,亦即背叛苏格兰女王的同父异母弟弟默里领主[1]互通了几封信。当伊丽莎白听说他打开了王家宝库的门,准备拍卖玛丽著名的珠宝时,她克服了自己对玛丽曾经过分的焦虑,投身于这场竞价活动中。默里领主背叛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兼加冕过的女王,这的确缓解了伊丽莎白的压力,她成功打败了其他竞价者,拿下了六条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我想到被关在拉克利文城堡中的玛丽,她就像被关在继祖母的格里姆斯索普城堡里的我一样。她以为会来救自己的表姑反倒选择与抓捕自己的人进行了一场交易,最后还戴上了曾经属于自己的珍珠项链,如果她知道这些,不知心里是怎样苦涩的滋味。

[1]指詹姆斯·斯图亚特,默里首任伯爵。

林肯郡 格里姆斯索普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