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自己应该等她一起吃。
“你已经吃过了吗?”她带着不悦的诧异问道,“你吃完了?”
“只是随便垫了几口。我们一起去镇上那家中餐馆吧?”
他醒来时,她已经走了,狗也不在。她一定是牵着狗去了沙丘,他想着,又检查了一下车,车还在。他打开电视,漫不经心地听着新闻。外面的天色灰蒙蒙。他给自己炒了鸡蛋,用平底锅直接盛着在电视机前吃个精光。然后他开了一罐啤酒,听手机上的留言,没有什么能提起他兴趣的消息。此时,他看到她进了屋,一张脸被寒风吹得潮红。蕾娜塔向他投来问候的目光,仿佛一年没见面了似的。女人瞟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锅。
“我不饿。”她说着,把外套挂了起来。
他把揉成团的报纸堆了一堆,然后放好木柴。她伸手递过火柴。他觉得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但她一言未发。他想从她口中听到那句话,但同时又害怕她言语再次失控。他知道该怎样惩罚她,也确实这么做了。他上楼躺在还没铺好的床上,胡乱翻看着几本旧杂志。找到的一篇关于电脑的文章让他颇感兴趣,但他对此知之甚少。然后他又瞥了一眼土耳其度假广告,随即想起了他们上次的希腊之旅——带回来的全都是曝光过度、跑焦严重的失败照片。还有她晒成棕色、近乎全裸的娇躯,以及酒店房间里的翻云覆雨,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他为自己的尴尬而惊讶。他意识到自己想不起其他有关她的事了,几个月前的那段假期已是他最早的记忆。在不断反复的“你还记得吗”之中,他看到的是些完全陌生的人。他带着满腹疑云昏昏入睡。
“那你为什么要问?”他在心里愤怒地质问。其实他心知肚明,这么做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发难的理由。“现在又要开始拌嘴了。如果你不想吃那就别吃。我才不管呢。”他心里暗自答道。这种想象中的对话给他带来了莫大的乐趣。他换了一个频道,但这个台的雪花特别多,于是他想看看别的台。然而搜来搜去只有两个台。真是无处可逃。
“我去给壁炉生火。”
过了一会,她从浴室回来,已经梳好了头,可能还补了妆。她身上有一股新鲜的烟味,一定是躲在卫生间里抽烟了,像个女学生一样。
他耸了耸肩,抬头望向她,可是一看见她那张写满质问、咄咄逼人的脸,他就受不了。
“我们把这盘棋下完吧?”她问。
“所有一切,你我之间。”
他同意了。一看到完美对称的棋盘,他的心就静如止水。这是规则存在所带来的乐趣。想通每一步落子的美妙可能性、带给人意外惊喜的可预测性、如同微妙的智力之触的掌控感,皆出于此。他为壁炉添了些木柴。这时她说:
“结束什么?”
“嘿,白棋的马不见了。”
“你觉得,什么时候会结束?”她问道,在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来。
两人俯身看了看桌子底下,又把扶手椅推开,在座位的缝隙间搜寻。他还把装木柴的篮子翻了个遍。
她走到了阳台上。水壶噗噗作响,她听不到。他站起来关了煤气。电视上正播放着农业节目。蕾娜塔从篮子里扯出几块木柴,叼着往上抛,然后凌空接住。
“蕾娜塔,一定是它叼走了。”他说,“看看它的窝。”
“你能别在这儿抽烟吗?”他说。
她抖了抖狗窝的毯子——几根树枝和一个橡胶水槽塞子簌簌落下,但没有棋子。
“对不起。”她说着,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好像在沙地上跋涉,双腿陷入流沙中一般。他从来,从来也没有一次先向她道过歉。她点了一支烟。
“也许它叼到走廊上去了?”他满怀希望地问。
“不想。”他咕哝了一句。
他们展开了地毯式搜索。他在垃圾里翻,她去阳台上找,又一起把桌子推开。
“想喝茶吗?”她问。
“你出去的时候,马还在吗?”
当她回到小屋时,他正坐在电视机前喝啤酒。她脱了外衣,开始烧水。
她不记得了。
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一阵悲愤难平的啜泣在他胸腔间膨胀起来,仿佛要喷涌而出。他以为自己要回到小屋里收拾东西离开,或者不收拾也罢,就这样留个烂摊子吧。他会把车开走,独自回城。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她离了自己也过得下去,毕竟她还年轻,让她再找一个吧,让她随心所欲想干吗就干吗吧。他觉得自己在硬撑,这让他深有感触。唉,硬撑。
“你把马怎么了?你这个笨蛋玩意儿。”她俯身对着狗叫到。
“哪儿来那么大脾气啊,疯子。”他轻声嘀咕了一句,便朝小屋走去。
“也许被它咬碎了。”
他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觉得她马上就要动手打人了。蕾娜塔嘴里还叼着棍子,身体微微摇晃着。
他把啤酒倒进两个杯子里,两人在没用的棋盘前坐下。过了一会,他突发奇想,用木头来顶替一下也行啊。于是他掰了一小块木柴,摆在棋盘的黑格上。她犹豫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会伤到它的!你就这么不走脑子吗?你是不是傻啊,是不是?”她狂吼着,“你有病吗?你他妈混蛋!”
“我下棋,不下木头。”
他追着狗。蕾娜塔找到了一根棍子,用牙齿咬住,向他示意。他抓住棍子的一端,把挂在另一端的狗拎了起来。蕾娜塔知道这个游戏,这是个考验腭骨咬合力的、对抗性极强的游戏。他开始抡着棍子转圈,咬着棍子的狗在齐腰的高度腾飞起来。然后他听到一声尖叫,看见她朝自己跑过来。他于是放慢了速度,让蕾娜塔在沙滩上安全着陆。女人跑向他,一张脸因愤怒而扭曲狰狞。
“那我用白棋吧。”
他感到很受伤。有时她完全可以说一些比较中庸平和的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赤裸裸地打他的脸。她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和她在一起时,他会觉得自己像个男孩,像个稚童?他从来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伤害自己,只学会了一个有效的对策——把国王藏在其他棋子背后。而对待她,对待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要置若罔闻,熟视无睹,视而不见,噤若寒蝉,非礼勿视,退避三舍,弃如敝屣,束之高阁,还要敬而远之——就像拍照时那样将她移到远处,才能把持住——在深深浅浅的灰色背景下衬托出一个轮廓分明的人物形象。只有在此时,她身上才会发生某种难以理解的转变——委身于他,放低身段,变成了一个头发变白、孤独无助的小女孩,变得柔柔弱弱、细声慢气,承欢于股掌之间,像蕾娜塔一样摇尾乞怜。
“但这样的话,我们就得重开一局了,对吗?”
“别给我拍照。”她冷冷地说。于是他默默地转开相机对准了蕾娜塔,追着它跑了一会。狗从镜头的取景框里挣脱出来,无规律地呈“之”字形上蹿下跳。
“不。我已经不想下棋了。”
她生自己的气,她本想好好摆个姿势,想拍得漂漂亮亮。当镜头靠近她的脸时,他获得了一种不公平的优势。在她看来,他在衡量她、评判她、贬低她、蔑视她。事实上,她从来不喜欢他给自己拍照,镜头仿佛是他的面具,自己在它面前会变得毫不设防,好像完全被他看透了;他好像在许诺她永生,赋予她不朽,但正因如此,她才会丧失力量,愈加臣服。她觉得那些当模特的女人,那些年轻女孩都非常不可思议。他来给她们拍照时,一个个都嘟着嘴唇,扬起头,示意着自己在待价而沽,不用管她们是谁,只需知道她们有货出售,就像小贩一样。货物而已。难怪他要跟她们上床。他知道自己得益于手中的相机,获得了多大权势吗?只有手持相机时,他的脸才显得容光焕发。在她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拿着一罐啤酒坐在电视机前的他,那时他面带茫然,仿佛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她在想,还不如现在就起身收拾东西回家,但她不敢这么说。她觉得也许是他拿走了那个棋子,或者他无意中碰掉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靠在沙发垫上。
“再等一下,现在美极了。”他又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鞋子溅起水花。
她知道他现在就会离开,抛下她。他要么目光陷入电视里不再挪开,要么走上楼去再睡一觉,要么开始摆弄相机(谢天谢地,天色已经暗到不能拍照了),或者开始看书、打电话,还可能给大家发短信——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的蓝格子衬衫——她很想拥抱,却无力从沙发上起身。他正伸手把一枚枚棋子收进盒中,手背长着深色的汗毛。
他只看到那女人被风吹得扭曲的脸,额头上竖起一道道皱纹,嘴唇冻得青紫。风把她的头发糊在脸上,她还笨拙地想把乱发拂开,调整一下面部表情,但为时已晚,相机的快门已经咔嚓一声按下。她不满地背过了身。
他望着她。
“站到那边去!”他一边向水线后退,一边对她喊道。因为透过镜头看去,他觉得距离太近了。
“哭什么?因为这盘棋,还是因为那个马?”
“快看!”他说着,指给她看一团乌云,乌云贴着地面翻滚,低得几乎压到了松树的梢。他突然想要拍一张这样的合照,云和女人,一样喜怒无常,体内充斥着一种从来不会爆发的雷霆,也永远不会变成闪电。
他在她旁边坐下,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留在原地——搭在沙发靠背上。
女人意识到镜头的圆圆眼睛正瞄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了自己,就像那个男人看到了她一样——在灰白交错的背景下,她看到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他当场抓住了她的现行——抓拍了一张。她做错什么了吗?男人把脸藏在照相机后面,像举着一把左轮手枪一样瞄准她。他总爱给她拍照,她现在应该已经习惯了。但此时此刻,就像昨天的“床单风波”,她再次感受到同样的愤怒。她转身离开,他赶忙追上,两人默默地走着。风驱除了沉默带来的尴尬,撕扯着他们的嘴,刮得他们眯起眼睛。他们沉默的时间越长,可说的话就越少,沉默所带来的解脱感就越强烈。他的思绪向左飘移,游向大海,掠过渔船的外壳,登上岛屿,飘向异国他乡,落在九霄云外;而她的思绪则回到了家里,钻进抽屉,躲入钱包,瞥一眼日历,算一算账单。沉默并不痛苦,有个人保持沉默反而是好事。她得意扬扬地想:“沉默是一门艺术。”她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很喜欢这个妙手偶得的佳句。
“被抛弃总比抛弃好,”她突然开口说道,“被抛弃会给你力量。”
蕾娜塔总算放弃了它的猎物。棍子高高飞出,很快又回到了狗嘴里。
“可能恰恰相反。”他说。
“你不松口,我怎么能把它扔出去呢,笨狗。”她对它说。
“你不懂。”
两人尽量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穿上绒衣,踏上高筒靴,系上围巾,戴上手套,一路沿着海滩走向沙丘。木屋群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取而代之的是随风摇摆的草海。他半蹲下身子,为海浪携来的一堆棍棒拍了张照片——看起来像某种动物的骸骨。然后他透过镜头看了看,转过身时,她已经甩开了他,正紧贴着海边行走,她的脚步在沙滩上留下柔软的凹痕,片刻之间又被海水抚平。蕾娜塔叼来一根棍子戳她的腿。当她伸手去要棍子时,蕾娜塔却狂吠着拒绝交出。
“我什么也不懂。”
吃完早餐后,他拿出相机,擦拭了两个镜头。他们要去散步了。
他站起来向厨房走去,又问起红酒,问她想不想喝。她回答说好。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他很少做梦,即使做了梦,也总是说不清楚。他有些拙于言辞。
她脑子里已经酝酿出现在要说的千言万语。想好了一句又一句,以及说出每一句背后的原因,然后对每一句进行了评论。他必须做出应答,再不能让他一言不发地糊弄过去。他回来后,递给她一杯葡萄酒,回身在沙发上坐下。他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紧接着,他们就要开始谈话了。结果肯定也会像往常一样,吵得面红耳赤,不得善终。就在这时,蕾娜塔这条天赐之犬开始在门口叫唤起来。他站起身放狗出门。
“我梦见一架飞机,装满了蛋糕和拿破仑奶油派。”她说话的声音因刚睡醒而略显沙哑,“已经下雪了,但雪是粉色的。”
“走吧,你这条笨狗!”他说道,“你把马弄哪儿去了?”
他第一个起床,把狗放了出去。一阵结霜的寒气涌进客厅。他看着狗奔向海边,赶走了两只海鸥,撒了泡尿又跑回来。强劲的海风肆虐。他接水准备煮咖啡,等着水烧开。他瞥了一眼那套国际象棋,又检查了一下壁炉还热不热,可惜炉火已经完全熄灭了。他给她倒了杯咖啡,还加了牛奶和糖,接着端起杯子回到楼上,钻进暖和的被窝,倚靠床头坐着喝自己那杯。
蕾娜塔在叫声中窜入了黑暗。一阵疾风裹挟着沙粒吹进敞开的门里。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电视的声音,松了一口气。是她开了电视。
她仰面躺在湿冷的被窝里,浑身不舒服。他去熄灯。她听到他关上了阳台的门,还给垃圾桶套上塑料袋,然后脱下衣服,在床的另一边躺下。他们就这样并排躺了一会,然后她凑过来,把头靠在他胸前。他带着慈父般的温柔抚摸着她赤裸的手臂,但从第二次触摸开始,那种温柔感就完全消失了。只是触碰而已,再无其他。他翻了个身,她把手搭在他背上,像是要按住他。多年来,他们就是这样睡在一起的。蕾娜塔轻哼了一声,在他们腿上找了个安乐窝。
“很遗憾,我们没有节目可看。也许会有个什么电影?”他说。
“出发之前洗过澡了。”
她把酒倒进杯子里,尽管杯子还没空。她突然觉得很累。
“你不洗洗吗?”她异常平静地问。
她像他一样伸直双腿,把脚跷在矮桌上,两人并肩坐着喝酒,直到一个有趣的悬疑老片播完,那个老太太最终用砒霜毒死了她的敌人。她上楼时脚步微微有些踉跄。
他上楼时,她已经舒缓下来了,深吸了一口气。
“我马上就来。”他说,但她知道他不会来。他会像以前一样,一直在那儿坐到天亮,沐浴在荧光屏的幽幽亮光下,心不在焉地,像只猫一样盯着闪烁的画面,因为他总把声音关掉。她知道将是怎样,而认识到这一点也很好。这是一种平静的、完美自洽的确定性,仿若握在手里的光滑玻璃球。她无精打采地进入了梦乡。
“这就来!”他答应着,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眼睛还死死盯着屏幕。
他像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一样伏在她身上,整个身子重重地压着她。他感觉到她那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温柔。她叹了口气。他的身体习惯性地产生了欲望的反应。她拥他入怀,紧紧抱住他不放。她口中似有所语,但他没能听懂。他的手轻抚过她的臀部。
“嘿,能帮我个忙吗?”她在楼上喊道。
“用力。”她轻声说。
在她看来,这只是普通的气恼,只是没有针对性的发怒,但突然之间,出乎她意料的是,怒气在一瞬间凝成了一把尖刀,就像在动画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刀尖直指楼下扶手椅上坐着的那个手拿啤酒罐的男人,如同一群愤怒的蜜蜂顺着木质楼梯冲向客厅。她站在门口,看见男人的头。他侧身坐着,正对着她。有那么一会,她有种感觉,强烈的愤怒会凝成实体,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击在他的太阳穴上,那个男人会立刻僵住身形,然后瘫软在靠背上,一命呜呼。
他犹豫了一下,随后停下了动作。他意识到,身下的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妻子,那具身体也不是一个女人的,而是一个人的;自己并不是躺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而是躺在他的另一个同类身上,另一个特定的、独立的、不可逾越的个体上。这个人清楚地划定了自己的边界,但在这些界限之外的他却依然脆弱,不堪一击,像一棵弱不禁风的小草,像一片纤薄的华夫饼。性别消失了,她是个女人还是自己妻子都不再重要——就像一个兄弟,痛苦中的同伴,磨难中的难友,共处险境的邻居。她是一个陌生而又亲密的人,一个就在你身边的人,一个站在篱笆旁守望的人,一个回家时向你招手的人。
她悄然走进卧室,却见床单还没铺上,被套整齐地躺在椅子上,又冷又滑。楼下的电视里传来一阵低语声。愤怒像雪崩一样向她涌来,她强忍怒火开始铺床,奋力拉扯着床单的边角,体力的消耗回应着她的怒气,以两种声音开始合奏。
这个发现太过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感到万分羞惭。欲望之火渐渐熄灭。他从她身上滑下来,在她旁边躺下。他拉着她的胳膊,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她哭了,说了一些关于马的话,说马死了。他以为她喝醉了。
电暖炉很快就烘热了小浴室。她把几样化妆品摆在镜子下的托架上,脸凑到镜前,端详着两颊上纤细的红色脉络,又仔细检查了脖颈和胸前的皮肤。她盯着自己的眼睛,用化妆棉球洗去脸上的妆容。直到准备脱衣时,她才意识到这里并没有浴缸,浴缸已经被留在城里,这儿只有一个不伦不类的淋浴间,以一张印着贝壳图案的塑料浴帘与浴室其他部分隔开。她想哭,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未免太过歇斯底里。没有人会因为得不到浴缸而痛哭流涕。
她头疼欲裂,悄悄起身,走下楼去把蕾娜塔放出去。他裹着头,像睡在茧中一样,躺在床的边缘,离她远远的。她吃了一把维生素和阿司匹林,觉得自己气味陈腐,浑身皱巴巴。她先是刷了好久的牙,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披散着,双眼浮肿。她在哭吗?是的,她哭了,哭得歇斯底里。她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肚皮,疼痛感让她得到了片刻解脱,仿佛是打开了一道闸门来释放对自我的憎恨。她在孩提时代就听过捏人皮肉会导致癌症入体的说法,那是男孩捏女孩乳房的时候一个成年人说的,也不记得具体是谁了。
她去洗澡。
她下楼时,他已坐在沙发上,只披了件衬衫而没穿裤子,正在看报纸。他给她煮了咖啡。
他打开电视,就像平常一样。他们各自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时,紧张气氛就会得以缓解。他开了一罐啤酒,换了几个台,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早上好。”她说。
“我先看看明天的天气预报,再来铺床。”
“早上好。”他答。
他在这个问句中再次感受到生硬刻意的味道,似乎她十分在意,不想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过于淡漠。
“我们今天要做什么?”
“我们去睡觉吗?”
“非得做什么吗?”
他同意了。
“我们下午就得走。”
“要不然,今天就到这吧?”她问。
他翻了一页。
他们各走了两步就暂停下来。现在轮到他走,于是她来到阳台上抽一支烟。透过玻璃窗,他能看到她被羊毛披肩遮住的娇小背影。她回来时,他尚未落子。
“你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她回想起了那个寒冷房间的气味,屋里的母亲捧着一块用布盖起来的圣诞蛋糕。
“挺好的。”他回答。
“那是第一个圣诞节,放假在你父母家过节的时候。当时我们出不去,因为雪下得太大了,把路都封住了。”
过了一会,他又加了句:
“再下一盘吧,这次要认真点,好好下一盘。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吗?”她问着,随手重新把棋子摆好。
“你呢?”
开局第一盘带着习惯性和机械性,对方下一步会怎么走,彼此间都心知肚明。她觉得自己完全洞悉他的思路,这感觉让她厌憎。她觉得一阵恶心,或许是红酒太干太酸了。她放水让他赢了这局,而他也知道她是故意为之,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她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开始翻起杂志。突然间,天空仿佛被擦拭一新,一束刺眼的阳光射进房间。她拿了一支烟,走到阳台上,尽管一想到抽烟她就觉得恶心,但还是强迫自己点燃了。从远处就能看见那条狗,蕾娜塔真是个疯子,它在岸边扑进水里,试图咬住海浪。“多蠢的狗啊!”她心里想着,冷得直打哆嗦。
他们下棋时一直刻意地保持着沉默,不急不躁,似乎想把一盘棋拖上好几天。他选了黑色棋子——他总是执黑。她点燃了一支香烟,此举如芒刺一般激起了他的愤怒,他对她在家抽烟深恶痛绝。但他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他上楼去穿裤子,恨不得马上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有这么多急事等着我做呢。”他感到精神振奋。走过床前时,他看到了她那件胸前印着小熊的睡衣。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在那比十一月间水洼里的冰还薄的一刹那,他找回了那种温柔,那种在她离家期间伴着她睡衣睡觉的温柔。那种温柔,就像夜晚的欲望一样,也是习惯性地来临。他摇了摇头。愤怒,一种他已经很熟悉的滚滚怒焰,让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现在正变成一只做好了战斗准备的动物,警觉而紧张。他穿上裤子,紧了紧皮带。这已经不是她的问题了,就让她随心所欲吧,现在是自己的问题——永远,永远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他记起了那种痛苦,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因此而愈发坚强,仿佛他上了战场又凯旋。下楼时又从高处看到了她,她蜷缩在沙发上,素面朝天,眼睛浮肿。一个奇怪的想法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难道是我希望她死,所以她才会变得那么丑?”
于是他拿出了国际象棋。这还是他从电视机旁书架上放着的几本旧书之间找到的,他为此十分欣慰。国际象棋也属于“你还记得吗”咒语集中的一部分。
“我要去拍几张照片。”他说。
“也许咱们喝得差不多了?”她强作欢颜回答道。
她说她也要陪着一起去。他在阳台上等她穿好了衣服,两人朝与昨天相反的方向走去。
“再开一瓶葡萄酒吗?”他问道,但马上就意识到,多喝一瓶就会打破这种慢慢稳固的秩序,喝完就会出现一种不言自明的沮丧情绪,还有难以释怀的沉重感、昏昏欲睡的萎靡感、陈词滥调的乏味感,进而表现为对逃避的渴求。交谈在短短几句对话后就会变得索然无味,因为他们使用的所有词汇都必须从头开始重新定义。似乎连两人的语言都已格格不入。
“看啊!”她在风中对他喊道,用手指着映入他眼帘的美景:碧海之上是素缎般的天际和匹练似的一道道雪白浪峰,仿佛是出自中国画家之手的写意画。偶有阳光短暂地破云而出,仿若劈下一道闪电。
蕾娜塔在壁炉旁睡着了,橘红色的火光在它卷曲的毛上缓缓爬行。对他们来说,夜晚的漫长突然变得不可逾越,就像临睡前饱餐一顿那样沉重。他的目光无意间游移到电视机,她也突然萌发了到浴缸里泡个澡的念头,但毕竟是意义特殊的头个夜晚,他们之间的良好意愿还保存如初。然而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今夜一定有暴风雨。”她说。
壁炉生好了火,他们开始准备晚餐,就像一首和谐的二重奏;她在切大蒜,他在洗生菜、调酱汁。她摆好了桌子,他也打开了一瓶红酒。好似一场完美的双人舞,舞蹈中每个动作都已经让对方熟悉到无须留意。在这样的舞蹈中,舞伴仿佛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人与自己共舞。
海滩上到处是垃圾,长长的海藻、树枝、棍子,时不时夹杂着意想不到的各色塑料。她跟在他身后,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以前一样,但是她知道那只是一种幻觉。一切都不可以重新来过,往事如覆水难收,昨日再难重现。她突然觉得自己被这个平淡无奇的成语所蕴含的哲理所震惊:覆水难收。徒呼奈何!有那么一会,她真想跑到他面前,拽着他的外套,把他的身子转过来,然而又能发现什么?又会有什么结果?她放缓了脚步,而他正快步前行,带着狗和相机渐行渐远。于是她不再追赶,索性坐在了沙滩上。她侧身艰难地避开风口,设法点燃了一支香烟。现在她绝望地坐着,脑海里系统性地梳理出一切永远无望重现的美好:
“过去”两个字,是关于记忆的咒语,是记忆的基础,而其上承载着一件件逸闻往事。例如,他为她剥开坚果的外壳,然后又把果仁放在花园里的叶子上,这是两人之间曾经的小故事。或者,那段他们两人都买了情侣款的白色牛仔裤的回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两条裤子现在穿起来恐怕已经小了两三码。又或者,她的一头红发,烫成当时很流行的蓬松发型。还有,她乘车离去时,他追着火车一路狂跑的样子。时间越久远,积累的故事就越丰富。显然,随着时间流逝,他们逐渐失去了将点滴小事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只剩下对现实的满腹牢骚,一切变得平庸而琐碎。
手掌间的爱抚,触电般的感觉;那些不期而至的、梦寐以求的、可期的种种幸福;气味的刺激,依偎在那种气息中的甜蜜;心照不宣的眼神,心有灵犀的惊喜,心心相印的默契,平淡如水而充满自信的亲密关系;还有手,手拉手,十指相扣,仿佛对方的手是唯一能让自己感到自然恬淡的所在;还有耳,他对纤巧玉耳的声声赞美还让她记忆犹新;再就是,身体,如同夜生植物一般将身体交缠融汇,无分彼此;一个个漫长的早晨;在一个盘子里分食红色罗宋汤的亲昵;公园中散步时突然间勃发的爱欲……在降临人世时携带的行李箱中,装的都是些一次性的道具,像焰火,像童话中的魔法,一旦发光,一旦燃尽,就再也无法从灰烬中拾起。这就是结局。
她意识到,以“你还记得吗……”开始对话最为容易,因为其中存在着某些机械性的东西,就像安抚孩子平静下来的手部动作,就像打开只播放舒缓音乐的广播电台,传入耳中的是鲸鱼的长鸣、瀑布的喧闹和鸟儿的婉转。“你还记得吗……”这句话能带他们重回某个地方。那样的时刻总是感人至深,好比他邀请跳舞,而对方眼神一闪做出了回应,仿佛在说:“好啊,我们跳舞吧。”很明显,他们在互相讲述一个关于过去的既定版本,一段众所周知的、被回忆过很多次的、绝对保险的关系。过去已是既成事实,无法更改。
她本打算等他回来后分享这个想法,但两人踏上归途时,她才意识到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发现,说出来实在是太羞耻了。他只会报以微笑,看起来就像她给他唱了一首热门歌曲。仅此而已。是的,她所有的绝望都微不足道,显然绝望也只能经历一次,以后的每次都仅是复印件。也许生活中存在着某个神秘的时间节点,在不知不觉中就会穿越过去;而从这个点开始,一切已经发生过的、曾经鲜活而新奇的事都一去不复返,现在剩下的只是一种拙劣的仿制和草率的转述。也许从这个临界点开始,生活只会走下坡路;甚至就在这里,在今天,在这片海滩上,从现在起,从这一刻起,将会被模糊的副本、走形的复制品、粗糙的西贝货和劣质的赝品所替代。
时间一定是出了点问题,她想,时间似乎崩解、分层了。犹如两个构造时间的巨大板块伴随着低沉的雷声从一个整体中分裂开来,在接下来的数百万年里被分为“以前”和“现在”。“现在”是粗糙而棱角分明的,它沉默着,是夜晚沉重的梦和梦醒时残留的余怒,仿佛在梦里发动了一场战争。“以前”似乎更具连续性和节奏性,如轻巧的乒乓球击打在光滑的桌面上发出的声音,它是一幅由一个个时间片段连缀嵌套而成的花纹织物,上面的每个纹样都是其他纹样的一部分。
回家时一路无言,一如昨日,不羁的风给了他们充分的理由。他牵着蕾娜塔走在前面,她紧随其后,脸颊被风吹得潮红。
她把自己的袋子提到楼上那间冷如冰窖的小卧室里,坐在铺了毯子的床上,而那只名叫蕾娜塔的狗也一路追着她跳到毯子上。她盯着爱犬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突然喉咙发紧,一阵莫名的酸痛向全身袭来。那是一阵短暂的刺痛。
蕾娜塔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想进屋,他伸脚拦住。
“我现在烦它。”
“你叼着什么呢?你这讨厌的母狗。找到什么了?一根臭骨头,还是一条死鱼?”
“你以前并不觉得它烦。”
他强行把它的嘴掰开,从里面抠出了一小块浸着口水的浅色木头。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究竟是什么。
“只是一条狗就够让我心烦的了。它折腾个没完没了,实在是太活跃了。也许需要喂它吃点镇静剂?溴或者苯巴比妥之类的?”
“看,它带来了什么?!”他惊讶地喊道。
“它只是一条狗而已。”
她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湿漉漉、滴着口水的小雕像,在地毯上擦了擦。居然是一枚棋子,国际象棋中的马,白色的马,但明显不是他们的那一副棋中的。这个马更小,更显高贵,也更古拙,可能是手工雕刻之作。马的嘴张开,向上翘起,自下而上被一道裂纹贯穿。
“知道,但它弄得乱七八糟的,我还得打扫。”
“这不可能。”他说道,“蕾娜塔,你从哪里捡的?”
“它觉得冷,这样做是为了暖和起来。”她说。
“肯定是从海里,”女人回答道,“是海浪抛上岸的。”
恼得他对着狗狂吼。
“这不可能。”他重复了一遍,怀着怯意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以免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水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马?也是白的,就像我们丢的那个一样?简直不可思议。”
还有一只恼人的雌猎狐犬在他们之间转悠,欢脱好动,不守规矩。他给壁炉生火时,它就会从篮子里叼出木柴,抛到空中,掉下来时又接住,玩得不亦乐乎。
两人走到厨房的水龙头旁。她轻轻地冲洗这枚棋子,然后用布擦干。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又忍住了。
他们把它摆在桌子上,像观察一只珍稀昆虫一样看来看去。蕾娜塔也一样,看来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满意。接着他把这枚棋子放回棋盘的空格上,那里还躺着一块没用的小木块。白马在一众棋子中显得特立独行,就像一个突变体。
“噢,别,求你了,别开电视行吗?”她抗议道。
“我们下一盘?”他问道。
“你干吗呢?这个季节我们又不会坐在露台上。”他从行李袋里取出食物放进冰箱,然后打开了电视。
“现在吗?可是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她回答说,但还是脱下外套,迟疑地坐了下来。
他们长租的那座小屋面向大海,被众多类似的避暑小屋所包围。夏天时,这里十分热闹,海风通透的小屋外是一柄柄遮阳伞、一把把塑料沙滩椅,以及摆放着收音机和报纸的桌子。现在时值隆冬,小屋已被三面卡扣紧锁了门窗,陷入冬眠。壁炉和直通海滩的大露台给小屋增添了些许豪华感。此时露台上已积满海沙,两人一进屋,她就立即抄起扫帚清理起来。
“该轮到谁走了?”
起初,她和锁较了半天劲。这两把锁显然不对称,当她成功地用钥匙拧开一把时,另一把就锁上了。反之亦然。一阵阵狂风从海上吹来,吹得羊毛围巾缠到了她脸上。最终,他把手里的两个袋子在车道上一放,不耐烦地从她手里一把夺过钥匙,咔嚓一下就把锁打开了。
她也不知道。于是两个人在铺开的棋盘前呆坐了一会,他眼睛没有看她,口中说道:“我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