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巴尔多耶稣诞生场景参观点小卖部能提供给参观者的全部纪念品。每当傍晚时分,她用古拙的大钥匙锁上场景的大门之后,就开始害怕得瑟瑟发抖。小偷、火灾、山体滑坡、洪水、闪电雷击、龙卷风和压塌房顶的暴风雪,种种风险无不让她忧心忡忡。
从恢复和平的第二年开始,学校组织的学生参观团纷至沓来,先是周围地区的学校,后来扩展到整个波兰的学校,每天下午这里都挤满了参观的人群,人们等着凑齐三十个人的特定数目才能进入。科瓦尔斯卡监督着,当人数太少时绝不启动机械装置,有时她甚至想禁止人们大口呼气,以防他们排放出太多水蒸气和二氧化碳,加大空气的湿度,但她又不得不克制住这个想法。之后有段时间,她在入口处搞了个卖纪念品的小卖部,售卖定制的耶稣诞生场景明信片和贴上场景系列照片的口琴。她还想卖苏台德山区旅游手册,可惜波兰语版的尚未面世,翻译工作才刚刚启动。众所周知,这不仅涉及翻译,还需要耶稣诞生场景的斯拉夫化和波兰传统化。
M先生说,她整天都在场景周围转悠。经常可以见到她面对着某一面墙蹲坐,不时晃着头,左顾右盼。他猜想,她是在繁多的场景中不停地变换观察视角,因为每一次细微的位移都足以带来视野的巨大改变,让场景产生新的含义。
为了维持机械的正常运转,科瓦尔斯卡使出了浑身解数,尽量让场景所在的房屋保持恒温。这其实非常难做到,寒冷的冬季,配给的煤根本不敷使用;而炎炎夏日,隔热不良的屋顶又让室内变得酷热难当。
以三博士场景为例,当你从正前方看时,人们在向圣婴鞠躬,甚至他们的马和骆驼也在跪拜圣婴,这显然讲的是耶稣诞生。但如果换个角度,从岩石嶙峋的荒漠方向望去,在这个令人不太愉快的空旷背景下打量三博士,你就会产生另一种印象,似乎是一个马戏团的车队停在那里做旅途休整,所有人都因口渴难耐而低头俯身喝水。要是再换一个更高的位置观察,就能看到天空上的合唱团,那里有几百个扇动着翅膀的天使有序地排列着,还有满身金辉的大天使和气势煊赫的宝座,而这时三位衣着华丽、带着随从的博士看起来就像这幅神圣画卷的捐助者,按照惯例,他们被画在了圣人脚边的位置。科瓦尔斯卡可以借此消磨日复一日的时光,她也正是这样做的,乐此不疲。
他们第二次看到场景的内部构造,是机械装置再次停摆时。科瓦尔斯卡踏雪前来向M先生求助,他是当时唯一能帮忙修理这部机械的人。M先生驱散睡意,二话不说,在睡衣外披了件羊皮袄,就匆匆拎着工具包随她出了门。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修好机械装置的。据他自己说,先用梨形的除尘皮吹(一定是某个早夭的婴儿留下的)轻轻地给装置吸尘,然后用蘸了酒精的棉纱擦拭。当M先生用螺丝刀撬起一块铁片时,一切就令人惊喜地恢复如初了。然而科瓦尔斯卡清楚地知道,这种故障有一天还会再次发生。也许就在下次,著名的巴尔多耶稣诞生场景将不可救药地永久停摆。M先生提议,将来把这些装置都改成电气驱动,以替代原始的曲柄机构,而这样的改变需要大费周章地重修。到时候只要按一下电钮就行了。但从弗罗茨瓦夫来的专家介入了此事,他们禁止对装置进行任何改动。
M先生讲到她时,话语中充满了同情。他觉得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孤独的女人更容易激发男人的同情了。他固执地联想到她失去的孩子——丧子之痛,让一个母亲怎堪承受?正因如此,他对她充满了敬重,对她的颐指气使毫无怨言。她经常在晚上,有时甚至是深夜里拉响警报,让他过来加班检查,看看这里是否一切正常,那里是否少了什么东西,是否有物件出现在错误的位置。M先生是个简单的人,他热爱生活。在他眼中,耶稣诞生场景是个美丽而复杂的所在,多亏了它的存在,自己才获得了这份稳定的工作。他负责打扫场景空间的卫生,打理整栋建筑和入口前的小花园,零零碎碎的维修活儿也归他。耶稣诞生场景已经印入了他的脑海,但不是全部。他记得住某些雕塑,例如一个背着草捆、带着狗的人,或者一群玩跳棋的矿工,但要让他巨细无遗地全部记住,就未免强人所难了。所以当他听到科瓦尔斯卡神经质地抱怨场景中缺少了什么时,总是感觉难以确定:
M先生跟我说过他们第一次一起看到机械装置时的情形,可惜他现在已经去世了。当时,他们掀开了金属盖子,就像探查井底一样,借助手电筒的亮光看到了交织在一起的弹簧、齿轮和传动装置,以及布满灰尘的大钟内部。不难设想,这幅画面一定会给人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也许从那之后,科瓦尔斯卡就经常会梦到这些装置,但每次都会有所不同——有时会庞大如城市,有时则恰恰相反,极其精微,如坤表内部熠熠闪光的零部件组合。
那里原来有这东西吗?根本就没有可能丢啊,有谁能打开锁着的玻璃房,潜入建筑中拿走一件雕像呢?所以他将这些抱怨视为她病态的谵妄,当作某种并不危险的轻微精神病症。“池塘里的鸭子怎么没有了?”她神经兮兮地问他,“在水上不是游着一群五颜六色的小鸭子来着吗?”他对鸭子没什么印象,但见她言之凿凿,不禁犯起了嘀咕,难道那里之前的确有过小鸭子,只是自己没有注意到?因为那个水塘也就只有一块钱那么大,没注意、没记住也情有可原。也许是自己在最后一次清理小盒子时,袖口扫到了水塘周围,把那些如麦粒大小的鸭子沾到了毛衣的粗羊毛上带走了?
战后的那个夏天,当M先生修理被士兵弄坏的盖子时,配了一把特殊钥匙来为机栝上发条。
那些小鸭子有一天居然真的出现在场景中了,是一些用纤细画笔勾了色彩的小木头屑,有淡绿色的脖子和红色的小嘴。他感到非常开心,多了东西总比少了什么要好。
玛利亚·科瓦尔斯卡找到的第一篇提及耶稣诞生场景的材料,刊载在战前的一张西里西亚旧报纸上,那是一篇介绍小镇旅游景点的短文。文中写道:“耶稣诞生的场景给信众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们感动得泣不成声。”可以想象得到,科瓦尔斯卡对这句话一定是感同身受。“大概,”她的助理和看门人M先生说过,“看到耶稣诞生场景运转起来时,她哭了。”
这位科瓦尔斯卡有段时间经常去弗罗茨瓦夫,她在那里报名参加辅导班学习德语。为了让她养的花花草草不至于冻死, M先生在她离开时会为她的房间生火取暖。他说,她在房间里弄了个小工作室,颜料、画布,艺术家搞创作的全套家当一应俱全。她还在巴尔多的学校里组织了一个艺术社团。他有时会给她送些自己都紧缺的东西:一袋子从果园里捡的坚果、一篮子草莓(某一年他的果园里草莓大丰收)、一罐他妻子做的梨子果酱,诸如此类。但他与她之间一直没有过真正的交流与理解。所谓“真正的”,是指能在某天晚上开瓶伏特加坐下来边喝边聊,敞开心扉,言无不尽的那种。如果她是个男人的话,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可惜她对于所有周围的人来说都是个失去了孩子和丈夫的孤寡女人。这种不幸让他们永远要与之保持距离。他说,上帝的手伸向那些标记了不幸的人,将他们置于比其他人更高的或者稍微偏离的位置,让人们想将手掌在嘴前拢成喇叭向他们大声喊话,把他们呼唤回来。
机械装置必须省着用,每天只能启动两到三次不等,这取决于季节。此时,耶稣诞生的场景就会变得鲜活起来,这种鲜活很难用语言描述,因为运动为其增加了一个新的维度,形成了很多小幅的时间循环。当一侧的天鹅从池塘里飞起来时,另一侧的兔子钻到了洞里。铁匠铺里铁锤的挥动与耶稣诞生马槽的单调摇摆十分合拍,汽车在路上的移动以某种方式将矿工们赶出了矿井,穿着民族服装的小伙子们跳着舞引导十二使徒的游行。牛抬起了头,巨石从圣墓前移开,收割者挥舞着大镰刀,太阳滑落到地平线,山腰上的风车桨叶转个不停。机械的开启同样驱动了雕像,一下子迟滞了观众的脚步,让他们惊讶地驻足注视,努力想看清这一切运动的规则和秩序,弄明白机关如何运转。然而他们渐渐意识到,面对如此众多的雕像和场景,仓促之间根本没法全部搞清楚,于是他们绕着圈儿边走边看,此举顶多能揭示个别联结机栝的秘密,从来没有人能窥破整个谜团。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M先生在进行几次小维修时渐渐注意到,场景中的元素一直在凭空增加,总有东西在发生变化。例如多出来一列火车,它开得很高,一直可以驶抵天空合唱团下,那里还有仓促补画的冬季风光做背景。这辆火车以木头精雕细刻而成,涂着彩漆,小小的火车头加挂着几节车厢,是货运专列而非客车。他十分笃定,在此之前根本没有这列火车。当他按捺不住激动,打算去找她汇报这件事时,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明显的事实:
这些故事的画面没头没尾,一个紧挨着一个,场景间彼此交融渗透,某些个元素会突然纠缠在一起,故事也会随即出现另一种版本,就像同一首歌里出现了两种声音。
是她做了这列火车,之前的鸭子也同样出自她的手笔。此时,他呆立许久,抽了根烟,然后慢慢做回了自己手头的工作,去修补一条破损的排水沟,又清扫院子,焚烧落叶。后来他也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了解了这一切。他欣然接受了那列火车,就当它一直存在。有时他担心,她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傻瓜?但随即释然了,自己已经一把年纪,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她对我作何感想,又与我何干?她毕竟是位失去孩子的寡妇,理应得到特殊的谅解。因此第二年里,他在她警惕的目光注视下清理水塘的盒子,拂去火车上的灰垢,就像给耶稣、圣母和三博士的雕像除尘那样。矿工红色的头巾、带有花园的小房子、房子平台上围坐在桌子旁的一家人、一队士兵以及紧随其后的坦克、在圣殿布道的青年耶稣、风车、婚礼上跳舞的情侣、废墟旁的脚手架和工作中的泥瓦匠……一件件蒙尘的事物重新焕发了光彩。此时的他甚至已经不会去想这里曾经有什么,又添加过什么。他感觉,不管场景中多出什么,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理所当然的地方,完美地融入充满天使的全景画中。是的,这里同样适合放置那些身穿血迹斑驳白衬衫的细小人偶、带有微型刀片的断头台、铁丝网围起来的广场上的灰色身影、伸出细小如针却森然可畏的卡宾枪管的警卫塔。他想,就任由这些存在吧。就让那焚为焦土的村庄、化作瓦砾的城市、林立着细如火柴的十字架的微型墓地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吧。就由着她做去吧,他想,反正她是做好事,又不是搞破坏,她所做的已经超出了本职的修理和维护范畴,可以说是锦上添花。
在这片广阔的天空背景下,后面的几幕已经逐渐摆脱了宗教主题,令人颇感欣慰。随后出现的是用木板和纸板搭建的丘陵、村庄、城镇、矿井和工厂的立体模型。在这一层,人物雕像更显得活灵活现,尽管它们依旧不能活动。在精雕细琢的矿工身上,可以看到制服的最后一粒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穿裙子的女人们戴着的小帽令人联想到圣诞曲奇饼,男人们身着西装。更近处还有一些人,看服饰都是少数民族,好一幅熙熙攘攘的图景。在这片静止的宇宙间一下子上演了几十个故事——三博士在明星的指引下来到马厩朝拜圣婴;旁边是已经长大的耶稣在探身亲吻犹大;庞蒂乌斯·彼拉多在酷似维多利亚时代餐具的水盆中洗手,而他身后有一头驴子,它长着一副可笑的老鼠脸,正驮着神圣家庭从山坡上劳作的矿工间走过,躲避希律王的屠杀。山上那个通向山腹的矿坑就像“芝麻开门”故事里的宝藏,因为里面的煤熠熠闪光——它由棕红色的彩虹云母制成。在村庄的房屋周围,牛群悠闲地吃着牧草,其后赫然出现的是红砖外墙围起来的工厂和一条公路,路上开的满是款式古旧的小汽车,朝觐圣婴的僧侣队伍距离这条路太近了,看起来十分危险。
就这样,又过去了几年。其间也曾出现过几次机械故障,有一次比较严重,还特地从波兰中部请了专家来解决,结果也无济于事。专家命令彻底关闭耶稣诞生场景,不再转动曲柄。还是科瓦尔斯卡主动承担了责任,让M先生修理了损坏的轴承,更换了两个齿轮和一个小杠杆,才解决了问题。远在华沙的报纸对巴尔多的耶稣诞生场景进行了报道,自此吸引了那些沿山路远行的旅行者专程下山到巴尔多参观。甚至那些开车过境的、去捷克或者从捷克返回的、徒步旅行的、探亲访友的人,还有出公差路过的公务员和卡车司机,所有途经此处的人都被耶稣诞生场景所吸引,争相造访,欲一睹为快。
这一切,已经足够让那些无聊得前来参观耶稣诞生场景的旅行者瞠目结舌了。玛利亚·科瓦尔斯卡成了这里唯一的导游,她催促着游客们向前行进,在绕场一周之后,再将他们引导到参观开始的入口处——这也是结束参观的出口,孩子们赞不绝口,大人们也惊叹着纷纷议论。
科瓦尔斯卡颇有远见,她准备了一本让参观者写观后感的纪念留言簿。她想确保每个参观者都深受感动,让他们必须在场景下为这本普通的留言簿签字。方式看起来有点怪异,她将参观人群拉到小桌子前,请他们握起留言簿上用细绳绑着的铅笔写下感想,诸如:“我来自克拉科夫,看过很多的耶稣诞生场景,但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令人感到出乎意料的一座。”或者:“来自格但斯克的玛蕾霞:我今年八岁,我最喜欢新娘和婚礼了,还有婚礼的舞蹈。”还有:“我叫托马斯·舒尔茨,这太棒啦!”[8]
在顶部天台上,接近天穹远端的那些雕像变得很小,就像是木制的钉子,只能大致看出人形轮廓。若想看清这里描绘的具体细节,恐怕需要作个弊,把玻璃取下来,伸头进去拿个放大镜仔细观瞧。
这本留言簿是巴尔多的耶稣诞生场景留下的唯一纪念品。1957年的春季暴雨之后,就像过去历史中多次上演的一样,再次发生了山体滑坡。耶稣诞生场景所在的建筑遭到了严重破坏,其中一面墙倒塌,使整个机构毁于一旦。从弗罗茨瓦夫大学来的几位专家也回天乏术。科学家们拆解了剩下的部分,连同泥土中挖出的一些残余物件运往博物馆,封存在一个个盒子里。支离破碎的耶稣诞生场景自此长眠于仓库里,在那里等待着更美好的时光。注定无法将它恢复原貌了,尤其在科瓦尔斯卡去世之后,再没有人知道它曾经的真正模样。她死后留下了一本小册子,里面有若干模糊不清的照片,还有几张剪报、几篇战前的回忆以及M先生不太可靠的记忆,当时他还在世。
亚当与夏娃在苹果树下的故事场景构成了懵懂而欢乐的主题,两人体态优雅,赤身相对而立,看向对方的目光中充满爱意,显然这一幕发生在他们尚未偷吃禁果之前。随着相邻墙面上野草莓大小的苹果和隐藏在乌云之后的金色利剑登场,关于堕落的主题羞耻地上演了,随后出现的是该隐和亚伯兄弟阋墙,接下来便毫无过渡地生硬衔接到老人诺亚赶着异国动物上船的画面。在摩西举手用木杖击打磐石之后,又有其他先知或是重要人物现身,这些形象具体都是谁还不太好说,需要在十二门徒、七大天使和某个十人组合中进行对比鉴定。
但是,如果将来有人想重建它,还是有个模式、有种理念可循的:
这一切成为天空、风光、场景和雕塑的背景,甚至成为缺乏线性秩序的时间的背景,就像龙卷风一样在这个玻璃盒子中无序地旋转着。
耶稣诞生场景必须包罗万象。既然神的诞生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神光普照万事万物,巨细无遗,那么结论就显而易见了:
可以确定的是,耶稣诞生场景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房间是用玻璃建成的立方体,看起来仿若一块巨大的冰块。房间中央矗立着彩绘的木柱,柱中隐藏着机械装置。四个细分场景分布在房间中,每个都有几乎两米宽,然而场景所呈现的空间世界看起来要更为广阔,因为之前的艺术家们通过戏剧化的视角,运用空间堆砌、扩容倍增、拆分布置等手法,将这个空间打造成一个大全景,并以同样的小把戏设置了一个带台阶的唱诗台,使“远处”融入无尽的“天空”。玻璃内墙上超凡的彩绘壁画进一步强调了空间的纵深感,墙内隐藏的机械装置驱动着各类雕像的移动,玻璃上描绘的所有事物都以半透明的状态存在——动物、人类、魔鬼、恶魔、天使、昆虫、杂种、怪兽的形象似乎飘浮在彩绘的空气中。这些轮廓相互交叠,它们斑斓绚丽的色彩在旋转时似乎连成片,看起来数量翻了几倍,就像陷入了一场变幻莫测、生生不息的永恒运动中。其中运用的一些透视绘画技法至今仍然清晰可辨,其效果引人遐思,让平坦的空间看起来仿佛有了某种深度,让众生延展到另外一个无尽的维度。天空被这类稍纵即逝而又难以捉摸的形状填满,它们从一个个最微观的空间中诞生,仿佛吹出成千上万个幻灭不定的肥皂泡,笼罩了整个景观。它们点缀着天空,又似乎在彼此观察着,谁的动作也逃不过余者的眼睛。而反复折射之后倍增的目光又成千上万次看向观众,似专心致志,又别有深意。
无须把神诞生的时刻向世界展现,而恰恰相反,整个世界应该把自己展现给神的诞生,把全世界都带到神诞生的场景之前,将所有的一切依次带入场景内,把每个物体、每个最细微的东西、每个人都带到圣婴面前,对他说:这就是他,是约翰,是玛丽,是彼得,是托马斯,你们彼此认识一下吧。
今天已经很难确定战争刚结束的时候耶稣诞生场景的境况如何,我们只能从这位科瓦尔斯卡女士的论文里获取一些信息。她孜孜不倦地查阅了所有能够获得的资料来源,其中大多数是德语文献。她用搜寻到的照片为自己的论述做佐证,但遗憾的是,照片的拍摄质量往往欠佳,细节大多模糊不清。
同样,每种动物,小到昆虫,巨如大象、长颈鹿,都需要像带进挪亚方舟那样带到耶稣诞生场景里。最后还应该把世界上其他的全部存在都带来,不管它是好还是坏,只要它是客观的存在。所以无论是战争、开采的煤矿、足球比赛、洪水、银行、火车站、民主选举、通货膨胀、家庭暴力、五一劳动节游行、高档时装、马背上的假期、老爷车的收藏、心理分析、核物理学、文学还是现代艺术,世间万事万物都应该呈现给耶稣诞生场景。而且必须相信,冥冥中那种令人窒息的秩序将会把这一切完美地拼接在一幅图景中,连接成一套机制,将所有人与物绑定在一起,重复着永恒的运动。
上述详细信息是巴尔多的一位女居民在论文中阐述的,我们姑且称她为“玛利亚·科瓦尔斯卡”,以此掩盖她的真名,因为从后续要讲述的事实来看,我认为很有必要给她化名。据说她是一位来自格罗德诺[7]的女教师,同时还是一位画家,她像其他居民一样在二战结束后的1946年冬天迁居至此。还有人说,在从东方迁移过来的途中,她的孩子夭折了,或许就在那个寒冷的除夕夜;而她的丈夫早在几年前就遭俄国人逮捕,被带到了东方。我也无法确认这些信息的准确性。她拥有艺术专业的高等学历,保护古迹的任务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她的头上。多亏这份工作,她甚至得到了一套住房。那是一座阴森的、依山而建的平层建筑,她的住所和耶稣诞生场景同处在这一片屋檐之下。
最后我想补充的是,科瓦尔斯卡在灾害发生两年后去世了。M先生说,她患了癌症。M先生也失去了在耶稣诞生场景的那份好差事,为了攒够退休后的生活费,从此他转行做了一份奇怪的工作:在某个巡回游乐园的“恐怖鬼屋”专门做吓唬小孩儿的事,这个游乐园因为某种原因来到巴尔多过冬并驻扎下来。他披着黑风衣,用颜料把脸画得惨白,从厚重的窗帘后猛地扑出来,还把锁链扯得嘎嘎作响。导游手册的版本更新十分缓慢,书里仍未删去推荐旅行者来巴尔多参观耶稣诞生场景的内容,因此盲从导游手册慕名而来的游客们倍感失望,他们最终只得去了游乐园,也算不虚此行。很难说红色灯光闪耀下的石像鬼或是从拐角处跳出的怪物是否能带给他们真正的恐惧,重要的是,当他们回归光天化日之下时,立刻就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整条幽深的山谷、整座陌生的小城,还有那本没有实现诺言的导游手册。他们朝着自己坚不可摧的目标,继续前进。
对巴尔多城耶稣诞生场景的最早记述可见诸1591年耶稣会一篇题为《重返克沃兹科[5]》的拉丁语文件。至于当时耶稣降生场景的外观和具体创建时间,目前尚无据可考。耶稣会的反改革者可能决定对其进行扩建,让它承载更多的辉煌。他们热衷于宣扬神圣的荣耀,梦想着建造栩栩如生的动态化场景。为了让天使讲道更令人信服,祂必须时隐时现;为了让小耶稣在圣殿中的教导更生动,祂的手臂要挥动起来,星星也要像蓝色的蜗牛一样,能缓慢地从木制天穹上划过。为此,他们从蒂罗尔[6]请来了一位建造耶稣降生场景的专家——科萨韦利·尼撒。他历经数载,为扩建和完善耶稣诞生场景呕心沥血,但不久就去世了。好在他留下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学生:米哈乌·克拉赫尔,出身本地,徒承师志,继续为此奋斗不休。但是,如果说尼撒在每个人物和动物的细节刻画上都力求逼真与精致,以图极致的形似,那么克拉赫尔则顺应了不断变化的时代潮流,更重风格化和简化,以图神似。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耶稣诞生场景中包容了两个种族、两类动物。克拉赫尔也日渐衰老,他死后,米哈乌·依格纳西子承父业。他的手艺又是另一种风格,而且随着前任雇主的相继离世,他对创作意图知之甚少。如此这般,耶稣诞生场景见证着一任又一任创作者的生死更迭,悄然有序地自我发展起来。然后,又来了一个叫耶司克的人,他是祭坛的建造者。这座祭坛使耶稣诞生场景的景深大幅延长,他由此建造了更远的布景和天空。在他之后,一位来自当时欧洲规模化制作耶稣诞生场景的重镇克拉利基的捷克人投身到这项工作中。他遵循蒂罗尔的时尚,给场景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呈现出类似于木偶剧院的效果。自此,那些古旧的小人儿被安装在运动带上,安装到观众看不到的隐藏支架上,用一个简单的曲柄驱动机构就能让它们活起来。这个捷克人或者他的继任者又为场景添加了更多的细分布景,神圣家庭所置身的洞窟就被推到了第二层布景,因此必须将各类五颜六色的人物、动物、房屋、树木和物件抽离出来,人物将走出来围绕着场景转圈,然后各自回归初始位置。因此,当十九世纪最著名的耶稣降生场景专家、隐士海尔比格到来时,他能够为巴尔多的耶稣诞生场景做出的改善唯有空间应用一途了。他采用了一种非常原始的方式,将整个空间封装在一个大型玻璃立方体中,围绕着轴心旋转,起始与终结被连接在一起,也就是说,他所做的事永远地颠覆了时间的线性。
【注释】
圣弗兰西斯[4]可谓史上第一个导演,他将耶稣放置在芬芳的干草上,以这个细微的动作开启了耶稣诞生的场景,同时唤起了人类的情感。在此处,人类身体的脆弱与宇宙宏大的叙事交织在一起,时间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时间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知道,它一旦脱离故事情节,就丧失了生命力,还不如不存在,所以就要以同样的节奏周而复始地循环演绎这段故事——天使报喜,骑驴逃脱,寻找庇护所,发现洞窟,至暗时刻中圣母秘密地诞下圣婴,自此光明频频降临。天空中必须有一颗指路明星,必须有三王来朝,还必须有大量令人眼花缭乱的细节,这些人物的形象得益于机械驱动,可以不停地重复鞠躬的动作,如此谦卑的举动让人十分赏心悦目。还有空间,也想对此有所增益。里斯本、萨拉戈萨、布拉格、慕尼黑、维也纳、奥洛穆茨、布尔诺、克拉科夫、利沃夫乃至遥远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地球上每个地方都希望见证耶稣的诞生,并赋予之本土化的特色。当地的植物元素被纷纷添加进来,不仅是苹果或者石榴等具体植物,还有成片的马铃薯田和柑橘林……就像空间的加入一样,各类物料也不甘寂寞,争相参与到见证耶稣诞生的场景中,制作耶稣像的材料开始变得五花八门,有石蜡、玻璃、陶土、木材、石料,甚至还有象牙。耶稣像的尺寸不再固定,小如掌上玩偶,大到真人等身,有的更为巨大,因为祂是神,无须用人类的身材来衡量。
[1] 波兰下西里西亚省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城,坐落在苏台德山脉的峡谷中,被称为“克沃兹科盆地的黄金门户”。
自此,又多出了黄牛和驴子,它们沉默地打量着赤裸的婴儿,眼神中充满了疑问:“人类的神也是为了动物而降生的吗?”“是的,是的。”圣母轻轻地回答,一手指向羔羊。接着,在一颗明星的指引下,三博士造访马棚。[3]天使们与好奇的牧羊人为伍,也未感到丝毫不快。加入的角色越来越多,就像一年一度的大集市一样,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2] 苏台德山脉位于欧洲中部,地处波兰、捷克边境,余脉伸入德国境内。山脉为西北—东南走向。
耶稣诞生场景的构建和一座城市的创建存在相通之处,进程缓慢而又充满耐心,从一个象征着神圣的标志性地点开始。最初,在每座教堂中设置的仅有马槽,这是神降生的那个平凡而又奇异的所在。然后,有人开始壮起胆子在马槽中添加了一个婴儿的雕像。再后来,婴儿的母亲也出现了,圣母以卧姿怀抱着圣婴,圣婴周身放射出明亮的光芒,对比之下,圣母的脸色开始变得黯淡。但是修正的过程一旦开始,就会持续不断地完善,日臻完美。既然有了一对母子,那么接下来肯定需要一个男人,还得有人来见证这一神圣事件,于是人物和动物相继登场。大自然也要对神的诞生表达赞叹,洞窟、天穹、星辰的元素次第加入,天使们躲在空中的云幕后惊喜地观察着。
[3] 东方三博士是《圣经》中的人物。据《圣经·马太福音》记载,三位博士在东方看见一颗大星,于是跟着它来到了耶稣基督的出生地伯利恒,后文的“三王来朝”就是这一典故。
不知是谁萌发出重现耶稣诞生场景的创意,他参考了福音书中的几句话,综合了在支离破碎的经文残卷中发现的几处异象,又想起了伪经中记载的数段野史。
[4] 圣弗兰西斯·波吉亚(1510—1572),第三任耶稣会总会长。他为基督教传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于1670年被册封为“圣徒”。
选择这一天绝非偶然,一定是考虑到了人的悲伤。当白天变得最短,凛凛寒风从北方袭来,感觉到太阳将再也不会勇敢地攀升到天顶时,人就会产生这样的印象:绿色只是梦想中的颜色,在现实中并不存在,至于花朵绽放,更是发生在遥不可及之处的神迹。
[5] 波兰西南部瓦乌布日赫省下辖城市,位于尼斯克沃兹卡河上游的山间盆地中,历史上是波兰与波希米亚间的交通枢纽,现为波兰与捷克之间的交通要道。
您知道吗,直到354年的12月25日,得益于教皇利比贝乌斯的谕令,人们才第一次庆祝圣诞节。那么在之前的三个半世纪里,上帝诞生之日并没有得到人们的多少关注。一年一度的主显日,是否就像一片枯叶的坠落,寂然无声?
[6] 蒂罗尔地区大部分位于阿尔卑斯山地带。1919年,蒂罗尔南部平原划归意大利,北部山区由奥地利管辖,成立蒂罗尔州。
一条小河在谷底蜿蜒流淌,鳞次栉比的房屋沿河而建,两岸建筑相映成趣,一座座桥梁像扣襻一样将河流两岸纽结在一起。城中有两座教堂、一所修道院、一间餐厅和几家供应当地特色菜杏仁鳟鱼的小酒吧,此外还有两所小学、一所职业学校和一家小型工厂。一间温泉疗养院也是必不可少,昔日宾客络绎,专程来此享受矿物温泉的荡涤,而今尚存的唯有一条木结构长廊,几棵早已枯朽的梧桐树,以及被石凳环围的温泉口。曾经热闹一时的公园也成了遗址,只有一部分存留下来,园中开满了杜鹃花。当然还能看到耶稣诞生场景。
[7] 位于涅曼河畔,属波兰故地,现属于白俄罗斯。
从西里西亚到捷克的古商道经过此地,得益于此,这里逐渐形成了一座小城。人们在谷地定居下来,并没有尝试开拓陡峭的山坡。历史上曾发生过几次因暴雨或轻微地震造成的山体滑坡,摧毁了许多房舍,不少居民罹难。如今,矗立在小城之侧的山峰都光秃秃地裸露着岩石,连树木都没有勇气冒险在此生存。从很远处就可以看到那片混杂着岩石的红色土地,仿若苍翠森林里的一道狰狞伤口。这座夹在狭窄山谷里的城市看起来如同被塞进了整形外科的紧身束胸衣里,似乎它的两侧离了险峻斜坡的支撑,就会立刻崩解。
[8] 原文为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