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天夜里,我被一阵尖叫、哀号声吵醒。在树木中间我看到了一片迟疑、惨淡的白色光芒。我开始哆哆嗦嗦地走向亮光处,手里紧攥着石头,牙齿直打战。就像战前我看的那些恐怖电影里一样,而我此刻就像电影的主角,不由自主地进入埋伏着凶手的地下室。我被一片黑暗中危险而可怕的亮光吸引着。这部电影将随着我的死而告终,我心想。我在一条树根上踉跄绊倒,觉得自己遭受了袭击。我闭眼在那儿躺了好一会,就像有个冰冷的魔鬼踩住了我的脖子。当我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树上一团锯齿状的蘑菇。早晨再看,那丛蘑菇只呈现出一片白色。
早晨,我被舒适度欠佳的石头床硌醒了,浑身僵硬。在湖里洗了个澡,站在朝阳下晒干自己时,我发现矿泉水在头发上留下了白色的结晶,就像我一夜之间白了头,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我一边用手抓起鱼,一边喃喃地向它道歉,当我需要把鱼串在棍子上时,鱼为这不友好的行为投来困惑、愤怒的眼神,我双手合十。点燃一堆火,我小心维护着,以便烧到晚上而不熄灭。我走在水边的灌木丛中,在那儿发现了一种白色的植物茎,其味道甜美,鲜嫩堪比芦笋。我还找到了鸟窝,里面通常会有几个带有斑点的鸟蛋,我伸手掏了两个,希望鸟儿不会注意到这个损失。我以前在一本书上曾经读到过,动物最多只能数到四。我长久地打量自己的身体——胳膊被太阳晒脱了皮,整个人变得形销骨立。我喜欢现在的自己,因为从前我的体态偏胖,总爱下意识地收腹。我重复着扣上西装纽扣的动作,就像在咖啡馆的桌前站起身,要做自我介绍时一样。“我叫E。”我说道。“我叫鲁滨孙。”那个“我”回答。我们沉默地坐着,这家伙的存在着实给我带来了些许欢乐。然而鲁滨孙的幻影很快就消失了。
会发光的蘑菇,似乎已经死了,只是有某些发光的生命存在的迹象。我曾经在某本书上读到过“磷”,磷的自燃会发光。但这些知识从未以任何方式与眼前的景象有所关联,只是给我带来过某种非人类存在的预感,是冷酷、易碎、自行其是、与人的身体完全无关的存在。
我用汗衫做成网兜,用它捕了一些温顺的鱼。吃饱后,我躺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检阅着在我口下暂时幸免的鱼儿组成的游行队伍。然后我睡了一会。醒来后,浅湖与小潭都暗了下来,蔚蓝变成了靛青。已经太晚了,赶不及回到下面了,因此我退回白天被太阳晒热的那片巨石,在几乎与其垂直的方向,我发现了一个岩洞,就像一个为展示雕像做准备用的石窟。我坐在那里,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黑夜以百万种声音惊扰着我——就像黑暗在耳边被刨子削成碎末。
早晨,我举着棍子朝那里走去,准备消灭掉那些真菌。它们让我联想到魔鬼下巴上长的“山羊胡子”——看起来很纯真,也毫无罪恶感。我不敢下手。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座满是岩石的岛屿上,会在最中心的位置有一个神赐般的美妙所在,一个湿润而亲昵的角落,一个感性、精致、绿意盎然的神秘桃源。静谧的小水潭,纯白的潭底,小鱼欢快地嬉戏。当我步入水中时,鱼儿不逃不避,只是惊讶于这个陌生的形体,围着我转来转去,我甚至可以抚摸它们的脊背,让它们吃惊地呆愣住片刻,似乎是惊讶于还有类似抚摸这样的感觉存在。水尝起来很不寻常,带有一种钙质或者矿物质的味道。我恍然大悟,溪水流经的岩石恐怕蕴含某种可溶性的矿物质,难怪那些垂落在水中的树枝经过一段时间浸泡后,都会被一层奇妙的白色盐渍所覆盖。
您看看森林,森林里生长着成百上千棵树,每棵树上又有数以万计的叶子,每片叶子上又纠缠着数之不尽的脉络纤维。要知道,在纤维中又有无以计数的植物细胞,而细胞里还有些什么?组成它们的分子,之后还有原子,如最新发现的那样,还存在着组成原子的更细微的粒子——在这个岛上的每个行动看起来也是如此。行动始于一个笼统的想法,随后形成清晰明确的计划——建造一个避难小屋,我开始为此收集木棍、树枝,选择地点。但当我真正启动了工作,每项活动都会呈现出没完没了的细节。我由此展开了一次进入前所未知领域的旅程,它不断地把我引向其他行动——那些更为琐碎,也更易夭折,甚至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行动。它使我产生了其他想法,有时是奇怪的想法,有时是极其简单的想法,简单到我觉得都不值得去思考。每一项活动都由无穷无尽的更细微的活动组成,这些细微活动同样无限可分,永无止境。此外,它们共同创建了一张网,就像精准的行程时刻表一样运转,安排转车衔接、更换线路和改变方向。我在海滩上搜寻原木的途中意外发现了溪流的入海口,从而引发了我对两种不同性质的水体相互交融的思考。将两根棍子绑在一起的需求,又让我发现了坚韧而细密的草叶,还激发了我关于播种和谷物的梦想。让我产生饥饿感的画面促使我去钓鱼,但我钓起来的不是鱼,而是一块平坦的石头,它就变成了我的餐桌。既然有了餐桌,是不是还应该有餐椅……日子就在这些混乱的活动中浑浑噩噩地流淌着。我生长在了岛上,就像蘑菇生长在树皮上一样。也许我跟它一样,也在黑夜中散发着天空映照的白光。
两峰之间有茂林幽谷,绵延不绝。当我决定下去一探究竟时,并没有期待遇到什么奇景。未想到居然有一条小溪从陡峭的山峰上飞流直下,化作一道绝美的瀑布,在飞溅而起的层层水雾间,穿过巨石的罅隙,奔流至地势平缓之处,在一个水光潋滟的浅湖中安静了片刻,便慵懒地继续流淌,直抵更低的所在,注入一片足球场大小的水潭。潭水蔚蓝澄澈,让我惊艳不已,不由得睁大眼睛,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色彩冲击。几条支流于此处分道扬镳,潺潺缓流,一路向东汇入大海。幽谷深涧中充溢着甜美的水汽,菟丝丛生,苔蕨苍翠,池沼星罗棋布,浓密的灌木丛在千年的朽木间恣意生长,葳葳蕤蕤。竟是如此胜境。
有时,尤其当我看着大海,还是会想到自己。我的头脑里一直都充满了自己,仍然是第一人称,但在这个第一人称的思维里,已经有两个“我”存在,一个是担忧的,另一个是被担忧的。同时,面对这种意外的分裂,第三个“我”也呼之欲出了,这个“我”将分辨出谁是那个担忧的,谁又是那个被担忧的。我惶恐地注意到我自己内部产生的可怕而庞大的空间,一个由投机、思维、画面、激情等元素组成的空间。这空间像个带孔的漏斗,所有一切都通过它从一个地方漏到了另一个地方,短暂地出现和停留,然后就消失了。就像一条宽阔的、浑浊的、湍急的河流,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愤怒地咆哮着,流淌而过。
岛屿总体呈长方形,基于拔海而起的两座岩石山峰,如一对不对称的巨大乳房。一山平缓多石,山间绿荫如盖;另一山岩石嶙峋,峰上寸草不生。
您会问,我为什么要啰唆这些?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讲出事情的结尾,某一天出现了一条看似无人的空船?我为什么要絮絮叨叨地描绘棍子、日落、我的发呆、我思想的消失?为什么我认为您会关心这些事?因为我敢肯定,每件鸡毛蒜皮的琐事在整个体验链条中都具有无与伦比的重要位置。直到在岛上,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流放之地,我才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每分每秒对于这个世界都举足轻重。
我的想法也是一样,就像雪球一样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滚动它的时间越长,雪球就变得越大,势不可当又令人欲罢不能,然后它会突然间完全融化、崩解。举个例子,我想建一个避难所,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心无旁骛地琢磨此事,绞尽脑汁做计划,又不断修订完善。愿景的力量强大无比,我开始着手付诸实施。然而房顶和两堵墙的倒塌也同时摧毁了我的意志。建造避难小屋的想法随之土崩瓦解,我被自己折腾累了,之后再也没有搭造什么建筑的动力。
我不停地在岛上游荡,没有一刻休息,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行至蔚蓝色溪流的入海口,此时我开始想念山上的两个湖泊,但大海将我留在它的身边。假如再也看不到它们会怎么样呢?假如我被关在这座岛上,被藏起来,被活埋了该怎么办?大海给了我希望。我必须像梦游一样绕着岛转圈。每天起床后就开始巡逻,好像这就是我的职业。
在岛上,做梦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我清晨醒来后,如果不说几句话(不管对谁说,哪怕是对电话说——为了在形式上与世界保持着联系),就会继续做着夜里的梦。从这个意义上讲,梦并不是现实的反义词,而只是言语的反义词。因此,如若我醒来后没有说一句话,梦就会不知不觉地持续到中午前,有时梦会不断增强,甚至会持续到晚上。通常在夕阳西下、暮霭沉沉之时,梦会变得最为强大。而当我躺下睡觉,反而无法成眠了,因为我其实一直在睡梦中——只要闭上眼睛休息便等同于睡觉。在这种状态下所看到的东西,通常会引起不安,让人失去平衡。贝壳——拥有完美的形状,外观对称,散发着金属光泽,仿佛几个世纪前用最精密的机床加工出的物件,以简单的几何形状被摆在沙滩上——三角形、正方形或是星形。岸边的波浪线——当然是完美的正弦波,重复着固有的频率,将岛屿环绕在一圈平静的花环中,拍打海岸的节奏可以轻松地用数学公式记录下来。那天空中的绚丽晚霞映射出的光谱——从黄色到紫色,与光学教科书中所见的一样。还有那些被海浪雕琢过的石头上的神秘符文,是字母吗?我将这些石头收集起来放到远离海水、浪潮再也冲刷不到的地方,但有一段时间我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我想去找回时,它们已经渺然无踪。
蔚蓝溪流后面的路径将岛的另一面展示在我的面前,那是一方更为平坦的天地,山坡上长满了橄榄树和无花果树。这让我十分高兴,因为我意识到,收成已经指日可待了,还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那种。我转而想到,果熟蒂落之时,我恐怕已经走到了其他地方,于是又感到一阵难过。我用舌尖尝了尝无花果柔软的绿色果肉,发现它还未成熟,十分青涩。我又想到了用阳光把它们晒干的技术,就好像我知道自己会困于此处多久,要将这段苦难时间延伸到一个无法描述的未来一样。我用手指摸了摸硬邦邦的、覆盖着银色外皮的橄榄,紧接着尝到了无比苦涩的滋味。
我做过的各色梦里,唯一的好梦就是关于食物的梦。我在梦中大快朵颐,也许这才是我没有被饿死的原因。
在觅食探险之际我突然注意到,这个小果园被一道石头垒砌的墙包围着,墙垒得中规中矩,无疑是出自人类之手。果园与围墙形成了一个崎岖不平的农场,我猜想,这里也许曾经放养过绵羊或者山羊。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高兴还是失望。我回到小屋,但已经再也无法找回原来的平静,我一直笃信,这座岛归我独享。难道这里还住着个离群索居的孤独牧羊人?也许还有一间茅草屋,里面生着炉火,有炊烟袅袅飘向天空。这道人造的石墙堪比粗俗的铭文,就像在公园的树上刻着的“到此一游”一样。
在这里,取而代之的是单调的饥饿感,我已经与它和谐相处了。饥饿可以用来形容这座岛屿,就像用广阔来形容海洋,以辽阔来形容天空一样,这是一座饥饿的岛屿。鱼永远无法让我吃饱,包括那些牡蛎和散落在四处的发酵过的半烂无花果,都不能填饱我的胃。我渴望面包、面粉和燕麦。一想到甜甜圈,我就能垂涎三尺。我看着草地和去年留下的草种子,心里想着从种子到撒着糖霜的甜甜圈需要多么漫长的道路啊,简直无法想象。
斜坡一定是当年葡萄园的遗迹,当年的主人一定均匀地、成行地种下葡萄藤,然而现在已经看不出任何秩序的痕迹,眼前只有杂乱无章的荒草丛。葡萄藤大多早已枯死,只能从一条条扭曲的黑色棍子上看出一点端倪。朝向大海的陡峭梯田已经失去原本的清晰层次,就像一片自然形成的缓坡,石墙的墙头上长满杂草和野黑莓,看起来仿佛缠绕着的一团团铁丝网。我沿这些自然的植被行走,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但很难做到,因为脚下总有干枝枯藤毕剥作响。我联想到了火,火可以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就将整个斜坡燎尽。
还有一样——那就是城市给人的饱腹感,城市不会让人饿死。放眼看去总能看到某家餐厅,好吧,哪怕是小吃店和廉价的蛋糕房,你也可以在那儿买到带着糖霜的甜甜圈,还有犹太老妇人兜售的百吉饼。
在这片灌木丛中出现了一条小径,或者说是一条小径的遗迹,也许只是一条曾经的小溪留下的河床冲痕,所以只能说,这里有一条穿过斜坡的相对平整的泥土带。现在我非常安静地沿着它的中心行走,而身后黄褐色的泥垢上还是留下了我的足迹。这也令人相当不安,就像我在跟踪自己。
啊,我多么想念城市,想念烟筒林立的屋顶上方的低空,想念煤烟的气味,想念路灯洒落在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的清冷辉光,想念四轮马车驶过时的踢踏声,想念汽车的呼啸,想念与路人擦肩而过的感觉,想念从寒冷的街道步入温暖、嘈杂、烟雾缭绕的咖啡馆的一刻,或者伸手拦住空载的出租车,让它带我回到某间私密的公寓,我对那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
小径的结束如同开始一样毫无征兆。我站在一块只有几平方米,覆盖着一簇簇尖锐野草的小高地上,面前是一块平坦的石头,四周还有几块相对较小的石头。这让我联想到小桌子,周围的石头像让人并不怎么舒适的凳子。在石头下面有个坑,没准是口干涸的泉眼,周围有半圆形的残垣断壁。我用手掌抚摸着石头粗糙而发烫的表面,正当我要坐下时,突然看到了上面刻着标记。我凝视了一会,没有看懂。又过了一会我才意识到,我看到了人的笔迹,忙把手缩了回去。
您是否听说过这样一个物理学定律:如果一个粒子处在一个有限的封闭空间内,它会对包裹了自身的环境做出反应——进行圆周运动。当时我对这个定律还没有什么概念,甚至当我了解到它时,也没有想过可以将原子世界的定律如此轻易地套用到人类世界中。好几次,我想登顶岛上的两座岩峰,但每次都失败了。要么被丛生的荆棘所阻隔,要么被凸出的岩石挡住去路,让我不得不另辟蹊径,偏离了计划的路线。最终,往往是经过漫长的跋涉之后又回到了熟悉的起点。也许正因如此,我开始怀疑这座岛,怀疑它对我隐瞒了什么东西,不让我探究它的核心,没准岛上隐藏着宝藏。
首先,这些文字毫无疑问是人类书写的,我感到莫名恐惧。我用手指指着试图读懂,但完全不知所云。我的恐惧愈发强烈,我觉得自己的发现远远超出之前的想象,这里应该是非洲沿岸的某个地方——这文字充满了异域特征,竟然是象形文字。
我爬得越来越高,随着我的漫游,眼中的海也越来越大。当我抵达一座山峰的顶端时,我发现海是无垠的,在极远处与天空模糊地连成一片,望不到尽头。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一座孤岛之上。
我用手拂去发白的枯树叶,发现下面还有内容,只不过已经不再是文字,而是一幅画。甚至不能称其为画,应该说是精致而写实的浅浮雕,尽管受到了咸湿海风的侵蚀,依旧清晰可辨。这一幕场景一直浮现在我眼前,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石头上雕刻的是一个人物形象,他身材苗条,但有些不合比例。不,也不能说是人的形象,因为他有翅膀。也不是天使,因为这个形象动感十足,是个裸奔的孩子,勉强可以算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儿,他带有明显的性别标志。他一条腿弯曲上抬,像要起跳,另一条腿仍在地面支撑。他的双手以优美的姿态伸展开,一只手里拿着某个长条状的物品。他作势欲跳,仿佛立刻就要腾空而起。他的小脸瘦长,眼睛很大。他在用我的眼睛打量着我,而我在用他的眼睛观察着他,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我被他的目光打动,仿佛有片刻失去了意识。我的脑壳一阵疼痛,伴随着嗡嗡耳鸣。我想,我可能是在这片曝晒于烈日下的干燥高原上中了暑。
因此,我最终离开了海滩。我是花了多久才离开,两周,还是三周?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我撕扯掉上衣的袖子绑住自己胀痛的腿,往大地深处进发。
至今我也不知道当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这个石雕刻画的形象是谁,为了纪念谁而雕刻,又想表达什么?那些用读不懂的语言镌刻的铭文又是什么意思?浅浮雕的内容,不论是出于无聊,还是玩笑,抑或源自某种当地的宗教崇拜也好,我只知道,我们的视线曾相互交织,这个裸体的、跳跃的、与某种不可名状的神秘力量紧密相关的形象,让我困惑至今。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必须理解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吗?我们必须弄清所有标志的含义吗?
在这里,每一个未来都可以被描绘为一幅缩略图——经过漫长的一夜,大海将死者抛弃。大海永远不会带来任何生命,这似乎就是大海的天性。它永远只会把死去的残躯扔到岸上:泡烂的藻类、瘫软的无色水母、腐臭变白的鱼尸、黏糊糊的木棍。
恐惧笼罩着我。我觉得马上就会有厄运从天而降,将我碾成齑粉。我会被发现,再也无处躲藏。我向小屋的方向仓皇逃窜,要带走我的全部家当,逃到山上。也许应该把小屋拆掉,这样我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最奇怪的是,我的身体竟然有了性兴奋的反应,这个情况同样吓坏了我。我产生了一种印象,我的身体不再服从我,让我似乎感觉到了别人的存在,即使回到过去,回到了古老的、著名的驱魔招魂仪式上,准备将身体与灵魂再次统一起来,恐怕也无济于事。我沿着沙滩发力狂奔,留在身后的脚印旋即被大海吞噬。当我抵达小屋时,我开始迅速收拾为数不多的物品,我意识到,自己被不久前岛上有人存在的事实吓坏了——要么害怕他,要么去拥抱他,此外别无他法——但这个长翅膀的是人吗?着实吓破了我的胆。我联想起了那晚发光的蘑菇,某种内敛的、静止的生命所显现出来的昏暗亮光。我现在觉得,那块带着翅膀的石头哪怕在光天化日之下都会熠熠闪光。有人把一切毁灭性的矛盾都封印在石头上的图案里:
鱼,我唯一的食物,也来自海洋这个亡者的世界,因此当我从自己设置的陷网中捞出那些扑腾着身子、滑溜溜的鱼时,我的饥饿感和厌恶感相伴而生,又无法分割。这是一种有悖天理的食人行为——这就是我的感受。我以死亡为食。我从死亡那里抓住它细小的面包屑,捞出它冰冷的鱼肉渣,用以喂饱自己。我的身体就像复杂的化学实验室,将死亡转化成生命,将潮湿黏滑的冰冷转化为生机蓬勃的热量。
本已死去的,却刻画出印记;本该待在原地的,却准备跳出来;本是子虚乌有的,却活生生地显灵;本无生命的,却在述说,并通过这种交流方式使自己活了起来。在我的岛上出现了新的未知存在,现在它正在我身后爬行,想吸引我的注意。它正舔食着我的足迹。我觉得,我的岛将在片刻之间就被它的入侵所征服,被渗透、吸收,然后它会满怀嘲讽地用指头戳着我说:“嘿,你在那里,我看得到你。”也有一种可能,这块石头是那个假设中的在这里生活过的牧羊人,那个为橄榄田砌围墙的人留下的一个普通门牌,上面刻着此处的地址,就像为邮局寄信用的。但我总觉得,这块石头所蕴含的内容远不只如此,是某种非人的生命体永恒存在于岛上的标志,这个非人的生命体不可摧毁、不可驯服,若想描述它,还要使用很多以“不”字开头的形容词。不管它是什么,它都在统治着这座岛屿,沉默、隐形、无所不在。
我心怀恐惧,担心大海就是亡者的乐土,是潮湿的冥府——这概念应该在任何一个神话故事中都不曾存在,却让我远避海水。我畏惧在阴暗的沙质海底与水银色海面之间沉浮漂泊的尸体,于是我被困在了岸上。他们低沉又模糊的窃窃私语让人很难听懂,但他们依然需要对话,尽管已经死去。我半闭着眼睛,投出的视线已经不再努力为每个形体赋予意义。固体和悬浊物之间的边界依然存在,这是关于缓慢溶解的秘密。
我的岛,刹那间就易主了。我挣扎求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作徒劳,我耐心探索了每一米海滩,我费尽心机寻找水源和蓄积淡水的地方,我辛辛苦苦垒砌鱼塘,我绞尽脑汁用木棍建造起结构复杂的小屋,我不辞劳苦前往岛的另一面探险,我在石头上晒干贝,我……我的万般心血突然间就成了为别人做的嫁衣,甚至山潭里的白色游鱼也重新认了主人。它的沉默无形地提升了它的威慑力。我突然察觉到它投向我的目光,我为自己在石头边那莫名其妙的勃起感到无比羞愧。一把抓起那件用来充当枕头的毛衣,围绑在屁股上,我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跑去。
我在海滩上睡的最初几夜,总是被一个噩梦惊醒。在梦里,退潮后的海滩上铺满了人类的尸体,一具挨一具躺着,让人联想起晾晒咸鱼干的场景。所有尸体都赤裸着,瘦弱而又灰白。从那之后,每次我走向大海,都害怕噩梦成真,大海最终抛弃了我的同船难友。海滩上出现的任何陌生形体都会吓得我一惊一乍,每段烂树干、每团缠绕在一起的海草,无不让我心惊肉跳。
我努力想忘记在下面看到的东西。我现在开始建造一个新的避难所。海岸已经不再吸引我,那里能够带给我的,一定也只有可怕的东西。夜晚,我躺在刚刚垒好的垫满干草的巢穴,却无法摆脱脑海中那些恐怖的画面。第一幅是从海上漂来的浮尸,第二幅是石头上裸体的有翅人形生物,两幅图景悄然拼接在一起,那个生物在死尸堆中跳来跳去,还用手里的长条状物体碰触尸体,尸体随即变为僵尸,动了起来,在海滩上四处游荡,等着来一艘船将他们的遗骸从岛上运走。再这样下去我怕自己会疯掉,于是开始努力地回忆有关城市的点点滴滴。砖石和水泥铺设的街道上没有一簇杂草,城市的布局十分对称,分得清东西,辨得明南北。饭店里灯火通明,电车铃声此起彼伏。我脑海里随即浮现出有轨电车的车票,票面标注的信息简明扼要又一目了然,票价、时间表,仅此而已。还有日历,上面的每个星期天都用红色标示出来。我想起整齐地摆在书架上的书籍,每一本的书名都历历在目。在街头,坚固的柱子上贴满花花绿绿的广告,珐琅制的路牌上标着街道的名称。这是一个由明确的方向构建的世界。在那里,每个词语都有明确的所指。词典则耐心地将一种语言按照顺序排列,印刷在书页上,然后逐个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百科全书也安然无恙。想要读懂石头上的文字,可能要借助书籍、图书馆员、大学和语言学家的帮助。世界上的每个存在最终都会被理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觉得,最糟糕的事莫过于理解不了石头上铭文的含义,假如我能读懂,就不会这样害怕了,我可以适应它、驯服它、看穿它,我会测量它的广度,潜下去触碰到它的底部,然后返回,把它摸得清清楚楚。可是,它迄今无法辨识,我胡乱猜测所带来的无形恐惧就会不断加剧,最终蔓延到整座岛屿。如果这些文字的意思是“死亡”或者“魔鬼”,那它们岂不是现在就开始慢慢释放出黑暗的诅咒?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感觉吗?
我学会了用侥幸存留下来的眼镜点火,在火上烧烤小鱼,然后贪婪地连鱼骨都吃掉。那时,我短暂地获得了一小段有如孩子般欢乐的时光——原来什么都难不倒我啊!我开始冲动地自言自语,我对自己说,我就像是鲁滨孙,我干脆称呼自己为鲁滨孙,那接下来就出现问题了,那个称呼鲁滨孙的人又是谁呢?于是就有了两个我——一个是灾难前的,一个是灾难后的。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来自不久的将来,而后者的每一分钟都在变成现在。那个“我”,身披大衣,头戴礼帽,沿着利沃夫城的茹乌凯夫斯基大街行走;而此处的这个我,半裸着身子,瘸着腿。我们相互交谈,用这种方式维持着某种虚幻的现实。
在一个炎热的夜晚,西北方向的天际连绵不绝地闪耀着亮光。我以为自己听到了远方沉闷的雷鸣。我满怀希冀地想,也许只是一场遥远的暴风雨吧,但我心知肚明,这无疑是战争的声音。所以,战争还在继续,也许永远也不会结束了,也许会成为自然常态吧?
日复一日,白昼渐长,气温回暖。起初,我只是沿海滩走走,没有考虑过脚下的土地到底会延伸多远。很快,我学会了如何用石头堆砌一条不高的小水坝,这样一来,积水就会回馈给我一些不错的礼物为食:小鱼和螃蟹。我还发现水中有长满了蛤蜊的巨石,当我第一次吃蛤蜊时,忍不住当场呕吐出来,慢慢地我学会了抑制住这种愚蠢的条件反射,那果冻状的肉顺滑地流入我的胃,最终成为我的美味佳肴。我来回徘徊着,感觉到阵阵恐慌袭来,我清楚地记得,因为这正是最糟糕的事——威胁并非来自外界,而是内部。我担心自己会崩溃,因为我失去了自己所熟悉的环境,还有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此时我的头脑再次开始飞速运转起来,各种不好的念头纷至沓来。为了让心绪能够平复,我不得不重复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我时不时地尝试祈祷,非但无效,感觉反而更糟了。一点也不好吃——可以这样来形容。我一直是个无神论者,尽管现在这个词似乎已经褪色而又令人难过。“上帝,我的主……”我满怀羞耻地开始小声地念叨了几遍,我的舌头非常僵硬,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词所代表的准确含义,最终放弃了。我觉得这样更好,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又该如何解释目前所发生的一切呢?
第二天,我莫名其妙地做了个决定:到下面去看看。我往下走着,努力把无花果林里的石头抛到九霄云外。见到海滩时,我如梦初醒,原来自己是被一个隐藏极深的想法吸引过来的,这份渴望无比强烈,当我开始动手实施时,双手都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我开始堆积木材,把手边能捡到的,甚至是计划用来扎一具木筏的,以及从山上、从果树林里能获取的一切木棍都堆在一起。我决定烧起一堆巨大的篝火,当晚就点燃。我想用这种方式唤起别人的注意,不论什么人都行,就算引来的是死亡也在所不惜。整个白天我都在搬运木头,擦伤了胳膊,碰破了腿也毫不在意。我走了很远的路,但有意避开了石头的方向,将橄榄树的干枝枯叶一股脑拖到海滩上。我奢望着希腊渔民能够在自己的渔船上注意到我点的火,如果是商船就更好了。只是不知道这些船在战争期间还会不会出海航行?啊,哪怕被士兵们看到,甚至是德国兵也无所谓。只要他们肯把我带走,就算立即被枪毙,我也无怨无悔。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整座海岛都在满怀嘲讽地看着我。其实,我就是在故意气它。
我能确切记住的只有最初的几天,其实是最初的几个小时。从我开始吃鱼的时候起,时间终于开始运转,之后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就像用空气丝线串起来的珠子一样,总算连成了一体。人们往往通过开始吃当地的食物来证实自己对当前处境的认可,我好像也同意了以生吞两条鱼的形式开启自己的新生活。
中午时分,水面上漂浮的一个轮廓闯入了我的视线。它出现在太阳反射的炫目强光中,试图欺骗我的眼睛。我目不转睛地凝视,心里想,真是好大一棵树啊。后来我才回味过来,我看到的是一艘小船,而且是一艘空船。它看起来太不真实了,像个幽灵。后来,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个形状,我又开始害怕,怕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中午,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我醒了。在一个小水洼里,我赤手抓了两条小鱼。它们扑腾挣扎,我不知道该怎样杀死它们,便将它们扔向了岩石,反复几次,直到它们不再动弹。我又观察了一会,确定它们是真死了,就生吃了下去。
我纵身入海,径直向小船游去。我确定,船上空无一人。此情此景,就像我在山上发现了两个蔚蓝色湖泊和流淌着淡水的小溪一样——当我非常强烈地想象、极度渴望、反复思念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会得到,屡试不爽。如今,我又获得了这样的礼物,一条小船。难道是石头上雕刻的神秘铭文应验了,难道这鬼画符般文字的意思就是“小船”?
我现在跟您讲述的这些,听起来不会太戏剧性,对吧?然而在此前乃至此后我都从来没有想过。我该怎么讲述?我被圈禁了,我不是指自己被困孤岛,也不是说困扰于所处的奇怪环境,毕竟它让我活下来了,让我在死亡面前溜走,依然艰难地活着,就像一滴树脂中被困住的昆虫。我感觉自己身体里好像还囚禁着另一个“我”,我至今都将其视为终极的、完全真实的存在,它曾在真实之光下出现了片刻。而那时的我,则是内部装了另外一个人的容器。我是个蛋壳,是层外皮,而内部早已渴望某个年轻的存在出现,他不成熟,几乎未成形,也没有做好现身世间的准备,那个存在如果真能成功降临,也一定刚刚产生。是否您有时也会认为,我们的生命,就是用来检验这个我们自己创造的“真实自我”出现的可能性?“成功”或者“失败”,我们往往这样去评价自己的人生,其实从根本上来说,成败取决于我们能让这个新生命在我们体内存在多久。这就是当时我所感受到的。好像我就要迸裂、剥落了。我就是那陈年伤口的疮痂。
我还记得看到船身侧面的油漆痕迹时心里的悸动。这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是经过严谨设计、缜密思考、充分计划而得以问世的造物。小船代表了我身后的整个世界——轮船和港口、街道上的鹅卵石和咖啡馆、葡萄酒和甜甜圈、火车时刻表和报纸、钞票和邮局、洗衣房和剧院。我游到这艘突然解救了鲁滨孙的小船旁——现在对我来说,恍如做了一场大梦,其实很有趣,一点儿也不可怕。然后,思想,我的思想再次出现,带着原有的多样性和流动性回归了我的大脑,就像一群小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也再度复出。
太阳下山了,澄澈如洗的天空带着强烈的金属质感,如剃刀般锋锐。真是令人绝望的空寂。我抬起手臂垫着头,然后靠到岩石上,目光呆滞地直望向天空。我试图想象……不,不是去想象某个特定存在,不是某人,不是上帝,而是比我所能看到的更多的内容,比如一个空间,比如无穷无尽。我试图祈祷:“上帝啊,我们的父。”我说着,但那些从我嘴里蹦出的话语就像撞到了玻璃墙一样,又被反弹回来,听起来那么不自然。“上帝。”我又说了一遍,但我感觉就像在说外语一样。尴尬的是,我的谈话对象,据我所知,他根本就不存在。“请吧,请吧,我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终结。”——在这一系列尝试之后,我的思想又回到了之前设定的轨道上。
我使出浑身解数,设法将搁浅在礁石之间的笨重船体解救出来。我把船推到身前,在海浪中挣扎搏斗,几乎被海水呛得窒息。我推着船一路向左,因为我知道那边的水比较浅,当我的脚已经可以触碰到海底时,情况大为改观,剩下的事就容易多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猎物,一条木头鲸鱼,一条拯救我脱离苦海的方舟。海水在不知不觉间涨潮了,我意识到,如果再晚一个小时的话,这艘船就会借着潮汐逃脱,心里一阵后怕。
我当时不得不从院子里折返进屋,因为我忘了拿手套,这时她表现出强烈的不安与惊惶,她命令我在椅子上乖乖坐一会,为我祈求好运。然后景象就是一间家徒四壁、破损严重的公寓,簌簌作响的纱帘随风从破碎的窗侧飘开,轻轻地摩擦着墙壁。“我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终结。”我脑中再次响起了这句话,就好像是对母亲说的,但人影一晃,我随即看到了莉拉,门口留下了她的背影,那是她最后一晚离开家时的情景。也许当时我对她说了这句话,尽管我明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在沙地里啜泣。谷粒沾在我的唇上。
脚能踩到海底时,我也就可以探头看看小船里的情况了。然而我眼中所见,正是我初抵孤岛的那些夜里反复做的噩梦,这是一幅最令我恐惧的景象。好吧,我坦白说,也是我所期望的——小船里,一具尸体赫然入目。尸体脸朝下,俯卧在溅进船舱的积水里,身材瘦小,被一件满是盐渍的棕色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面目,因为脸浸在被鲜血染红的积水里,被黑色的长发遮住了。我撒手放开船,在惊慌中向海岸逃窜。我可能发出了尖叫,踏着炙热的沙子往岩石方向奔去,途中猛然跌倒,沾了满身沙子,爬起来拔腿再跑。我连滚带爬进了小屋,从那里偷眼看去,小船已经自己停泊靠岸,现在正有节奏地、近乎调戏地摩擦着沙滩。诱惑,赤裸裸的诱惑。它是个有虫的苹果,金玉在外,蛆虫其中。
确实,所有的细节都让我回忆起最后的日子。那是一座多雨的港口,我们与帮忙搞到文件的胡子拉碴的男人碰面,他用脏兮兮的双手接过我们递出的一沓钞票,在桌子下面数了好几遍。那是面包蘸橄榄油的味道,在一段饥饿的旅程之后显得格外诱人。雅库布突然变得兴奋不已,意气风发,坐在满是臭虫的小旅馆乌漆墨黑的客房里滔滔不绝起来,好像我们要去的是一个阳光明媚、平安喜乐的应许之地。一早我们进城,用剩下来的一点钱买点食物留待船上吃。一位希腊老妇人给了我们两件几乎一模一样的外套——沙色府绸质地,带有棱角分明的大翻领和大大的硬质橡胶纽扣。然后我们在旅馆等待了几日。为了消磨时光,我们还用纸做成棋子,用铅笔在报纸上画上黑白格。然后,我的思绪跳转到更早的过往,那时我还在自己热爱的那座城市里。咖啡馆、光滑的桌面、斟满伏特加的酒杯、油浸鲱鱼,还有覆盖着糖粉的甜甜圈,一口咬下去微微爆裂开,深黄色的果酱随之溢出,还有那富有弹性的面团。还有,妈妈。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正在厨房的桌子旁弯着腰切白色的洋葱。
我要安葬这具女尸,并永远避开埋骨之所。这个岛上应该拥有一片自己的墓地,就像一个真正的定居点那样。我必须这样做,别无出路。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我一动不动地呆坐,没有进食,完全被这巨大的恐惧吓瘫了。偶尔爬到岩石下面喝几口淡水,然后继续呆坐。我的思想慢慢消逝了。一片空白,就像一条浸了药的绷带,在我脑海中逐渐弥漫开来。心里似乎有一段对话,但它定格在一个句子上,反反复复刺耳地徘徊:“我对你的爱,永远都不会终结。”我完全不知道我这是在和谁对话。我甚至没有试图在心里寻找我说这句话的对象,可奇怪的是,尽管如此,这句话填补了我空白的内心世界,让我又重新找回了自己。或者我说“请吧,请吧”之时,未必是我想请求什么,而可能是我想展示什么。请吧,这是我们说的那个“请吧”,我们这里有个岛屿,那边有海水。请吧,我独自在此。请吧,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了——是怕我会疯掉,因为孤独、饥饿、恐惧而失去理智,最终舍身投海。
我起身后,慢慢挪回海岸边。小船一下一下摩擦着沙子。瘦骨嶙峋、长须垂胸的我就这样站在这条不期而至、诡异万分的灵柩船前。
直到傍晚我才感觉到饥渴难耐,然后我又走向大海,希望能抓条鱼充饥。在一片潮湿的礁石坑洼里,我成功地找到了淡水,一整夜我都老实地守在其中一块岩石旁不敢擅离。我凝视大海,繁星点点的天空与一望无际、暗流涌动的漆黑海面形成了强烈对比。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完美的黑色。我一生都生活在城市中,在那一刻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且毫无价值。就是这样一个我,竟能奇迹般地幸免于难?我觉得,发生的一切不论是对于那些罹难者还是我这个幸存者来说都是残酷的,因为生与死完全脱出了掌控,由不得自己选择,没有任何预设,只有机械的概率,盲目、生硬,如同一台大型宇宙机器发出的轰鸣声。黑沉沉的大海揭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存在”毫无意义。“无”和“有”本是平等的。其实在那恐怖灾难发生的一刻,我想,我就已经死去,是的,我被淹死了。我置身于我以前经常在咖啡厅里讨论时信口闲聊的“死后世界”。我死了。
我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劲儿——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多么孱弱。我把船拖拽到沙滩上,闭上眼睛用胳膊揽住尸体。浸水的衣服让她变得格外沉重。当我成功地将她一半身体拉到船帮之外时,有一捆东西,一个小小的包袱,从她身边掉落下来。我突然间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哇哇的哭声。“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想。解开脏兮兮的毯子,里面果然包裹着一个小孩儿,准确地说,是个婴儿。我不知道他有多大,是几天,还是几个月,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婴儿。我有些激动地将他抱在怀里,心怦怦直跳。
最初的几个小时,以及最初的几天,我都在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我变成了自己的感官,变成了视觉和听觉。我坐在通往山顶的路中间,坐在被太阳烤热的礁石下,眺望着大海。我满怀希望地将视线在海面上一遍一遍扫过,期望能在变幻的海平面上找到一些痕迹——救生艇的边角、甲板的碎片,哪怕是一些垃圾、木板、盒子也好,任何东西都行。我奢望在海平面上能出现某种给我带来安全感的、属于人类的东西,譬如救生快艇和货船,若有飞机飞过就更好了。长时间的注视使我的眼睛刺痛,直至流泪。雨衣在石头上晾干,光滑的绸面上凝积了一层盐晶。
这个轻飘飘的小不点儿笨拙地扭动着身子。我感觉到他的动作,也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散发的温暖。我有点手足无措,害怕抱松了把他摔在地上,又怕抱得太紧让他窒息。我解开湿漉漉、臭烘烘的尿布,原来是个小男孩。他有一头柔软的黑发,闭着的眼睑上,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我看着他,就像看着意外捕获的一条不能吃的怪鱼,一只小海怪。就是这么个小东西,我将他放到旁边岩石的阴影里。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小孩。
我还记得小螃蟹的造访,它们惊讶地站在我面前,满怀戒心地转动着棒状小眼睛,随即逃窜到石头缝里躲了起来。还有不少体态纤小、蹦蹦跳跳的昆虫也来探访了我,它们最终也转身离去。太阳晒干了我的衣服,衣服变成令人不舒服的盐碱硬壳,摩擦得皮肤生疼。我好渴。我想到了雨水,因为下雨留下的淡水一定会积存在岩石凹陷的坑洼里。我蹒跚举步,走向密草丛生的岩石斜坡,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恐怕身处一座孤岛之上。也许是因为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海洋气息,让我感受不到各个方向的差异;也许是因为从不止歇也毫不放缓的风,它根本不把我脚下这片土地放在眼里,似乎只是在它前行道路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障碍。我开始往高处攀爬,因为我想,站在高处就可以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将我面前这个意外世界的全部地理环境一览无余。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看到其他人。
一个沙坑,我挖了很久,沙子总是不断往回流,但岩石阴影下的那个孩子又给我增添了力量。没有埋葬好他的母亲之前,我还不能抱他。我还知道,我不能看她的脸,因为我不能允许死人的眼睛看到我的脸。当她入土为安时,太阳已经快要没入海平线。我将她面朝下安放到这个浅浅的墓穴中,没有为她诵读任何祈祷词,也没有为她感到难过,我只是单纯地害怕她。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很厌恶沉重的尸体和被黑色长发遮盖的脸,畏惧混杂着血和死亡的腥臭味。假如我让她脸朝上躺在沙子里,没准她会在夜里醒过来,起身杀死我。别忘了岛上的恶魔。
我异常清晰地记着这最初几个小时,永远也无法忘记任何一个细节。
我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再挖一个小坑?我走向岩石时,看到孩子在扭动身子呜咽,这说明他还活着,我感到一阵欣慰。我温柔地将他捧在手上,他的小脑袋不停地摇动,所以我必须把他搂在怀中,抱到山岩上的一个洞窟里。附近就有淡水,我笨拙地给他洗了洗身子,他又开始哭,但声音很微弱。孩子的哭声让我联想起小鸟儿的鸣叫,我心中戚戚然,因为我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也养活不了这么小的孩子。我生自己的气,我本可以简单地把他留在那里,那样现在就无须直面他的死亡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一会,我会把他埋到母亲身旁陪葬。这样,我就会忘了这回事。那个胡乱在石头上刻刻画画的上帝或是恶魔,没准会像征税一样征收牺牲品,没准会收走婴儿的生命及未来的一切可能性,来壮大祂或它自身,就像病人喝鸡汤来滋补身体一样。这是欲壑难填的众神和人类心甘情愿的牺牲,譬如这孩子;当然也有不情不愿的牺牲,譬如船上的难友。
我就在那里坐着,直等到夜幕降临。后来我躺在被暖风吹干的鹅卵石上睡着了。我睡得很不安生,时不时惊醒,醒了就无助地望向海平线那边的滚滚浪涛,而无视我背脊下坚实的大地。黎明时分的涨潮,让海水冲刷到了我肿胀的脚,我便退到了岩石上。
天气炎热,所以我让孩子赤身晾干。我看他时,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在看一个人,觉得更像在看一个橡胶小玩具,一个自然界的奇异物产,一个触感温润可人但完全不真实的物件。有时,他会稍微动一下,但动作越来越轻微,次数也越来越少。他会睁开眼睛,盯着破屋顶上透射的阳光。我意识到,必须动手杀死他,这是唯一的人道主义出路,总好过让他慢慢饿死吧?我考虑该怎么下手,是用尿布把他闷死呢,还是另外一种可能最简单的办法——带到岸边,按到水下保持几分钟,然后挖个沙坑埋了。如此一来,我将在沙滩上拥有一具自己亲手贡献的尸体。我的梦想将要成真。我会在那个地方放置一块鹅卵石。
海滩上空空如也。我又回到醒来的地方坐下,异常淡定地想,我就等着吧,等他们自己找过来。
婴儿猛地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窒息。我气恼地起身,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向海边,我不想再听到孩子的哭声。在岸边,我找到了之前设置的捕鱼陷网,几条鱼已经身困其中,我十分满意。从水中把鱼捞出来,扔到石头上摔晕,接着生起一堆篝火,把鱼穿在木棍上,就像串珊瑚项链一样,然后放到火上烧烤。我看向婴儿的方向,开始不自觉地用手指分离出白色的鲜嫩鱼肉,在指间压烂碾碎,又仔细剔除每一根细小的鱼刺,我要把这些柔软的鱼肉带给他。他还不会吃东西,但他的嘴唇因触碰到食物而变得贪婪多动。他睁开眼睛,扭动着小小的头颅,试图寻找不存在的乳头。这是一种多么可怕而又不公的无助感啊,我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婴儿被鱼肉噎住,咳嗽起来,咳到小脸涨红,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反而让我平静下来,我把他抱在怀里。小脑袋上覆盖着深色的绒毛,皮肤上的蓝色静脉像鸟儿一样细腻、清晰、脆弱。孩子充满生气的小嘴在我晒褪色的粗糙衬衫上不断寻找着。我感觉到整个腹部都出现了轻微的收缩,从胸到下腹,就像身体经历了最后一波高潮一样。我记得很清楚。后来,我又感受到了好几次。仿佛我身体的内部正在重组,就像一股电流在从未使用过的新设备上流动。情绪由身体表达,在身体中酝酿。真是一种奇怪的愉悦感,陌生而又令人惊讶。这种感觉对我而言太过强烈了。
我本以为,在海滩上肯定还会见到很多人——带着几个孩子的妇人、那对小情侣、坐在轮椅上病恹恹的老太太和她的儿子(或者护工),以及那几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当然还应该有我的朋友雅库布,他穿着跟我一样的雨衣(我们从做旧货生意的希腊女人那里免费得到的),就在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声袭来的一刻,我们俩还在聊着天。我在海滩上蹒跚行走,寻找着礁石间可能出现的动静时,那些声音再次在我脑海中炸响。我走到海边,又转身向岸,往复寻觅,终无所得。
抱着婴儿走到有淡水的岩石旁,我脱掉衬衣,将它浸入水中,拎着湿润的衣角放到婴儿嘴里。他开始发出咂咂声,贪婪地吮吸着。他迷茫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我很希望能够判断出眼神中所蕴含的意思,他是什么感受,想表达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婴儿只是注意到我,盯着我看而已。我开始为了他而存在。突然间我欣喜地发现,我至少还能解除他的口渴,于是我将衣带浸湿让婴儿吮吸,机械地重复了几次,直到婴儿累得睡着。我僵硬地坐着,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双腿麻木。从那一刻起,我已经做好了不惜牺牲一切的准备,我和他的身体似乎融合在了一起,一定是那收缩的感觉让我们彼此相连。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面向孩子的平坦表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风帆迎风扬起,如同花朵朝向太阳睁开了眼睛。我整个人都围着那小小的身体运转。太阳慢慢地摩擦我的腿,又不断攀升,然后囫囵吞噬了我,似乎要将我烧成灰烬。汗水顺着我裸露的胸部流下,我痒得挠了挠。熟睡的婴儿张着小嘴,脸颊紧贴着我裸露的皮肤。
以上,是我在海滩上醒来之前所能记得的一切。我呆坐着,按摩了一会疼痛的脚踝,直到云收雨歇,烈日高悬,天光大亮。我在口袋里摸到了眼镜,谢天谢地,它没有遗失。
您一定已经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对吧?但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在这漫长的、艳阳高照的时刻里,婴儿变得比我自己更重要。他征服了整座岛屿,岛屿的一切都将为他而存在。假如他死了,岛屿和岛上的一切都将沉入海底,化为乌有。也必将如此,我们将成为亚特兰蒂斯。钓鱼以及围着岛疯狂巡游的种种行为也都会失去意义。
这就是我拼命游往远处的原因。然后天黑了,力竭后即将丧失意识的我紧紧抓住了一块木板。
下午,婴儿又开始哭时,我把干无花果浸泡在水里,心中还进行了一些关于单糖、果糖以及果肉中蕴含的其他营养成分的理性思考,希望这能让他强壮起来。不能自欺欺人,我知道仅靠这些营养肯定远远不够。也许我应该再给他弄点鱼肉糊和一些无花果汁,这样一来就有蛋白质和糖分了。我牵强附会地想,哺乳只是一种人们习惯采用的自然仪式而已,也许根本不需要母乳也能让婴儿活下去。但是这次,婴儿不想喝了,他嘴唇乱动所表达的拒绝,让我的努力变得徒劳无功。甜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在耳郭处糊了一大片。我只得小心地给他擦拭干净。每过一个小时,孩子都变得更虚弱,他手脚发凉。于是我把他抱到太阳下,只用树叶遮住他的脸。当他死去时,至少我会陪在身边为他送终,我哽咽起来。至少……至少……然后,我平躺在孩子旁边,同样赤裸着,紧贴着他,我感觉到身体的肿胀,一定是因为海水浸泡的缘故。我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如果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对自己的那一跳至今记忆犹新,当时脑子里剩下的唯一念头无比强烈:拼命地往前游,拼命游。我还记得,当我没入水中后,我上方有一扇巨大的闸门受到猛烈撞击而砰然关闭。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静默、染上了绿色,飞逝的时间也似乎来了个急刹车。然后我勉强向前游动,身边的世界切换到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奏,缓慢而阴郁。也许是出于恐惧,怕错过见证自己死亡的时刻,我不敢闭上眼睛,因此看到层层叠叠的气泡缓慢而欢快地跳着舞,它们从人的身体上逃逸,一股脑冲向水面。一个个落水的身形突然出现在一片绿色中,他们缓慢地挥动着四肢,然后,有的被某种神秘力量推向闪耀的光芒之中,就像水银般消散于那片水域的上空,有的在半路上就一动不动地死去,然后沉入遥远而神秘的海底。在他们头顶上盘旋着不祥的阴影,反射着船身的炫光,在水银般的天空上如同黑暗的星云,然后这个形状变得越来越庞大,轮廓越来越清晰,实体感愈发强烈。船沉了。
皮肤上传来一阵阵痒意,似乎有人在抚摸我,我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欣慰地确定婴儿还在呼吸。太阳渐渐西下,现在我们躺在即将熄灭的橙色光亮里。我翻了个身,俯卧过去,突然感受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疼痛。朦胧的记忆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一段封存很久的记忆,仲夏的果园中,散发着黑加仑和醋栗的香味。我感受到来自胸部的疼痛,就像十几年前一样,男孩肿胀的乳头隐隐作痛,这是男孩发育变声的青春期的自然现象,是大自然的嘲讽。男人为什么要长出乳头呢,为什么会出现相反性别才该拥有的标志呢?您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
然而在我印象中,自己似乎还在船上,我还没有意识到,也没有接受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似乎还站在船头的栏杆边,犹豫着跳水时是否应该摘下眼镜——如果摘了,还能知道该往哪里游吗?我听见我周围吵吵嚷嚷的嘈杂声,那是充满绝望和恐惧的尖叫声,接着是水花飞溅声。眼见一个个渺小而无力的人影从巨大的船体上纵身跳下,没入水中。(我联想到,仿佛是一棵大型植物在播撒种子。)这跳船溅起的水花声听起来似乎是欢快的,好像是在做游戏,而不是仓皇逃生。
我双膝着地跪了下来,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沙子的裸露躯干。我的乳头肿胀发红。当我触碰其中一个时,竟然溢出一滴乳汁,另一边也一样。我轻轻地把上面的沙子抚掉,随即发现了这是自己身体上迄今为止最为敏感的一个部位——一旦触碰它,可以让我以全新的强烈方式产生刺入身体深处的感觉,近似于某种痛苦,它会让皮肤变得更纤薄、更敏感、更细腻。我似乎曾经听说过,或者是我印象中认为,某些男人会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分泌乳汁。不是那种正常的泌乳,而是代偿性泌乳、试验性泌乳、假性泌乳,就像身体在神秘的行动中提醒自己还有其他的潜能、更多的可能性,甚至一具化身。我现在看向自己的双乳,那就像是一对陌生的怪物,我努力屏住呼吸,以免惊吓到它们。
我坐在海滩上,海滩遍布小鹅卵石,它们在大海日复一日的辛勤打磨下呈现出完美的圆形。这是我能记起来的第一个画面。温暖的雨冲去了我身上的盐水,我扭伤的腿传来一阵剧痛。
初次接触陌生人嘴唇的体验并不令人愉快,尽管对方只是一个婴儿。我笨拙地撑着孩子的头,努力使他的嘴唇贴着我的乳头。但孩子太虚弱了,昏睡着无法吮吸。几滴乳汁沾在他嘴唇上,但嘴唇没有任何反应。也许已经太晚了,如果是这样,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用手指沾了乳汁,放到孩子嘴里。他在昏睡中动了动舌头,于是我又尝试了一次。我触碰到他的口腔内壁,摸到舌头和上腭;我用粗糙的指头搅动他的小嘴,孩子就像一部坏了的小机器,现在又被激活了,他睁开了眼睛,贪婪地扭动着舌头。
在经历多年的战乱流离之后,我于1944年成功地与朋友一起来到了希腊。在那里我给自己搞到了文件,与几十名难民一起坐着一艘小船偷渡去巴勒斯坦。旅途的第二天夜里,我们的船被鱼雷击中,据我所知,除了我之外,同船的难友中没有人幸存下来。
这时,我再次拨动他的小脑袋,让他贴近我的身体,努力让我的乳头和他的嘴唇接触到一起。但是肿胀的乳头毕竟不是乳房,他的嘴唇没能衔住,滑脱了。我不得不将胸部的皮肤捏挤起来形成一个乳房的样子,奶水开始大滴大滴流到婴儿半张的嘴里。这是一种痛苦的、令人难以忍受的触碰,乳头仿佛变成了一个被长期遗忘的感觉器官,成为唯一不用经过大脑,而由身体内部直接输出信息的器官。现在您知道我为什么羞于谈论这件事了吧?您一定心领神会了,对吧?我咬紧牙关,转头向岛上的远山方向望去,似乎是要说服自己相信,美景可以让我忘却这种被人啃噬的痛苦体验。假如我遵从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就会因反感而退却。但是,您看,孩子已经开始吃奶了,他自信而安静地一口一口吮吸着。他好像在恍惚出神,然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我希望您能将我的故事写成小说,把它编入某本短篇小说集中,有可能还会是最精彩的那篇呢。当然,您知道该怎么做。
以上,就是我想告诉您的一切。此时此刻,我弯着腰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到沮丧和惶恐,就像刚刚遭到了强奸,或是挪用公款之后的心惊肉跳,好像我犯了罪。直到现在,我依然有这种感觉。请您告诉我,您是否也曾有过与之类似的经历呢?这真的可能吗?
然而我认为,这些“咄咄怪事”是人们需要知道的,即便是那些抵制最强烈的人也需要了解。这些怪事揭示了现实的极限,是介于“存在”与“可能存在”两者之间的边界事件。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引起我们的注意,它是鼓,用其单调的声音让我们保持警惕。您知道让我感到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就是世界真的可以成为我们觉得的那个样子。
仲夏已至,无花果成熟了,随后是橄榄。现在我有无数活要干,疲于应付各种收获季的营生。整日里,我使用在船上找到的刀子收割酷似燕麦的某种植物穗,把它们铺在阳光下晒干,又在石头上研磨数个小时,最终成功地得到了一种被我称为“面粉”的细末,然后我尝试着将其做成我所谓的“面包”——在火上烤制的硬邦邦的面坨。夏去秋来,很多大鸟飞来岛上栖息,那是一种有点像鹅的鸟类。我学会了用藤蔓编织成网,用来捕鸟。从早到晚我都在寻找、准备、储存食物的工作中奔波往来,分身乏术,尽管我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熬过冬天。每到晚上,我都会在海滩上燃起火,依旧没有任何结果。我用雨衣做成一件婴儿背带,很快便适应了这个小小的负重。
但有时我们会碰到一些事,事涉更深的层次,超越了我们普遍接受的展开模式,那些事会在这幅共同的图景上留下一个个空洞。一些事实让人有些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处理。因为这些事与任何一段历史都不搭界,最终只能将其标注在某个危险的括号里;既不适合将它们写成通常的逸闻,也没法描述成无辜的回忆录。人们根本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奇谈怪论。
十一月初,在我流落荒岛八个月后,我将全部家当和食物储备运到船上,决然离岸起航。邀天之幸,秋天的暴风雨还没有来临。我奋力划了三天桨之后,侥幸漂流到临近岛屿的一个小型定居点。我俩都还活着。没人向我们提出任何问题,只是默默照顾我们。我们在这些好心人家里度过了冬天。第二年,我们来到了雅典。紧接着战争结束了,我们也得以重返祖国。提到母亲,我解释说,她很早以前就死了。他却十分笃定地声称自己还记得她。我儿子现在生活在国外,而且我已经抱上孙子了。
您一定知道(我觉得,我会在下一次与您通电话时提及此事),我曾写过一本战时游记。这本书在几年前出版,但很快就被别人写的类似的回忆录所淹没。我写这本书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满足别人。从某种意义上看,我对此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确定——要满足别人的期待。而别人总是最不确定的受众。我的印象是,我要将自己的经历放到某个公共空间里,因此,所有最私人的一切必须被剥茧抽丝,再被包装起来。我渴望被理解,这就是为什么我愿意为此花费这么多时间,我在那儿并没怎么谈及自己,也没提那些最重要的事。我只是抛出了一些字句,一些可以唤起别人共鸣的只言片语,为构建那些逝去的、我们共同的往昔图景出一份力。让我概括一下吧,这就是记忆,对不对?
现在您肯定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录这盘磁带,还要隐姓埋名,以不露真容的方式将它浓缩在语音中。我至今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我只是个小人物。最后,我恳求您能把这一切以尽可能详尽的方式叙述出来——这是我最为渴望的,因为我相信,我并不是某件怪事的牺牲品,而是经历了一个奇迹的幸运儿。
非常感谢您寄来的录音机。我去取了挂号包裹,得益于您的仔细包装,它完好无损。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对于一个有满肚子话想向您诉说,但又不愿透露自己地址的男人来说,还能怎么做呢?给您打过几次电话,但每当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总是因为未知的原因,讲了一半就断了。是的,录音机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我已经无法使用钢笔,我告诉过您,不是因为我不会写字,而是我关节炎犯了,我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
【译者注】
尊敬的女士:
男性和女性一样,乳房组织中有能够产生乳汁的细胞,亦会产生催乳激素。因此,男性已经具备了产乳的能力,只是体内的催乳激素通常无法达到可以产乳的水平。一旦高水平的催乳激素出现后,男性的乳头就会流出奶水。世界各地都有一些稀少的男性产乳记录,基本都是男性内分泌失衡、体内激素出现某种异常后产生的现象。一般都是因为男性压力过大,或者某些脏器受损而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