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自立 > 友 谊

友 谊

在这一点上,我承认天性极其脆弱。对我来说,把感情中“误喝下的酒里的甜毒挤出来”简直是危险的。对我来说,一个新人是一件大事,使我睡不着觉。我往往特别喜爱给了我美好的时光的人,然而这种欢乐白天就结束了;它没有产生任何结果也没有产生思想,我的行动也很少更改。我必须对朋友的成就感到骄傲,仿佛它们就是我的成就似的——而且好像是他的德行中的一种特性似的。他受到赞扬时我心里就热乎乎的,就像情郎听见有人赞扬他的未婚妻一样。我们把朋友的良心估价过高。他的善良似乎胜过我们的善良,他的天性似乎更好,他的诱惑好像较少。属于他的一切——他的名字,他的形体,他的穿戴、书籍和工具——幻想都美化了。我们自己的思想出自他之口就显得新鲜博大。

今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对我的朋友,不论老的,还是新的,感到由衷的感谢。我可以把上帝叫作美吗?因为他每天用赠品向我显示了他的美?我非难交际,我信奉独居,然而我还不至于如此不知趣,竟然不去看看不时从我的门口经过的聪明的人、可爱的人、灵魂高尚的人。谁听我的话,谁理解我,谁就变成我的人——一笔永恒的财产。大自然还不至于穷得不给我几次这样的欢乐,这样,我们在编织自己交际的线,一个新的关系网;而且由于许多新思想连续证明自己有根有据,不久以后,我们将屹立在一个我们自己创造的新世界里,不再是一个传统的星球上的陌生人和漂泊者,未经寻访,我的朋友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伟大的上帝把他们交给了我。根据最古老的权利,根据德行跟它的神圣亲缘,我找到了他们,或者确切地说,不是我,而是我和他们身上的神嘲弄并勾销了个人性格、关系、年龄、性别、环境的厚墙,凡此种种,他通常表示默许,现在却化多为一了。出类拔萃的恋人们,我对你们感激涕零,因为你们替我把这个世界引向新的高度,扩大了我的所有思想的意义,这些人就是万代诗宗的新诗——永不停止的诗——圣诗、颂诗、史诗,仍然流动不止的诗,阿波罗和缪斯们仍然吟唱的诗。这些人也会再次跟我分离,还是其中一些会跟我分离?我不知道,不过我并不害怕;因为我跟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纯洁,所以我们是由单纯的亲和力维系在一起的,我的生命的精神由于这样喜欢交际,同一种亲和力将会在任何跟这些男男女女一样高贵的人身上产生力量,无论我在何处。

然而心脏的收缩与扩张跟爱的消长不无相似。友谊就像灵魂的不朽,好得令人难以相信。情郎看见了他的意中人,只是略有所知她并不是他所崇拜的真正对象;而在友谊的黄金时刻里,哪怕稍微的怀疑和不信我们都感到惊讶。我们疑心是否给了我们的英雄赖以发光的美德,尔后又去崇拜我们认为圣灵赖以栖身的那个形体。严格地讲,灵魂尊敬人不如尊敬它自己。从严格的科学意义上讲,所有的人都处于同一种无限遥远的状态之下。难道我们怕挖掘寻找这座天国圣殿的形而上的基础会冷却我们的爱?难道我将不会像我所看见的事物那样真实?如果我是这样,我就不害怕了解他们的真相。他们的本质跟他们的外表一样美,尽管要理解它还需要更加灵敏的器官。对科学来说,植物的根并不难看,尽管要做花冠、花球,我们还是把茎剪短。而我必须冒险在这些宜人的遐想中提供这一赤裸裸的事实,尽管事实证明它可能是我们宴会上的一具埃及骷髅。一个与自己的思想保持一致的人就会自命不凡。他意识到的是一种普遍的成功,即便它是通过一贯的特殊失败而取得的。任何优点,任何能力,黄金和力量,都无法与他匹敌。我只好依赖自己的贫困,而不是你的财富。我无法使你的意识和我的等同。只有恒星光彩夺目;行星仅有一种月亮似的微光。我听见了你对你所赞扬的那一方的令人钦佩的才华和受过磨炼的气质所说的话,然而,我明白尽管他身穿紫袍,我还是不会喜欢他,除非他最终就是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光蛋。朋友啊,我无法否认“现象”的巨大阴影也把你包括在它斑驳陆离的无限之中,跟你相比,别的一切也都是影子。你不是“存在”,而“真理”、“正义”却是——你不是我的灵魂,而是灵魂的一幅肖像。你最近才来到我这里,而你已经拿起你的帽子和外衣准备走了。灵魂生出朋友就像树木长出树叶一样,很快就生出新芽,逼走旧叶。难道不是这样吗?自然法则就是永恒的交替。每一种令人震惊的状态都会引起相反的效果。灵魂由朋友包围着,这样它就可以进入一种更高贵的自我认识或孤独境地;它单独活动一段时间,这样它可以升华它的谈话和社交。这种方法随着我们个人关系的全部历史把自己表露出来。感情的本能复活了同我们的伴侣结合的希望,回归的孤立感又把我们从追求中召回。这样,每个人在寻求友谊中度过了他的一生,如果他把自己的真情实意记录下来,他可以对每一个他要钟爱的对象写下这样的一封信。

这些感情的喷射又替我缔造了一个年轻的世界,什么能这样令人惬意呢?什么能像两个人用一种思想,用一种感情,正当、稳固的邂逅这样美妙呢?才华出众、心地坦诚的人的脚步和身影走近了这颗狂跳的心,那是多美的事啊!每当我们放纵感情时,地球也为之变形;没有冬天,没有黑夜;一切悲剧,一切厌倦,荡然无存——甚至一切义务;除了亲爱的人的喜气洋洋的身影,什么也填不满这不断进展的永恒。让灵魂确信在宇宙的某个地方,它应当与它的朋友重逢,它会独自满足、快乐一千年。

亲爱的朋友:

我们的智力与活力随着我们的情感增长而增长。学者坐下来写作,多少年的苦思冥想没有给他提供一点精辟的见解或一种满意的表达;这就有必要给朋友写封信了——顿时就浮想联翩,信笔写来,绝妙好词自动涌现。注意,在每一个讲究德行和自尊的家里,一位生客的到来引起了一番慌乱。一位受人推荐的陌生人被期待着,然后宣告他的到来,于是介乎欢乐和痛苦之间的一种不安侵入一家人的心田。他的来临几乎给要欢迎他的一颗颗心带来了忧虑。房子打扫了,一切东西各归其位,脱去旧衣换上新装,如有能力,他们还必须设宴接风。关于一个受推荐的陌生人,只有别人讲的好话,只有我们听到的好消息、新消息。对我们来说,他代表的是人性。他就是我们一心向往的东西。把他想象、揣摩过后,我们便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我们在谈话和行动上应当怎样投那样一个人的所好,并且感到忧虑重重,坐卧不宁。同一种考虑升华了跟他的谈话。我们的谈吐比平常要高雅。我们的思路非常敏捷,记忆更加丰富,我们的无言的恶鬼一时便悄然离去。我们能把一系列真诚、文雅、丰富的交流继续很长时间,这都是从最老、最秘密的经验中汲取来的,所以我们的家人和相识中有人坐在一旁,一定对我们不同寻常的能力大为惊讶。一旦这位陌生人在谈话中透露出他的癖好,他的臆断,他的缺陷,一切就算过去了。他已经把他将要从我们这儿听到的最初的、最后的、最好的话都听到了。现在他不再是个陌生人了。庸俗、愚昧、误解都成了家常便饭。这样,当他来时,他仍然会受到礼遇,会设宴为他接风——然而,心的悸动、灵魂的交流却不复存在了。

如果我相信你,相信你的能力,一定要使我的心情与你的一致,我就再也不会想到与你的来往有关的琐事了。我并非十分聪明;我的心情完全可以企及;我敬仰你的天才;对我来说,它至今还是高深莫测;然而我不敢妄加推测你对我就十分了解,因此你对我只是一种惬意的苦恼。永远属于你的,或永不属于你的。

放纵这种人间情谊,结果就造成一种由衷的快乐。在诗歌里,在普通的讲话里,人们感受到的对别人仁慈和满足的感情被比拟成火焰;这些微妙的内心的光照就是那样迅速或者还要迅速得多,活跃得多,令人舒畅得多。从程度最高的炽热的爱情,到程度最低的善意,它们都把生活变得美满甜蜜。

然而这些局促不安的欢乐和细微尖锐的痛苦是为了好奇,不是为了生活。不能叫它们放任自流。这等于结网,不是织布。我们的友谊匆匆忙忙得出一些浅薄可怜的结论,因为我们已经把它们变成一种酒和梦的组织,而不是人心的坚韧结构,友谊的法则是严厉的,永恒的,与自然法则和道德法则属于同一个网。然而我们瞄准的是急功小利,吮吸一种突然的甜蜜。我们攫取上帝的整个花园里的最迟的果子,许多冬夏才能使它成熟。我们寻友并不是抱着神圣目的,而是怀着一种要把他据为己有的淫邪的激情,徒劳无益。我们全身用阴险的对抗武装起来,我们一见面,它就开始发挥作用,把一切诗歌变成了陈腐的散文。几乎所有的人都屈尊相见。一切交往必定是一种妥协,最糟糕不过的是,当他们相互接近的时候,每一个美好的天性之花的精华和芳香便立即消失。实际的社交是一种多么永久的失望,甚至德才兼备之辈的社交也在所难免!会见以远见卓识完成以后,过了不久,正当友谊和思想的鼎盛时期,我们便必须受屡遭挫折的打击的折磨,受突如其来、没有道理的冷漠的折磨,受机智和血气的癫痫的折磨。我们的才能欺骗了我们,双方都由孤独来解救。

我们所具有的友爱要比人们说过的多得多。虽然仍有像寒风一样使世界骤然变冷的自私,整个人类的大家庭还是沐浴在一种像纯净的以太那样的爱的元素里。有多少人我们在房屋里邂逅逢,虽然我们很少跟他们说话,但是我们尊敬他们,他们也尊敬我们!有多少人我们在大街上见过,有多少人我们在教堂里坐在一起,我们虽然沉默寡言,却因能跟他们相处而深感欣喜!读一读那些目光交流中的信息吧。心是明白的。

我应当能够应付每一种关系。我有多少朋友,我在跟每一位交往中能得到什么满足,即便其中有一位我应付不了,这都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无法应付局面退出了一场比赛,那么我在其余的所有对抗中发现的乐趣就变得卑鄙懦弱。我应当恨我自己,如果那时我把别的朋友都当成我的避难所的话。

通过你的友谊,清波荡漾。

转战沙场的名将不管多功高,

我的隐秘生活的源泉,

百战百胜后只要有一次失手,

如何控制我的绝望;

便从功名册上被人一笔勾销,

你的高贵也教会我,

毕生的勋劳只落得无声无息。

就是那太阳的轨道。

这样,我们的急躁便被痛斥。腼腆和冷漠倒是一层硬壳,一种细嫩的组织在里面受到保护,以免提前成熟。如果任何最优秀的灵魂尚未成熟到知道并拥有这一组织的地步,而它先知道自己,那它就会丧失。尊重那naturlangsamkeit,它用一百万年把红宝石变硬,并持之以恒地工作着,阿尔卑斯山和安第斯山在这种进程中像彩虹一样出现,消失,消失了又出现。我们生命的良好精神没有和鲁莽的价值相当的天堂。爱是上帝的本质,因此它不代表轻浮,而代表人的整个价值。让我们不要在我们的体贴中具有这种幼稚的奢华,而要有最简朴的价值;让我们接近我们的朋友,大胆信任他的真心,大胆信任他宽广的基础,那是不可能被推翻的。

按你的价值,我们命运的轮回,

这个论题的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所以我暂时先丢开对次要的社交效益的一切论述,专门讲讲那种卓越、神圣的关系,因为它有一点绝对,甚至使爱的语言都显得可疑,都成了老生常谈。这种关系要纯洁得多,什么也没有这样神圣。

通过你,万物的眼光远大崇高,

我不想把友谊精雕细刻,只想大刀阔斧地加以处理。如果友谊真诚,它就不是玻璃丝,不是窗户上的霜花,而是我们所知道的最结实的东西。积累了多少世代的经验,到了现在,我们对自然界,对我们自己又有些什么了解呢?人对自己命运问题的解决还没有迈出一步。人类众口一词谴责愚蠢。然而我从兄弟的灵魂的这种联合中汲取来的那种甜蜜、诚挚的欢乐与和平就是果仁本身,而一切性格,一切思想只不过是外壳。庇护一位朋友的房子有福了!不妨把它建成喜庆的园亭或拱门,款待他一天。如果他知道那种关系的庄严,并尊重它的规律,那它的福气就更大!谁主动提出订那种盟约,谁就像一名奥林帕斯神一样前来参加重大比赛,在那里,世界上最年长的人都是赛手。他主动提出参加各种竞赛。 “时间”、 “匮乏”、 “危险”都列在那里的名册上,只有性格里有足够的真,能保护他娇艳的美不受这一切损伤的人才是优胜者。运气的天赋或许有,或许没有,然而那种比赛中的一切速度都取决于固有的高贵和对琐事的轻蔑。有两种元素组成了友谊,每一种都至高无上,我竟分不出孰优孰劣,提名时也没有理由区分先后。一种就是“真”。朋友是一个我可以与之推心置腹的人。在他面前我想什么就说什么。我终于来到一个人的面前,他是那样真诚,那样平等,我竟然可以扔掉掩饰、礼貌和深思熟虑这些贴身内衣,那是人们从来不脱的东西,而且可以跟他以一个化学原子同另一个化学原子相遇的单纯和完整打交道。诚挚就像王冠和权威,是最高级别才获许享受的奢华,只有那种人才得到允许说真话,因为在此之上再没有什么好企求、好遵循的。每个人独自一人的时候是诚挚的。第二个人一插足,伪善就开始了。我们用问候,用闲话,用娱乐,用挑逗来回避、抵挡我们的同类的到来。我们把自己的思想千层百叠地掩盖,不让他知道。我认识一个人,他出于某种宗教狂热,扔掉了这层虚饰,省去了一切恭维和客套,对他遇见的每一个人的良心说话,而且还带着洞见和美说话。起初,他遭到抵制,人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可是他坚持这样做,因为他实在由不得自己,久而久之,他尝到了甜头,他引导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跟他建立了一种真正的关系。谁也想不到跟他说假话,或者跟他闲聊什么市场和阅览室之类的事而把他搪塞过去。然而这么多的诚挚迫使每个人有了类似的坦白直率的举动,他怎样热爱自然,他有什么诗情画意,他有什么真理的象征,他自然要表现给每个人。然而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社交叫人看的不是它的脸和眼,而是它的侧身和后背。在一个虚伪时代里,跟人们维持一种真诚的关系就等于发狂,难道不是吗?我们很难挺直腰杆走路。我们遇见的每一个人几乎都需要某种礼貌——需要迁就;他有某种名气,某种才气,脑子里有某种宗教或慈善的奇思妙想,这都是不容置疑的,而这恰恰糟蹋了跟他的一切谈话。然而,朋友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他利用的不是我的机敏,而是我本人。我的朋友款待我,而不要求我答应任何条件。因此,朋友是自然界的一种悖论。我单独存在着,我在自然界一无所见,而自然界的存在我可以用跟我的存在同等的证据来证实,现在我看见了我的存在的近似物,无论高度、品种和奇特性都相仿,只是用一种外来的形式重现出来,所以一个朋友不妨看作大自然的杰作。

通过你,万物才有更高贵的形体,

友谊的另一种元素是柔情。我们被每一种纽带,被血统、自尊、恐惧、希望、钱财、情欲、仇恨、钦佩,被每一种环境、标志和琐事跟人们维系起来,然而,我们很难相信另一个人能有那么多的特点,以至于通过爱来吸引我们。难道另一个人能够这样神圣,我们能够这样单纯,以至于能向他表示柔情?当一个人赢得了我的喜爱时,我就达到了幸运的目标。我发现书上写的东西很少直接触及这一问题的核心。然而我还是有一句不得不铭记于心的名言。我所喜爱的作家说:“我把自己勉强而迟钝地奉献给那些人,实际上我就是他们的,我对谁最效忠,奉献得就最少。”我希望友谊不仅应当有眼睛,有口才,而且应当有脚,它首先必须脚踏实地,然后才能跳过月亮。我希望它先像一个平民,然后再像一位天使。我们责难那个平民,因为他把爱造成了一种商品。它是一种礼物交换,一种有用的贷款的交换;它是好邻居;它通宵守护病人;它在出殡时扶柩;却忽视了这种关系的微妙和崇高。然而,虽然我们发现不了那随小贩伪装下的神灵,可是另一方面,如果诗人把线纺得过细,不能用公正、守时、忠诚、怜悯这样一些市政美德充实他的传奇,我们也不能原谅他。我憎恨滥用友谊的名字去表示时髦、俗气的联合。我喜欢农家子弟、铁皮小贩的结交远远胜过招摇过市、乘坚策肥、花天酒地地去庆贺他们相逢的日子的那种柔滑香艳的和气。友谊的目的就是一种能够参与的最严格、最朴实的社交;比我们所经历的任何社交都要严格。它是通过所有的关系和生死变迁所追求的援助和安乐。它适宜宁静的日子、高雅的才情和乡村的漫步,然而,也适用于崎岖的道路和粗糙的饮食、沉船、贫困和迫害。它欣赏连珠的妙语,也佩服宗教的入定。我们要给彼此的日常需要和人生职责赋予尊严,用勇气、智慧与和谐为友谊增光添彩。它永远不应当落入成规俗套之中,而应当机智灵敏,富有创造性,给单调乏味的东西增添韵律和情理。

只有通过你,玫瑰花红,

友谊可以说需要种种极端稀奇、昂贵的天性,每一种都调和匀称,适应自如,而且境况如意(一位诗人说,甚至在那种具体情况下,爱要求各方完全成双配对),因此很难满足它的要求。一些精于这种热门心理学的人说,在两个以上的人中间,它无法达到完善的境地。我对自己的定义并不十分严格,也许因为我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有过这样的深情厚义。我宁肯让我的想象满足于一种彼此关系不同的、超凡入圣的男女组成的圈子,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高超的理解。然而我发现这种一对一的法则对于会话是不容违反的,而会话则是友谊的实践和完成。不要把水搅得太浑。把最好的搅和在一起跟好坏相混一样糟糕。你把两个人分开,分别与每一个交谈,一定十分有益,令人愉快,然而让你们三个人凑在一起,你就不会有一句新鲜知心的话。两个人可以说,一个人可以听,然而三个人不能进行一场最诚挚、最彻底的交谈。在融洽的交往中如果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个人隔着桌子谈话的情况绝对不会出现。在融洽的交往中,个人把他们的自负都融入一个跟在场的几种意识范围完全同等的交际灵魂之中。朋友对朋友的偏爱,兄弟对姊妹、妻子对丈夫的爱恋,在那里没有一样是中肯的,而是完全相反。只有能在这一伙人的共同思想上扬帆航行,而不是可怜巴巴地局限于自己的思想里的人,那时候才能讲话。现在良知所要求的这种集会破坏了卓越会话的高度自由,因为这种会话要求两个灵魂绝对融为一体。

只有通过你,天是穹庐,

只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才能进入一种更加单纯的关系。然而,决定哪两个人交谈的却是性格的近似。互不相干的人是不会给对方欢乐的,他们也永远不会认为每个人会有潜力。有时候,我们谈到一种会话的卓越的才华,仿佛它就是某些个人身上的一笔永久财产似的。会话是一种暂时的关系——如此而已。一个人被认为有思想,有口才,尽管如此,他对他的表弟或叔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指责他的沉默就跟责怪阴影里的日晷没有意义是一个道理。在阳光下,日晷就会标明时刻。在那些欣赏他的思想的人中间,他又会开口说话。

啊,我的朋友,我的胸臆声称,

友谊需要那种相似与不似之间的中庸之道,它用一方所表现出的能力刺激另一方。让我孑然一身直到世界的末日,而不要我的朋友有一句话或一瞥目光超越他真正的同情。对抗和依从同样都对我造成障碍。让他显出自己的真正面目,一刻也不要停。他的就是我的,我在当中得到的唯一欢乐就是:不是我的反而就是我的。在我寻求一种果断的促进,或者至少是一种果断的对抗的地方,我讨厌找到一块软乎乎的退让。宁做你的朋友肋间的荨麻,也不做他的回声。高级的友谊所要求的条件就是独立工作的能力。高级职务则需要伟大、超绝的本分。必须先有真正的二,然后才会有真正的一。让它先成为两种彼此虎视眈眈、望而生畏、又大又凶的天性的联合,然后它们才在这些差异之下进行深刻的认同。

我那耿耿之心又自由舒畅——

只有灵魂高尚的人才配这种社交;只有确信伟大、善良总是经济的人才配这种社交;只有不急于干涉他的命运的人才配这种社交。让他不要对此干涉。让钻石自己决定它的生长期吧,也不要指望促成永恒的诞生。友谊需要一种宗教式的对待。我们奢谈选择朋友,可是朋友都是自行选择的。尊敬就是其中的一大部分。把你的朋友当作一场景观对待。当然他的长处不是你的,你也无法尊重那些长处,如果你一定要把他搂进你的怀抱的话。靠边站;给这些长处腾出地方;让它们高升、扩张。你是他的纽扣的朋友还是他的思想的朋友?对于一颗伟大的心,在千百件具体事情上他仍然是个陌生人,这样他才可以在最神圣的土地上向你靠近。让孩子们把朋友当作财产去对待吧,让他们去吮吸一种短暂的、破坏一切的欢乐,而不去享受最高贵的利益。

未尽的亲切灿烂依然。

让我们用长期的见习获得进入这一行会的资格吧。我们为什么应当用打扰的办法去亵渎这些高尚美丽的灵魂呢?为什么硬要跟你的朋友建立种种轻率的个人关系呢?为什么要去他家,或者认识他的母亲、兄弟姐妹呢?为什么要让他来你家拜访呢?对我们的盟约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实质性的吗?别搞这种摸摸碰碰、抓抓挠挠的举动。让他在我心目中是一种精神,一种启示,一种思想,一种诚挚。他投来的一瞥目光,我需要,但不要新闻,不要肉汤。我可以从低级的伙伴们那里得到政治、闲谈和邻居的诸多方便。难道我的朋友的交往对我来说不应当像大自然本身一样富有诗意、纯洁、普遍、伟大?难道我应当感到我们的联系与睡在天边的那朵云相比,与分开小溪的那团摇曳的草相比,是不圣洁的?让我们不要把它贬低,而是把它抬举到那个标准。那睥睨一切的巨眼,他那神态和行动的目无下尘的美,使你感到自豪的不是减少,而是增强。崇拜他的种种优越;希望他一点不要减少,而是把它们全部珍藏起来一一数说。把他当作你的对等人物守护着。让他在你的心目中永远是一种美好的敌人,桀骜不驯,令人肃然起敬,而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便利设施,很快就成了背时货,被扔到一边。蛋白石的色彩,金刚石的光辉,如果眼睛离得太近,是不会看见的。我给我的朋友写一封信,又接到他的一封信。这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但它却满足了我的需要。那是一件值得他给,也值得我收的精神礼物。它不亵渎任何人。心会相信这些热情的语句,因为它不愿说出口来,有一种存在比一切英雄主义的历史已经证实的还要神圣,心将会倾吐出对它的预言。

犹如天天东升的朝阳,

所以尊重这种友情的神圣法则就不至于因为你没有耐心而把友情的两性花损害,无法开放。我们必须是我们自己的,然后才能成为他人的。按照这样一句拉丁文谚语,至少在犯罪中存在着这种满足——你可以以平等的地位跟你的同谋讲话。对于那些我们爱慕的人,起初我们做不到。然而在我看来,自制的最小缺点也破坏了整个关系。两个精神只有在它们的对话中,每一个都代表全世界,他们之间才会有深沉的和平,相互的尊敬。

然而,过了许多许多年,

什么像友谊那样伟大,就让我们把它同我们所能获得的什么样的壮丽精神一起占有吧。让我们保持沉默——这样,我们就可以听见众神的低语。让我们不要干扰。谁让你考虑你应当向卓越的灵魂讲些什么,或者如何对它们去讲?不管多么机灵,不管多么文雅和蔼。愚蠢和智慧分三六九等,对你来说,无论说什么都是轻浮的。等着吧,你的心一定会说话的。一直等到必须和永久压倒你,一直等到白昼和黑夜使用你的嘴巴。德行的唯一报酬就是德行;交朋友的唯一方法就是做一个朋友。走进一个人的家并不等于接近一个人。如果没有相似之处,他的灵魂只会更快地躲开你,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他真诚的一瞥。我们看见高贵的人们远在天边,他们都在排斥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闯进去呢?很晚——很晚以后——我们才看到社交的种种安排,种种引荐,种种惯例和习俗,都无助于使我们跟他们建立那种我们所向往的关系——然而,唯独我们身上的天性上升到与他们身上的天性同样一个高度,我们才会像水和水那样相遇;如果那时我们遇不到他们,我们也将不需要他们,因为我们已经成了他们了。归根结底,爱只不过是一个人自己应得的敬重从别人身上反映出来罢了。人们有时候跟他们的朋友互换姓名,好像他们要表示:在他们的朋友身上每个人热爱的就是他自己的灵魂。

我想着他已无影无踪,

我们对友谊的格调要求越高,当然,跟有血有肉的人建立友谊就越不容易。我们在世界上踽踽独行。我们所向往的那种朋友只不过是梦幻和寓言。然而崇高的希望永远在鼓舞忠诚的心,因此在别的地方,在普遍力量的其他领域,能爱我们,也能被我们所爱的灵魂们正在活动,正在忍受,正在挑战。我们值得庆幸的是:青年的时代、愚蠢的时期、错误的时期、耻辱的时期已在寂寞中过去,当我们成为卓有成就的人时,我们将用英雄的手去握英雄的手。只是要听你已经看见的东西的规劝,不要用低级人物去破坏友谊的联盟,因为在那种人身上不会存在友谊的。我们的浮躁把我们出卖给轻率、愚蠢的团伙,那是上帝不屑一顾的。坚持走你自己的路,尽管你略有所失,却大有所获。你表明了心迹,以便拒虚伪的关系于千里之外,你把世界上最德高望重的人吸引过来——这些罕见的漂泊者在自然界里同时只有一两个在漫游,在他们的面前,芸芸众生看上去只不过是幽魂和阴影而已。

有情人却岿然不动。

害怕把我们的联系搞得精神气味太浓,仿佛这样做了,我们就会失去什么真正的爱似的,这真是愚蠢之至。无论把我们从洞察中得出的流行观点怎样纠正,大自然一定会证明我们这样做是对的,虽说这样做似乎剥夺了我们的一些快乐,但大自然偿还给我们的欢乐将会更大。如果我们愿意,就让我们感受一下人的绝对孤立。我们确信我们身上具有一切。我们到欧洲去,我们追随一些人,或者我们读书,因为我们本能地相信这样做将会把我们身上的一切唤起,把我们揭示给我们自己。全都是乞丐。那些人跟我们一样,那个欧洲只不过是死人们的一件褪了色的旧衣;那些书只不过是他们的幽灵。让我们丢掉这种偶像崇拜。让我们放弃这种乞讨生活。让我们向我们最亲爱的朋友告别,并对他们嗤之以鼻,说道: “你算什么?放开我,我再也不依赖别人了。”啊!兄弟啊,难道你不明白我们这样分别,只是为了在更高层次上重逢,只是为了更多地属于对方,因为我们现在更多地属于我们自己?一个朋友有两副面孔。他既回顾过去又展望未来。他是我所有的以前的时光的产儿,又是未来的时光的先知,也是一位更加伟大的朋友的先驱。

世人来往、漂泊不停,

所以我对待我的朋友就像我对待我的书籍。我在哪儿发现他们,我就占有他们,然而我很少使用他们。我们必须按我们自己的主张社交,只要有一丁点理由,就可以把谁接纳或排除。我不能同我的朋友交谈很多。如果他伟大,他就使我也非常伟大,所以我就不肯屈尊交谈。在伟大的日子里,种种预感在我们面前的天空里盘旋。我应当把自己奉献给它们。我走进去为的是抓住它们,我走出来也为的是抓住它们。我只是害怕它们会消失在天空里,它们现在在那里只不过是一片更亮的光。再说,虽然我珍视我的朋友,我却不能跟他们交谈,研究他们的想象,以免我连自己的也会失去。放弃这种高尚的求索,这种精神的天文学,或者对星球的探索,下来对你表示热烈的同情,真会给我一种天伦之乐;可是,到那时,我清楚地知道我将会永世为我的大神们的消失而哀伤。诚然,下个星期我会情绪低落,到那时,我会潜心于无关的目标;到那时,我会为你心灵里湮没的文学感到懊悔,希望你又在我的身边。然而,如果你来了,也许你只会往我的心灵注满新的想象,不是注入你自己,而是注入你的光辉,跟现在一样,我还是无法跟你交谈。这样,这种暂时的交际就要全靠我的朋友们了。我将从他们那里收到的不是他们的财产,而是他们本身。他们将要给我的正是他们所不能给的,但那是从他们身上发散出来的东西。然而,他们跟我保持的关系在微妙纯洁方面并不逊色。我们相逢时,仿佛我们素昧平生,我们分别时,好像我们从未分别。

比汹涌的大海还重。

一方崇高地坚持一种友谊,另一方不一定步调一致,最近看来似乎是可行的,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为什么要懊恼接受的一方没有度量,从而来自找拖累呢?太阳从来不懊恼它的一些光线普照万方,白白地落入不知感恩的空间,只有一小部分落到能够反光的行星上。让你的伟大来教育那粗鲁、冷漠的友伴吧。如果他难与为匹,他很快就会走开;然而你却被自己的光照扩大了,不再与蛤蟆、虫豸为伴,而与天国的诸神一起翱翔、发光。得不到回报的爱被认为是一种耻辱。然而伟大的人将会看到真正的爱是无法被报答的,真正的爱超越了那不相称的对象,谈论、思索的是永恒,而那可怜的置于其间的面具破碎以后,它并不悲伤,而是感到扔掉了这么多的泥土,感到自己的独立更加可靠。然而,说这样的事就难免带上一种背叛关系的味道。友谊的本质是完整,是一种完全的慷慨和信任。它切不可臆测或供养虚弱。它把自己的对象像神灵一样对待,这样它就把双方都神化了。

一滴鲜红、豪侠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