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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打死我?”我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呀?”

大力冲我笑笑说:“小子,那天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失手把你打死了呢。”

“你从教堂里跳出来时,我原本只想把你放倒在地,好把你身上的火扑灭,可你一头栽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下手太重把你脖子砸断了呢。”顿了顿,他接着说,“幸亏没有。”

就在上个星期,蒂姆·谢泼德还打断了大力三根肋骨呢。可不服不行,不管打成什么样,这两人仍然是好哥们儿。他们是同类人。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谢谢你的不杀之恩。”我笑着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大力,但这一刻,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他是那么亲切,就像我的好兄弟。而这仅仅是因为他对没有失手打死我而表现出的欢喜。

“他说他在报纸上看到我的照片了,但他不敢相信居然没找到‘通缉’两个字。不过他来主要还是说今晚打群架的事。该死的,太可惜了,我去不了。”

大力望了望窗外。“呃……”他故作轻松地说,“约翰尼那小子怎么样?”

“约翰尼告诉我们了。他说什么没有?”

“我们刚从他那儿过来。”两毛五说,我能感觉到他在犹豫要不要把事情告诉大力,“医生的事我不太懂,反正看着……不太妙。我们走之前他还昏过去一次。”

“谢泼德刚刚来看过我。”

大力下巴绷得发白,咬牙切齿地骂了几句。

我们坐下来,相视一笑。大力还是那个大力,脾气暴躁,不可一世。但他状态不错。

“两毛五,你那把漂亮的黑把儿弹簧刀还带着吗?”

我们走进病房时,大力正和一个护士吵得不可开交。看到我们他咧嘴直乐:“天哪,见到你们真是太高兴了!医院里这些人不让我抽烟!我不想在这儿待了。”

“带着呢。”

我们快步走向电梯前往下一层。但愿护士能坚持原则不让约翰尼的妈妈进去探视。他会难受死的。

“给我。”

“天哪,”两毛五声音发颤,眼里含着泪说,“他都过的什么日子啊!”

两毛五从后兜里掏出他的心爱之物。那是一把十英寸长的弹簧刀,手柄是黑色大理石做的,刀刃可以瞬间弹出。这是两毛五在一家五金店里晃了两个小时,想尽办法转移店主的视线之后才搞到手的。他把刀磨得锋利无比。据我所知,他还没有用这把刀捅过一个人。需要亮家伙的时候,他通常都会拿出另一把普通的小折刀。这把刀是他的心肝宝贝,是拿来炫耀的资本,象征着他的骄傲和喜悦——每当结识新的混混,他就把这把刀亮出来显摆一番。大力当然知道这把刀在两毛五心中的分量,可如今既然他开了口,说明他十分迫切地需要一把刀。所以无须多言,两毛五毫不犹豫地把刀递给了大力。

两毛五眯起眼睛,我真担心他控制不住。说实在的,我最不忍心看到女人挨骂,哪怕是她们咎由自取。“难怪他那么恨你。”两毛五义愤填膺地说道。他正准备臭骂她一通,我推着他赶紧走开了。这个女人让我难受。难怪约翰尼不想见她,难怪他经常在两毛五家或我们家,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在空地上过夜。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像苏打一样美丽、热情,像达瑞一样聪明、坚定。

“今天晚上我们必须得赢。”大力坚决地说,“我们得让那些少爷党付出代价,为约翰尼报仇。”

进入走廊,我们看到了约翰尼的妈妈。我认识她。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头发又黑又直,乌溜溜的大眼睛和约翰尼一样。但两者的相似之处也仅限于此了。约翰尼的双眼敏感且充满恐惧,而她则刻薄冷淡。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正对护士说:“可我有权利见他啊,他是我儿子。我和他爸爸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他就这样报答我们吗?他宁可见他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也不肯见我们……”说到这里她看见了我们,眼神立刻变得凶狠恶毒,吓得我几乎要转身逃走,“都是你们害的,整天半夜三更还在外面鬼混,到处惹麻烦,天晓得你们还干过别的什么好事……”我以为她要破口大骂,心里害怕极了。

他把弹簧刀塞到枕头下,两只眼睛冷冰冰地瞪着天花板。我们很快就告辞了。我们了解大力,出现这种凶恶的眼神,加上他此刻的心绪,还是不要和他多说话为好。

“现在不能见。”护士说道。于是两毛五把书交给她并叮嘱说:“等他醒来亲手给他。”护士接过书,随手关上了门。两毛五盯着房门久久伫立。“这种结果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行,我就是不希望发生在约翰尼身上。”他说,我从没见他如此严肃过,“我们离了谁都行,可就是不能离了约翰尼。”他忽然转过身,“咱们去看看大力吧。”

我们决定坐公共汽车回家,因为我实在没心情走路或者搭便车。两毛五让我先坐在站牌前的长凳上等着,他去附近的加油站买烟。我肚子不舒服,头晕、无力,差点坐着睡着了。这时一只手伸向我的额头,吓了我一跳。两毛五关切地看着我说:“你没事吧?你额头很烫。”

我刚要出门,却和正要进来的两毛五撞了个满怀。

“我没事。”我回答说。他不相信地审视着我,我慌了,急忙对他说:“别告诉达瑞好吗?拜托了,两毛五,别不够朋友嘛。我今晚之前就能好,回去我就吃点阿司匹林。”

护士急忙让我出去:“不让见非见,我怕的就是这种情况。”

“好吧。”两毛五勉强答应,“可如果你生着病还去打群架,达瑞非揍死我不可。”

“我说了不想见她。”他提高了音量,“她说不定是来埋怨我给她惹了那么多麻烦,顺便告诉我,要是我死了她和我爸爸会有多开心。哼,去告诉她别来烦我,就这么一次,”他哽住了,“就这么一次,别来烦我。”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又突然气喘吁吁,脸上瞬间没了血色,随后便昏过去了。

“我没事,”我开始有点生气了,“只要你不说,达瑞又怎么会知道?”

“那是你妈妈呀。”

“你知道吗?”在公共汽车上时,两毛五说,“你肯定以为你能躲过杀人罪名,从此和你大哥好好生活。但达瑞对你的要求可比你父母严格多了。”

约翰尼猛然睁大双眼,露出惊讶万分的神情,但随之目光一沉。“我不想见她。”他决绝地说。

“是,”我说,“不过我父母在我之前就养大了两个孩子,而达瑞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一名护士出现在门口。“约翰尼,”她轻声说道,“你妈妈来看你了。”

“你知不知道,达瑞原本是有机会成为少爷党那样的人的,唯一妨碍他的就是我们。”

约翰尼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活在东区,你自然而然就能学会如何克制自己的情绪。没有这项技能,人是会爆炸的。你得懂得给自己降温。

“我知道。”我说。我早就知道。除了没钱,达瑞做不成少爷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们。我们这帮朋友,我和苏打。以达瑞的头脑做油头太可惜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领悟到的,反正我就是知道,而且为此倍感愧疚。

一个人混迹街头十六年确实能学到很多,但那都是些你不该学也不想学的坏东西;一个人混迹街头十六年也能见识很多,可惜全是些你并不想看见的肮脏与丑陋。

路上大部分时间我都沉默不语,满脑子想的都是晚上的大决战。我肚子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极了,而这并非因为生病。我又感觉到了达瑞吼我那天晚上,我哭着跑去空地过夜时的无助与绝望。除此之外,我还感到莫名的恐惧,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而我们谁都无法阻止。下了公共汽车,我终于对两毛五说出了我的想法:“今天晚上的事……我一点都不想参加。”

“你不会死的。”我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你也不要太激动,不然让医生看见了就不让我们再来看你了。”

两毛五假装不明白:“我可从没见过你打架会犯,小时候都没有。”

“你知道吗,小马?我好害怕。以前我还想过自杀……”他颤抖着吸了口气,“可现在我不想死了,我还没活够呢。十六岁就死掉也太短命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过,很多世面没见过,我不甘心。这不公平。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唯一一次离开咱们的社区就是和你一起扒火车去文德瑞克斯。”

我知道他是存心想激怒我,但还是上了他的套。“两毛五,你应该知道我没有犯,”我气愤地说,“我跟苏打还有达瑞不都一样是柯蒂斯家的人吗?”

“你会好起来的。”我坚定地重复道。别哭。我命令自己。千万别哭,你会吓到约翰尼的。

两毛五自然无法否认。所以我继续说了下去:“我的意思是,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能要出事。”

“我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约翰尼说,迟疑了下,他接着又说,“连拄拐杖都不行。我的脊柱断了。”

“肯定会出事的,我们要把那群少爷党打得屁滚尿流。”

最后这句话真实得可怕,它无情地刺痛了我的心。我们真的不能没有约翰尼。我们离不开约翰尼,就像他离不开我们。理由是一样的。

两毛五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但他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好像只要他觉得什么事情不要紧,那么不管怎样就都没关系了。他一辈子都这样,我也不指望他以后能改变。如果换作苏打就一定会理解,我们还会一起合计出个所以然来。但两毛五不是苏打,而且差得老远。

“你会好起来的,”我装作轻松的样子说,“一定会的。我们可不能没有你。”

我们走到空地时,樱桃·华伦斯正坐在她那辆科尔维特轿车里。她长长的头发绾了起来,她在白天看起来似乎更加美丽动人。她的车子可真漂亮,鲜红色,拉风极了。

他点点头,但仍闭着眼:“没事,就有时候会很疼。一般不会疼的,我腰部以下已经没知觉了。”他躺在那儿喘了一会儿气,“我的情况很不好,是不是,小马?”

“嗨,小马,”她招呼我们说,“嗨,两毛五。”

“约翰尼!”我惊叫道,“你没事吧?”

两毛五停住脚。显然,我和约翰尼逃亡去文德瑞克斯那段时间,她来过这里。

我知道约翰尼能听懂我的意思。我们一向无话不谈的,而在教堂里那段孤独的日子更加深了我们的友谊。他再度努力想挤出点微笑,可突然脸色煞白,又紧紧闭上了眼睛。

“哟,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两毛五说。

我在两毛五的椅子上坐下,绞尽脑汁想找些话说。“大力没什么大碍,”我最后说,“我和达瑞,我们也和好了。”

樱桃紧了紧滑雪衫上的绳子:“他们按你们的规矩来。不带武器,公平较量。”

“行,”两毛五高兴地答应道,“你们俩在这儿等着。”

“真的?”

“他想要一本《飘》,那样我就能念给他听了。”我解释说,“要不你去外面买一本?”

她点点头:“兰迪告诉我的,他的话应该错不了。”

两毛五也看着我。我没有跟他说那本书的事儿。

两毛五转身便往家走:“谢谢了,樱桃。”

约翰尼微微点了下头。“那本书,”他看着我,“你能再搞一本吗?”

“小马,你等一下。”樱桃叫住我。我又退回到她的车子旁边。“兰迪今晚不会参加。”她说。

“小子,除了发油,你还想要什么?”

“嗯,我知道。”

我看得出来,即便说很少的话也足以令他筋疲力尽。他的脸色几乎和枕头一样白,看起来吓人极了。两毛五假装没注意到。

“他不是害怕。他只是厌倦了打来打去。鲍勃……”她吞了下口水,继续轻声说了下去,“鲍勃是他最好的朋友,从小学起就是。”

约翰尼点头时嘴角动了动。“挺好。”他吃力地说道,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我想,就算南方绅士也比不上约翰尼·凯德吧。

我想到了苏打和史蒂夫。如果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也目睹另一个被杀,会作何感想?那会令他们放弃打斗吗?不,我想。苏打可能会迷途知返,但史蒂夫不会。他会继续恨下去,打下去。也许如果鲍勃和兰迪交换一下位置,鲍勃说不定也会这么干。

“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上报纸了,还是英雄?”

“约翰尼怎么样了?”

蒂姆和大力一直是好哥们儿。

“不太好,”我说,“你会去看他吗?”

约翰尼点点头:“来看大力的。”

樱桃摇了摇头:“不,我不能去。”

“蒂姆·谢泼德吗?”

“为什么?”我质问道。她最起码可以去看看约翰尼,毕竟这一堆不幸是她男朋友一手造成的……但想了想我还是忍住了。她男朋友已经……

“他来过。”约翰尼说。

“我做不到。”她平静的声音中透着绝望,“他杀了鲍勃。嗯,也许是鲍勃咎由自取。我知道他是活该,可我现在还无法面对杀死他的人。你只知道他坏的一面,但他并非十恶不赦,有时候他也很友善,只不过他一喝醉就……找约翰尼麻烦的是喝醉的鲍勃。你当初一说我就知道是鲍勃了,他特别珍视他那几个戒指。为什么有人要把酒卖给未成年人呢?为什么?我知道有法律规定,可年轻人总能钻到空子。我不能去看约翰尼。我知道我还太年轻,并不真正懂得爱,可鲍勃对我来说很特别。他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他身上有种特质会让周围的人情不自禁地追随他。这让他显得很是与众不同,可能比他那些朋友要好一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真可惜你和大力不能参加。不算收拾蒂姆帮那次,今天会是咱们打的规模最大的一场群架。”

我明白。樱桃在大力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所以她才总是躲着他,怕见他,甚至怕爱上他。我太明白她的意思了。但她也明确表示,不愿见约翰尼是因为约翰尼杀了鲍勃。“没关系。”我冷冷地说道。又不是约翰尼让鲍勃变成酒鬼的,而显然樱桃就喜欢那种爱惹是生非的男生,“我也不希望你去看他。你是你们同类的叛徒,对我们也不会忠诚。你以为替我们刺探一些消息就能弥补我们之间的不公吗?你看看你,坐在漂亮的车子里,而我的哥哥为了生计则不得不辍学出去打工。你用不着可怜我们,也不要对我们施舍同情,然后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约翰尼黑色的大眼睛又睁大了些,但他没说什么。

说完我准备转身就走,但樱桃脸上有种东西让我停了下来。我觉得羞愧极了——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虽然她现在还没哭,但也只差那么一点点。

“别说话了,”两毛五拉过一把椅子,“你听着就行,下次我们给你带点发油。今天晚上我们要大决战呢。”

“小马,我没有向你们施舍的意思。我只是想帮忙。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你的谈吐证明你是个好孩子,小马。你知道好孩子在如今这个社会是多么稀缺吗?如果换成是你,你难道不会试着帮助我吗?”

“他们……”约翰尼喘了口气,“他们……不让我抹发油。”

我会。我会帮她,也会帮兰迪,如果我有那个能力的话。“嘿,”我忽然说,“你在西区看到的日落也很美吗?”

两毛五环顾四周:“他们对你还好吧,小子?”

她眨了眨眼,仿佛很意外,但随后微笑着回答:“很美。”

正在拉开百叶窗的护士听了,微笑着说:“他总算开口说话了。”

“在东区看到的也很美。”我轻声说。

两毛五没有注意到医生的口气。看来是真的,我木然地想,约翰尼快死了。我们几乎是踮着脚尖进了病房,因为医院里安静得吓人。约翰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眼睛闭着,不过当两毛五说了句“嘿,约翰尼老弟”时,他睁开眼睛望着我们,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嘿,你们俩。”

“谢谢你,小马。”她含泪微笑着对我说,“你真好。”

“让他们进去吧,”了解了情况后,医生对护士说,“病人也想见他们呢。反正见个面对病情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眸。

护士不同意我们见约翰尼。他目前仍未脱离危险,所以禁止探视。但两毛五不死心,里面躺着的是他的好兄弟,见不到人他怎肯罢休?我们苦苦哀求,说尽好话,可护士就是不松口,直到后来惊动了医生。

我继续慢悠悠地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