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萨莎重新回到街上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在沥青、水泥和商店橱窗间穿行,空气中是刹车声和学生的尖叫声。萨莎似乎心不在焉,慵懒的步伐变得漫无目的。
僧人的眼睛明亮,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笑容,猛地吹灭了我的蜡烛。
“就这样吗?”我说,“下面干什么?”
“涅槃时会怎么样?”
“就这样。”
他先点点头,然后微微倾斜。“直到涅槃。”
“那些人就是所有的专家吗?”
“永远这样下去吗?”
“那些是我能够预约到的。”萨莎闷闷不乐,甚至有些丧气。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有必要让她高兴起来。
“就是这样。”僧人说。
“我们好像是笑话里的人物,”我说,换上一副轻松的语调,“牧师、僧人和神经学家一起走进一间酒吧——”
“艾略特出生了,”萨莎说,“蜡烛是艾略特,火焰是艾略特,但火焰也是我,火焰也是你。”
“这是一个项目。”萨莎说。
“很好,”僧人说,“现在呢?”
我停下讲了一半的笑话,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担忧还是占了上风。虽然萨莎喜欢谜语,但是我没办法继续奉陪了。“这个项目是结束你的生命吗?”
僧人示意我手里的蜡烛,萨莎点燃了我的蜡烛,然后吹灭了自己的。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简洁回答:“不是。”
“那我死了以后呢?”萨莎问。
萨莎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我也没有理由现在开始怀疑她。我选择相信她。“很好,我可不想看到你从树上跳下来,摔断胫骨。”
“现在,我死了,”他说着,先举起自己的蜡烛然后示意萨莎手里的蜡烛,“然后你出生了,这支蜡烛是你,火焰是你,火焰是我。”
萨莎笑了。“我相信自己身体的协调性,不会摔断腿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拿着蜡烛慢慢靠近萨莎手上的蜡烛,火焰在灯芯之间跳动几次,然后他迅速吹熄了自己的蜡烛,剩下萨莎的蜡烛开始燃烧。
“是吗?”我说,“我认为这要取决于树,如果树枝高得离谱,即使是运动健将,也不可能平稳着陆。”
“明白。”萨莎说。
萨莎终于笑了,我紧绷了几天(一周)的神经终于能够放松了。“我想看看那棵树。”她说。
“那么,”他终于说,“蜡烛是我,火焰是我。明白吗?”
“树?还是我从树上跳下来?”
僧人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们。他光滑的头顶和皮肤看不出年龄,显然不是小孩子,但也不是老年人,似乎停留在某个无龄的平台。他点头示意手里的火焰。
“看看树就行了。”
僧人挑了一下眉毛,什么也没说。我想他是不是在禁言当中,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佛教僧人会做的事。当他站起来,消失在房间后面的小门里时,我的担心并没有减轻。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盒火柴和三根生日蛋糕蜡烛走了出来,像刚才一样坐下了。他给我和萨莎每人一根蜡烛,然后点燃了第三根,把火柴放在身后的地板上。
回以前的家不是很麻烦,只是几年前父母搬家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和萨莎搭乘地铁去中央车站换乘第一辆向北的列车,这辆车沿路会停几站,好在我们不着急。铁轨声往往让人昏昏欲睡,但今天我一路都看着窗外。纽约的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康涅狄格州郁郁葱葱的郊外,我思绪万千的大脑似乎也放松了,不再去想牧师和僧人,蜡烛和神经学家,甚至审计和存储利率也不想管了。窗外的建筑变成了黑白色块,把舞台让给五彩斑斓的秋叶,我都忘了秋天的颜色有多美。
“我想知道人死后会发生什么。”萨莎说。
我迷失在模糊不清的景色中。列车停靠,我的目光落在远处一栋比树冠要高的房顶上,我看到的不是按揭贷款的伪豪宅,而是座被火焰吞噬的隐秘城堡。房顶两根柱子不是烟囱而是塔楼。房屋周围徘徊旋转的阴影是一条舞动的火龙。
我们在门口脱了鞋,蹑手蹑脚走了过去。萨莎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地板上,我坐在她旁边,盘起了腿。我吸了吸鼻子,闻到淡淡的香味从佛像旁边传来。
“你怎么了?”萨莎问,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冥想大殿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地板是金色的硬木,墙面漆成白色。房间另一边,一座木雕大佛坐在一张矮台上。房间中间摆着蓝色的坐垫,每个坐垫上都有一只蒲团。距离佛像最近的蒲团上一位穿着橘黄色长袍的僧人正盘腿坐着,他似乎正在冥想当中。但仔细看,他正盯着我和萨莎,然后招招手叫我们过去。
“没事,”我回答,“我在想我是个怪物。”
随之而来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我们,含糊不清地告别之后,我和萨莎离开了医院。嘈杂的地铁和布朗克斯繁华的街道似乎被按下了静音,我们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萨莎的下一个目的地,幽暗、宽敞的佛教冥想中心。
她眼神敏锐,我绞尽脑汁想要为自己辩解。我没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没想过这个回答有可能让她不适。但结果她并不介意。
精神学家小小叹了口气。“就跟现在我的椅子下面没有一只大象的理由一样,看看就知道了,”他说,“因为没有质疑的理由。”
“不错,”她说,“我还以为原来的你不见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我们到了。”
“你怎么能确定呢?”萨莎说。
我小时候住过的街道基本没怎么变,不过院子周围都竖起了栅栏。我们翻过一排栅栏来到旧家的后院,又翻过一排进入艾瑟尔家的后院。我做好了被指控非法入侵的准备,万幸的是什么也没发生。我们走进森林深处,初秋第一层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生锈的农产器械不见了,但是树桩和树还在。我给萨莎指出了那根命运的树枝。
“存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他冷静的结论没有商量和辩论的余地。“当下就是你的生命,”他说,“现在是你的故事,之后就是一张白纸。”
“的确非常高。”她承认。
“停止什么?”萨莎问。
“还很直。”
“有可能,”精神学家说,“前提是意识与大脑、化学元素和电流是不同的。大脑、化学元素和电流没有消失,只是……停止运作了,然后跟其他物质一样开始腐败。‘没了’的确不是个准确的描述方式。更确切的说法是我们‘停止’了。”
她蹲下,手指划过树桩表面,岁月把坚硬平滑的表面打磨得松软坑洼。“这是你说的大门?”她真诚地问我,“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萨莎沉默了,可能在吸收这番虚无主义的解释。我试着帮她。“不可能就凭空没了,”我说,“难道这不是违反热力学或者什么物理法则吗?”
“我不敢说。但我的胫骨认为这绝对是一截树桩。”
“哪儿都没去,就是没了。”
“也许它曾经是一扇门,”萨莎说,“并且已经打开过了,你只是没有意识到而已。说不定我们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了。”
“去哪儿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和第一扇门还真像。”
“因为大脑的生理活动不是意识存在的证据。它本身就是意识。当你脑死亡、脑电波没有波动以后,你就没了。”
“是吗?”她随口答应,似乎不是认真地在问我。倾斜的阳光透过树冠照下来,树叶仿佛在燃烧,树荫下的矮树丛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我被萨莎身后灌木丛中的黑暗空洞吸引。阴影中有什么动西在移动,不是松鼠,也不是一阵风,而是比灰色更深一度的黑。我胸口怦怦直跳,因为我认出那是跳舞的阴影。它好像在原地跳动、下落,跟当年它模仿我和迪恩抓落叶时的动作一样滑稽和夸张。
“你怎么知道我体验不了。”萨莎的语调平缓,我听不出来她的问题是挑衅还是请求。
“怎么了。”萨莎问。
神经学家摘下金属框架的眼镜,放在实验室大褂胸前的口袋里。他胖胖的手指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是的,”他说,“如果你能在场体验的话。”
我决定不再测试萨莎对我信任的底线,至少今天就算了。“当年艾瑟尔从那里跳出来吓唬我和双胞胎。”
“听上去有点无聊。”萨莎说。
萨莎笑了。“我没看到,真可惜。”
“什么也没有,”他说,“到此为止。”
“我也没看到。我只是被吓尿了。”说着思绪回到了那个夏天,蟋蟀热烈地叫着,艾瑟尔坐在后院的凉台上,氤氲在灯笼的光线中。
一个小时之后,我和萨莎离开了教堂宁静的墙围,来到了一位神经学家眼花缭乱的办公室。他身材魁梧、面颊下垂,斜靠着坐在凳子上,桌面上放着几个人类头骨模型,和他的头刚好排成一列。他似乎很意外我们不是来咨询医学问题的。
“你曾经迷恋她。”萨莎说。
“实话说,”牧师说,“天堂的具体细节我们不是很清楚。”他放下咖啡,身体轻轻向前倾,虽然他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但是声音还是很友善。“不过别担心,你有——你是——永恒的灵魂。当你在这里的旅程结束以后,灵魂会继续。你不会感到孤单。”他打开怀抱,示意屋子一周。“不止这些。”
“停,”我说,“我当时只有十岁,她四十多岁,我猜。”
“所以死后存在时间?”萨莎问,“时间计量是什么?跟地球一样吗?”
“那又怎样?我没说是性吸引。迷恋跟年龄没有关系。”
“不是,”牧师说,“炼狱是暂时的。”
说得没错。也许我对艾瑟尔有种柏拉图式的情感。“她很迷人,我想你也会迷恋她的。”
“但炼狱不是?”
“我们应该试试。”萨莎说。
“是的。”
即便在互联网时代,找到曾经失去联系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电脑都联网了,但是人没有。妈妈说不知道艾瑟尔去哪儿了,她旧房子里的住户也不知道。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们可以在脑袋里植入芯片,那样就能时时刻刻告诉每个人我们在哪里。但目前为止,我的网络搜查结果只能是一声叹息。我只得到一条线索,纽约上州一家公共图书馆书籍捐赠名单上出现了艾瑟尔的名字。
“天堂是永恒的吗?”
小镇的电话登记表没有录入网络,所以我打电话给信息中心。艾瑟尔的电话记录登记在案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许对我来说,她跟怪物一样,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但是,阴影回来了——不管怎么样,这个艾瑟尔说不定并不是我要找的人,尤其是当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录音机里的声音听上去很陌生。也许这么多年艾瑟尔的声音变了,也许只是时间太长了。
“有,”牧师说,“我相信有天使。”
我留言等待回信。第二天,当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到办公室的时候,我屏住呼吸,接起电话。是录音机里那个女人的声音,随着每一句话,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熟悉。
“有天使吗?”萨莎问。我看着萨莎认真、不带任何戏谑的表情,感到困惑,甚至可以说惊讶。萨莎不可能为了嘲笑别人的宗教信仰,特意在周六早晨预约这样一次会面。如果说她的好奇是真诚的,我很害怕她的动机是什么。
“为什么?艾略特·尚斯,你终究不是绿矮精啊。”艾瑟尔说。
“天堂,”牧师回答,“当然,也有可能是地狱,或者炼狱,有些情况所属不是很清晰。”他微笑着继续说:“我们大部分都是属于后者。”
我笑着回答:“你终于相信了。”
祭台边门后面是一间更加枯燥无味的办公室。一位牧师绕过办公桌,热情地欢迎我们。牧师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很年轻,如果不是他穿着黑长袍、戴着白色罗马领,说是我的同事也没问题。我们找凳子坐下,牧师慷慨地倒了两杯咖啡。萨莎支支吾吾一阵才说出她的疑问。
“是你的声音让我信服了。”她说,“每个人都知道绿矮精是不会长大的。虽然他们会长胡子,抽烟斗,但他们永远是幼稚的。你显然已经是个男人了。我一点儿也不惊讶,我一直都知道你会好好长大。”
外面阳光耀眼,进去之后屋里反而显得更加黑暗,拱顶消失在黑暗中。我和萨莎从正中间的走廊朝着祭台走去,两边是成排的木质长凳。中堂沉闷的石墙上有彩绘玻璃高窗,斑驳的画面中依稀可以辨认出庄严的面孔和宗教故事场景。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成年人。我具备成年人的特质——二十七岁,大学文凭,工作,女友,公寓。但我想艾瑟尔所指的并不是这些。
她肯定是在开玩笑吧,正想着我们来到了一座小教堂的门口。教堂黑色的石墙和哥特式的拱顶仿佛收集了月光的阴影。“这是第一站。”萨莎说。现在我肯定她是在开玩笑,倒不是说我不相信教堂能给出答案,我只是没想到萨莎对宗教解释有兴趣。她的脸上没有往常标志性的轻蔑笑容,于是我抓住弯曲的门把手向外拉。
“我不知道,”我说,“如果打着领带坐在曼哈顿中城的一张书桌前意味着成年人,那么我的确是合格的。”
“希望如此,”萨莎说,“我已经约好了。”
“哦,纽约,”艾瑟尔说,“多么有活力的城市,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了。”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我迷惑不解,想到什么就立刻问她。“这些专家还活着吗?”
“离你很远吗?”
“所以我们去问问专家。”
“其实只有一趟火车的距离。但是我越来越不愿意离开家了。”
难以言说的恐惧浮上心头。“萨莎——”
“这可不行,”我说,想到能够见到她我突然感到很激动,“我知道一家意大利餐馆有整个纽约最好的千层面,我们在那里见面怎么样?我在中央车站接你——”
“我想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
“哦,没有必要接我,你肯定很忙,”艾瑟尔说,“告诉我你最喜欢的意大利餐馆在哪里,我们在那里见面。”
“我们要干什么?”我问。
“真的可以吗?”
萨莎穿着绿色的帆布鞋,鞋带有些磨损,虽然她懒洋洋、慢悠悠地走着,但是依然是向着某个终点靠近的感觉。
“当然了,”她回答,声音里带着笑意,“难道我不是旅行者吗?”
幸运的是,装病很快就过去了。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哀悼被倒掉的牛奶,但是不用参加婚礼一点也不遗憾。我知道珍妮弗一个人也会玩得很开心。我换上了牛仔裤和毛衣,不用打领带的感觉真好。不久之后,我就和萨莎在格林威治优雅的小路上散步。
我期待着与艾瑟尔共进午餐,但有些忐忑不安。艾瑟尔不会随便批评别人,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担心——她会不会对我感到失望。不过好在这种紧张的情绪被工作的琐事平衡了,纷乱的思绪让我和办公室里弥漫着的坚持不懈的危机感保持一段距离。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随着深秋临近,天也越来越黑,但是我并不介意。通勤时间感觉上并没有那么久,因为跳舞的阴影一路上都跟着我,它的舞姿非常快,我慢慢开始主动找它。当大部分纽约人被霓虹灯和餐馆橱窗的灯光吸引时,我对地铁隧道的黑色入口和楼梯下面的空间更感兴趣,那是阴影的哑剧消失不见的地方。
于是,我装病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成功了。珍妮弗从卫生间出来时,我抱着肚子坐在沙发上,脸埋进靠垫里呻吟着。我说是流感。她摸摸我的额头,说不像。我又说是食物中毒。她问我吃了什么。我说牛奶和麦片。她没说什么,只是把剩下的牛奶倒进水池,并且问我需不需要她待在家里陪我。我告诉她我没事,她应该去参加婚礼,好好放松一下。她出门前给了我一个飞吻。
我和艾瑟尔约定见面的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忙乱。办公室里不知所措、纷纷攘攘的人群被邮件、电话和会议记录湮没。我安宁地坐在桌子前,一边吃着贝果、喝着咖啡,一边工作,像一座冷静的大山凌驾于混乱之上。我穿着最好的西装,打着最花哨的领带,珍妮弗认为领带上的彩色螺旋“令人发指”,但我知道艾瑟尔肯定会欣赏。之前关于见面的焦虑都不见了,我现在只想告诉艾瑟尔这么多年来都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看。
身后洗澡水的声音变成了吹风机的轰鸣。比起参加婚礼,我更担心的是萨莎。我不知道逃离人生是什么样的,但是想象中有点黑暗,我不想萨莎一个人面对。我是应该跟珍妮弗说实话,但这样做就意味着我要解释为什么担心萨莎,也就是说要坦白我去过自杀干预小组的事。珍妮弗知道萨莎,但是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她也知道我小时候摔断过腿,但是不知道怎么摔的,这件事会让珍妮弗闹钟警铃大响,更别说她肯定会谴责自杀这种行为以及意志薄弱到考虑自杀的人。
中午,我急切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理了理衬衫,把大腿上的一块贝果拍干净,从门背后取下外套,迪恩进来的时候,我衣服已经穿了一半。
“不是上班,是逃离人生。”她说。
“哦,牛仔,”他说,“先别急着溜,有东西需要重做。”
“今天是周六。”
“这有什么问题?”我问。
她叹了口气。“到处走了走。”但是她没有四处走走,我也没有。“你今天能不能不工作呢?”她说。
“太多标记。”
“那我很高兴自己的记录没有被打败。”我没问她为什么不写谜语、不去参加小组会。“你去哪儿了?”
我点点头,这种要求并不少见。在审计过程当中,无论是初期或者其他阶段,都会慎重对待将来可能出问题的地方。我比较保守,任何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都会标记。但是记号会让客户紧张,尤其是刚刚开始创业的人,所以我有时候会放松标准,对一些无害的细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问题,我下午就搞定。”
“我没有写谜语。”她说。我的自尊心稍稍得到一点安慰,但是立刻有了新的担忧。萨莎从来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去抨击她做广告的商品。我感觉她在后退,至少从我能够看到的一切来说,她正在慢慢抹去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痕迹。
迪恩摇头。“现在就需要,客户一个小时之内就到了。”
“你上次的谜语我没解出来。”我说,“苏打水广告的。”
“不行,我中午有约。”我忍住没说这份报表一周前就给他了,可他等到最后一分钟才看。
她把剩下的石头扔在银杏树树根,双手插进卫衣口袋。“没有。”
“取消吧。”他若无其事地说,好像告诉我把鞋带系好一样。
“我们处于对战中吗?”
“我不能取消。”
萨莎看着石头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继续扔。“这不是运动,是战争。”
“为什么?是和客户吃饭吗?”
“你不是不喜欢运动吗?投掷很准。”
我视线的角落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是小时候发光的星月怪物,它像警报一样一闪一闪的。“不是,但是——”
现在我闭着眼睛就能打好领带,但我还是喜欢看着玻璃中的自己。九月的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玻璃上的倒影清晰但不实在,我出神地盯着看,突然几颗小石子砸在窗户上。我后退一步,差点喊出声,打开窗户看见萨莎站在下面。她手里握着一把石子,正准备再次发起攻击。我叫了她的名字。
“你只要花十分钟就能完成。”
不过现在我不是在看天,而是借着玻璃上的影子调整领带。这是参加婚礼的标准装束。今天的主角是珍妮弗不太熟的女同事和一个珍妮弗从没见过的男人。无所谓,她从来不拒绝过任何邀请。珍妮弗勉强同意我穿上班时的正装参加婚礼,我只有三套西装,幸亏还有一套不那么“严肃”,因为最近有很多婚礼要参加。“拥抱你即将到来的三十岁吧!”说完之后珍妮弗进了卫生间,门后传来洗澡水沉闷的哗哗声。
“我已经要迟到了。”
周六早晨我站在新公寓——我和珍妮弗的公寓——的窗前,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上个月决定开始同居。此外,我以为这样会有利于存钱,但结果我花得更多了。珍妮弗想要“升级”,意思是一台洗碗机和西村联排别墅的两卧公寓。对我来说,这意味着只要我把脸贴在卧室窗户上,从公寓外银杏树树冠的空隙之间望出去,就能看到一小片天空。
“那就迟点,艾略特,”迪恩的声音变得冷酷,“客户看到会惊慌失措的,他们会质问我到底懂不懂自己在干什么,这会让他们不开心。我们在这儿的唯一理由就是让客户感到开心。如果这对你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审计多的是。”
接下来的一周我又回去看了看空旷、了无生趣的平台。没有灯光,没有萨莎,甚至连一个烟头都没有,没有任何表明她来过的痕迹。
迪恩赤裸裸的威胁打乱了我的平静。我想他应该不至于为了这件事就从我手上拿走一个客户吧,更别说他所有的客户了。但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我大部分的工作都来自迪恩的客户。所以他说得没错,没有他的客户,我也没有理由待在这里。
我开始担心。一个周二的夜晚,我终于爬上了萨莎家大楼的消防梯。刚刚立秋,梯子摸上去很凉。当我爬到萨莎家的平台时,窗户漆黑,窗帘紧闭。我轻敲窗框的声音很快被沉默湮灭。虽然我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是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周二夜晚的幽会没有写进合约里,甚至连口头协议都不是,这是我和萨莎之间心照不宣的习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非常期待,只是最近我常常缺席。
“好吧。”我拿起文件回到书桌前,连外套都没脱。三十分钟之后,我把审计标准降到了令人担忧的程度迪恩才满意。我没有坐地铁,而是跑到街上打了一辆出租车,希望能更快赶到餐厅,但是我已经迟到半个小时了。我不是害怕艾瑟尔会离开,恰恰相反,我确信她会耐心地等我,这正是我心急如焚的原因。
认真想想,那已经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奇怪的是她这次没有嘲讽我的失败,她可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次让我难堪的机会。但是我太忙了,已经想不起来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惦记着联系她,于是电话留言,然后写了邮件。几天过去了也没有回音,这也很不寻常。虽然萨莎总是对科技大放阙词,但她并不是守旧的人。我问班诺尔有没有见过她,他说过去几个月萨莎没去参加小组会。我不想问他未来萨莎还会不会去。
出租车在距离餐馆最近的拐角处猛地停了下来,前面堵了一排车,我本来觉得很奇怪,直到看到急救灯在闪烁。我下车开始步行。靠近街角的时候,我看到灯光的源头是停在餐馆前的一辆警用摩托车。黄色的警戒线把摩托车、一个垃圾桶和一个弯曲的路灯灯柱围起来,一小群人在警戒线周围的人行道旁窃窃私语。我看了看人群和餐馆的窗户,没有找到艾瑟尔熟悉的脸。我突然意识到,也许现在我正盯着她也认不出来,这种想法很快被胸口一阵怪异的感觉所取代。
在那之前,审计、审计。虽然互联网是来节约我们的时间的,但我似乎离网络越来越远。迪恩见客户的时候尽可能带着我。“血浓于我今早吐进水池里的痰。”他说。于是最近我每天早出晚归,午饭也变成了以最快速度把食物塞进嘴里的过程,办公桌依然是餐桌,午餐依然是比萨和可乐,但是已经没有了思考商业手册和解答萨莎的谜语的时间。我几乎没有认真思考她上一次出的谜语,以至于到现在还没猜出来。
我顺着人群看过去,人行道上被警戒线围着的是一具尸体。从高跟鞋和裙子可以看出是一个女人,胳膊和手臂上的皱纹说明她不是很年轻了。她的头和肩膀被遮住了,应该是情急之下用厚重的警服分别裹住了。
我和同事虔诚地盯着自己投资的股票,也就是看着曲线增长。随着每一次刷新,我们的本钱就多了一点儿,这不但上瘾还很令人陶醉,就好像每天都中小额彩票。更重要的是,我的新投资计划加快了自己创业的进展,不过我现在觉得给夫妻小店做咨询生意没有什么前途。我现在想做的是互联网高等教育。“给全世界的学生高效的互联网学习工具。”我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Socrates.com。我跟迪恩讨论过这个想法,他想要一起干。我们是完美的团队,我负责网站开发,他负责拓展生意、找到用户。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开发一个模型,我的互联网资金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以现在的回报率,十二个月之内我和迪恩就可以开始自己的生意了。
怪异的感觉变成了冰冷的恐惧,腐蚀着我的内脏。我慢慢走向警察,脚步有点虚浮。我只能看清警察手中的警用步话机和驾照,其他都是无法分辨的一团。
迪恩只是互联网热潮中的一员。科技股增长迅猛。纳斯达克综合指数以前所未有的增长率飙升,没有任何放缓的迹象。百分之八的年增长率已经过时了,根据公司内部的科技投资简报,如果两年之内增长率没有超过一倍,你还不如放把火把公司烧了。虽然我进场晚了,不过通过线上交易和内部投资,好歹把储蓄的钱转移到了未来——海底电缆、光纤通信开关和其他赛博空间基础设施,还有没那么火热但同样很保险的领域,比如线上宠物供应商店,现在还有时间开车去宠物店。
“我是——”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我本来应该——”
迪恩穿着一双复古球鞋,一件针织衬衫,领子立起来。我和马特每天早上都兢兢业业穿西装、打领带。迪恩说:“审计的穿着打扮要专业。”他总算说了点有智慧的话。迪恩在午餐、早午餐和咖啡间歇学会了许多新词,并且十分乐意分享,无论用得对不对。现在迪恩巡视办公室时会抛出“宽带”“附加值”“调配资源”和“即插即用”这些词,很有可能是在一句话里。很棒的概念,迪恩说。他太忙了,没兴趣理会约定俗成的语法规则。科技创业公司的顾客多到像落叶一样,他根本没办法把他们都装进自己的名牌牛仔裤兜里。
眼前模糊的一团动了动,我想是警察转身看着我。“你认识她吗,先生?”
于是他们找到了我们,具体点说是找到了迪恩。好吧,再具体点说是迪恩找到了他们。如果说以前迪恩是一只兴奋的金毛,现在的迪恩就是一只袋獾,是旋转的回教修士德尔维希,是一团推销员气旋。无论是贾维茨会展中心的国际商务会议还是布鲁克林的公寓酒会,只要邀请函中有“互联网”,迪恩肯定在场,一手端着苹果鸡尾酒,另一只手拿着最新的黑莓移动邮件设备指手画脚,仿佛在炫耀一根别人都没有的阴茎。老实说,大部分人的确没有,因为雇主只给个别员工配备这种设备。
“认识?”
办公室里越来越热火朝天的气氛预示了一件事:互联网是我们的未来。一时间,每个人都在和他们的二表哥合计一份商业计划,写代码,成立一家德拉维拉公司。为什么在德拉维拉,我不知道,但是风险投资人似乎很喜欢这个想法。创业公司融资的速度比你说“新模式”的速度还要快。这里一百万,那里五百万。二十几岁的创业者不担心是否能够找到投资人,他们苦恼的是要从谁那里拿钱,并且非常不适应地发现,投资人的资产负债表并不欢迎他们的特立独行的精神,也就是说,这些新兴公司急需会计和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