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在图书室的雪松木写字台上拿了一个放大镜,开始破解那封信的秘密时,她才发现,自己遗漏了说明的部分。信上说,有一阶楼梯上面有机关,就是楼梯平台上的第一块踏板。这块踏板是倾斜的,正确触动机关后,就可以打开密室的暗门。但是信中还说,因为暗门的设计是为了掩人耳目,谨慎起见,暗门的机关只能从外面开启。
露西打发埃玛收拾东西回家休息一会儿,然后看着莉莉·米林顿的身影在草甸的另一头渐渐变成火红色的一个小点儿,露西这才拿出楼层平面图。第一间密室像是主楼梯上的一部分,这似乎不大可能,所以露西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没看明白图纸。到目前为止,那部楼梯,她爬过不下一百次了,而且她还不止一次坐在窗边那把优雅的曲木椅上看过书。除了楼梯转角的那份温暖令人愉悦,再没发现那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就像是报纸连载的儿童系列故事里讲的那样,露西连忙跑过去仔细查看。她跪在地板上,把椅子往旁边一推。
房子里就剩下露西一个人,她清楚自己该怎么打发时间。刚发现图纸那会儿的兴奋感已经消了大半,她现在意识到,如果自己一时冲动,把密室的事告诉了爱德华,那真是愚蠢至极。楼层平面图是几个世纪之前画的,那两间密室完全有可能在多年以前就被封死了。再不然,那些平面图,即便当时画了出来,但也可能并未建成。要是自己大张旗鼓地说找到了密室,可结果却发现是自己弄错了,那多尴尬啊!露西不喜欢出错。她想,自己最好还是先调查一下密室再说。
楼梯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样子,露西没看出哪里有暗门。她紧锁着眉头,又看了看那封信。她仔细研究了信中的说明,发现信上还画了一份弹簧门闩的草图,这让露西勾起了嘴角。她依次按了按踏板的四角。她一直屏着呼吸,直到终于轻轻响起咔嗒一声,她才吐出一口气。她注意到,踏板的底边微微凸起,露出一条缝儿。她把手指伸进刚刚露出来的缝隙中,将踏板一提,顺势把它塞进了下一级台阶的凹槽里。一个细长而诡秘的密室入口呈现在眼前。入口不大,只容得下一人通过,还得是不胖不瘦、身材适中的人。
莉莉·米林顿说得没错,暴风雨要来了。接近傍晚时,夏日里一直延续的好天气戛然而止。阳光一下子从天空中消失了,仿佛是有人吹灭了这世间的灯,没给灯芯上的火苗半分挣扎的机会,刹那间就将它熄灭了。但露西并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因为她已然置身于黑暗之中。她坐在一个隐匿的密室里,钻进了爱德华这栋房子的表皮之下。她度过了一个令人十分兴奋的下午。从邮局回来后,莉莉·米林顿决定要走去树林那边和爱德华会合。埃玛还在厨房里忙碌,她很高兴地跟露西汇报说,瑟斯顿、克莱尔、阿黛尔和费利克斯提着野餐篮,去河边喝下午茶了,他们还计划着喝完下午茶之后去游泳。她还跟露西说,自己已经提前做好了晚餐——如果露西没什么其他吩咐的话——她打算“回家待一小时左右,好好歇歇脚”。
露西仅仅考虑了一秒钟就钻了进去。
莉莉·米林顿开始给露西讲起菲茨罗伊发明的天气预报表背后的原理,还有他的暴风雨气压计背后的科学依据,她讲得引人入胜,露西也听得非常认真。但是,她只用了97%的注意力在听。剩下的3%,她用来在心里琢磨,要是爱德华对他的这位模特失去了兴趣,莉莉·米林顿就可以归她一个人了,但这样的愿望会不会有点太过贪心?
里面的空间很狭小:高度极其有限,连娇小的露西都没法坐直——如果要坐起来,她必须弯下身子、尽量低着头、下巴抵着胸口才行。于是,她平躺下来。密室里空气污浊,而且有些闷热。地板摸上去暖暖的,露西估计一定是厨房烟囱的烟道在某处拐了个弯,从这底下过去的。她躺着一动不动,听着有没有什么声响。结果,这里出奇地安静。她翻了个身侧躺着,把耳朵贴在墙上。依旧一片死寂,木板的另一边静默无声,墙壁里面是实心的,似乎是砌好的砖墙。
“当然。那可是万众瞩目的事……”
露西试着在脑海中勾勒出这栋房子的设计图,她想弄明白这间密室是怎么修出来的。在寻思这个问题的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间密室里——设计出这样一间密室,是为了让躲在里面的人能逃过一劫,不至于落在决心要杀掉他的敌人手里;这间密室的暗门随时可能缓缓地闭上,那样的话,她就会被独自一人留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她会因为这里的闷热而窒息,可没人知道她发现了这么个密室,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四周的一切让她对自己一个人躺在这里的意识越来越强。她突然感到很慌乱,这让她的肺部不断收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她手忙脚乱地蹲了起来,急忙往外爬,慌乱中,脑袋撞到了密室的顶棚上。
“你有没有听他说过皇家宪章号沉没的事,还有菲茨罗伊暴风雨气压计是怎么研究出来的?”
第二个可以藏身的密室在走廊里,露西这会儿就待在里面。这里的设计和上一个密室差别很大:藏身之处是在护墙板里,暗门是一块精巧的、可以滑动的嵌板,好在这块嵌板不论是从里面还是从外面,都能打开。密室里的空间不大,给人的感觉和楼梯间的那个密室完全不同:这间密室有种让人的心灵受到慰藉的感觉。露西注意到,这间密室里并不是很黑,而且嵌板很薄,隔着它也完全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我听过他和别人的谈话。他跟我的一位朋友是朋友。他正在写一本有关气象的书,听上去他那本书会很受欢迎。”
其他几个人从河边回来的时候,她听见了他们的笑声,透过墙板,她还听见了他们在你追我赶。她听到费利克斯和阿黛尔因为一个玩笑(这是费利克斯的看法)开过了头(这是阿黛尔的想法),吵了起来。接着,她听到了第一声惊雷,雷声从河边滚滚而来,在房子的上空咆哮。露西决定爬出去。她把耳朵贴在嵌板上,想要确保走廊里不会有人看见她是从密室里出来的,以免她的秘密被人发现。就在这时,她注意到爱德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见过罗伯特·菲茨罗伊?”那可是查尔斯·达尔文的朋友,小猎犬号的指挥官、气压计的发明者以及同业公会[5]的首位气象统计学家。
她在考虑,要不要在他正要经过这里时,钻出去给他一个惊喜,同时又犹豫着,这样让他知道有关密室的秘密,会不会不是最佳的方式。这时,她听见他说:“过来,妻子。”
“只是听罗伯特·菲茨罗伊[4]讲过。”
露西停下来,一动不动,手就贴在嵌板上。
“你懂天气预报?”
“怎么啦,丈夫?”是莉莉·米林顿的声音。
莉莉·米林顿笑着说:“我对天气图很感兴趣。邮局局长的桌子上有一份《泰晤士报》,我刚刚碰巧在那上面看到的。”
“再过来点儿。”
露西瞥了她一眼。
“像这样?”
“我有一种罕见的神力,我能预知未来。”
露西贴在嵌板上,听着。他们没再说什么,但爱德华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有一丝惊喜,仿佛听人讲了一件他意想不到却令人愉快的事,有人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
“你怎么看出来的?”
没声了。
“趁现在天气还好,赶快多享受一会儿吧,”莉莉说,“今晚会有暴风雨。”
躲在密室里的露西意识到,自己在屏着呼吸。
“天气真好。”她说道。刚一说完,她就缩了缩脖子。
她吐出一口气。
露西不懂该怎么东拉西扯地闲聊,这一点她跟克莱尔和母亲并不像。她心想,该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通常情况下,她是不会花这样的心思的。但是,跟莉莉·米林顿在一起时,她希望自己能更成熟些、聪明些,能比平常显得更加重要一些。出于某种原因,她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只是爱德华的妹妹,这一点似乎很重要。
两秒钟后,四周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雷声响起,房子和房子下面的这片古老的土地都震动起来。
莉莉将信投进信箱之后,两个人便开始往回走。从这里回伯奇伍德庄园的路程并不远。
露西来到餐厅时,其他人已经都到了。晚餐还没摆上餐桌。桌子中间的烛台上,九根长长的白色蜡烛冒着青烟,一股股地飘向天花板。外面起风了,虽然是夏天,夜里却很凉。有人生了一小堆火,火苗在炉栅里忽明忽暗,爱德华和莉莉·米林顿坐在壁炉旁边。露西朝摆在房间另一头的檀木扶手椅走去。
莉莉没过多一会儿就从邮局里出来了,手里拿着盖好邮戳的信封。露西不知道莉莉要寄的是什么,反正信封里的东西有点重,需要贴一枚两便士的蓝色邮票。露西注意到,收件地址是伦敦。
“嗯,我不怕鬼。”坐在克莱尔身边的阿黛尔说道。她们俩坐在沙发上,沙发是织锦套面的,背靠房间里较宽的那面墙。这个话题她们俩经常讨论。“鬼不过都是些可怜的灵魂,因为被困着,想寻求自由罢了。我觉得我们应该试试转灵桌——看看能不能招来一只鬼。”
“我在这儿等你。”露西说,因为她看到,街对面有一个有趣的石砌建筑物,想要凑近些去好好看看。
“你有通灵板吗?”
她们沿着乡间小路散着步,经过拐角的一所教堂,然后来到村子里。村里的小邮局就紧挨着天鹅小栈。
阿黛尔皱了皱眉:“没有。”
因为没机会告诉爱德华她发现了房子的秘密,露西决定,倒不如下午干脆找点儿事情做,总比哪儿也不去在屋子里干等着要强。
爱德华低着头靠近莉莉·米林顿,露西听不到他的话,只能看到他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莉莉·米林顿时不时点点头。在露西看着他们俩时,莉莉伸出手,手指轻抚着爱德华戴的那块蓝色的丝绸领巾。
“不,我要去村子里见一个人,说说盖邮戳的事。”她举起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地址,“要一起去吗?”
“我要饿死了,”瑟斯顿一边说着,一边在桌子后面踱着步子,“那个女孩到底跑哪儿去了?”
“你要去那儿找他吗?”露西注意到,莉莉·米林顿的脚上是一双散步时穿的靴子,肩上还背着一个袋子。
露西记得埃玛说要回家歇歇脚:“她原计划准时回来的,然后再开饭。”
“他去树林里了。他说要去见一个人,说说养狗的事。”
“那她迟到了。”
“我在找爱德华。你看见他了吗?”
“她可能半路遇上了暴风雨。”费利克斯站在窗户旁,窗玻璃被雨水拍打着,上面一片朦胧,但他还是抬着头,伸长了脖子,不知在看屋檐上的什么东西,“真是倾盆大雨啊。下水道都开始冒水了。”
莉莉·米林顿转过身,也许她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在听到有人叫她时,她看起来有些吃惊。“嘿,你好啊,露西。”她面带微笑地说。
露西又瞥了一眼爱德华和莉莉。当然,她在走廊里时,可能是她听错了。不过,她很可能只是误会了。紫红兄弟会这帮人,总是给彼此起外号。有一段时间,阿黛尔的外号是“猫咪”,因为爱德华在一幅画里把她和一只老虎画在了一起。克莱尔曾经有个外号是“蔷薇”,因为瑟斯顿画画时算错了颜料的用量,给倒霉的克莱尔画了两个红脸蛋儿。
“莉莉。”她喊道。起初,那位模特似乎没听见,于是露西又喊了一声。这一回,她提高了嗓门:“莉——莉——”
“这年头儿,要是哪栋房子不闹鬼,主人家都觉得没面子。”
但在室外那几处爱德华最喜欢的地方,露西都没找到他的身影。她有种非常挫败的感觉。这时,露西发现,莉莉·米林顿正要离开花园。她正从前门出去,往小路那边走,阳光洒落在她亮丽的头发上。
克莱尔耸耸肩:“我还一只鬼都没见过呢。”
“我找到爱德华就跟他说。”露西尽可能地说着安抚的话。在过去的两周里,她和埃玛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露西觉得,自己被埃玛视作这栋房子里,除埃玛之外唯一的“正常”人。因为几个画家和模特在厨房里进进出出时总是穿着松松垮垮的服装,耳朵后面还别着画笔。埃玛似乎只有露西这一个倾吐的对象:一碰到露西,埃玛就摇头慨叹其他人的种种做派,仿佛她们俩是脑子还算清醒的一对落难姐妹,整天都被一群疯子包围着。但今天,露西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埃玛身上。“我保证,我会跟他说的。”她把安抚埃玛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着就蹦蹦跳跳地穿过前门,跑去了花园。
“见过?”阿黛尔说道,“别这么落伍行不行?现在人人都知道,鬼是见不着的。”
她发现埃玛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当她被问及爱德华的行踪时,埃玛只是耸了耸左肩,然后就开始数落瑟斯顿的不是。瑟斯顿有一个烦人的习惯:他会在某天早晨爬到屋顶上,拿着他从伦敦带来的拿破仑战争时期用的步枪,冲小鸟射击。“他真的很吵,”埃玛说,“我的意思是,他要是能打中一只鸭子,那我还能做一顿烤鸭……但他枪法又不准,不管怎么说,就算他能打中鸟,可那么小的鸟,连做顿饭都不够。”爱德华也埋怨过瑟斯顿,还跟他说过好几次,让他收手,并且警告他说,他再这样,可能会有农夫被他误杀,这会让瑟斯顿被扣上谋杀的罪名。
“或者是半透明的,”费利克斯转过身对着她们,“就像穆勒拍的照片里那样。”
露西认为乘船回码头的速度太慢。她把船拴了起来,把书收拾起来夹在腋下,开始朝房子跑去。尽管她不经常让自己雀跃不已,甚至不怎么唱歌,但她发现在跑回去的途中,自己兴致勃勃地哼起了母亲最喜欢的一首舞曲。一回到庄园,她就去了那个壁纸上印有桑葚的房间。虽然她知道,爱德华不喜欢在画画时被人打扰,但她确信,这次他会对她网开一面。屋里没有人,画布上罩着一大块丝绸,露西踌躇了几秒,然后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能耽误时间。紧接着,她跑到楼上那间他给自己选的卧室。从卧室的窗子可以俯瞰不远处的树林,但他也没在那边。她沿着走廊一路小跑,每经过一间屋子就向里看一眼。哪怕是有可能看见克莱尔傻笑的样子,她也没有丝毫畏惧地往瑟斯顿选中的那间大起居室里瞅了一眼。
还有《圣诞颂歌》里那样。露西想起狄更斯的那段描写:马利的鬼魂拖着锁在他身上的铁链,还有斯克罗吉透过他的身体看到了外套背面的扣子。
露西倒吸一口气,她意识到平面图上那两个小房间是怎么回事了。当然,她之前读过一些书,里面讲到伊丽莎白女王继位后,是怎么对付天主教牧师的。她知道,许多房子里都建有密室,不是建在墙里,就是建在地下,以便保护受到迫害的牧师。但一想到伯奇伍德庄园有一个这样的密室——甚至可能是两个,她就感到异常兴奋。露西想,爱德华可能还不知道房子里建有密室。他肯定不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大家的。这就意味着,对于这栋他深爱的房子,她可以跟他分享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情:爱德华这栋“真实的”房子也是有秘密的。
“我觉得咱们可以自己做个通灵板,”克莱尔说,“不就是需要一些字母和一只玻璃杯吗?”
她皱着眉,将最薄的那张纸拿了起来,然后跟底下那层设计图稍稍错开一些,想看看能不能弄明白那两间屋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刻,小船在一处小湾里停了下来,船头靠在青草丛生的河岸边。露西将楼层的平面图暂且搁在一边,拿起那封信,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写信的人是尼古拉斯·欧文,露西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可能之前在哪儿看到过?笔记是古代的花体字,但她还是辨认出几个字来——保护……牧师……洞……
“没错——剩下的交给鬼魂就行了。”
露西非常兴奋,不是因为她对建筑有什么兴趣,而是因为她知道,爱德华看到这些会很高兴。能让他开心的东西,自然也让露西觉得开心。不过在研究这些设计图的过程中,她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有些草图能看出是房子的哪个部分,例如两个一模一样的尖顶、烟囱和房间。但在最透明的那张纸上,还画着另一份设计图,可以和第一份设计图重叠起来。露西把这张最透明的设计图放在最上面,把两张图对齐时,她注意到,这样一看,另外还有两个很小的房间,既不能当卧室,也不能当前厅。她在房子里四处转悠时,没见过这两个房间。
“不行,”爱德华抬起头说,“不许做通灵板,不许摆转灵桌。”
她那天拿了许多本书,然后用餐巾包着午餐,一道带上了小船,开始在河上泛舟。那天上午很热,天空透亮得像是块玻璃,空气中有股干麦子的味道,里面还混合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被泥土覆盖的、隐藏在地底下的东西的气味。尽管这种天气对费利克斯的摄影来说,阳光不够强,曝光度不足,但因为风不大,露西还是决定让小船慢慢漂回爱德华修的那个码头。她一直把船划到圣约翰闸,然后收起船桨,拿起《论自由》。下午一点多,她就读完了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的这本小册子。然后,她翻开了《神鬼学》。书中,对于为什么要在信奉基督教的国家压迫女巫,国王詹姆斯进行了解释。可刚读了几页,露西就发现,这本书里的书页被人掏出了一个洞,里面藏着几页叠好后拿线绳绑起来的纸张。她解开绳结,把那几页纸展开。第一页是一封很久以前的信,写于1586年,信的字迹很潦草,而且有些字已经褪了色,她根本没有好好读一读的想法。露西发现,其他几张纸上画着伯奇伍德庄园的设计图,并且想起来,爱德华告诉过她,这栋房子是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建造的。
“哦,爱德华!”克莱尔噘着嘴,“别扫兴。你就不好奇吗?你在伯奇伍德庄园可以有自己的鬼,没准儿还是个女鬼,正等着让我们都认识认识她呢。”
他们已经在伯奇伍德待了差不多两个星期了。这一天,她偶然间发现了一本极其古老的书。书上落满了灰尘,要不是还被几根线绳连着,封皮都快掉了。这本书被放在图书室最上面的一层书架上,轻易不会被发现。露西站在梯子上,翻到书的扉页,发现书名是《神鬼学》(对话录,共三部)。标题用的字体精致繁复,书是在爱丁堡印刷的,出版商是“国王陛下钦定的罗伯特·沃尔德·格雷夫”,出版年份是1597年。这是一本讲招魂术和黑魔法的书,作者是一位国王,最早的英文版《圣经》就是因为这位国王才广为流传。露西对这本书很感兴趣,于是将它夹在腋下,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用不着通灵板来告诉我这栋房子里有什么。”
不管怎么样,爱德华一心扑在他的画上。因此,当白日里大家都各忙各的,而埃玛也被家务活儿缠身时,露西就把图书室占为己有。她跟爱德华说过,她会慢慢看,不急着把所有的书都看完,但她并没打算这么做:每天,她都会选一摞书,然后搬到外面去看。有时猫在谷仓里看书,有时躲在花园的蕨类植物下面看书。在起风的日子里,费利克斯会因为风太大而无法拍摄夏洛特夫人。一大早,他便会在草甸那边徘徊,对着风举起一根手指头,以此来判断风力的强弱。然后,他会用力地把两只手揣在兜里,心灰意冷地回到屋子里去。这时,露西会跑去爱德华新修的码头,坐进停泊在码头的那条小船里看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黛尔问道。
不过,她现在开始怀疑,爱德华这么谨慎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很难说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是当爱德华和莉莉·米林顿在一起时,两个人就给人一种神神秘秘的感觉,让人捉摸不透。就在前几天,当爱德华在他那本素描簿上画画时,露西走到他的身边。他刚一发现她在身边,就立刻合上了素描簿——但她还是瞄到了一点儿,他在画一幅习作,画的是莉莉·米林顿的脸。爱德华画画时不喜欢有人在一旁看着,但像这样偷偷摸摸不给人看,却极不寻常。就这件事而言,尤为奇怪。习作上画的是模特的脸,这有什么好遮掩的呢?在露西看来,那张素描和他挂在画室墙上的其他数百张素描没什么两样——除了一点,莉莉戴了一条吊坠项链。除此以外,没什么不同。
“是啊,爱德华,”现在,克莱尔站起身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在一楼那个壁纸上印有桑葚的房间里,爱德华支起了画板,然后他和莉莉·米林顿两人每天都窝在里面。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画画——露西看得出来,他常常一脸心不在焉的神情,那是因为他在作画的过程中常常要寻找创作灵感——但到目前为止,他对于这幅计划中的画作非常谨慎,这有些不同寻常。起初,露西认为,一定是因为在去年的画展上,拉斯金先生没有在《佳人》展出时力挺爱德华,两人之间反而有过几句令人难堪的争吵,这才让爱德华如此小心翼翼。前有拉斯金先生对那幅画的评语,后有查尔斯·狄更斯在文章中对那幅画的品评,爱德华为此大发雷霆。(评论刊登后,他一阵风似的冲向后花园的画室,把所有狄更斯先生写的书都付之一炬,连带着那本他珍藏的《现代画家》也因为是拉斯金先生出版的而跟着遭了殃。露西不得不把自己那几本宝贝得不行的《远大前程》藏了起来,唯恐它们也被爱德华迁怒。1860年12月至1861年8月,为了买到连载中的《远大前程》的最新一章,露西每周都会跑到W.H.史密斯父子书局去排长队。)
一瞬间,露西以为他要把“跟着那晚”的事告诉他们,她的眼里噙着泪花儿。那是他们俩的秘密。
她忍不住盯着莉莉·米林顿看。她觉得自己从来没听其他模特说过什么明智的话,更别说在瑟斯顿·霍姆斯面前抢风头了。露西以为,她也不过是稍微想了想,在爱德华的眼里,莉莉·米林顿能给他的灵感会有枯竭的一天,就像他的前几任模特一样,会让他感到厌倦。但现在,她隐隐发现,莉莉·米林顿可不同于其他人,她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模特。
但他没告诉他们。他给他们讲的是埃尔德里奇的孩子的故事,就是那个关于三个神秘小孩的民间故事。传说,很久以前,有三个神秘的孩子出现在树林边的田野里,他们的皮肤会发光,长长的头发也熠熠生辉,弄得当地的农夫一头雾水。
接着,克莱尔插嘴说了一句,但她发现的问题是明摆着的:照片上没有颜色。费利克斯解释说,这就意味着他必须使用光和影、画面和构图来唤起绘画带给观者的那些情感。但是,露西现在只花了一半心思在听费利克斯的话。
露西松了一口气,差点笑出声来。
“为什么会在污染里看到女人?”等瑟斯顿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时,他顿了一下,“哦。我明白了。是的,说得太好了,莉莉。太好了。或者是看到美的女士。”
爱德华把故事讲得极其生动,其他人都听得入了迷:村里的庄稼歉收了,有的人家生病了,村里人却怪起这三个年纪不大、长相奇特的外乡人。一对善良的老夫妇护着三个孩子,把他们带去河湾附近的一个小石屋,在那里安顿下来。可一天晚上,一群人怒气冲冲地找了过去,他们举着火把,想把一肚子怨气撒到几个孩子身上。然后,到了最后关头,一阵风刮了起来,异界的号角声响起,仙后降临人间,她周身笼罩在光芒之中。
“或女人。”莉莉·米林顿说。
“我为展览准备的画就以这个故事为背景。仙后,一方土地的庇护者,孩子们的救星。她出现的那一刻,人间和精灵世界之间的大门得以打开。”他朝莉莉·米林顿笑了笑,“我一直想把她画出来,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她,也就可以把画完成了。”
瑟斯顿翻了个白眼:“那他们的脖子也会更粗壮吧?我估计你说的是未来的那些亚马逊人?费利克斯,你说无处不在,那正好印证了我的观点。用相机的人可以到处都是,但艺术家不会满地跑。在弥漫着硫黄味儿的浓雾里,其他人的眼中只有污染,而艺术家,是那个从浓雾里看到美的男人。”
其他人都兴奋起来,这时,费利克斯说道:“你让我想到一个主意,没有比这更棒的了。两个星期过去了,有一点可以非常肯定的是,你家附近这条河,要是刮起风来,那就绝不是微风。”仿佛是为了凸显这一点,刮起了一阵风,窗玻璃被风吹得咯咯作响,壁炉里的火也跟着发出咝咝的响声。“我准备暂时不拍夏洛特夫人了,让她先休息一段时间。我建议,咱们一起拍一张照片,所有人,就按爱德华讲的故事那样拍——仙后和她三个孩子。”
“就是这样的,莉莉,”费利克斯说,“总有一天,拍摄出来的图像将无处不在:相机将变得非常小巧,人们可以用肩带把相机挂在脖子上。”
“但那是四个角色,这儿只有三个模特,”克莱尔说,“你是在建议,让爱德华扮成其中一个人吗?”
露西猛地抬起头,一块奶油从她的勺子上掉了下来。莉莉·米林顿一字不差地把露西想到的话说了出来。也就是说,她把露西脑子里那份《伦敦评论》上的话说了出来。
“或者瑟斯顿。”阿黛尔大笑着说。
“把发生的事变成一份有形的、可以随取随用的记忆。”
“我当然是在说露西。”
露西正安静地坐在桌子的一端,享用她的第二份布丁。她喜欢把照片当作历史之眼的看法。在阅读那些关于过去的书籍时,她常常因为需要推断和想象而感到沮丧。当她到庄园后面的树林里去挖宝时——她已经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古老的遗迹——这种沮丧感也同样出现过。如今,照片可以把真实情况记录下来,这对于后代而言,是一份多么珍贵的礼物啊!露西在《伦敦评论》上读到过一篇文章,里面提到“照片是无懈可击的证据”,还说从现在开始,在不使用摄影术的情况下想要创新,那什么也搞不出来——
“但露西不是模特。”
“没错,谢谢你,莉莉,当作是历史之眼——但艺术,照片可沾不上边儿。”
“那她就更合适了。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历史之眼。”莉莉·米林顿给他提了个说法。
一想到在费利克斯拍摄的照片中,自己可以成为其中一张的模特,露西就脸颊发烫。在过去的两周里,费利克斯给所有人都拍了照,但那只是为了练手,并不是正儿八经的艺术作品——不可能在拉斯金先生举办的展览中展出。
“但不是艺术。”瑟斯顿把最后一点红酒倒进他的杯子里,“我承认,照片是有用的工具,可以用来报道新闻、事件,可以当作是……那个……那个……”
克莱尔说了句什么,但一声响雷就把她的话淹没了,雷声震得房子都颤了颤。接着费利克斯说道:“就这么定了。”然后,他把话题转到了服装上:花环该怎么编,要不要借助薄纱为埃尔德里奇的孩子们营造发光的效果。
“那组拍摄克里米亚半岛的照片很出色。”爱德华同意费利克斯的看法,“当然,那是一个严肃题材,可以通过那些照片和观者进行交流。”
瑟斯顿走近爱德华:“你说伯奇伍德庄园有鬼,可给我们讲的故事却是仙后拯救了她的孩子们。”
“我想说的不是这枚特定的徽章,不是那样的。但你想想罗杰·芬顿[3]的作品。”
“我不是说有鬼,我是说有什么东西在,而且故事还没讲完呢。”
瑟斯顿接过那枚徽章,像玩硬币一样用拇指把它弹了起来。“我并不否认,这是一个有用的政治手段,”说着,他啪的一声把它扣在手背上,“但你不能跟我说这是艺术。”他抬起手掌,林肯的脸露了出来。
“那继续讲吧。”
“他们试过了,但为时已晚。谁占了先机,谁就是赢家。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以后再有选举,候选人都会在自己的形象上做文章。”
“仙后要带着孩子们回到精灵界时,她非常感激那对人类老夫妇保护了她的孩子们。于是,她对他们家和他们的那片土地施了魔法。据说,直到今天,在这片土地上的房子里那扇最高的窗子里,有人可以偶尔瞥见一道光——那便是埃尔德里奇的精灵。”
“他的对手为什么不这么干呢?”阿黛尔问道。
“窗子里的光。”
这时,费利克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徽章,是一枚不大的洋铁徽章。他把它夹在指间,翻过来掉过去。“把这话跟亚伯拉罕·林肯说一遍,”他说,“像这样的徽章,发出去了成千上万枚。美洲大陆上到处都有人把他那张脸——和他本人分毫不差的形象——印在衣服上。过去,我们都不知道林肯长什么样儿,更不用说他是怎么想的了。现在,他赢得了40%的选票。”
“据说是这样。”
自此,关于能否通过新的媒介呈现出同样的艺术效果,这群人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一次晚饭时,瑟斯顿说,照片是骗人的玩意儿。“那就是廉价的小把戏,想要给心中所爱的人啊物啊留个纪念倒还好用,但要是涉及严肃的题材,要想进行交流,想借此传递情感、表达思想,那可行不通。”
“你见过那道光吗?”
费利克斯把一楼的小隔间给占了,就离那间墙上用木板装饰的会客厅不远。当爱德华说那里面几乎一点儿光也没有时,费利克斯欣然选了它,还说,自己就是看重那里面没有光。费利克斯的画一向以感伤的、有关神话传说的场景而著称。现在,他宣布自己打算通过摄影而不是绘画来表现同样的题材。“我要拍一张丁尼生笔下的夏洛特夫人,看看能不能跟罗宾逊先生拍摄的那张照片一决高下。你这儿的河太完美了,取景时甚至还可以拍到柳树和白杨。等着瞧吧,我要把那儿拍出圣城卡米洛特的感觉。”
爱德华没有立刻回答。露西知道,他在想“跟着那晚”的事。
瑟斯顿选择了可以看到前院的那间大起居室,他说南向的窗户采光最好,画画时的光线最理想。露西尽量避着他,一部分原因是,她觉得瑟斯顿莫名其妙地让人感到不安;另一部分原因是,看到她姐姐瞪着一双大眼睛对着他失神,露西就感到很尴尬。有一次,瑟斯顿选的那间画室的门开着,露西碰巧看见克莱尔在给瑟斯顿当模特。后来,露西不得不在穿过草甸时全速奔跑,才把那种糟糕的、让她直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忘掉。露西在走开前,瞥了一眼瑟斯顿的那幅画。那幅画自然是画得很好——即便还只是个雏形——因为瑟斯顿的绘画技巧很不错,但露西注意到一个问题:画中的那个女人,虽然也百无聊赖地躺在躺椅上,就跟克莱尔摆出的那副懒洋洋的姿势一样,但画中人的嘴唇却是莉莉·米林顿的。对此,露西绝没看走眼。
瑟斯顿追问道:“你在买下伯奇伍德庄园时,写信跟我说,很久以来,这栋房子都在召唤着你。我当时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说我们下次见面时要告诉我。不过,我们下次见面时,你在想的却是别的事情。”他的目光短暂地扫向一边,落在莉莉·米林顿的身上,而莉莉直接迎上了他的目光,脸上没有半丝笑容。
在大家对这栋房子进行初步了解时,每个画家都专注于找一个完美的地方工作。他们现在时间紧迫,因为就在他们动身前往伯奇伍德之前,拉斯金先生答应在秋季给他们举办一次团体作品展。紫红兄弟会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心中盘算着一件新的作品,因此,庄园处在一种充满了创新、竞争和可能性的氛围里。房间一选好,画家们都立即着手准备自己的美术用品,从那些爱德华在火车站派人用马车运回来的大包小裹里把自己的家伙什儿都翻出来。
“是真的吗,爱德华?”克莱尔在桌子的另一头说,“你看见过窗子里的光吗?”
爱德华对图书室的看法是对的:它就好像是专门为露西设计的,里面的藏书也好像都是为她准备的。书架靠墙一字排开,书架上的书不像是祖父家的那些,祖父家收藏的多是宗教方面的小册子和讲解社交礼仪的小本子。这里的书才是真正的书籍。伯奇伍德庄园的前几任主人积累了大量的图书,内容涉及各种各样有趣的学科。要是缺了哪些领域的书,也都被爱德华派人从伦敦给搜罗来了。一有空,露西就爬上梯子,浏览书脊上的书名,为接下来的几周做计划——她有许多空闲时间可以利用,因为从来到这儿的第一天起,她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
爱德华没有立刻回答。露西恨不得一脚踢在克莱尔的小腿上,因为克莱尔这是在难为爱德华。她还记得,“跟着那晚”之后他是多么害怕:他那晚在阁楼里站了一整夜,他不知道之前跟着他的是什么东西,但他要等着看,它会不会追到这栋房子里来;那晚过后,他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睛下面一片乌青。
露西没有结婚的打算——除非她能遇上个完美无缺的人。她已经决定了,她理想中的丈夫应该像她自己这样,或是像爱德华那样。如此一来,夫妻俩才会非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想引起他的注意,示意他,她理解他的感受,但他的注意力却在莉莉·米林顿的身上。他看着她的脸,仿佛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我该告诉他们吗?”他问道。
后来,她希望自己当时能再多问几句;但实际上,她并不怎么喜欢范妮,她不来,露西还觉得挺高兴的。当时,爱德华敷衍的、几乎是不屑多说的回答,说明了一切。范妮是个讨厌鬼。她霸道地让爱德华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试图把他变成另一个人。她是爱德华的未婚妻,对于露西来说,她的威胁要比一个模特大得多。一任一任模特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但婚姻是长长久久的。婚姻意味着爱德华会在别的地方有一个新家。露西无法想象,没有哥哥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她也无法想象,如果非得和范妮一起生活,爱德华又会是个什么样。
莉莉·米林顿握住他的手:“要是你想告诉他们的话。”
露西没再提起范妮这个话题。
他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显得稚嫩的笑容,然后开始接着讲:“许多年以前,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儿,夜里独自一人跑进了附近的树林,遇上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爱德华的态度依旧,但他说:“不,范妮不来了。”然后他立刻指着壁炉旁边的一个角落,跟她建议说,躲在那里看书会是个完美的选择:“没有人会知道你在那儿,藏起来看书会大大提升自己的阅读体验,我在这个问题上绝对有发言权。”
突然,前门传来一声很大的敲门声。
“那当然了。”然后,因为兄妹俩的对话自然而然地就此告一段落。露西问了一句:“我们在等范妮来吗?”
克莱尔尖叫着抱住阿黛尔。
听了她的话,他哈哈大笑:“嗯,也许用不着那么快就看完。今后还有很多个夏天呢。你要确保留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河边和花园里好好玩一玩。”
“一定是埃玛。”费利克斯说。
爱德华说得极为认真,露西答应他,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去做。“放心吧,相信我,”她表情严肃地回答道,“今年夏天结束之前,我就会把书架上的所有书都看完。”
“来得真巧。”瑟斯顿说。
露西向爱德华问起过范妮在哪儿。来到伯奇伍德的第一天早晨,爱德华就牵着露西的手,领着她穿过大厅,带她参观了庄园的图书室。“我看到这些书架时,尤其想到了你,”他对她说,“看看这些书,露西,涵盖了所有你喜欢挂在嘴边的学科。现在,要不要用所有这些知识填满你的小脑袋瓜,就看你自己的了。反正这里有一切知识,世上那些最聪明的学者所掌握的并且发表出来的一切知识都在这儿了。我知道,总有一天,女人会享有和男人一样的机会。当女性成为更聪明的那群人,成为更庞大的群体时,这一天又怎么会不到来呢?在那之前,你必须掌控自己的命运。你要阅读,要背诵,要思考。”
“可埃玛为什么要敲门?”莉莉·米林顿问道,“她从不敲门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爱德华不停地画这栋房子的素描。不管走到哪儿,他的肩上都背着他那个新的皮书包。大家经常看到他坐在那片草甸的草丛里,头上戴着帽子,抬头望着房子,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然后,他会把注意力又重新放到自己正在绘制的那幅画上。露西注意到,莉莉·米林顿总是待在他的身边。
敲门声再度响起,这次声音更大了些。接着,嘎吱一声,从前门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
当天晚上,大家都睡得死死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很晚才醒,每个人都情绪高涨。头天晚上,他们都累坏了,根本没力气好好参观一下这栋庄园。现在,他们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对着这个房间窗外的风景或是那个房间里的某处细节发出一阵阵惊叹。在一旁看着朋友们东看看西看看的爱德华,既高兴又自豪地说,房子是一位大师建造的,整个庄园的每一处特色,都被大师特意融入到了设计里。在爱德华看来,如此注重细节令整栋房子显得很“真实”,他喜欢这里的一切:每一件家具,每一幅窗帘,每一块地板上的每一个涡纹,连地板用的木料都是从附近的树林里弄来的。他最喜欢的是一幅版画,它挂在一楼的一个房间里,高悬在房门上方,房间里贴着壁纸,上面印有桑叶和桑葚。这间房里的窗户都冲着后花园,窗子很大,使这个房间俨然成了后花园的一景。版画上刻着三个字:“真,美,光。”爱德华不禁惊奇地盯着它说:“你看,这栋房子注定了是我的。”
在摇曳的烛光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所有人都等着看那人到底是谁。
爱德华事先写信安排了一个女仆,她叫埃玛·斯特恩斯,是村里的一个年轻女人,负责所有家务。她每天一大早过来,做好晚饭便离开。他们下了火车之后的第一晚,当大伙儿磨磨蹭蹭地穿过草甸朝房子走去时,埃玛一直在等着他们。按照爱德华在信中的指示,她在花园里那张大铁桌上铺了一块白色的亚麻布,摆了一桌丰盛的食物。栗子树最下面那圈树枝上,挂着玻璃灯笼。黄昏时分,点燃烛芯,蜡烛便开始如萤火般闪烁。随着夜幕的降临,烛光愈加明亮。当大家开始举杯畅饮时,费利克斯拿出他的吉他,阿黛尔开始跳起了舞,大家也跟着音乐唱了起来,就像是一群知更鸟在合唱,天边的最后一缕光线就在这美妙的歌声中消失了。最后,爱德华站到桌子上,背诵起济慈的那首《灿烂星辰》。
一道闪电把屋外的一切笼罩在一片银光中。这时,门突然开了,一阵风吹了进来,墙壁上的一道道阴影露出了獠牙。
伯奇伍德庄园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时间的经络在这里像是一根根没有绷紧的弦,松松散散的。露西注意到,很快其他人就不知不觉地对这里习以为常,仿佛他们已经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很久很久。她在想,这是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悠长的夏日似乎没完没了——或者是因为爱德华召集起来的这帮人,再或者,甚至也许是因为这栋房子本身。她知道,对此,爱德华会怎么说。自从他小时候知道了埃尔德里奇的孩子这个故事,他就相信,位于河湾的这片土地有独特之处。露西所信仰的是理性,这让她引以为傲。可她不得不承认,这栋房子有着不同寻常的地方。
站在门口的是爱德华的未婚妻。她身穿绿色天鹅绒连衣裙。当初,爱德华画她那幅画像时,她穿的就是这条裙子。“真是抱歉,我来晚了。”范妮的话音刚落,她身后就响起隆隆的雷声,“希望我没错过什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