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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经过这样的几次经历之后,他叫来了华生,支开了看护,这才对他说道:“华生,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你去替我问问施笃佛夫人,能否来和我见上一面。我想你最好是带她回来。你叫看护和科佐(就是那个跟班)今天下午就别来了,或者她在这里的时候让她回避一下。不管她什么时候到,马上就叫她进来。”

奇怪的是,他这时候一直都想着珍妮,这不光是因为他当时是在芝加哥,而实际上他精神上始终没有跟她分开过。他得病之前,本来想处理完事情就去看望她的。她曾经向华生问起她的近状,华生说她一切都好,说她的生活很平静,并且很健康。现在他病了,就很想和她见上一面。后来日子一天天逝去,病却没有起色,他想见她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时时觉着刀绞似的腹痛,仿佛内脏打了结一样;痛过一阵,就觉得虚脱了似的。有好几次,医生用古加因来帮他免受折磨。

华生明白了。他非常支持雷斯脱的这一举动。他很代珍妮伤心,也代雷斯脱伤心。他觉得如果大家知道这样一位风云人物曾经有过这样一段浪漫史,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雷斯脱是待华生很好的。华生是靠雷斯脱功成名就的。所以他差他无论做什么事情,他决无不情愿的时候。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他料理完事务之后,感觉身体有点舒服,当即请医生来看,说他是肠道着凉。这病的症状,通常总是血液和其他一部分器官都会非常虚弱。他当时饱受煎熬,医生就给他用了寻常疗法。先用敷着芥末的红法兰绒来包扎,同时服用特效药。他暂时有些好转,可是不知为什么,仿佛就要大难临头了。他叫华生打电报给他夫人,没有说明伤势,就只说他有病。而且还特意扉了一个有过训练的看护来,又要仆人在门口守着,以保持室内安静。嫘底是不可能在三个礼拜以内赶到芝加哥的。他就仿佛觉得他们夫妻俩无法见面了。

他就雇了一辆马车,赶到珍妮的家里。珍妮正在浇花,见到突然出现的他,脸上出现诧异的表情。

病的起因是这样的。他和嫘底曾有一次随朋友的旅行团去游北极角。一般他有重大的任务,计划十一月下旬回到芝加哥,和夫人约定在圣诞假日以前和他在纽约相会。他提前给华生写了一封信,叫他在芝加哥等他,并且替他在公会堂里定房间,因为他计划在纽多呆一段时间约,已经在两年前把芝加哥的住宅卖掉了。

“我是带着一桩棘手的差使来的,施笃佛夫人,”他用她的假名宇说遭。“你的——就是甘先生在公会堂里病情非常严重。他的夫人现在欧洲,他叫我来问你愿不愿意过去一趟。如果你同意的话,他想让你一同跟我回去。现在你能跟我去吗?”

他过着这种悠闲的日子,终日除吃喝之外,就是到各处旅行,也很逍遥自在,不用费什么力气,又没有任何的活动,于是乎他的身体终于从一种旺盛活泼而均衡的组织变成一种每个重要机能都粘着诸多杂质的组织了。他的肝脏、肾脏、脾脏、胰脏——事实上每个器官——都因过度疲劳而不足以维持消化和排泄的功能了。在过去七年当中,他的身体已经感到相当不适。他的肾脏已经衰弱,脑血管也不顺畅了。如果膳食合理,运动得当,心境开阔,他是可以活到八九十岁的。而实际上,他却把自己糟踏得不成样子,即使有一点小毛病也有可能会产生危险,因为这样的结果是难免的,而事实上也已经成为现实了。

“哦,可以的,”珍妮说时脸上浮现出深思的神态。那时两个孩子还没有学。一个管家的瑞士老太婆是在厨房里。她原是走不开的。但是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以前的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仿佛是在一片黑暗而离奇的水里,水上罩着一团又烟雾缭绕的东西。她先听见微微水动的声音,一会儿就见四周的黑影里现出,一只船来。

“我是平民主义的,而你不是,”他有意挑拨她,但他实在是支持她的一举一动。他有时幻想,她处理她的世界,完全胜于自己处理自己的世界。

那是一只很小的船,既没有浆也不移动,她的母亲和味丝搭坐在船上,还有一个人却看不清他的脸。她母亲的脸苍白而凄厉,仿佛就是生前见的那张脸。她很严肃而怜悯地把珍妮看看,忽然珍妮认出那个人就是雷斯脱。他很忧伤地看着珍妮,这种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没过多长时间,她母亲就提醒道,“好吧,我们走吧。”于是那小船开动了,珍妮当时感到一种生死离别的悲痛,就大叫道,“哦,不要离开我啊,妈!”

“我是平民主义的。这是事实。我在精神上是同任何女人一样平民主义的。不同处就是我喜欢实事求是,也只为图个舒坦,跟你没什么区别。我的心像一所玻璃房子,你可千万别用石头砸它,我的老爷。至于你心里的所有想法,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但她母亲只用她那凄惨而沉重的眼光看了看她,那小船就不见了。她突然醒来,幻想雷斯脱仿佛在她身边。她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胳膊,却什么也没摸到,就在黑暗里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才明白过来是独自一人在那里。她当时惊诧万分,过了两天竟还挥之不去。现在她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及等华生传来不幸的消息,才又使她想起。

“我也许知道,可是跟你的平民主义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她进去穿了衣服出来,神色慌里慌张。可是她的相貌仍旧很楚楚动人,依然是个衣衫齐整、温柔娇好的女子。她在精神上一直跟雷斯脱在一起,正如雷斯脱对她一样。她虽然孤身独处,思想上却直念念不忘雷斯脱,无异当初同居的日子。她记忆最深的,就是他在克利夫兰初次向她调情的时候——就是他同野蛮人一般把她劫持而去的时候。现在,她一心只想自己能够替他做点什么。因为这次的唤召,固然使她惊悸不安,同时却很好地证明。他是爱她的,他毕竟是爱她的。

“哦,我没有说你是当真的。可是你事事力求完美——我也不过是表现我们的精神罢了,你总知道的。”

马车匆匆驶过长长的街道,进入烟尘弥漫的市中区。很快到达公会堂,珍妮就被送到雷斯脱的房间里。华生一路来非常谨慎。他什么也没说,只让珍妮自己冥想。她过惯了隐居生活,如今重又走进这个大旅馆,已觉有点害羞了。她一进房中,就用一双饱含同情的大眼睛向雷斯脱看去。他用两个枕头支着躺在那儿,他那向来盖着深褐色头发的脑袋,现在已经稍稍有点灰白了。他用他充满智慧的眼睛满脸好奇地看了看她,虽然眼神略有疲倦,却散发着同情和爱情的光。珍妮目睹这神情,禁不住一阵酸楚。他那瘦削而苍白的脸像是一把刀一样刺痛了她。她就抓住他伸在被外的手,用力捏着。她又弯下身去亲吻他的嘴唇。“我很难过,雷斯脱,”她呢喃地说道。“我很难过。可是你的病并不十分沉重,是不是?你是一定会康复的,雷斯脱——而且马上就会!”说着,她轻轻地拍拍他的手。

“我什么时候同你闹过?”

“是的,珍妮,可是我真的对不起你,”他说。“我觉得这桩事情彻底错了。我心里始终都不能踏实。可是告诉我,你近来还好吧?”

“我确实认为是这样的,”她应道,“即使不能叫做一种必要,可一定是一种精神。为什么要和我计较呢?你自己不是事事力求完美,不能有任何缺点的吗?”

“哦,一如往昔,亲爱的。”她答道。“我很好。你不要这般想。你不久也就会踏实了。”他冷笑了一声。“这是你的想法吗?”说着,他摇摇头,因为他自己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坐下吧,亲爱的,”他继续说,“我倒也并不怎么着急。我要同你聊聊天。跟我坐近些。”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拉了一把椅子,紧靠他床边坐着。她面对着他,拿住他的手。在她看来,他这一次叫她来,是件极感人的事。她眼中流露出同情、爱情和感激交混着的心情。同时,她又感觉到一种恐惧——从他的神色看出,病得很严重!“事情是始料不及的,”他继续说,“嫘底现在欧洲。我早就打算去看你。这就是我这次来的目的。我们现在住在纽约了,你知道的。我看你的身体比以前结实了,珍妮。”

“是你祖老太太的逻辑吧!你以为一个穿红制服的仆役长和司阉人有必要吗?”

“是的,我快老了,雷斯脱,”她微笑说。

“怎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否认道,“我是平民主义的。我们大家都过着分等级的生活。你也是这样。我也不过采用这局势中的逻辑罢了。”

“哦,老不老并不要紧,”他呆呆地看着她说。“年纪无关紧要。我们大家都一样。我们有相同的人生观。”

“你经常谈平民主义的,”他有一天有点受不了了。我看你的平民主义和我的宗教没什么两样,简直就是没有罢了。”

他停了一停,眼睛盯着天花板。腹中一阵微痛使他知道自己又用力太紧张了。像上次那样的剧痛,他已经好多回没有感受到了。

至于他们现在的生活,曾经发生过变化,那是因他们迁居纽约而起的。原来甘夫人跟东部名流帮中有一班时髦女人常有往来,她们都劝她搬到纽约去换个环境。她到纽约之后,就在马的孙马路邻近的七十八条街上租了一所房子。她在那里完全张罗了一套新排场,学习英国的习惯用起全班制服的仆役,并且把各房间按节令布置起来。雷斯脱对于她这样爱慕虚荣和铺张浪费,只是微笑而已。

“我觉得未去之前总应该不跟你再见一面,”他等阵痛过后能够恢复思维的时候就又继续说。“我早就要对你说明,珍妮,我不满意我们这样的分离。事实上,这种办法也不对。我并不比从前快乐。我是时时刻刻深觉抱歉的。早知我的心境这般不能踏实,就不会等到现在才懊悔了。”

他这态度中有一个缺点,就在他不肯去整理事情,对待事情不思进取,只让所有事情放任自流。假如他当初娶珍妮为妻,接受那每年万元的收入,他也就会把那样的生活方式维持下去。他就会对社会关系始终抱着冷漠的态度,就会只同为数不多的同道中人有点往来,而珍妮也始终不能过上现在的生活。

“你别那么说吧,”她说着,心头立刻浮现出他们当初在一起的一幕幕。直到现在,她才得到他们的真正结合的一个证据,才知道他们精神上是一向都相处甚欢的。“现在也很好啊?我看离不离都一样;你待我已经很好了。要叫你失掉财产,我就于心不忍了。那样一准是行不通的。现在这样,我觉得很知足。刚开始也有点儿难受,亲爱的,可是任何事情有时总要觉得难受的。”她停住了。

他的酒兴也日渐高涨起来,但并不如酒徒那样的酗酒,只不过酒饱饭足显得兴致好而已。他喝的准是好酒,即或没有醇美的威士忌,也不会缺少香槟、白兰地;或者名贵的白葡萄酒。他不饮则已,饮必非巨量不足以尽兴,而食量也能相称。东西如果不是上品,你就不必送给他,汤呀,鱼呀,冷盘呀,烧烤呵,野味呀,点心呀,色香味都要精美;他一直坚持厨师必须是花重金聘来的。他家里曾经聘请过一个名师,叫路易·贝尔多;曾在某一巨头家里做过的。他要求雷斯脱每礼拜的报酬是一百元,但他对于任何问题的答案都只说他自己只能活这一辈子,因此无论怎样贵法也不计较了。

“不是的,”他说。“不是这样的,事情打开始就错了,可与你无关。我很抱歉。我早就要告诉。幸而现在还有这个机会对你说。”

像这样一种气质,自然处处都要有它的实质的、具体的表现。他手握财政大权,所执有的又都是大公司的股票,自然有经理人为他分忧,他因而生活颇为悠闲。他同嫘底喜欢到美国和欧洲各处海水浴场去游玩。他有时也会赌赌钱,觉得把钱放在一个轮盘或是一颗弹丸上去冒险,实在是好玩极了。

“别那么说吧,雷斯脱——请你别那么说吧,”她近乎央求道,“现在一切很好。你没必要抱歉。你没有什么应抱歉的。你待我一向都很好,每次我想走——”她停住了,因为她无以为继了。她因爱情和同情而情激动声音哽咽。她捏紧了他的手。她脑海里想起他替她家里人在克利夫兰找住处,想起他待葛哈德的好处,以及其他种种的好处来。

“哦,你胡说!”她就要觉得很难为情,原来他的说话虽然有口无心,却有时像利刀一样的锋利。然后他又要对她表示一点疼爱的意思,因为他心里清楚,虽然非常要强,却多少对他有点依赖。她也十分明白他完全可以不对她开玩笑。但他恐怕她难过,竭力掩饰住这一点,故意装出自己离不开她的样子,而事实上,显然他是很容易把她忽视的。现在,嫘底确实是依靠雷斯脱了。因为在这种动荡不安的世界里,能得这么一个像熊一般坚定刚强的男子与她相伴,那是非常幸福的。这就譬如黑暗之中,靠近一盏明灯,或是寒冷之中靠近一炉熊熊的烈火。雷斯脱什么都不害怕。他觉得自己知道何惧何从。

“好吧,我现在心里话都对你说了,心情宽畅些了。你是好人,珍妮,现在还肯来见我。我是爱你的,现在仍然爱你。你要知道我的心。你看着似乎不是真的,但我生平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人。我们是应该生生世世在一起。”

他的人生观始终属于物质主义,以生活舒适为前提,所以他生平凡事都力求完美。家庭用具稍稍有点年头,他就要拆除掉,卖掉它,然后重新布置。出外旅行,准备得相当充分,不愿受一点儿委屈。他不喜欢跟人家辩论,不喜欢无聊的闲谈;不喜欢他所谓的谬论。谁要想和他说话,只能谈有趣味的话题,否则他就闭口不谈。嫘底很能了解他。早上起床,她常要托托他的下巴颏儿,或者双手捧住他那坚实的脑袋,同他开玩笑,说他是一头野兽,一头长得好看的野兽而已。“是的,是的,”他就自言自语道说。“我知道的。我的确是一种动物,我想。你的思想如同天使一般轻灵。”

珍妮许久才缓过神来。这几句话——这种爱的证据——是她期盼多年了的。如今听了这番显示他们虽无肉体结合却有精神共鸣的告白,她就觉得一切都心满意足了。她现在可以心静舒畅地生活了。她是虽死无憾了。“啊,雷斯脱,”她声音哽咽,捏住他的手。雷斯脱也捏住她的手。这时谁也没说话。他过不一会儿又说道来。“那两个孤儿还好吧?”他问道。

他如果有信心,有想法,就再也不会动摇,有时情非得已的放弃,但是信心仍旧坚定的。他有一个信念,就是“面对现实”所以他生平所做的事都无非是履行这个信条,都无非是奋斗。他一旦受到欺负,就马上要起来奋斗,但他一斗起来就只能是坚定的,不可抵抗的。他的计划就是要同那欺凌他的力量一搏到底。如果他最终妥协,也一定要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觉得不让步,始终认为是值得的。

“哦,他们都很可爱,”她就把两个孩子一丝不漏地形容一番。他听着心里很安宁,因为她的声音像安慰剂。她的整个人格都使他愉快的。后来她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他好像很想挽留她。

他承认人的一生大部分都是在幻觉中觉中度过的,这是很容易证明的。有时候,他甚至还怀疑它全部都是幻觉。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只是他日常所接触的种种实质的事务,真实交往的人,理事会的会议,公司的各种规划,以至他夫人的种种社交事务。嫘底所以爱他,就因他是一个出色的灰色哲学家。她也跟当初珍妮一样,佩服他遇到烦恼时那种沉着、坚决而漠然的态度。无论幸运与否的遭遇,对于雷斯脱都不会表现出激动或是烦恼。他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什么。

“要走吗,珍妮?”

雷斯脱就是一个相信这个模式的人。他现在都是将近六十的人了。他因而想起自己最多也就能再活二十年,或者还活不到那么久。好吧,他的一生是美好的。他觉得自己没有可以抱怨的地方。如果要死掉的话,就让它来吧。他时刻准备着。他无怨无悔。重观人的一生,反正不过是一场愚蠢的戏剧。

“我去不去并不打紧,雷斯脱,”她道,“我在这里开个房间吧。我写个条子给施温生婆子,就没关系了。”

按照向来所谓天命,或者按照那假定的《圣经》公式,一个人一般能活七十年。这个公式因为代代相传而深深刻入人类的意识,所以似乎已成一种潜在的真理了。事实上,一个人虽然有一种必死的幻觉,实际上却能存活五个成熟期那么久,而且他如果知道精神与世长存、年寿本来虚幻,那么他是不会死的。然而这种不知由什么物质主义的梦里出来的人类意识,还会继续存在着,于是人的死亡就按照这个恐怖的模式而日有所记录了。

“不用这样啊!”他道,但她看出他很想要把她留下,也就不去了。自从那时起,一直到他死,她就一步没有离开过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