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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拉尔夫和柏伦尼斯自从结婚以后就几乎见不了面了,其他的孩子倒是常在一起的。我想弟妹也总很好,”他躇踌着说道。这是罗伯脱很难措辞的地方。

“哦,马加略很好。”

雷斯脱平静地看了看他。

“一向没有病,”雷斯脱答道,“偶尔有点小感冒罢了。因为我一躺上床,就什么心事都没有的。嫂子可好?”

“是的,”他答道,“她向来都很健康,现在也很好。”

“也不过如此。我看你很好吧。”

此后,他就问起营业的情形,以及阿弥、露意丝和伊木真的消息。他坦白说他近来没有看见她们,也没有接到她们的信。罗伯脱就把她们的住址告诉他。

“差不多有了,”雷斯脱答道。“你一向可好?”

“我这次来要告诉你一件与你有关的事情,雷斯脱,”罗伯脱最后说道,“就是有关西部制铁公司的事。我知道你现在根本没有亲自做那里的经理,却是叫你的律师华生去代理的。华生真正的是一个善良的人。管理上也还不错,这是众所周知的。可是如果我们想要公司赚钱,应该有个实际制钢家去做领袖。我的股权向来都跟你一起走的,因为我觉得华生的提议很对。他也认同我的想法,认为里面非常有心要进行改造。现在我有一个好办法,可以把罗西脱的寡妇那七十股去买过来。再加上你我自己现有的股权,我们就很容易操纵那公司的事务。虽然你我同一家人一样,但我愿意把买那七十股权的机会让给你。将来你可以安排你看中的人去做总理,我们就能让那公司东山再起。”雷斯脱微微一笑。这提议不错。华生曾经告诉他,说罗伯脱一心想要同他合作。他也早知罗伯脱是要与他妥协的。现在这一百五十万左右的财产支配权,就是罗伯脱要向自己求和的证据了。

“我想我很高兴跟你再见见面,雷斯脱,”他们照旧握了一下手之后,罗伯脱就这么开口。“我们是多年不见了——差不多要有八年了吧?”

“你心肠真好,”雷斯脱严肃地说,“你太大方了,可是你是怎样想到这件事情的?”

罗伯脱那双锐利的蓝眼睛丝毫不能打动他,也不能引起他对任何方面的感动。他看他的哥哥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因为他是具有较豁达的哲学眼光的。罗伯脱却看不准雷斯脱究竟怎么样,他窥测不出他这几年来到底有过怎样的变化,只是觉得他不知什么缘故并不见苍老,反而变结实起来,气色也很好,像是生活得很惬意的样子。雷斯脱用一种敏锐而固定的目光看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却须把目光稍微移动,因为他心里觉得不很踏实。他觉得雷斯脱原本的那种心力和勇气都并没有丧失。

“这个吗,坦白告诉你吧,雷斯脱,”罗伯脱答道,“我始终觉得遗嘱那件事是不公平的。后来你又辞职了,以及别的几件事,我都觉得有愧于你。我并不是喜欢旧事重提——你已经微笑过了——可是我不得不把内心的感受告诉你。当时我野心很大。当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正有野心要把这联合公司的计划开始实施,但我怕你反对。我后来也后悔这么做,但是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猜你对于这些过去的事情也不想再提了吧?至于现在这件事——”

到礼拜四那天,罗伯脱又从公会堂打电话提醒他。雷斯脱好奇地听着他的声音。“好吧,”他说,“我会来的。”正午的时候,他就来到市中,在友联俱乐部的特别室里两兄弟终于重新见面了。罗伯脱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点,头发也有点白花了。虽然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可是两角都有了皱纹。他的行动举止是那么的敏捷,精明与刚劲。雷斯脱则显然属于另一个典型——坚实,粗率和淡漠。近来人都说雷斯脱有些近乎冷酷了。

“那是用来弥补以前的过失的,”雷斯脱心平气和地插话说。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想把这信置之不复。后来又想复信去回绝。但他忽然起了一种好奇心,想要跟罗伯脱见一见面,看他到底说些什么,有什么事情要向他提议。因此,他就决定回信答应去了。他想反正这也没什么害处。虽然他也明白见一见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们也许可以达成一致,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但是已经造成的损害却无法弥补。一只补起来的破碗能说是完整的吗?也许能叫做完整,但到底有什么用处呢?这不是破了而后补的吗?思索过后,他就写信通知他愿去。

“倒也不全是为了这个,雷斯脱——虽然里面多少有点这个意思。我知道现在这些事情已经对你没有多大影响了。我知道事情是在八年前做的,不是现在。可是我想你对于这个提议应该不会兴趣全无吧?它的作用并不单在它本身,也许还会有其它的用途。坦白说吧,我希望这个提议可以换回我们的感情。因为你我毕竟是兄弟。”

雷斯脱接到这封信,顿时蹙起眉头,沉思起来。他父亲给他的那个深创,他的确是从没有治愈过的。罗伯脱当初那么绝情,他至今未能释然。他虽然已经明白哥哥当时利害攸关,但他到底也该顾点兄弟情分。如果易地而处,他就不会用那样的手段,至少是即便希望不用的。如今,罗伯脱却要见他,怎么办?

“是的,”雷斯说道,“我们是兄弟。”

等到了那里一看,他就立刻感触到了当年甘氏老家的那种气息。原来雷斯脱把那房子买过来之后,曾经自己改造过一番,一边造起座花房,像极了辛辛那提老家的旧制。就在那天晚上,罗伯脱写信给雷斯脱,请他同在友联俱乐部吃饭。信上说他一两天就要走,盼望在这期间能跟他见一面。又说多年不见,不免难以为情,但有一个提议,务必要同他面谈一二,日期定在礼拜四,来否要他先给个回音。

他说这话时,心想生活真是太戏剧化了。从前的时候,这所谓兄弟能够说明什么呢?实际上,他沦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罗伯脱造成的,虽然现在受害者只是珍妮一个人,他却禁不住怒气冲天。罗伯脱原不想阻挡他父亲给他的四分之一的财产,但他的确不曾帮助他去争取,而如今罗伯脱却想用这提议来将功补充补过。这不免使他——雷斯脱——觉得有点清楚。这不免使他有点愤气。他觉得人生真的让人难以捉摸。“我可还是搞不懂,罗伯脱,”他最后坚决地说道,“我很清楚你这提议的动机很令我感动。我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机会是你的机会。我愿意你把它让给我。你如果把那七十股买过来,就可以按照你的意愿去改组。我现在反正已经衣食无忧了。过去的事情就没必要再提了。我很愿意时时跟你谈谈。这应该是你想要的。至于现在这个提议,只不过是用来缝补我们昔日创伤罢了。你所要的是我的友谊,这是我一向都愿意给你的。我对于你没有丝毫成见。不会有的。”

过了些时候,有一天他在芝加哥,故意叫他同车的朋友把车放到北岸,要去看看雷斯脱所居的巨邸。原来他听别人的报告,早知道这巨邸的所在了。

罗伯脱痴痴地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无论雷斯脱以前是怎样对待他的,现在对他的态度怎么样,不由让他敬佩不已。

珍妮因天生喜欢服侍病人,所以曾经一度想着要去当看护。但她最后不得不打消那念头,因为她后来发现看护只要青年女子充当的。她又曾经想到福利机构去服务,但她对于当时很流行的所谓只可帮助那些能自助者的学说,实在不解其所以然。她只相信帮助人是好的,至于那求助者的资格,她却不愿去盘查,因此,她屡次向福利机构去探问,虽未遭谴责,却都受着冷漠的待遇。她最后决定为了蔷薇,再去领个孩子来,结果是领到一个四岁的男孩子,就把他取名亨利·施篙佛。她的赡养费相当稳定,因为她的收入是由一个信托公司支付的。她不想拿钱去做投机的事业,或是去做渺茫的买卖。养花,教孩子,料理家事,已经够她操心了。自从这分离事件发生以后,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就是关于罗伯脱和雷斯脱两个人的关系,原来从宣读遗嘱那一天起,他兄弟俩就从来没有见过面。罗伯脱是常常想起他的兄弟的。他从雷斯脱跟珍妮分离以来,一直都关注着他的行动。他在报纸上看到他跟基拉特夫人结婚的消息,心里觉得很高兴,因为他一直以为她是他兄弟的理想伴侣。自从父亲表达了态度,自从他自己用特别手腕攫得甘氏公司的管理权之后,他就从种种地方看出兄弟对他的不满。但又觉得他们在心理上始终都不怎么隔绝,至少在营业意见上没有分歧的。而且如今雷斯脱自己已经繁荣,他也乐得对他慷慨,乐得对他表示好感了。况且他对于兄弟本来就没有恶意,一直以来都是尽心竭力促他醒悟的。如果他们能重归于好,彼此得益的地方一定很多。他因此不断猜测,不知雷斯脱究竟有没有意思要跟他和好。

“你方才说的话,我没有理由说是错的,”他最后承认道。“不过我这提议完全是出于善意的。我只要换回你我两人的感情。好吧,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你不久就要到辛辛那提去吗?”“我看未必吧,”雷斯脱答道。

前面已经说过,珍妮是生而勤劳。虽然她做事的时候也依然在思考,却总喜欢找点事儿做做。这几年来,她的身体已经发福,但并非臃肿不堪,虽然肥硕但仍合度,面上也并没有因多愁而起皱纹。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迷人的。她的头发依然是富丽的褐色,却已经略有几丝灰白了。她的邻居都说她性情好、待人宽厚、而且好客。他们都不知道她的过往,只知道她从前住在山乌德,再从前住过克利夫兰。她对自己已往的身世是讳莫如深的。

“你要去的话,希望你能住到我们那。弟媳也同来。我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珍妮那时带着养女蔷薇住在南区,却不曾深思过什么人生的意义。她没有像雷斯脱夫妇那样有推理的能力。她见多识广,吃苦也不少,而且也阅读过一些书籍。但她从来不能把握各种专门知识的意义。在她脑海里,不同在雷斯脱夫妇脑海中一样,历史、物理学、化学、植物学、地质学、社会学等等,都不觉其为固定的知识部门。她只感觉看世界是用一种奇异的、无序的样式在运行,分明谁都不能明确知道它到底为着什么。人们生了又死了。有些人认为世界是六千年前造成的;有些人却说它已经有几百万年的寿命。这都是盲目的崇拜吗?或看是有一种智慧——一个神——主宰其间的呢?她虽然不那么认为,却总觉得一定有一种东西——一种较高的力造就了这一切美的事物——花、星、树、草。自然是这么美!人生有时虽然似乎太残酷,自然的美却是亘古不变的。这样的思想颇能使她心慰;当她孤寂无聊的时候,就拿这种思想来解闷。

雷斯脱流露出一种怯意的笑容。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么他还有烦闷的必要吗?没有。他有时幻想,以为当初大可不必有这人类的世界。诗人所谓“那神圣的旷古事件”在他看来是没有事实依据的。甘夫人也深有同感。

“我很高兴来的,”他淡淡地说。但他记起珍妮的时代,又会是另一种情形。他们是决不肯因她而委屈自己。“好吧,”他想,“也许我不能对他们有怨言。随它去吧。”

他如今在这里,秉受着一个特殊的思想,和一定分量的才具,并且承袭了一定数量的财富,这是他不相信自己有资格享有的,只因有运气才获得的。但他看看别人,也不能就说他们有资格享有,因为他的使用财富,也是跟别人一样慎重、一样拮据、一样实事求是的。他也许是生来贫穷,那么他就又该跟别人一样的知足。所以他为什么要抱怨,要担忧,要空想呢?无论他的意愿如何,世界总是要按照它自己的方式前行。

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最后,雷斯脱记起还有个约会。“我该走了,”他看着表说。

原因是因雷斯脱对于人生已经不但有点儿淡漠,并且逐渐形成一种批判的人生观了。他终究搞不明白人生的目标在哪。他知道在遥远的年代里曾经发生一件奇异非常奇怪的事情。当这事情以进化的形式开始时,大地间还只有一种奇妙的细胞组织,后来因分裂而繁殖,又和其他细胞相结合,渐惭组成了物体,组成了鱼类、兽类、鸟类种种千奇百怪的形状,而最终组成了人。人,像他那样,本来是由自由组织的细胞组成的,但如今像他那样,却要跟别的人联合组织起来,借以求得舒适,进行种种形态的生活。为什么的呢?鬼才知道。

“我也该走了,”罗伯脱说。兄弟二人一同站了起来。“好吧,”他走到衣物间的时候又说,“无论如何,咱们将来再也不会像陌生人一样了,是不是?”

不过雷斯脱本人是喜欢平静闲适的生活的。他因闲人太多,有时不得不把有些可疑的、太热的、淡漠的或是多话的朋友删掉几个,暂不同他们往来。他一身担任着西部九个最重要的金融商业组织——就是辛辛那提联合拖拉机公司、西部制铁公司、联台车辆公司、芝加哥第二国家银行、辛辛那提第一国家银行以及其他几个同样重要的公司——经理,有几处还兼任理事会的主席。他对于联合车辆公司的事务从来不亲自经手,总叫他的律师华生去代表,但对事务的进展仍旧非常关心。他跟他哥哥罗伯脱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面说过话了。伊木真虽然住在芝加哥,他也有三年没有见过她了。至于露意丝、阿弥,和她们的丈夫,以及她们几个最亲密的朋友,那简直就是形同陌路。奈脱·启脱雷·奥白莲的联台事务所,也跟他的事情划清界线了。

“当然不会的,”雷斯脱说,“我会常常去探望你的。”说着,他们就握了手,亲切地道别了。当罗伯脱看着他兄弟匆匆离去时,他心中百感交集。雷斯脱是能干的。那么为什么在珍妮出现之前他们感情就没有发生问题呢?他于是又想起他缺乏所谓“狡猾的手段”。他并不狡猾,因而不是阴险的。“这是怎么个世界啊?”他想。

此后的五年雷斯脱和珍妮就更加疏远了。开始的时候在脱累蒙旅馆会过几次面,好像他们还可以重温旧梦,哪知后来双方都在自己的境界里根深带固起来,以致这旧梦终不可重温。雷斯脱所处的境地,是在社交和商业事务的最聚忙处;他所走的道路,都是珍妮那种喜欢隐退的心灵从来没想到的。珍妮自己呢,正在过着一种平静幽闭的生活。南区杰克逊公园附近一带幽静的地面有一所朴素的小房子,她和一个领养的孩子隐居在里边。那是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她从孤儿西院领来做自己唯一伴侣的。在这里,她自称为施笔佛奉人,因为她觉得还是不姓甘的好,雷斯脱两夫妇当在芝加哥的时候,住的是湖滨马路一所美丽的巨邸,在那里茶会、跳舞会和宴会接连着举行,有时竟像放焰火似的连绵不绝。

雷斯脱走在路上,也想着他兄弟的关系,觉得自己对于哥哥稍有成见,却又并不是没有丝毫同情。他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可恶之处,和一般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么为什么要批评他呢?倘若自己居罗伯脱的情形又怎么样呢?罗伯脱现在依然良好。他自己也很好。至于他当初为什么会做牺牲,他哥哥为什么会保全巨大的财产;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想。那么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我现在也安于现状。这种事情还去想它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