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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葛婆子把知道的都告诉他。

“女管事,哦!”他嚷道,“她究竟说什么了?”

“这些都是她对你说的,对不对?”他含怒问,“她居然用心来管我的事情,是不是?我看人家一定要干涉我的事情以为自己管不了事情似的。葛奶奶,你的女儿,在我这儿尽管放心。我并没有对她不怀好意。这是可耻的,”他不平的接着说,“这件事情不搞清楚就不许她到我房间里来。这桩事情我非要彻查清楚不可。”

“女管事。”

“您可别当这是我干的事儿,”她辩解地说,“我知道您爱见珍妮,不会害她的。您待她这么好,并且待我们同样好,白兰德先生,我若不让她,实在过意不去。”

“谁?什么人?”他打断她说,声音里面明显感觉出生气的迹象。

“没有什么,葛奶奶,”他诚恳地说,“你是完全正确的。我一点儿不怪你。我只看不惯旅馆里传的谣言。咱们以后再来看。”

“这儿旅馆里的人。”

葛婆子站在那儿,激动得脸色发白。她害怕把这个对她们这么好的大恩人给得罪了。她恨不得立刻将情况说清楚,免得他当她是个好说闲话的人。她所担心的是外面的谣言啊。

“谁在谈论?”他严肃地问。

“我想我是什么都告诉你了,”她最后说。

“我——我——,”她吞吞吐吐说不出口来,“她——很多人都在谈论她呢,”最后才逼出了这句话。

“不错,”他回说,“我非常喜欢珍妮。她每次过来时总让我高兴。我要是为她好,应该叫她不来,至少暂时不可以。”

“她以后都不送衣服了吗?”

那天晚上,白兰德又坐在他的安乐椅上,仔细想着这个变化。珍妮对他这么珍贵,实在是他意想不到的。现在他再没有机会在房里见到她,这才觉得她以前的到来具有多大的意义。他把这一桩事很认真地想了一遍,觉得对于旅馆里的流言自己也有点无能为力,并且断定自己的确把那女子放在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了。

“没有事,先生,”她口里这样等着,心里却不想欺骗他。

我或者应该把这桩小事结束了,他想。我这办法原是不大妥当的。

“出事了吗,葛奶奶?”他问,“你的女儿怎么了?”

根据着这句断语,他很快就要去华盛顿,过完了他的任期,才又重新回到科伦坡,等待着总统提拔他,放他出外做公使。他对珍妮始终没有忘记的。他在其它地方停的时间越长,回来的心越急切。这回他又再次长住在这老地方,有一天早晨他拿了手杖,向那矮屋的地方走去。走到矮屋门前,他就决心要进去,敲了门,随见葛婆子和她的女儿用着惊异和怀疑的目光打开了门。他含糊地说明他曾离开科伦坡,同时也提起了他的衣裳,好像这是他此来的目的。没过多久珍妮的母亲走开了。他就抓住时机对珍妮放胆地说:

一直到礼拜六,仍旧是母亲送衣服回来,他这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明天晚上你跟我去坐车溜弯儿怎么样?”他问。

葛婆子答他关心的询问,就走开了。她走了之后,他把整体想了一遍,可想不出其中有什么缘故。他还认为这样猜疑是有些儿奇怪的。

“好的,”她说,因为她觉得,这个是个不错的提议。他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面颊,认为跟她再见面,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快乐。她一天比一天美。那时她身上穿着洁白的围裙,漂亮的额头扎起简单的辫发,任何男子见了都会为之动心。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说,“你近期好吗?”

他等到葛婆子回来,目的已经达成的他,就站起身来。

“不是。”

“明天晚上我要带你的女儿出去溜溜弯,”他对她说明,“我想跟她聊聊她将来的事情。”

“是生病了吗?”他问。

“这不很好吗?”母亲说。她并不认为这个提议没什么不好。此时就在微笑和热烈的握手之中分别了。

葛婆子是希望他不会觉察或者至少不会提起换人这一桩事儿,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用着一种天真的母性神情虚弱地朝他看了看说,“她今晚上来不了了。”

“这个人心眼儿真是太好了,”葛婆子评论说,“他不是一直总说你好吗?他可能会帮助你去念书。你是应该觉得幸运吧。”

“怎么,”他对她说,“珍妮她怎么没来呢?”

“可不是吗?”珍妮坦白地说。

决计之后的下个礼拜一,她走到他的门口。正在等珍妮的白兰德是又惊讶又失望了。

“我不知道这桩事儿该不该跟你父亲说一下,”葛婆子最后说,“他是不希望你晚上出门的。”

经过这事她决定自己去收送衣服。

结果是,她们打算隐瞒住。他也许不会理解。

倘若她母亲当时再肯更深入一步的话,是可以再问出点东西来的,可是她为确保心境平静,就高兴得没有接着问了。人家常常要毁谤好人,这些她知道的。珍妮向来不会这么不慎重。人家可是向来喜欢说三道四的。可怜的女孩子遇到这样的处境,还能有别的办法吗?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大哭起来。

第二天他来的时候,珍妮都准备好了。他从微弱的灯光里,看出她是为了他精心打扮了一下,又看出这都准备她最好的衣裳来了。她上半身是浅莲灰的棉布衣,浆过烫过,简直就像洗衣作房里的样品,正好将她那姣好的模样儿相配得恰到好处。这个衣裳镶着一点花边的袖口,配着一条有型领圈。而她没有戴手套,也没有什么首饰,同样也没有一件稍好的短套衫可穿。但是她的头发梳得非常精致,配着她那好模样的脑瓜儿,好看极了,而且有几绺头发飞散在两侧,好像是一个光轮把她笼罩着。白兰德告诉她该穿一件短套衫,她犹豫了一会,这才进去穿了她母亲的一件素灰毛线的坎肩来。白兰德这才清楚她并没有短套衫,因此想到她如果出门了而没有套衫,一定是很尴尬的,替她觉得很难受。

“没有,”她回说,原来她对他们之间经过的一切都根本不会怀疑的。

“她应该清楚要去冒那夜里的冷风,他想,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他有跟你说过不规矩的话吗?”

他看了看她,若有所思地摇摇他的头。随后他们动身了,他立刻就忘掉了所有,只意识到她在自己身边是多么的愉快。她毫无拘束地谈着话,流露出一种女孩家的热情,使他产生不可抗拒的魅惑。

“我不知道,”她受良心的逼迫,最起码也招出一部分的实话来了。“可能有过这事吧。”

“啊,珍妮,”此刻路旁的树木映着新月,发出一种金灿灿的光,觉得迷茫的可爱,她叫他注意地看,他就这么对她说。“你真了不起。你如果读过一点书,我肯定你一定会做诗。”

“人家谈论起来后果是很严重的呢!”她的母亲说,“你真个在他房间里停了很长时间吗?”

“您猜我会做吗?”她天真地问。

她一路回家,心中不住的烦恼,就把这桩事告诉珍妮。珍妮相信事情做得有点过分。而事实上,她本来就不这么认为的。至于她在议员房里的事情,她并不肯说真话。

“我怎么是猜,小女孩子?”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说。“我怎么是猜?我是清楚的。你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幻想家。当然你会做诗。你生活在诗里。你就是诗,我的爱。你不需要太费神去写的。”

葛婆子听见这话,即气愤又害怕,连话都说不出来。珍妮一直没有跟她说过什么,并且就连此刻,她也还不相信她有什么可以说。只当是经她的赞许和叹美的。她没有想到这会连累女儿的名声。

这一些话比任何东西都使她感动得厉害。他总说她喜欢听的话。现在没有一个人能有一半像他这么喜欢她,重视她。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好!人人都这么说的。她自己的父亲也这么认为。

“我觉得我有必要通知你一声,”她说,“人家都在纷纷讨论了。你不如不叫她到他房子里面去拿衣裳的好。”

他们又接着走了一段路程,这才他突然地记起来,说道:“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吧。你的表带来没有?”

但是命运又叫他遭受另一次打击。那时旅馆里已经开始在谈论了,至少也说她的行为有点神秘了。原来一个收洗衣裳的女子,现在身上的穿着和身份有点不符,那是一定要受批评的。那时有人看见珍妮身上居然戴起金表来了呢。旅馆里的女管事将看到的事情告诉她的母亲。

珍妮吓了一跳,因为这一只表正是她希望不要被他提起。

“我爱那个女孩子,”那天晚上他在想。“我愿意她和自己在一起。”

自从他回来之后,这件事天天放在心上。

“是的,可是你不认识它。你可能等到无法回头的时候才会认识。”

因为就在他离开科伦坡的时候,她家里的经济难以运转,迫不得已她把那只表拿去当了。那时马大的衣服已经穿破,非换一件新的才好去上学,于是经过了一些讨论,才决定那只表非当掉不可。

“是吗?”

当时巴斯拿了那只表,和当铺老板费了许多唇舌,才换得十块钱回来。葛婆子把钱都花在孩子们身上,这才稍微松叹了一口气,宽了心。马大看起来得体了。珍妮自然是高兴的。

“啊,珍妮,”他开心地跟个孩子似的然后对她说,“青春是在你身上。你有人生最可宝贵的东西。”

但是此刻,白兰德问起了它,她就觉得自己的刑期快到了。当时她不停地发抖来,他也觉察到她的不安。

珍妮带着她欢快和舒适的乐观心情走进这里来。白兰德心事重重的时候,想跟她谈谈作消遣,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烦恼就烟消云散了,而觉得自己确实微笑了。

“怎么,珍妮,”他温和地说,“你怎么吓得这个样儿?”

珍妮立刻退了出来,几乎没有想到会受这样的招待,大大地吃了一惊,她觉得不可思议。他似乎又回到他那遥不可及的宝座上,俨然不可侵犯了。他为什么将脸上的春风收敛起来,前些天他很高兴的。但是过一两天之后,他就后悔,可是仍旧没有时间弥补这一个缺憾。她来收送衣裳的时候,他总是一本正经的。他把所有的事情抽到脑后,继续苦斗了一阵,终于因缺了两票而惨遭失败。他得知这个结果后,随即陷入沉寂的状态。现在他是无可奈何了!

“没有什么,”她回说。

这一段期间,珍妮首次尝到男子变心的感受。两个礼拜以来,她几乎连他的面也见不着,后来有一个晚上,正当他跟他的领袖谈过一次很不愉快的会商之后,他才用着极冷漠的表情见她。她去敲门时,他只肯开出微微一点小缝,就用低沉的声音喊道:“今晚上没有要洗的衣裳。改天再来吧。”

“你没有带表来吗?”

当议会里斗争一触即发,他这浪漫幸福的时刻只好暂时停顿下来。议会里有一些死对头联合起来攻击他,使他经历一次前所未有的苦战。他发现一个向来和他友好的大铁路公司,现在却在替一个已经有势的候补人投票了,这让他觉得惊讶。他既发觉这个大破绽,心中只剩深沉忧郁和突发忿怒了;这种命运的打击,他虽然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却还是受到了伤害。他是好久没有碰过失败的。

她呆了一会儿,因为让她说假话,她实在说不出口。经过一会紧张的气愤之后,她才用一种哭一般的声音说,“没有,先生。”他也就听出来了,却还继续追问她,她这才把所有的事情一一说出来。

“别那么说吧,”他说,可是他边说边用手揽住她的腰,先让她离自己一臂远,心里盘算要她如何的报答自己。慢慢地,他把她拉近快要贴近自己的时候,她就搂住他的脖颈子,把自己的面颊贴上他的面颊,特此表示。他觉得快乐和满足。他仿佛觉得这是他已经渴望很久了的。

“好吧,”他说,“最最亲爱的,你不要难过。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孩子。我去替你把表赎出来。以后你要是缺少什么,一定要来对我说。听见吗?我要你应许我。哪怕我不在这儿,我要你写信给我。从今以后一定要经常通消息。我把地址交给你。你只用告诉我一声,我一定会帮你的。知道了吗?”

“你真好啊!”她嚷道。

“懂得了,”珍妮说。

“那是你的,”他说,“你此刻就可以把它挂起来,千万别丢了。”

“我要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见她这样喜欢,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她脸上容光焕发,她的眼睛妩媚地跳舞。

“好的,”她回答。

“你觉得可爱吗?”他说。

过了好一会,两个人都没有话说。

“我的?”珍妮嚷起来,“我的!哦,这不可爱吗!”

“珍妮,”他最后说,因为那种夜间的情感使他感情冲动了,“我好像已经肯定,非同你在一起不可的了。你也能确定往后会和我一起生活吗?”

“不是的,”他说时,觉得这小小的玩笑很有趣。“这是你的表。”

珍妮把脸扭开,有点不清楚他话的含义。

“这不是你的表呀!”她喊着,脸上充满单纯的惊异。

“我不知道,”她吞吞吐吐地说。

珍妮从他的背心口袋里取出表来,不觉吓得一跳。

“好吧,你仔细想想,”他欣然地说,“我是认真说的。你同不同意嫁给我,并且还可以送你去读几年书?”

“珍妮,”他等她下次来的时候对她说,“给你瞧样东西,你看我的表上什么时候了。”

“去读书?”

第二天,他经过一家珠宝店,就进去买了一款来。那是金的,并且装饰着非常美丽的指针。

“是的,等你嫁给我了之后。”

“是的,我确实想要一款,”珍妮深深叹了口气说。

“我想可以的吧,”她回答。她忽然想到母亲来了。可能她能给家庭有点帮助。

“你想要这样一款表吗?”他问。

他旋转身去看她,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到底怎么样。天还没有黑。月亮悬挂在东边的树顶上,大群的星在它面前都暗然失色。

有一天晚上,她站在他坐椅旁边,摸他额上的头发,见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把他的表掏了出来,那位伟人看看她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儿,不由得浑身颤动。

“你难道不关心我吗,珍妮?”他问。

珍妮对于这一切都尽情地享受着。幻想和新奇两种成分进入她的生活了。她是一种毫不弄虚作假的人,很富于感情,对于爱一类的事情根本没有经验,可是心力已经很成熟,对于这位伟人如此降低身份地来跟她做朋友,她是会得到好处的了。

“关心的!”

有一天晚上,他居然用双手抱住她,将她硬搂在怀里。还有一次,他把她抱在膝上,跟她讲自己在华盛顿的生活。像这样跟她拥抱和亲吻的事,是近来常常有的,可是仍属于一种试探的性质。他还不愿意很深入地探进她的灵魂里去。

“那你怎么连衣服也不来拿了,”他难过地说。她听见这话也很受感动。

他时常想起这些事情,就决定万万不能中止。由这种决心引出的自慰,并不值得因自己制止而受苦痛的。他是没有很多年可活的了,那么又何必要含恨而死呢?

“这不是我的本意,”她回答,“我是没有办法啊,她想是不来的好。”

但是有一点使他觉得不适当,就是他常不能控制自己而想起他所做并不正当的事。人家一定就要发现他跟这个洗衣服老婆子的女儿有些不大规矩了。珍妮每次来的时候,差不多照例要在他房间里呆上一刻钟到三刻钟之久,他怀疑女管事已经有点看出来。他晓得这个消息如果被传出去的话,必会弄到满城风雨,声名狼藉,但是这种思想并不能改变他的行为。他有时自问自答,以为他这样做并不会造成他的损害,又有时,则以为这种快乐的慰藉是他生活上所不能缺少的。他难道不是真心要她好吗?

“这是真的,”他赞同地说,“你不要难过,我是逗你玩儿的。你若是能来,你肯定很高兴,是不是?”

至于珍妮,他千方百计使她和自己亲近,所以到最后,她就用一种需要经过仔细分析才能弄明白的眼光来看待他了。但是这个年轻的灵魂太过天真和肤浅,所以绝对不会考虑到世俗人的观点。自从那一次非常而快乐地会见,使他不顾她原来的羞怯并且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个吻之后,他们就生活在另外一种空气里了。现在只要看她,他就不会觉得寂寞了,而他一天天地解除忧愁了。甚至于非常愉快地抛开了他的尊严所用的服装,她对他的认识也就一天天地更加了解了。他们现在都能够很自然地欢笑和闲谈了,他能重新进入这种青年幸福的光辉世界,觉得深切的欣幸。

“是的,我很高兴来,”她坦白地回答。

他一直都很关心葛婆子。有一次他送给她一套衣服,还送过她一条围巾。这一些恩赐,都源于慈善精神和自我满足的精神交混而来的,但在葛婆子看来,目的就极为单纯了。白兰德先生心眼儿好就是了。

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深情款款地紧紧捏牢它,使他说过的这些话都让她加强了力量。她冲动地抬起身子来,一把抱住他。“你待我太好了,”她用一个女儿对待父母的这种语气说道。

珍妮为情境所推动,只能用感激的心情对待参议员,所以她对于他以前所做和往后要做的一切事情,自然而然都心有领会了。参议员写了一封信,把她父亲推荐给本地一个工厂的人,马上就得到了一份工作。工作并不是很好,只不过是个看门的职务,但对他并不是没有帮助的,而葛老头子也已经感激不尽了。这样伟大、这样好的人是从来没有的呢!

“你是我的人呢,珍妮,”他怀着一片深情说,“无论你有什么困难我都愿意替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