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妇女权利、夫妻关系以及他们的自由和权利的种种意见和议论,虽还没有像现在那样称为问题,但那时与现在说得完全一样;可是娜塔莎对这些问题不仅不感兴趣,而且根本不理解。
她不是从理智上,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她所关心的事情中去,她愈是投入,这件事在她的注意下就愈来愈扩大,她觉得自己的力量变得愈来愈弱,愈来愈微不足道,因此她把所有力量集中到同一件事上,但是仍未能做完她觉得应该做的事。
这些问题在那时也和现在一样,只对那些认为婚姻只是夫妻彼此都获得乐趣的人来说是存在的,其实他们看到的只是婚姻的一个因素,而不是包含在家庭里的全部意义。
娜塔莎全神贯注的是家庭,也就是丈夫和孩子们,需要让丈夫完全属于她,属于这个家;需要生育、喂养和教育孩子。
这些议论和现在提出的问题,如同如何从吃饭中获得尽可能大的乐趣的问题一样,无论那时和现在对那些认为吃饭是为了获得营养和结婚是为了建立家庭的人来说,是不存在的。
大家知道,一个人能够专心致志地去做一件事,不管这事是多么微不足道。同时大家也知道,任何微不足道的事只要集中注意力去做,就会无限地扩大。
如果吃饭是为了使身体获得营养,那么那个一下子吃两份饭的人也许能得到较大的乐趣,但是达不到上述目的,因为两份饭胃消化不了。
她觉得,通过梳蓬松的发式、穿上筒式连衣裙和唱抒情歌曲来吸引丈夫的注意,就像把自己打扮得让自己满意一样奇怪。把自己打扮得让别人喜欢——也许这会使她感到愉快,是否如此,她不知道,——但是她根本没有这样做的时间。她不唱歌、不梳妆打扮、不考虑说话的措辞的主要原因,在于她完全没有工夫做这些事。
如果结婚的目的在于建立家庭,那么那个想要有许多妻子和丈夫的人也许能得到很多乐趣,但是无论如何建立不了家庭。
娜塔莎没有遵循聪明人、尤其是法国人所宣扬的金科玉律,根据它,一个姑娘出嫁后,不应变得不讲究外表,不应埋没自己的才华,应该比婚前更注意打扮,应该像以前以自己的姿色迷住不是丈夫的人那样迷住丈夫。而她正好相反,立刻抛弃了自己身上所有迷人的东西,其中吸引力最强的是唱歌。她之所以抛弃它,就因为它是最有魅力的东西。她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外表变得邋遢了。娜塔莎既不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也不想要让丈夫看到她最好的姿态,不关心梳妆打扮,也不怕提出各种苛求去麻烦丈夫。她都与这些规矩反着来。她觉得,她的本能以前教她加以利用的那些有魅力的东西,如今在她丈夫的眼里只会显得可笑,她从最初的一刻起,就把自己全部献给了他——也就是说献出了整个身心,而没有留下一个不为他所知的角落。她感到,她与丈夫的关系不是用那些吸引他的充满诗意的感情维持的,靠的是另一种难以捉摸而又牢固的东西,就像那种维系她的心灵与肉体的东西一样。
如果吃饭的目的在于获得营养,而结婚的目的是建立家庭,那么要解决整个问题,吃饭时就不要吃得超过胃的消化能力,妻子和丈夫的人数就不要多于建立家庭的需要,也就是说,只能是一夫一妻。娜塔莎需要一个丈夫。于是她有了一个丈夫。丈夫和她建立了家庭。她不仅不需要有另一个更好的丈夫,而且因为她已把全部精神力量用于为这个丈夫和家庭服务,她甚至无法设想要是换一种样子会怎么样,同时也没有任何兴趣去这样设想。
“她只是爱丈夫和孩子爱到极点了吧,”老伯爵夫人说,“因而这看起来甚至有点傻。”
娜塔莎一般不喜欢交际,但是她因此而重视与亲人们——玛丽亚伯爵夫人、哥哥、母亲和索尼娅——的来往。她喜欢和这些人在一起,因为可以披头散发,穿着睡袍,高高兴兴地大步从儿童室里出来见他们,把那不再沾着绿斑而沾着黄斑的尿布给他们看,听他们安慰她说孩子已经好多了。
娜塔莎自从结婚后,就和丈夫一起住在莫斯科和彼得堡,住在莫斯科郊外的村子里和在母亲家里也就是在尼古拉家里。人们很少在社交场所见到年轻的别祖霍娃伯爵夫人,那些见到她的人对她很不满意。她既不热情,又不可爱。娜塔莎倒不是喜欢一人独处(她不知道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甚至觉得不喜欢),但是她不断怀孕、生孩子、给孩子喂奶,每时每刻关心丈夫的生活,因而要做好这些事,只能放弃社交活动。娜塔莎婚前的熟人都对她发生的变化感到惊讶,觉得这是一种异常的现象。只有老伯爵夫人凭她母性的直觉明白娜塔莎的全部心思,就像她在奥特拉德诺耶认真地、而非开玩笑地说过那样,都出于她需要有一个家,需要丈夫,这位做母亲的对不理解娜塔莎的人的惊讶感到不可理解,反复地说,她一直认为娜塔莎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娜塔莎不讲究穿着打扮到这样的程度,她的衣服,她的发型,她的答非所问的话,她对索尼娅,对女家庭教师,对任何漂亮的和不漂亮的女人的嫉妒,成为她的所有亲人通常取笑她的话题。大家共同的看法是,皮埃尔对妻子惟命是从,实际上也真是这样。在他们结婚后的头几天,娜塔莎就提出了要求。她提出,他的每一分钟都是属于她和家庭的,妻子的这个看法对他来说完全是新的,他不禁感到非常惊讶;虽然皮埃尔对妻子的要求感到惊讶,但是心里很得意,也就听从了。
娜塔莎是在一八一三年早春结婚的,到一八二○年她已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她热切盼望得来的,现在由她亲自喂奶。她胖了,身体变宽了,现已很难看出这个健壮的母亲就是以前那个苗条活泼的娜塔莎。她的脸已经定型了,神情平静柔和而又泰然自若。她脸上已看不出以前的那种赋予她以迷人的魅力的、不停地燃烧着的青春活力的火焰了。现在常常只能看到她的脸和身体,而心灵完全看不见了。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强壮的、漂亮的和会生儿育女的女人。她现在很少燃起以前的那种火焰。这样的事只发生在像现在那样丈夫回来的时候,以及在孩子病愈或者和玛丽亚伯爵夫人一起回忆安德烈公爵(她从来不和丈夫谈起安德烈公爵,认为他会因她不忘旧情而吃醋)的时候,还有在偶尔唱起歌来的时候,而在她出嫁后已完全不唱了。在以前的火焰在她那丰满漂亮的身体里重新燃起的少有的时刻,她常常变得比往日更加妩媚动人。
皮埃尔的顺从表现在很多方面,他不仅不敢对另一个女人献殷勤,而且也不敢面带微笑同她说话,不敢只是为消磨时间到俱乐部去和参加宴会,不敢任意地花钱,不敢外出很长时间,除非是为了办正事,娜塔莎把他学习科学包括在正事里面,虽然她对此一窍不通,但是认为非常重要。可是另一方面,皮埃尔在自己家里拥有不仅支配自己,而且支配全家的充分权利。娜塔莎在家里让自己处于丈夫的奴隶的地位;当皮埃尔工作时,当他在书房里看书或写东西时,全家都踮起脚走路。只要皮埃尔显示出某种爱好,喜欢什么东西,他的要求常常能得到满足。只要他表示出某种愿望,娜塔莎就跑着跳着去帮他实现。
十
全家都秉承皮埃尔的旨意行事,而所谓旨意,实际上是娜塔莎竭力加以揣测的愿望。生活方式、居住地点、结识的人和各种人情关系,娜塔莎做的事,孩子的教育等——这一切不仅是照皮埃尔所表示的意愿做的,而且娜塔莎竭力从他谈话时所说的想法中猜测他的意图。她常常能正确地猜到皮埃尔的真实的愿望,一旦猜着后,她就坚决照办。当皮埃尔想要改变主意时,她就用他原来的想法去反驳他。
“我永远、永远也不会相信,”她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我会这样的幸福。”她容光焕发,眉开眼笑;但是与此同时她又叹了一口气,她的深沉的目光里露出了淡淡的忧愁。仿佛这时除了她感受到的幸福外,她不禁又想到另一种在这生活中无法得到的幸福。
譬如说,皮埃尔和娜塔莎曾经有过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时期,这是在娜塔莎生下第一个虚弱的孩子之后,当时先后换了三个奶妈,娜塔莎着急得病倒了,有一次皮埃尔把他完全同意的卢梭的思想讲给娜塔莎听,卢梭认为请奶妈喂孩子违反自然规律,而且有害。在娜塔莎生第二个孩子时,母亲、医生和丈夫都反对她喂奶,把这看做是闻所未闻的和有害的事情,她不顾他们的反对,坚持那样做,从那时起,所有的孩子都由她自己喂奶。
玛丽亚伯爵夫人留在休息室里。
在生气时常有这种情况,夫妻争论了很久,争论后皮埃尔惊喜地发现,不仅在妻子的言语中,而且在她的行动上表现出了她反对过的想法。他不仅发现了这样的想法,而且看到这想法已去掉了皮埃尔在表达它时由于激动和争论加上去的多余的东西。
“是他,是他,尼古拉。”几分钟后玛丽亚伯爵夫人回到房间里说。“现在我们的娜塔莎可活跃起来了。你该看一看她的那个高兴劲儿,听一听皮埃尔逾期不归挨的数落。咱们快点去,这就去!你们也该分开一会儿了。”她看着紧偎着父亲的孩子微笑着说。尼古拉牵着女儿的手出去了。
皮埃尔在过了七年的夫妻生活后,高兴地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坏人,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他看见自己反映在妻子的身上。他感觉到自己身上一切好的和坏的东西是混合在一起的,两者相互遮盖。但是在他妻子身上反映出的只是真正好的东西:一切不完全是好的东西被抛掉了。这种反映不是按照逻辑思维的方法,而是按照另一种方法——通过神秘的、直接的反映来实现的。
她出去后,尼古拉扛着女儿在房间里快步兜圈子。他喘着气,很快把开心地笑着的女儿放下来,把她搂在怀里。他蹦蹦跳跳地走,使他觉得好像在跳舞,于是他看着孩子幸福的小圆脸心里想,当他老了时,像去世的父亲当年带着女儿跳丹尼尔·库珀舞一样带着她去跳马祖尔卡舞,她会是个什么样子。
十一
“我相信这是皮埃尔。我去看一下。”玛丽亚伯爵夫人说着出了房间。
两个月前,皮埃尔已到罗斯托夫家做客时,他接到了费多尔公爵的一封信,信中叫他到彼得堡去讨论那里的一个团体的成员们关心的重要问题,皮埃尔是这个团体的主要创立者之一。
“有人来了。”
娜塔莎对丈夫的所有信件都要过目,她读了这封信后,虽然丈夫不在家对她来说是一件难受的事,她还是劝他到彼得堡去。她对丈夫的那种抽象的脑力工作并不明白,但她认为这一切都很重要,经常担心自己会妨碍丈夫从事这样的活动。皮埃尔看完信后用询问的目光胆怯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反应是叫他去,不过要求他确定回来的准确时间。娜塔莎给他规定了四个星期的期限。
这时从门廊和前厅里传来了滑轮声和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是什么人到了的声音。
两个星期前,皮埃尔的期限已满,从那时起,娜塔莎处于连续不断的恐惧、忧郁和怨恨的状态中。
“是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竭力不表现出来……”
杰尼索夫这位对现状不满的退役将军正好在最近两个星期来做客,他带着惊奇和忧郁的神情看着娜塔莎,好像在看他过去爱过的人的一幅画得不像的肖像一样。沮丧的和苦闷的目光,文不对题的回答,关于孩子的谈话——这就是他从以前他所说的魔法师那里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
“你知道,你也许有偏心眼儿。你太宠她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用法语低声说。
娜塔莎在这段时间里心情忧郁而爱生气,尤其是在母亲、哥哥或玛丽亚伯爵夫人安慰她,竭力为皮埃尔辩解,为他迟迟不归寻找各种理由的时候,更是如此。
“对,对!”尼古拉用他有力的手高高托起女儿,把她放在自己肩膀上,抓住她的小腿,扛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起来。父女俩的脸上都傻乎乎地露出了同样的幸福的神情。
“都是废话,都是扯淡,”娜塔莎说,“他的胡思乱想不会有什么结果,还有所有这些愚蠢的团体。”她说的是那些她曾对其重要性坚信不疑的事情。说着她到儿童室去给她惟一的男孩彼佳喂奶去了。
“现在已可看出她像个女人了。”她指着娜塔莎用法语说。“你们常常责备我们女人缺乏逻辑性。她就表现了我们的逻辑。我说爸爸想睡觉,她却说,不,爸爸在笑。她说得对。”玛丽亚伯爵夫人面带幸福的微笑说。
谁也不能像这个才三个月的小小的生命给她这么多的安慰和劝解,那小东西躺在她的怀里,她感觉得到他的小嘴的吮吸和小鼻子的呼吸。他仿佛在说:“你生气了,你嫉妒了,你想要报复他,你担心,可是我就是他。我就是他……”她没有什么好回答的。因为这完全是真话。
玛丽亚伯爵夫人听完他的话,发表了意见,也开始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想的是孩子们的事。
娜塔莎在这两个惶惶不安的星期里常常跑到孩子这里来寻求安慰,忙于照料他,结果奶喂得过多,弄得他病了。孩子得病后,她惊恐万分,与此同时她又需要这样。她一心照看着孩子,比较容易忍受因牵挂丈夫而产生的不安。
“你知道,玛丽,我想什么来着?”现在两人已经和解了,他立刻在妻子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没有问她是否想听;他觉得听不听无所谓。他认为他要是出现一个想法,她想必也那么想。他对她说,他想留皮埃尔在他们这里住到开春再走。
大门口响起皮埃尔的雪橇声时,她正在喂奶,知道怎样讨好女主人的保姆面带喜色悄悄地快步进了门。
“非常生气。”他面带微笑说,站起身来,理了理头发,开始在房间踱步。
“他回来了?”娜塔莎很快地低声问,不敢动一下,担心吵醒睡着了的孩子。
“不,我不会这样,不过我明白。这么说,你不生我的气?”
“老爷回来了,太太。”保姆低声说。
“唉,你真可笑!一个人不是因为漂亮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漂亮。只有玛尔维娜之类的女人才因为她们漂亮而受人喜爱;要是有人问我爱不爱我的妻子?我可以说我不爱,而是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可是你不在时,或者当我们之间发生不和时,我就坐立不安,什么也干不下去。又譬如说你问,我爱我的手指头吗?我可以说我不爱,可是你割一下试试……”
血涌上了娜塔莎的脸,两腿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但是不能跳起来跑去迎接。孩子又睁开了小眼睛,看了一眼。“你在这里。”他仿佛这样说了一句,又慢吞吞地吧嗒起嘴来。
“我觉得,我长得这样难看,你不可能爱我……总是……而现在……又这个样子……”
娜塔莎轻轻地抽出奶头,摇了摇孩子,把他交给保姆,快步朝门口走去。但是到了门口停住了,仿佛因一时高兴这么快就放下孩子而受良心责备似的,回头看了一眼。保姆正抬起胳膊肘,把孩子放到小床上去。
“玛丽,够了,别说蠢话了。你这样说怎么不觉得害臊。”他高兴地说。
“您去吧,去吧,太太,您放心吧,去吧。”保姆微笑着,用主仆之间不拘礼貌的亲密语气低声说。
“当你这个样子时,你想象不出我心里感到多么的难过和孤独。我一直觉得……”
于是娜塔莎迈开轻快的步子朝前厅跑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我心情不好。”尼古拉看出妻子心里有这样的问题,便回答道。
杰尼索夫衔着烟斗从书房来到大厅,在这时第一次认出了娜塔莎原来的样子。只见她的脸变了样,焕发出一道道明亮的快乐的光芒。
“再亲一下。”她用命令的手势指着尼古拉吻过的地方说。
“他回来了!”她一面跑一面对杰尼索夫说,这时杰尼索夫也觉得自己为皮埃尔的回来而高兴,虽然并不那么喜欢他。娜塔莎跑进前厅,看见一个穿着皮大衣的大高个儿正在解下围巾。
娜塔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他!是他!真的!这就是他!”她自言自语地说,朝那人飞奔过去,搂住他,脑袋紧贴在他胸前,然后又放开他,朝皮埃尔的挂着霜花的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的脸看了一眼。“是的,这是他;又快乐,又得意……”
“可以亲亲妈妈吗?”他问娜塔莎。
突然她想起了最近两个星期因等待他而经受的煎熬,脸上快乐的表情消失了;她皱起眉头,一连串的责备与气话朝皮埃尔喷发出来。
尼古拉一只手抱住女儿,朝妻子看了一眼,发现她脸上负疚的神色,便用另一只手搂住她,吻了吻她的头发。
“是的,你倒是很舒服!你高高兴兴的,很开心……可我呢?你哪怕可怜可怜孩子。我在喂奶,我的奶坏了。彼佳差一点死了。而你却很快活。是的,你很快活。”
“我没有发现安德留沙跟着我跑来了,”她怯生生地说,“我不过是……”
皮埃尔知道他没有错,因为他无法早点回来;知道她这样发作是不合适的,知道过两分钟这就会过去;而主要的是,他知道他自己心里很快乐,很高兴。他想要笑一笑,但是这样做连想也不敢想。他做出可怜和惊恐的样子,弯下身子。
“玛莎,进来。”他对妻子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进了房间,在丈夫身旁坐下。
“我回不来,真的!彼佳怎么啦?”
尼古拉垂下双腿,从沙发上起来,抱起女儿。
“现在没有什么了,咱们走吧。你怎么不害臊!你要是看到你不在时我的那种样子,看到我多么难受就好了……”
“不,妈妈,他不想睡了,”小娜塔莎蛮有理地回答,“他在笑呢。”
“你身体好吗?”
“娜塔莎,娜塔莎!”从门外传来玛丽亚伯爵夫人惊恐的低语声,“爸爸要睡觉。”
“走吧,走吧。”她说,不放开他的手。于是他们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尼古拉咳嗽了一声,不说话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离开门口,带孩子到儿童室去。五分钟后,受父亲特别宠爱的三岁的黑眼睛的小娜塔莎听哥哥说爸爸在休息室睡觉,便背着母亲跑到父亲这里来。这个黑眼睛的小姑娘大胆地咯吱一声打开门,胖胖圆圆的小脚迈着有力的步子走到沙发旁边,仔细看了看父亲背朝她躺着的姿势,踮起脚,吻了吻父亲的那只枕在脑袋底下的手。尼古拉面带怜爱的微笑转过身来。
尼古拉和妻子来找皮埃尔时,他正在儿童室里用右手大巴掌托着刚醒的儿子悠着。孩子咧开无牙的嘴,宽阔的脸上露出快乐的微笑。暴风雨早已过去了;娜塔莎的脸闪耀着明亮的快乐的阳光,她温情脉脉地看着丈夫和儿子。
“我只是来看看,我没有发现……对不起……”
“同费多尔公爵全都好好地谈了吗?”娜塔莎问。
“不让人安静一会儿。玛丽,是你?你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来?”
“是的,谈得很好。”
玛丽亚伯爵夫人吓得脸色发白,便对儿子做了个手势。孩子不说话了,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可怕的沉默延续了大约一分钟。她知道,尼古拉不喜欢有人吵醒他。突然从门里又传出了干咳和动作的声音,听见尼古拉不高兴地说道:
“瞧,他抬得高高的(娜塔莎说的是他抬着头)。他可把我吓坏了!”
“爸爸,妈妈在这里站着呢。”
“看见公爵夫人了吗?她真的爱上了这个人?……”
玛丽亚伯爵夫人回头一看,看见了背后的安德留沙,觉得索尼娅说得对,但是正因为这样,她涨红了脸,看来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有说出难听的话来。她什么也没有说,为了不照索尼娅的话去做,她做了个手势,叫安德留沙别出声,但仍跟着她,两人走到了门口。索尼娅进了另一扇门。从尼古拉睡的房间里传出了他那均匀的呼吸声,这声音的细微变化玛丽亚伯爵夫人都是很熟悉的。她听着这呼吸声,看着眼前他的平整漂亮的前额、两撇小胡子和整个脸,她常在夜深人静他睡着了的时候久久地注视这张脸。尼古拉突然动了动,咳了一声。在这瞬间安德留沙在门外喊道:
“是的,你可以想象……”
“亲爱的玛丽,我觉得他好像睡着了;他累了。”索尼娅在大休息室说(玛丽亚伯爵夫人似乎觉得到处都能碰见她)。“最好不要让安德留沙吵醒他。”
说到这里时尼古拉和玛丽亚伯爵夫人进来了。皮埃尔没有放下孩子,弯下腰和他们亲吻,回答他们的询问。虽然有许多有趣的事情要讲,但是那头戴睡帽、摇晃着脑袋的孩子吸引了皮埃尔的全部注意力。
“也许他没有睡着;我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她心里说。大孩子安德留沙学她的样,踮着脚尖跟她出来。玛丽亚伯爵夫人没有发现他。
“多么可爱!”玛丽亚伯爵夫人说,她看着孩子,逗着他玩。“有一点我就不懂了,尼古拉,”她对丈夫说,“你怎么能不明白这些小家伙有多么可爱。”
孩子们玩着骑着椅子到莫斯科去的游戏,请她参加。她和他们玩了一会儿,但是一直想着丈夫和他无缘无故的发火,心里很苦恼。她站起身来,吃力地踮起脚尖走到小休息室去。
“不明白,也明白不了,”尼古拉说,冷冷地看着婴儿,“一团肉而已。我们走吧,皮埃尔。”
她和客人们一起坐了一会儿,对他们说的话一点也没有听进去,悄悄地到儿童室去了。
“可是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这是主要的,”玛丽亚伯爵夫人为丈夫辩护说,“不过等孩子满一岁就……”
玛丽亚伯爵夫人每当发火时,总是第一个找索尼娅的碴儿。
“不,皮埃尔很会哄孩子,”娜塔莎说,“他说,他的胳膊正好是给孩子的小屁股坐的。你们看。”
无论是杰尼索夫的喊声和笑声还是娜塔莎的谈话声,尤其是索尼娅向她匆匆投过来的目光,都使她感到不舒服。
“可是惟独不是派这个用场的。”皮埃尔突然笑着说,举起孩子,交给了保姆。
“瞧他总是这样,”玛丽亚伯爵夫人想,“和大家都说话,就是不跟我说。我看见了,看见了他讨厌我。尤其是在我怀孕时。”她朝她那鼓得高高的肚子看了一眼,对着镜子照了照又黄又瘦的苍白的脸,她的那双眼睛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大。
十二
“喂,先生们和女士们,”尼古拉似乎很快活地大声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他这是故意气她),“我从六点钟起就一直忙乎着。明天又要受罪,今天得休息一会儿。”于是没有再和玛丽亚伯爵夫人说什么,就到小休息室里在沙发上躺下了。
在童山的大院里,如同在每个真正的家庭里一样,同时有几个完全不同的人群,每个人群保持着自身的特点,相互作出让步,融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在这大院里发生的每个事件——无论是喜是悲——对所有这些人群来说都同样地重要;但是每个人群对每个事件采取或喜或悲的态度都有自身的、不受其他人群影响的原因。
尼古拉和妻子很和睦,就连出于嫉妒很希望他们不和的索尼娅和老伯爵夫人也找不出责备的借口;但是他们夫妻之间也有反目的时候;这种情况常在玛丽亚伯爵夫人怀孕时出现。现在她正处于这样的时期。
譬如说,皮埃尔的到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重要的事,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但是总是二字使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他的回答的意思是:是的,我在生气,但不想说。
仆人们往往能对主人作出最准确的判断,因为他们依据的不是谈话和表达出来的感情,而是行动和生活方式,他们对皮埃尔的到来感到高兴,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他在家,尼古拉就不会每天到各处去察看,就会变得高兴和温和些,还因为大家都将得到许多节日礼物。
“你总是胡思乱想;我根本没有想要生气。”他说。
孩子们和女家庭教师们对皮埃尔回来感到高兴,是因为谁也不能像皮埃尔那样把大家吸引来参加全家的活动。只有他一个人能用古钢琴弹奏苏格兰舞曲(他只会弹这一支乐曲),像他所说的那样,在这支乐曲伴奏下可以跳各种各样的舞,而且他大概给所有的人带来了礼物。
吃饭时由于杰尼索夫在场,大家说得很热闹,玛丽亚伯爵夫人没有跟丈夫说话。大家离开餐桌来向老伯爵夫人道谢,玛丽亚伯爵夫人伸出手,吻了吻丈夫,问他为什么生她的气。
尼科连卡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是个瘦弱多病的聪明孩子,长着一头淡褐色的鬈发和漂亮的眼睛,他之所以高兴,是因为皮埃尔叔叔(他这样称呼皮埃尔)是他赞赏和热爱的人。谁也没有教尼科连卡去特别爱皮埃尔,而且他只偶尔见到他。教养他的玛丽亚伯爵夫人竭尽全力要她的侄儿像她那样爱她的丈夫,实际上尼科连卡也喜欢姑夫;但是这种喜欢带有明显的蔑视。而他崇拜皮埃尔。他并不想当像尼古拉姑夫那样的骠骑兵和格奥尔吉勋章获得者,而想成为像皮埃尔叔叔那样的聪明、善良和有学问的人。在皮埃尔面前,他总是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当皮埃尔和他说话时,他便脸红,呼吸急促起来。他不放过皮埃尔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和德萨尔一起或自己一个人回想和琢磨皮埃尔每句话的意思。皮埃尔过去的一生,一八一二年前遭到的不幸(尼科连卡根据听到的话构想出了一种富有诗意的情景),他在莫斯科的惊险经历、俘虏生活、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这是听皮埃尔讲的)、他对娜塔莎的爱(尼科连卡也特别爱她),而主要的,还有他与尼科连卡已不记得的父亲的友谊——所有这一切使皮埃尔在他心目中成为英雄和圣哲。
“我就没有想错,”玛丽亚伯爵夫人想道,“可是他为什么生我的气?”她从他回答的语气中听出他对她不满,发现他不愿意再说下去。她也觉得自己说话不自然;但是忍不住,又提了几个问题。
刚开始懂得爱情的尼科连卡从皮埃尔忽然冒出来的关于他的父亲和娜塔莎的话里,从皮埃尔讲到死者时的激动心情中,从娜塔莎讲到他时的那种小心翼翼而又虔敬温柔的语气中得出这样的看法:他的父亲爱娜塔莎,在临死时把她托付给了自己的朋友。这个孩子虽不记得他的父亲,但把父亲视若无法想象的神明,想起他就心里发慌,眼睛里含着又悲又喜的眼泪。他为皮埃尔的到来而感到非常兴奋。
玛丽亚伯爵夫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尼古拉坐下后不久,她就根据丈夫取下餐巾以及很快推开面前的玻璃杯和酒杯的动作认定他心情不好,他有时就是这样,尤其是干活后直接回来吃饭,在喝汤之前表现得特别明显。玛丽亚伯爵夫人很了解他的这种情绪,当她自己心情好时,她便耐心地等他把汤喝完,然后才和他说话,叫他承认他无缘无故地发火是不对的;但是今天她完全忘记了观察;看到他莫名其妙地生她的气,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很不幸。她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回答了。她又问事情是否一切都很顺利。他听她说话声调不自然,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急忙作了回答。
客人们都欢迎皮埃尔,因为任何地方只要有他在场,气氛便会变得活跃和融洽起来。
六日这一天,是尼古拉过命名日的日子,有许多客人要来,他知道他得脱下紧身外衣,穿上礼服和尖头皮靴,到他新盖的教堂去,然后接受大家的祝贺,请他们吃点心,谈论贵族选举和收成;但是命名日的前一天他认为可以像平常一样地过。在午餐前,尼古拉审查了内侄名下的梁赞的庄园的管理人的账目,写了两封事务性的信,到打谷场、牲口棚和马厩转了一圈。他采取了一些措施以防止明天过建堂节大家喝醉酒,然后回来吃午饭,还没有来得及和妻子单独说几句,便在放了二十套餐具的长桌旁坐下,这时一家人都已坐好了。坐在这里的有母亲以及和她住在一起的别洛娃老太太,有妻子和三个孩子、男女家庭教师、内侄和他的家庭教师、索尼娅、杰尼索夫、娜塔莎、她的三个孩子和他们的女家庭教师,还有在童山养老的老公爵的建筑师米哈依尔·伊万内奇老人。
家里的大人,更不用说他的妻子了,都欢迎他,因为和他在一起生活就显得轻松和平静些。
十二月五日,在罗斯托夫家做客的,除了别祖霍夫一家外,还有尼古拉的老朋友、退役将军瓦西里·费多罗维奇·杰尼索夫。
老太太们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他给她们带来了礼物,而主要的是因为娜塔莎又好像复活了一样。
这是在一八二○年十二月五日,冬季圣尼古拉节的前一天。这一年入秋后,娜塔莎就和孩子、丈夫一起住在哥哥家里。其间,皮埃尔像他说的那样,到彼得堡去办特殊的事,说要在那里待三个星期,但是已在那里待了六个多星期了。现在随时都在等待他回来。
皮埃尔感觉到不同的人对他的不同看法,忙于满足每个人的愿望。
九
皮埃尔这个最心不在焉和最易忘事的人,现在根据妻子给他开的单子,买了所有的东西,既没有忘记岳母和内兄的委托,也没有忘记送给别洛娃的衣料和给侄儿们的玩具。在刚结婚时,他对妻子要求他不要忘了叫他买的东西而感到奇怪,第一次外出时把这一切全忘了,使得妻子很伤心,他又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但是后来他习惯了。他知道娜塔莎一般不叫他给她自己买什么东西,而给别人的东西只有当他自己提出来才叫他买,他现在给全家人买礼物时,出乎意料地感到一种孩子般的快乐,而且从来什么也不忘记。如果说他该受娜塔莎的责备的话,那只是因为买了多余的东西和买得太贵。根据大多数人的看法,娜塔莎有邋里邋遢、衣冠不整的缺点,而根据皮埃尔的意见,这似乎是优点,如今又加上了吝啬这一条。
在经济困难时开始盖的房子,都比较简陋。建在原来的石基上的大房子是木质结构的,只在里面进行了粉刷。这房子虽很宽敞,但地板没有油漆,家具只有最简单的硬沙发和圈椅以及自己的木匠用自己的桦木做的桌子和椅子。这大房子里有下房和客房。罗斯托夫家和鲍尔康斯基家的亲戚有时全家坐着各家的十六匹马拉的车,带着几十个仆人到童山来做客,一住就是几个月。此外,一年四次,每逢主人们过命名日和生日,有上百位客人来住一两天。一年的其余时间过着很有规律的生活,各人干各种日常的事情,按时喝茶,吃早餐、午餐和晚餐,食物都是自己家里生产的。
皮埃尔自从成家后,家里人口多,开销大,可是他惊奇地发现,家里生活上的开支比过去省一半,这使得最近一个时期主要是因为还前妻所欠债务而变得很困难的经济状况开始好转了。
童山的庄园重修好了,但是讲究的程度已不能与老公爵在世时相比。
钱花得少了,是因为生活上有了约束:皮埃尔已不再过挥金如土、随时可以使他倾家荡产的奢侈生活,而且也不愿意再过了。他觉得现在他的生活方式已永远确定下来了,至死他也改变不了,因而生活过得比较节俭。
虽然玛丽亚伯爵夫人对娜塔莎讲解说,《福音书》的这些话应作另一种理解,但是当她看着索尼娅时,她同意娜塔莎所作的解释。确实,索尼娅似乎不为她的处境感到苦恼,并且完全安于做一朵无实花。看来,她珍视的与其说是具体的人,不如说是全家。她像一只猫一样,舍不得离开的不是人,而是这个家。她侍候老伯爵夫人,照看和溺爱孩子们,随时准备为人们做一些她能够做的小事;但是人们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他们对她所做的一切并不那么感激……
皮埃尔面带快乐的微笑一件件地拿出他买的东西。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记得吗?她是那个‘没有的’,因为什么?我不知道;她也许没有私心——我不知道,但是凡是她有的都将被夺走,于是一切都被夺走了。有时我非常可怜她;以前我非常希望尼古拉娶她;但是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事不会实现。她是一朵无实花,你知道吗,就像草莓上的一样。有时我可怜她,而有时我又想,她并不像我们那样感觉到这一点。”
“怎么样!”他像小铺伙计那样打开一块印花布。娜塔莎坐在他对面,膝盖上抱着大女儿,迅速地把炯炯有神的目光从丈夫身上转向他手中拿的东西上。
“什么?”玛丽亚伯爵夫人惊奇地问。
“这是给别洛娃的吗?很好。”她摸摸印花布的质地如何。
“你知道吗,”娜塔莎说,“你常读福音书;那里有一段话正好说的是索尼娅。”
“这大概要一卢布一尺吧?”
有一次她同好朋友娜塔莎谈起了索尼娅和自己对她的不公正。
皮埃尔说了价钱。
索尼娅从尼古拉结婚后就住在他家。在婚前,尼古拉就把过去他和索尼娅之间的事告诉了未婚妻,一面责备自己,一面夸奖索尼娅。他请玛丽亚公爵小姐善待他的表妹,给予关心照顾。玛丽亚伯爵夫人完全感到丈夫有过错;同时也觉得自己对不起索尼娅;她认为自己的财产对尼古拉的选择起了作用,丝毫不能责怪索尼娅,希望自己能喜欢她;但是她不仅没有喜欢索尼娅,反而常常发现自己心里对她有一种恶感,而且无法克服。
“很贵,”娜塔莎说,“孩子们和妈妈会很高兴的。只是你给我买这个就多余了。”她加了一句,忍不住微笑着,欣赏着嵌有珍珠的金梳子,这样的梳子当时刚刚开始流行。
尼古拉受到省里贵族们的尊重,但是不受他们喜欢。他对贵族们的利益不感兴趣。因此一些人认为他高傲,另一些人则认为他愚蠢。整个夏天,从春播到收割,他都忙于农事。秋天,他像从事农业生产那样严肃认真地带着猎队去打猎,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冬天他到别的村子去走走,或者读书。他读的主要是他每年花一定数目的钱订购来的历史书。他像他说的那样收藏了相当多的书,并规定他买的书一定要读。他摆出深沉的样子坐在书房里读书,开头把它当做一种任务,后来习惯了,开始体验到了一种特殊的快乐,并且觉得他在做一件正经事。除了出去办事外,冬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家里度过的,与全家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参与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小事。他同妻子愈来愈亲近,每天都在她身上发现新的宝贵品质。
“是阿杰利撺掇我买的,她一个劲儿说买吧,买吧。”皮埃尔说。
“如果你觉得忍不住的话,你就走开,赶紧走开。”玛丽亚伯爵夫人竭力安慰丈夫,忧郁地说。
“我什么时候戴啊?”娜塔莎把梳子插在辫子上。“这给玛申卡参加舞会时戴吧;也许那时又兴戴这东西。好吧,咱们走吧。”
“玛丽,你大概瞧不起我了吧?”他对她说。“我活该如此。”
他们拿上礼物,先去儿童室,然后到老伯爵夫人那里去。
从那时起,每当他在与村长和管家发生争执,血往脸上涌,双手握起拳头时,便转动手指上头像被打碎的戒指,在惹得他生气的人面前垂下眼睛。然而一年有两次他按捺不住,事后他到妻子那里认错,再次下保证今后决不再犯。
当皮埃尔和娜塔莎腋下夹着一包包东西走进客厅时,老伯爵夫人像通常一样正坐在那里和别洛娃摆牌阵。
“今天打碎的;还是因为那件事。唉,玛丽,不要对我再提了。”他又脸红了。“我对你下保证,今后决不那样做了。就让这戒指时刻提醒我吧。”他指着头像被打碎的戒指说。
老伯爵夫人已六十开外。她的头发全白了,戴着睡帽,帽边裹住了她的整个脸。她的脸满是皱纹,上嘴唇已瘪了下去,两眼暗淡无神。
“尼古拉,这浮雕宝石你是什么时候打碎的?”为了改变话题,她细看着他手上的那枚镶有拉奥孔头像的戒指说。
她在儿子和丈夫迅速地一个接一个去世后,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无意中遗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活着没有任何目的和意义。她吃、喝、睡,身体不错,但是她过的不是生活。生活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除了平静以外,她对生活别无他求,而她只有死了才能得到平静。但是在死期还没有到时,她需要活着,也就是说,需要消磨自己的时间和耗费生命力。在她身上可以最明显看到最小的孩子和最老的老人身上才有的特点。在她的生活中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目的,显而易见的只是她需要做各种爱好的事和练习自己的能力。她之所以需要吃、睡、思考、说话、哭、做事、生气等等,只是因为她有胃、脑子、肌肉、神经和肝脏。所有这一切她是在没有什么外力影响下做的,不像充满生命力的人那样在追求一个目标时不去注意另一个使用力量的目标。她说话只是因为她生理上需要活动一下肺部和舌头。她像孩子一样地哭,因为她需要擤一下鼻涕,等等。精力充沛的人觉得是目的的东西,对她来说显然只是借口。
伯爵夫人更加涕泪涟涟。她拉起丈夫的手,吻了吻它。
譬如说,在早晨,特别是当她前一天吃了什么油腻的东西时,她就需要发发脾气,这时她就把别洛娃耳朵聋作为生气的最方便的借口。
“玛丽,”他走到她跟前低声说,“以后我永远不会再这样了;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会了。”他像一个请求宽恕的孩子那样用颤抖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她在房间的另一头低声地对聋老太婆说起什么来。
“这是客客气气、婆婆妈妈的废话,还是她是对的呢?”他问自己。他自己未能解决这个问题,便又朝她那痛苦的和充满爱的脸看了一眼,突然明白了她是对的,而他早就错了。
“今天看起来天气要暖和些,亲爱的。”她小声说。别洛娃却回答道:“是啊,他们来了。”她听了就生气地唠叨说:“我的上帝,她真又聋又蠢!”
尼古拉没有说话,脸涨得通红,离开她身边,开始默默地在房间里踱步。他明白了她为什么哭;但是他突然心里觉得还不能同意她的看法,把自己从小就习惯了的并认为是最平常的事看做坏事。
另一个借口是鼻烟,她时而觉得太干,时而觉得太潮,时而又觉得研得不好。在发过火后,她的脸就发黄,后来她的女仆一看她的样子准知道,她又要抱怨别洛娃耳聋、鼻烟太潮,她的脸色又要发黄了。如同她需要发发脾气一样,她有时也需要用一用剩下的思维能力,这样做的借口是摆牌阵。在需要哭几声时,借口是已故的伯爵。在需要担心时,尼古拉和他的身体成了担心的对象;需要说几句刻薄话时,就挑玛丽亚伯爵夫人的毛病。需要练习一下发音器官时——这大多在六点多钟,饭后在阴暗的房间里休息时——就对同一些听众讲同一些故事。
“尼古拉,我看见了……他有错,但是你,你为什么那样!尼古拉!……”她用手捂住脸。
老太太的这种状态家里的人全都很理解,不过从来没有任何人提到这一点,大家都尽一切力量满足她的需要。只有在尼古拉、皮埃尔、娜塔莎和玛丽亚偶尔彼此看一眼和微微一笑时,他们相互之间才表现出对她的情况是心照不宣的。
尼古拉刚拉起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除此之外,这些目光还有另一层意思:这就是她已在生活中起过她的作用,她不是整个人都像如今在生活中看到的那样;我们大家也将成为这样的人,因而高兴地听从她,为这个过去曾是亲爱的、和我们一样充满活力的、现在变成如此可怜的人而克制自己。这些目光似乎在说:记住,人总是要死的。
长得并不漂亮的玛丽亚伯爵夫人在哭的时候总是显得凄切动人。她从来没有因为痛苦或气恼而哭过,却总是因为悲伤和怜悯而落泪。她哭的时候,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开始具有令人倾倒的魅力。
家里只有粗野的和愚蠢的人以及小孩子们才不懂这一点,因而疏远她。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亲爱的?……”
十三
玛丽亚伯爵夫人抬起头,想要说什么,但是又急忙低下头,抿紧了嘴唇。
当皮埃尔和妻子来到客厅时,老伯爵夫人正像平常一样需要摆摆牌阵活动活动脑子,因此虽然她根据习惯说了皮埃尔或儿子回来时常说的话(“该回来了,该回来了,我的亲爱的;大家等了好久了。好了,谢天谢地。”),在送给她礼物时说了另一些常说的话(“礼轻仁义重,亲爱的——谢谢你还给我这个老太婆买礼物……”),但是可以看出,皮埃尔这时进来她并不高兴,因为会使她暂时放下了还没有摆完的牌阵。直到摆完后她才看那些礼物。送给她的礼物有一个精致的牌盒,一只鲜蓝色的带盖的塞夫尔瓷杯,上面绘着几个牧羊女,还有一个绘有伯爵遗像的金鼻烟壶,这遗像是皮埃尔在彼得堡请一位微型画家绘制的。(老伯爵夫人早就想要这样的鼻烟壶了。)她现在不想哭,因此她冷淡地朝遗像看了一眼,更多地注意那个牌盒。
“这个厚颜无耻的坏蛋。”他说,一想起那村长就心里有火。“他应该对我说他喝醉了酒,没有看见……你怎么啦,玛丽?”他突然问道。
“谢谢,亲爱的,你给了我安慰。”她像平常那样说。“但是最好的事莫过于你自己回来了。不然这太不像话了;你该把你的媳妇骂一顿才是。这像什么样?你不在家她就像发了疯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记得。”她说着常说的话。“你瞧,安娜·季莫菲耶夫娜,”她接着说,“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多好的牌盒。”
夏天,有一次把接替去世的德龙的村长从鲍古恰罗沃叫来,因为有人揭发他有欺诈行为和玩忽职守。尼古拉到门口去见他,村长刚回答了几句,门廊里就传出了喊叫声和拳打脚踢声。尼古拉回来吃午饭时走到正在低头绣花的妻子面前,开始像平常一样对她讲这天早晨做的事,顺便提到了鲍古恰罗沃的村长。玛丽亚伯爵夫人脸一阵红,一阵白,抿着嘴唇,仍然低着头坐着,没有回答丈夫的话。
别洛娃称赞着礼物,很喜欢送给她的印花布。
在管理方面,有一点使尼古拉很苦恼,这就是他容易发火,还有骠骑兵喜欢动手打人的老习惯。开头他认为这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但是到结婚后的第二年,对这种惩罚方式的看法突然发生了变化。
皮埃尔、娜塔莎、尼古拉、玛丽亚伯爵夫人和杰尼索夫还有许多在老伯爵夫人面前没有说的话要说,他们没有说倒不是为了要瞒着她,而是因为她太落后了,如在她面前谈起什么事,就得回答她不合时宜地插进来的问题,再次重复已对她说过几次的话,对她讲某人死了,某人结了婚,但她又记不住;尽管如此,他们像惯常那样坐在客厅里的茶炊旁喝茶,皮埃尔回答着老伯爵夫人提出的、她自己也不需要的和谁也不感兴趣的问题,说瓦西里公爵见老了,玛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向大家问候,她还记得大家等等……
八
在喝茶的整个时间里一直进行着这种谁也不感兴趣、但很必要的谈话。家里的所有成年人都围着圆桌喝茶,桌上放着茶炊,索尼娅坐在茶炊旁。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们已喝完茶,从隔壁的休息室里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喝茶时,各人都坐在平常坐的地方;尼古拉坐在炉子边的小圆桌旁,茶给他端到圆桌上。第一代米尔卡所生的老猎犬米尔卡脸上的毛全白了,这使得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显得更鼓,它躺在尼古拉身旁的圆椅里。头发、小胡子和络腮胡子已一半花白的杰尼索夫,身上的将军制服敞开着,坐在玛丽亚伯爵夫人身旁,皮埃尔则坐在妻子和老伯爵夫人之间。他正在讲他知道会使老太太感兴趣和她听得懂的事。他讲社会上的一些表面的事,讲老伯爵夫人的一些同龄人的情况,这些人当年活跃过一阵子,曾经是一个单独的圈子,如今大都分散在各地,正在度过晚年,捡拾着以前在生活中播下的庄稼留下的残穗。但是老伯爵夫人觉得这些同龄人才构成一个惟一值得重视的、真正的世界。娜塔莎从皮埃尔兴奋的样子看出,他的这次彼得堡之行很有意思,他有很多事要说,但是不敢在老伯爵夫人面前多嘴。杰尼索夫不是家庭成员,因此不明白皮埃尔为什么这样谨小慎微,而他对现实不满,很想听听彼得堡的情况,便不停地要皮埃尔讲刚刚在谢苗诺夫团里发生的事,讲阿拉克切耶夫和圣经会。皮埃尔有时来了劲儿,便讲起这些事来,但是尼古拉和娜塔莎每次都把话题拉回到伊万公爵和玛丽亚·安东诺夫娜伯爵夫人的健康情况上来。
想必正是因为尼古拉不让自己抱有为别人干事和行善的想法,他做的一切都很有成效,结果他的财产迅速增加;邻近的农民前来求他把他们买下,在他死后很久,老百姓还非常真诚地怀念他的治理有方。“是个好东家……把农民的事放在前头,然后才是自己的事。不过也不纵容姑息。一句话,是个好东家!”
“这么说来,戈斯纳和塔塔里诺娃全都发疯了,”杰尼索夫说,“难道还在继续干?”
她竭力想理解他,有时对他说,他的功劳在于给属于他的农民做好事,他生气地回答说:“完全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不会为他们谋什么福利。为了他人的幸福这一套,全是胡思乱想和娘儿们的瞎扯。我要的只是不让我们的儿女们去要饭;要在我活着的时候整顿好我们的家业,就这些。为此需要有秩序,需要严格……就是这样!”他激动地紧握拳头说。“当然还需要公正,”他补充说,“因为如果农民缺衣少食,只有一匹瘦马,那么他既不能为自己,也不能为我干出什么来。”
“继续干?”皮埃尔喊叫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起劲。圣经会现在就是整个政府。”
她更不能理解的是,他心地善良,总是能事先猜到她的愿望并加以满足,而当她向他替一些农妇或农夫求情,请求免除他们的劳役时,为什么他几乎露出绝望的神情,为什么善良的尼古拉坚决拒绝她的请求,生气地要她别多管闲事。她感觉到,他有一个他热爱的特殊世界,那里的规矩她是不明白的。
“这说的是什么,亲爱的?”老伯爵夫人问,她已喝完了茶,看来想在吃了点东西后找个发脾气的借口。“你这说的是什么政府;这我不懂。”
玛丽亚伯爵夫人见丈夫如此爱他的事业,心中不免有些嫉妒,为自己不能分享而感到惋惜,但是不能理解那个陌生的、与她无关的领域给予他的快乐和苦恼。她不能理解,他天亮起了床就到地里或打谷场上去,整个早晨在那里干播种、割草和收庄稼的活计,回来和她一起喝茶时为什么总是那么兴奋和喜气洋洋。她不理解,他在兴致勃勃地讲述善于经营的富裕农民马特维·叶尔米申一家的事时赞赏的是什么,据他说,这一家人运新割的庄稼运了一个通宵,而这时还没有一家开始收割,而他家的禾捆已垛好了。她不理解,当他看到温暖的细雨落到将要干枯的燕麦的麦苗上,便从窗口走到阳台上,咧开留着短髭的嘴唇微笑,眨着眼睛,这时他为什么这样高兴。她不理解,在割草或收割庄稼时,当风吹散了有可能带来暴雨的乌云,他又红又黑的脸上流着汗水,头发散发出艾蒿和毛连菜的气味,从打谷场跑来,为什么高高兴兴地搓着双手说:“再有一天,我的和农民们的粮食都可以入仓了。”
“您知道,妈妈,”尼古拉插进来说,他知道怎样把话翻译成母亲的语言,“说的是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戈利岑公爵成立了一个团体,据说,他很有势力。”
但是他全心全意地热爱俄国老百姓和他们的生活习惯,正因为如此,他才懂得和掌握给他带来很好收益的经营管理的方式方法。
“阿拉克切耶夫和戈利岑,”皮埃尔脱口而出,“现在这就是整个政府。而且握有大权!他们把一切都看做阴谋,什么都害怕。”
他在谈到挫折或混乱时常常这样恼火地说:“真拿我们俄国老百姓没办法。”——觉得自己对农民无法容忍。
“怎么,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有什么错?他是一个可敬的人。我曾在玛丽亚·安东诺夫娜家里见过他。”老伯爵夫人生气地说,见到没有人搭她的碴就更加生气了,便接着说:“现在对什么人都评头品足。福音书协会有什么不好?”她站起身来(大家也站了起来),板起面孔朝休息室的桌子旁走去。
他不会随心所欲地为难或惩治一个人,同样,也不会单凭自己个人的意愿帮助或奖赏一个人。他说不出衡量该做和不该做的标准是什么;但是在他心里这个标准是明确的和不可动摇的。
出现了一阵使人感到压抑的沉默,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了孩子们的说笑声。显然孩子们那里准有什么使他们高兴的事。
他不喜欢管家奴们的事,称他们为好吃懒做的人,他这样做,像大家说的那样,是纵容他们,把他们惯坏了;每当需要对一个家奴作某种决定、尤其是需要进行惩罚时,他常常犹豫不决,与家里所有的人商量;只有在可以让家奴代替农民去当兵时,他才毫不动摇地送他们去。他对自己所作的与农民有关的所有安排从未有过怀疑。他知道他的任何安排都会得到大家的赞同,反对的只有一个人或几个人。
“好了,好了!”从所有人的笑声中可以听出小娜塔莎快乐的喊叫声。皮埃尔与玛丽亚伯爵夫人和尼古拉对看了一眼(娜塔莎一直都在他的视野内),快活地笑了笑。
在播种以及收割干草和庄稼时,他对自己的田地和农民的田地同样看待。很少有像尼古拉那样的地主,能这样早和这样好地播种和收割庄稼,能有这么多的收益。
“多么美妙的音乐!”他说。
尼古拉在开始管理庄园时,凭他天生的洞察力正确无误地指定了庄园管理人、村长和农民代表,要是农民能自己选举的话,他们也会选这些人,这些带头人被指定后,从来没有更换过。在研究粪肥的化学成分之前,在陷入到借方和贷方中去(他喜欢带着讽刺这样说)之前,他先去了解农民牲口的头数,千方百计地增加牲口的数量。他赞成农民家庭保持最大的规模,不允许分家。懒汉、浪荡子和软弱无能的人他一律加以惩治,设法将他们从团体中驱逐出去。
“准是安娜·马卡罗夫娜织好了一只袜子。”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他开头是出于需要才管理家业的,很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经营管理便成了他心爱的、几乎是惟一的事情。尼古拉是一个普通的地主,不喜欢新的办法,尤其不喜欢当时流行的英国的那一套,嘲笑关于经营管理的理论著作,不喜欢办工厂、生产贵重物品和种植贵重作物,一般不单独经营一个部门的产业。他看到的一直只是一个统一的庄园,而不是它的某个单独的部门。在庄园里,主要的东西不是土壤和空气中的氮和氧,不是特殊的犁和粪肥,而是使氮、氧、粪肥和犁发生作用的主要工具,也就是干活的农民。当尼古拉着手管理家产并深入了解它的各个部门时,特别引起他的注意的是农民;在他看来农民不仅是工具,而且是目的和裁判者。他起初仔细观察农民,力图弄清他们需要什么,了解他们认为什么是好的和坏的,装出发号施令的样子,实际上只是在学习他们的作风、语言和对好坏的判断。直到他了解了农民的爱好和愿望,学会了用他们的语言说话,懂得了他们的话的隐秘的含意,感觉到自己已与农民亲密起来时,他才大胆地管理他们,也就是说,才对农民履行要求他履行的职责。于是尼古拉的经营管理带来了最出色的成果。
“我去看看。”皮埃尔跳起来说。“你知道,”他在门口停住,又说,“为什么我特别喜欢这样的音乐?因为他们首先让我知道一切都很好。今天回家时,我离家愈近,就愈是担心。我一走进前厅,就听见安德留沙不知为什么笑着——这就是说,平安无事……”
又过了三年,在快到一八二○年时,尼古拉重建了家业,买了童山附近的一个小庄园,并为赎回父亲的庄园奥特拉德诺耶进行了谈判,这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梦想。
“我懂得,我懂得这感情,”尼古拉赞同说,“可我不能去,因为我知道袜子要作为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送给我。”
在三年内,他没有出卖妻子的产业就还清了余下的债务,在继承了去世的表姐的一笔不大的遗产后,也还了借皮埃尔的钱。
皮埃尔进了孩子们的房间,那里的笑声和喊声更大了。“安娜·马卡罗夫娜,”只听得皮埃尔这样说,“你过来,到中间来,听口令——一,二,等我说到三,你就站到这里。就把你抱起来。好,一,二……”皮埃尔说;大家都不做声了。“三!”房间里响起了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喊声。
一八一四年秋天,尼古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了婚,他同妻子、母亲和索尼娅一起搬到童山去住。
“两只,两只!”孩子们喊道。
七
这是两只袜子,是安娜·马卡罗夫娜根据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窍门用一副针一下子织出来的,每当袜子织好后,总是得意洋洋地当着孩子们的面把一只袜子从另一只袜子里抽出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相互对视了几秒钟,于是遥远的、不可能的事突然变得接近、可能和不可避免的了……
十四
“公爵小姐!等一等,看在上帝分上。”他喊道,竭力想拦住她。“公爵小姐!”
在这之后不久,孩子们都来道晚安。孩子们一一和大人亲吻,男女家庭教师行过礼,都出去了。只有德萨尔和他的学生留了下来。他低声叫尼科连卡下楼去。
“为什么呢,伯爵,究竟为什么呢?”她突然情不自禁地几乎喊叫起来,朝他走过去。“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您一定得告诉我。”他沉默着。“伯爵,我不知道您的那个为什么。”她接着说。“但是我心里很难受,我……我向您承认这一点。您不知为什么想要使我失去以前的友谊。这使我感到痛心。”说着她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我的生活本来就很少欢乐,因此失去任何东西我都感到难过……请您原谅我,再见。”她突然哭了起来,从客厅里出去了。
“不,德萨尔先生,我要请求姑妈允许我留在这里。”尼科连卡·鲍尔康斯基也低声地回答道。
“原来是因为这样!是因为这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心里想。“不,在他身上我喜欢的不只是这快乐的、和善的和坦诚的目光,不只是漂亮的外表;我看出了他的高尚的、坚定的、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心。”她对自己说。“是的,他现在很穷,而我有钱……是的,只是由于这样……是的,要是不这样就好了……”她回想起他以前的柔情,现在看着他那和善的和忧郁的脸,突然明白了他冷淡的原因。
“姑姑,让我留下吧。”尼科连卡走到姑妈跟前说。他的脸上露出恳求、激动和兴奋的神情。玛丽亚伯爵夫人朝他看了一眼,接着转过身去与皮埃尔说话。
“这个为什么有几千个原因(他特别加重语气说‘为什么’这个词)。谢谢,公爵小姐,”他低声说,“有时觉得很难受。”
“您在这里,他就不愿离开……”她对他说。
“我还以为您会允许我对您说这话呢,”她说,“我和您……和您的全家已是那么的亲近,我原以为您不会认为我的同情是不合时宜的;但是我错了。”她说。她的声音突然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恢复常态后接着说,“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过一会儿我就把他送到您那里去,德萨尔先生;晚安。”皮埃尔朝这个瑞士人伸出手去说,然后微笑着转向尼科连卡。“我和你还没有见过面呢。玛丽,他长得愈来愈像了。”他又对玛丽亚伯爵夫人说了一句。
他的目光又露出原先的那种干巴巴的和冷淡的表情。但是公爵小姐已经从他身上又看到了她了解的和爱的那个人,现在只跟这个人说话。
“像父亲?”孩子脸涨得通红,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充满喜悦地仰望着皮埃尔。皮埃尔朝他点点头,继续顺着被孩子们打断的话头往下讲。玛丽亚伯爵夫人在十字布上绣花;娜塔莎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尼古拉和杰尼索夫不时站起来要烟斗抽烟,接过无精打采、一动不动地坐在茶炊旁的索尼娅递过来的茶,详细地询问着皮埃尔什么。长着一头鬈发的病弱的孩子两眼闪闪发亮,坐在角落里,谁也没有注意他,他只把露在翻领外的细脖子上的长着鬈发的脑袋转向皮埃尔,时而颤抖一下,嘴里自言自语地低声叨咕着什么,看来他体验到了某种新的和强烈的感情。
“我不能接受您的赞扬,”他急忙打断她的话,“相反,我不断地责备自己;但是这完全是一个没有意思的和不愉快的话题。”
谈话一直在当时从最高当局传出的流言上打转,大多数人通常认为它对内政来说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杰尼索夫由于在军界不得志而对政府不满,听到现在彼得堡发生的事,认为都是蠢事,心里很高兴,对皮埃尔的话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用词甚为激烈和尖锐。
“是的,是的,”她说,“但是我们对过去没有什么好惋惜的,伯爵。就我对您现在的生活的了解,我认为您将永远愉快地回想起它,因为您现在的那种自我牺牲精神……”
“过去需要当一个德国人,现如今则需要和塔塔里诺娃和克吕德讷夫人跳舞,读什么……埃卡茨豪森之流的书。唉!真该把波拿巴这好汉又放出来!他会让大家头脑清醒些!这像什么话——把谢苗诺夫团交给像施瓦尔茨这样的丘八?”他喊道。
在他说这话时,公爵小姐用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他。她仿佛力图弄清他这些话的内在含意似的,觉得它能向她说明他对她的感情。
尼古拉虽然不像杰尼索夫那样只挑毛病,但是也认为议论政府是一件非常值得做的重要事情,在他看来,任命甲当某部大臣,派乙到某地去当总督,皇上说了什么,某某大臣又说了什么,都很重要。因此他认为需要关心这些事,也向皮埃尔问这问那。这两人提出的各种问题也只是与政府高级部门通常的一些传闻相关。
“是的,公爵小姐,”尼古拉终于带着苦笑开口了,“自从咱们在鲍古恰罗沃初次见面以来,发生了多少变化,可是却觉得好像是不久前的事一样。我们看来都很不幸,——但是如果能使这段时光倒转,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它转不回来了。”
但是了解丈夫的所有说话方式和想法的娜塔莎看到,皮埃尔早就想把谈话引到另一条道上去,说一些自己内心的想法,他正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才到彼得堡去和自己的新朋友费多尔公爵商议的,但是现在他改换不了话题;于是娜塔莎出来帮助丈夫,提了一个问题,问他与费多尔公爵的事进行得怎么样?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不时地相互看看。
“这指的是什么?”尼古拉问。
“您等一等,我这就去拿来。”布里安娜小姐说着出了客厅。
“还是那些事,”皮埃尔环视自己的周围说,“大家都看到情况很糟糕,不能不闻不问,所有正直的人都有义务尽自己的力量阻止局势这样发展下去。”
“啊,对不起。”她说,仿佛如梦初醒一样。“您要走了;好吧,再见!给伯爵夫人的枕头呢?”
“正直的人能做些什么呢?”尼古拉微微皱起眉头说。“可以做些什么呢?”
“再见了,公爵小姐。”他说。她清醒了过来,脸涨得通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听我说……”
尼古拉朝她看了一眼,想装出没有注意到她的神不守舍的样子,和布里安娜小姐说了几句话,又朝公爵小姐看了一眼。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在她温柔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突然可怜起她来,模糊地感觉到她脸上的那种悲伤的表情可能是他造成的。他想要帮助她,对她说几句愉快的话;但是不知对她说什么才好。
“我们到书房去。”尼古拉说。
公爵小姐在布里安娜小姐的帮助下谈话一直进行的很正常;但是在尼古拉站起身来的最后时刻,她觉得说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说累了,想起她一个人生活中如此缺少欢乐,便突然精神恍惚起来,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前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有发现尼古拉已站了起来。
娜塔莎早就知道会来叫她去喂奶,听见保姆喊她,便到儿童室去了。玛丽亚伯爵夫人跟着她出去。男人们朝书房走,尼科连卡·鲍尔康斯基趁姑夫不注意,也跟着到了那里,在窗口暗处的书桌旁坐下。
他们谈起了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谈起了一些共同的熟人以及有关战争的新的消息,在交谈了礼节所要求的十分钟、客人可以告退时,尼古拉便站起身来告辞。
“你说,你能做什么呢?”杰尼索夫说。
她第一眼就从尼古拉的脸上看出,他只是前来作礼节性的回访的,因此决定也采取他对她的那种态度。
“老是想入非非。”尼古拉说。
在仲冬的一天,她坐在学习室里看侄儿做功课,仆人通报说罗斯托夫来访。她决定不泄漏自己的秘密和保持镇静,请来布里安娜小姐,和她一起来到客厅。
“听我说,”皮埃尔说了起来,他没有坐下,时而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时而停住脚步,口齿不清地说着话,在说话时很快地打着手势,“听我说。彼得堡的情况是这样的:皇上什么也不管。他整个地沉浸在神秘主义里(现在皮埃尔对任何人的神秘主义都不能原谅)。他只寻求安宁,而能给他安宁的只是像马格尼茨基、阿拉克切耶夫之类轻率鲁莽、乱来一气的无法无天的小人……如果你自己不管家里的事,只要求安宁,那么你的庄园管理人愈残酷,你就能愈快地达到目的,你同意这样的说法吗?”他问尼古拉。
但是这些想法并不能使她平静下来,因为她在想起这次拜访时出现了类似后悔的感觉,心里很苦恼。虽然她拿定主意不再到罗斯托夫家去和忘掉这一切,但是她仍然不断觉得自己处于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状态中。当她问自己使她感到苦恼的是什么时,她只好承认这是她与罗斯托夫的关系。他的冷淡而礼貌的语气不是出于他对她的感情(她知道这一点),这种语气想必掩盖着什么东西。她需要弄清这个什么东西;在这之前她觉得心情无法平静下来。
“你讲这个干什么?”尼古拉说。
“我也并不期望会有任何别的结果,”她自尊地自言自语说,“我与他毫无关系,我只是想看一看老太太,她一直对我很好,我欠了她不少的情。”
“要知道,一切就要完了。法庭里贿赂盛行,军队只靠棍棒来维持:大搞步法操练和屯垦,老百姓受苦,教育被扼杀。凡是新生的、好的东西都遭到摧残!大家都看到不能这样下去了。弦绷得太紧了,必定是要断裂的。”皮埃尔说(自从有了政府以来,人们在观察了任何一个政府的行为后常常这样说)。“我在彼得堡对他们说了一点。”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看望了罗斯托夫一家人和受到尼古拉出乎意外的冷遇后,便暗自承认她不愿先去罗斯托夫家的想法是对的。
“对谁说了?”杰尼索夫问。
第二天,第三天和第四天都重复了同样的话题。
“您知道是对谁说的。”皮埃尔皱着眉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是对费多尔公爵和他们大家说的。热心教育和慈善事业,这当然都很好。这个宗旨好得很,如此而已;在目前的情况下应当做别的事情。”
尼古拉叹着气,咬着胡子,在摆牌时竭力想把母亲的注意力引到别的事情上去。
这时尼古拉发现内侄在房间里。他沉下了脸,走到孩子面前。
“我无所谓;我是为你着想。”
“你在这里干什么?”
“好吧,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去。”
“为什么说他?让他待在这里吧。”皮埃尔拉住尼古拉的手接着往下说。“这样做不够,我对他们说:现在需要做别的事情。你们大家都站在那里等着这根绷紧的弦断裂,都在等待不可避免的变革,——可是应当有更多的人更紧密地团结起来,手挽手地去阻止总的灾难的发生。所有年轻的、精力旺盛的人正在被拉到那边去而被腐蚀掉。有的受女色的引诱,有的经不住名誉地位和金钱的诱惑——他们就会投靠那个阵营。像你们和我这样的独立自主和自由的人根本没有了。我说,要扩大我们的团体;我们的口号不应只是高尚品德,而应是独立性和行动。”
“要是我求你做什么不愉快的事,那还说得过去,而我这是叫你去回访她。好像出于礼貌也应该这样做……我已求过你了,既然你有什么事不肯对母亲说,我也就不再过问了。”
尼古拉离开内侄,生气地挪过一把圈椅坐下了,听着皮埃尔说,不满地咳嗽着,脸色变得愈来愈阴沉。
“一点也没有瞒您,妈妈。”
“行动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喊了一声。“你们对政府将采取什么态度?”
“怎么啦,你说你连见也不愿意见她。她是一个可敬的姑娘,你一直喜欢她;现在突然找到了什么理由。全都瞒着我。”
“就采取这样的态度!帮助的态度。如果政府允许,协会可以不是秘密组织。它不仅不与政府作对,而且是一个真正保守派的团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绅士组织。我们只是为了明天普加乔夫不来杀你我的孩子,只是为了阿拉克切耶夫不把我送到军屯——我们只是为了这个才手挽手,抱着实现共同的幸福和安全的目的进行斗争的。”
“我没有说过我闷得慌。”
“说得不错;但是既然是秘密团体,因而它就是敌对的和有害的,只能带来祸害。”尼古拉抬高嗓门说。
“你原来想要见来着,现在又说不愿意。孩子,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一会儿你说闷得慌,一会儿又谁也不想见。”
“为什么?难道拯救了欧洲的道德同盟(当时还不敢说俄国拯救了欧洲)产生了什么害处吗?道德同盟重视道德,宣扬爱和相互帮助;也就是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宣扬的东西。”
“我一点也不愿意,妈妈。”
娜塔莎在谈话的中途进了房间,高兴地看着丈夫。可是她听了他说的话并不高兴。她甚至不感兴趣,因为她觉得这一切特别简单,她早就知道了(她这样觉得是因为她了解产生这一切的皮埃尔的整个心灵)。但是她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又感到高兴。
“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好姑娘,”伯爵夫人说,“你应当去看看她。你总得见见人;不然老是跟我们在一起,我想你会闷得慌的。”
而更加高兴地看着皮埃尔的,是那个被人们遗忘的、翻领里露出细脖子的孩子。皮埃尔的每句话都激动他的心,他的手指痉挛性地动着,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怎么把姑夫桌上的火漆和鹅毛笔弄断了。
在母亲谈到公爵小姐时,尼古拉竭力不说话,他的沉默使伯爵夫人很生气。
“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德国道德同盟和我说的那个团体就是这样的。”
伯爵夫人称赞她,要求儿子到她那里去回访,自己表示愿意经常看见她,但是与此同时,在说起公爵小姐时,心里便觉得不痛快。
“唉,老弟,这道德同盟只有对那些卖香肠的家伙是好的。我不了解这个,说不出什么来。”只听得杰尼索夫大声地、坚决地说。“一切都很糟糕和令人厌恶,这我同意,不过这道德同盟我不了解,也不喜欢——暴动暴动的,就是这样!要我成为你的人!”
尼古拉什么也没有回答,根本不想再谈公爵小姐。但是从她来访后,伯爵夫人一天几次谈起她。
皮埃尔微微一笑,娜塔莎也笑了起来,但是尼古拉眉头皱得更紧了,并开始向皮埃尔证明不会有什么变革,他说的全部危险只是他的想象。皮埃尔进行反驳,由于他的智力更强,思维更敏捷,尼古拉觉得自己陷入了窘境。这使他更加气恼,因为他心里不是根据推理,而是根据比推理更有力的东西认定自己的意见无疑是正确的。
“唉,怎么可以这样说,尼古拉!”索尼娅数落他,可是几乎掩盖不住心里的高兴。“她是那样的善良,妈妈很喜欢她。”
“我要对你说,”他说着站起身来,手指颤抖着想把烟斗挪到嘴角,最后干脆扔下了,“我无法向你证明。你说我们一切都很糟,将要发生变革;这一点我看不出来;你说宣誓效忠是形式,那么我要对你说:你是我的好朋友,这你是知道的,但是如果你成立秘密团体反对政府,不管这政府怎么样,我知道我的天职是服从这个政府。如果现在阿拉克切耶夫要我率领一个骑兵连弹压你们——我一秒钟也不会犹豫,立即去执行命令。到那时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串什么门?她想干什么?简直受不了这些小姐和所有这些客气话!”他在公爵小姐的马车驶离他家后,在索尼娅面前大声地说,看来恼火得抑制不住自己了。
他讲了这些话后,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娜塔莎第一个开口说话,她为丈夫辩护,攻击哥哥。虽然她的辩护是软弱无力和笨拙的,但是她的目的达到了。谈话重新开始后,用的已不是尼古拉说最后几句话时的那种敌对的语气了。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从伯爵夫人那里出来时,尼古拉又迎着她,特别庄重和冷淡地把她送到前厅。她问伯爵夫人的身体情况,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这关您什么事?别打扰我。”他的目光似乎在这样说。
当大家站起来去吃饭时,尼科连卡·鲍尔康斯基走到皮埃尔跟前,他脸色苍白,眼睛闪闪发亮。
第一个迎接她的是尼古拉,因为要见伯爵夫人必须经过他的房间。尼古拉第一眼见到她时,他脸上露出的不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期待的高兴的表情,而是一种她以前没有见过的冷淡的、干巴巴的、高傲的表情。他向玛丽亚公爵小姐问好后便带她去见母亲,在母亲房间里坐了四五分钟就出来了。
“皮埃尔叔叔……您……不……要是爸爸在世……他会同意您的看法吗?”他问。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做。”玛丽亚公爵小姐自言自语地说,高兴地感到自己是爱他的。她想起了自己与他们全家的友好的、几乎是亲戚般的关系,认为自己应该去看望他们。但是她又想起了自己在沃罗涅日与尼古拉的关系,又怕这样做。她竭力克制自己,然而在城里待了几个星期后,终于到罗斯托夫家去了。
皮埃尔突然意识到,在他说话时这个孩子思想感情上一定有过一番特殊的、独立的、复杂的和激烈的活动,他回想了自己说的所有的话,想到孩子都已听见了,不免感到懊恼。然而还得回答他。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刚入冬时来到了莫斯科。她从城里的各种传闻中知道了罗斯托夫一家的景况,并且听说“儿子为母亲牺牲自己”,——城里人们都这样说。
“我想他会同意的。”皮埃尔不乐意地说,出了书房。
六
孩子低下头,这时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在桌子上弄坏的东西。他涨红了脸,走到尼古拉跟前。
尼古拉的经济状况愈来愈糟。他曾想从薪金中积攒点钱,后来发现这只是空想。他不仅没有积攒下钱,而且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又借了几笔小债。他觉得没有任何摆脱困境的办法。他的亲戚们劝他娶一个有钱的妻子,他对这个主意很反感。母亲之死有可能使他摆脱困境,可是这一点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什么也不想,对什么也不抱希望;他在自己心灵深处为自己毫无怨言地忍受这一切而感到一种带有忧郁愁苦的乐趣。他竭力回避以前的那些熟人,不要他们的同情,不接受使他感到屈辱的帮助,不参加任何消遣和娱乐,甚至在家里也不做什么,只陪着母亲摆牌阵,默默地在屋里踱步,一袋接一袋地抽烟。他仿佛竭力在自己心里保持那种忧郁的情绪,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忍受自己的困难处境。
“姑夫,请原谅,我不是有意弄坏的。”他指着弄断的火漆和鹅毛笔说。
他在心里似乎因为她过于完美,因为她无可指责而责备她。她身上有人们所珍视的所有品质;但是能使他爱她的东西却很少。他感到他愈是看重她,就愈不爱她。他抓住了她在信中答应给他自由的话,现在对她采取这样的态度,表明他们之间的一切似乎早就被忘记了,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再出现了。
尼古拉气得全身哆嗦了一下。
索尼娅料理家务,侍候表婶,读书给她听,在她耍性子和表现出内心的厌恶时忍受着,帮助尼古拉向她隐瞒他们所处的窘境。尼古拉看到索尼娅为他母亲所做的一切,心里对她有一种觉得无法报答的感激之情,赞赏她的耐性和忠诚,但是竭力疏远她。
“好了,好了。”他说,把弄断的火漆和鹅毛笔扔到桌子底下。看样子他好容易忍住了胸中的怒火,转过身去。
那时娜塔莎和皮埃尔住在彼得堡,对尼古拉的情况不甚了解。尼古拉在借了妹夫的钱后,竭力向他隐瞒自己的拮据状况。尼古拉的境况之所以特别窘迫,是因为他的一千二百卢布的薪金不仅要养活自己、索尼娅和母亲,而且要把母亲供养得使她觉察不出他们的穷困。伯爵夫人无法想象没有她从小就习惯了的奢侈的条件怎么还能生活,她不知儿子有多么困难,时而要求派马车(他们家已没有自己的马车)去接熟人,时而要求给她买很贵的食品和给儿子买酒,时而要钱买贵重礼物送给娜塔莎、索尼娅和尼古拉本人。
“你根本不该待在这里。”他说。
到部队去马上就可以补上团长的空缺,但他去不了,因为母亲现在把儿子看做生活中最后的安慰,抓住他不放;因此尽管他不愿意留在莫斯科与那些以前认识他的人在一起,尽管他厌恶文职,他还是在莫斯科谋得了一个文官职位,脱下了心爱的军装,同母亲和索尼娅一起住西夫采夫·弗拉热克的一套不大的房子里。
十五
尼古拉所设想的周转办法一个也没有成功;庄园以半价拍卖,而一半债务仍没有偿清。尼古拉接受了妹夫别祖霍夫借给他的三万卢布,把它用来偿还他认为借的是现金的那部分真正的债务。为了不至于因为余下的债未还而坐牢(债主们这样吓唬他),他便重新去担任公职。
吃晚饭时,不再谈论政治和各个团体,谈话转到了尼古拉最喜欢的话题上——回忆一八一二年,这话题是杰尼索夫引起的,谈话过程中皮埃尔显得特别可爱和可笑。最后他们散的时候气氛是非常友好的。
伯爵在世时,由于他这个老好人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影响,债主们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到这时突然都上门来要债。如同常有的那样,他们仿佛展开了一场比赛,看谁能最先要到,而那些像米坚卡之类的持有礼金票据的人,现在成为最凶的讨债人。他们既不给尼古拉放宽期限,也不给喘息的机会,而那些看来似乎曾怜悯过给他们造成损失(就算真的造成损失)的老伯爵的人,现在毫不留情地向这个显然不欠他们的钱却自愿承担债务的年轻人逼债。
尼古拉晚饭后在书房里脱了衣服,对等候已久的管家吩咐了几句,穿着睡衣来到卧室,发现妻子还坐在书桌旁,见她正在写什么东西。
亲戚朋友们劝尼古拉不要接受遗产。但是尼古拉认为不接受遗产是对他十分敬重的父亲的责备,便不听劝告,继承了遗产和承担起了还债的义务。
“你在写什么,玛丽?”尼古拉问。玛丽亚伯爵夫人脸红了。她担心她写的东西得不到丈夫的理解和赞同。
尼古拉在接到父亲的死讯时,他正随俄国军队待在巴黎。他立刻请求退役,没有得到批准就请假回莫斯科了。在伯爵去世一个月后,家里的经济情况完全弄清楚了,谁也没有想到各种零星债务数额如此之大,大家都感到很吃惊。债务要比家产大一倍。
她很想不让他知道她写的东西,但是与此同时又为他发现和需要告诉他而感到高兴。
伯爵是在家里的事情乱成一团,使人无法想象再过一年这一切将如何收场时突然死的。
“这是日记,尼古拉。”她说,顺手递给他一个上面写满粗大有力的字的蓝色笔记本。
在皮埃尔带着妻子走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开始抱怨起寂寞来。几天后他病倒在床了。从他得病的头几天起,虽然大夫一再安慰,他知道他已起不来了。伯爵夫人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衣不解带地坐在他床头旁的圈椅里守着他。每次当她拿药给他吃时,他就抽泣着,默默地吻着她的手。最后一天,他哭着请求妻子和不在身边的儿子原谅他没有管好家业——他觉得这是他的主要过错。他在领了圣餐和行过终傅礼后,平静地死去了,第二天来参加死者葬礼的熟人们挤满了罗斯托夫家租来的房子。所有这些熟人曾多少次在他家吃过饭和跳过舞,多少次嘲笑过他,现在大家怀着自责的心情感动地说:“是的,不管怎么样,他是个很好的人。这样的人如今看不到了……再说,谁能没有弱点呢?……”
“日记?……”尼古拉带着几分嘲笑的语气说,接过了笔记本。那上面用法文写道:
娜塔莎的婚礼的那些表面上的事使他忙了一阵子。他订午宴和晚宴的酒席,想要装得快活些;但是他的快活没有像以前那样感染别人,相反,引起了那些了解他和爱他的人的怜悯。
十二月四日。今天大儿子安德留沙醒来后不愿穿衣服,路易丝小姐派人来叫我。孩子任性而又固执。我设法吓唬他,他更加生气了。于是我假装不管他,开始和保姆一起叫醒别的孩子,对他说,我不喜欢他。他好像觉得奇怪一样,好久没有说话;然后身上只穿一件衬衫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起来,我花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能把他哄好。可以看出,他主要是因为惹我生气而难过;后来,晚上当我给他条子时,他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吻着我。只要对他温存体贴,什么都可以做到。
前一年发生的事,如莫斯科的大火,从莫斯科的出逃,安德烈公爵之死和娜塔莎的绝望,彼佳的牺牲和伯爵夫人的悲痛等等——所有这一切像一个接一个的打击一样,落在老伯爵的头上。他似乎不明白和感到自己无法弄明白所有这些事件的意义,精神上低下了他老年人的头,仿佛等待着和祈求着新的打击来结束他的生命。他时而惊慌失措和茫然若失,时而又显得反常地活跃和精明能干。
“什么条子?”尼古拉问。
娜塔莎于一八一三年嫁给了别祖霍夫,她的婚礼是老罗斯托夫家里最后的一件喜事。这一年伊里亚·安德烈耶维奇伯爵去世了,并且如同常见的那样,他一死,这个旧家庭也就解体了。
“我开始在每天晚上给大孩子们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他们一天表现的评语。”
五
尼古拉朝妻子的那双盯着他的闪闪发光的眼睛看了一眼,继续翻阅着。日记里记的是做母亲的认为孩子生活中值得注意的事情,认为这些事情表现了孩子的性格,能促使人们去考虑教育方法问题。这大多是最琐碎的小事;但是无论是母亲还是现在第一次读这本记载孩子的事的日记的父亲,都不觉得这些事无关紧要。
人只能观察蜜蜂的生活与其他生活现象的相应性。对历史人物和各族人民的目的也应这样看。
十二月五日的日记写道:
一只落在花上的蜜蜂蜇了一个孩子。孩子害怕蜜蜂,说蜜蜂的目的在于蜇人。诗人观察着钻入花萼的蜜蜂,说蜜蜂的目的在于吸花的香气。一个养蜂人发现蜜蜂采集花粉并带回蜂房,说蜜蜂的目的在于采蜜。另一个养蜂人更加仔细地研究了蜂群的生活,说蜜蜂采集花粉是为了喂幼蜂和供养蜂王,其目的是为了繁育后代。一个植物学家看见蜜蜂携带花粉从雌雄异株植物的花飞到雌蕊上,使它受粉,便认为这就是蜜蜂的目的。另一个植物学家在观察植物的杂交生成时看到蜜蜂有助于这种杂交生成,他可以说,这就是蜜蜂的目的。但是蜜蜂的最终目的并不限于人的智力可以揭示的这个、那个或第三个目的。人的智力在揭示这些目的时达到的程度愈高,也就更加明显地觉得最终目的无法理解。
米佳在吃饭时淘气。爸爸叫人不给他馅饼吃。于是馅饼没有给他;在别人吃的时候,他可怜巴巴地看着,简直馋极了!我想,用不让吃好吃的东西的办法进行处罚,会使人变得更贪嘴。应当告诉尼古拉。
太阳和以太的每个原子都是自身完整的球体,同时只是那个大约使人无法理解的整体的一个微粒,同样,每个人都抱有自己的目的,同时这些目的是为人无法理解的总的目的服务的。
尼古拉放下笔记本,朝妻子看了一眼。只见妻子的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用询问的目光(仿佛在问他是否赞同日记里写的话)看着他。毫无疑问,尼古拉不仅赞同妻子的看法,而且很欣赏。
“‘荣耀不要归与我们,不要归与我们,要归在你的名下!’我是和你们一样的人;让我像普通人那样生活,考虑自己的灵魂和上帝吧。”
“也许不需要这样过分认真;也许根本用不着这样做。”尼古拉想;但是这种始终重视培养孩子们好的道德品质并为此作出孜孜不倦的努力的精神,使他感到钦佩。如果尼古拉能够理解自己的感情,那么他就会认识到,他那样坚定地、充满柔情和自豪地爱他的妻子,主要是因为他对她的内心的热诚,对她的那种崇高的、他自己几乎无法达到的精神境界感到惊讶。
亚历山大一世这个使欧洲实现安定的人,年轻时就力图为本国人民谋福利,第一个在自己的国家倡导自由主义的新措施,现在他似乎掌握着最大的权力,从而有可能为本国人民造福,而拿破仑还在流放地拟订各种幼稚可笑的和骗人的计划,声称他如果拥有权力就能使人类得到幸福,就在这时亚历山大一世觉得自己完成了使命并感觉到上帝在引导自己,突然认为这虚假的权力微不足道,厌弃它,把它交到了他所蔑视的卑鄙小人手中,只说:
他为她这样聪明和善良而感到自豪,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她无法相比,因此更为她和她的心灵不仅属于他,而且构成他本身的一部分而感到高兴。
目的达到了。在一八一五年的最后一次战争后,亚历山大处于一个人可能达到的权力的顶点。那么他是怎样使用权力的呢?
“非常非常赞成,亲爱的。”他神情深沉地说。停了一会儿后接着说:“可我今天表现很不好。你当时不在书房里。我和皮埃尔争了起来,发了火。我忍不住。他真像一个孩子。我不知道,如果娜塔莎不管住他,他会怎么样。你可知道他到彼得堡是干什么去的……他们在那里搞了……”
在人民战争期间,这个人物无所作为,因为不需要他。但是当全欧战争的必然性一出现,这个人物马上就在自己位置上露面了,他把欧洲各国人民联合起来,引导他们奔向一个目的。
“是的,我知道,”玛丽亚伯爵夫人说,“娜塔莎告诉我了。”
需要有正义感,有对欧洲事务的关心,但不是直接干预,不受微小利益的诱惑;需要比他的伙伴们——当时各国的君主——精神上高出一头;需要有温和的和富有魅力的个性;需要有对拿破仑的个人恩怨。这一切亚历山大一世全都有;这一切是由他过去一生中无数的所谓偶然性造成的,其中既包括所受的教育、采取的自由主义的举措和周围的顾问,也包括奥斯特利茨战役、蒂尔西特和爱尔福特的会晤。
“这么说来你知道……”尼古拉接着说,一想起争论火气就来了。“他要想使我相信,每一个正直的人都应当去反对政府,至于效忠的誓言和职责……我为你当时不在场而感到惋惜。杰尼索夫和娜塔莎都攻击我……娜塔莎非常可笑。平时娜塔莎把他管得服服帖帖,而一遇到争论,她就没有了主见——只会重复他的话。”尼古拉又说,他受一种不可遏止的愿望的支配,忍不住要议论最亲近的人。尼古拉忘记了,他说娜塔莎的那些话可以一句不差地用到他和他的妻子身上。
对这个把别人排挤掉,自己站在从东向西的运动前头的人来说,需要有什么呢?
“是的,这一点我注意到了。”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亚历山大一世这个领导从东向西反方向运动的人物的一生,显得有更大的一贯性和必然性。
“当我对他说职责和誓言高于一切时,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惜你不在;要是在,你会怎么说呢?”
但是被运动的力量弄得头晕目眩的人们很久不明白这一点。
“我认为你完全是对的。我就这样对娜塔莎说。皮埃尔说,大家都在受苦受难,腐化堕落,我们有帮助他人的责任。自然他这样说并不错,”玛丽亚伯爵夫人说,“但是他忘记了,我们还有另一些义务,这是上帝给我们的,我们可以不顾自己的危险,但不能拿孩子们去冒险。”
“你们瞧,你们相信的是什么!这就是他!现在你们看见了吧,不是他,而是我在调动你们的感情!”
“说得对,说得对,我就是这样对他说的。”尼古拉接过去说,他真的觉得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而他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对他人的爱和基督教,而这一切都是当着尼科连卡的面说的,这小家伙溜进了书房,把东西都弄坏了。”
演出的主持者在戏收场和演员卸装后,把演员叫出来给我们看。
“唉,你知道,尼古拉,尼科连卡常常使我很苦恼。”玛丽亚伯爵夫人说。“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孩子。我担心我忙于照管自己的孩子而把他忘了。我们大家都有孩子,都有亲人;而他却一个亲人也没有。他老是一个人想他的心事。”
几年过去了,在这期间这个人孤独地待在他的岛上,自己给自己演着可怜的喜剧,耍小聪明,说假话,在已经不需要辩护时还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让全世界都看到,他在受一只无形的手牵着走时被人们看做是力量的是什么东西。
“可是你不必为了他而责备自己。一个最慈爱的母亲能为儿子做的一切,你过去为他做了,现在也正在做。我当然为此而高兴。他是一个好孩子,一个很好的孩子。今天发了呆似的听皮埃尔说话。你想想,我们出来吃晚饭时,我一看:他把我书桌上的东西全都弄坏了,不过马上就认错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说假话。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尼古拉又说了一遍,他心里虽不喜欢尼科连卡,但是总是愿意承认他是一个好孩子。
这场戏演了。最后一个角色演完了。演员奉命卸装,洗去粉墨和油彩:再也不需要他了。
“我毕竟不是母亲,”玛丽亚伯爵夫人说,“我感到这一点,并为此而苦恼。非常好的孩子;但是我为他非常担心。要是有小伙伴,这会对他有好处。”
这个人对共同演好最后一场戏来说还是必要的。
“没关系,这不会很久了;今年夏天我就带他去彼得堡。”尼古拉说。“是的,皮埃尔从来就是一个幻想家。”他又回到书房里的话题上,看来这话题使他很激动。“那里的一切与我有什么相干——当我结了婚,债务很多,不还就要坐牢,母亲见不得这些同时也不明白时,阿拉克切耶夫这人不好等等,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后来有了你,有了孩子,有了事业。我从早到晚待在账房里,处理各种事情,难道是为了取乐吗?不,我知道我应当工作,为的是安慰母亲,报答你,不让孩子像我过去那样过穷日子。”
那个毁了法国的人,没有搞什么阴谋,没有率领士兵,单独一个人来到了法国。每个卫兵都能抓住他;但是由于奇怪的偶然性,不仅谁也没有抓他,而且大家都兴高采烈地欢迎他,尽管一天前他们还在咒骂他,一个月后又将咒骂他。
玛丽亚伯爵夫人想要对他说,人不是单靠面包活着的,他过分看重这些家业了;但是她知道这话不必说,说也没有用。她只拉住他的一只手,吻了吻。而他把妻子的这个动作看做是对他的想法的赞同和确认,便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继续往下说。
但是平静的海面又突然掀起了波涛。外交家们觉得他们和他们未取得一致意见是出现这次新的风浪的原因;他们预料他们的君主之间会发生战争;在他们看来,这样的状况无法改变。但是他们感觉到的波浪并不来自他们预料的方向。掀起的波浪同样来自运动的出发点巴黎。从西向东的运动产生了最后的余波;这余波应当解决人们觉得无法解决的外交难题和结束这个时期军事行动。
“你知道,玛丽,”他说,“今天伊里亚·米特罗方内奇(这是管家)从坦波夫乡下来,他说已有人愿出八万卢布买我们的树林。”于是尼古拉兴奋地说起在不久的将来就有可能赎回奥特拉德诺耶。“再过十年,我就可留给孩子们万贯家财。”
各族人民的运动开始平息下来了。大规模运动的波浪退落了,在平静的海面上形成了一圈圈的浪纹,外交家们随着它们打转,自以为运动是他们平息下去的。
玛丽亚伯爵夫人听着丈夫说,明白他所说的一切。她知道,他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他的想法时有时会问她说的是什么,当他发现她想的是别的事情时,便会生气。而她总是强迫自己听他说,因为她对他说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她看着他,与其说是想别的事情,不如说是有一种别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对这个人怀有一种温顺的和充满柔情的爱,似乎因为他永远也不会明白她所明白的所有道理而更加热烈地爱他。除了这种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妨碍她深入了解丈夫的计划的感情外,她的头脑里还闪过一些与他说的话毫无共同之处的想法。她想着侄儿(她听丈夫说他在听皮埃尔说话时非常激动,感到非常惊奇),想起了这孩子的温存的和重感情的性格的各种特点;她在想侄儿时,也想自己的孩子。她没有把侄儿和自己的孩子进行比较,但是比较了自己对他们的感情,发现对尼科连卡的感情缺少点什么,心里很难受。
四
有时她想到这种差别来自年龄;但是她感到自己对不起他,暗自下决心要加以改正,努力做到难以做到的事——即今生今世要像基督爱人类那样既爱丈夫和孩子,也爱尼科连卡和所有其他的人。玛丽亚伯爵夫人的心一直在追求无限的、永恒的和完美的东西,因此永远不可能是平静的。她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这说明她有一种深藏在内心的、受肉体之累的高尚痛苦。尼古拉朝她看了一眼。
终于到了最后目的地巴黎。拿破仑的军队和政府垮台了。拿破仑本人再也没有意义了;他的所有行动显然是可鄙而又可恶的;但是又出现了无法解释的偶然性:盟国痛恨拿破仑,认为他是造成他们遭受灾难的原因;他失去了力量和权力,他的暴行和阴谋诡计被揭露,照理他们应当像十年前和一年后那样,把他看做是一个不受法律保护的强盗。但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偶然性,谁也不这样认为。他的戏还没有演完。他们把这个十年前和一年后被认为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强盗的人送到一个离法国两天航程的岛上,把这个岛交给他管辖,让他带上卫队,不知为了什么还给了他几百万金钱。
“我的上帝!看见她的这种脸色,我觉得她就要死了,要是她真的死了,我们怎么办呢。”他想道,接着站在圣像面前做起晚祷来。
于是出现了从东向西的相反的运动,它与原先的从西向东的运动有引人注目的相似之处。在这大规模的运动之前,一八○五——一八○七年——一八○九年作过同样的从东向西运动的尝试;也结合成了一个非常巨大的集团;中欧各国人民也参加到运动中来;在中途有过同样的动摇,随着目标的日益接近,速度也同样地加快。
十六
侵略军逃跑了,忙着往回走,一再地逃跑,现在所有偶然性已不向着他们了,而是跟他们作对。
晚饭后,娜塔莎和丈夫单独在一起时,也进行了夫妻之间特有的谈话,也就是说,交谈时能异常清楚和迅速地明白彼此的想法,说话不按照所有的逻辑规则,不借助于判断、推论和结论,用的纯粹是一种特殊的方式。娜塔莎已完全习惯于用这种方式同丈夫说话,在她看来,皮埃尔话说得合乎逻辑,反倒确实地表明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和。当他开始进行证明,有条有理地和心平气和地说话,而她也跟着他这样做时,她就知道,最后一定会争吵起来。
侵略军直奔东方,到达了最终的目的地莫斯科。这个故都被占领了;俄国军队的损失比敌军以前从奥斯特利茨到瓦格拉姆的历次战争中所受的损失要大。但是突然那些使他在走向既定目标的道路上至今一直不断取得胜利的偶然性和天才消失了,出现了无数相反的偶然性——从波罗金诺战场上的伤风感冒到严寒的降临和焚毁了莫斯科的火星;而天才也为无与伦比的愚蠢和卑劣所代替。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娜塔莎睁大幸福的眼睛悄悄地走到皮埃尔面前,突然一下子抱住他的头,把它紧紧贴在自己胸前,说:“现在你整个整个人都属于我了!你跑不掉了!”从这时起,就开始了违背所有逻辑规则的谈话,它之所以违背逻辑规则,是因为在同一时间里谈着完全不同的事情。这种在同一时间里谈论许多事情的做法,不仅不妨碍清楚地理解,相反,却确实地表明他们是完全相互理解的。
西方的势力好像在试一下自己的实力和为即将开始的远征作准备似的,于一八○五年、一八○六年、一八○七年和一八○九年几次东进,在这过程中不断增强和壮大。一八一一年,在法国形成的一个人群与中欧各国人民汇成一个巨大的集团。随着这个集团人数的增加,用以证明那个领导这行动的人做得正确的力量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在采取大规模行动前的十年准备时间内,此人与欧洲所有头戴王冠的人联合在一起。世界上被揭露的统治者无力对抗拿破仑的那个没有意义、没有任何合理内容的光荣和伟大的理想。他们一个个地向他显示自己的渺小。普鲁士国王派自己的妻子去奉承这个伟人,以博取他的欢心;奥地利皇帝则认为此人与他金枝玉叶的女儿结亲是莫大的荣幸;教皇这位各国人民的圣物的保护者利用宗教来抬高这个伟人的身价。与其说是拿破仑本人让自己做好扮演他的角色的准备,不如说是周围的人促使他承担起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的责任。他干的每一件事,犯下的每个罪行或每一个小小的骗局,在他周围的人的嘴里立刻被变成伟业。德国人为他想出的最好的庆典,是庆祝耶拿和奥尔施泰特的胜利。不仅他伟大,他的祖先、他的兄弟、他的养子、他的妹夫也都伟大。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为了剥夺他最后的一点理性,让他作好扮演可怕的角色的准备。当他准备好后,力量也准备好了。
在做梦时,除了支配梦境的感情外,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无意义的和充满矛盾的,同样,在这违背一切常情的交谈中,前后一贯的和清楚的不是言语,而只是支配他们的感情。
偶然性,千百万种偶然性给了他权力,所有的人仿佛商量好似的,帮助确立这权力。偶然性造成了法国当时的执政者的性格,使他们服从他;偶然性造成了保罗一世的性格,使他承认他的权力;偶然性使得针对他的阴谋不仅没有对他造成损害,反而巩固了他的权力。偶然性把当甘公爵送到他手上,并无意地迫使他杀了他,从而比任何其他手段都更有力地使人们相信他有权,因为他有势力。偶然性使他竭尽全力远征英国(这样做显然会毁了他)的意图永远得不到实现,而无意之中去进攻不战而降的马克和奥地利人。偶然性和天才使他在奥斯特利茨取得了胜利,所有的人,不仅是法国人,而且包括除不参加将要发生的事件的英国以外的整个欧洲,尽管以前对他的罪行感到恐惧和厌恶,现在都承认他的权力,都承认他给予自己的称号和他的伟大和光荣的理想,大家都觉得这理想是某种美好的和合理的东西。
娜塔莎对皮埃尔说她哥哥的生活,说丈夫不在时她是多么痛苦,过的简直不是生活,说她更加爱玛丽,说玛丽在各个方面都比她好。在说这些话时,娜塔莎真心实意地承认玛丽比她强,但是与此同时她又要求皮埃尔喜欢她而不要喜欢玛丽和所有其他的女人,现在,尤其是他在彼得堡见了许多女人后,更要他再次向她表明这一点。
他被拉去参加执政者的会议。他惊慌失措,想要逃走,认为自己完了;他假装晕过去了;嘴里说着一些想必会使他丢了性命的毫无意义的话。但是法国的那些以前机灵和高傲的执政者们现在觉得他们的戏演完了,显得比他还要慌张,说的不是他们为了保持政权和消灭他而应该说的话。
皮埃尔在回答娜塔莎的话时对她说,在彼得堡出席各种有女士们参加的晚会和宴会,简直受不了。
那个等待着他的位置需要他,因此虽然他犹豫不决,没有计划,犯有各种错误,但是他几乎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地参加到了以掌握政权为目的的阴谋中去,而这阴谋成功了。
“我完全忘了怎么和女士们说话了,”他说,“真是无聊。尤其是因为我又那么忙。”
只有他一个人,只有像他这样在意大利和埃及形成了光荣和伟大的理想、自我崇拜达到疯狂的程度、有犯罪的胆量和撒谎的本领的人,才能担当起将要发生的事。
娜塔莎凝视着他,接着说:
他没有任何计划;他什么都害怕;但是各个党派抓住他,要求他参加。
“玛丽真是太好了!”她说。“她善于理解孩子们的心思。她仿佛只看见他们的心。譬如说,昨天米坚卡淘气……”
在非洲,自由自在地形成了一种应当用来指导这个人以及同他在一起的人的理想——这种光荣和伟大的理想在于,不仅不认为任何事对自己来说是坏的,而且为自己的每一个罪行而自豪,并赋予它以某种不可理解的超自然的意义。不管他做什么,都成功了。鼠疫没有传染他。虐杀俘虏的残暴行为没有归咎于他。他像孩子一样轻率地、无缘无故地和不光明正大地离开非洲,扔下患难中的伙伴,却被认为是他的功绩,敌人的舰队又两次放过了他。当他完全陶醉于他侥幸地犯下的罪行,已为扮演他的角色做好了准备,毫无目的地来到巴黎时,那个一年前可能毁了他的共和政府这时已完全分崩离析,他作为置身于党派之外的新人出现,只能提高他的声望。
“啊,他多么像他的父亲。”皮埃尔插嘴说。
他从意大利回来后,发现巴黎的政府处于崩溃的过程中,参加这个政府的人必然会遭到清洗和消灭。他自然而然地找到了摆脱这危险处境的出路,这就是毫无意义地和无缘无故地去远征非洲。所谓的偶然性又伴随着他。难以攻克的马耳他不放一枪就投降了;最轻率的作战行动都获得了成功。事后不放过一只小船的敌舰队,居然让他全军通过。在非洲,对几乎是手无寸铁的居民施加了一系列暴行。而施加这些暴行的人,尤其是他们的领导者,力图使自己相信这好得很,这是光荣,这种行为像恺撒和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因此这很好。
娜塔莎知道他为什么说米坚卡像尼古拉,这是因为他想起和内兄的争论就感到不快,想知道娜塔莎对这事的看法。
同僚们的愚昧无知,对手们的软弱无能,这个人的善于撒谎以及才智有限却又表现得高人一头和自信,使他成为军队的首领。意大利军队的出色的士兵、敌人的缺乏斗志、孩子气的大胆和自信,又使他获得了军事上的声誉。无数的所谓偶然性处处都伴随着他。他失宠于法国执政者,反而对他有利。他试图改变命中注定要走的道路,但没有成功;他曾想来俄国服役,然而未被接受;他也未被派到土耳其去任职。在意大利的历次战争中,他几次处于死亡的边缘,但是每次都出乎意外地获救。俄国军队,即那支能毁掉他的声誉的军队,出于各种外交上的考虑,在他离开那里之前没有进入欧洲。
“尼古拉有这样的弱点,凡是没有被所有人认可的事,他怎么也不会同意。而我知道,你所看重的是开辟道路。”她说,重复着皮埃尔以前说过的话。
一个没有信念、没有习惯、没有传统、没有名望,甚至不是法国人的人,利用看来是很奇怪的机遇,在那些在法国掀起层层波浪的党派之间穿行,不依附其中的任何一个党派,爬到了显著的地位上。
“不,尼古拉的主要问题是,”皮埃尔说,“他认为思考和议论是一种消遣,几乎是消磨时间。譬如说他收藏图书,立下一条规矩,不读完已买的书就不买新书——不买西斯蒙第、卢梭和孟德斯鸠的书。”皮埃尔微笑着加了一句。“你知道,我怎样把他……”他想要把话说得缓和些;但是娜塔莎打断了他,要他觉得不必要这样做。
从法国革命开始,旧的、不甚大的集团崩溃了;旧的习惯和传统消失了;逐步形成具有新的规模的集团以及新的习惯和传统,同时造就着应能领导未来的运动并对可能发生的事承担全部责任的人。
“你说,他认为思考是一种消遣……”
本世纪初欧洲发生的各种事件的主要的、本质的内容,是欧洲各国武装起来的民众先从西向东运动,后又从东向西运动。这种运动是从西向东开始的。西方各个民族要像他们所做的那样全副武装到达莫斯科,必须做到以下几点:第一,他们必须成为一个能与东方的军事集团相抗衡的大军事集团;第二,他们应当放弃一切已有的传统和习惯;第三,在东征时要有一个首领,此人应能替自己和替他们承担东征时将要发生的欺骗、抢劫和杀人等行为的责任。
“而我认为其余的一切才是消遣。我在彼得堡时,看见所有的人好像在梦里看见他们一样。当我在想着事情时,其余的一切都是消遣。”
三
“唉,真可惜,我没有看见你怎么和孩子们打招呼。”娜塔莎说。“哪个孩子最高兴?大概是丽莎吧?”
我们如果放开最终目的,那么就会清楚地知道,正如一种植物有它的花和种子,无法想出更适合于它的花和种子一样,也无法想出另外两个其过去的经历如此符合、连最小的细节都合乎他们所担负的使命的人。
“对。”皮埃尔说,继续说他感兴趣的事。“尼古拉说,我们不应该思考。可是我做不到。不用说在彼得堡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可以对你说),要是没有我,这一切全会瓦解,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是我把大家联合了起来,再说我的想法非常简单明了。我并没有说我们应该反对这个或那个。我们可能会出错。我只说:让所有热爱善的人手挽手联合起来,我们只有一面旗帜——积极行善。谢尔基公爵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且很聪明。”
只要承认我们不了解欧洲各族人民骚动的目的,只知道先在法国,后来在意大利、非洲、普鲁士、奥地利、西班牙和俄国发生了屠杀的事实,承认各个民族从西向东和从东向西的运动构成这些事件的本质和目的,那么我们不仅不必去看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性格的独特性和天才,而且不能把他们想象为与所有其余的人有所不同的人;不仅不需要用偶然性来解释那些使他们成为这样的人的各种小事,而且会看到所有这些小事是必然的。
娜塔莎并不怀疑皮埃尔的思想是伟大的思想,但是有一点使她不安。这就是他是她的丈夫。“难道这样一个对社会来说非常重要和非常有用的人同时又是我的丈夫?为什么会是这样?”她想要把这个疑问告诉他。“究竟谁能够断定他确实比所有的人都聪明?”她问自己,并在脑子里把皮埃尔尊敬的人逐个过了一遍。根据他的叙说,在所有的人当中他最尊敬普拉东·卡拉塔耶夫。
只要丢开眼前的、可理解的目的,承认我们不可能知道最终目的,我们就会看到历史人物的一生的连贯性和合理性;我们就会明白他们的那种不符合全人类本性的行为的原因,我们也就不需要偶然性和天才这些字眼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问,“在想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他怎么样?现在会赞成你吗?”
但是只要这些羊不再认为对它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达到它们羊的目的;只要想到它们发生的所有事情可能具有它们不理解的目的,它们立刻就会看到那只喂肥的羊所发生的事的统一性和一贯性。即使它们并不知道为了什么目的喂肥它,它们至少也会知道这只羊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偶然的,对它们来说,无论是偶然性还是天才的概念都已经不需要了。
皮埃尔对这个问题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了解妻子的思路。
如果一只羊每天晚上被羊倌赶到一个特殊的羊圈去喂养,变得比其他的羊肥一倍,那么这群羊一定会觉得它是天才。恰恰是这只羊每天晚上不去公共的羊圈,而到特殊的畜栏去吃燕麦,同时,恰恰是这只羊长得很肥,被作为肉羊屠宰,应当认为这是天才与一系列不寻常的偶然性的惊人的结合。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他问道,接着沉思起来,看来真的是在想卡拉塔耶夫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他可能不会理解,不过我想他会赞成。”
偶然性和天才这两个词并不表示实际存在的东西,因此无法加以确定。这两个词只表示理解各种现象的一定程度。我不知道为什么发生这样的现象;我认为我无法知道;因此我不想知道,就说这是偶然性。我看见一种产生着与全人类本性不相称的行为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于是就说:这是天才。
“我太爱你了!”娜塔莎突然说。“非常非常爱你!”
但是偶然性是什么?天才是什么?
“不,也许不会赞同,”皮埃尔想了一想说,“他会赞同我们的家庭生活。他是那么希望在一切之中看到美好、幸福和安宁,我会自豪地让他看看我们。刚才你说到离别。你大概不会相信,咱们分手后我对你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因为就这样发生了。历史告诉我们:“偶然性创造时势;天才利用时势。”
“是的,还有……”娜塔莎想要接过去说。
为什么这事这样发生了,而不是那样发生呢?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一直爱着你。爱得不能再爱了;而这是一种特殊的……是的……”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们相遇的目光已表达出了其余的话的意思。
如果说本世纪初欧洲的历次战争的目的在于增强俄国的国威,那么这目的在没有此前的历次战争和不进行侵略的情况下就可达到。如果目的在于增强法国的国威,那么这目的不进行革命和不建立帝国也可达到。如果目的在于传播革命思想,那么通过出版书籍能比通过派遣士兵把这件事做得好得多。如果目的在于文明进步,那么很容易设想,除了用消灭人和他们的财富的方法外,还有可用来传播文明的更加适当的途径。
“什么蜜月啦,刚结婚时最幸福啦,”娜塔莎突然说,“全是废话。相反,现在才是最好的时光。只要你不离开。你记得我们争吵吗?每次都是我不对。总是我有错。我们争吵什么,我都忘记了。”
如果像历史学家设想的那样,认为是伟大人物引导人类去达到一定的目的——这些目的或在于增强俄国或法国的国威,或在于实现欧洲的均势,或在于传播革命思想,或在于求得普遍进步,或在于任何其他方面——那么不用偶然性和天才这两个概念,就无法理解各种历史现象。
“都是为了一件事,”皮埃尔微笑着说,“吃醋……”
二
“别说了,我不爱听。”娜塔莎喊道。她的眼睛里闪现出冷冰冰的和恼怒的亮光。“你见到她了吗?”她停了停又问了一句。
如果假定人类生活能受理智的支配,那么生活存在的可能性就会消失。
“没有,即使见到了,也认不出来了。”
假定亚历山大能够换一种方式来做这一切。假定他能够按照那些责难他的人和那些声称知道人类运动最终目的的人的指示行动,能够根据指摘他的人给他的人民性、自由、平等和进步的纲领(别的纲领似乎是没有的)办事。假定可能有这样的纲领并已制定出来,而且亚历山大按照这纲领行动。那么所有那些反对当时政府方针的人所进行的、历史学家们认为好的和有益的活动还剩下什么呢?这样的活动就不会有;生活就不会有;什么也不会有。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但是姑且让我们假定所谓的科学有可能调和所有矛盾以及具有衡量历史人物和事件好坏的尺度。
“啊,你知道吗?当你在书房里说话时,我看着你,”娜塔莎开口说道,看来她竭力想驱散突然出现的乌云,“你跟男孩(她这样叫她的儿子)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唉,我该到他那里去了……奶涨了……真舍不得走。”
在谈到亚历山大和拿破仑的活动时,不能说它是有益的或有害的,因为我们说不出它对什么有益和对什么有害。如果有人不喜欢这种活动,那么他不喜欢只是由于这活动不符合他对什么是幸福的狭隘的理解。无论是一八一二年我父亲在莫斯科的房子保全了下来还是俄国军队获得了光荣,无论是彼得堡大学和其他大学欣欣向荣还是波兰获得了自由,无论是俄国变得强大起来还是欧洲出现了均势和取得了文明进步——不管我是否认为这些事实是福,我都得承认,任何历史人物的活动除了这些目的外,还有其他的、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和我所不了解的目的。
他们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两人突然在同一时间面对面地转过身,开始说起话来。皮埃尔洋洋自得,兴致勃勃;娜塔莎面带平静幸福的微笑。他俩的话碰到一起时,便都停住,给对方让开道。
但是如果假定亚历山大一世五十年前关于什么是人民的幸福的看法错了,那么也应当假定那个指摘亚历山大的历史学家对什么是人民的幸福的看法在过了若干时间后同样也将是错的。由于我们在考察历史的发展时看到关于什么是人民的幸福的看法正在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和新的著作家的出现而变化,因此作上述假定就更显得自然和必要了;原来觉得是福的东西,十年后会觉得是祸;反之亦然。此外,我们同时可在历史上看到关于什么是祸和什么是福的完全对立的观点:一些人认为给波兰一部宪法和建立神圣同盟是亚历山大的功绩,另一些人为此而谴责他。
“不,你怎么啦?你说,你说。”
实质在于,像亚历山大一世这样的站在人类权力可能达到的顶峰上的历史人物仿佛处于集中在他身上的令人目眩的历史之光的焦点;这个人物受到与权力不可分的阴谋、欺骗、阿谀奉承、自我陶醉等的世上最强有力的影响;这个人物在其一生的任何时刻都感觉到自己对欧洲发生的一切负有责任,这个人物不是虚构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人,像每个人一样,有自己的习惯,爱好,对真善美的追求——这个人五十年前与其说是缺乏美德(历史学家们对这一点并不提出责备),不如说是不具有现在的教授所具有的关于人类幸福的观点,因为教授从年轻时起就研究学问,阅读各种书籍和讲义,并把其中某些内容抄在本子里。
“不,你说吧,我只是随便说说。”娜塔莎说。
这些责备的实质在于什么呢?
皮埃尔说了他已开了头的事。他继续洋洋得意地谈论他在彼得堡取得的成功。这时他觉得,他负有向整个俄国社会和全世界指明新的方向的使命。
亚历山大一世的那些受到历史学家们赞同的作为,例如在位时期的自由主义举措、与拿破仑的斗争、一八一二年表现出来的坚定性、一八一三年的远征等,以及那些受到他们谴责的行为,例如建立神圣同盟、重建波兰、二十年代的反动等,难道不都是从同一根源,即从形成亚历山大现有个性的血统、所受教育、生活等条件产生的吗?
“我只是想说,所有能产生巨大影响的思想总是非常简单的。我的整个思想在于,既然坏人都相互结合起来成为一股势力,那么正直的人也同样应该这样做。这个道理非常简单。”
这些责备意味着什么呢?
“是的。”
要把历史学家们根据他们所掌握的关于人类幸福的知识对亚历山大一世所作的所有责备全部列举出来,可以写满十张纸。
“你想要说什么来着?”
“他应当这样做和那样做。在这种情况下他做得好,在另一种情况下做得不好。他在当政的初期和在一八一二年表现得很好;但是他给了波兰一部宪法,建立了神圣同盟,给了阿拉克切耶夫很大权力,鼓励戈利岑和神秘主义,后来又鼓励希什科夫和福季,这就做得不好了。他过问前线的部队,做得很糟;他解散了谢苗诺夫团,也做得不对,等等。”
“我只是随便说说。”
在现在的俄国出版物中,从中学生到有学问的历史学家,人人都在谴责亚历山大一世,说他在他在位的这个时期许多事情做得不对。
“不,究竟要说什么?”
根据他们的描述,俄国这一时期也发生了反动,这反动的主要发端者是亚历山大一世,然而同样根据他们的描述,亚历山大一世又是他在位时期的自由主义措施的倡导者和拯救了俄国的人。
“没有什么,不值得一提,”娜塔莎说,她笑得更加快活了,“我只想说说彼佳:今天保姆过来把他从我这里抱走时,他笑了起来,眯起眼睛,紧偎着我——大概以为他躲起来了。可爱极了。听,他在哭了。好,再见!”她出了房间。
历史学家们认为这些历史人物是造成他们称为反动的现象的原因,他们在描述这些人的活动时,对他们进行严厉的谴责。当时所有的著名人物,从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到斯塔尔夫人、福季、谢林、费希特、夏多布里昂等人,都受到他们严厉的审判,根据他们对进步或反动所起的作用或宣告无罪,或被定罪。
这时,在楼下,在尼科连卡·鲍尔康斯基的住处,在他的卧室里,像平常一样点着一盏小油灯(孩子害怕黑暗,这个毛病一直未能改掉)。德萨尔高高地躺在四个靠枕上睡着了,他的罗马式的鼻子发出均匀的打鼾声。尼科连卡刚刚醒来,出了一身冷汗,眼睛睁得大大的,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的前面。他是被可怕的梦吓醒的。他梦见自己和皮埃尔戴着普卢塔克书中插图上画的那种头盔。他和皮埃尔叔叔走在一支大部队的前面。这支部队是由白色的斜线组成的,这些斜线类似秋天空中飘荡的蛛丝,德萨尔将其称为游丝。前面是荣誉,它同这些线一样,只不过要密实些。他们——他和皮埃尔——轻松愉快地跑着,愈来愈接近目标。突然牵动着他们的线开始松了,纠缠在一起;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尼古拉·伊里奇姑夫站在他们面前,样子可怕而严厉。
历史学家们把历史人物的这种活动称为反动。
“这是你们干的?”他指着弄断的火漆和鹅毛笔问。“我爱你们,但是阿拉克切耶夫下了命令,谁要是向前走,我就打死谁。”尼科连卡回头朝皮埃尔看了一眼;但是皮埃尔已不在了。皮埃尔变成父亲安德烈公爵,父亲的样子看不清楚,但是他在这里,尼科连卡见了他,感到自己特别爱他,但觉得自己虚弱无力,像没有骨头一样,软绵绵的。父亲亲他,可怜他。但是尼古拉·伊里奇朝他们逼过来,离得愈来愈近。尼科连卡害怕极了,于是他醒了。
历史的海洋不像以前那样,滚滚浪涛从此岸涌向彼岸;现在它在深处翻腾着。历史人物也不像以前那样,被波浪从此岸冲向彼岸;现在他们似乎在一个地方打转。历史人物以前指挥军队,通过发布关于战争和行军作战的命令反映群众的运动,现在则用各种政治的和外交的意图、法律、条约等来反映翻腾的运动……
“这是父亲,”他想,“父亲(虽然家里有两幅相似的画像,但是尼科连卡从来不把安德烈公爵想象成平常人的模样)刚才同我在一起,亲过我。他赞成我,赞成皮埃尔叔叔。不管他说什么——我一定去做。穆西乌斯·斯凯沃勒烧了自己的手。但是在我的生活中为什么没有这样的事?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好好学习。我是要学习的。但是总有一天我将不再学习;到那时我再这样做。我只求上帝一件事:希望我能碰上普卢塔克书里的名人们碰上的事,我一定也像他们那样去做。我要做得更好。大家都会知道我,都会喜欢我,都会赞扬我。”突然尼科连卡觉得胸口发闷,呼吸急促,接着号啕大哭起来。
虽然历史海洋的表面看起来是静止不动的,但是人类也像时间的运行一样,不停地前进着。人们结成的各种不同集团分分合合;促使各个国家形成和解体,各个民族迁徙的原因在不断酝酿着。
“您不舒服吗?”他听见德萨尔在问。
一八一二年后,七年过去了。欧洲的波涛汹涌的历史海洋平静下来了。它看起来已风平浪静;但是推动着人类的神秘力量(这力量之所以神秘,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决定它的运动的规律)在继续活动着。
“不。”尼科连卡回答道,又躺到靠枕上。“他很和气,是个好人,我喜欢他。”他这样想德萨尔。“还有皮埃尔叔叔!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那么父亲呢?父亲!父亲!是的,我一定要做出一件就连他也满意的事……”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