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晚上和她在一起。她今天或明天将带着侄儿到莫斯科郊区去。”
“真的?她在哪里?我很想见到她。”皮埃尔说。
“她怎么样?”皮埃尔问。
“在受到指责前为自己辩护等于承认错误。”朱丽挥动着裹伤用的绒布笑着说,为了不让对方再说,立即改变了话题。“怎么样,我今天得知可怜的玛丽亚·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昨天到了莫斯科。你们听说她失去了父亲吗?”
“没有什么,很悲伤。你们知道是谁救了她吗?这简直是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故事。是尼古拉·罗斯托夫。她被围住了,想要杀死她,她的仆人被打伤了。他冲了过去,救了她……”
“不,夫人,”皮埃尔用不满的声调接着说,“我根本没有担任罗斯托娃的骑士的角色,而且我几乎有一个月没有去他们家了。但是我不明白这样的冷酷……”
“又是一个故事,”穿民兵制服的人说,“这兵荒马乱,就是为了让所有的老姑娘都能出嫁。卡蒂什是一个,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又是一个。”
“我知道您曾跟娜塔利很要好,因此……不,我一向跟薇拉更合得来。这个可爱的薇拉!”
“您知道,我真的认为她有点爱上了那个年轻人。”
“我什么也不知道。”皮埃尔说。
“罚款!罚款!罚款!”
“别装了,伯爵。您全知道!”
“可是这句话用俄语怎么说呢?……”
“全莫斯科知道什么?”皮埃尔站起身来生气地说。
十八
“好吧。弄得话都没法说了,真没有意思!”
皮埃尔回家后,仆人递给他今天送来的拉斯托普钦的几份传单。
“罚款!罚款!”穿民兵制服的人说。
第一份传单说,关于拉斯托普钦伯爵禁止离开莫斯科的消息并不确实,相反,拉斯托普钦希望太太小姐们和商人的妻子们离开莫斯科。“少一点恐惧,少传播一点新闻,”传单里说,“我以生命担保,那个恶棍到不了莫斯科。”这些话第一次向皮埃尔清楚地表明,法国人会到莫斯科来。第二份传单说,我军的总部在维亚济马,维特根施泰因伯爵战胜了法国人,由于许多居民愿意武装起来,因此军械库里为他们准备了武器:马刀、手枪、大炮,居民可以廉价购得这些武器。传单的语气已不像以前传单上的奇吉林说话那么诙谐了。皮埃尔读着这些传单,沉思起来。显然,正在孕育着一场他的整个心灵都在呼唤着的、同时又使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的暴风雨,这场暴风雨的乌云正在逐渐临近。
“好了,别装啦,亲爱的伯爵,这事全莫斯科都知道。说实话,您真使我感到奇怪。”
“去服军役,到部队去,还是等待?”皮埃尔上百次地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副牌,开始摆起牌阵来。
“什么骑士?为什么?”皮埃尔红着脸问。
“如果这次摆成了,”他洗好牌,拿在手里,眼睛向上看,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摆成了,那么这意味着……意味着什么?”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出意味着什么,从书房门外传来了大公爵小姐的声音,她在问是否可以进来。
“您知道,伯爵,像您这样的骑士只有在苏扎夫人的小说里才能见到。”
“那么就意味着我应当到部队去。”皮埃尔对自己说完了这句话。“请进来,请进来。”他朝公爵小姐说。
“忘掉什么?”皮埃尔不满地问。朱丽笑了笑。
(那个腰身很长、表情呆板的大公爵小姐一个人继续住在皮埃尔家里;她的两个妹妹都出嫁了。)
“前天我曾在阿尔哈罗夫家见过他们。娜塔利又变得漂亮和快活了。她唱了一首抒情歌曲。有的人一切都很容易忘掉!”
“请原谅,表弟,我来打搅您了,”她用责备的语气激动地说,“最后总得拿个主意吧!这算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离开了莫斯科,老百姓在闹事。我们怎么还留在这里不走?”
“他们在等小儿子,”皮埃尔说,“他参加了奥博连斯基的哥萨克部队,去了白采尔科维。那里正在组建一个团。而现在他们把他调到了我的团,每天都在等着他。伯爵早就想走了,但是伯爵夫人怎么也不同意在小儿子回来前离开莫斯科。”
“正好相反,一切似乎都平安无事,表姐。”皮埃尔用习以为常的开玩笑的口气说,由于他在公爵小姐面前充当恩人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便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
“是一个和善的老头,不过是一个好好先生。他们干吗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他们早就想回乡下去了。娜塔利现在好像身体好了吧?”朱丽狡黠地微笑着问皮埃尔。
“是的,是平安无事……平安无事极了!今天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说,我们的军队可现了眼了。这的确可以认为给他们增添了光彩。老百姓都闹起来了,不再听话了;我的女仆也变野了。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要挨揍了。现在都不能上街了。主要的是,眼看法国人就要进来,我们还等什么?我有一个请求,表弟,”公爵小姐说,“请您把我送到彼得堡去:不管我这个人怎么样,我可无法在波拿巴统治下生活。”
“要是他善于经营管理的话,他就能偿还所有债务。”穿民兵制服的人继续说罗斯托夫家的事。
“得了,表姐,您是从哪里得来这些消息的?正好相反……”
“是的,说得对,说得对,再给我一些碎绒布。”
“我决不做您的拿破仑的顺民。别的人愿意做就让他们做去……如果您不愿意送我走……”
“我?这就问得奇怪了。我要走是因为……是因为大家都要走,再说我又不是贞德,也不是阿玛宗人。”
“我一定照办,现在就下命令。”
“那么您为什么要走呢?”
看来公爵小姐感到很懊恼,因为她找不到人发火。她低声嘀咕着什么,在椅子上坐下了。
“为什么?”朱丽问。“难道您认为莫斯科有危险吗?”
“不过您听到的消息不确实,”皮埃尔说,“城里很平静,没有任何危险。您看,我刚读过……”皮埃尔给公爵小姐看那些传单。“拉斯托普钦伯爵写道,他用生命担保,敌人进不了莫斯科。”
“不,似乎近日内就要成交,”有人说,“虽然现在这种时候在莫斯科置办产业简直是发疯。”
“唉,您的这位伯爵,”公爵小姐愤怒地说,“这是一个伪君子,恶棍,是他本人鼓动老百姓闹事的。难道不是他写了这些荒谬的传单,那上面说,不管是谁,都要抓住头发送拘留所(多么愚蠢)!又说,谁要是能抓住,荣誉就归于谁。瞧,他讨好到了这个地步。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说,老百姓差一点把她打死,因为她说了法语……”
“听说,他们的景况很不好,”朱丽说,“伯爵本人又那么糊里糊涂。拉祖莫夫斯基家想买下他的住宅和莫斯科郊区的花园,但这事一直拖着。他要价太高。”
“是这么一回事……您把这一切看得太认真了。”皮埃尔说,开始摆牌阵。
被朱丽圈子里的人选作议论对象的还有罗斯托夫一家人。
虽然牌阵摆成了,但是皮埃尔没有到军队去,而留在人都走空了的莫斯科,仍然不安地、犹豫不决地、惊恐而又高兴地等待着某种可怕的事情的发生。
“不,”皮埃尔看看自己的肥大的身体笑着回答道,“法国人很容易打中我,而且我也担心爬不到马背上去……”
第二天傍晚,公爵小姐坐车走了,总管来见皮埃尔,对他说,如果不卖掉一处庄园的话,装备团队的钱就无处筹集。总管明明白白地告诉皮埃尔,这装备一个团的事必将使他破产。皮埃尔在听总管的话时,使劲地掩盖着笑容。
穿民兵制服的人当着皮埃尔的面已不那么挖苦了,他脸上露出了对朱丽的微笑困惑不解的神情。虽然皮埃尔漫不经心和温厚和善,但是他的人格的力量立刻使得任何人不再当面讽刺他。
“好吧,您就卖吧,”他说,“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又不能翻悔呀!”
“您不是要亲自指挥它吗?”朱丽说,狡黠地与穿民兵制服的人交换了一个讥讽的眼色。
任何事情,尤其是他自己的事情变得愈糟,皮埃尔也就愈高兴,愈清楚地看到他所期待的灾难正在临近。皮埃尔的熟人当中几乎没有人留在城里了。朱丽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也走了。在亲近的人当中只有罗斯托夫一家人留了下来;但是皮埃尔不上他们那里去。
“唉,不要对我说我的团,”皮埃尔一面回答,一面吻女主人的手,在她身旁坐下,“它使我厌烦极了!”
这一天,皮埃尔为了散散心,到沃龙佐沃村去看大气球,这是列皮赫为消灭敌人制造的,一个试验的气球预定在明天升空。 这气球还没有制造好;但是皮埃尔得知,它是根据皇上的意愿制造的。皇上就这气球的事曾给拉斯托普钦伯爵这样写道:
“您总是谁也不放过。”朱丽接着对穿民兵制服的人说,没有答理提意见的作家。“说了‘挖苦’,我认罚,”她说,“并缴付罚款,但是为了得到对您说真话的快乐,我准备再付一次罚款;不过我不能对说话用法国表达方式负责任。”她转过身来对作家说:“我不像戈利岑公爵那样,我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请教师和学俄语。瞧,他来了,”朱丽接着说,“每当……不,不,”她又转向那穿民兵制服的人,“您抓不住我的错。每当人们说到太阳时就看见阳光,真是说谁谁就到。”女主人亲切地朝皮埃尔微笑着说。“我们刚才谈到了您,”朱丽像一般上流社会妇女一样轻松自如说着谎。“我们都说,您的民兵团一定要比马莫诺夫的团好。”
一旦列皮赫准备就绪,您就组织一批可靠和聪明的人作为气球吊篮的乘员,并派信使告知库图佐夫将军。我已将此事告诉他。
“还要再罚一次,因为用的是法国表达方式。”在客厅里的一个俄国作家说。“‘是什么快乐’——这不是俄语的说法。”
请关照列皮赫,叫他特别注意第一次降落的地点,不要误落在敌人手里。他必须使自己的行动与总司令的行动相配合。
在朱丽的圈子里,如同在莫斯科的许多社交场所一样,只准许说俄语,谁要是犯了错误,说了法语,就要受罚,罚款上缴捐献委员会。
皮埃尔从沃龙佐沃回来经过沼泽广场时,看见一群人聚集在宣谕台附近,便停住车,从车上下来。这是在鞭打一个被控进行间谍活动的法国厨子。鞭刑刚结束,行刑者把一个穿着蓝袜子和蓝色无袖短上衣、留着红色连鬓胡子、正在可怜地呻吟着的胖子从行刑凳上解下来。另一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罪犯站在旁边。从脸型来看,两人都是法国人。皮埃尔面带与那个瘦瘦的法国人一样的惊恐和痛苦的神情,挤进人群里。
“罚款!”一个穿着民兵制服的年轻人说,他被朱丽称为“我的骑士”,要和她一起去下诺夫哥罗德。
“这是干什么?是谁?因为什么?”他问。但是围观的人——官吏、小市民、商人、农民、穿着斗篷式外衣和短皮大衣的妇女——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宣谕台上发生的事情上,谁也没有答理他。胖子站了起来,皱起眉头,耸了耸肩,显然想要显示他很坚强,没有向周围看,开始穿无袖短上衣;但是他的嘴唇突然颤动起来,像一个爱激动的成年人那样哭了,一面哭,一面生自己的气。人群里大声说起话来,皮埃尔觉得这是为了把自己怜悯的感情压下去。
“别祖霍夫很可笑,但是他非常善良,非常可爱。这样挖苦是什么快乐呢?”
“这是某公爵的厨师……”
朱丽打算明天离开莫斯科,现在正在举行告别晚会。
“怎么样,先生,看来俄国调味汁法国人觉得很酸……都倒了牙了。”当那法国人哭起来时,站在皮埃尔身旁的一个满脸皱纹的小官吏说道。他看了看自己周围,显然是在等待人们对他的俏皮话作出反应。有些人笑了,有些人惊恐地看着正在给另一个人脱衣服的行刑者。
“您总是谁也不放过。”朱丽·德鲁别茨卡娅说,她用戴满戒指的纤细手指把撕扯好的裹伤用的绒布收在一起,捏成团儿。
皮埃尔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来,皱起眉头,很快转过身,回马车停的地方,在走路和坐上马车时,不停地低声嘟囔着。一路上他哆嗦了几次,大声喊叫起来,车夫听见后不禁问道:
在俱乐部里,在一个拐角房间里,人们聚在一起读这些传单,有的人喜欢卡尔普什卡这样取笑法国人,他说,法国人吃大白菜吃胖了,吃饭撑破了肚子,喝菜汤呛死了,他们都是侏儒,一个农妇能用草叉一下子叉起三个把他们扔出去。有的人不赞成用这种语气,他们说,这既庸俗又愚蠢。人们说,拉斯托普钦把法国人,甚至所有外国人赶出了莫斯科,说他们当中有拿破仑的间谍和侦探;但是他们这样说主要是为了借机转述拉斯托普钦在送走这些人时说的俏皮话。外国人被用驳船送往下诺夫哥罗德,拉斯托普钦对他们说:“你们自己好好想想,上这条船去,不要让它成为卡戎的船。”人们又说,所有政府机关都已迁出了莫斯科,讲到这一点时他们提起申升说的一句笑话,申升曾说,为此莫斯科应该感谢拿破仑。人们还说,马莫诺夫组建一个团花了八十万,别祖霍夫为自己的民兵花费得更多,但是别祖霍夫最精彩的表演是他自己将穿上军装,骑马走在自己的团队前面,对前来观看他的人将不收门票。
“您有什么吩咐?”
拉斯托普钦印发的一张传单的上方画着一个小酒店和酒店掌柜、莫斯科小市民卡尔普什卡·奇吉林,此人当了民兵,在小酒馆里喝了一杯,听说拿破仑想要进攻莫斯科,可气坏了,把所有法国人臭骂了一顿,出了酒馆,在鹰徽下对聚集拢来的民众讲起话来,这些传单与瓦西里·利沃维奇·普希金最近写的一首限韵诗一样为人们所传阅,并引起了讨论。
“你往哪里走?”皮埃尔见车夫把车往鲁比扬卡赶,便朝他喊道。
随着敌人步步逼近莫斯科,莫斯科对形势的看法不仅没有变得严肃起来,反而更加轻浮了,当人们看见巨大的危险即将到来时,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形。在面临巨大的危险时,一个人的心里常常会发出两个同样有力的声音:一个声音非常理智地要他很好地考虑危险的性质和避免危险的方法;另一个则更加理智地说,考虑危险会使人非常难受和痛苦,而预见一切和避开事件总的进程求得保全自己是非人力所能及的事,因此还是不去考虑令人难受的事,在它到来之前想想愉快的事为好。人在一人独处时大多听从第一个声音,而当人们在一起时则相反,往往听从第二个声音。现在莫斯科居民也是这样。在莫斯科,人们很久没有像今年那样寻欢作乐了。
“您吩咐把您送到总司令家。”车夫回答说。
皇上离开莫斯科后,那里的生活恢复了以前的常轨,一切是那么平平常常,使人很难想起刚过去的那些爱国热情高涨的日子,很难相信俄国确实处于危险之中,很难相信英国俱乐部成员同时也是准备作出任何牺牲的祖国的儿子。有一点能使人想起皇上驾临莫斯科期间出现的普遍的爱国主义激情,这就是出人出钱的要求很快得到了落实,开始具有法律的、正式的形式,似乎成为必须照办的了。
“笨蛋!畜生!”皮埃尔喊了起来,他很少这样骂车夫。“我说过回家去;快点走,蠢货。今天就应该离开。”皮埃尔低声说。
十七
皮埃尔在看到受罚的法国人和宣谕台周围的人群后,终于最后决定,不再在莫斯科待下去了,今天就到军队去,他仿佛觉得,这件事他已经对车夫说过了,或者车夫自己应当知道这一点。
这种心情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由于什么原因,安德烈公爵自己怎么也说不清;但是他在会见库图佐夫后回到团里时,对整个战局和委以指挥全局重任的人感到放心了。他愈是看到这位老人没有任何个人的东西,仿佛只有易动感情的习惯,仿佛没有对事件进行分门别类和作出结论的才智,只有静观事件发展进程的能力,他就愈是感到放心,相信一切会照应有的方式进行。“他不会有任何自己的东西。他什么也不构想,什么办法也不采取,”安德烈公爵想道,“但是他听取一切,记住一切,使一切各得其所,不妨碍任何有益的事,不允许任何有害的东西。他懂得有一种东西比他的意志更强大更重要——这就是事件的必然进程,他善于看到这些事件,善于理解它们的意义,由于有这种理解,他善于放弃对这些事件的参预,放弃本来另有所图的个人意志。而主要的是,”安德烈公爵想道,“相信他是因为他是一个俄国人,虽然他读让利斯的小说和说法国谚语;是因为他在说‘把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时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在说到他要‘迫使他们吃马肉’时啜泣起来。”正是因为大家都有这种或多或少有些模糊的感觉,他们才在违反近臣们的意愿选择库图佐夫当总司令一事上有一致的意见,并表示普遍的赞同。
回到家后,皮埃尔告诉他的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全莫斯科闻名的车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说他今天夜里就要到莫扎依斯克的部队去,吩咐他把他的坐骑送到那里去。这些事不可能在当天就做好,因此根据叶夫斯塔菲耶维奇的想法,皮埃尔应当推迟到第二天出发,这样才有时间把替换的马送走。
“好吧,再见了,朋友;记住,我和你一样痛切地感受到你遭受的巨大损失,我对你来说不是殿下,不是公爵,不是总司令,我是你的父亲。如果需要什么,可直接来找我。再见了,亲爱的。”他又拥抱和亲吻了他。安德烈公爵还没有来得及走到门口,库图佐夫就安心地喘了一口气,又拿起了没有读完的让利斯夫人的小说《天鹅骑士》。
二十四日,恶劣天气过去了,天放晴了,这一天午后,皮埃尔离开了莫斯科。夜里,在佩尔胡什科沃换马时,皮埃尔得知这天晚上打了一场大仗。人们说,在这里,在佩尔胡什科沃,隆隆炮声震得大地都颤动了。皮埃尔问谁打胜了,没有人能够回答。(这是二十四日的舍瓦尔金诺之战。)黎明时,皮埃尔到了莫扎依斯克。
“如果大家都想要这样做,就应当迎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要知道,亲爱的:没有比耐心和时间这两个战士更强有力的了;他们什么都能做到,而顾问们的这只耳朵听不进去,坏就坏在这里。一些人想要打,另一些人不想打。那怎么办呢?”他问,看来是在等待对方回答。“你说该怎么办?”他又问了一句,他的眼睛露出了深沉和聪明的闪光。“我要告诉你该怎么做。”他见安德烈公爵仍然没有回答,便说。“告诉你该怎么做和我是怎么做的。法国有句谚语,拿不稳时,亲爱的,”他停了停,“不要干。”他一字一顿地说。
莫扎依斯克的所有房子都住了军队,他的驯马师和车夫在一家客栈里迎接他,这里的正房没有空位置了:全住满了军官。
“然而也应当迎战吧?”安德烈公爵说。
在莫扎依斯克城里和城外,到处都驻扎着军队和有军队经过。四面八方都可看到哥萨克、步兵、骑兵、辎重车、弹药箱和大炮。皮埃尔急于向前走,他离开莫斯科愈远,愈深入到这部队的海洋里,他就愈有一种焦急不安和从未体验过的新的喜悦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他在皇上驾临时在斯洛博达宫体验到的感觉相类似——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和贡献点什么。他现在高兴地意识到,构成人的幸福的一切,舒适的生活条件,财富,甚至生命本身,都是小事,与某种东西相比微不足道,可以愉快地抛掉……与什么相比呢?皮埃尔弄不明白,而且也不设法去弄清楚为了谁和为了什么牺牲一切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他对他想为之作出牺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但是牺牲这行为本身使他感受到一种新的喜悦。
“上帝保佑,走自己的路吧。我知道你的道路是一条光荣的路。”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在布加勒斯特放走你我很后悔:当时我需要派一个人去。”库图佐夫改变了话题,说起土耳其战争和签订和约的事。“是的,我受了很多责备,”库图佐夫说,“既为战争也为和平责备我……可是一切都来得很及时。只要善于等待,一切都会及时到来。而在那里顾问也不比在这里少……”他接着说,话题又回到顾问上,看来他很感兴趣。“唉,顾问呀顾问!”他说。“如果谁的话都听,我们在那里,在土耳其,既不会签订和约,也不会结束战争。都想要快些,而想快,结果反倒慢了。如果卡缅斯基没有死,他也会完蛋。他带着三万人攻打要塞。攻下要塞并不难,难的是赢得战争。而为此不需要攻打和冲锋,而需要耐心和时间。卡缅斯基派士兵去攻鲁休克,而我只派这两者(耐心和时间)去,攻下的要塞比卡缅斯基多,迫使土耳其人吃马肉。”他摇了摇头。“法国人也会吃马肉的!请相信我的话,”库图佐夫精神振奋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要叫他们吃马肉!”他的眼睛又泪汪汪的了。
十九
“很遗憾,我很需要你;但是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们这里并不需要进人。顾问总是很多,可是没有会办事的人。如果所有顾问都像你一样下到团里,团队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我从奥斯特利茨战役以来一直记得你……我记得,记得,记得你举着军旗。”库图佐夫说,安德烈公爵听他回忆起这件事,顿时高兴得脸都红了。库图佐夫拉住他的一只手,把面颊朝他凑过去,安德烈公爵又看见老人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虽然安德烈公爵知道,库图佐夫容易落泪,老人现在对他特别亲切和怜惜是因为想要表示对他的丧父之痛的同情,但是关于奥斯特利茨的回忆仍然使他感到高兴和引以为荣。
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发生了战斗,二十五日双方都没有发射一发炮弹,二十六日发生了波罗金诺会战。
库图佐夫虚胖的脸上闪现出聪明而和善的、同时微带讥讽的神情。他打断了鲍尔康斯基的话。
在舍瓦尔金诺和波罗金诺,一方是为了什么和怎样发起进攻的,另一方为了什么要应战和怎样应战?为了什么要进行波罗金诺会战?这问题无论是对法国人还是对俄国人来说,都没有一点意义。对俄国人来说,它的直接后果就是而且不能不是我们更接近于莫斯科的毁灭(这是我们最担心的事),而对法国人来说,则是他们更接近于全军覆没(这也是他们最担心的事)。这个结果当时是显而易见的,可是拿破仑发动了这次战役,而库图佐夫应了战。
“谢谢殿下,”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我担心我已不再适合在司令部工作了。”他说话时面带微笑,库图佐夫注意到了他的笑容,便用疑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而主要的是,”安德烈公爵补充说,“我已习惯了团队的生活,喜欢上了军官们,而我觉得人们也都喜欢我。我舍不得离开团队。如果我不识抬举不愿留下的话,那么请您相信……”
如果两位统帅都比较明智的话,那么拿破仑似乎应当清楚地看到,他深入俄国两千俄里,在可能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情况下发动这次战役,必定会走向灭亡;库图佐夫似乎也应当同样清楚地看到,冒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风险来应战,一定会丢掉莫斯科。对库图佐夫来说,这像一道数学题那么清楚,通常在下跳棋时,如果我少一个子儿,再要跟对手拼,我一定会输,因此我就不应该拼。
“把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库图佐夫激动地说,显然从安德烈公爵的叙说中清楚地意识到了整个俄国的处境。“等着瞧吧,等着瞧吧,不会总是这样的。”他脸上带着愤怒的表情补充说,显然不愿再谈这个使他激动的话题。“我叫你来,是为了把你留在我身边。”
如果对方有十六个子儿,而我只有十四个,那么我的实力只比他弱八分之一;而当我拼掉十三个子儿时,他就要比我强两倍。
“来,坐下,坐到这里来,咱们谈谈。”库图佐夫说。“我心里很难过。但是你记住,朋友,我也是你的父亲,第二个父亲……”安德烈对库图佐夫讲了他所了解的父亲临终时的情况,并讲了他路过童山时在那里的所见所闻。
在波罗金诺会战前,我军与法军兵力的对比为五比六,而在会战后则为一比二,即在会战前为十万比十二万,而在会战后则为五万比十万。可是聪明而有经验的库图佐夫应了战。而被人们称为天才统帅的拿破仑发动了战役,损失了四分之一军队,把自己的战线拉得更长了。有人说,他占领莫斯科,是想要像当年占领维也纳那样结束战争,然而有许多证据证明事情并不如此。拿破仑的那些历史学家们就说,拿破仑早在占领斯摩棱斯克后就想停止前进,明白战线拉得太长的危险,也知道占领莫斯科并不是战争的结束,因为在斯摩棱斯克他就已经看到,留给他的俄国城市是什么样子,他不止一次地提出愿意进行和谈,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怎么样,日子过得好吗?”库图佐夫问,朝给他安排的房间走去。神父的妻子微笑着,粉红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跟着他进了正房。副官来到台阶上请安德烈公爵去用早餐;半个小时后,他又被叫去见库图佐夫。库图佐夫还穿着解开的制服倒在圈椅上。他手里拿着一本法国书,看见安德烈公爵进来,便把一把小刀子夹在读到的地方,合上了书。安德烈公爵从封面上看出,这是让利斯夫人的《天鹅骑士》。
库图佐夫和拿破仑在进行波罗金诺会战时,都是不由自主地和无意识地这样做的。而历史学家们事后却给已发生的事实提供巧妙地编选出来的论据,证明两位统帅的预见和英明,其实在各种历史事件的工具中,他们是最驯服的和最不由自主的。
他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金币,放到她的盘子里。
古人给我们留下了英雄史诗的典范之作,其中英雄构成了历史的全部价值,我们还不能习惯于这样认为,对人类当今的时代来说,这样的历史是没有意义的。
“多么漂亮的美人!谢谢你,亲爱的!”
关于另一个问题,即波罗金诺会战以及在它之前的舍瓦尔金诺之战是如何发动的,也有十分明确的和人们所共知的、不过是完全错误的看法。所有历史学家是这样描述的:
库图佐夫眯缝起眼睛;他笑了笑,用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说道:
俄国军队似乎从斯摩棱斯克撤退时就在寻找进行决战的最好阵地,这样的阵地似乎在波罗金诺附近找到了。
神父的妻子脸涨得通红,抓起了盘子,虽然她准备了很长时间,但是还是没有能及时端上来。她深深地鞠着躬,把盘子举到库图佐夫面前。
俄国人似乎事先在从莫斯科到斯摩棱斯克的大道的左侧,在与大道成直角的地方,从波罗金诺到乌季察一带构筑了工事,会战就在这里进行。
“好了,现在总算办完了。”库图佐夫在签署最后一份文件时说,吃力地站起身来,白胖的脖子上的褶皱舒展开来,他面带愉快的表情朝门口走去。
在这阵地的前面,为了观察敌人的行动,似乎在舍瓦尔金诺土岗上建了一个构筑了防御工事的前哨。二十四日,似乎拿破仑攻打了这个前哨并占领了它;二十六日则对波罗金诺阵地上的全部俄军发起了进攻。
十六
史书上都这样说,不过这一切是完全不确实的,任何人只要愿意深入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就可很容易地相信这一点。
“扔进炉子里……烧掉!我索性对你说了吧,亲爱的,”他说,“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扔进火里。就让他们尽管割庄稼和烧木柴吧。我不下这样的命令,也不许可,但是也不处罚什么人。不这样不行。要劈柴就得飞碎木片,这些事情是免不了的。”他再次朝那命令看了一眼。“噢!像德国人一样一丝不苟!”他摇摇头说。
俄国人没有寻找最好的阵地;而是相反,他们在撤退途中经过许多比波罗金诺好的阵地。他们没有在这些阵地中的任何一个阵地停留,这既是因为库图佐夫不愿接受不是他选择的阵地,也是因为民众进行会战的要求还没有十分强烈地表现出来,还因为米洛拉多维奇率领的民兵还没有到达,此外尚有无数别的原因。事实是:以前经过的阵地都比较好,而波罗金诺阵地(会战就在这里进行)不仅不好,而且与俄罗斯帝国的任何别的地点相比,与在地图上的这些随便别着大头针的地点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阵地。
库图佐夫听完这件事,咂咂嘴,摇了摇头。
俄国人不仅没有加强左侧与大道成直角的波罗金诺的阵地(即进行会战的地点)的防御设施,而且在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以前根本没有想到会战会在这里进行。这一点可由以下事实来证明:第一,在这个地方不仅二十五日前没有工事,而且在二十五日开始修筑的工事到二十六日还没有完成;第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位置可以证明,这个多面堡位于应战的阵地的前面,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这个多面堡要修筑得比其他所有据点都坚固呢?为什么要在二十四日坚守到深夜,消耗所有的精力和损失六千人呢?为了观察敌人的行动,只要一个哥萨克小分队就够了。第三,可以证明进行会战的阵地不是预先料到的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不是这个阵地的前沿,还有这样的事实,即巴克莱·德·托利和巴格拉季翁在二十五日前还相信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阵地左翼,库图佐夫本人在会战后趁热写出的报告中也称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为阵地的左翼。在过了很长时间后,在自由自在地写关于波罗金诺会战的报告时,虚构出了(大概是为了替一贯正确的总司令的错误辩护)不符合实际的和奇怪的说法,似乎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前哨(可是这只不过是左翼的一个筑有防御工事的据点),似乎在波罗金诺会战中我们是在一个筑有防御工事的和事先选定的阵地上应战,而实际上战斗是在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和几乎没有防御工事的地方进行的。
在值班将军报告时,安德烈公爵听见门里有女人的低语声和女人的绸衣服发出的窸窣声。他朝那里看了看,几次发现门里有一个身穿粉红色衣服和头上裹着浅紫色头巾的体态丰满、面色红润的漂亮女人,她手里正端着一个盘子,显然是在等总司令进去。库图佐夫的副官低声对安德烈公爵说,这是女房东,她是神父的妻子,想要向殿下献面包和盐。她的丈夫已在教堂里手捧十字架欢迎了殿下,而她则在家里欢迎……“很漂亮。”副官带着微笑加了一句。库图佐夫听见他的话,回头看了一眼。他听值班将军的报告(其主要内容是批评察廖沃-宰米谢附近的阵地)如同听杰尼索夫的叙述一样,也像七年前听奥斯特利茨军事会议的讨论一样。他之所以听着,显然只是因为他长着两只耳朵,尽管其中的一只塞着绳絮,他不可能听不见;但是可以明显地看出,值班将军所能对他说的一切不仅不能使他感到惊讶或者使他感兴趣,而且人们要对他说的一切他事先就已知道了,他之所以听着,只是因为需要听完它,正如需要听完唱诗祈祷一样。杰尼索夫所说的一切,是有道理的和聪明的。而值班将军说的话更有道理和更加聪明,但是很明显,库图佐夫轻视知识和才智,他知道能决定问题的另一种东西——另一种与知识和才智无关的东西。安德烈公爵细心地观察着总司令脸上的表情,惟一能看出来的是无聊和好奇的表情,发现他很想知道门里的女人在低声说些什么,又希望能遵守礼节。显而易见,库图佐夫轻视才智、知识,甚至轻视杰尼索夫表现出来的爱国热情,但是他不是凭才智、感情和知识(因为他并不竭力加以显示)而轻视的,而是由于别的原因。他轻视是因为自己年纪大,有生活经验。库图佐夫就这个报告发布的一项命令是关于俄国军队进行抢劫的问题的。值班将军结束报告时拿出一份根据地主提出的求赔偿被割的青麦的要求决定处罚有关部队长官的命令,要总司令签字。
事情显然是这样的:阵地选在那条穿过大道时不是与它成直角,而是成锐角的科洛恰河的河畔,因此左翼在舍瓦尔金诺,右翼在新村附近,中央在科洛恰河与沃依纳河会合处的波罗金诺。任何人只要看一看波罗金诺战场,而不去想会战实际上是如何进行的,都会明显地看出,这个以科洛恰河为屏障的阵地,对目的是要阻止敌人沿斯摩棱斯克大道向莫斯科前进的军队来说是很合适的。
“不,亲爱的,你叫人搬一张小桌子到这里来,我就在这里看。”他说。“你不要走。”他对安德烈公爵说了一句。安德烈公爵便在台阶上留下来,听值班将军说话。
拿破仑于二十四日到瓦卢耶沃,没有看见(史书上这样说)从乌季察到波罗金诺的俄军阵地(他不可能看见,因为这阵地并不存在),也没有看见俄军的前哨,而在追击俄军后卫部队时碰上了俄军的左翼,到了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出于俄国人意料地率领军队渡过了科洛恰河。俄军没有来得及进行决战,左翼就撤离他们试图据守的阵地,占据了没有预料到的和没有防御工事的新阵地。拿破仑到了科洛恰河左岸和大道左侧后,把将要发生会战的地点从右边往左边移(从俄军方面来看),把它移到乌季察、谢苗诺夫斯科耶和波罗金诺之间的原野上(这个原野作为阵地,并不比俄国的任何其他原野更为有利),就在这个原野上发生了二十六日的会战。设想中的会战和实际发生的会战大致可图示如下:
“殿下是否可以进屋去,”这位值班将军不满意地说,“需要审核计划和签署几个文件。”从门里出来的副官报告说,屋里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库图佐夫看来想办完事再进屋去。他皱了皱眉头……
1.设想中的法军阵地 2.设想中的俄军阵地 3.会战时法军实际阵地
“噢!我们是老朋友了。”库图佐夫高兴地说。“好,好,亲爱的,你在司令部里留下,明天咱们再谈。”他朝杰尼索夫点点头,转过身去,伸手去拿科诺夫尼岑给他送来的文件。
4.会战时俄军实际阵地 5.斯摩棱斯克大道 6.旧斯摩棱斯克大道
“是家叔,殿下。”
7.科洛恰河 8.莫斯科河 9.瓦卢耶沃 10.别祖博沃 11.小村
“军需总监基里尔·安德烈耶维奇·杰尼索夫是你的什么人?”库图佐夫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12.新村 13.扎哈里诺 14.波罗金诺 15.阿列克辛科 16.舍瓦尔金诺
“我以一个俄国军官的名誉郑重保证,”杰尼索夫说,“我能切断拿破仑的交通线。”
17.多罗尼诺 18.米希诺 19.乌季察 20.谢苗诺夫斯科耶
“准备好了,殿下。”将军回答道。库图佐夫摇摇头,仿佛是在说“一个人怎么能来得及干这么多事”,继续听杰尼索夫讲。
21.普萨列沃 22.塔塔里诺瓦 23.斯维亚吉纳 24.克尼亚兹科沃
“怎么?”库图佐夫在杰尼索夫说到一半时问那个将军道。“已经准备好了?”
25.德沃尔 26.戈尔基
“走吧,到我屋里去,咱们好好谈谈。”他说;但是这时在见到长官和敌人时很少胆怯的杰尼索夫不顾副官们生气的低声劝阻,大胆地上了台阶,马刺碰到阶梯叮当作响。库图佐夫放开撑着长凳的手,不满地朝杰尼索夫看了一眼。杰尼索夫报了自己的姓名后,说自己有一件有利于祖国的大事要向殿下禀告。库图佐夫开始用疲惫的目光看着杰尼索夫,抬起双手,交叉地放在肚子上,不耐烦地反问道:“有利于祖国?什么样的事?你说吧。”杰尼索夫像大姑娘似的涨红了脸(看见这张胡子拉碴、苍老和带有几分醉意的脸上出现红晕,不免令人觉得奇怪),开始大胆地叙述他设想的在斯摩棱斯克和维亚济马之间切断敌人战线的计划。杰尼索夫曾在那些地方住过,非常熟悉那里的地形。他的计划看起来是一个好计划,尤其是因为他讲得很有说服力。库图佐夫看着自己的双腿,不时瞧瞧隔壁的院子,仿佛他在等待那里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似的。在杰尼索夫说话时,从那座房子里真的出来了一个腋下夹着公文包的将军。
假如拿破仑二十四日晚上不到科洛恰河边去,不当晚立即下令攻打多面堡,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发起进攻,那么谁也不会怀疑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我军阵地的左翼;会战将会像我们预料的那样进行。在这种情况下,我军大概会更加坚决地守卫作为我军左翼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会在中央或右翼向拿破仑发起进攻,二十四日就会在预料到的和设有防御工事的阵地上进行决战。但是由于攻打我军左翼的战斗发生在晚上我后卫部队的撤退之后,也就是说紧接着格里德涅瓦战役,同时由于俄国军事长官不愿意或来不及在二十四晚就进行决战,因此波罗金诺会战中的第一仗和主要的一仗早在二十四日就打输了,显然这导致二十六日的那一仗的失败。
库图佐夫惊恐地睁大眼睛朝安德烈公爵看了一眼,然后脱下军帽,画了个十字:“愿他早升天国!让我们大家都听上帝的安排吧!”他沉重地深深喘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我敬爱他,对你表示衷心的同情。”他搂住安德烈公爵,让他紧靠在自己肥胖的胸脯上,很久没有放开。当他放开后,安德烈公爵看见库图佐夫肥厚的嘴唇在颤动,眼睛里含着泪水。老人叹了口气,两手撑住长凳,想要站起来。
二十五日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失守后,我们在左翼就没有了作战阵地,不得不将左翼后撤,急忙随便找个地方构筑工事。
“昨天接到了他去世的消息。”安德烈公爵简短地说。
八月二十六日俄国军队不仅只有未完工的薄弱的防御工事,而且由于以下原因形势更为不利:俄国军事长官不承认既成的事实(左翼阵地的丢失以及整个战场从右向左的移动),仍停留在从新村到乌季察的拉得很长的阵地上,因此在开战时不得不把部队从右向左调动。这样一来,在整个会战期间,俄国人用来抵抗向我军左翼发起进攻的全部法军的兵力只有它的一半。(波尼亚托夫斯基的攻打乌季察和乌瓦罗夫在法军右翼的战斗,是与会战进程无关的独立行动。)
“先说说,你父亲怎么样?”
总之,波罗金诺会战完全不是像人们所描述的那样进行的(他们竭力掩盖我们的军事长官的错误,结果贬低了俄国军队和人民的光荣业绩)。波罗金诺会战俄军不是以稍弱于敌人的兵力在选定的筑有防御工事的阵地上进行的,而是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失守后以相当于敌人一半的兵力在一个几乎没有防御工事的开阔地带被迫进行的,也就是说,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进行的,当时不仅作战十个小时,使战斗不分胜负是不可能的,而且坚持三个小时,不使军队完全崩溃和逃跑也是难以想象的。
“你好,公爵,你好,亲爱的,咱们一起走吧……”他疲惫地说,回头看了看,吃力地上了在他脚下咯吱作响的台阶。他解开衣服,在台阶上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二十
“嘘……嘘……嘘……”他吹了一声口哨,又朝安德烈公爵看了一眼,安德烈公爵的脸给他留下的印象在几秒钟后(老人常有这样的情况)才与对这个人的回忆联系起来。
二十五日早晨,皮埃尔离开了莫扎依斯克。一个陡峭而歪斜的大山坡从城里延伸出来,皮埃尔从那里下来,路过右边的一座教堂,看见那里正在做礼拜和打钟,便下了车,徒步往前走。在他后面一个骑兵团以歌手为前导,也从山坡上下来。迎面而来的则是一列载着昨天战斗中受伤的伤员的大车。赶车的农民吆喝着马,用鞭子抽着,从一边到另一边来回奔跑。每辆大车上躺着和坐着三四个伤兵,这些大车在铺着石子的陡峭的上坡路上颠簸着。伤兵们裹着布片,脸色苍白,紧闭着嘴唇和皱着眉头,抓住栏杆,在车上颠动着和推撞着。几乎所有的人都带着天真的好奇看着皮埃尔的白帽子和绿燕尾服。
他定了定神,眯着眼睛环视四周,朝安德烈公爵看了一眼,大概没有认出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朝台阶走去。
皮埃尔的车夫生气地朝运载伤兵的车队喊叫着,要他们靠边走。骑兵团唱着歌从山坡上下来,碰到皮埃尔的马车上,把路堵塞了。皮埃尔被挤到山坡上开出的道路的路边,停住了。太阳被斜坡挡住,阳光照射不到道路的底部,这里又冷又潮湿;皮埃尔头顶上是八月明亮的朝阳,耳边回荡着教堂的快乐的钟声。一辆运伤兵的马车在路边皮埃尔的近旁停住了。穿树皮鞋的车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自己的大车跟前,在不带轮箍的后轮下垫了一块石头,开始整理停下来的马身上的后鞧。
“嘘……嘘……嘘……”他在进院子时轻轻地吹着口哨。脸上露出一个人在出头露面后想休息一下时常有的高兴快慰的表情。他整个身子朝右侧,把左脚从马镫里抽出来,吃力得皱起眉头,哼哧了一声,倒在接住他的哥萨克和副官们的手臂上。
一个裹着一只手跟在大车后面走的老伤兵,用没有受伤的手抓住车子,回头看了皮埃尔一眼。
自从安德烈公爵上次见到他以来,库图佐夫又发胖了,显得皮肤松弛,身躯臃肿。但是安德烈公爵所熟悉的那只发白的眼睛、伤疤以及脸上和全身疲惫的表情依然如故。他身穿制服(肩上斜挂细皮条编的鞭子),头戴白色近卫重骑兵军帽。他骑在一匹很精神的马上,笨重的身体抖动和摇晃着。
“怎么,老乡,要把我们撂在这里不成?还是要送到莫斯科去?”他说。
“乌拉!乌拉!乌拉!”人们在他背后喊道。
皮埃尔正在凝思着什么,没有听清问题。他时而看看现在与伤兵车队相遇的骑兵团,时而又看看他身旁的那辆坐着两个和躺着一个伤兵的大车,他觉得在这里,在这些人身上包含着他所关心的问题的答案。坐在大车上的一个士兵看来面颊受了伤。他的整个脑袋都用布片包扎着,一边的面颊肿得像孩子的脑袋那么大。他的嘴和鼻子歪到了一边。这个士兵望着教堂,画着十字。另一个是像孩子一样的新兵,浅色的头发,清秀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带着和善呆滞的微笑瞧着皮埃尔;第三个趴在那里,因此看不见他的脸。骑兵团的歌手们紧挨着大车走过去。
“有这样的好汉,还一直退啊退!”他说。“好吧,再见了,将军。”他加了一句,催马从安德烈公爵和杰尼索夫面前经过,进了大门。
“唉,你上哪儿去了……刺儿头……”
几个副官在他之前进了院子。库图佐夫不耐烦地催着他的那匹驮着他沉重的躯体迈着溜蹄步的马,不停地点着头,把一只手举到他头上的白色近卫重骑兵军帽(带有红帽圈,但没有帽檐)的帽边上。当他走到向他行礼的由英俊的掷弹兵、大多是骑兵组成的仪仗队前时,沉默了一会儿,用指挥官的专注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朝一群站在他身边的将军和军官转过身去。他的脸突然露出了一种莫测高深的神情;他用困惑不解的姿势耸了耸肩膀。
“大概流落在异乡……”他们唱着士兵的舞蹈歌曲。仿佛与他们相呼应似的,空中响着充满着另一种欢乐的清脆的钟声。灼热的阳光照射在对面斜坡的顶上,也显现出这另一种欢乐。但是在斜坡下面,在伤兵的大车附近,在皮埃尔身旁喘着气的小马那里,却又潮湿,又阴暗,又使人感到悲愁。
鲍尔康斯基和杰尼索夫朝站着一队士兵(仪仗队)的大门口走过去,看见了骑着一匹低矮的枣红马逐渐走近的库图佐夫。他后面跟着一大批将军。巴克莱几乎和他并排走着;一群军官跟在他们后面跑,喊着“乌拉”。
面颊肿得很高的士兵生气地望着骑兵团的歌手们。
“总司令来了,”一个站在大门口的哥萨克喊了一声,“来了!”
“唉,花花公子!”他责备说。
杰尼索夫站起身来,做着手势,向鲍尔康斯基讲述他的计划。在他讲述的中途,从检阅的场地传来了军队的喊声,这声音变得不大整齐和分散了,与军乐声和歌声融合在一起。村里响起了马蹄声和欢呼声。
“眼下不仅可以看见士兵,也可以看见许多农民!也在把农民赶到这里来。”站在大车后面的一个士兵脸上带着苦笑对皮埃尔说。“眼下就不分是谁了……要让全体老百姓一起扑上去,一句话——让莫斯科全都上。想要拼个你死我活。”尽管士兵的话说得含糊不清,皮埃尔还是听明白了他想要说的一切,并且点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守不住这整条线。这是不可能的,我担保我能把它突破;给我五百人,我能把它切断,一定能行!惟一的办法是打游击战。”
路通了,于是皮埃尔下了山坡,坐车继续前进。
安德烈公爵曾经听娜塔莎说过杰尼索夫是第一个向她求婚的人,因此知道他。这个回忆使他现在又甜蜜又痛苦地感觉到了以往的伤痛,这伤痛他近来早就不想了,不过仍然留在他的心中。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其他许多大事——例如斯摩棱斯克的放弃,他的童山之行,不久前得到的父亲的死讯,——有过许多感受,因而早就不去回想这些事,即使有时回想起来,对他所起的作用也远没有以前那么大。而对杰尼索夫来说,鲍尔康斯基的名字所引起的一系列回忆是富有诗意的遥远的过去,当时他在吃了晚饭和听了娜塔莎唱歌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向十五岁的小姑娘求了婚。他想起那时的情景和对娜塔莎的爱,不禁微微一笑,思想立即转到他现在所迷恋和特别关心的事情上。这就是他在撤退过程中在前哨部队服役时想出来的作战计划。他曾把这计划呈交巴克莱·德·托利,现在想把它呈交给库图佐夫。这个计划的依据是:法国人的战线拉得太长,因此不应从正面阻挡法国人,而应去袭击敌人的交通线,或者两件事同时进行。他开始对安德烈公爵讲起他的计划来。
皮埃尔坐在车上,眼睛不时瞧着道路两边,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但是到处看到的是各个不同兵种的陌生的军人的脸,他们都同样地带着惊奇的表情看着他的白帽子和绿燕尾服。
“啊?……您是鲍尔康斯基公爵?很高兴和您认识,我是杰尼索夫中校,不过瓦西卡这个名字叫得更多些。”杰尼索夫握着安德烈公爵的手说,用特别和善的目光注视着他。“不错,我听说过。”他同情地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就拿斯基泰战争计划来说吧。这里一切都很好,不过对那些受苦受难的人来说并不如此。那么,您就是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认识您,公爵,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他又握着他的手,带着苦笑重复了一遍。
走了大约四俄里光景,他遇见了第一个熟人,便高兴地和他打招呼。这个熟人是军队里的一个医官。他乘坐的四轮轻便马车朝皮埃尔迎面过来,他和一个年轻医生并排坐着,认出皮埃尔后,叫坐在赶车人座位上赶车的哥萨克停车。
“有幸参加过,”安德烈公爵回答道,“不仅参加过撤退,而且在这次撤退中丧失了所有宝贵的东西,不用说庄园和亲爱的家了……也失去了父亲,他是忧愤而死的。我是斯摩棱斯克人。”
“伯爵!伯爵大人,您怎么在这里?”医官问。
“您也是在等总司令吧?”骠骑兵中校开口问道。“听说谁都能见到他,谢天谢地。不然去跟卖香肠的家伙打交道,可倒霉了!怪不得叶尔莫洛夫要求封他为德国人。现在大概俄国人也可以说话了。要不天知道搞的是什么名堂。老是退啊退。您参加过行军作战吗?”
“我想来看一看……”
骠骑兵中校听到勤务兵说话的那种腔调,冷笑了一声,下了马,把马交给传令兵,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朝他微微鞠了一躬。鲍尔康斯基在长凳上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座。骠骑兵中校便在他身旁坐下了。
“对,对,会有东西可看的……”
“什么,殿下吗?他大概马上就回来了。您有什么事?”
皮埃尔下了车,站住后便与医官攀谈起来,对他讲自己想要参加战役的意图。
安德烈公爵说,他不是殿下总部的人员,也是外来的。骠骑兵中校便问服装漂亮的勤务兵,这个勤务兵带着总司令的勤务兵们和军官谈话时特有的轻蔑语气对他说:
医官建议别祖霍夫直接去找殿下。
安德烈公爵在库图佐夫进行第一次阅兵的那一天来到了察廖沃-宰米谢。他看见村里神父家的住宅旁停着总司令的马车,便在那里下了马,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来等候殿下——现在大家都这样称呼库图佐夫。从村后的田野上时而传来军乐声,时而传来许许多多人向新总司令欢呼“乌拉!”的狂喊声。两个勤务兵、一个信使和一个管家趁库图佐夫不在,加上天气又好,便出来站在大门旁离安德烈公爵十步远的地方。一个皮肤浅黑、留着小胡子和连鬓胡子的矮小的骠骑兵中校骑马到了大门口,朝安德烈公爵看了一眼,问道:殿下是否住在这里,他是否很快就回来?
“打仗时您怎么到天知道的什么地方来,到无人知道的地方来,”他说,与他的年轻同事交换了一下眼色,“不过殿下还是知道您的,他会亲切地接待您。老兄,就这么办吧。”医官说。
库图佐夫接收全军的指挥权后,想起了安德烈公爵,并命令他到总部来。
医官看起来很疲劳,并急于赶路。
十五
“您这么认为……而我想要问您,阵地在哪里?”皮埃尔说。
但是索尼娅呢?许下的诺言呢?因此罗斯托夫在人们拿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跟他开玩笑时生气了。
“阵地?”医官反问道。“这可与我无关。您过了塔塔里诺瓦,就可看到那里许多人在挖什么。您就上那里的土岗:从那里就能看得见了。”医官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也给罗斯托夫留下了十分愉快的印象。当他想起她时,心里很高兴;同伴们得知他在鲍古恰罗沃碰到的这件不平常的事后,跟他开玩笑说,他去找干草,却找到了俄国的一个最富有的姑娘,他听了很生气。他之所以生气,正是因为娶这个他有好感的性格温顺而又拥有巨大财产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想法,不止一次地违反他的意志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对他个人来说,他不能希望有比玛丽亚公爵小姐更好的妻子了:娶了她将会使他母亲伯爵夫人感到高兴,将可改善他父亲的经济状况;甚至——尼古拉感觉到这一点——将会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得到幸福。
“从那里能看得见吗?……如果您……”
“真想不到他会到鲍古恰罗沃来,而且在这样的时刻!”玛丽亚公爵小姐想。“真想不到他的妹妹会和安德烈公爵退了婚!”玛丽亚公爵小姐认为这一切都是天意。
但是医官打断他的话,朝自己的轻便马车走去。
有时她想起了他的目光,他的同情,他的话,她觉得要得到幸福并不是不可能的。这时杜尼亚莎注意到,她微笑着望着窗外。
“我本来可以送您去,不过,说真的,我现在这样(他指了指喉咙,表示忙得很),要赶到军长那里去。我们到底怎么样?……您知道,伯爵,明天就要打仗了:十万人的军队少说也得有两万伤员;而我们既没有担架和病床,也没有够六千人用的医士和医生。有一万辆大车,但是还需要别的什么;那就只好看着办了。”
不管她在承认自己首先主动爱上了一个也许永远不会爱她的人时感到多么难为情,她一直安慰自己,心想谁也不会知道这一点,如果她直到生命结束默默地爱一个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的人,也不是什么过错。
皮埃尔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这好几万高兴而又惊奇地看着他的帽子的年轻和年老的健康的活人,其中大概会有两万人注定要受伤和死亡(也许就是他看见的这些人),这个想法使他感到很吃惊。
“如果我真的爱上了他,那又有什么呢?”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
“他们明天就有可能死去,那么他们干吗还想着死亡以外的其他事情呢?”突然通过各种想法之间的神秘的联系,他生动地回想起莫扎依斯克的下坡、运伤兵的大车、教堂的钟声、斜射的阳光以及骑兵的歌声。
在继续朝莫斯科前进的路上,虽然公爵小姐的处境并不令人愉快,与她同坐一辆车的杜尼亚莎不止一次地注意到,公爵小姐把头探出车窗,不知为什么又高兴又伤心地微笑着。
“骑兵前去参加战斗,遇见了伤兵,一点也不去想等待他们自己的是什么,从伤兵身旁经过时,还朝他们眨眨眼睛。而所有这些人当中,有两万人注定要战死,可是他们惊奇地看着我的帽子!真奇怪!”皮埃尔心里这样想着,继续朝塔塔里诺瓦前进。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与他告别后只剩下一个人时,突然觉得自己眼睛里噙着泪水,就在这时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她是不是爱他?
在大路左边的一座地主宅院的附近停着几辆马车和带篷大车,站着一些勤务兵和哨兵。殿下的行营就在这里。但是在皮埃尔到达时,他不在这里,而且几乎所有司令部的人员也都不在。大家都去做礼拜了。皮埃尔便朝戈尔基前进。
但是公爵小姐虽然不再说感谢的话,也仍然以她容光焕发的脸上充满感激和柔情的整个表情来表示感谢。她不能相信他说的没有什么可感谢的话。相反,她毫不怀疑地认为,如果没有他,她一定会死于暴徒和法国人之手;而他为了救她,显然冒了极大的风险;而更加毫无疑问的是,他是一个心灵高尚的人,善于理解她的处境和痛苦。他那双善良诚实的眼睛在她哭诉自己的遭遇时充满了泪水,此情此景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
皮埃尔上了山岗,接着到了一个不大的村子,第一次看见了身穿白衬衣和帽子上缀着十字架的农民民兵,他们大声说笑着,一个个精神饱满,满头是汗,正在大路右边的一个长满青草的大土岗上干活。
“您怎能这样说,”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她把他的行为说成是救命)时他红着脸回答道,“每个区警察局长都会这样做的。如果我们打仗的敌手是这些农民的话,那么我们就不会让他们深入内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力图改变话题。“我感到幸运的只是有机会跟您认识。再见了,公爵小姐,祝您幸福安康,希望我能在比较顺遂的情况下和您重逢。如果您不想让我感到脸红的话,请不要说感谢的话。”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用铁锹挖土,另一些人用手推车沿着垫上的木板运土,还有一些人站着,什么也不干。
罗斯托夫不愿意主动地去和公爵小姐结识,没有上她那里去,而留在村里等待她出发。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马车从宅院里出来后,他便骑上马,在离鲍古恰罗沃十二俄里我军控制的大道上骑马护送她。在扬科沃,在一个小客栈里他恭恭敬敬地和她告了别,第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两个军官站在土岗上指挥他们干活。皮埃尔看见这些当了军人后显然很开心的农民,又想起了莫扎依斯克的伤兵,他开始明白,那个说要让全体老百姓一起扑上去的士兵想要表达什么意思。这些在战场上干活的大胡子农民脚上穿着古怪笨重的靴子,脖子上都是汗,一些人解开了衬衣斜领的扣子,露出晒得黑黑的锁骨,他们的模样给皮埃尔留下的印象,要比在这之前他所看到和听到的所有激动人心的重要事情所留下的更为强烈。
“是的,可见他们总是在写,没有玩!”高个子圆脸的农民指着放在上面的厚厚的词典,意味深长地眨眨眼说。
二十一
“瞧,这么多书,”另一个搬出安德烈公爵的书柜的农民说,“你别绊住!沉得很,伙计们,书真多!”
皮埃尔出了马车,经过干活的民兵身旁,上了医官所说的能看见整个战场的土岗。
“你不要把它乱放。”一个高个子圆脸的农民带着微笑从女仆手里拿过一只小箱子说。“要知道它也很值钱。你干吗把它乱扔或者用绳子捆上——这样它会被磨坏的。我不喜欢这样做。干什么活都要老老实实,要有个规矩。应该这样用席子包上,再盖上干草,这就好了。看起来都觉得舒服!”
这时大约上午十一点。太阳高挂在稍靠皮埃尔左后方的天空,透过纯净稀薄的空气,把展现在他面前的呈半圆形逐步隆起的整个原野照得通亮。
两个小时后,几辆马车停在鲍古恰罗沃宅院的院子里。农民们热热闹闹地把主人的东西搬出来装上车,而德龙根据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意思已被从院子里的一只大箱子里放了出来,现在站在那里指挥农民们装车。
斯摩棱斯克大道从这半圆形的左上方蜿蜒而过,它途经一个建有白色教堂的村子,村子位于土岗下面前方五百步的地方(这是波罗金诺)。大道在村子附近过了一座桥,经过几个下坡和上坡,不断向上伸展,直通大约六俄里外隐约可见的瓦卢耶沃村(现在拿破仑就在那里)。过了瓦卢耶沃,大道隐没在地平线上的一座已经发黄的树林里。在这座桦树和枞树的树林里,在大道的右边,远远可以望见科洛恰修道院顶上的十字架和钟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远处一片蓝色的原野上,在树林和道路的右边和左边,在各个地方都可看见冒烟的篝火以及敌我两军的模糊不清的人群。在右边,在科洛恰河和莫斯科河流经的地方,是多峡谷的山地。在峡谷之间,可以看见远处的别祖博沃村和扎哈里诺村。左边地势比较平坦,都是庄稼地,可以看见被烧的、还在冒烟的谢苗诺夫斯科耶村。
“傻瓜,”另一个一唱一和地说,“真是傻瓜!”
皮埃尔在右边和左边看到的一切都很含混不清,因此无论是战场的左边还是右边都不完全符合他的想象。到处都不像是他想要看到的战场,而是田野、林间空地、军队、树林、篝火的烟、村庄、土岗、小河;不管皮埃尔如何仔细观看,他在这个热闹的地区找不到阵地,甚至分不清我军和敌军。
“难道可以这样对老爷们说话吗?你想什么来着?”
“应当问一问了解情况的人。”他想,便去问一个正在好奇地打量着他的非军人装束的硕大身躯的军官。
“喂,让我看看你!”其中一人对卡尔普说。
“请问,”他对那个军官说,“前面是什么村子?”
两个捆起来的农民被带往主人的院子去。两个喝醉酒的农民跟在他们后面。
“布尔金诺,是吧?”那军官问自己的同伴。
“我们一时糊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人们回答道,人群立刻开始散了,人们各自回家去了。
“波罗金诺。”另一个军官纠正说。
“我对你们说过。”阿尔帕特奇开始行使自己的权力。“这样不好,乡亲们!”
那个军官得到说话的机会,看来很高兴,他朝皮埃尔走过来。
“怎么啦,我们没有做什么欺负人的事。我们只不过一时糊涂。只不过胡闹了一场……我说过,这样不行。”可以听到有人在相互责备。
“那里是我们的人吗?”皮埃尔问。
“你们大家都听着,”罗斯托夫对农民们说,“现在都回家去,不要让我再听到你们的声音。”
“是的,瞧,再远些,就是法国人,”军官说,“瞧,这就是他们,看得见。”
“你是村长吗?把他捆上,拉夫鲁什卡!”罗斯托夫喊道,仿佛觉得他的命令不会有人违抗似的。果然又有两个农民来捆德龙,而德龙好像想帮他们捆似的,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递给他们。
“在哪里?在哪里?”皮埃尔问。
德龙脸色苍白,双眉紧皱,从人群里出来。
“肉眼就可看见。瞧,瞧!”军官用手指了指河对岸左边的烟雾,脸上露出了认真严肃的表情,皮埃尔曾在他碰到的许多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村长在哪里?”罗斯托夫喊道。
“啊,这是法国人!那边呢?……”皮埃尔指了指左边的土岗,土岗附近可以看见有军队在活动。
阿尔帕特奇向农民转过脸,喊两个人的名字,要他们来捆卡尔普。这两个农民顺从地走出了人群,开始解身上的腰带。
“这是我们的人。”
“要把我们的人从小丘下叫来吗?”他问。
“啊,是我们的人!那边呢?……”皮埃尔又指了指远处村子附近长着一棵大树的另一土岗,这村子在一个峡谷里,在它近旁也可以看到冒烟的篝火和黑糊糊的东西。
然而拉夫鲁什卡还是朝卡尔普跑过去,从后面抓住他的双手。
“这又是他。”军官说。(这是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昨天在我们手里,今天变成他的了。”
“还说话?……简直造反了!……强盗!叛徒!”罗斯托夫抓住卡尔普的领口,不假思索地狂喊起来。“把他捆起来,捆起来!”他喊道,虽然身边只有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没有别的人可以前来捆他。
“那么我们的阵地呢?”
“是老人们决定的,你们这样的长官太多了……”
“阵地?”军官带着愉快的微笑反问道。“我能够清楚地告诉您,因为几乎我们的所有工事都是我建造的。您瞧,我们的中央在波罗金诺,就在这里。”他指了指前面有一个白色教堂的村子。“这里是科洛恰河的渡口。而在这里,您看见了吗,那里低处还堆放着一排排割下的干草,这里有一座桥。这是我们的中央。我们的右翼在这里(他指了指右方远处的峡谷),那里是莫斯科河,我们在那里建了三个非常坚固的多面堡。左翼嘛……”说到这里军官停住了。“您要知道,这很难给您说清楚……昨天我们的左翼在那里,在舍瓦尔金诺,看见了吗,有一棵橡树的地方;而现在我们把左翼往后撤,撤到了那里——看见一个村庄和烟雾吗?——这是谢苗诺夫斯科耶,就在这里。”他又指了指拉耶夫斯基的土岗。“不过仗未必会在这里打。他把军队调到这里来,这是个骗局;他大概会从右边迂回莫斯科。不管仗在哪里打,明天一定会有很多人回不来!”军官说。
“我们不能造反,我们都遵守秩序。”卡尔普说,在这同一瞬间后面的几个人突然说了起来:
在军官说话时,一个老士官走到他跟前,默默地等他把话说完;但是听到他说到这个地方,显然对他的话不满意,便打断了他。
“村长,在喊村长呢……德龙·扎哈雷奇,在喊您呢。”人群中传出急促而顺从的说话声,人们开始摘下头上的帽子。
“该去运土筐了。”士官严肃地说。
“全摘下帽子,叛徒们!”罗斯托夫声音洪亮地喊道。“村长在哪里?”他狂怒地问道。
军官仿佛发窘了,他仿佛明白了,只可以在心里想明天会有很多人回不来,但是不能说出来。
他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头上的帽子已经飞走了,挨了狠狠的一拳,脑袋歪向了一边。
“对了,你就再派三连去。”军官急忙说。
“村长吗?您有什么事?……”卡尔普问。
“您是什么人,是军医吧?”
“喂!你们这里谁是村长?”罗斯托夫快步走到人群前大声问道。
“不,我随便看看。”皮埃尔回答道。他又经过民兵身旁朝下走去。
两个高个子农民在谈自己的事。罗斯托夫带着伊林、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刚走近人群,卡尔普就把手指插进宽腰带,面带微笑走上前来。德龙则相反,退到了后排,人群变得更加密集了。
“唉,该死的东西!”跟着他过来的军官说,一面捂住鼻子,从干活的人身边跑过去。
“倒真是没有撒手不管,瞧他的肚子,把自己都养肥了!……”
“瞧他们!……抬来了……瞧他们……马上就要上来了……”突然传来了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只见军官们、士兵们和民兵们沿着道路往前跑。
“对村里的事我可没有撒手不管。”德龙说。
一个宗教队伍从山下的波罗金诺登上山来。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在所有人面前整整齐齐地走着摘下高筒帽、倒背着枪的步兵。在步兵的后面响起了宗教歌曲声。
“真是活不下去了!”
士兵们和民兵们赶到皮埃尔前面,朝上来的人迎面跑去。
“本来轮到你的儿子,你大概舍不得你的胖小子,”突然小老头攻击起德龙来,他说得很快,“把我的万卡抓去当了兵。唉,我们都快要活不下去了!”
“抬来了圣母像!抬来了保护神!……伊韦尔圣母!……”一个人说。
“有命令,要保持正常秩序,谁也不准离开家,一针一线都不准带走——就是这样!”另一个人喊道。
“是斯摩棱斯克圣母。”另一个人纠正道。
“你吸全村人的血吸了多少年了?”卡尔普对他喊道。“你反正无所谓!你把钱罐子刨出来,运走就行了,至于我们家会不会被毁掉,都与你不相干,是吧?”
民兵们——那些在村子里的,还有那些在炮垒上干活的——扔下铁锹,朝那一队人跑过去。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走在一个营后面的是穿着法衣的神父、一个戴着高筒僧帽的小老头以及教士和唱诗班的歌手们。在他们后面,士兵们和军官们抬着一尊覆盖着金属缀片的黑脸圣母像。这是从斯摩棱斯克撤出的圣母像,从那时起一直由军队带着。成群的摘下军帽的军人在圣像后面,在它周围,前面,在四面八方走着,跑着,跪在地上叩头。
在这几个骠骑兵进了村和罗斯托夫去见公爵小姐后,人群中发生了混乱和争执。有的农民说,来的这些人是俄国人,恐怕会责怪他们不放公爵小姐走。德龙抱这种看法;但是他刚说出口,卡尔普和另外几个农民就对这个前村长发起了攻击。
圣像抬到山上后,便停住了;用毛巾托住圣像的人换了班;教会执事重新点燃了手提香炉,祈祷开始了。灼热的阳光从上直射下来;微弱的清风拂动着不戴帽子的头上的头发和装饰着圣像的飘带;歌声在露天下响起来。一大群不戴帽子的军官、士兵和民兵围住了圣像。在神父和教会执事的后面,在一个空出的地方站着官员们。一个脖子上挂着格奥尔吉勋章的秃顶将军笔挺地站在神父背后,没有画十字(显然是德国人),耐心地等待着祈祷结束,他认为需要听完祈祷,大概是为了在心中激发俄国人民的爱国主义感情。另一个将军用威武的姿势站着,一只手不时在胸前晃动,同时朝自己周围张望着。站在一群农民中间的皮埃尔在这些官员之中认出了几个熟人;但是他没有朝他们看,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为这一群以同一姿势贪婪地望着圣母像的士兵和民兵脸上严肃的表情吸引住了。当疲惫的教会执事没精打采地和熟练地唱出“圣母,把你的奴隶从苦难中救出来吧”这句话(已是唱第二十遍了)时,神父和助祭马上接过去唱道:“上帝,你是坚不可摧的屏障,我们祈求你庇护。”——于是所有人脸上又都露出了意识到庄严时刻正在到来的表情,这种表情皮埃尔在莫扎依斯克的山坡下,在他有时在这天上午遇到的许许多多人的脸上已经见过了;这时人们更加频繁地低下头,抖动着头发,发出叹息声和十字架撞击胸脯的声音。
“我要叫他们看看军队的厉害……我就是要与他们对抗。”尼古拉不假思索地嘀咕着,他喘着粗气,心中充满着不理智的和无理性的愤恨,需要把这种愤恨发泄出来。他没有考虑该怎么做,不知不觉地迈着急速和坚定的步伐朝人群走去。他离人群愈近,阿尔帕特奇愈感觉到他的这种不明智的行动可能产生好的结果。人群中农民看着他迅速坚定的步伐和坚决阴沉的脸色,也感觉到这一点。
圣像周围的人群突然闪开了,朝皮埃尔身上挤过来。从人们急忙让开的动作可以看出,大概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正在朝圣像走过来。
“决定?什么决定?老东西!”他对他喊道。“你为什么瞧着?啊?农民们造反,你就无法对付?你就是一个叛徒。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我要剥掉所有人的皮……”他仿佛担心把自己的火气随便发泄掉,便扔下阿尔帕特奇,快步向前走。阿尔帕特奇忍着委屈,迈着轻快的步子跟着罗斯托夫,继续对他讲自己的想法。他说,农民都很顽固,现在没有军队,不宜与他们对抗,不如先派人去找军队来。
这是正在视察阵地的库图佐夫。他在回塔塔里诺瓦途中到了做祈祷的人群那里。皮埃尔根据库图佐夫特殊的、与众不同的身形,立即认出了他。
罗斯托夫停住脚步,握紧拳头,突然威严地朝阿尔帕特奇逼过去。
库图佐夫又胖又大的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常礼服,背有点驼,满头白发,没有戴帽子,浮肿的脸上一只白眼的内部在出水,一瘸一拐地和摇摇晃晃地走进人群,在神父背后站住。他用习惯的动作画了个十字,一只手触到地面鞠了一躬,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白发苍苍的头。在库图佐夫后面的是本尼格森和随从们。虽然总司令的在场引起了所有高级官员的注意,但是民兵和士兵们没有看他,继续进行祈祷。
“请问您作了什么决定?”他追上后问道。
祈祷结束后,库图佐夫走到圣像前,费力地跪下来叩头,在这之后他挣扎着笨重和虚弱的身体,几次想要站起来,却又站不起来。由于使劲,他那白发苍苍的头抖动着。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像孩子那样天真地噘起嘴唇吻了吻圣像,又一只手触到地面,深深地鞠了一躬。将军们照他的样子做了一遍;然后是军官们,在他们之后,士兵和民兵们互相挤着、踩着、推着,喘着粗气拥了上来。
阿尔帕特奇迈着轻快的步子,只差没有跑了,好容易追上了罗斯托夫。
二十二
“我要叫他们看看我的厉害,好好教训教训他们,这些强盗!”他自言自语地说。
皮埃尔被挤得摇摇晃晃,环视着自己的周围。
罗斯托夫恶狠狠地朝伊林看了一眼,没有答理他,快步向村子走去。
“彼得·基里雷奇伯爵!您怎么在这里?”一个人说。皮埃尔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样,可爱吗?不,老兄,我的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才迷人呢,她叫杜尼亚莎……”伊林说,但是他看了看罗斯托夫的脸,住口了。他看到他心目中的英雄和连长想的完全是别的事情。
他看见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依一面用手掸着被弄脏的膝盖上的泥土(看来也向圣像跪拜过),一面朝皮埃尔走过来。鲍里斯服装雅致,但又带有几分军人的英武。他像库图佐夫一样,身穿一件长长的常礼服,肩上斜挎着鞭子。
十四
这时库图佐夫已到了村里,在最近一座房子的阴影里的一条长凳上坐下,这长凳是一个哥萨克跑着搬过来的,另一个哥萨克急忙在上面铺了一块毯子。一大批衣着讲究的随从围住了总司令。
罗斯托夫皱起眉头,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了客厅。
圣像在一群人簇拥下,继续抬着朝前走了。皮埃尔在离库图佐夫大约三十步的地方停住,和鲍里斯说着话。
“我非常、非常感谢您,”她用法语对罗斯托夫说,“不过我希望那一切只是误会,谁也没有过错。”公爵小姐突然哭了起来。“请您原谅。”她说。
皮埃尔讲了他想参加战斗和观察一下阵地的意图。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白了他为什么采取这种态度,并且很珍视它。
“您就这么办吧,”鲍里斯说,“我要请您好好地看一看营地。您从本尼格森伯爵要去的地方看,就能看得最清楚。而我正好在他手下供职。我去向他报告。如果您愿意到各处看一看,那就跟我们一起走:我们马上就要上左翼去。然后回来,请您在我这里过夜,咱们凑一个牌局。您不是认识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吗?他就住在这里。”他指了指戈尔基的第三座房子。
罗斯托夫仿佛想用他恭敬的态度表明,虽然他认为与她相识是一件幸事,但是他不愿意利用她的不幸来与她接近。
“可是我想看看右翼;听说右翼兵力很强,”皮埃尔说,“我想从莫斯科河边出发,走遍整个阵地。”
“公爵小姐,我偶然来到这里,能够向您表示为您效劳的决心,真是感到说不出的荣幸。”罗斯托夫站起身来说。“请您动身吧,只要您允许我护送您,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胆敢找您的麻烦。”他像人们对皇家的妇女鞠躬一样,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一躬,朝门口走去。
“这以后能行,而现在主要的是左翼……”
她讲起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举行她父亲的葬礼后第二天发生的,这时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她转过脸去,接着又仿佛担心罗斯托夫会认为她这样说是想得到他的怜悯,便疑惧地看了他一眼。罗斯托夫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玛丽亚公爵小姐发现了这一点,又用闪闪发光的眼睛感激地看了看他,这目光能使人忘记她的不漂亮的面孔。
“是的,是的。鲍尔康斯基公爵的团队在哪里,您能给我指一指吗?”皮埃尔问。
当人们领着罗斯托夫进来时,玛丽亚公爵小姐正心慌意乱和束手无策地坐在大厅里。她不明白进来的是谁,来干什么,会对她怎么样。她看见他的俄国人的脸,根据他的步伐和开头的几句话认出他是自己这个阶层的人后,用深沉的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说起话来,由于激动,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哆哆嗦嗦。罗斯托夫立刻觉得这次见面有某种浪漫色彩。“一个无依无靠、悲恸欲绝的姑娘,孤身一人,听任起来造反的粗鲁的农民的摆布!一个多么奇怪的机遇鬼使神差地把我推到了这里!”罗斯托夫听着她的话和看着她想道。“她的面容和神情又是多么的温顺和高尚啊!”他听着她的怯生生的讲述时又想道。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的团队?我们要路过那里,我带您去见他。”
“老天爷!我的亲爹!准是上帝派你来的。”在罗斯托夫经过前厅时听见人们感激地说。
“左翼怎么啦?”皮埃尔问。
当罗斯托夫和伊林在路上奔驰时,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听阿尔帕特奇、保姆和女仆们的劝说,吩咐套车,想要动身;但是人们看见奔驰而来的骑兵后,把他们当做法国人,车夫逃散了,屋里响起了女人们的哭喊声。
“对您说实话吧,只在我们之间说,左翼天知道情况怎么样,”鲍里斯为了表示信任压低嗓门说,“本尼格森伯爵所设想的完全不是这样。他设想在那个土岗上修筑工事,完全不是这样……但是,”鲍里斯耸耸肩,“殿下不同意,要么是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要知道……”鲍里斯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这时库图佐夫的副官凯萨罗夫走到了皮埃尔跟前。“啊!派西·谢尔盖依奇,”鲍里斯带着毫不勉强的微笑招呼凯萨罗夫,“我现在正在给伯爵说明我们的阵地。殿下能如此准确地猜透敌人的意图,真令人惊讶!”
罗斯托夫下了马,把马交给传令兵,和阿尔帕特奇一起朝宅院走去,边走边问他详细情况。确实,昨天公爵小姐答应给农民们粮食,同德龙和集会的群众进行解释后,情况更糟了,德龙最后交出了钥匙,和农民们站在一起,阿尔帕特奇叫他,他也不来,早晨公爵小姐吩咐套车作动身的准备时,一大群农民聚集在粮仓旁,派人来说,他们不放公爵小姐出村,还说有命令不准出车,他们将卸掉马匹。阿尔帕特奇到了他们那里,规劝他们,但是他们回答他说,不能放公爵小姐走,有命令不准她走(说得最多的是卡尔普;德龙没有在人群里出现);还说,让公爵小姐留下来吧,他们将照旧侍候她,在一切方面服从她。
“您说的是左翼?”凯萨罗夫问。
“我向您禀告的全是实情。”阿尔帕特奇说。
“是的,是的,正是左翼。现在我们的左翼非常非常强。”
“不可能!”罗斯托夫喊道。
虽然库图佐夫把所有多余的人轰出了司令部,但是鲍里斯在库图佐夫进行人事变动后,仍能在总部留下来。他被安置在本尼格森手下。本尼格森伯爵也像鲍里斯跟随过的所有人一样,认为这位年轻的德鲁别茨科依公爵是一个异常可贵的人。
“我冒昧地向大人报告,这里粗野的农民不让公爵小姐离开庄园,扬言要卸下马匹,结果早晨已装好了车,直到现在她还走不了。”
在指挥军队方面,有非常明显的、界限清楚的两派:总司令库图佐夫派和参谋长本尼格森派。鲍里斯属于后一派,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善于在奴颜婢膝地奉承库图佐夫的同时,又使人觉得老人不行,一切都是本尼格森进行的。现在已到了战斗的决定性时刻,要么除掉库图佐夫,把权力交给本尼格森;要么即使库图佐夫取胜了,也要让人们觉得一切都是本尼格森的功劳。至少通过明天这一仗,一定会有一些人得到巨大的奖赏,一些新人得到提拔。因此,这一天鲍里斯整天处于激奋之中。
“不,这里没有什么可开心的。”罗斯托夫说,往一边走了几步。“怎么回事?”他问。
在凯萨罗夫之后,又有另外几个熟人走到皮埃尔面前,弄得他来不及回答他们向他提出的一连串打听莫斯科情况的问题,也来不及听他们对他说的话。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激动和不安的表情。但是皮埃尔觉得,其中某些人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的原因,主要在于考虑个人的得失问题,而他脑子里一直想着另一种兴奋的表情,这种表情他是在另一些人脸上看到的,它表明,这些人考虑的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共同的问题,生死存亡的问题。这时库图佐夫发现了皮埃尔和聚集在他身旁的人群。
“也许大人您看见这种样子很开心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用那只没有伸进怀里的手庄重地指着老头子们说。
“叫他来见我。”库图佐夫说。副官转达了殿下的愿望,于是皮埃尔便朝长凳走去。但是在他之前一个普通的民兵走到了库图佐夫面前。这是多洛霍夫。
“啊!……阿尔帕特奇……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好极了!看在上帝分上请原谅。好极了!啊?……”农民们高兴地朝他微笑着说。罗斯托夫朝喝醉酒的老头子们看了一眼,笑了笑。
“这家伙怎么在这里?”皮埃尔问。
“我冒昧地打扰您,大人。”他把一只手伸进怀里恭恭敬敬地说,但是看见这军官很年轻,又带有几分轻蔑的意味。“我的女主人是本月十五日逝世的陆军上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公爵的女儿,由于这些人野蛮无礼,她正处于困境之中,”他指着农民说,“请多关照……不知您是否可以往边上靠一靠,”阿尔帕特奇带着苦笑说,“不然当着他们的面不大方便……”说话时他又指了指那两个像马蝇围绕着马一样在他身边来回走动的农民。
“这个骗子手,哪里都能钻进去!”人们回答皮埃尔说。“他本来降了职。现在他要往上蹿了。呈交了一些方案,夜里摸进了敌人的散兵线……不过是个好汉!……”
“快活的……聚……聚会!”喝醉酒的农民幸福地微笑着,看着正在与女仆谈话的伊林接着唱道。跟在杜尼亚莎后面的阿尔帕特奇老远就摘下了帽子,走到了罗斯托夫面前。
皮埃尔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在库图佐夫面前鞠了一躬。
“这是罗斯托夫伯爵,骑兵连长,而我是您忠实的奴仆。”
“我认为,如果我向殿下报告的话,您可能会把我轰走,或者您会说您已知道我要报告的事,不过这对于我也并无坏处……”多洛霍夫说。
“公爵小姐叫我打听一下,你们是哪个团的,姓什么。”
“是这样,是这样。”
“我的美人儿,你需要什么?”伊林笑着说。
“如果我做得对,我就会给祖国带来好处,我准备为祖国而死。”
“是我们大家的!”拉夫鲁什卡朝伊林眨眨眼说。
“是这样……是这样……”
“穿粉红色衣服的归我,说定了,谁也不准抢!”伊林看见杜尼亚莎正果断地朝他走过来,说。
“如果殿下需要一个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人,那么请您想起我……也许我对殿下有点用处。”
这时从地主宅院门前的路上出现了两个女人和一个戴白帽子的男人,他们正朝军官们走来。
“是这样……是这样……”库图佐夫重复说,眯起他的那只带着笑意的独眼看着皮埃尔。
“老头子们聚在一起商谈村里的事。”那个农民一面回答,一面走开了。
这时鲍里斯以其善于奉迎的灵活姿态,趁机和皮埃尔一起去接近上司,仿佛在继续进行已开始的谈话似的,用最自然的语气声音不高地对皮埃尔说:
“很多,很多。”罗斯托夫回答。“你们聚集在这里干什么?”他加了一句。“是在过节吧?”
“民兵们全都穿上了干净的白衬衣,准备慷慨赴难。多么英勇啊,伯爵!”
“这里有你们的很多部队吗?”另一个矮个儿的农民朝他们走过来,问道。
鲍里斯对皮埃尔说这话,显然是为了让殿下听见。他知道库图佐夫一定会注意这些话,果然,殿下作出了反应。
“这么说来,是俄国人吧?”农民反问道。
“你在讲民兵的什么事?”他问鲍里斯。
“法国人,”伊林笑着回答道,“瞧,这就是拿破仑本人。”他又指着拉夫鲁什卡说。
“殿下,他们穿上了白衬衣,准备明天决一死战。”
“您是什么部队的?”他问。
“啊!英勇卓绝、无可比拟的人民!”库图佐夫说,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无可比拟的人民!”他叹着气又重复了一遍。
一个农民从人群中出来,走到罗斯托夫跟前。
“您想闻闻火药味吗?”他问皮埃尔。“是的,这味儿很好闻。我荣幸地是您的夫人的崇拜者,她的身体好吗?我的住处可供您使用。”库图佐夫像一般老人常有的那样,开始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仿佛忘记了要说什么和做什么似的。
“多么……快……快……活的……聚……聚”这两个农民带着幸福的微笑唱着。
后来他显然想起要寻找的东西,便把自己副官的哥哥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凯萨罗夫叫到身边。
“全都一个模样……”伊林说。
“马林的诗怎么说来着,那诗是怎么说的?你说说他写格拉科夫的那几句:‘而如果你到学校任教……’”库图佐夫说,显然他就要笑出来了。凯萨罗夫背了这几句诗……库图佐夫微笑着,随着诗句的节拍点着头。
“好样的!”罗斯托夫笑着说。“怎么,干草有吗?”
当皮埃尔离开库图佐夫到了一边时,多洛霍夫朝他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有的农民摘下了帽子,有的农民没有摘帽,看着骑马过来的人。两个身材很高的老农民,满脸皱纹,胡子稀稀拉拉,从小酒馆里出来,面带微笑,摇摇晃晃地唱着不合调的歌,走到了两个军官面前。
“很高兴在这里碰见您,伯爵。”他不管旁边有人大声对皮埃尔说,而且语气特别坚决和庄重。“天知道,明天我们当中谁能活下来。现在我很高兴有机会对您说,我对我们之间发生的误会感到十分遗憾,希望您对我不存嫌隙。请您原谅我。”
他们慢步到了粮仓前面,那里站着一大群农民。
皮埃尔面带微笑看着多洛霍夫,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多洛霍夫眼睛里含着泪水拥抱和亲吻了皮埃尔。
“我骑的法国马,大人,”拉夫鲁什卡在后面说,他把他骑的那匹拉车的驽马称为法国马,“本来能跑到前头去,不过我不想让别人丢脸。”
鲍里斯对他的上司说了几句话,于是本尼格森伯爵朝皮埃尔转过身来,请他和自己一起到防线上去走走。
“是的,一直领先,在草地上领先,这里也领先。”罗斯托夫一面回答,一面抚摸着已冒汗的顿河马。
“这会使您感到有兴趣的。”他说。
“你领先了。”满面通红的伊林说。
“是的,很有意思。”皮埃尔回答道。
罗斯托夫和伊林到鲍古恰罗沃前面有慢坡的高地后最后一次纵马赛跑,罗斯托夫赶到了伊林的前面,第一个进了鲍古恰罗沃村。
半个小时后,库图佐夫到塔塔里诺瓦去了,而本尼格森带着随从,其中包括皮埃尔,前去巡视防线。
罗斯托夫不知道而且没有想到,他去的那个村庄就是曾和他的妹妹订过婚的鲍尔康斯基的庄园。
二十三
罗斯托夫和伊林的心情都十分愉快。他们希望在鲍古恰罗沃这个公爵的庄园里找到大批家奴和漂亮的姑娘,一路上时而询问拉夫鲁什卡关于拿破仑的情况,听了他的讲述高兴地笑着,时而你追我赶,试着伊林的马。
本尼格森从戈尔基沿着大路往下走,到了一座桥边,土岗上的军官曾把这座桥指给皮埃尔看,说这是阵地的中央,桥边堆放着一堆堆刚割下来的散发着香味的干草。他们过了桥到了波罗金诺,从那里向左拐,经过大批军队和大炮,到了一个高高的土岗前,土岗上民兵正在挖土。这是一个多面堡,当时还没有名称,后来被称为拉耶夫斯基多面堡,或者叫做土岗炮垒。
最近三天鲍古恰罗沃处于敌我两支军队之间,俄军的后卫部队和法军的前哨部队都很容易到这里来,因此罗斯托夫作为一个细心的骑兵连长,想赶在法国人之前把可在鲍古恰罗沃征集到的粮草弄到手。
皮埃尔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多面堡。他不知道,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将会比波罗金诺战场的所有地方更值得纪念。接着他们经过一个峡谷前往谢苗诺夫斯科耶,在那里士兵们正在拆走农舍和干燥房的最后一批木料。然后他们下山和上山,经过一片好像被冰雹砸坏的黑麦地,沿着炮兵在坑洼不平的耕地上踩出的路前往也还在构筑的尖顶堡。
八月十七日,罗斯托夫和伊林在刚被法国人放回来的拉夫鲁什卡和一名传令兵陪同下,从离鲍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驻地扬科沃出来遛遛——试试伊林新买的马和打听村里有没有干草。
本尼格森在尖顶堡停住,开始观看前面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昨天还是我们的),可以看到那上面有几个骑马的人。军官们说,拿破仑或者缪拉在那里。于是大家聚精会神地看这一小群骑马的人。皮埃尔也朝那里看,竭力想猜出在这些隐约可见的人当中哪一个是拿破仑。最后这些骑马的人下了土岗,消失不见了。
十三
本尼格森见一个将军走到他跟前,便开始向他说明我军的整个部署。皮埃尔听着本尼格森的话,使尽全力想要听明白面临的战役的实质,但是懊丧地感觉到,要做到这点他的智力不够用。他什么也没有听明白。本尼格森停住了,看见皮埃尔正在倾听的样子,突然对他说:
“杜尼亚莎!”她轻轻喊了一声。“杜尼亚莎!”接着她狂叫起来,冲出了寂静,朝着女仆住的房间跑去,这时保姆和几个女仆正朝着她迎面跑来。
“我想,您不感兴趣吧?”
“他在这样叫我时想的是什么?他现在又想什么?”她脑子突然出现这个问题,作为对它的回答她看见他在自己眼前,脸上带着他躺在棺材里用白头巾裹住脑袋时的那种表情。于是那时当她嘴唇接触他的面颊、觉得这不仅不是他,而且是某种神秘的和令人反感的东西时产生的恐惧,现在又充满她的心。她想要想点别的事,想要祈祷,但是什么也做不成。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月光和阴影,每时每刻都料想会看到他死人的脸,觉得屋里屋外的一片寂静把她紧紧包围住了。
“不,正好相反,非常有意思。”皮埃尔再次不那么实在地说。
“好闺女。”她又重复了一次。
他们离开尖顶堡再向左,沿着稠密低矮的桦树林中的道路前进。在这个树林的中央,一只褐色白腿的兔子跳到他们面前的路上,被一大群马的马蹄声吓得惊慌失措,在他们前面的路上跳了很长时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和一阵哄笑,一直等到几个人朝它吆喝后,才跑到一边,消失在密林里。他们在树林里大约走了两俄里,到了一个林间空地,那里驻扎着奉命守卫左翼的图奇科夫指挥的军团的部队。
“他在当时就想对我说那些他在去世的那一天对我说的话,”她想,“他一直就想对我说这些话。”接着她想起了在童山时他中风前的那一天夜里的全部细节,当时玛丽亚公爵小姐预感到要出事,违背他的意志留下来陪他。她没有睡觉,夜里蹑手蹑脚地到了楼下,到了这天晚上父亲过夜的花房的门口,谛听着他的声音。他正在疲惫不堪地和吉洪说着什么。看来他想要说说话。“为什么他不叫我?为什么他不允许我代替吉洪待在这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当时和现在这样想。“要知道现在他永远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他的全部心里话了。他本来可以说出他想要说的话,而听他说话和明白他的意思的本应是我而不是吉洪,现在对我和对他来说这个时刻一去不复返了。当时我为什么不进屋去呢?”她想。“也许他当时就会对我说他在去世的那一天说的话。当时他在和吉洪谈话时也曾两次问到我。他想要见我,而我正站在这里,站在门外。他和吉洪说话,而吉洪并不理解他,他一定感到伤心和难受。记得当时他和吉洪谈起了丽莎,好像谈活着的人一样——他忘记了她已经死了,这时吉洪提醒他说她已不在了,他喊叫起来,说他‘傻瓜’。他很难受。我在门外听到他哼哧哼哧地躺到床上,大声喊道:‘我的上帝!’当时我为什么不进去呢?他会对我怎么样呢?我又能丢了什么呢?也许他当时会得到安慰,对我说这句话。”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大声地说出他在去世的那一天对她说的那个亲切的字眼:“好—闺—女!”她重复着这个字眼放声大哭起来,泪下如雨,心里反倒感到轻松了一些。她现在仿佛看到他的脸就在自己面前。这不是她自从记事以来就熟悉的那张脸,也不是常常从远处看到的那张脸;而是一张胆怯的和虚弱的脸,那张她在最后一天弯下身去凑近他的嘴以便听清他说的话,第一次从近处看清了所有皱纹和细微特点的脸。
在这里,在左翼的边上,本尼格森热烈地说了很多话,发布了皮埃尔觉得在军事上很重要的命令。在图奇科夫的部队的前方有一个高地。这个高地没有部队驻扎。本尼格森大声地批评了这个错误,说不去占领这个控制着这个地区的高地而让部队处在它下面,简直是发疯。几位将军也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尤其是有一个将军带着军人的暴躁说,这是让他们在这里坐以待毙。本尼格森以自己的名义下令把部队调到高地去。
有时她历历在目地回想起他中风的时刻,当时人们从童山的花园里架着他出来,他抖动着无力的舌头嘟囔着什么,牵动着白眉毛,不安地和胆怯地望着她。
在左翼的这种安排使皮埃尔更加怀疑自己理解军事的能力了。他在听本尼格森和将军们批评把部队部署在山下时,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和赞同他们的意见;但是正因为这样,他不能理解那个把部队部署在山下的人怎么会犯这样明显的严重错误。
最近发生的事——父亲的病和他的最后时刻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出现在她眼前。她现在既悲伤又高兴地回想着这些场面,她要驱赶的只是父亲临终时的可怕的景象,她觉得甚至在这宁静和神秘的深夜里,她也没有勇气去回想它。这些情景连同所有细节是那么清楚地出现在她眼前,使她时而觉得这是现实,时而觉得这是往事,时而又觉得这是未来的事。
皮埃尔不知道,这些部队这样部署并不像本尼格森认为的那样为了保卫阵地,而是为了隐蔽起来进行伏击,也就是说,是为了出其不意突然打击逼近的敌人。本尼格森不知道这一点,没有报告总司令就自作主张,把部队往前调动了。
这天夜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自己屋里敞开的窗前坐了很久,倾听着从村里传来的农民的说话声,但是她没有去想他们。她觉得,不管她怎样想他们,仍不能理解他们。她总是想着一件事——想自己遭受的不幸,现在因操心眼前的事暂时没有想它,对她来说它似乎已成为过去了。她现在已经能够回忆,能够哭泣和祈祷了。日落后风停了。夜晚宁静而凉爽。到十一点多,说话声逐渐沉寂下来,鸡叫头遍,一轮满月从菩提树后面出来,地面升起一层清新的带着露水的白雾,村子里和宅院里一片寂静。
二十四
十二
安德烈公爵在八月二十五日的这个晴朗的傍晚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脑袋,半躺在克尼亚兹科沃村的一个破棚子里,这地点在他的团队驻地的边上。他从破墙的裂口望着一排沿着围墙生长的有三十年树龄和下面的枝条被砍掉的桦树,望着田野上一垛垛散乱的燕麦和冒出烟火的灌木丛——士兵的行军灶在那里。
玛丽亚公爵小姐低下头,从人群里出来,往家里走。她再一次吩咐德龙,要他明天准备好马匹,说完回到自己的房间,剩下独自一人时,各种思绪涌上了心头。
不管安德烈公爵现在觉得他的生活如何艰难,如何不为人所理解和如何痛苦,他仍然像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那样,处于激动和兴奋之中。
“你瞧,她可真会说话,叫你跟着她去当农奴!扔下家去受奴役。可不是吗!说什么我给你们粮食!”人群里有人这样说。
明天进行会战的命令已经下达,他已经接到了。但是最简单的和最清楚的、因而也是最可怕的念头使他不得安宁。他知道,明天的会战必将是他参加过的所有战斗中最可怕的战斗,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清楚地、几乎确信不疑地、简单而可怕地想到了死亡的可能性,他没有把它与平常的生活联系起来,没有考虑它对别人会有什么影响,只想到他自己怎么样,他内心有什么活动。站在这个想法的高度,觉得过去折磨他的和使他感兴趣的一切突然被一道冷冷的白光所照亮,没有阴影,没有远景,也没有分明的轮廓。他觉得整个生活如同幻灯,他曾长时间地在人工照明下透过玻璃往那里面看。现在他突然在白昼明亮的光线下,不透过玻璃看见了画得很粗糙的图片。“是的,是的,这就是那些使我激动、赞赏和苦恼的虚幻的形象。”他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一面在白昼冷冷的白光——想到自己可能死去的清楚想法的白光——的照耀下看着这些图片,在自己的脑子里逐一回想着自己人生的幻灯的主要画面。“这些画得很粗糙的图形,过去曾被看做是美丽的和神秘的。荣誉、公众的幸福、对女人的爱、祖国本身——我曾觉得这些图片是多么壮丽,充满多么深刻的思想啊!而这一切在我觉得快要来临的早晨的冷冷的白光下,显得多么简单、苍白和粗糙。”他生活中的三大不幸特别引起他的注意。这就是他对一个女人的爱、他的父亲的逝世和占领了半个俄国的法国人的入侵。“爱情!……我曾觉得这个小姑娘充满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我曾是多么爱她啊!我有过关于爱情和与她共享幸福的充满诗意的计划。啊,我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他恼怒地大声说。“当然!我居然相信某种理想的爱情,认为它在我不在国内的整个一年里会使她保持对我的忠诚!而她像寓言中娇弱的鸽子一样,必然要在同我离别后变得憔悴。而这一切实际上很简单……这一切极其简单,令人厌恶!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想捕捉住什么人的目光,但是没有一个人朝她看;显然,大家的目光都在回避她。她觉得奇怪而又尴尬。
“父亲也曾在童山大兴土木,认为这是他的地方,他的土地,他的空气,他的农民;而拿破仑来了,根本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像踢碎木片一样,把他从路上踢开了,于是童山和他的整个生活便崩溃了。而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这是上天给予的考验。既然他已经不在了,也不会变活了,为什么还要考验?他永远不会复活了!他死了!那么这是要考验谁呢?祖国,莫斯科要毁灭了!而明天我将被打死——甚至不是被法国人打死,而是被自己人打死,就像昨天一个士兵在我耳边放了一枪一样,法国人来了,将会抓住我的双腿和脑袋,把我扔进大坑里,免得我在他们鼻子底下腐烂发臭,然后会形成一种新的生活环境,别人将会习惯于它,而我就会不知道了,因为我不在了。”
“我们不同意,就让他们抢好了!我们不要你的粮食,我们不同意!”
他看了看那排树叶又黄又绿,一动不动,树皮呈白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桦树。“死亡,明天我会被打死,没有我这个人了……这一切都将继续存在,而我却不存在了。”他生动地想象着他不存在后的生活的情况。这些半明半暗的桦树,这一团团的白云,这些篝火的烟雾——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变成某种可怕的和吓人的东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立即起来,出了棚子,开始来回走动。
但是她的声音被人群的喧哗声压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从棚子外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你们大概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公爵小姐带着苦笑说,“你们为什么不愿意走?我答应给你们安排好吃和住。在这里敌人会把你们抢光的……”
“谁在那里?”安德烈公爵喊道。
“怎么,叫我们把一切都扔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们不会同意。我们同情你,可是我们不同意。你自己一个人走吧……”人群里四处发出了这样的叫喊声。所有人的脸上又出现了同一种表情,现在它所表示的已肯定不是好奇和感激,而是恼怒和决心。
曾是多洛霍夫的连长、现因缺少军官担任了营长的红鼻子大尉季莫欣胆怯地进了棚子。一个副官和团里的军需官跟着他进来。
“有什么好同意的,我们不需要粮食。”
安德烈公爵急忙起来,听了军官们的报告,给他们作了一些指示,便想放他们走,这时从棚子外又传来了熟悉的低语声。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呀?”她对一个拄着拐杖站在她面前的老人说。“如果你认为还需要什么,你就说吧。我一定做到。”她捕捉住了他的目光说。但是老人好像对此很生气,完全低下了头,说:
“见鬼!”那个被什么绊了一下的人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见大家沉默不语感到很难堪;她力图捕捉住某个人的目光。
安德烈公爵从棚子里朝外看了一眼,看见了正在朝他走过来的皮埃尔,地上的一根木杆把皮埃尔绊了一下,差点把他绊倒了。安德烈公爵一般不大乐意见到自己圈子里的人,尤其是皮埃尔,因为他会使他想起上次到莫斯科时所经历的痛苦时刻。
“你们为什么不想要?”她又问。没有任何人回答。
“啊,原来是你!”他说。“怎么来到了这里?我可没有想到。”
没有一个人回答,玛丽亚公爵小姐扫视着人群,注意到所有与她目光相遇的人都马上垂下了眼睛。
他在说这话时,眼睛和整个脸上的表情不止是冷淡,甚至有敌意,皮埃尔立刻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在朝棚子走来时情绪很高,可是看见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便感到困窘和不自在起来。
“为什么呢?”公爵小姐问。
“我来……就是……您知道……我来……我觉得有意思。”皮埃尔说,这一天他已毫无意义地重复过多次“有意思”这个词。“我想看看仗怎么打。”
“对您的恩惠我们很感激,不过我们不能要老爷的粮食。”后面的一个人说。
“好的,好的,共济会的师兄弟们对战争有什么高见呀?怎么防止它呀?”安德烈公爵用讽刺的语气说。“请说说莫斯科怎么样?我家里的人怎么样?他们最后到莫斯科没有?”他严肃地问道。
所有人的眼睛都带着同样的表情看着她,而她没有能弄明白这表情表示什么。不知这是好奇、忠诚、感激还是恐惧和不信任,但是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到了。朱丽·德鲁别茨卡娅告诉我的。我去找他们,没有碰上。他们到莫斯科郊区去了。”
“我们的不幸是共同的,我们将要平均分担。凡是属于我的一切,也都是你们的。”她看看站在她面前的人的脸说。
二十五
她又停住了。谁也没有打破她的沉默。
军官们想要告辞,但是安德烈公爵仿佛不愿意和自己的朋友单独在一起,请他们再坐一会儿,喝点茶。拿来了凳子,端来了茶。军官们不无惊奇地望着皮埃尔肥胖硕大的身体,听着他讲莫斯科的情况和他刚才到过的我军阵地的位置。安德烈公爵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很不愉快,因此皮埃尔主要是对温厚的营长季莫欣讲,而不是对他讲。
“我不是代表自己这样做的,”公爵小姐接着说,“我这样做代表我已故的父亲和你们的好主人,代表我的哥哥和他的儿子。”
“这么说你了解了部队的整个部署?”安德烈公爵打断他说。
“你们来了,我很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开口说道,她没有抬起眼睛,觉得她的心跳得很快、很猛烈。“德龙努什卡对我说,战争使你们破了产。这是我们共同的不幸,我要不惜一切帮助你们。我自己就要走了,因为这里已经很危险,敌人已经很近了……因为……我把一切都给你们,我的朋友们,请你们把所有东西都拿走,拿走全部粮食,这样你们就不会缺什么了。而如果有人对你们说,我给你们粮食是为了让你们留在这里,那么这不是实话。恰恰相反,我请求你们带着全部财产到我们莫斯科近郊去,到那里后,我负责并向你们保证,你们的生活不会发生困难。会给你们房子住和粮食吃。”公爵小姐停住了。人群中只发出一片叹息声。
“您这是什么意思?”皮埃尔说。“我不是军人,我不能说完全了解,但是毕竟知道了总的部署。”
人群聚集拢来,骚动起来,人们很快摘下了帽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睛,双腿被衣裙绊着,走到了他们紧跟前。那么多的老人和年轻人用不同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么多不同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使得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看清一张脸,她觉得需要一下子就跟所有的人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她意识到自己是父亲和哥哥的代表,又是这种意识给她增添了力量,于是她大胆地开始讲话。
“那么你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安德烈公爵说。
“他们大概以为我给他们粮食是为了让他们留在原地不动,而我自己一走了之,把他们扔下,听任法国人摆布。”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将答应在莫斯科近郊给他们发月粮,提供住处;我相信,安德烈处在我的位置上将会做得更多。”她在暮色中朝聚集在粮仓附近牧场上的人群走过去时想道。
“您说什么!”皮埃尔困惑地说,透过眼镜看着安德烈公爵。“您对任命库图佐夫有什么看法?”他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顾杜尼亚莎和保姆的劝说,到了台阶上。德龙、杜尼亚莎、保姆和米哈依尔·伊万内奇跟在她后面。
“我对这个任命非常高兴,我知道的就这些。”安德烈公爵回答道。
“不,不,我要去见他们。”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那么您说说,您对巴克莱·德·托利的意见如何?在莫斯科人们谈论他,天知道说了些什么。您对他有什么看法?”
“只要您下命令,他们就会走的。”他说。
“你去问他们。”安德烈公爵指着军官们说。
德龙没有回答,叹了一口气。
皮埃尔带着宽厚的询问的微笑朝季莫欣看了一眼,大家也不由自主地带着同样的微笑朝他转过身来。
“我根本没有叫他们来,”公爵小姐说,“你大概把我的话传达错了。我只叫你分给他们粮食。”
“自从殿下就任以来,大人,人们看见了光明。”季莫欣不断胆怯地看看自己的团长,说。
德龙进来了,他证实了杜尼亚莎的话:农民们是奉公爵小姐之命来的。
“为什么这样?”皮埃尔问。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根本没有命令他们离开……”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把德龙努什卡叫进来。”
“禀告大人,就拿木柴和饲料来说吧。我们从斯维亚齐内撤退时,不敢动一根树枝,动一捆干草或别的什么。要知道我们走后,就会落到他手里,不是这样吗,大人?”他问安德烈公爵,“而你就不能动。我们团里有两个军官因这样的事被送交法庭审判。可是殿下一上任,这事就变得简单了。人们看见了光明……”
“我真的知道,看在上帝分上,您就听我的吧。您可以去问保姆。听说,他们不同意遵照您的命令离开这里。”
“那么他为什么要禁止呢?”
“什么骗局?”公爵小姐惊奇地问。
季莫欣不好意思地朝周围看看,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皮埃尔向安德烈公爵提了同样的问题。
“看在上帝分上,公爵小姐,您下令把他们轰走,不要上他们那里去。这是个骗局,”杜尼亚莎说,“等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回来,咱们就走……请您……”
“为了使我们留给敌人的地区不遭到破坏。”安德烈公爵恶狠狠地嘲笑说。“这一点理由很充分:不能抢劫这个地区,不能使部队养成趁火打劫的习惯。在斯摩棱斯克他也作了正确的判断,认为法国人可能包抄我们,他们兵力比我们强。但是他不能理解这样一点,”安德烈公爵突然尖声喊叫起来,“但是他不能理解,我们在那里是第一次为俄罗斯的土地而战斗,部队有着我从未见过的高昂的士气,我们连续两天击退敌人,这胜利使我们的力量增加了十倍。他下令撤退,这样一来所有的努力和损失都白费了。他没有想要背叛,他竭力想把一切做得尽可能地好,他对一切都进行了深思熟虑,但是正因为这样,他是不中用的。他现在之所以不中用,正是因为他像任何一个德国人一样,把一切考虑得很周到和很细致。怎么对你说好呢……譬如说,你父亲有一个德国仆人,他是一个出色的仆人,能比你更好地满足你父亲的所有需要,那就让他侍候吧;但是当你父亲重病在身,命在旦夕时,你就会撵走仆人,自己笨手笨脚地照顾父亲,你能比一个有经验的外人更好地安慰他。巴克莱就是这样。当俄国健康时,外人能为她服务,能成为出色的大臣;而当她病危时,就需要自己人,需要亲人。而你们俱乐部里有人异想天开,居然说他是叛徒!诬蔑他是叛徒,将来只会因自己的错误说法感到羞愧,突然又把他从叛徒捧为英雄或天才,这就更加错误了。他是一个正直的和非常认真的德国人……”
“我根本没有叫他们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只对德龙努什卡说过要给他们发放粮食。”
“然而有人说,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统帅。”皮埃尔说。
在这之后过了一个小时,杜尼亚莎前来向公爵小姐报告,说德龙来了,所有农民根据公爵小姐的命令集合在粮仓附近,想要和女主人进行商谈。
“我不明白有经验的统帅是什么意思。”安德烈公爵讥讽地说。
十一
“有经验的统帅是这样的人,”皮埃尔说,“他能预见到一切偶然的情况……猜得出敌人的意图。”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明白他想要她做什么,为什么请求撤他的职。她回答他说,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忠诚,她准备为他和为农民尽自己的一切力量。
“这是不可能的。”安德烈公爵说,仿佛这是早已解决的问题。
“你把我撤了吧,好小姐,看在上帝分上,吩咐别人把钥匙从我这里拿走。”他说。“我当了二十三年村长,没有做过坏事;看在上帝分上,把我撤了吧。”
皮埃尔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德龙在公爵小姐这样说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不过,”他说,“有人说,打仗如同下棋。”
“你把这粮食发放给他们,如果数量还够的话。全部发放下去。我代表哥哥命令你,你就对他们说:这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为了他们,我们什么也不吝惜。你就这样说。”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只是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区别,在下棋时,在走每一步棋之前你可以要想多久就想多久,那里没有时间条件的限制;还有这样的区别,下棋时马永远比卒子要强,两个卒子永远比一个强,而在打仗时,一个营有时比一个师要强,而有时则不如一个连。军队的相对力量是谁也无法了解的。请相信我的话,”他说,“如果事情取决于司令部的安排的话,我就留在那里去进行各种安排了,可是我没有那样做,来到团里,和这些先生共事,我认为明天的战斗确实将取决于我们,而不是取决于他们……胜负从来不取决于、并将永远不取决于阵地和武器装备,甚至不取决于人数;尤其是不取决于阵地。”
德龙什么也没有回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取决于什么呢?”
“把它发放给农民,他们需要多少给多少,我代表哥哥允许你这样做。”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取决于一种感情,我的和他的,”他指了指季莫欣,“还有每个士兵的。”
“老爷的存粮原封未动,”德龙自豪地说,“我们的公爵没有吩咐把它卖掉。”
安德烈公爵朝季莫欣看了一眼,这时季莫欣正惊恐地和困惑地望着自己的团长。安德烈公爵一反矜持和沉默寡言的常态,现在显得很激动。他显然忍不住要把自己突然出现的想法全说出来。
“我们这里不是有哥哥的存粮吗?”她问。
“赢得战役胜利的,是下定决心要赢得它的人。为什么我们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打败了?我们的伤亡几乎与法国人相等,但是我们很早就对自己说我们打败了——于是真的打败了。而我们这样说是因为我们没有必要在那里打仗:希望快点离开战场。‘打败了——就跑!’——我们也就那样跑了。如果那时在傍晚前我们没有说这话,天知道会怎么样。而明天我们不会这样说。你说我们的阵地左翼太弱,右翼拉得太长,”他接着说,“这都是废话,没有这么回事。那么明天我们面临的是什么呢?面临的是上千万各种不同的偶然的事情,这些偶然的事情将由是他们还是我们逃跑或将要逃跑、是这个人还是那个人将要被打死这一点在转瞬之间决定;而现在发生的事全是儿戏。问题在于,和你一起视察阵地的人不仅不能推动整个事变的进程,而是妨碍它。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微小的利益。”
“你为什么不说,德龙努什卡?难道不能帮他们一把吗?我将尽力而为……”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在现在,在她心里充满这样的悲痛的时刻,还可能有富人和穷人之分,富人还可能不帮助穷人,不禁感到很奇怪。她模糊地知道和听说过,地主家都有储备粮,常把它发放给农民。她还知道,无论是哥哥还是父亲,看见农民有困难都不会不帮助的;她想要使用这批粮食,只担心在把它发放给农民的事情上说错话。现在她为自己有了过问这件事的借口而高兴,觉得为此而暂时忘记自己的悲伤问心无愧。她开始详细询问农民的需要以及鲍古恰罗沃存粮的情况。
“在这样的时刻还那样?”皮埃尔责备说。
“他们快要饿死了,”德龙说,“还谈得上什么出车……”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安德烈公爵重复他的话说,“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可以暗算敌手和多得一枚十字勋章和绶带的机会。我认为明天将发生这样的事:十万俄国军队和十万法国军队相逢展开激战,毫无疑问,这二十万人交锋时谁拼得凶,谁不惜牺牲,谁就会取胜。你如果愿意听,那么我可以对你说,不管那里怎么样,不管上面把事情搅得怎么乱,我们明天能赢得战役的胜利。明天,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能取胜!”
“农民们都遭到了抢劫?他们没有粮食?”她问。
“公爵大人,您说得对,说得很对,”季莫欣说,“现在谁还爱惜自己!我的营里的士兵,不知您信不信,开始不喝酒了,他们说,这不是喝酒的时候。”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玛丽亚公爵小姐注意地听着他说的话。
军官们站起身来。安德烈公爵和他们一起出了棚子,给副官作最后的指示。军官们走后,皮埃尔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刚要开始说话,在离棚子不远的路上响起了三匹马的马蹄声,安德烈公爵朝那个方向一看,认出了沃尔佐根和克劳塞维茨,他们后面跟着一个哥萨克。他们在很近的地方路过,继续说着话,皮埃尔和安德烈不由自主地听见了以下的话:
“全是报应,”德龙说,“有的马被军队征用了,有的饿死了,谁叫我们碰到今年这样的年头。不要说喂马,人不饿死就算不错了!有的人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什么也没有,全都给抢光了。”
“战争应当移到空旷的地方进行。这个观点我不能完全赞同。”一个人说。
“为什么没有?”公爵小姐问。
“是的,目的在于削弱敌人,不应该计较个人的损失。”
“没有马,”他说,“我也对雅科夫·阿尔帕特奇说了。”
“是的。”第一个人赞同说。
“有人对我说,会碰到敌人,很危险。亲爱的,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明白,身边什么人也没有。今天夜里或明天清晨,我一定要走。”德龙没有说话。他皱着眉头看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一眼。
“什么移到空旷的地方。”在他们过去后安德烈公爵恶狠狠地重复了一句。“我的在童山的父亲、儿子和妹妹留在空旷的地方。这对他来说无所谓。我对你说过,这些德国先生们明天不会赢得胜利,而只是尽其所能地把事情弄坏,因为在他们的德国脑瓜里只有不值分文的议论,在心里就是没有明天所需要的东西——没有季莫欣心里有的东西。他们把整个欧洲都奉送给了他,又来教训我们——真是一些好老师!”他又尖叫起来。
“你为什么不走,公爵小姐,可以走。”德龙说。
“那么您认为明天能打赢这一仗?”皮埃尔问。
“德龙努什卡,阿尔帕特奇不知上哪里去了,我无人可以商量。有人说我不能走,这说得对吗?”
“是的,是的。”安德烈公爵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有权的话,我将做一件事,”他又开口说,“我将不收俘虏。什么是收俘虏?这是骑士精神。法国人毁了我的家园,现在又要去毁坏莫斯科,每时每刻都在侮辱我。他们是我的敌人,根据我的看法,他们全是罪犯。季莫欣和全军将士也都这样认为。应当处死他们。如果他们是我的敌人,那么不管他们在蒂尔西特说得多么好听,不可能是朋友。”
“祸福难测啊。”德龙叹着气说。他们一时都没有说话。
“是的,是的,”皮埃尔目光炯炯地看着安德烈公爵说,“我完全、完全同意您的看法!”
“德龙努什卡,”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无疑把他看做自己的朋友,记得他每年到维亚济马赶集回来每一次都给她带来一种特殊的蜜糖饼干并满脸堆笑交给她,“德龙努什卡,现在,在我们遭到不幸后……”她刚开了个头就停住了,没有力气再往下说。
皮埃尔觉得,那个自从下了莫扎依斯克山坡之时起整天都使他感到不安的问题,现在已经非常清楚,并且完全解决了。他现在明白了这场战争以及面临的会战的全部意义和重要性。他对今天看到的一切,对他在人们脸上匆匆地瞥见的深沉而严肃的表情都有了新的理解。他明白了他在所有人身上见到的这种物理学中所说的潜在的(latente)热——爱国主义的潜热,这种潜热向他说明为什么所有这些人平静地、仿佛根本不加考虑地准备牺牲自己。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房间来回走了一趟,在他对面停住脚步。
“不收俘虏,”安德烈公爵接着说,“这一点将改变整个战争,使它变得不那么残酷。不然我们就把战争当儿戏——这就很糟,我们装得宽宏大量,如此等等。这种宽容和同情,如同看见宰杀牛犊就要头晕恶心的太太小姐的宽容和同情一样;她们仁慈得见不得血,但是却津津有味地吃着加调味汁的小牛肉。有人对我们讲战争的法规,讲骑士精神,讲派军使进行谈判的问题以及怜悯不幸者等等。这全是废话。我在一八○五年见过骑士精神,见过派军使谈判:他们欺骗我们,我们也欺骗他们。抢劫人家的住宅,使用伪币,更坏的是——杀死我的孩子和我的父亲,却又讲战争的法规和对敌人的宽容。应当不收俘虏,而去杀人,去拼个你死我活!谁都是像我一样经历了这样的痛苦后才这样想的……”
最后村长德龙进了房间,他朝公爵小姐深深一鞠躬,在门框旁站住了。
安德烈公爵本来认为,莫斯科会不会像斯摩棱斯克那样被占领对他来说无所谓,突然他的喉咙痉挛起来,便停住不说了。他默默地来回走了几次,但是他的眼睛像发热病似的闪闪发亮,他又开始说话时,嘴唇抖动着。
她激动得满脸通红,在房间里走着,时而叫阿尔帕特奇来见她,时而叫米哈依尔·伊万诺维奇来,时而叫吉洪来,时而又要德龙来见她。杜尼亚莎、保姆和所有女仆说不出布里安娜小姐的话有多少道理。阿尔帕特奇不在家:他去找警察当局了。建筑师米哈依尔·伊万内奇应召睡眼惺忪地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那里,对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十五年来他在回老公爵的话时从不表示自己的意见,只带着微笑表示同意,这已成为习惯,现在他也带着这样的微笑回答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问题,因此从他的回答中也得不出任何明确的看法。被叫来的老仆吉洪面孔干瘪消瘦,上面带着难以消除的痛苦的印记,无论玛丽亚公爵小姐问他什么,他只回答“是,是”,两眼望着她,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哭。
“如果战场上没有这种表示宽容的做法,那么我们只有在像现在这样值得决一死战时才去慷慨赴死。那时将不会因帕维尔·伊万内奇得罪了米哈依尔·伊万内奇而打仗了。如果战争像现在这样,那才是真正的战争。那时部队的紧张程度不会像现在这样。那时拿破仑率领的所有这些威斯特法利亚人和黑森人就不会跟着他入侵俄国了,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奥地利和普鲁士去打仗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可恶的事,应当明白这一点,不要玩弄战争。应当严肃认真地对待这可怕的必然性。问题在于抛弃谎言,战争就是战争,不是儿戏。不然战争就会成为无所事事和轻浮冒失的人所喜爱的娱乐……军人阶层是最受人尊敬的阶层。而战争是什么,为了取得军事上的胜利需要什么,军人有什么样的风尚呢?战争的目的是杀人,战争的工具是侦察、叛变、策反、破坏居民的家园、抢劫或盗窃居民的财物以补充部队的给养;是进行被称为军事计谋的欺骗和散布谎言;军人阶层的风尚是:没有自由,也就是所谓的守纪律,游手好闲,愚昧无知,残忍,贪淫好色,酗酒。尽管如此,这是受到大家尊敬的最高阶层。所有皇帝,除了中国皇帝外,都身穿军服,谁只要人杀得多,谁就会得到很高的奖赏……给像明天那样,两军相遇,相互残杀,杀死和杀伤几万人,然后就做感恩祈祷,感谢杀死了许多人(还常常夸大数字),宣布取得胜利,认为人杀得愈多,功劳就愈大。上帝在天上会怎么看着他们和听着他们说呀!”安德烈公爵尖声地喊叫道。“唉,亲爱的,最近我开始感到生活很痛苦。我发现,我开始明白的事太多了。一个人吃不得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是的,时间不会久了!”他加了一句。“你很困了,我也该睡了,你回戈尔基去吧!”安德烈公爵突然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本来以为生活的要求已随着父亲的去世而消失了,现在这些要求突然以新的、从未有过的力量出现在她面前,充满了她的心。
“不!”皮埃尔回答道,用惊恐和同情的目光看着安德烈公爵。
“要是让安德烈公爵知道她落到了法国人手里会怎么样!要是她,尼古拉·安德烈依奇·鲍尔康斯基公爵的女儿,去请求拉莫将军保护,接受他的恩惠,又将如何!”——这个想法使她非常害怕,浑身哆嗦,涨红了脸,体验到了一种未曾感受过的愤怒和自尊。她生动想象着她的困难的、主要是受屈辱的处境。“法国人将住进这座房子;拉莫将军将占用安德烈公爵的书房;将翻阅他的信件和文稿作为消遣。布里安娜小姐将在鲍古恰罗沃殷勤地接待他。他们将发善心给我一个小房间;大兵们将掘开父亲的新坟,拿走他的十字勋章和星章;他们将对我讲述怎样打败俄国人,还将装出同情我的不幸的样子……”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这并不是她自己的想法,但是她觉得应该按照父亲和哥哥的想法来想。对她个人来说,不管留在什么地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但是她觉得自己同时又是已故的父亲和安德烈公爵的代表。她不由自主地用他们的思想来思想,用他们的感觉来感觉。她觉得,她必须说他们现在可能会说的话,做他们可能会做的事。她前去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竭力领会他的想法,来考虑自己的处境。
“你去吧,去吧,打仗前需要好好睡一觉。”安德烈公爵又说。他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拥抱和亲吻了他。“再见了,你走吧。”他大声说。“我们不知还会不会再见面……”说着他急忙转过身,到棚子里去了。
“杜尼亚莎,把阿尔帕特奇、德龙努什卡以及别的什么人给我叫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告诉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叫她不要上我这里来。”她听见布里安娜小姐说话的声音,又加了一句。“赶快离开!赶快离开!”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想到她可能会落到法国人手里,心里不禁有些惊慌。
天已经黑了,皮埃尔看不清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恼怒,还是充满温情。
玛丽亚公爵小姐手里拿着告示从窗口站起来,脸色苍白地出了房间,前去安德烈公爵以前的书房。
皮埃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考虑是跟着他进棚子还是回去。“不,他不需要我!”他自然而然地这样认定,“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回戈尔基去了。
“大概是他们根据我的名字知道我是法国人。”布里安娜小姐红着脸说。
安德烈公爵回到棚子后,在毯子上躺下,但是睡不着。
“您通过谁得到这个的?”她问。
他闭上了眼睛。往事一件接一件地浮现在他眼前。他长时间地高兴地停留在一件事情上。他生动地想起了彼得堡的一个夜晚。娜塔莎面带兴奋激动的表情对他说,她去年夏天去采蘑菇,在一座大树林里迷路了。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对他讲述树林深处的景象、自己的感觉以及与她碰到的养蜂人的谈话,同时随时中断自己的叙述,说:“不,我不会说,我说得不对;不,您听不明白。”——而安德烈公爵不仅安慰她说,他听明白了,而且他也确实听明白了她想要说的一切。娜塔莎对自己说的话很不满意——她觉得没有说出她在这一天体验到的充满热情和诗意的感觉,而她又想把它倾诉出来。“这个老人真是好极了,在树林里又是那么阴暗……他又那么慈善的……不,我说不好。”她红着脸激动地说。安德烈公爵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现在他也像当时那样高兴地笑了笑。“我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道。“不仅理解,而且我也喜欢她的这种精神力量,这种真诚,这种坦率,她的这种仿佛受到肉体束缚的灵魂,我就爱她的这个灵魂……爱得那么强烈,那么充满幸福的感觉……”突然他回想起了他的爱情是怎样结束的。“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他根本没有看到也不理解这些。他只看见她是一个漂亮的和色彩鲜艳的姑娘,并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与她结合在一起。而我呢?直到现在他还活着,生活得很快活。”
玛丽亚公爵小姐读着告示,无泪的干哭使她的脸抽搐起来。
安德烈公爵好像被人烫了一下似的,急忙站起来,又开始在棚子前面走来走去。
“我想,最好去找这位将军,”布里安娜小姐说,“我相信他们会给您应有的尊重。”
二十六
“我和他谈过了。他希望我们能够走成;但是我想,现在最好还是留在这里。”布里安娜小姐说。“因为您也会同意,亲爱的玛丽,在路上落到大兵或造反的农民手中非常可怕。”说着布里安娜小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不是用普通的俄国纸印的法国将军拉莫的告示,告示要求居民不要离开自己的家,说法国当局将给他们以应有的保护,她把告示递给了公爵小姐。
八月二十五日,在波罗金诺会战的前夕,法国皇帝的宫廷事务大臣博塞先生和法布维埃上校到瓦卢耶沃来见拿破仑皇帝,前者从巴黎来,后者则从马德里来。
“唉,要是有人知道我现在对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就好了。”她说。“当然,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他……阿尔帕特奇对我讲过关于动身的事……您去和他谈一谈,我什么也不能而且也不想和他说……”
博塞先生换上近臣的服装,命令随从抬着他给皇帝带来的一箱东西走在他前面,进了拿破仑的营帐的第一个单间,他在那里一面同围住他的拿破仑的副官们交谈,一面打开箱子。
玛丽亚公爵小姐望着她的女友,不明白她说的话。
法布维埃没有进营帐就站住了,在门口与认识的将军交谈起来。
“您知道吗,亲爱的玛丽,”布里安娜小姐说,“您知道吗,我们处于危险之中,我们被法国人包围了;现在要走,很危险。如果我们走的话,我们几乎一定会被俘虏,天知道……”
拿破仑皇帝还没有从自己的卧室出来,他快要结束梳洗打扮了。他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清着嗓子,时而转过宽厚的背,时而转过长满毛的肥胖的胸脯,让近侍用刷子刷他的身体。另一个近侍用手指轻轻握住一个小玻璃瓶,正在给皇帝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喷香水,他的表情仿佛在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应当往哪里喷香水和喷多少。拿破仑的短发是湿的,散乱地落到前额上。他的脸虽然浮肿而带黄色,但是露出健康愉快的神情。“再来一下,多使点劲儿……”他耸耸肩膀,清清嗓子,对给他刷身体的近侍说。副官到卧室来向皇帝报告昨天战斗中抓俘虏的情况,报告完毕后站在门口,等待让他走的命令。拿破仑皱着眉头看了副官一眼。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说话。她不明白谁应该动身和到什么地方去。“难道现在还能着手做什么事,考虑什么问题吗?难道不全都一样吗?”她想,没有回答。
“没有俘虏,”他重复了一下副官的话,“让我们打死他们。这对俄国军队来说更坏。”他说。“再来一下,多使点劲儿。”他又说了一次,拱起背,把肥胖的双肩凑上去。
“您的处境更加可怕了,亲爱的公爵小姐。”布里安娜小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您一向不替自己着想,现在也是这样;但是我从爱您出发应当这样做……阿尔帕特奇到您这里来过了?他对您谈了动身的事了吗?”她问。
“好!让博塞先生进来,法布维埃也进来。”他对副官点点头说。
布里安娜小姐最近疏远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而同时又得依赖她,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玛丽亚公爵小姐设身处地地想象着她的处境。她开始可怜她。用询问的目光温和地看了看她,朝她伸出手去。布里安娜小姐立即哭了起来,开始吻她的手,讲起公爵小姐遭到的不幸来,做出同样遭到不幸的样子。她说,她在不幸中惟一的安慰是公爵小姐允许她分担自己的痛苦。她还说,过去所有的误会在这巨大的不幸面前应当消除,她觉得自己在所有人面前都是清白的,他在那个世界会看到她的爱心和感激。公爵小姐听着她说,没有听明白她的话的意思,不时看看她,细听着她说话的声音。
“是,陛下。”副官说着便离开了卧室。
有人从花园那边亲切地低声喊她,吻了吻她的头。她回头一看。原来这是布里安娜小姐,她穿着黑衣服,戴着丧章。她轻轻地走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跟前,叹着气吻了吻她,立刻就哭了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朝她看了一眼。想起了以前和她的所有冲突以及对她的猜疑;也想起了最后他改变了对布里安娜小姐的态度,不再理她,觉得自己心里对她的责备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像我这样希望他死的人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呢?”她想道。
两个近侍很快给拿破仑穿好衣服,于是这位身穿近卫军蓝制服的皇帝便迈着坚定的快步到接待室去了。
“是的,现在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欣赏傍晚的景色了!他已经不在了,谁也不会妨碍你。”她自言自语地说,在椅子上坐下,头靠在窗台上。
这时博塞正忙于把他带来的皇后的礼物安放在正对着皇帝进门的地方的两把椅子上。不料皇帝很快穿好衣服就出来了,他没有来得及把这件意想不到的礼物完全准备好。
太阳移到了房子的那一边,落日的余晖斜射进敞开的窗户,照亮了房间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看着的皮靠垫的一部分。她的思路突然中断了。她无意识地欠起身来,理了理头发,站起来走到窗口,不由自主地呼吸着晴朗有风的夜晚冷爽的空气。
拿破仑立即发现他们在做什么,猜到他们还没有准备好。他不想使他们失去给他一个意外惊喜的机会而扫他们的兴。他装出没有看见博塞先生的样子,把法布维埃叫到自己身边。拿破仑严肃地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听法布维埃对他讲他的那支在欧洲另一端的萨拉曼卡战斗的部队如何勇敢和忠诚,讲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做无愧于皇上的军人,只有一个担心,就是不能使皇上满意。那次战役的结果是可悲的。拿破仑在法布维埃报告时说了几句讽刺的话,仿佛他没有想到他不在时事情会是另一种样子。
她所在的那个房间的窗户是朝西开的。她脸冲着墙在沙发上躺着,手指抚摸着皮靠垫上的扣子,眼睛只看到这个靠垫,她的模糊的思想集中在一点上:她想着人死不可复生,想着自己内心的卑鄙,在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在父亲生病期间才暴露出来。她想要祈祷,但又不敢,不敢抱着这样的心情去求助于上帝。她在这种状态中躺了很长时间。
“我应当在莫斯科挽回这个损失。”拿破仑说。“再见。”他加了一句,便叫博塞过来,这时博塞已准备好了,他在椅子上安放了一件什么东西,并用一块盖布把它盖好。
在举行了父亲的葬礼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关在自己房里,不让任何人进去见她。一个女仆走到门口说,阿尔帕特奇来请示动身的事。(这还是阿尔帕特奇和德龙谈话之前。)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她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隔着关着的门说,她不走了,什么地方也不去,希望不要去打扰她。
博塞照法国宫廷的规矩,用波旁王朝的老臣才懂的礼节深深一鞠躬,走上前去,呈上了一只信封。
十
拿破仑快活地朝他转过头来,拉了拉他的耳朵。
确实,到傍晚时马车还没有着落。村里的小酒馆旁边又在开会,会上决定把马赶到树林里去,不出大车。阿尔帕特奇什么也没有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他吩咐仆人把自己的东西从童山来的马车上卸下,让这些马去拉公爵小姐的马车,自己骑马去找警察当局去了。
“您赶来了,我很高兴。您说说,巴黎有什么议论?”他说,突然改变了刚才严厉的表情,变得非常亲切。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没有再坚持。他长期管理老百姓,知道要人们服从的主要手段是不要让他们看到他们有不服从的可能。他迫使德龙顺从地说“是”后,也就感到满意了,虽然他不仅怀疑,而且深信不借助于军队的帮助是弄不到马车的。
“陛下,您不在,全巴黎都很想念您。”博塞按照规矩回答道。拿破仑虽然知道博塞应该这样说或说诸如此类的话,虽然他在头脑清醒时知道这不是真话,但是他还是很高兴听博塞说这样的话。他再次碰了碰博塞的耳朵。
“是。”德龙回答道。
“让您走这么远的路,我很抱歉。”他说。
“那么你就听着。我这就去找县警察局长,你告诉大家,叫他们别胡闹,并且把马车准备好。”
“陛下!我曾想至少会在莫斯科城门口找到您。”博塞说。
“全都骚动起来了,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又拉来了一桶酒。”
拿破仑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朝右边看了一眼。副官立即迈着轻快的步子过来,递上了手中的鼻烟壶。拿破仑接住了它。
“你听我说。”阿尔帕特奇说。“都酗酒吗?”他简短地问。
“是的,您碰到了一个好机会,”他说,一面把鼻烟壶举到鼻子旁边,“您喜欢旅行,三天后您就会看到莫斯科。您大概没有料到会看见这个亚洲首都吧。您将作一次愉快的旅行。”
“我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德龙说。“全都骚动起来了。我也对他们说……”
博塞鞠了一躬,感谢对他的旅行的爱好(直到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爱好)的关心。
“你们想要干什么?啊?……你们是怎么想的?啊?”
“啊!这是什么?”拿破仑发现所有近臣都看着用布盖着的什么东西,便问道。博塞照宫廷的规矩不把背对着皇上,侧身灵活地后退两步,同时揭开盖布,说:
德龙站了起来,想说点什么,但是阿尔帕特奇打断了他的话。
“是皇后给陛下的礼物。”
“算了吧!”阿尔帕特奇严厉地说。“我能看透你脚下三俄尺深的地方。”他重复说,他知道,他有养蜂技术,懂得什么时候播种燕麦,二十年来善于博得老公爵的欢心,已使他获得了魔法师的名声,而一般都认为只有魔法师才具有看到一个人脚下三俄尺深的地方的功力。
这是热拉尔用鲜艳的色彩画的一个男孩的画像,这男孩是拿破仑和奥地利皇帝的女儿生的,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罗马王。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撤我的职吧!把钥匙从我这里拿走,看在上帝分上撤了我吧。”
这鬈发的孩子非常漂亮,目光像西斯廷的圣母怀中的基督的目光,他正在玩比尔包开。小球代表地球,而另一只手上的木棒则表示权杖。
德龙突然跪了下来。
虽然并不完全清楚画家把所谓的罗马王画成用木棒接地球的样子想要表示什么,但是无论是在巴黎看见这幅画的所有人还是拿破仑本人,显然都觉得这种寓意是清楚的,而且十分赞赏。
“你别说废话,告诉大家,要他们收拾一下离开家到莫斯科去,明天清早给公爵小姐准备好马车,不要去参加什么会。听见了吗?”
“罗马王,”他用优美的手势指着画像说,“妙极了!”他有意大利人所特有的随意改变面部表情的本领,走到画像前,装出沉思和温柔的样子。他觉得他现在说的话和做的事都将载入史册。他知道自己伟大,因而他的儿子可以像玩比尔包开那样玩弄地球,但是他感到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显示自己的伟大,而是相反,最好显示最普通的父亲的慈爱。他的眼睛模糊起来,身体移动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椅子(椅子立即跳到了他的身体下面),在画像的对面坐了下来。他做了一个手势,——大家都蹑手蹑脚地出去了,让这个伟大人物独自一个人体验他的感情。
德龙发窘了,匆匆看了阿尔帕特奇一眼,又垂下了眼睛。
他坐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用手摸了摸画像上粗糙发亮的地方,又叫博塞和值班副官进来。他吩咐把画像搬出去放在营帐前,让那些守卫在营帐旁的老近卫军都有一睹他们所崇拜的皇上的儿子和继承人罗马王的风采的荣幸。
“唉,德龙,算了吧!”阿尔帕特奇又说,他把一只手从怀里抽出来,郑重其事地指着德龙脚下的地板,“我不但看透了你,而且你脚下三俄尺深的地方的东西也看得清清楚楚。”他说,眼睛盯着德龙脚下的地板。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他和蒙恩允留下的博塞先生共进早餐时,在营帐前面响起了朝画像跑过来的老近卫军官兵的欢呼声。
“听您的吩咐!”德龙伤心地说。
“皇帝万岁!罗马王万岁!皇帝万岁!”人们欢呼道。
“唉,德龙,这可不行!”阿尔帕特奇摇摇头说。
早餐后,拿破仑当着博塞的面,口授了对全军的命令。
阿尔帕特奇对这回答并不满意。
“简短而有力!”拿破仑在读了不作修改写成的公告后说道。命令这样写道:
“是。”德龙回答道,没有抬起眼睛。
战士们!你们盼望已久的战役开始了。胜利取决于你们。胜利为我们所必需;它将给我们带来一切:舒适的住所和早日返回祖国。就像你们在奥斯特利茨、弗里德兰、维捷布斯克、斯摩棱斯克那样战斗吧。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自豪地回忆起你们今天建立的功勋吧。让他们在提到你们每一个人时都说:他参加了莫斯科大会战!
“德龙努什卡,你听着!”他说。“你别对我说空话。安德烈·尼古拉依奇公爵大人命令我把所有人都送走,不要让他们留下来和敌人在一起,皇上对此也有诏令。谁要是留下来,就是背叛沙皇。听见了吗?”
“莫斯科大会战!”拿破仑重复道,他邀请那位喜欢旅行的博塞先生和自己一起去散步,出了营帐,朝备好鞍的马走去。
阿尔帕特奇朝德龙凝视了一下,皱起眉头。如同德龙是一个模范的村长一样,阿尔帕特奇也是一个模范的总管,他并没有白白地管理了二十年公爵的庄园。他特别能凭他的感觉了解他与之打交道的人的需要和本能,因此他是一个出色的总管。他朝德龙看了一眼后,立刻明白了德龙的回答并不表达他自己的想法,而是表达了鲍古恰罗沃村居民的总的情绪,村长已受这种情绪的影响。但是与此同时,发了财和遭到全村人憎恨的德龙必定会在地主老爷和农民这两个阵营之间摇摆。阿尔帕特奇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这种摇摆,便皱起眉头,朝他走过去。
“陛下恩宠备至,实不敢当。”博塞听见皇帝要他陪他,便推辞说,因为他想睡觉,而且他不会骑马也不敢骑马。
德龙回答说,这些农民的马拉脚去了。阿尔帕特奇又说了另一些农民的名字,而据德龙说,他们也没有马可派,有的出官差去了,有的拉不了车,还有一些因没有饲料饿死了。照德龙的说法,不仅没有拉贵重物品的马,而且连拉人坐的马车的马也很难找到。
但是拿破仑朝这位旅行家点了点头,这说明博塞必须跟着去。拿破仑走出营帐时,他儿子的画像前近卫军人的喊声更高了。拿破仑皱起了眉头。
阿尔帕特奇从遭到破坏的童山来到这里后,在举行公爵葬礼的当天把这位德龙叫来,吩咐他准备十二匹马拉公爵小姐的车,十八匹马运送就要从鲍古恰罗沃起运的财物。虽然农民都是代役租农民,但是阿尔帕特奇认为,要他们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困难,因为在鲍古恰罗沃有二百三十个课税单位,农民都比较富裕。但是村长听了他的命令后,默默地垂下了眼睛。阿尔帕特奇对他说了自己认识的农民的名字,命令他们出车。
“把它拿走,”他用优美庄严的手势指着画像说,“让他看见战场还太早。”
德龙像别的人一样,参加过迁移到温暖的河流的活动,在这之后不久,当了鲍古恰罗沃的村长,从那时起,他担任这个职务二十三年,没有出过差错。农民怕他比怕主人还厉害。老爷们,包括老公爵和年轻的公爵,还有总管,都很尊重他,戏称他为大臣。德龙在担任村长的整个期间没有喝醉过一次酒,没有生过一次病;无论是在一宿不睡觉后,无论是在干了什么样的重活后,从来不露出一点疲劳的样子,他不识字,可是从来没有忘记过一笔账,记得他卖掉的好几大车面粉的重量,记得鲍古恰罗沃每一俄亩土地上每一垛收割下来的庄稼。
博塞闭上眼睛,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这个姿势表明,他看重和善于理解皇帝的话。
德龙属于那种身体健壮和精神饱满的农民,这种人一上了岁数就长起大胡子,就这样毫无变化地活到六七十岁,没有一丝白发或不掉一颗牙,六十岁时还像三十岁的年轻人那样腰板挺直,精力旺盛。
二十七
大约三十年来,鲍古恰罗沃一直由村长德龙管理,老公爵叫他德龙努什卡。
八月二十五日这一整天,如同他的历史学家所说的那样,拿破仑是在马背上度过的,他观察地形,讨论他的元帅们呈交的计划,亲自给将军们下命令。
最后,最重要的是,阿尔帕特奇得知,在他吩咐村长集合大车把公爵小姐的物品运出鲍古恰罗沃的那天早晨,村里开了会,会上决定不出车,采取等着瞧的态度。而与此同时不能再拖延了。首席贵族在八月十五日老公爵去世的那一天坚持要玛丽亚公爵小姐当天就离开,因为情况危急。他说,十六日后就不再负任何责任了。老公爵去世的当天晚上他走了,不过答应第二天参加葬礼。但是第二天他来不了,因为根据他本人获得的消息,法国人出乎意料向前推进了,这样他只来得及把自己的家眷和贵重物品送出自己的庄园。
俄军最初沿科洛恰河布置的战线被冲断了,这条战线的一部分,即俄军的左翼,由于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于二十四日失守,便往后撤了。战线的这一部分没有防御工事,再也不能凭河据守,在它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法国人必定会攻打这个部分,这对任何一个军人和非军人来说是显而易见的事。这样做,似乎不必多加考虑,皇帝和他的元帅们也不必那样操心和忙碌,完全不需要那种被称为天才、人们常常喜欢加在拿破仑身上的特别高的才能;但是后来描述这个事件的历史学家们、当时拿破仑周围的人以及拿破仑本人却有另一种想法。
阿尔帕特奇在老公爵去世前不久来到鲍古恰罗沃,他发现老百姓当中出现了骚动,情况与童山相反,那里在方圆六十俄里的地区内,所有农民都逃难去了(听任哥萨克抢劫自己的村庄),而在这里的草原地区,在鲍古恰罗沃一带,听说农民们与法国人有来往,收到了法国人的一些在他们之间散发的文告,留在当地没有走。阿尔帕特奇通过他的心腹的家奴得知,前几天在村里很有影响的农民卡尔普出官差时带回消息说,哥萨克正在抢劫居民逃走的村庄,但是法国人却鸡犬不惊。他得知,另一个农民昨天甚至从维斯洛乌霍沃——那里驻扎着法国军队——带来了一个法国将军的文告,其中向居民们宣布,如果他们留下来,将不会做任何有害于他们的事,征用的东西将作价付钱。为了证明这一点,这个农民从维斯洛乌霍沃带来了预付给他的干草钱一百卢布纸币(他不知道这是假币)。
拿破仑巡视着战场,深沉地思考着和观察着地形,自己对自己表示赞同或怀疑地摇摇头,没有把指导他作出决定的深沉思考的思路对他周围的将军们讲,只以命令的形式告诉他们最后的结论。被称为埃克米尔公爵的达武建议迂回俄军左翼,拿破仑听后说,不需要这样做,没有解释为什么不需要。孔庞将军(他奉命进攻尖顶堡)提出率领他的师穿过树林,拿破仑表示同意,虽然所谓的埃尔欣根公爵、即内伊大胆指出穿过树林前进是危险的,会搞乱部队的队形。
在鲍古恰罗沃周围,都是一些国家的和实行代役租的地主的大村庄。居住在这个地区的地主很少;家奴和识字的人也很少,在这个地区的农民的生活中,俄罗斯民间生活的神秘的潜流要比在其他地区表现得更明显和更强烈,产生这些潜流的原因及其意义,对当代人来说常常是无法解释的。这种现象之一,是二十来年前在这个地区农民之间出现的向某些温暖的河流迁移的运动。几百个农民,其中包括鲍古恰罗沃村的,突然卖掉牲口,拉家带口前去东南面的某地。如同鸟儿飞往海外某个地方一样,这些人带着妻子儿女到他们之中谁也没有去过的东南面的一个地方去。他们成群结队地出发,有的一个一个地赎了身,有的一跑了之,他们或者坐车,或者步行,去找那温暖的河流。许多人受到惩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许多人冻死和饿死在路上,许多人回来了,于是这运动像它无缘无故地掀起来一样,自然而然地停止了。但是在这些人当中潜流仍在不停地流动,并且积聚着一种新的力量,这种力量将会同样奇怪地、出人意料地,同时又是简单自然地和强烈地爆发出来。现在,在一八一二年,一个接近老百姓的人可以看到,这些潜流正在加紧积蓄力量,快要表现出来了。
拿破仑在视察了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对面的地形后,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明应把两个明天用来轰击俄军工事的炮队放在何处,并且指出了在其旁边布置野战炮队的地点。
安德烈公爵住在鲍古恰罗沃时,实行了一些新的措施——建了医院,开办了学校,减轻了代役租等等,但这并没有使他们的性情变得温和起来,相反,加强了老公爵称之为粗野的性格特点。在他们之间经常流传着某些含糊不清的说法,时而说要把他们所有的人算作哥萨克,时而说要让他们改信新的宗教,时而说有皇上的什么诏书,时而说一七九七年有过向保罗·彼得罗维奇皇帝宣誓的事(谈到这次宣誓时说,当时曾赐给自由,可是被老爷们剥夺了),时而说彼得·费多罗维奇将在七年后重新登基,到那时一切将会很自由,很简单,以致什么也没有了。对他们来说,关于战争和波拿巴以及他的入侵的传闻,是与关于敌基督、世界末日和绝对自由的流言结合在一起的。
发布了这些命令和其他指示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大本营,口授了作战部署。
在安德烈公爵搬来前,鲍古恰罗沃一直是一个主人不在那里住的庄园,鲍古恰罗沃的农民的特点和童山的农民完全不同。他们的语言、衣着和性情也与童山的农民有区别。他们被称为草原农民。当他们到童山来帮助收割或者挖池塘和沟渠时,老公爵称赞他们的吃苦耐劳,但是不喜欢他们的粗野。
法国历史学家用赞叹的语气讨论这个作战部署,别的历史学家提到时也满怀敬意。它的内容如下:
九
黎明时,夜间在埃克米尔公爵据守的平地上布置的两个新的炮队向对面敌人的两个炮队开火。
如同一群马冲向一匹死马,聚集在它旁边,对着它打着响鼻一样,一些外人和自家人——首席贵族、村长和农妇们聚集在客厅里的棺材周围,他们大家惊恐地瞪着眼睛,画着十字和鞠着躬,吻着老公爵的冰冷的和僵硬的手。
与此同时,第一军团炮兵司令佩尔内蒂将军连同孔庞师的三十门大炮以及德塞和弗里昂师的所有迫击炮向前推进,向敌炮队发射榴弹,参加炮击的应有:
女人们当着吉洪和大夫的面擦洗了老公爵的遗体,用一条头巾裹住头,以免张开的嘴僵硬,再用一条头巾捆住叉开的双腿。然后给他穿上挂着勋章的军服,把他小小的干缩了的遗体放在桌上。天知道有谁在什么时候曾经做过这种事,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完成的。入夜时棺材周围点着蜡烛,棺材上盖着盖棺布,地上撒着刺柏枝,在死者干瘪的脑袋底下放了一张印刷的祷文,而在角落里一个教会执事坐在那里念《圣经》的诗篇。
近卫军炮兵的二十四门大炮
“不,他没有死,这不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自言自语说,她走到他跟前,克制着内心的恐惧,把自己的嘴唇贴到他的面颊上。但是她立即放开了他。霎时间她心中对他的全部柔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她面前的景象的恐惧。“没有了,再也没有他了!没有他了,这里,在他待过的地方有的是一种陌生的和敌对的东西,是某种可怕的、非常吓人的和令人反感的秘密……”玛丽亚公爵小姐双手捂住脸,倒在扶住她的大夫怀里。
孔庞师的三十门大炮
她推开门,看见本来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很亮堂,不禁不寒而栗。房间里有几个女人和保姆。她们离开床,让她过去。老公爵还是那样躺在床上;但是他平静的脸上的严厉表情使得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门口站住了。
弗里昂和德塞师的八门大炮
“不要管我。这不是真的!”她恼怒地对他喊道。大夫想要拦住她。她推开他,跑到了门边。“这些人为什么带着惊恐的表情拦住我?我谁也不需要!他们这里在干什么?”
共计六十二门大炮
“公爵小姐,上帝的意旨快要实现了,您应当做好一切准备。”首席贵族在入口的门旁迎着她,说。
第三军团的炮兵司令富歇将军需将第三军团和第八军团的所有迫击炮共十六门置于担任炮击左面的工事任务的炮队的两侧,共计有大炮四十门。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公爵小姐急忙回答,没有让杜尼亚莎说完要对她说的话,竭力不看她,朝家里跑去。
索尔比埃将军应做好准备,一接到命令就立即带着近卫军炮队的所有迫击炮投入战斗,炮击任何一处防御工事。
“快来,公爵小姐,……公爵……”杜尼亚莎说,嗓音都变了。
在炮轰时,波尼亚托夫斯基公爵应率部直奔村庄和树林,包抄敌阵地。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到花园里去,到了池塘边小丘下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在草地上坐下来。她不知道她在那里待了多久。沿着小路跑来的女人的脚步声惊醒了她。她站起身来,看见了她的女仆杜尼亚莎,显然杜尼亚莎是跑来叫她的,一见公爵小姐吓了一跳,站住了。
孔庞将军穿过树林前进,夺取第一个工事。
“您走吧,公爵小姐,走吧,走吧!”
在以此方式进入战斗后,将根据敌人的行动继续发布各种命令。
“是的……我……我……我。我曾希望他死。是的,我曾希望一切快点结束……我想要安宁……我将会怎么样呢?要是他不在了,我还要安宁做什么。”玛丽亚公爵小姐一面出声地念叨着,一面快步在花园里走着,双手按住抽抽搭搭地哭时一起一伏的胸脯。她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又回到房子前面,看见朝她迎面走来的布里安娜小姐(她留在鲍古恰罗沃,不愿意离开这里)和一个陌生男人。这是县首席贵族,他亲自来见公爵小姐,告诉她必须赶快离开。玛丽亚公爵小姐听着他说,但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她把他领到屋里,请他吃早饭,陪他坐下。然后她对首席贵族表示歉意,站起来走到老公爵的门前。大夫面带惊慌不安的神情出来对她说,她不能进去。
在听到右翼炮声后,左翼立即开始炮轰。莫朗师和总督师的步兵在看到左翼进攻开始后,立即猛烈开火。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凉台上站住。天放晴了,阳光灿烂,气温很高。她心里充满着对父亲的热爱,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感觉不到,她觉得在此时此刻之前她未曾有过这样的感情。她跑到花园里,一面哭着,一面沿着安德烈公爵在两旁种了菩提树的小道往下朝池塘跑去。
总督占领村子后,从三个地方过河,在同一高地上随莫朗师和热拉尔师之后推进,这两个师在他指挥下奔向多面堡,与其他部队排成一线。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懂了这句话,她哭的声音更大了,于是大夫挽起她的胳膊,把她从屋里带到凉台上,劝她平静下来,做出发的准备。玛丽亚公爵小姐出去后,老公爵又讲起了儿子,讲起了战争和皇上,生气地扬起眉毛,开始抬高沙哑的嗓门,于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中风了。
以上各项均需有条不紊地执行(le tout se fera avec ordre et méthode),尽可能留一些部队作预备队。
“穿上你的衣服,我喜欢。”他说。
一八一二年九月六日 于莫扎依斯克附近行营
然后他睁开眼睛,说了些什么,在很长时间里谁也听不明白,最后还是吉洪一个人听懂了,转达了他的意思。玛丽亚公爵小姐根据他在这之前一分钟说话时的情绪猜测他的话的意思。时而她觉得他说的是俄国,时而认为他说的是安德烈公爵,时而认为他说的是她,是孙子,时而又认为他说的是自己的死。因此她没有能猜出他的话的意思。
这个作战部署包含四项命令,如果我们在不盲目敬畏拿破仑的天才的情况下来看待他的这些命令,那么就会看到它写得又含糊又混乱。这些命令当中的任何一项都无法执行,而且也没有执行。
他又闭上了眼睛。他的哭声停止了。他朝眼睛做了个手势;吉洪明白了他的意思,给他擦掉了眼泪。
首先,作战部署要求在拿破仑选定的地点上部署的炮队和与其靠拢的佩尔内蒂和富歇的大炮,共一百零二门,一齐开火,猛轰俄军尖顶堡和多面堡。这不可能做到,因为从拿破仑指定的地点炮弹打不到俄军工事,如果最靠近的指挥官不违背拿破仑的命令把大炮往前移,那么这一百零二门大炮就会一直白费弹药地射击下去。
“是的。”他清晰地低声说。“俄国完了!被毁掉了!”他哭了起来,泪水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玛丽亚公爵小姐再也忍不住了,望着他的脸哭着。
第二项命令是要波尼亚托夫斯基率部直奔村庄和树林,包抄俄国人的左翼。这一点之所以无法做到和实际上没有做到,是因为波尼亚托夫斯基在直奔村庄和树林时,会在那里遇上挡住他的道路的图奇科夫,这就无法包抄和实际上没有包抄俄国阵地。
他闭上了眼睛,很久没有说话;然后肯定地点点头,仿佛在回答自己的疑问,说明他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和想起来了,同时睁开了眼睛。
第三项命令是:孔庞将军向树林推进,以便占领第一个工事。孔庞师没有占领第一个工事而被击退了,因为他们在出了树林后要冒着霰弹整理队伍,这是拿破仑没有料到的。
“他在军队里,爸爸,在斯摩棱斯克。”
第四项命令是:总督占领村子(波罗金诺)后,从三个地方过河,在一个高地上随莫朗师和热拉尔师之后推进(命令没有说这两个师何时往何地推进),这两个师在他指挥下奔向多面堡,与其他部队排成一线。
“他在哪里?”
根据一般的理解——不是根据这句冗长的无条理的话,而是根据总督为执行接到的命令所作的尝试——他应当经过波罗金诺向左朝多面堡推进,而莫朗师和弗里昂师同时应当从正面推进。
他惊讶地和胆怯地看着她。
所有这一切以及作战部署的其他各点都没有执行而且不可能执行。总督过了波罗金诺后,在科洛恰河边被击退,无法继续前进;莫朗师和弗里昂师未能拿下多面堡,而被击退了,多面堡是在战役已经结束时被骑兵攻占的(对拿破仑来说,大概这是一件未预见到的和闻所未闻的事)。总而言之,作战部署中的任何一项命令没有执行而且无法执行。但是作战部署中说,在以此方式进入战斗后,将根据敌人的行动继续发布各种命令,因此有人可能会觉得拿破仑在战役进行过程中发布了一切必要的命令;但是他没有而且不可能这样做,因为战斗时拿破仑离开战场很远,他不可能知道战斗的进程(后来发现果然如此),他的任何一个命令都不可能在战斗中得到执行。
“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
二十八
“谢谢你……女儿,孩子……谢谢你的一切……原谅我……谢谢……原谅我……谢谢!……”泪水从他眼睛里流出来。“把安德留沙叫来。”他突然说道,在他说出这个要求时,脸上露出了一种天真、胆怯而又不相信的神情。他似乎知道,他的这个要求没有任何意义。至少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样觉得。
许多历史学家说,法国人之所以没有赢得波罗金诺战役,是因为拿破仑感冒了,如果他不感冒,那么他在战前和战斗进行过程中发布的命令就会更加英明,俄国就会灭亡,世界的面貌就会发生变化。有些历史学家认为俄国是按照彼得大帝一个人的意志形成的,法国由共和国变为帝国,法国军队进攻俄国也是按照拿破仑一个人的意志所为,这样的历史学家必然会顺理成章地作出俄国保持强大是因为八月二十六日拿破仑得了重感冒的论断。
“而我却希望,希望他死!”玛丽亚公爵小姐心里想道。他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打不打波罗金诺这一仗和发不发这个或那个命令取决于拿破仑的意志的话,那么那影响了他的意志的表现的感冒显然可能成为俄国得救的原因,因此那个在二十四日忘记给拿破仑拿防水靴子穿的近侍就成为俄国的救星了。这样想问题毫无疑问会得出这个结论,正如伏尔泰嘲笑(他自己也不知嘲笑什么)说,巴多罗买之夜是由于查理九世肠胃失调引起的一样。但是那些不承认俄国是按照彼得大帝一个人的意志形成的以及不承认法兰西帝国的形成和对俄战争的开始决定于拿破仑一个人的意志的人,会认为这种论断不仅是不正确的,不合理的,而且是与人的本性相违背的。关于各种历史事件发生的原因的问题,有另一种答案,认为世界上各种事件的进程是由上天预先决定的,取决于参与这些事件的人的所有个人意愿的巧合,而拿破仑对这些事件进程的影响是表面的,虚假的。
“好闺女……”父亲说,也许他说的是“好孩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分辨不出来;但是根据他的眼神,一定说的是一句他从来没有说过的温柔和亲切的话。接着他说:“你为什么不来?”
有一种设想,认为巴多罗买之夜大屠杀的命令虽是查理九世下的,但这惨案不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他只是觉得下了这样做的命令而已;波罗金诺八万人进行血战不是出于拿破仑的意志(虽然他下了开战和进行战斗的命令),他只是觉得作了这样的安排罢了——不管这样的设想初看起来多么奇怪,但是人的自尊告诉我,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即使不比伟大的拿破仑强,那也不比他差多少,人的自尊准许这样解决问题,大量历史研究证明了这种设想。
“是的,我没有睡。”玛丽亚公爵小姐点点头说。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父亲,竭力多用手势代替说话,好像转动舌头也很费力似的。
在波罗金诺会战中,拿破仑没有向任何人开枪,也没有打死任何人。这些事都是士兵干的。由此可见,杀人的不是他。
“你没有睡吧?”
法国军队的士兵在波罗金诺会战中冲过来杀俄国士兵,不是由于拿破仑下了命令,而是出于自愿。整个军队,包括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波兰人,食不果腹,衣裳褴褛,又困又乏,看见有军队挡住去莫斯科的路,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假如这时拿破仑禁止他们与俄国人打仗,他们就会杀死他,然后去打俄国人,因为他们必须这样做。
他握住她的手。
拿破仑在他的命令中用子孙后代将会记得他们参加过莫斯科大会战这样的话来安慰他们这些可能遭到伤亡的人,他们听了这些话就高呼“皇帝万岁!”正如他们看见一个用比尔包开的木棒顶着地球的孩子的画像时高呼“皇帝万岁!”一样;他们不论听到什么毫无意义的话也同样会高呼“皇帝万岁!”他们除了高呼“皇帝万岁!”以及为了在莫斯科得到食物和作为胜利者休息而去打仗外,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这么说来,他们不是由于拿破仑下令才去残杀同类的。
“要是我知道的话……”她含着眼泪说。“我不敢进来。”
同时也不是拿破仑支配着会战的进程,因为他的作战部署完全没有实行,在战斗过程中他不知道他前面发生的事。因此这些人相互残杀,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进行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而是按照几十万参加整个战斗的人的意志进行的。拿破仑只是觉得仿佛一切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而已。因此关于拿破仑有没有感冒的问题,比起一个最普通的辎重兵有没有感冒的问题来,对历史来说并没有更大的意义。
“我喊了你一整夜……”他说。
拿破仑八月二十六日的感冒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有的作者关于他由于感冒作出的作战部署和战役进行过程中发布的命令不像以前那样好的说法是完全不正确的。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这里摘录的作战部署一点也不比以前的所有打胜仗的作战部署差,甚至要好些。战斗进行过程中设想他会发布的命令也不会比以前的差,而完全像平常一样。但是这个作战部署和这些命令之所以使人觉得比以前差,是因为波罗金诺会战是拿破仑未赢得胜利的第一个战役。在没有打胜仗时,所有最出色的和深思熟虑的作战部署和命令都会使人觉得是非常糟糕的,每一个研究军事的学者都会郑重其事地进行批评;而在打了胜仗时,最坏的作战部署和命令会觉得是非常好的,一些认真严肃的人会在连篇累牍的著作中证明这些不好的命令的优点。
“全部心思!想着你……心思。”现在,当他相信别人听懂他的话时,他就说得比以前好得多和明白得多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头贴在他的手上,竭力不让他看到她在哭和流眼泪。
魏罗特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所作的作战部署是此类作品中的典范,但是它仍然遭到指责,指责的是它的完美和详尽。
“心里,心里难受。”玛丽亚公爵小姐猜着了,说了出来。他哼哼起来表示她猜对了,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它在自己胸脯的不同地方摁来摁去,仿佛在替它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似的。
拿破仑在波罗金诺会战中履行政权代表的职责与在其他战役中一样的好,甚至更好。他没有做任何妨碍战役的进程的事;他能采纳比较合理的意见;他没有弄糊涂,没有自相矛盾,没有惊慌失措,没有逃离战场,而是很有分寸和很有作战经验,镇静地和恰如其分地扮演了貌似统帅的角色。
怎么也听不明白这些话。大夫以为他猜着了,一面重复着,一面问他:是不是问公爵小姐害怕吗?他摇摇头,又把这话说了一遍。……
二十九
“啊啊——纳……纳……”他重复了好几次。
拿破仑不放心,再次巡视了战线,回来后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见他吃力地转动舌头的滑稽样子,便垂下眼睛,使劲地压住涌上嗓子眼的痛哭声。他说了点什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几次。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能够听懂;但是她竭力猜测他说的话,把自己的猜测反复说了几次,问他是不是。
“棋子摆好了,明天就要开始下了。”
她惊恐地看着他,竭力想猜出他想要她做什么。当她改变姿势,挪了挪,使得他的左眼能看见她的脸时,他安静下来了,目不转睛地朝她看了几秒钟。然后他的嘴唇和舌头动了起来,发出了声音,开始说话,用胆怯的和恳求的目光看着她,看来担心她听不懂他的话。
他吩咐给他拿来潘趣酒,叫来了博塞,和博塞谈起了巴黎,说他想对皇后宫中人员作一些变动,他对内臣之间的关系的微小细节记得那么清楚,使这位宫廷事务大臣感到非常惊讶。
玛丽亚公爵小姐进了父亲的房间,走到床前。他高高地仰卧着,把一双瘦骨嶙峋、青筋盘结的小手放在被子上,左眼直瞪,右眼斜视,眉毛和嘴唇一动不动。他整个人是那么的瘦小和可怜。他的脸仿佛干瘪了,或者说消融了,脸盘缩小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过去吻了吻他的手。他的左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可以看出,他早就在等候她了。他拉她的手,眉毛和嘴唇生气地抽动起来。
他询问了一些琐事,揶揄了博塞对旅行的爱好,随便闲谈着,像一个自信而内行的著名外科大夫在卷起袖子和围好围裙、病人已绑在手术台上时那样说道:“事情全掌握在我手中和全在我脑子里,清楚而又明确。需要着手做时,我能比任何人都做得好,而现在可以说说笑话,我笑话说得愈多和态度愈镇静,您就应该愈有信心,愈镇静和愈对我的天才感到惊奇。”
“咱们走吧。”大夫催她。
拿破仑喝完第二杯潘趣酒后,便去休息一会儿,他觉得明天他将有一件大事要做。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到这个消息后,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脸色发白,靠在门上,以免摔倒。在心里充满那些可怕的罪恶念头的情况下,见到他,和他说话,处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既是痛苦和高兴的,又觉得可怕。
他心里想着他面临的事情,一直睡不着,虽然傍晚湿度加大使得感冒加重了,他还是大声地擤着鼻涕,来到营帐的大间里。他问俄国人撤走了没有?人们回答说,敌人营地的火光仍在原地。他赞许地点点头。
“他今天好一些了,”他说,“我刚才找过您。他说的有些话可以听明白了,头脑清楚一些了。咱们走吧。他叫您去……”
值班副官进了营帐。
大夫从楼梯上下来,走到她跟前。
“喂,拉普,您认为我们今天能打胜仗吗?”拿破仑问他。
早晨很暖和,灰蒙蒙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台阶上站住,不断为自己内心的卑鄙而感到可怕,在去见父亲之前,竭力想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绪。
“毫无疑问,陛下。”拉普回答道。
她穿好衣服,洗完脸,念了祷文,到了台阶上。台阶旁停着几辆没有套马的马车,正在往车上装东西。
拿破仑朝他看了一眼。
“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居然想要他死!”她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喊道。
“您记得您在斯摩棱斯克对我说的话吗,陛下,”拉普说,“您当时说,一不做,二不休。”
她醒得很晚。醒来时常有的那种坦诚清楚地告诉她,在父亲的病中她最关心的是什么。她醒来后倾听着门里的动静,听见了他的哼哼声,叹息着对自己说,情况还是那样。
拿破仑皱起了眉头,把脑袋靠在一只手上,默默地坐了很久。
但是她从来没有这样怜惜过他,这样担心失去他。她想起了她与他一起生活的全部时光,发现他的一言一行都表达了他对她的爱。有时在这些回忆之间魔鬼的诱惑闯入了她的头脑,她便想父亲死后会怎么样,她的新的、自由的生活将怎样安排。但是她厌恶地驱除了这些想法。天快亮时,他安静下来了,她也睡着了。
“可怜的军队,”他突然说,“它在占领斯摩棱斯克后人数大大减少了。命运真是一个淫荡的女人,拉普;我一直这样讲,并且开始感受到了。但是,拉普,近卫军未受损失吧?”他问道。
公爵小姐决定在十五日走。要做各种准备,大家都来向她请示,她忙碌了一整天。十四日夜里,她像平常一样,和衣躺在父亲隔壁的房间里。她醒了几次,听见父亲哼哼和嘟囔的声音,听见床发出的咯吱声以及帮他翻身的吉洪和大夫的脚步声。她几次到门口谛听,觉得父亲今天嘟囔的声音比平常要大,翻身的次数也要多些。她反正睡不着,几次到门口听,想要进去,又不敢这样做。虽然父亲没有说,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了并且知道,任何为他担忧的表示都使他感到不快。她发现,当她有时不由自主地盯着他时,他不满意地避开她的目光。她知道,她在夜里这个不是她常去看望的时间进去,一定会惹他生气。
“未受损失,陛下。”拉普回答。
大夫坚持要把老公爵送到远一些的地方去;首席贵族派一个官员来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劝她赶紧离开。县警察局长来到鲍古恰罗沃后,也坚持这样做,他说,法国人已到了离此地四十俄里的地方,许多村庄发现了散发的法国传单,如果公爵小姐和她的父亲不在十五日前离开,那么他就负不了这个责任了。
拿破仑拿起一个药片,放进嘴里,看了看表。他不想睡觉,但是离天亮还早;不能再发布命令来消磨时间,因为该发布的命令都发布了,现在已在执行了。
留在鲍古恰罗沃变得危险了。从四面八方传来法国人正向这里逼近的消息,在一个离鲍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村子里法国大兵抢劫了一座庄园。
“给近卫军发了干粮和大米了吗?”拿破仑用严厉的口气问道。
尽管公爵小姐因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感情心里觉得很奇怪,但是她确实有这种感情。对她来说更可怕的是,自从父亲病倒后(甚至还可能早一些,在她期待着什么,和他一起留下来时),她心中所有沉睡着的、被遗忘的个人愿望和希望全都苏醒了。几年来没有想到的事——关于希望过一种不必永远害怕父亲的自由生活以及能够得到爱情和家庭幸福的想法,像魔鬼的诱惑一样,不停地在她脑子里转悠着。不管她如何驱赶,心里不断冒出今后、在那事以后如何安排自己生活的问题。这是魔鬼的诱惑,玛丽亚公爵小姐明白这一点。她知道,反对魔鬼的惟一办法是祈祷,于是她试图这样做。她摆出祈祷的姿势,望着圣像,念着祷词,但是祈祷不下去。她觉得她现在处于另一个世界——一个从事平常的、困难的和自由的活动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与她以前被禁锢在其中、最大的安慰是祈祷的精神世界完全不同的。她祈祷不下去,又哭不出来,心中为平常生活的事而操心。
“已发了,陛下。”
已没有治愈的希望。送他走也不行。要是他路上死了,那可怎么办?“还不如完了的好,来一个彻底了结!”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这样想。她白天黑夜照料着他,几乎不睡觉;说起来都觉得可怕,她照料时不是希望看到病情减轻的迹象,而是常常希望发现临近死亡的征兆。
“大米也发了?”
大夫说,他表现出来的焦躁不安并不意味着什么,这是由生理上的原因造成的;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认为(她的在场常常引起他更大的不安这一点证实了她的推测),他想要对她说点什么。显然,他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
拉普回答道,他已把皇上关于发大米的命令传达下去了,但是拿破仑不满意地摇摇头,仿佛不相信他的命令已执行了一样。近侍拿着潘趣酒进来。拿破仑吩咐给拉普倒一杯,自己默默地喝了几口。
得了偏瘫的老公爵在鲍古恰罗沃安德烈公爵新建的房子里躺了三个星期,病情还是那样,既不见好,也没有恶化。他不省人事;像一具变了形的尸体那样躺着。他牵动眉毛和抽动嘴唇,不停地嘟囔着什么,无法知道他是否还明白他周围的一切。有一点无疑可以看出来,这就是他很痛苦,觉得还需要说点什么。但是他想说什么,谁也弄不清;这是否是病人和处于半疯状态的人在耍性子,是否他想说说总的局势或家里的事?
“我既没有味觉,也没有嗅觉,”他闻着杯子说,“这感冒使我烦极了。人们谈论医学。可是他们连感冒也治不了,还谈什么医学?科尔维扎尔给了我这些药片,没有什么用。他们能治什么呢?是治不了的。我们的身体是一台生命的机器。它是为此而组装成的,这是它的本性;别去打扰生命,让它自己保护自己,它自身会做得更好,好于用药物进行干预。我们的身体类似走一定时间的钟表;钟表匠不能随意打开它,只能闭着眼睛摸索着加以控制。我们的身体是一台生命的机器。就是这样。”拿破仑仿佛又下起他所喜欢的定义(définitions)来,出乎意外地下了一个新的定义。“拉普,您知道军事艺术是什么吗?”他问。“是做到在一定时间内强于敌人的艺术。就是这样。”
当他们到达鲍古恰罗沃时,德萨尔和小公爵已去了莫斯科。
拉普什么也没有回答。
留在童山变得愈来愈危险了,在老公爵中风后的第二天把他送往鲍古恰罗沃。大夫也跟着去。
“明天我们就要和库图佐夫打交道了!”拿破仑说。“等着瞧吧!您记得吗,在布劳瑙他指挥军队,三个星期一次也没有骑上马去视察防御工事。等着瞧吧!”
当夜请来的大夫给他放了血,大夫说,老公爵中了风,右半边偏瘫。
他看了看表。还只有四点钟。不想睡,潘趣酒喝完了,仍然无事可做。他站起来,来回走了一趟,穿上了暖和的常礼服,戴上了帽子,出了营帐。夜晚又黑又潮;勉强能感觉到的潮气从上往下落。近处法国近卫军的篝火烧得不很旺,透过烟雾可以看见远处俄军阵地上火光闪闪。到处一片寂静,可以清楚地听到开始出发去占领阵地的法国军队忽轻忽重的脚步声。
玛丽亚公爵小姐跑到台阶上,然后上了花径到林阴道去。一大群民兵和家奴朝她迎面过来,在人群中央几个人架着一个穿军装和佩戴勋章的小老头。玛丽亚公爵小姐朝他跑过去,在透过林阴道上菩提树阴投下来的闪耀不定的阳光下,看不清他的脸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只看到一点,即他脸上原来严厉和坚决的表情为怯弱和顺从的表情所取代。他看见女儿,翕动了一下无力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弄不清他想要什么。人们把他抱起来,送到书房里,把他放在那张最近他觉得非常可怕的沙发上。
拿破仑在营帐前走了一趟,看了看火光,仔细听了听脚步声,从一个在他营帐旁站岗的戴着毛茸茸的帽子的高大的近卫军士兵身旁经过,那士兵见了皇帝,身子挺得像一根黑柱子一样,拿破仑在他对面站住。
在尼科卢什卡离开后的第二天,老公爵早晨穿上全套军装,打算去见总司令。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他穿着军装和佩戴着所有勋章从家里出来,到花园去检阅武装的农民和家奴。她坐在窗口,倾听着他在花园里说话的声音。突然从林阴道跑出几个神色惊慌的人。
“你是哪一年入伍的?”他带着惯常的粗鲁而又亲切的军人口气,装腔作势地问,他在同士兵说话时总是用这种口气。士兵回答了他的话。
然而老公爵在自己留在童山的同时,却下令把公爵小姐和德萨尔以及小公爵送到鲍古恰罗沃去,并从那里送往莫斯科。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父亲改变了以前闲散无聊的状态,狂热地和彻夜不眠地忙碌着,她非常担心,下不了把他一个人撇下的决心,生平第一次没有听从他。她不同意离开,于是老公爵对她大发雷霆。他又把以前对她说的不公正的话全都说出来。使劲责备她,说她快要把他折磨死了,说她唆使安德烈公爵和他争吵,无端地怀疑他有卑劣的行为,说她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要使他生活得不愉快,把她赶出了书房,对她说,如果她不走,他也无所谓。他说,他根本不愿意知道有她这个人存在,并且警告她,不要让他看见她。玛丽亚公爵小姐本来担心他会下令强行把她送走,现在听见他只说不要让他看见她,心里很高兴。她知道,这证明父亲看见她留在家里没有走,内心深处是很高兴的。
“啊!是一个老军人了!你们团领到大米了吗?”
阿尔帕特奇从斯摩棱斯克回来后,老公爵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了。他吩咐把各村的民兵召集起来和武装起来,并给总司令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他将留在童山进行死守,请总司令考虑是否采取措施保卫童山,不然俄国最老的将军之一有可能在那里被俘或被杀,同时他对家里人宣布,他要留在童山。
“领到了,陛下。”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去莫斯科,并不像安德烈公爵所想的那样,到了安全的地方。
拿破仑点了点头,就走开了。
八
五点半,拿破仑骑马到舍瓦尔金诺村去。
拿破仑继续朝前走,想象着一直挂在心上的莫斯科,而那只放归故乡田野的小鸟则朝前哨驰去,心里预先编造着没有发生过的事,打算说给自己人听。至于实际发生过的事他并不想讲,因为他觉得这不值得讲。他到了哥萨克那里,打听他的那个隶属于普拉托夫部队的团在哪里,傍晚他找到了住在扬科沃的主人尼古拉·罗斯托夫,这时罗斯托夫正骑上马要和伊林一起到附近村庄去走走。他给了拉夫鲁什卡另一匹马,带着他一起去。
天开始亮了,天空已变得明朗起来,只有在东边还残留着一团乌云。被遗弃的篝火的余烬还在熹微的晨光中燃烧。
拉夫鲁什卡(他知道这是为了叫他不知所措,知道拿破仑认为他一定会大吃一惊)为了迎合新的主人,马上装出惊讶和大为震惊的样子,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脸上露出他被拉去抽鞭子时惯有的表情。“拿破仑的翻译刚把这一点告诉那个哥萨克,那哥萨克顿时目瞪口呆,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继续朝前走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英名已越过东方的草原传到他那里的征服者。他突然不再唠唠叨叨地说话了,脸上露出天真和默默无言的欣喜。拿破仑奖赏了哥萨克,下令给他自由,就像把一只小鸟放归故乡的田野似的。”
右边传来单独的一声低沉的炮响,很快在一片寂静中消失了。过了几分钟。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炮击,空气都震动了;第四声、第五声炮响很近,在右边什么地方,听起来很威严。
于是这样做了。
最初几声炮声还没有消失,别的大炮又打响了,还有许多大炮争先恐后地射击起来,炮声汇成一片。
“我们知道,你们有个拿破仑,他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打败了,至于我们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说,自己也不知道说到最后为什么会冒出夸口的爱国主义的词句来。翻译给拿破仑翻译这几句话时没有翻译最后的结尾,拿破仑笑了笑。“年轻的哥萨克使得有巨大权势的交谈者笑了。”梯也尔这样写道。拿破仑默默地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对贝蒂耶说,他想要试一试,告诉这个顿河的孩子,让他知道和他谈话的是皇帝本人,也就是那位把永垂不朽、常胜不败的英名写在金字塔上的皇帝,看他有什么反应。
拿破仑带着侍从到了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前,下了马。一场角逐开始了。
拉夫鲁什卡觉察到了这一点,为了使他高兴,装出不知道他是谁的样子,说:
三十
勒洛涅·迪德维尔微笑着把这段话译成这样:“如果仗在三天之前打起来,那么法国人将取胜,但是如果在三天之后再打,那么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拿破仑尽管心情非常好,但是听后没有笑,他吩咐把这些话再给他重复一遍。
皮埃尔从安德烈公爵那里回到戈尔基后,吩咐驯马师准备好马匹和明天一早叫醒他,便立刻在鲍里斯让给他的隔壁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
“这就是说:如果这一仗打起来,”他若有所思地说,“而且很快就打,那么就会那样。要是在那个日子后过了三天再打,那么,这就是说,这个仗就会拖延下去。”
第二天早晨,当皮埃尔已完全醒了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小窗户上的玻璃震得当啷响。驯马师站在那里推他。
他像他这一类人常在任何事情上都看到诡计一样,在这里也看到了狡猾的诡计,便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大人,大人,大人……”驯马师一面说,一面眼睛不看着他,使劲摇着他的肩膀,看来已失去了叫醒他的希望。
他讲了勤务兵之间谈论的一切。其中很多东西是真的。但是当拿破仑问他俄国人对他们能不能战胜拿破仑有什么看法时,拉夫鲁什卡眯起了眼睛,沉思起来。
“什么?开始了?到时候了?”皮埃尔醒来说。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这就是拿破仑,在拿破仑面前并不比在罗斯托夫或拿着树条要抽他的司务长面前更为慌张,因为他没有什么可让司务长和拿破仑剥夺的东西。
“请您听那炮声,”这个当驯马师的退伍老兵说,“所有的老爷都出去了,殿下早就走了。”
拉夫鲁什卡很快就轻易地认出了拿破仑,他到了他们中间后,一点也不惊慌,只想全心全意地为新主人效劳。
皮埃尔急忙穿好衣服,跑到台阶上。户外天气晴朗,空气清新,露珠晶莹,一片欢乐景象。太阳刚从遮住它的乌云里挣脱出来,一半被乌云折断的阳光越过对面街上的屋顶射到路上被露水盖住的尘土上,射到房屋的墙上,射到围墙的空隙和拴在屋旁的皮埃尔的马身上。在户外,隆隆的炮声听得更加清楚了。一个副官带着一个哥萨克骑马从街上快步驰过。
“这个哥萨克不知道他处在什么人中间,因为拿破仑的纯朴使这个东方人想不到皇上就在身边,他非常随便地谈论当前的战事。”梯也尔在叙述这个插曲时这样写道。 确实,拉夫鲁什卡头一天因喝醉酒没有给主人准备好饭而被抽了一顿,后来奉命到村里去找鸡,热衷于抢东西,结果被法国人俘虏了。拉夫鲁什卡是一个见过世面的粗鲁和厚颜无耻的仆人,这种人认为做事下流狡猾是自己的本分,为了自己的主人什么都可以干,能机灵地猜出主人的不好的想法,尤其是爱虚荣和庸俗低级的想法。
“该走了,伯爵,该走了!”副官喊道。
“是哥萨克,大人。”
皮埃尔吩咐驯马师牵着马跟着他,沿街道朝他昨天在上面观察过战场的土岗走去。在这土岗上有一群军人,可以听见司令部人员用法语说话的声音,可以看见戴着红箍白帽的库图佐夫,他的灰白色的后脑勺缩在肩膀里。库图佐夫用望远镜看着前面的大路。
“您是哥萨克吗?”
皮埃尔沿着入口处的阶梯上了土岗后,朝自己前面看了一眼,看到眼前的美丽景象不禁高兴得愣住了。这是他昨天在这个土岗上欣赏过的那幅全景图;不过现在这整个地方布满了军队和冒着硝烟,从皮埃尔左后方升起的明亮的太阳的阳光透过早晨洁净的空气斜射到地面上,投下了略带金黄色和粉红色的光线以及长长的阴影。在这画面尽头的远处的树林,酷似用一块黄绿色的宝石雕出来的一样,错落有致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斯摩棱斯克大道在它们中间,在瓦卢耶沃村外通过,大道上挤满了军队。在较近的地方,金黄色的田野和小树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各个地方——前面、右面和左面——都可以看到军队。这一切显得热闹、壮观而又出人意料;但是最使皮埃尔感到惊讶的是战场本身、波罗金诺和科洛恰河两岸的谷地的景象。
拿破仑笑了笑,吩咐给这个哥萨克一匹马,把他带到这里来。他很想亲自和这个哥萨克谈一谈。几个副官骑马走了,一个小时后,原来是杰尼索夫的农奴、后来他让给了罗斯托夫的拉夫鲁什卡骑着一匹法国骑兵的马到了拿破仑跟前,他身穿勤务兵的制服,脸上带着狡猾的和喝醉酒的快活的表情。拿破仑叫他骑着马和自己并排走,开始问他:
在科洛恰河上方,在波罗金诺及其两边,尤其是在左面,在沃依纳河通过两岸的沼泽地带汇入科洛恰河的地方,有一片雾,它不断融化,扩散,明亮的太阳出来后变成透光的了,透过它可以看见的一切被染上了神奇的色彩,显得轮廓十分清晰。硝烟与这片雾合到一起,于是在这烟雾里到处闪烁出一道道清晨的亮光——时而在水面上,时而在露珠上,时而在聚集在两岸和波罗金诺的部队的刺刀上。透过这一片雾,可以看见白色的教堂,有的地方可以看见波罗金诺的房顶,有的地方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士兵,有的地方则可以看见绿色的弹药箱和大炮。所有这一切都在移动着或者看起来像在移动,因为烟雾弥漫着这整个空间。无论是在波罗金诺附近被雾覆盖的低洼地上,还是在村外较高处,尤其是在整条战线的左边,在树林和田野里,在洼地里和高地的顶端,都不断自然而然地凭空出现大炮的硝烟,有时只有一团,有时一连好几团,有时稀疏,有时密集,这一团团硝烟膨胀起来,扩大开来,缭绕上升,融合在一起,在这整个空间都能看到。
“普拉托夫部下的一个哥萨克说,普拉托夫的军团已与主力会师,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人很聪明,话很多!”
这些枪炮射击的硝烟和声音,说起来也怪,产生了眼前景色的主要的美。
“怎么样?”拿破仑问。
“噗—噗!”——突然出现一团泛出紫色、灰色、乳白色的浓烟;“砰—砰!”——一秒钟后这团烟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莫斯科是这个大帝国的亚洲首都,是亚历山大的臣民的圣城,莫斯科有着无数中国宝塔式的教堂!这个莫斯科使拿破仑心潮起伏,不得安宁。在维亚济马到察廖沃-宰米谢的行军途中,拿破仑骑着一匹浅黄色截尾溜蹄马,在近卫军、卫队、少年侍从和副官的护送下前进。参谋长贝蒂埃落在后面,他要审问一个被骑兵抓获的俄国俘虏。他在翻译勒洛涅·迪德维尔的陪同下飞马追上了拿破仑,快活地勒住马。
“噗—噗!”——升起了两团烟,互相碰撞着,接着融合在一起;“砰—砰”——这声音证实了眼睛看见的东西的存在。
在占领斯摩棱斯克后,拿破仑先是谋求在多罗戈布日东北的维亚济马附近,后又谋求在察廖沃-宰米谢附近打一仗;但是由于各种情况所发生的无数冲突的结果,俄国人一直到离莫斯科一百二十俄里的波罗金诺之前无法应战。从维亚济马拿破仑下令直接向莫斯科进军。
皮埃尔回头再看刚才他看到的像一个密实的圆球似的第一团烟,现在它已变成几个球向一边飘去;“噗……(带有间隔)噗—噗”——又冒出三团、四团烟,每团烟过后,也带有间隔地响起“砰……砰—砰—砰”的悦耳的、清晰的、准确的声音。这些烟看起来仿佛在奔跑,仿佛停留在原地,树林、田野和闪闪发亮的刺刀仿佛从它旁边跑过。在左边,沿着田野和灌木丛,不断升起一大团一大团烟,接着发出庄重的响声;而在比较近一些的地方,在洼地和树林里,则冒出火枪的小片的、未来得及成团的硝烟,接着也发出了不大的声音。“特拉—达—达”——火枪的射击声虽然比较密集,但是与炮声相比,比较杂乱和微弱。
在彼得堡发生这件事时,法国人已过了斯摩棱斯克向莫斯科推进,离它愈来愈近了。拿破仑的历史学家梯也尔和这位皇帝的其他历史学家一样,力图为拿破仑辩护,说他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莫斯科去的。他像所有在一个人的意志中寻找各种历史事件的解释的历史学家一样,说得很对;他也像那些断定拿破仑是被俄国统帅们用巧计引诱到莫斯科的俄国历史学家一样,说得也是对的。这里除了把全部经历的事看做是已发生的事实的准备的追溯规律(回顾规律)外,还有把整个事情弄得错综复杂的相互作用规律。好棋手在下输了棋后真心地相信他输棋是由于犯了错误,于是他在开局中寻找这个错误,但是忘记了他每走一步,在整个过程中也有这样的错误,他每一步棋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他注意到的错误之所以被他发觉,只是因为对手利用了它。战争是在一定时间条件里发生的,其中不是一个人的意志指导着无生命的机器,一切都是由各种任意行为的无数冲突造成的,如此说来,这种游戏不知会比下棋复杂多少倍!
皮埃尔想要到有这些硝烟,有这些闪亮的刺刀和大炮,有人们走动和有这些声音的地方去。他回头朝库图佐夫和他的随从看了一眼,以便把自己的印象与别人的印象作一比较。他觉得大家也完全像他一样怀着同样的心情望着前方,望着战场。所有人的脸上现在闪现出他昨天发现的以及在和安德烈公爵谈话后已完全理解的感情的潜热(chaleur latente)。
七
“去吧,亲爱的,去吧,基督与你同在。”库图佐夫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场,一面对站在他身旁的一位将军说。
他刚说完这句话,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立即背转身去,为他的幼稚叹了一口气,很不痛快地相互看了一眼。
这位将军听到命令后,从皮埃尔身旁经过,朝土岗的斜坡走去。
“甚至有人说,”还没有掌握近臣说话分寸的有很多优点的人说,“公爵大人还提出了一个必须条件,请皇上也不要到军队去。”
“去渡口!”他听见一个参谋人员问他上哪里去,便冷冷地、严厉地回答道。
“我确切地知道,库图佐夫提出了一个必须条件,要求不让皇储随军:您知道他对皇上说了什么?”接着瓦西里公爵重复了似乎是库图佐夫对皇上说的话:“‘如果他表现得很坏,我不能惩处他;如果他表现得很好,我又不能奖赏他。’啊!库图佐夫公爵真是个极顶聪明的人,多么有个性。我早就认识他了。”
“我也去,我也去。”皮埃尔想,跟在将军后面走。
瓦西里公爵明白了这任何人是谁。他低声说:
将军上了一个哥萨克给他牵过来的马。皮埃尔到了牵着几匹马的驯马师跟前。他问哪一匹比较温顺些,然后爬上一匹马,抓住马鬃,脚尖朝外,脚跟贴住马肚子,觉得眼镜要掉下来了,但又不能腾出抓住马鬃和缰绳的手来扶眼镜,就这样跟在将军后面跑,逗得在土岗上看着他的参谋人员都笑了起来。
“但愿上帝保佑,”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库图佐夫公爵能掌握真正的权力,不让任何人从中作梗——des bâtons dans les roues。”
三十一
“不,不。”瓦西里公爵热烈地辩护说。现在他已不能把库图佐夫出让给任何人了。照瓦西里公爵的看法,库图佐夫不仅本人很好,而且大家都崇拜他。“不,这不可能,因为皇上以前就非常看重他。”他说。
皮埃尔跟随的那位将军下了山,猛然向左拐,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于是他闯进了走在他前面的步兵的队伍中。他时而向右走,时而向左走,试图从他们中间出来;但是到处都是脸上带着一样的紧张不安表情的士兵,他们正忙于做一件看不见的、但显然很重要的事情。大家都以同样的不满和疑问的目光看着这个戴白帽的胖子,不知为什么他骑着马踩他们。
“也许他的心思不完全在这上面吧。”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干吗骑着马在队伍里乱闯!”一个士兵朝他喊道。另一个士兵用枪托捅他的马,皮埃尔伏在鞍鞒上,勉强控制住急速闪开的马,朝士兵前面比较宽敞的地方奔去。
“听说皇上不大乐意把这权力交给库图佐夫。听说,当有人对他说‘皇上和祖国给您这个荣誉’时,他像那个听人读《若孔德》的小姐那样涨红了脸。”
在他前面有一座桥,桥边站着另一些士兵,他们在射击。皮埃尔骑马到了他们跟前。他不知不觉地来到科洛恰河的桥的桥头,这座桥位于戈尔基和波罗金诺之间,法国人在首次战斗(占领波罗金诺后)中向它发起了进攻。皮埃尔看见了他前面的桥,看见在桥的两边和在草地上,在他昨天见过的一排排割下的干草里,士兵们在硝烟里干着什么;但是虽然这里射击声不断,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就是战场。他没有听到四面八方的子弹的呼啸声以及从他头上飞过的炮弹的爆炸声,没有看见河对岸的敌人,虽然许多人在离他不远处倒下,但是他很久没有看见死伤的人。他一直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周围。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有很多优点的人在近臣的圈子里还是个新手,他想要奉承安娜·帕夫洛夫娜,为她以前的意见辩护说:
“你这人怎么骑着马在火线前面走?”又有人朝他喊道。
“哪能呢,他看得很清楚。”瓦西里公爵用他的低音很快地说,中间带着几声干咳,他总是用这样的说话方式来摆脱所有困境。“哪能呢,他看得很清楚。”他又说了一遍。“我高兴的是,”他接着说,“皇上给了他指挥所有军队和管辖整个地区的全权——从来没有一个总司令有这样的权力。这是第二个君主。”他带着得意的微笑下结论说。
“向左走,向右走。”人们对他嚷嚷。
“公爵,有人说他是个瞎子,是吗?”他说,意在使瓦西里公爵想起他自己的话。
皮埃尔向右拐弯,碰上了一个担任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副官的熟人。这个副官生气地看了皮埃尔一眼,显然也打算呵斥他,但是在认出他后朝他点了点头。
“怎么,你们知道一个重要消息吗?库图佐夫公爵被提升为元帅。所有的分歧解决了。我感到非常幸福,非常高兴!”瓦西里公爵说。“毕竟是个人物。”他又说,意味深长地和严肃地扫视着客厅里所有的人。有很多优点的人虽然很想得到他谋求的职位,但也忍不住提醒瓦西里公爵不要忘了他原先的意见。(这样做对正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的瓦西里公爵是不礼貌的,对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的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是不礼貌的;但是他忍不住要说。)
“您怎么在这里?”他说了一句,继续走他的路。
八月九日,瓦西里公爵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里又碰见了有很多优点的人。这个有很多优点的人想当太后玛丽亚·费多罗夫娜保护下的女子学校的学监,正在给安娜·帕夫洛夫娜献殷勤。瓦西里公爵带着幸运的胜利者和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的人的神气进了房间。
皮埃尔感觉到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在这里无事可做,担心又妨碍别人,便跟着副官跑去。
这在七月二十四日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七月二十九日库图佐夫被授予公爵封号。授予他公爵封号可能意味着想要把他摆脱掉——因此瓦西里公爵的意见还是正确的,虽然他并不急于马上就说出来。但是八月八日,由萨尔蒂科夫元帅、阿拉克切耶夫、维亚兹米季诺夫、洛普欣和科丘别依组成的委员会开会讨论战局。委员会认定,战争失利是由于指挥不统一造成的,尽管委员会的组成人员知道皇上对库图佐夫没有好感,但是他们在进行简短商议后,还是建议任命库图佐夫为总司令。同一天,库图佐夫就被任命为统率各军和管辖部队所在的整个地区的全权总司令。
“这里怎么啦?我可以和您在一起吗?”他问。
谁也没有进行反驳。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副官回答说,他跑到站在草地上的上校跟前,对他传达了什么,然后才朝皮埃尔转过身来。
“全是一些反对狂,”他接着说,“反对谁呢?这都是由于我们想要模仿莫斯科人愚蠢的狂热。”瓦西里公爵说,他一时弄糊涂了,忘记了在埃莱娜那里应当嘲笑莫斯科人的热情,而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这里应当进行赞扬。但是他立刻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库图佐夫伯爵是俄国最老的将军,让他到财税局去接收民兵合适吗?他忙忙碌碌,毫无用处!难道能任命一个不会骑马、开会时打瞌睡、脾气很坏的人当总司令吗!他在布加勒斯特表现得太出色了!我就不说他作为一个将军的品质了,但是在这样的时刻难道能任用一个老朽的、视力不好的人,任用一个真正的瞎子吗?瞎眼的将军可真好!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以玩捉迷藏……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您到这里来干什么,伯爵?”他微笑着对皮埃尔说。“仍然还是好奇吗?”
“我曾在贵族会议上多次说过,”瓦西里公爵插进来说,“但是大家不听我的话。我说选他当民兵司令皇上不会高兴。我的话他们不听。”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副官拨转马头,继续往前走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忧伤地笑了笑,说库图佐夫除了给皇上带来不愉快外,什么也没有做。
“这里总算还好,”副官说,“但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左翼打得激烈极了。”
在皇上回来后不久,瓦西里公爵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谈论战局时,严厉地谴责了巴克莱·德·托利,但又说不出应任命谁当总司令。一个被称为有很多优点的人的客人说,他今天看见了当选为彼得堡民兵司令的库图佐夫在财税局主持民兵登记,这个客人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设想,觉得库图佐夫倒是一个符合所有要求的人。
“真的?”皮埃尔问。“这是在哪里?”
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圈子里则相反,人们赞赏这种热情,谈论它就像普卢塔克谈古代的名人一样。仍然担任着以前的重要职位的瓦西里公爵是联接这两个圈子的一个中间环节。他常去亲爱的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和自己的女儿的外交沙龙,在不断来往两个阵营之间时,常常弄糊涂了,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说应该在埃莱娜那里说的话,或者相反。
“您和我一起到土岗上去,从我们那里看得见。在我们炮队那里还可以。”副官说。“怎么,去不去?”
最近,在皇上从军队里回来后,在这两个相互对立的沙龙里发生了某种波动,有过某些相互反对的表示,但是各自的倾向保持不变。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圈子里,只接待顽固的正统派,这里人们表达了这样的爱国思想,认为不应到法国剧院看戏,供养一个剧团所花的钱能供养整整一个军团。他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战局的变化,散布各种最有利于我军的流言。在埃莱娜的圈子里,即在鲁缅采夫的和法国派的圈子里,则对宣扬敌人和战争残酷的流言加以驳斥,谈论着拿破仑议和的意图。在这个圈子里,人们责备那些建议把受皇太后保护的皇家学校和女子学校疏散到喀山去的人,认为他们过于着急。一般说来,在埃莱娜的沙龙里把整个战争看做是虚张声势的示威,认为它很快就会以讲和而结束,那里占支配地位的是目前正在彼得堡并已成为埃莱娜家常客(任何一个聪明人都应当常到她家来)的比利宾的意见,照他的说法,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火药,而是发明火药的人。在这个圈子里,非常巧妙地、不过又是非常谨慎地讽刺嘲笑莫斯科人的热情,有关那里的消息是皇上回到彼得堡时带来的。
“好,我跟您去。”皮埃尔说,他看了看自己周围,用目光寻找着自己的驯马师。这时皮埃尔才第一次看见了那些自己蹒跚地走着的和用担架抬着的伤员。在他昨天路过的堆放着一排排发出清香的干草的草地上,一个士兵不自然地歪着头,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干草堆旁边,他的高筒军帽掉在一旁。“这个人为什么不抬走?”皮埃尔刚开口要问,但是看见也朝那边瞧的副官脸上严肃的神情,便不做声了。
从一八○五年起,我们同波拿巴战战和和,我们制订宪法而又废除宪法,而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沙龙七年来,埃莱娜的沙龙五年来还是那个老样子。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沙龙里,人们仍像以前一样困惑地谈论波拿巴取得的成功,认为他的成功和欧洲各国君主对他的姑息纵容是一个凶恶的阴谋,惟一目的是要使安娜·帕夫洛夫娜所代表的近臣圈子里的人感到不愉快和焦急不安。在鲁缅采夫本人称之为出色的女人并常去拜访她的埃莱娜那里也完全如此,人们无论在一八○八年还是在一八一二年都兴高采烈地谈论那个伟大的民族和那个伟大的人,对与法国关系破裂表示惋惜,根据聚集在埃莱娜的沙龙里的人的意见,最后应当讲和。
皮埃尔没有找到自己的驯马师,他和副官一起沿低洼的谷地前往拉耶夫斯基土岗。皮埃尔的马驮着他一颠一颠地走着,落在副官的后面。
生活现象可作无数种分类,可以把它们分为以内容为主的一类和以形式为主的一类。彼得堡的生活,尤其是沙龙里的生活,可归入后一类,它是与乡村的、地区的、省城的,甚至莫斯科的生活截然相反的。这类生活一成不变。
“您大概不习惯骑马吧,伯爵?”副官问。
六
“不,没有什么,不过它走路好像蹦跳得很厉害。”皮埃尔困惑地回答。
“应当由一个人、而不是由两个人来指挥。您的那位大臣也许当大臣很称职;然而他不仅是一个不好的将军,而且糟糕得很,可是却把整个祖国的命运交给他掌握……说实话,我快要气疯了;请恕我直言。可以看出,那个提出缔结和约和推荐大臣指挥军队的人,并不爱皇上,希望我们大家全都灭亡。总之,我要向您说句实话:组织民兵吧。因为大臣正在用最巧妙的方式把那位不速之客带到京城来。侍从武官沃尔佐根先生引起了全军的极大怀疑。人们说,他更像拿破仑的人,而不像我们的人,他给大臣出各种主意。我对大臣不仅很客气,而且像一个军士那样服从他,虽然我的资格比他老。这令人痛心;但是由于爱戴恩主和皇上,我只好服从。我只是为皇上感到惋惜,他把出色的军队信托给这样的人。请您想一想,我们因避免决战,许多人劳累过度和伤病住院,减员一万五千多人;要是进攻,就不会有这样的事。看在上帝分上,请告诉我,我们的俄国——我们的母亲——看见我们这样惊慌,把如此善良和勤劳的祖国交给那些歹徒,使每个臣民含恨受辱,会说什么呢?为什么这样胆小,究竟怕谁?大臣犹豫不决,胆小怕事,头脑不清,行动迟缓,具有一切不好的品质,并不是我的过错。全军都在痛哭,都在拼命地骂他……”
“唉!……它受伤了,”副官说,“右前腿,膝盖以上的地方。想必是中了子弹。祝贺您,伯爵,”他说,“接受炮火的洗礼。”
“传说您在考虑讲和。我的上帝,讲什么和!在作出了所有这些牺牲之后,在这样疯疯癫癫地退却之后讲和,您就会使整个俄国起来反对您,我们当中每一个人将耻于再穿军装。事情已到了这一步,只要俄国还有能力,只要人们还活着,就应当打下去……
他们经过了炮队后面的硝烟弥漫的第六军的阵地,这时炮队已向前移,正在进行射击,炮声震耳欲聋,他们来到一个小树林边。树林里凉爽而寂静,已可感觉到秋意。皮埃尔和副官下了马,徒步上山。
“再坚持两天又有什么困难呢?至少敌人将会自行退去;因为人畜没有饮水。他曾想向我保证不撤退,但是突然给我送来了作战部署,说他夜里就要后撤。这就无法作战,很快我们可能会把敌人引到莫斯科……
“将军在这里吗?”副官在快到土岗时问。
“我想,陆军大臣已经报告了放弃斯摩棱斯克一事。这最重要的地方白白地送给敌人,令人痛心和悲伤,全军将士陷入了绝望。我曾极其恳切地请求他,最后给他写了信;但是怎么也说服不了他。我以我的名誉向您担保,拿破仑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了困境,他即使损失一半军队,也拿不下斯摩棱斯克。我们的军队从来没有这样英勇战斗过。我率领一万五千人坚守了三十五个小时以上,并给以痛击;但是他连十四个钟头也不愿坚持。这真丢脸,是我军的耻辱;我觉得他本人无颜活在世上。如果他报告说伤亡很大,这不是实话;大概损失了四千人左右,不会更多,也许不到这个数字。即使损失一万人,也在情理之中,有什么办法呢,战争嘛!但是敌人的伤亡就会不计其数……
“刚才还在,上那里去了。”有人指了指右边,回答道。
(他给阿拉克切耶夫写信,但是知道皇上会看到这封信,因此他尽其所能,力求做到字斟句酌。)
副官回头朝皮埃尔看了一眼,仿佛不知道他现在该拿他怎么办。
“阿列克谢·安德烈依奇伯爵阁下:
“您不必费心,”皮埃尔说,“我这就上土岗去,可以吗?”
八月七日,巴格拉季翁公爵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米哈依洛夫卡的驻地写了以下的一封信:
“您去吧,那里什么都看得见,而且不那么危险。我等会儿再来找您。”
“肉,肉体,炮灰!”他看着自己脱光衣服的身体想道,浑身哆嗦起来,这主要不是由于水凉,而是由于他看见这么多肉体在肮脏的池塘里扑腾产生了一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厌恶和恐惧。
皮埃尔朝炮队走去,副官继续朝前走了。他俩再也没有见面,很久以后皮埃尔才知道,这个副官那一天被炸掉了一只胳膊。
“哪一位?是我们的公爵?”几个人问道,于是大家急忙往岸上爬,弄得安德烈公爵好容易才把他们劝住。他想最好还是打点水在棚子里冲冲身体。
皮埃尔登上的土岗是一个著名的地点(后来俄国人称为土岗炮垒或拉耶夫斯基炮垒,而法国人则把它叫做大多面堡、倒霉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在它周围死了几万人,法国人认为它是整个阵地上最重要的据点。
“公爵要洗澡。”
这个多面堡是一个三面挖有壕沟的土岗。在挖了壕沟的地方架设着十门正在射击的大炮,炮口从胸墙的孔里伸出来。
“我们马上给您腾个地方。”于是季莫欣没有穿衣服就跑过去腾地方了。
还有许多门大炮在土岗两边与它排成一线,这些大炮也在不停地射击。在大炮稍靠后的地方,则是步兵。皮埃尔在上这土岗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挖着几条不大的壕沟、上面有几门大炮在射击的土岗,是这次战役中最重要的地方。
“太脏。”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说。
恰恰相反,皮埃尔觉得这个地方(正是因为他在这里)是这次战役中最不重要的地点之一。
“真舒服,公爵大人,您不妨也试试!”他说。
上了土岗后,皮埃尔在围绕着炮队的壕沟的末端坐下,面带不自觉的快乐的微笑望着在他周围发生的事情。有时皮埃尔仍带着同样的微笑站起来,竭力不妨碍装填炮弹、把发射时后坐的炮推回原处、拿着口袋和炮弹不断从他身旁跑过去的士兵,在炮垒上来回走动。这个炮垒上的大炮接连不断地射击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它的四周硝烟弥漫。
在岸边,在堤坝上,在水塘里,到处都是健康的、肌肉发达的白色肉体。红鼻子的军官季莫欣在堤坝上擦身体,看见安德烈公爵不好意思起来,然而还是大胆地对他说:
刚才在担任掩护的步兵中间时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里,在炮垒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在忙着干他们的事,他们用一道战壕与别的人隔开,——在这里与在步兵那里相反,可以感觉到一种普遍的、仿佛亲如一家的热闹气氛。
三连的一个年轻的浅色头发的士兵——安德烈公爵还认识他——小腿上系着一条皮带,画着十字,往后退,以便能很好地助跑几步,扑通一声跳进水中;另一个黑黑的、总是头发蓬乱的士官在齐腰深的水中扯动着肌肉发达的身躯,用一双黑黑的手捧着水浇自己的脑袋,鼻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看样子很高兴。可以听到相互拍打的声音、尖叫声和扑通扑通的跳水声。
戴着白帽子的非军人皮埃尔的出现,开头使这些人感到不快和吃惊。士兵们在经过他身旁时,惊奇地、甚至恐惧地斜眼看他。一个年长的高个子长腿和麻脸的炮兵军官,做出仿佛要查看靠边的那门炮的发射情况的样子,走到皮埃尔跟前,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安德烈公爵在走出部队行进的尘土飞扬的大路后,觉得凉爽一些了。但是在离童山不远的地方他又上了大路,正当团队在池塘的堤坝边休息时追上了队伍。时间是午后一点多。太阳像尘土中的一个火球,晒透了黑制服,把后背烘烤得无法忍受。尘土仍然一动不动地弥漫在吵吵嚷嚷地停下来的部队上空。没有风。安德烈公爵经过堤坝时,闻到了水草的气味,感觉到一阵凉意。他很想跳进水去——不管池水是多么的脏。他环视了池塘,听见从那里传来了叫喊声和笑声。这个水很浑浊、长满绿色水草的不大的池塘,看来水位上涨了大约半俄丈,水漫上了堤坝,因为整个池塘挤满了在其中洗澡的士兵的白色的躯体以及红褐色的手臂、脸和脖子。所有这些裸露着白色肉体的人笑着和吆喝着,像漏斗里的鲫鱼一样,在这肮脏的水坑里扑腾着。这样扑腾使人高兴,因此也特别令人感到悲伤。
一个完全还是孩子的年轻圆脸的军官,显然是刚从武备学校毕业的,正在非常卖力地指挥着归他管的两门大炮,用严厉的口气叫住了皮埃尔。
安德烈公爵慌忙扭过头去,担心两个小姑娘发觉他看到了她们。他可怜起那个吓坏了的漂亮小姑娘来了。他不敢朝她看一眼,但是与此同时忍不住想要这样做。当他看着这两个小姑娘时,明白了人间还存在着另一些与他完全不同的、与他自己的兴趣一样合理的兴趣,心中不禁充满了一种快乐的和令人欣慰的新感觉。这两个小姑娘显然很想做一件事——把这些青李子拿走、吃完而不被人抓住,安德烈公爵也像她们一样希望她们的事情能够成功。他忍不住又看了她们一眼。这两个小姑娘觉得自己已没有危险了,便从躲的地方出来,用细嗓子尖声说着什么,仍用衣襟兜着李子,撒开晒得黑黑的光腿在草地上飞快地跑着。
“先生,请您让开路,”他对皮埃尔说,“这里不行。”
在露台上,那个老头像叮在可爱的死人脸上的苍蝇似的,还是那样无动于衷地坐着,敲打着树皮鞋的楦头;两个小姑娘用衣襟兜着她们在暖房的树上摘下来的李子,从那里跑出来,碰上了安德烈公爵。看见小主人后,那个年纪较大的姑娘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抓住小同伴的一只手,和她一起躲到桦树的后面,没有来得及去捡那些落在地上的青李子。
士兵们望着皮埃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后来大家都深信这个戴白帽子的人并没有做任何坏事,他或者安静地坐在胸墙的斜坡上,或者带着羞怯的微笑很有礼貌地给士兵们让路,在射击声中不慌不忙地在炮垒上漫步,就像在林阴道上散步一样,这时,对他的不友好和不理解的情绪开始变了,变成一种亲切的和戏谑的同情,就像士兵们对待自己喂养的狗、公鸡、山羊以及一般在部队里喂养的其他动物一样。这些士兵现在思想上已接纳了皮埃尔,认为他是自家人了,还给他起了外号。他们称他“我们的老爷”,并在他们之间善意地取笑他。
“好了,再见了!”安德烈公爵弯下身子对阿尔帕特奇说。“你自己也走吧,把能带的东西带走,告诉人们,叫他们到梁赞或莫斯科近郊去。”阿尔帕特奇紧靠着他的一条腿,放声大哭起来。安德烈公爵小心地把他推开,刺了刺马,往下沿林阴道奔驰而去。
一发炮弹在离皮埃尔两步远的地方爆炸。他掸着炮弹爆炸时溅到他衣服上的泥土,微笑着看了看自己的周围。
一群农民和家奴摘下帽子,沿着草场走着,离安德烈公爵愈来愈近。
“您怎么不害怕,老爷,真是的!”一个红脸宽肩的士兵露出一口结实的白牙齿,对皮埃尔说。
“上帝会保佑我的,一定听从他的旨意!”他说。
“难道你害怕吗?”皮埃尔反问道。
阿尔帕特奇把脸向安德烈公爵转过来,朝他看了一眼;突然庄严地举起一只手。
“怎么不害怕?”士兵回答道。“要知道它是不会留情的。它啪的一声落下来,肠子就出来了。不能不害怕。”他笑着说。
“那么,你将怎么办呢?如果敌人来了,你还留下来?”安德烈公爵问道。
几个士兵面带快乐和亲切的表情在皮埃尔身旁站住。他们仿佛未曾料到他会像大家一样地说话,这一发现使他们很高兴。
“您看见了花园里乱糟糟的样子,”阿尔帕特奇说,“这无法防止:三个团路过这里,在这里过夜,特别是来了龙骑兵。我记下了指挥官的军衔和名字,将来好控告他们。”
“我们干的是士兵的活。而老爷来干,那就奇怪了。这老爷真是好样的!”
“可以,给他们吧。”他说。
“各就各位!”年轻的军官朝聚集在皮埃尔周围的士兵喊道。这个年轻的军官大概是第一次或第二次履行自己的职责,因此对待士兵和对待长官都按照规矩,特别认真。
“怎么回答他呢?”安德烈公爵想道,他瞧着老头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秃顶,从他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他自己也知道提这些问题不合时宜,他这样问只是为了减轻内心的悲伤。
整个战场上隆隆的炮声和噼啪的枪声愈来愈密,尤其是在左边,在巴格拉季翁的尖顶堡那里,但是由于皮埃尔站的地方硝烟弥漫,从这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再说,皮埃尔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观察炮垒上的这些好像一家人(与所有其他的人隔开)的官兵上。最初,战场上的景象和声音使他不由自主地产生喜悦和激动的心情,到这时,尤其是在他看见草地上孤零零地躺着的那个士兵后,这种心情为另一种心情所替代。现在他坐在壕沟的斜坡上,观察着他周围的人。
“能不能让部队打收条把燕麦拿走?我们还剩下六百俄石。”阿尔帕特奇说。
快到十点钟时,已有二十来个人从炮垒上抬下去了;两门大炮被击坏,落到炮垒上的炮弹愈来愈密集,远处的子弹也呼啸着飞到这里来。但是炮垒上的人仿佛没有发现一样;四处都可听到快乐的说笑声。
安德烈公爵没有听完便问父亲和妹妹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指的是他们什么时候去莫斯科的。阿尔帕特奇以为是问他什么时候去鲍古恰罗沃的,便说是七号走的,接着又详细地讲起家里的事来,问他有什么指示。
“加了馅的!”一个士兵朝一颗呼啸着飞过来的榴弹喊道。“不是朝这里来的!是冲着步兵去的!”另一个士兵发现榴弹飞过去落到担任掩护的步兵那里时也笑着说了一句。
接着他转过脸去,对自己的软弱很生气,开始向小公爵报告家里的情况。他说,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运到鲍古恰罗沃去了。大约一百俄石的粮食也运走了;干草和他所说的今年长势非常好的春播作物还没有黄熟就被部队割走了。农民们破产了,有的人也到鲍古恰罗沃去了,一小部分留了下来。
“怎么,是老相识吧?”还有一个士兵嘲笑一个见炮弹飞过蹲了下来的农民说。
阿尔帕特奇把家眷送走后,一个人留在童山;他坐在家里,正在读圣徒传。他得知安德烈公爵到来后,没有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扣着衣服从房子里出来,急忙走到小公爵面前,什么也没有说就哭起来,吻着安德烈公爵的膝盖。
几个士兵聚集在土坡旁,观看着前面发生的事。
安德烈公爵到了房子前面。老花园里的几棵菩提树被砍掉了,一匹花马带着马驹在房子前面月季花丛之间走来走去。房子的百叶窗全钉死了。楼下的一扇窗户开着。一个家奴的孩子看见安德烈公爵,跑进屋去。
“散兵线撤了,瞧,往回走了。”他们指着胸墙外说。
老人是个聋子,没有听见安德烈公爵过来。他坐在老公爵喜欢坐的长凳上,身旁的一棵木兰树的断裂的枯枝上挂着树皮。
“别多管闲事。”一个老士官对他们嚷嚷道。“往回走了,说明后面有事。”士官抓住一个士兵的肩膀,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响起了一片哄笑声。
他吩咐给自己鞴马,从行军途中骑马前去父亲的庄园,去那个他出生和度过童年的村庄。在经过通常几十个妇女一面交谈着一面捣衣涮衣的池塘时,安德烈公爵发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离岸的小木筏一半泡在水里,侧着在池塘中央漂浮。安德烈公爵到了看守人的岗亭前。在入口处的石头大门旁没有人,而门敞开着。花园的小道已长满了野草,牛犊和马在英国式公园里游荡。安德烈公爵到了暖房前,那里玻璃被打碎了,有的种着小树的木桶倾倒了,有的木桶里的小树枯死了。他叫花匠塔拉斯,没有人答应。他绕暖房走了一圈来到露台,看见薄板雕花的围栏全部被毁,李树上的李子连同树枝被摘走。一个老农民(安德烈公爵小时候就看见他常坐在大门旁)坐在一张绿色长凳上编树皮鞋。
“推到五号炮那里去!”一边有人喊道。
确实,安德烈公爵觉得一切都暗淡和阴沉——尤其是在八月六日放弃斯摩棱斯克之后(他认为这个城市是可以和应该守住的),尤其是想到生病的父亲不得不逃往莫斯科,扔下他居住的建设得很好的心爱的童山,任凭敌人蹂躏时,更是这样;但是,尽管如此,由于指挥着这个团,安德烈公爵有了另一个可以经常想着的而与所有这些问题完全无关的对象——这就是他的团队。八月十日,他的团所在的纵队到了童山附近。两天前安德烈公爵得到了他的父亲、儿子和妹妹已去莫斯科的消息。虽然他到童山去已无事可做,但是他生性喜欢触动自己的痛处,决心到童山去一趟。
“大家一齐来,像拉纤那样。”传来了推大炮的人欢快的叫喊声。
安德烈公爵指挥着一个团,他需要安顿自己的团,关心官兵的福利,接受和发布各种命令,弄得没有一点空闲。斯摩棱斯克的大火和这个城市的被放弃,对安德烈公爵来说是一个转折点。对敌人的仇恨使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苦。他全身心地投入团的工作中去,关心本团的官兵,对他们很体贴。在团里人们称他为我们的公爵,为他而自豪,爱戴他。但是,他只对本团的人,对季莫欣等人,对新到不熟悉的环境里的人,对不可能知道和理解他的过去的人才表现得善良和温和;只要一碰到自己过去的熟人,司令部的人,他就立即警觉起来;变得凶狠、爱讽刺人和瞧不起人了。凡是能引起他对过去的回忆的一切,都使他反感,因此他对以前的圈子里的人只求不采取不公正态度和只做自己职责内的事。
“哎,我们老爷的帽子差一点被打掉了。”红脸的爱说笑话的士兵露出牙齿嘲笑皮埃尔说。“唉,这丑东西。”他见一颗炮弹打中了轮子和一个人的腿,又用责备的语气加了一句。
部队继续从斯摩棱斯克撤退。敌人跟踪而来。八月十日,安德烈公爵指挥的团队行进在大道上,经过通往童山的路口。炎热和干旱已持续三个多星期了。每天,天空中都飘浮着一团团白云,不时遮住太阳;但是到了傍晚又晴空万里,夕阳落入红褐色的暮霭中。只有在露水大的时候,夜里才觉得凉爽些。没有收割的庄稼枯焦和掉粒了。沼泽地干了。牲口在烈日晒焦的草场上找不到草吃,饿得哞哞咩咩地直叫唤。只有夜晚在露水未干的树林里,才有点凉意。但是在部队行走的大道上,即使在夜里,在穿过树林的地方,也不觉得凉快。在沙尘厚达四俄寸多的大路上,看不到露水的痕迹。天刚亮,人马车辆就走动起来。辎重车、炮车无声地行进着,松软的、一夜未曾冷却的闷热的尘土深及车辆的轮毂,淹没步兵的踝骨。一部分这样的尘土被人们的脚和车的轮子踩着压着,另一部分扬起来,像云雾一样停留在部队头顶,落到眼睛里,头发上,耳朵和鼻子里,灌进走在这条路上的人畜的肺里。太阳升得愈高,尘土也就升得愈高,隔着这一层薄薄的火热的尘土,可以用肉眼直视没有被云彩遮住的太阳。太阳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没有风,人们在这纹丝不动的空气中喘不过气来。他们走着,用手绢包住鼻子和嘴。到了一个村庄,大家都奔向水井。一个个争着喝水,一直喝到见到水底的泥土。
“你们这些狐狸!”另一个士兵嘲笑弯腰弓背到炮垒上来抬伤员的民兵说。
五
“这锅粥不那么好喝吧?唉,这些乌鸦,都吓呆了!”人们朝那些站在炸断腿的士兵面前犹豫不决的民兵喊道。
“就这样吧,”安德烈公爵对阿尔帕特奇说,“把我说的话全转告他们。”他没有对默默站在他身旁的贝格说一句话就催马进胡同去了。
“这个那个,娃子伢子,”有人学着民兵的腔调说,“不喜欢极了。”
“这就是主人本人。”有人这样说。
皮埃尔注意到,随着每一发炮弹的落下和每一个人的伤亡,大家愈来愈活跃了。
“好极了!烧起来了!弟兄们,好极了!……”
就像雷雨即将来临时的乌云一样,所有这些人的脸(仿佛对抗所发生的事似的)都愈来愈频繁地和愈来愈明亮地发出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的闪光。
穿粗呢军大衣的人举起一只手喊道:
皮埃尔没有朝前面的战场看,也没有想要知道那里发生的事: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这烧得愈来愈旺的烈火,这烈火(他觉得)也在他心中燃烧。
“啊—呀—呀!”人群随着粮仓顶盖倒塌的声音喊叫起来,从粮仓里散发出烧煳的粮食的类似面饼的气味。冒出的火焰照亮了站在火场周围的人的欢快而又筋疲力尽的脸。
十点钟,在炮垒前面的灌木丛和卡缅卡小河边的步兵后退了,从炮垒上可以看到,他们用火枪抬着伤员从炮垒旁边跑过,向后退去。一位将军带着随从上了土岗,和上校说了几句话,生气地朝皮埃尔看了一眼,又下去了,命令在炮垒后面担任掩护的步兵卧倒,以减少损失。在这之后,在炮垒右边的步兵队伍里响起了鼓声和口令声,从炮垒上可以看到,步兵的队伍向前推进了。
大火中什么东西爆裂了。霎时间火灭了;一团团黑烟从顶盖下冒出来。大火中又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发出可怕的声音,一个庞然大物倒塌了。
皮埃尔越过胸墙看着。有一个人的脸特别引起他的注意。这是一个年轻军官,他脸色苍白,拖着军刀倒退着走,不安地朝四周张望。
“公爵,我之所以这样说,”贝格认出安德烈公爵后说道,“是因为我应当执行命令,因为我任何时候都严格执行……请您原谅。”贝格辩解说。
步兵的队伍消失在硝烟里了,传来了他们拖长声音的呼唤声和火枪密集的射击声。几分钟后,一群群伤员和一副副担架从那里过来。落到炮垒上的炮弹更加多起来了。几个人躺在那里没有被抬走。在大炮旁边走动的士兵变得更加忙碌和更加活跃。谁也不注意皮埃尔了。有两次人们生气地朝他吆喝,因为他挡了路。年长的军官脸色阴沉地迈着大步很快地从这一门炮走向那一门炮。年轻的小军官脸更红了,更加卖力地指挥着士兵。士兵们传递炮弹,转动身体,装炮弹,紧张而又神气地干着自己的事情。他们走路时像在弹簧上一样蹦跳着。
“你就说,我在十号前等待回答,如果十号前得不到大家已离开的消息,我自己就将扔下一切到童山来。”
雷雨的乌云压过来了,在所有人的脸上都燃烧着皮埃尔所注视的烈火。皮埃尔站在年长的军官的身旁。年轻的小军官跑到年长的军官跟前,手举到帽檐上。
安德烈公爵朝他看了一眼,没有回答,继续对阿尔帕特奇说:
“报告上校先生,只剩下八个药包了,是否还要继续射击?”他问。
“您是上校吗?”参谋长带着安德烈公爵熟悉的德国口音大声问道。“在您面前房子在燃烧,您怎么还站着不动?这是什么意思?请您回答。”贝格嚷道,现在他是第一军步兵部队左翼的副参谋长——这个职位如同贝格自己所说的那样,既胜任愉快,又引人注目。
“发射霰弹!”年长的军官越过胸墙看着,没有回答,只喊了一声。
他写完纸条交给阿尔帕特奇后,又口头告诉他如何安排老公爵、公爵小姐、儿子和家庭教师离开童山,如何回答他和把回信送到哪里。他还没有来得及交代完,一个参谋长在随从陪同下骑马到了他跟前。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小军官哎呀叫了一声,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打中的飞鸟一样,一下子坐到地上。在皮埃尔眼里,一切变得奇怪、模糊和阴沉起来。
斯摩棱斯克就要放弃了,童山在一个星期后将被敌人占领。立刻到莫斯科去。派人送信到乌斯维亚日来,告诉我何时动身。
炮弹一个接一个地呼啸着,打中了胸墙、士兵和大炮。在这之前没有听见这些声音的皮埃尔,现在只听到这一种声音。在炮垒的一侧,在右边,士兵们喊着“乌拉”,皮埃尔觉得他们不是向前跑,而是向后跑。
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掏出笔记本,抬起一个膝盖,用铅笔在一张撕下来的纸上写了起来。他给妹妹写道:
一发炮弹打中了皮埃尔站的地方的胸墙的边沿,泥土散落下来,他眼前闪过了一个黑色小球,在这一瞬间扑的一声打在什么东西上。想要到炮垒上来的民兵们往回跑了。
“怎么,公爵大人,我们是不是完了?”他又问。
“就用霰弹打!”军官喊道。
这时火焰又蹿了起来,在它的照耀下阿尔帕特奇看到了小主人苍白疲惫的脸。阿尔帕特奇讲述他如何被派到这里来,费了多大劲才得以离开。
士官跑到年长的军官跟前,惊恐地低声说(好像宴会上管家向主人报告再也没有所需要的酒一样),药包再也没有了。
“你怎么在这里?”安德烈公爵又问了一次。
“强盗,都干什么来着!”年长的军官喊叫起来,朝皮埃尔转过身。他满脸通红,冒着汗,皱起眉头的眼睛闪闪发亮。“到预备队去,运来弹药箱!”他喊了一声,生气地打量着皮埃尔,朝部下的士兵转过身。
“公爵大……大人,”阿尔帕特奇说着放声大哭起来……“大……大人,我们是不是完了?大人……”
“我去。”皮埃尔说。军官没有回答他的话,大步朝另一边走去。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别射击……等着!”他喊道。
安德烈公爵披着斗篷,骑着黑马,停在人群后面看着阿尔帕特奇。
奉命去运药包的士兵与皮埃尔碰了一下。
“我的老天爷,是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立刻听出来是小公爵的声音,回答道。
“喂,老爷,这不是你待的地方。”他说完就往下跑了。皮埃尔跟着那士兵跑去,绕过那个年轻的小军官坐的地方。
“阿尔帕特奇!”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
一颗、两颗、三颗炮弹从他头顶飞过,打到前面、两旁和左面的地方。皮埃尔往下跑去。“我这是上哪里去?”他快要跑到绿色弹药箱那里时突然想起来。他犹豫不决地停住脚步,不知是往回走还是往前走好。突然他仿佛被一个可怕的东西推了一下,朝后摔到了地上。在这一瞬间火光一闪,照亮了他,也在这同一瞬间发出了巨大的、震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的轰鸣声、爆裂声和呼啸声。
阿尔帕特奇走到一大群站在火势正旺的高高的粮仓对面的人那里。粮仓的墙已被火吞没,后墙倒了,木板的顶盖塌陷了,横梁在燃烧,显然,人们都在等待着顶盖倒塌下来的时刻。阿尔帕特奇也在等着。
皮埃尔清醒过来后,两手撑着地面坐在那里;刚才他身旁的弹药箱没有了;只有一些燃烧过的绿色木板和破布散落在被烧焦的草地上,一匹马拉扯着炸断的车辕从他身边跑过去,另一匹马像皮埃尔本人一样躺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刺耳的叫喊声。
已经完全是深夜了。天空闪烁着星星,一弯不时被烟雾遮住的新月发出朦朦胧胧的光。到第聂伯河岸边的斜坡时,在一排排士兵和另一些马车中间缓缓行进的阿尔帕特奇和女店主的马车只好停下来。在离马车停住的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在一条胡同里,一座房子和几家店铺在燃烧。大火快要熄灭了。火焰时而缩小,消失在黑烟里,时而又突然蹿起来,它的亮光把聚集在十字路口的人的脸照得非常清楚。在大火前闪动着黑色的人影,透过火焰不断发出的噼啪声可以听见说话声和叫喊声。阿尔帕特奇下了车,看见不会很快让他的马车通过,便拐到胡同里去看大火。士兵们不停地在火场旁边窜来窜去,阿尔帕特奇看见两个士兵和一个穿粗毛呢军大衣的人把一些燃烧的圆木从火里拖出来,然后拉到街对面的院子里去;另一些人抱着一捆捆干草。
三十二
川流不息的士兵把街道全都堵塞了,阿尔帕特奇的车过不去,只好等着。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和孩子也坐在车上,等着出发。
皮埃尔吓得魂不守舍,他跳了起来,跑回炮垒,仿佛跑回可躲避他周围的一切恐怖现象的惟一避难所似的。
“完了!俄国完了!”他喊道。“阿尔帕特奇!完了!我自己来放火。完了……”费拉蓬托夫朝院子跑去。
他在进战壕时注意到,炮垒上已听不见射击声,但是有人正在那里做什么。皮埃尔没有来得及弄明白这是什么人。他看见年长的上校背朝他倒在胸墙上,好像是在观察下面的什么似的,看见一个他曾见过的士兵想要挣脱抓住他的手臂的人朝前冲,嘴里喊道:“弟兄们!”——还看见一些奇怪的事情。
“全都拿走吧,弟兄们!不要让它落到魔鬼手里!”他喊叫起来,自己搬起口袋,把它们扔到街上。有几个士兵害怕了,跑了出来,有几个继续装着。看见阿尔帕特奇,费拉蓬托夫朝他喊道: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到上校已被打死,喊“弟兄们”的士兵被抓了俘虏,另一个士兵在他眼前背上被扎了一刺刀。他刚跑进战壕,就有一个又瘦又黄、满脸是汗、身穿蓝制服、手握军刀的人嘴里喊着什么,朝他冲过来。皮埃尔本能地保护自己,以免被撞倒,因为两人彼此没有看清楚就迎头对撞,他伸出双手,一只手抓住这个人(这是一个法国军官)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喉咙。那军官放开军刀,抓住皮埃尔的衣领。
当阿尔帕特奇出大门时,他看见费拉蓬托夫的店铺的门被打开,十来个士兵正大声说着话往口袋和背囊里装面粉和葵花籽。这时,费拉蓬托夫从街上回来进了门。他看见士兵们,想要喊叫起来,但是突然停住了,双手抓住头发,又哭又笑起来。
他俩用惊恐的目光相互看对方陌生的脸看了几秒钟,他俩都没有弄清他们做了些什么和他们该怎么办。“我被俘了还是他被我俘虏了?”他们之中每个人都这样想。但是法国军官显然比较倾向于认为他被俘了,因为皮埃尔由于不由自主的恐惧,那只变得非常有力的手愈来愈紧地掐住他的喉咙。法国人想要说什么,突然一颗很低的炮弹可怕地呼啸着贴近他们的头顶飞过,皮埃尔觉得法国军官的脑袋被削掉了,因为他很快把它压了下去。
阿尔帕特奇回到屋里,叫来车夫,吩咐他出发。费拉蓬托夫的一家人全都跟着阿尔帕特奇和车夫出来。在这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妇女们一看见烟雾和在薄暮中已看得很清楚的火光,突然大声号哭起来。仿佛与她们相呼应,大街的另一头也有人在这样哭。阿尔帕特奇和车夫在屋檐下用哆嗦着的手整理着弄乱的缰绳和挽索。
皮埃尔也低下了头,放开了手。法国人再也不想是谁俘虏谁了,跑回炮垒,而皮埃尔往山下跑,一路上在死伤者身上磕绊着,觉得他们在拉他的腿。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下山,就看到俄国士兵黑压压的一片迎面跑过来,他们跌跌撞撞,朝炮垒猛跑。(这次冲锋叶尔莫洛夫说成是他发起的,他说,只有靠他的勇气和运气才可能建立了这一功绩,在这次冲锋时,他仿佛把自己口袋里的格奥尔吉十字勋章扔到土岗上让士兵去争。)
“我允许你们进各家各户去!”
占领了炮垒的法国人逃跑了。我们的军队高呼“乌拉”追法国人追到离炮垒很远的地方,很难阻止他们不追。
“城市要放弃了,走吧,走吧!”一个看见他的身影的军官对他说,同时对士兵喊道:
抓到的俘虏,其中包括一个受伤的法国将军,从炮垒上带下来,军官们围住了这个将军。一群群伤员,有的皮埃尔认识,有的不认识,有俄国人,也有法国人,一个个痛苦得脸变了样,走着、爬着和用担架抬着从炮垒上下来。皮埃尔上了他刚才待了一个多钟头的土岗,没有找到那些接纳了他的亲如一家的人当中的任何人。这里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死者。但是他认出了几个人。那个年轻的小军官还那样蜷缩着身子坐在胸墙边缘的血泊中。红脸的士兵还在抽搐,但是没有人来抬走他。
暮色快要降临时,炮击逐渐停止了。阿尔帕特奇出了地窖,在门口站住。原来明亮的夜空硝烟弥漫。一弯新月高挂在天空,透过硝烟,发出奇异的光辉。在可怕的炮轰声停息后,城市上空似乎一片寂静,它只被似乎传遍全城的脚步声、呻吟声、远处的喊声和大火的噼啪声所打破。厨娘现在停止了呻吟。从两边升起了一团团黑烟,并且不断蔓延开来。穿着各种不同制服的士兵在街上朝不同方向走着和跑着,他们已不成队伍,而像蚂蚁从捣毁的窝里出来乱爬一样。阿尔帕特奇看见其中的几个人跑进费拉蓬托夫的院子。阿尔帕特奇前去大门口。一个团的士兵挤着争着,把街道堵住,便朝后退。
“现在他们会住手了,现在他们会对所干的事感到恐惧了!”皮埃尔想道,无目的地跟在一群群抬着担架离开战场的人后面走。
五分钟后,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被榴弹片炸断肋骨的厨娘被抬进了厨房。阿尔帕特奇和他的车夫,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和孩子们,还有看院子的,坐在地窖里听着外面的动静。隆隆的炮声、炮弹的呼啸声以及压过所有声音的厨娘的悲哀的呻吟声一刻不停。店主的妻子时而摇晃和哄着孩子,时而悲戚地低声问所有进地窖来的人,她那留在外面的丈夫在哪里。进地窖来的伙计告诉她说,东家和人们一起到大教堂去了,那里正在把很有灵验的斯摩棱斯克圣像抬起来。
被烟雾蒙住的太阳还很高,在前面,尤其是在谢苗诺夫斯科耶的左边,硝烟中正干得热火朝天,火枪的射击声和大炮的轰鸣声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加强到了极点,好像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拼命叫喊一样。
“喔—唷—唷,我的亲人哪!我的好人哪!不要让我死!我的好人哪!……”
三十三
在这一瞬间四面八方响起了女人们的哀号声,孩子吓得哭起来,脸变得煞白的人们默默地聚集在厨娘的近旁。在这个人群中,可以听得最清楚的是厨娘的呻吟声和哭诉声。
波罗金诺会战的主要战斗是在波罗金诺和巴格拉季翁尖顶堡之间几千俄丈的地方进行的。(在这个地方之外,一方面俄国人于中午由乌瓦罗夫的骑兵发起佯攻,另一方面,在乌季察以西波尼亚托夫斯基与图奇科夫发生了冲突;但这与战场中央的情况相比,是两次单独的小战斗。)在波罗金诺与尖顶堡之间的田野上,在树林旁边,在两面都能看见的开阔地带上,以最简单和最普通的方式发生了这次战役的主要战斗。
“恶棍,你这是干什么?”店主喊道,朝厨娘跑过去。
战役是由双方几百门大炮的轰击揭开序幕的。
又有什么东西呼啸起来,但是这一次很近,像一只鸟从空中飞下来一样,只见街心火光一闪,这东西爆炸了,街上硝烟弥漫。
而当烟雾笼罩了整个战场时,部队(法国人的)冒着这片烟雾向波罗金诺推进了,右边是德塞和孔庞的两个师,左边则是总督的各个团。
“真稀奇。”她说,但是听见主人的声音,便回来了,随手把掖在腰里的裙子放下来。
尖顶堡离拿破仑所在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有一俄里,而波罗金诺的直线距离有两俄里多,因此拿破仑不可能看见那里发生的事,况且硝烟与雾连成一片,遮住了整个地区。前去攻打尖顶堡的德塞师的士兵,直到他们下到他们与尖顶堡之间的冲沟时才可以看得见。他们一下冲沟,尖顶堡里枪炮射击产生的硝烟变得很浓,遮住了冲沟那一面的上坡。那里的硝烟中闪动着黑糊糊的东西——这大概是人,有时出现刺刀的闪光。但是他们是在前进还是停住了,这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从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上无法看清。
“好像没有见过!”他对厨娘喊道,这时穿着红裙子的厨娘卷起袖子,摆动着两条光胳膊,到拐角里去听他们说话。
金灿灿的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直接斜射到正在手搭凉棚观看尖顶堡的拿破仑的脸上。硝烟在尖顶堡前弥散开来,时而觉得好像是它在移动,时而又觉得是部队在移动。有时透过枪炮声可以听见人们的喊声,但是无法知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人们向这几个人打听。他们停下来,说几颗炮弹打中了他们身旁的一座房子。与此同时,又有一些炮弹——圆形炮弹带着急速低沉的呼啸声,榴弹则发出悦耳的唿哨声——不停地从人们头上飞过;但是没有一发炮弹落在近处,全都飞过去了。阿尔帕特奇坐上马车。店主站在大门口。
拿破仑站在土岗上,用望远镜看着,他在小小的圆筒里看到硝烟和人,有时看到的是自己人,有时则是俄国人;但是当他又用肉眼来看时,就不知道刚才看到的东西在什么地方了。
“像猪一样把地都拱开了。”另一个人说。“真棒,看了可真来劲!”他笑着说。“幸好跳开了,要不它把你也捎带上了。”
他下了土岗,开始在土岗前来回踱步。
“劲儿可真大!”一个人说。“把屋顶和天花板炸得粉碎!”
他不时停住脚步,倾听着枪炮声和注视着战场。
厨娘和店铺伙计也来到大门口。大家快乐地和充满好奇地竭力想看清从他们头上飞过的炮弹。从拐角处出来几个人,他们在热烈谈论着什么。
不仅从下面他站的地方,不仅从现在站着他的几位将军的土岗上,而且从尖顶堡本身——现在那里俄国人和法国人一起出现和交替出现,待在那里的有受伤的和活着的,有吓坏了的或发了疯的士兵——都无法看清那里发生的事。在几个钟头的时间里,在这个地方,在一刻不停的枪炮声中,时而只出现俄国人,时而只出现法国人,时而是步兵,时而是骑兵;他们不断出现,倒下,射击,碰到一起,彼此不知道拿对方怎么办,叫喊着和往回跑。
开头榴弹和圆形炮弹落地的声音只引起人们的好奇。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在这之前在木棚底下号啕大哭,这时停止了,抱着孩子朝大门走去,默默地望着过往的人,听着炮声。
拿破仑派去的副官和他的元帅们的传令官不断从战场上来,向他报告战斗进展的情况;但是所有这些报告是虚假的,这既是因为在激烈的战斗中不可能说出这时发生了什么,也是因为许多副官没有到达真正发生战斗的地方,只讲他们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情况,还因为副官跑两三俄里回来向拿破仑报告的路上情况发生了变化,他带来的消息已经过时了。例如一个副官从总督那里跑回来说,波罗金诺已占领了,科洛恰河的桥已在法国人手里。副官问拿破仑,他是否命令部队过河。拿破仑下令在河的那一边整队待命;但是不仅在拿破仑下这个命令时,而且在副官刚离开波罗金诺时,桥已被俄国人夺回和烧掉了,这是在战役刚开始时皮埃尔参加的那一场搏斗中发生的事。
阿尔帕特奇到了街上;街上有两个人跑到大桥那里。四面八方响起了圆形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落到城里的榴弹的炸裂声。但是这些声音几乎没有被听到,而且也不像从城外传来的枪炮声那样引起居民的注意。这是一百三十门大炮按照拿破仑四点多下达的炮轰城市的命令在猛烈开火。最初人们并不明白这次炮轰的意义。
一个副官面色苍白、神情惊慌地从尖顶堡来向拿破仑报告说,法军的进攻被打退了,孔庞负伤,达武阵亡,而实际上在人们对副官说法军被打退时,尖顶堡为另一支部队所占领,达武活着,只受了点轻微的震伤。拿破仑就是依据这种必然是虚假的情报发布他的命令的,这些命令要么在他发出前已执行了,要么无法执行和没有执行。
时间已是晚半晌了;大街的半边是阴影,另一个半边被阳光照得很亮。阿尔帕特奇看了看窗外,朝门口走去。突然从远处传来了奇怪呼啸声和射击声,接着响起了连成一片的炮弹爆炸声,震得窗玻璃丁零当啷作响。
元帅和将军们虽离战场较近,但也像拿破仑一样没有参加战役本身,只是有时冒着炮火到前线去,不请示拿破仑就作自己的部署和发布自己的命令,告诉下面从哪里和朝哪里射击,骑兵和步兵分别往哪里跑。但是即使是他们的命令也跟拿破仑的命令一样,同样很少和在很小程度上得到执行。发生的情况大多与他们的命令相反。奉命前进的士兵遇到霰弹就往回跑;奉命站在原地不动的士兵突然看见自己对面出现俄国人,有时往后跑,有时冲向前去,而骑兵则不等命令就去追逃跑的俄国人。譬如两个团的骑兵通过谢苗诺夫斯科耶的冲沟刚上了山,就拨转马头拼命地跑回来了。步兵也是这样,有时他们往往跑到完全不是奉命要去的地方。何时和往何处移动大炮,何时派步兵去射击,何时派骑兵去冲杀俄国步兵等等——所有这些命令通常是由待在部队里的最接近士兵的指挥官发出的,他们不仅不请示拿破仑,甚至也不问一问内伊、达武和缪拉。他们不害怕因不执行命令或擅自下令而受到处分,因为在战斗中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是自己的生命,有时觉得往回跑能获救,有时又觉得朝前跑能获救,这些置身于激烈战斗中的人往往是根据一时的心情行事。实际上,所有这些前进和后退的行动并不能改善和改变部队的处境。他们相互之间的追赶和奔袭几乎并不对他们造成损害,而造成损害和死伤的是在这些人跑来跑去的地方到处乱飞的炮弹和枪弹。只要这些人一走出这个炮弹和枪弹乱飞的地方,他们就立即被站在后面的指挥官整编,让他们服从纪律,而在这纪律的驱使下他们又到了战斗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在死的恐惧的影响下)再次丢掉纪律,根据大家一时的情绪乱跑起来。
阿尔帕特奇把买来的东西收拾好,交给进来的车夫,与店主结了账。大门里响起了驶出去的马车的车轮声、马蹄声和铃铛声。
三十四
“不过枪声开始停下来了,”费拉蓬托夫说,他喝了三杯茶,站起身来,“想必是我们占了上风。就说不让他们进来嘛。这说明,我们有力量……前几天,听说马特维·伊万内奇·普拉托夫把他们赶进马里纳河中,一天就淹死了一万八千人。”
拿破仑的将领们——达武、内伊、缪拉都离战斗的地方很近,有时甚至到那里去,他们几次把大批队伍整齐的部队送到战斗的地方。但是与以前的历次战役的情况相反,这次他们没有得到所期待的敌人溃逃的消息,本来队伍整齐的部队从那里回来时溃不成军,惊慌失措。于是他们就重新整顿部队,但是人数愈来愈少了。中午缪拉派自己的副官去见拿破仑,要求增援。
“谢利瓦诺夫那家伙星期四赶上了,以九卢布一袋的价钱把面粉卖给了军队。怎么,喝不喝茶?”他加了一句。在套马时,阿尔帕特奇和费拉蓬托夫喝足了茶,谈了粮食的价钱、今年的收成以及有利于收割的好天气。
缪拉的副官到达时,拿破仑正坐在土岗下喝潘趣酒,副官向他保证说,如果陛下再给一个师,就可打败俄国人。
“干我们这行的,难道都能搬得走?”费拉蓬托夫说。“雇一辆马车到多罗戈布日要七卢布。我说:他们的心真黑!”他又说。
“要求增援?”拿破仑用严肃惊讶的口气说,眼睛看着这个留着一头拳曲的黑色长发(像缪拉的发式一样)的英俊的少年副官,仿佛没有听明白他的话。“要求增援!”拿破仑想。“他们手里有一半军队,攻打的是俄国人薄弱的、没有防御工事的一翼,还要什么增援!”
阿尔帕特奇回答说,省长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告诉那不勒斯王,”拿破仑严肃地说,“现在还不到中午,我还没有看清棋局。去吧……”
“以后再说!怎么,到省长那里去了吗?”费拉蓬托夫问。“作出了什么决定?”
这个留着长发的英俊的少年副官手一直举在帽檐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骑马回那正在杀人的地方去了。
阿尔帕特奇没有回答店主的问题,也没有回头看他,一面收拾自己买的东西,一面问他要多少住店的钱。
拿破仑站起身,叫来了科兰古和贝蒂埃,和他们交谈起与战役无关的事情来。
“你要走了?”他问。
在拿破仑开始感兴趣的谈话中途,贝蒂埃的目光转向一个骑着一匹汗淋淋的马带着随从朝土岗跑来的将军。这是贝利亚尔。他下了马,快步走到皇帝跟前,鼓足勇气大声说明增援的必要性。他以人格担保说,如果皇帝再给一个师,那么俄国人就完了。
“你这个恶棍,害人的东西。”这时一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女人喊叫了一声,她怀里抱着孩子,头巾被扯掉了,从门里冲出来,沿着阶梯往下朝院子里跑。费拉蓬托夫跟着她出来,见了阿尔帕特奇后,整了整背心和头发,打了个哈欠,跟着阿尔帕特奇进了正房。
拿破仑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回答,继续踱步。贝利亚尔开始和围住他的侍从将军们大声地和热烈地说起话来。
阿尔帕特奇听了这些话好像赞同似的点点头,不愿意再听下去,走到对面店主正房的门口,他买的东西都放在正房里。
“您太爱激动,贝利亚尔。”拿破仑说,又朝刚刚来到的这位将军走过来。“在战斗激烈时容易犯错误。您再去看一看,然后再来见我。”
“她要求离开这里。妇道人家嘛!你把我送走吧,她说,不要害了我和孩子;人家都走了,她说,我们为什么不走?他就打她。一面打,一面把她拖来拖去!”
贝利亚尔走后还没有从视线中消失,从战场的另一边又骑马跑来了一个人。
“为了什么?”阿尔帕特奇问。
“怎么,还有什么事?”拿破仑像一个不断被打扰的人那样生气地说。
“打出人命来了——把老板娘狠狠打了一顿!……一面打,一面把她拖来拖去!”
“陛下,公爵……”副官开口想说。
阿尔帕特奇迈着比平常更加急促的步子进了院子,直奔拴着自己的马和停着车的木棚。车夫在睡觉;他叫醒了他,要他套车,自己进了门廊。从店主的正房里传来孩子的啼哭声、女人的哀号声和费拉蓬托夫哑着嗓子的怒斥声。阿尔帕特奇一进去,门廊里的厨娘像一只受惊吓的母鸡一样浑身哆嗦起来。
“请求增援?”拿破仑愤怒地做着手势说。副官低下头表示肯定,开始进行说明;但是皇帝没有理他,走了两步,站住了,走了回来,叫来贝蒂埃。“应当给预备队。”他微微摊开双手说。“您认为应派谁到那里去?”他问贝蒂埃,后来他曾称贝蒂埃为“我把它变成鹰的小鹅”。
满载着家用器皿、椅子、小柜子的大车不时地从房屋大门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在费拉蓬托夫隔壁的房子里停着几辆马车,告别时婆娘们一边哭着,一边诉说着。一条看家犬吠叫着在套上车的马跟前转来转去。
“皇上,是不是派克拉帕雷德师去?”熟记所有师、团和营的贝蒂埃说。
老百姓惶惶不安地在街上走来走去。
拿破仑肯定地点点头。
(巴克莱·德·托利给斯摩棱斯克省省长阿舒男爵的指示,一八一二年。)
副官骑马到克拉帕雷德师去了。几分钟后,驻扎在土岗后面的年轻的近卫军开拔了。拿破仑默默地朝那个方向看着。
请您相信,斯摩棱斯克尚无任何危险,而且该城极不可能受到威胁。本人从一边,巴格拉季翁公爵从另一边正在向斯摩棱斯克前进,预计二十二日将在城下会师,两军会师后将同心协力保卫贵省的同胞,直到将祖国的敌人击退,或者直到最后一名英勇的战士壮烈牺牲为止。从中您可以看到,您完全有权开导斯摩棱斯克居民不要惊慌,因为受两支英勇的军队保卫的人可以相信他们必胜。
“不,”他突然朝贝蒂埃转过身,“我不能派克拉帕雷德去。派弗里昂师去吧!”他说。
“你可以走了。”他朝阿尔帕特奇点点头说,开始问那军官一些事情。当阿尔帕特奇出了省长的办公室时,人们向他投来贪婪的、惊恐的和无可奈何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听着现已很近的和声音愈来愈大的枪炮声,赶回旅店来。省长给他的公文写的是:
虽然派弗里昂师去并不比派克拉帕雷德师去更好,甚至现在改派弗里昂师而把克拉帕雷德师留下有不便之处,并会耽搁时间,但是此命令准确地执行了。拿破仑没有看到他在使用自己的军队方面就像那个用药物进行干预的医生——而他对这种做法有非常正确的理解,而且是加以谴责的。
“不过因为公爵身体欠安,我奉劝他去莫斯科。我自己就要去。你去回禀吧……”但是省长没有把话说完,就有一个满身尘土、满头大汗的军官跑了进来,开始用法语说什么。省长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弗里昂师如同别的师一样,消失在战场的硝烟里了。副官不断从四面八方来,大家好像商量好似的,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他们都请求增援,都说俄国人在自己的地方坚守着,炮火非常猛烈,法国军队碰到它就好像要融化了似的。
他给了阿尔帕特奇一份公文。
拿破仑沉思着坐在一把折叠椅上。
“请回禀公爵和公爵小姐,我对情况一无所知:我是照最高当局的指示行事的——你瞧……”
那个喜欢旅行的博塞先生,从早晨起一直饿着肚子,这时走到皇帝跟前,大胆地恭请陛下用早餐。
“这是陆军上将鲍尔康斯基公爵给阿舒男爵先生的信。”他庄严地和郑重其事地说,那官员听了转过身来,接过信。几分钟后,省长接见了阿尔帕特奇,匆匆忙忙对他说:
“我希望现在我已能够向陛下祝贺胜利了。”他说。
阿尔帕特奇摇摇头,朝楼梯走去。在接待室里,商人、妇女和官员们默默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大家都站了起来,走向前去。一个官员从门里跑出来,和一个商人说了些什么,叫一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胖胖的官员跟他走,又消失在门里了,看来是在躲避向他投去的目光和提出的问题。阿尔帕特奇朝前走了几步,在那官员再次出来时,把一只手伸进扣着的常礼服里面迎了上去,交给他两封信。
拿破仑默默地摇摇头表示否定。博塞先生以为这否定是针对胜利而不是针对早餐的,便大胆地用比较随便的口气恭敬地说,在可以吃早饭时,世上没有任何理由能妨碍这样做。
“弄到了大家都要完蛋的地步……强盗!”他又说了一句,下了台阶。
“走开……”拿破仑突然沉下脸说,转过身去。博塞先生仍乐呵呵的,脸上露出抱歉、后悔和喜悦的怡然自得的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到别的将军那里去了。
“你就去打听吧,”那个贵族地主大声说道,“把事情弄到了没有大车,什么也没有的地步!……这就是,听见了吗?”他指着传来枪炮声的方向说。
拿破仑心情沉重,他类似一个一向走运的赌徒,常常不加思考地下注,但总是能赢,而当他考虑到了赌博的所有偶然性时突然感觉到,他考虑得愈周到,就愈必输无疑。
“奉公爵大人之命来见省长先生,”阿尔帕特奇回答道,自豪地抬起头,一只手伸进怀里,他在提到公爵时都这样做……“他派我来打听一下局势。”他说。
军队还是那些军队,将军还是那些将军,做的是同样的准备,制订的是同样的作战部署,公告同样简短有力,他自己还是那个人,他知道这一点,而且他知道他现在甚至比以前有经验得多和高明得多,就连敌人也还是那时在奥斯特利茨和弗里德兰的敌人;但是挥起手使劲一击,这只手落下来时却奇怪地变得软弱无力。
“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你来干什么?”
所有过去总是能取得成功的作战方法——炮队集中轰击一点,预备队发起冲锋突破防线,由铁汉组成的骑兵进行突击——都已经用上了,不仅没有取得胜利,而且从各处都传来同样的消息,说的都是将军的伤亡,增援的必要性,俄国人无法打退,军队正在溃散等等。
“我怕什么,就让他听见好了!怎么啦,我们又不是狗。”过去的警察局长说,他回头一看,看见了阿尔帕特奇。
以前只要下两三道命令,说两三句话,元帅们和副官们就高高兴兴地跑来祝贺,报告抓获成军成军的俘虏,缴获成捆成捆的敌人的军旗和鹰旗,还有大炮和辎重,缪拉只要求允许他派骑兵去夺取辎重车。当年在洛迪、马伦戈、阿尔科拉、耶拿、奥斯特利茨、瓦格拉姆等地就是如此。现在他的军队好像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够了,别说了。”另一个贵族说。
虽然得到了已夺取尖顶堡的消息,但是拿破仑看到情况与他以前的历次战役不同,完全不同。他看到,他周围所有在军事方面有经验的人,都与他有同样的感觉。所有人的脸色是沮丧的,所有人都彼此避开对方的目光。只有博塞一个人不能理解正在发生的事的意义。拿破仑有长期作战的经验,他清楚地知道,进攻者在八个钟头的时间内作了所有的努力还不能赢得战斗意味着什么。他知道,仗几乎是打输了,现在,在这局势摇摆不定的紧张时刻,只要有一个很小的偶然事件,就会毁了他和他的军队。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说,“单身一人没有牵挂。要倒霉,只一个人倒霉,可是一家十三口人,还有全部家产……弄到大家都要家破人亡的地步,这还算是什么长官?……唉,真想把这些强盗全都吊死……”
他回想着这整个奇怪的对俄战争,记得没有打过一次胜仗,两个月来没有缴获过军旗和大炮,没有俘虏过成军成军的军队;他看着周围的人力图加以掩饰的沮丧的神情,听着俄军还在坚守的报告——这时他心中充满了一种像做噩梦似的可怕感觉,他想到了所有可能毁了他的不幸的偶然事件。俄国人可能对他左翼发动进攻,可能突破他的中央,他本人可能被流弹打死。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在以前的历次战役中他只考虑成功的偶然性,而现在他想到了无数可能造成不幸的偶然性,他等待着它们的出现。是的,这一切好像是做梦,好像一个人梦见暴徒袭击他,在梦中挥起手,使出可怕的力量打那暴徒,知道一定会把他打死,可是他觉得他的手软绵绵的像一块破布一样无力地落下来,于是这个人便感到束手无策,心里充满了一种必然灭亡的恐惧。
在省长府前,阿尔帕特奇发现那里有很多老百姓和哥萨克,停着省长的旅行马车。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在台阶上碰到两个贵族,他认识其中的一个。他认识的那个贵族当过警察局长,正在激动地说话。
关于俄国人进攻法军左翼的消息,使拿破仑产生了这样的恐惧。他默默地坐在土岗下的折叠椅上,低下头,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贝蒂埃走到他跟前,建议他到火线上去走一走,以便确切了解战斗的情况。
从八点起,枪声里开始夹杂着炮声。大街上人很多,都在急急忙忙地赶路,兵也很多,但是像平常一样,车夫赶着出租马车,商人站在店铺旁,教堂里在做礼拜。阿尔帕特奇到店铺去,到各个衙门去,前去邮局,去见省长。在衙门、店铺和邮局里,几乎人人都在谈论军队和已在攻城的敌人;大家相互问该怎么办,竭力相互安慰。
“什么?您说什么?”拿破仑说。“对,您吩咐下去,给我鞴马。”
整个夜里客店门前的街上都有部队经过。第二天,阿尔帕特奇穿上了到城里才穿的无袖男上衣,就去办事了。早晨阳光灿烂,从八点钟起就已很热了。阿尔帕特奇想,这是收割庄稼的好天气。城外从清晨起就可以听见射击声。
他骑上马前去谢苗诺夫斯科耶。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吩咐给他烧茶炊和给马喂草料,喝足了茶后,躺下睡了。
拿破仑经过的地方硝烟正在慢慢地消散,那里人和马单个地和成堆地倒在血泊里。无论是拿破仑还是他的将军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恐怖的场面,没有见过在这一小块地方躺着这么多死人。一连十个小时没有间断的把耳朵都震聋了的隆隆炮声,给这一景象增添了音响的效果(就像给活动画片配上音乐一样)。拿破仑到了谢苗诺夫斯科耶的高地上,透过硝烟看见一排排穿着颜色觉得眼生的军装的人。这是俄国人。
“我也这样认为,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我说,有命令不让敌人进来——这就是说,一定不会进来。农民们每辆大车要三个卢布的车费——心真黑!”
俄国人以密集的队形站在谢苗诺夫斯科耶和土岗后面,在他们整条战线上大炮不停地轰鸣着和冒着烟。已经不是在进行战斗了。而在继续杀人,这对俄国人和法国人来说不会有任何结果。拿破仑勒住马,又陷入刚才被贝蒂埃打断的沉思之中;他无法让在他面前和他周围进行的事停下来,虽然这件事被认为是他领导的和由他决定的,由于失利,他第一次觉得这样的事是不必要的和可怕的。
“娘儿们的见识,娘儿们的见识!”阿尔帕特奇说。
一个走到他跟前的将军大胆地建议他把老近卫军投入战斗。站在拿破仑身旁的内伊和贝蒂埃相互使了个眼色,对这个将军的毫无意义的建议轻蔑地笑了笑。
“我说,老百姓都很蠢。总是怕法国人。”
拿破仑低下头,好久没有说话。
“怎么回事,都出城去?”阿尔帕特奇说。
“我不能让我的近卫军在离法国八百里的地方遭到毁灭。”他说,说完拨转马头,回舍瓦尔金诺去了。
“欢迎欢迎,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人们都出城去,你却进城来了。”这个店主说。
三十五
费拉蓬托夫穿着印花布衬衣和背心站在临街的店铺旁。他看见阿尔帕特奇,便走到他跟前。
库图佐夫挪动他那沉重的身子,在皮埃尔早晨看见过他的地方的一条铺着毯子的长凳上坐下,低下白发苍苍的头。他没有发布任何命令,只是对人们提出的建议作同意或不同意的表示。
阿尔帕特奇于八月四日晚到达斯摩棱斯克后,落脚在第聂伯河对岸郊区加琴斯克的一家小客店里,店主叫费拉蓬托夫,三十年来已习惯于在他那里住宿。十二年前,费拉蓬托夫由于阿尔帕特奇从中玉成,买了公爵的一个小树林,开始做买卖,现在在省城里拥有一座房子,开了一家旅店和一家面粉店。这是一个四十岁的农民,身体肥胖,皮肤黝黑,面色红润,厚嘴唇,大鼻子上长着疙瘩,在紧皱的黑眉毛上方也有类似的疙瘩,挺着一个大肚子。
“对,对,就这样做吧!”他回答各种不同的建议说。“好,好,你去一趟,亲爱的,去瞧一瞧。”他时而对身边的这个人,时而对那个人说。或者是:“不,不需要,最好等一等。”他说。他听取各种报告,当部下要求作指示时,他就作指示;但是他在听取报告时,似乎对报告人所说的话的意思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报告人的面部表情和语气中的另一种东西。他凭多年的作战经验知道和凭老人的睿智懂得,领导几十万人与死亡搏斗的事不能由一个人来做,他知道,决定战役的命运的不是总司令的命令,不是军队部署的地点,不是大炮和被杀死的人的数量,而是一种被称为士气的不可捉摸的力量,因此他注视着这种力量,并尽他所能加以引导。
三十多年来,阿尔帕特奇的所有兴趣爱好都限制在老公爵的意志允许的范围内,他从来没有出过这个范围。一切与执行公爵的指示无关的事,不仅不引起他的兴趣,而且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
库图佐夫的整个面部表情说明他注意力集中而镇静,全身处于紧张状态,这使他勉强克服了衰老的身体的疲劳。
路上阿尔帕特奇曾遇到过辎重车和部队,并超过他们。在快到斯摩棱斯克时,他听到了远处的枪炮声,但这并不使他感到惊奇。最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在接近斯摩棱斯克时,他看到了一片长势很好的燕麦地,士兵们在那里扎下了营,正在割燕麦,显然是用来当饲料的;这种情况使阿尔帕特奇很吃惊,但是他很快把它忘了,只顾考虑自己的事情。
上午十一时,他获悉被法国人占领的尖顶堡已经夺回,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负了伤。库图佐夫叹息了一声,摇摇头。
在路上喂了两次马,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了城里。
“你去巴格拉季翁公爵那里,详细了解一下情况。”他对一个副官说,接着他朝站在他后面的符腾堡亲王转过身来。
“这些婆娘们,在一起婆婆妈妈的。”阿尔帕特奇低声说了一句,上路了,他环视周围的田野,看见有的地方黑麦已经发黄,有的地方绿油油的燕麦非常茂密,有的地方土地还是黑的,刚开始复耕。阿尔帕特奇一路上欣赏着将获得少有的收成的春播作物,仔细观察着一块块黑麦地,在那里有的地方已开始收割,心里考虑着播种和收割的事,想着自己有没有忘记老公爵的某个嘱咐。
“请问殿下是否愿意指挥第一军?”
“如果出什么事……您就回来,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看在上帝分上,可怜可怜我们吧。”妻子朝他喊道,话里透露出了在听了关于战争和敌人的流言后的担心。
亲王走后不久,可能还没有到达谢苗诺夫斯科耶,他的副官很快就回来了,向总司令报告说,亲王请求增派部队。
“瞧,瞧,婆娘们全来了!这些婆娘们!”他像老公爵一样,喘着粗气说得很快,随即坐上了马车。他向文书对要办的事作了最后的交代,这时已不再模仿老公爵,摘下秃头上的帽子,画了三次十字。
库图佐夫皱了皱眉头,改派多赫图罗夫去指挥第一军,请亲王回到他这里来,说在这重要时刻,他必须有亲王在他身边。当接到俘虏缪拉的消息时,司令部的人向库图佐夫表示祝贺,他笑了笑。
女儿给他背后和身子下面垫了印花布的羽绒垫子。年老的姨子偷偷塞给他一个包袱。一个车夫搀着他的手扶他上了车。
“且慢,诸位,仗打赢了,俘虏缪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最好还是慢一点高兴。”然而他还是派副官到各部队去通报这个消息。
马车上的大小铃铛裹了起来和塞了纸。老公爵不允许任何人在童山坐车时响着铃。但是阿尔帕特奇喜欢在走远道时坐带铃铛的马车。他手下的人,文书、账房、给下人和老爷做饭的厨娘、两个老太婆、哥萨克孩子、车夫和家奴们前来送行。
当谢尔比宁从左翼送来关于法国人占领了尖顶堡和谢苗诺夫斯科耶的报告时,库图佐夫根据战场上传来的声音和谢尔比宁的面部表情猜测到,这消息很不好,便站起身来,似乎想要活动活动腿脚,挽住谢尔比宁的胳膊,把他带到一边。
阿尔帕特奇接到各种指示后,头戴白绒毛帽子(这是公爵送的),像公爵一样拿着手杖,在家里人的伴送下出来,坐上套了三匹膘肥体壮的黑鬃黄褐色马的皮篷马车。
“你去一趟,亲爱的,”他对叶尔莫洛夫说,“去看一看,能不能帮着做点什么。”
在老公爵吩咐阿尔帕特奇去办事的那天晚上,德萨尔要求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见面,对她说,老公爵身体不佳,而且不采取任何措施来保障自己的安全,而从安德烈公爵的信中可以看出,待在童山不无危险,因此他恭请公爵小姐亲自写一封信让阿尔帕特奇带到斯摩棱斯克去交给省长,请他把战局和童山遭受危险的程度告诉她。德萨尔替玛丽亚公爵小姐写好了信,让她签了名,把这封信给了阿尔帕特奇,吩咐他呈交省长,如遇到危险,叫他尽快回来。
库图佐夫的司令部在戈尔基,在俄军阵地的中央。拿破仑对我军左翼发动的进攻几次被击退。在中央,法国人没有过波罗金诺一步,乌瓦罗夫的骑兵从左翼出击,打得法国人抱头鼠窜。
尼古拉·安德烈依奇·鲍尔康斯基公爵的庄园童山在斯摩棱斯克以东六十俄里,离莫斯科大道三俄里。
两点多钟,法国人的进攻停止了。库图佐夫看到,从战场上来的和站在他周围的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极度紧张的表情。他对于所取得的出乎意料的战绩十分满意。但是这位老人终于体力不支。有好几次他的头像支撑不住似的低垂下来,打起瞌睡来。这时给他摆上了饭菜。
四
在库图佐夫进餐时,侍从武官沃尔佐根前来见他,这就是那个在安德烈公爵身旁经过时说战争应移动到空旷的地方进行的人,也就是那个为巴格拉季翁所憎恶的人。沃尔佐根从巴克莱那里来报告左翼的战况。精明的巴克莱·德·托利看到伤兵成批地逃散和军队后部乱了,在对形势作了估量后,便认为仗打输了,于是派自己的亲信来向总司令报告。
“唉,快点、快点回到那个时代去,希望现在的一切快点、快点结束,不要再来打扰我!”
库图佐夫吃力地嚼着烤鸡,快活地眯起眼睛,朝沃尔佐根看了一眼。
他把信藏到烛台底下,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了多瑙河,晴朗的中午,芦苇,俄军的营地,他走了进去,当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将军,脸上没有一道皱纹,精力充沛,神情快活,面色红润,进了波将金的华丽的营帐,对这个宠臣的强烈的嫉妒至今还像当时那样使他非常激动。他想起了在与波将金第一次见面时所说的话。他眼前又出现了肥胖的脸上带着黄点的矮胖女人——女皇陛下,想起了她第一次接见他时脸上的微笑和所说的话,回忆起了她躺在灵柩台上的遗容以及他和祖博夫在她的灵柩旁为争吻她的手的权利而发生的冲突。
沃尔佐根漫不经心地活动活动双腿,嘴上挂着半带轻蔑的微笑,走到库图佐夫跟前,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帽檐。
“吉什卡!”吉洪一跃而起。“不,不用了,不用了!”他高声说道。
沃尔佐根在和总司令说话时,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目的是要表明,他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可以让俄罗斯人把这个无用的老人当做偶像来崇拜,而他可知道在同谁打交道。“老先生(德国人在他们的圈子里这样称呼库图佐夫)倒过得很舒服。”沃尔佐根想道,他用严厉的目光朝库图佐夫面前的盘子看了一眼,开始根据巴克莱的指示以及他自己的所见和理解向老先生报告左翼的情况。
“法国人已在维捷布斯克,再过四天他们可能到达斯摩棱斯克;也许他们已经到了那里。”
“我军阵地的所有据点都落到了敌人手中,无力将其夺回,因为没有兵力;士兵们在逃跑,无法阻止他们。”他报告道。
他吩咐把衣兜里的信拿来,把一张放着柠檬水和螺旋形蜡烛的小桌子挪到床边,戴上眼镜,读了起来。到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凑近绿灯罩下微弱的烛光读信,霎时间他第一次明白了信里说的意思。
库图佐夫停止咀嚼,好像没有听懂说的是什么,两眼惊奇地盯着沃尔佐根。而沃尔佐根发现老先生很激动,便带着微笑说道:
“你住嘴,你住嘴,”老公爵用手拍起桌子来,“对了!我想起来了,是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给大家读过。德萨尔说了一些关于维捷布斯克的话。现在我再读一遍。”
“我不认为自己有权向总司令隐瞒我见到的事情……军队完全乱了……”
“说公爵,米哈依尔……”
“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库图佐夫紧锁双眉,大声喊道,他很快站起来,朝沃尔佐根紧逼过去。“您怎么……您怎么敢这样说!……”他用颤抖的手做着威胁的手势,气喘吁吁地叫喊起来。“阁下,您怎么敢对我说这种话?您什么也不知道。您替我转告巴克莱将军,说他的情报不确实,我作为总司令,比他更了解战役的真正进程。”
“吉什卡!吃饭时说什么来着?”
沃尔佐根想要争辩,但是库图佐夫打断了他的话。
“不得安宁,该死的!”他不知是在愤怒地唠叨谁。“是的,是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还把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留到夜里躺在床上来考虑。是门栓吗?不,这已经说过了。不,有一件事,在客厅里发生的事。好像玛丽亚公爵小姐瞎说了什么。德萨尔——这个傻瓜——也说了话。在衣兜里有件东西——想不起来了。”
“左翼的敌人被击退了,右翼的敌人也被打败了。如果您没有看清的话,阁下,那么就不要说您不知道的事。请您回到巴克莱将军那里去,转告他,明天我打算向敌人发起进攻。”库图佐夫厉声地说。大家都不吭声,只听得这位老将军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各方面的敌人都被击退了,为此我要感谢上帝和我们英勇的军队。敌人已被战胜了,明天我们就要把他们从俄罗斯神圣国土上赶出去。”库图佐夫画着十字说;突然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哽咽了。沃尔佐根耸了耸肩,撇了撇嘴,默默地走到一边,对老先生固执己见感到惊讶。
脱长衫和裤子时需要使劲,老公爵懊恼地皱起眉头,脱好衣服后,他沉重地坐到床上,轻蔑地看着自己黄色干瘦的腿,仿佛陷入了沉思。实际上他并没有陷入沉思,而是因为把腿抬起来并在床上挪动很吃力,要在这之前停一下。“唉,多么费劲!唉,还不如早点结束这种苦役,你们就放我走吧!”他想。他咬住嘴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躺下了。但是他刚躺下,突然整张床在他身子底下均匀地前后活动起来,仿佛在沉重地喘气和碰撞。他几乎每天夜里都是如此。他睁开了想要闭上的眼睛。
“瞧,我的英雄来了。”库图佐夫看着一位这时上了土岗的体态丰满、仪表出众的黑发军官说。这是拉耶夫斯基,他在波罗金诺战场的主要据点上待了一整天。
“终于什么事都做了,现在我要休息一会儿。”老公爵想,让吉洪帮他脱衣服。
拉耶夫斯基报告说,部队坚守着阵地,法国人已不敢再发动进攻。
“不这样,不这样!”老公爵喊叫起来,自己动手把床挪离角落四分之一俄丈,接着又把它挪回来。
库图佐夫听了他的报告后用法语说:
吉洪和一个侍仆搬来了卧具,开始铺床。
“这么说来,您不像别人那样认为我们应当撤退?”
所有地方他都觉得不好,不过最不好的是书房里的那张他睡惯了的沙发。他感到这张沙发很可怕,大概是因为他以前躺在上面时翻来覆去想过许多很不愉快的事。他觉得哪里都不好,但还是休息室里钢琴后面的角落不错,因为他从来没有在那里睡过。
“正好相反,总司令阁下,在胜负未定的战斗中,取胜的总是比较顽强的人,”拉耶夫斯基回答说,“我的意见……”
当他封好信站起身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想要睡觉,但是他知道睡不着,躺在床上脑子里会出现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叫来吉洪,和他一起到各个房间去走走,以便告诉他今天晚上把床铺在哪里。他走来走去,看看哪个地方合适。
“凯萨罗夫!”库图佐夫叫自己的副官。“你坐下来写明天进攻的命令。而你,”他对另一个副官说,“你到前线去,宣布明天我们要发动进攻。”
阿尔帕特奇出去了。老公爵重新走到写字台前,朝里面看了看,摸了摸自己的文稿,又锁上了,坐到桌前给省长写信。
在库图佐夫同拉耶夫斯基谈话和口授命令的时候,沃尔佐根从巴克莱那里回来了,他报告说,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希望得到总司令的书面命令。
“好了,去吧,去吧;如果还需要什么,我派人告诉你。”
库图佐夫没有看沃尔佐根,就吩咐写出书面命令,那位前任总司令要这样的书面命令,想必是为了到时候好推卸自己的责任。
向阿尔帕特奇交代要办的事交代了两个多钟头。老公爵还不放这位总管走。他坐了下来,陷入了沉思,闭上了眼睛,打起瞌睡来。阿尔帕特奇动了动。
全军的那种被称为士气和构成战争主神经的同仇敌忾的情绪,靠一种无法明确说明的神秘纽带维系着,库图佐夫的话和他发出的明日出战的命令就通过这根纽带同时传到部队的各个地方。
此外还需要新房子的门栓,一定要老公爵自己想出来的那种样式。然后需要定做一个存放遗嘱的匣子。
在他的话和命令传到这根纽带的最后环节时,远不是原话和命令本身了。甚至全军上下相互讲述的内容已和库图佐夫的话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他的话的意思传到了各处,这是因为库图佐夫所说的不是巧妙的作战意图,他的话出自那种深藏在总司令以及每一个俄罗斯人内心的感情。
“然后把有关登记的信面呈省长。”
疲惫不堪、发生动摇的人听说我军明天就要进攻敌人,并从部队指挥部证实了他们愿意相信的事后,思想上得到了安慰,精神振作起来。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会儿,看了看那个清单。
三十六
“第一,买信纸,听着,要八刀,就照这个样子;要裁口喷金的……一定要照这个样子;还有漆、火漆——照米哈依尔·伊万内奇开的单子买。”
安德烈公爵指挥的团留作预备队,这些预备队在一点多钟以前驻扎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后面,在敌炮兵的猛烈轰击下没有采取行动。到一点多钟,全团已损失二百多人,这时向前推进到了一片踩平的燕麦地上,到了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和土岗炮垒之间的地方,那里这一天已被打死了几千人,而到下午一点多钟敌军的几百门大炮又集中火力朝这里猛轰。
他在一张纸上记了要在斯摩棱斯克办的事,便一面在等候在门口的阿尔帕特奇身旁来回踱步,一面对他作着吩咐。
这个团待在这个地方,没有放一枪,又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在前方,尤其是在右面,大炮在没有消散的烟雾中轰鸣,炮弹和榴弹发出急促的嗖嗖声和缓慢的呼啸声,不断从弥漫着前面整个地带的神秘烟雾中飞出来。有时在一刻钟里所有炮弹和榴弹都从头上飞了过去,好像给人以喘息的机会似的,但是有时在一分钟内团里就被打死几个人,并且要不断地把死者拖开,抬走受伤的人。
米哈依尔·伊万内奇进屋时,老公爵正回想起他写现在读的文稿的那个时代,两眼含着泪水。他从米哈依尔·伊万内奇手里接过信,装进衣兜里,放好文稿,然后把早在等候的阿尔帕特奇叫来。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炮轰,对那些还没有被打死的人来说,活命的机会就愈来愈少了。全团各营在相距三百步的地方排成纵队队形待命,尽管如此,所有的人都受同一种情绪的支配。大家都不说话,脸色阴沉。在队伍里很少能听到说话声,即使有人说话,只要一传来炮弹爆炸声和叫“担架!”的声音,马上就停止了。团里的人根据长官命令,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地上。有的人摘下帽子,努力把皱褶抹平,然后又重新折起来;有的人把干土放在手掌里碾碎,用来擦刺刀;有的人揉揉皮带,把带扣勒紧;有的人用心地把包脚布抻平,重新把脚包上,穿上靴子。一些人用地里的杂草搭棚子或者用麦秸编东西。大家似乎都在专心地干活儿。当有人被打死和打伤时,当有成队的担架经过时,当我们的人往回撤时,当透过烟雾可以看见大批敌人时,谁也不注意这些情况。而当炮兵和骑兵从一旁经过向前推进,我们的步兵也在移动时,四面八方响起了赞许声。但是最受注意的是那些与战斗完全无关的事情。这些精神上遭到折磨的人把注意力放到平常的生活琐事上,仿佛是在休息似的。一个炮兵连在团队正前方通过。一匹拉弹药车边套的马的腿踩到了套索外。“哎,瞧那拉边套的马!……让它把腿收回来!会摔倒的……唉,居然没有看见!……”全团的人从队列里一齐喊道。另一次引起大家注意的是一条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翘起尾巴的褐色小狗,它心事重重地快步跑到队伍前面,突然近旁落下了一颗炮弹,它尖叫了一声,夹起尾巴,跑到了一旁。全团发出了一片哈哈大笑声和尖叫声。但是这一类逗乐的事只延续了几分钟,而人们已在持续的死亡恐怖中不吃不喝、无所事事地等了八个多钟头,他们本来苍白而阴沉的脸色变得愈来愈苍白和阴沉了。
当米哈依尔·伊万内奇拿着信回到书房时,老公爵正坐在打开的写字台旁,他戴着眼镜和眼罩,也给烛台罩上灯罩,把一只拿着文稿的手伸得远远的,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读着这些自己写的东西(他将其称为意见书),在他死后这些文稿应当呈交给皇上。
安德烈公爵和全团所有人一样,脸色阴沉和苍白,背着手和低着头,在燕麦地旁的草地上从一条地界到另一条地界来回走着。他无事可做,也没有命令可发。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进行的。打死的人被拖到战线后面,受伤的人被抬走,队形变得密集起来。跑开的士兵立刻急忙赶回来。开头安德烈公爵认为自己有责任激发士兵的勇敢精神和给他们作出榜样,便在队伍里来回走动;但是后来他认识到,他没有什么可以教他们的。他像每一个士兵一样,把自己心灵的全部力量都不自觉地用来克制自己,不去考虑处境的险恶。他拖着双腿在草地上来回走着,踩得青草嚓嚓响,察看着他靴子上的尘土;时而他迈开大步,竭力想要踩着割草人在草地上留下的脚印走,时而他又数着脚步,计算着他从一条地界到另一条地界要来回走几趟才走满一俄里;时而他采摘几朵长在地界上的苦艾花,在手里揉着,闻那苦涩的刺鼻的香味。昨天的想法全都没有了。他什么也不想。他用疲倦的耳朵谛听着那些声音,辨别着炮弹飞来的呼啸声和射击的轰鸣声,不时地看看一营的人的那些看熟了的脸,等待着。“瞧那东西……这又是朝我们来的!”他谛听着从那一片隐秘的烟雾中飞过来的东西的呼啸声。“一个,又一个!还有!打中了……”他停住脚步,看了看队伍。“不,飞过去了。而这个打中了。”他又走动起来,竭力想把步子迈得大一些,想用十六步走到那边的地界。
三
又是一阵呼啸声和炮弹落地声!一颗炮弹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翻起了干土,不见了。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又看了看队伍。大概打死了很多人;在二营那里聚集了一大群人。
“那还用说,他早就在等着了。”
“副官先生,”他喊道,“叫他们别聚集在一起。”副官执行他的命令后,朝他走过来。营长也从另一边骑着马到了他跟前。
“要派阿尔帕特奇到斯摩棱斯克去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当心!”只听得一个士兵恐惧地喊了一声,一枚榴弹像一只带着啸声扑向地面的小鸟,落到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地方,落到营长的马旁边。马可不管露出恐怖的样子好不好,首先打了个响鼻,一下子直立起来,差一点把少校摔到地上,跑到了一边。马的恐惧传给了在场的人。
“仍在那里忙忙碌碌。”米哈依尔·伊万内奇带着恭敬而又讥讽的微笑说,玛丽亚公爵小姐见了这微笑,脸都白了。“为新房子操心。读了一会儿书,而现在,”米哈依尔·伊万内奇压低声音说,“坐在写字台旁,想必是在写遗嘱。”(最近,老公爵最喜欢干的事情之一是整理文稿,这些文稿应当在他死后留下来,他将其称为遗嘱。)
“卧倒!”趴到地上的副官喊了一声。安德烈公爵犹豫不决地站着。那枚榴弹像陀螺一样,冒着烟,在他和卧倒的副官中间,在农田和草地边上,在一丛苦艾近旁旋转着。
晚上,米哈依尔·伊万内奇奉老公爵之命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这里来取忘在客厅里的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信给了他。虽然她感到不大愉快,但是她还是大胆地问米哈依尔·伊万内奇父亲在做什么。
“莫非这就是死亡?”安德烈公爵想道,他用全新的羡慕的目光望着青草、苦艾和从旋转着的黑球里冒出的一缕轻烟。“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爱生活,爱这青草,爱土地和空气……”他想着这些,同时没有忘记人们正在看着他。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德萨尔投向她父亲的困惑和诧异的目光,发现他没有说话,对父亲居然把安德烈公爵的信忘在客厅里感到很惊奇;但是她不仅不敢同德萨尔说话,不敢问他为什么困惑和沉默,而且也怕去想这件事。
“可耻,军官先生!”他对副官说。“多么……”他没有把话说完。就在这时,听到爆炸声和像打碎的窗玻璃似的弹片的呼啸声,闻到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安德烈公爵朝旁边打了个趔趄,举起一只手,仆倒在地上。
米哈依尔·伊万内奇走到图纸跟前,老公爵与他就建筑物的图纸谈了一会儿,生气地朝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德萨尔看了一眼,回自己屋里去了。
几个军官跑到了他跟前。他肚子右侧流出的血染红了一大块草地。
“是的……是的……喂,米哈依尔·伊万内奇,”他突然抬起头指着建筑物图纸说,“你说一说,你想如何修改……”
被叫来的抬着担架的民兵在军官们后面站住了。安德烈公爵俯卧着,脸一直垂到草地上,沉重地喘着气。
“难道他没有提到?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大家沉默了很长时间。
“怎么站住了?过来!”
“关于这一点安德烈公爵在信中根本没有提到。”他低声说。
农民们走到跟前,抓住他的肩膀和腿往上抬,但是他痛苦地呻吟起来,于是农民们相互使了个眼色,又把他放下来。
德萨尔垂下了眼睛。
“抱起来,放到担架上,反正得这样做!”有人喊了一声。农民们又抓住肩膀把他抬起来,放到担架上。
“啊,在信里,是的……”老公爵不满地说,“是的……是的……”他的脸突然露出阴郁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是的,他信中写道,法国人被击败了,这是在哪条河边?”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啦?……肚子!这可就完了!啊,我的上帝!”军官当中有人这样说。“榴弹从耳朵旁嗖的一声飞过,只差一点点没打着。”副官说。两个农民把担架搭上肩,急忙沿着他们踩出的小路朝包扎站抬去。
“但是,公爵,”德萨尔怯生生地说,“信里讲的是维捷布斯克……”
“合着脚步走……嗨!……一帮乡下人!”一个军官喊了一声,他抓住那两个步子不稳、晃动着担架的农民的肩膀,叫他们停住。
“等到大雪融化时他们会淹死在波兰的沼泽里。他们就是看不到这一点。”老公爵说,看来他想的是一八○七年的战争,他觉得这是不久前的事。“本尼格森应该早一些进入普鲁士,那样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调整一下步子,好吗,赫维多尔,喂,赫维多尔。”走在前面的农民说。
德萨尔听见老公爵在敌人已到了第聂伯河时还在说不会越过涅曼河,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而忘记了涅曼河的地理位置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则认为父亲说的话是对的。
“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后面的农民合上脚步后高兴地说。
“哈—哈—哈!战场!”老公爵说。“我过去说过,现在还要这样说,战场在波兰,敌人永远不会越过涅曼河。”
“是大人吗?是公爵?”季莫欣跑到跟前,朝担架看了一眼,用颤抖的声音说。
“战场很有可能向我们这里挪过来……”
安德烈公爵的头深埋在担架里,他睁开眼睛,朝说话的人看了一眼,又合上了眼皮。
“我!我!……”老公爵仿佛不高兴被叫醒似的说,仍然聚精会神地看着建筑图纸。
民兵们把安德烈公爵朝一个停着几辆马车的树林抬去,包扎站就设在那里。这个包扎站由搭在桦树林边上的三个卷起门帘的帐篷组成。马车和马停在桦树林里。马正在吃饲料袋里的燕麦,几只麻雀飞过来啄食掉在地上的麦粒。乌鸦闻到了血腥味,急不可耐地哑哑叫着,在桦树上飞来飞去。在帐篷周围两俄亩多的地方,躺着、坐着、站着穿各种衣服浑身血迹的人。在伤员的周围,聚集着一群群脸色沮丧、神情专注的担架兵,维持秩序的军官赶他们离开此地,但是没有用。这些担架兵不听军官的指挥,倚靠着担架站着,凝视着他们眼前发生的事,仿佛想要弄清这种景象所包含的难以理解的意义似的。从帐篷里时而传来恶狠狠的大声喊叫,时而传来痛苦的呻吟。有时一个助医从里面跑出来打水,并指定应当抬进去的人。等在帐篷旁的伤员们发出嘶哑的声音,呻吟着,哭着,叫喊着,骂着人,要伏特加喝。有几个人说着胡话。安德烈公爵因为是团长,抬担架的人便越过尚未包扎的伤员把他抬到一个帐篷的近旁,放下来等候指示。这时他睁开眼睛,好久弄不清周围发生的事。他想起了草地、苦艾、农田、旋转的黑球以及他对生活的热爱。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一个头上裹着绷带、身材高大和容貌英俊的黑发军士拄着一根树枝,在大声说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的头部和腿被子弹打伤。一群伤员和担架员聚集在他周围,贪婪地听他说话。
“您对这事是怎么想的,公爵?”德萨尔壮着胆问道。
“我们从那里把他们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们扔下一切逃跑了,国王本人也抓住了!”这个士兵大声说道,他那双火热的眼睛闪闪发亮,环视着四周。“要是预备队能及时赶到,弟兄们,他们准保全部完蛋,因此我老实对你说……”
老公爵看着图纸,显然陷入了沉思。
安德烈公爵也像围着讲话者的人一样,用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心里感到安慰。“但是现在不是什么都一样了吗?”他想道。“来生将会如何,今世到底怎么样呢?我为什么这样舍不得与生命告别?在这生命中一定有一种我过去和现在都不理解的东西。”
饭后大家到了客厅里,他把信交给玛丽亚公爵小姐,把新建筑物的图纸在自己面前摊开,吩咐女儿朗读信。玛丽亚公爵小姐读完信后,用询问的目光朝父亲看了一眼。
三十七
他走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德萨尔、布里安娜小姐,甚至还有尼科卢什卡,都默默地彼此对看了一眼。老公爵拿着信和图纸同米哈依尔·伊万内奇一起急忙回来了,他把信放在自己身边,没有让任何人在吃饭时读它。
一个围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围裙、不大的手上沾满鲜血的医生,在一只手的手指和拇指之间夹着一支雪茄(为了不弄脏它),出了帐篷。这个医生抬起头,开始朝两边看,但是没有看伤员。显然他想休息一会儿。他把头左右转动了一阵后,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睛。
“他们什么也不会,总是弄错。”
“好,这就来。”他看见医士对他指着安德烈公爵说着什么,便回答说,吩咐把伤员抬进帐篷去。
米哈依尔·伊万内奇站起身来,前去书房。但是他一出去,老公爵便不安地环顾四周,扔下餐巾,自己跟着去了。
其他正在等待的伤员不满地嘟囔起来。
“不,不用您去,”老公爵皱起眉头喊道,“你去,米哈依尔·伊万内奇。”
“看来到阴间也只有老爷的日子好过。”一个人说。
布里安娜小姐高兴地一跃而起。
安德烈公爵被抬进帐篷,放到一张刚腾出来的、医士冲洗过的桌子上。安德烈公爵不能一件一件地看清帐篷里的东西。四面八方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大腿、肚子和背部剧烈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有一个总的印象,觉得他在自己周围看到的一切像是一个赤裸裸的、血肉模糊的人体,这人体似乎塞满了整个低矮的帐篷,如同在几个星期前的那个炎热的八月天它塞满了斯摩棱斯克大道旁的池塘一样。是的,这就是那个人体,那些炮灰,那时它仿佛预示着现在发生的事似的,使他见了就感到可怕。
“请您去给我拿来。”老公爵对布里安娜小姐说。“您知道,就在小桌子上用镇纸压着。”
帐篷里有三张桌子。两张桌子已有人占着,安德烈公爵被放到第三张上。在一段时间里他一个人躺着,无意中看到了其余两张桌子上的情况。在近处的桌子上坐着一个鞑靼人,从扔在一旁的制服来看,大概是一个哥萨克。四个士兵揪住他。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正在他肌肉发达的褐色的背上切割什么。
“啊,一定很有意思!”布里安娜小姐说。
“哎哟,哎哟,哎哟!……”鞑靼人像杀猪似的喊着,往上抬起高颧骨翘鼻子的黑脸,龇着雪白的牙齿,开始挣扎和抽动起来,发出长长的刺耳的尖叫声。另一张桌子旁边围着很多人,上面头朝后仰躺着一个又大又胖的人(拳曲的头发及其颜色,还有头的形状安德烈公爵觉得很熟悉)。几个医士压在这个人的胸脯上,不让他起来。他的一条雪白的大粗腿像发热病时一样,不停地急速颤动着。这个人抽抽搭搭地哭着,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两个医生——其中一个脸色苍白,浑身发抖——默默地在这个人的另一条颜色发红的腿上做着什么。戴眼镜的医生处理完鞑靼人的伤口后,给他盖上大衣,然后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
“想必很有意思,”德萨尔说,“公爵能够知道……”
他朝安德烈公爵看了一眼,急忙扭过头去。
“他信里说到这场战争。”老公爵带着他那已成习惯的轻蔑的微笑说,他在谈到真正的战争时常露出这样的微笑。
“给他脱衣服!干吗还站着?”他生气地朝医士们喊道。
“没有,爸爸。”公爵小姐惊恐地回答道。她不可能读过这封信,她甚至没有听说收到信的事。
当一个医士卷起袖子急急忙忙地给他解扣子和脱衣服时,安德烈公爵想起了自己最初的遥远的童年时代。医生低低地弯下身子查看伤口,摸了摸,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对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于是肚子里剧烈的疼痛使得安德烈公爵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大腿的碎骨已取了出来,炸烂的肉已被切除,伤口已包扎好了。朝他的脸上喷了水。安德烈公爵一睁开眼睛,医生朝他俯下身来,吻了吻他的嘴唇,急忙走开了。
“今天收到了安德烈公爵的信,”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你读了吗?”
安德烈公爵在经受了痛苦后,感受到了一种很久没有感受过的幸福。他想起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最幸福的时光,尤其是最遥远的童年,当时他被脱了衣服放到小床上,保姆唱着歌哄他睡觉,他把脑袋埋到枕头里,因意识到自己活在世上而感到幸福——所有这些他甚至觉得不是过去,而是现实。
在这一天吃饭时,德萨尔谈到他听说法国人已进入维捷布斯克,这时老公爵想起了安德烈公爵的信。
医生们在那个安德烈公爵觉得其脑袋形状比较熟悉的伤员身旁忙碌着;把他抬起来,安慰他。
八月一日接到了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在他走后不久收到的第一封信里,安德烈公爵恭请父亲宽恕他说话放肆,请求父亲恢复对他的慈爱。老公爵写了一封亲切的回信,他在这之后疏远了那个法国女人。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是他在维捷布斯克附近写的,当时这个城市已被法国人占领,这封信简要描述了整个战役,附有一张地图,并讲述了对今后战局的看法。安德烈公爵在这封信里还对父亲说,他不宜待在靠近战场的地方和在部队经过的路上,劝他搬到莫斯科去住。
“给我看一看……哎—哟—哟!哎—哟!”他那恐惧的、忍不住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声常常为哭声所打断。安德烈公爵听着他的呻吟,就想要哭。他想哭,也许是由于他快要默默无闻地死去,也许是由于他舍不得离开人世,也许是由于他回想起了一去不复返的童年,也许是由于他和别人在受苦,由于这个人在他面前这样痛苦地呻吟——不管是由于什么,他想像孩子一样地哭,流下善良的和几乎是欢乐的眼泪。
整个七月,老公爵精力特别充沛,甚至可以说精神饱满。他又开辟了一个新的花园,为家奴盖了一座房子。有一点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不安,这就是他睡得很少,并且改变了在书房睡觉的习惯,每天都变换过夜的地方。时而吩咐把他的行军床支在穿廊里,时而他在客厅的沙发上或伏尔泰安乐椅上不脱衣服地打个瞌睡,同时读书给他听的已不是布里安娜小姐,而是童仆彼得鲁沙;时而他在餐厅里过夜。
人们把一条连着靴子锯下的带着凝结的血的断腿给那伤员看。
玛丽亚公爵小姐之所以不理解这场战争的全部意义,主要是因为老公爵从来没有对她讲过它,不承认它,在吃饭时嘲笑谈论这次战争的德萨尔。老公爵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自信,玛丽亚公爵小姐也就不假思索地相信他的话了。
“哎哟!哎—哟—哟!”他像女人一样哭着。原先站在伤员面前挡住他的脸的医生走开了。
“您大概听说过拉耶夫斯基的英雄事迹,他搂住两个儿子说道:‘我准备和他们一起死,但是决不动摇!’确实,虽然敌人要比我们强大一倍,我们没有动摇。我们尽量想办法消磨时间;但是战时毕竟是战时。阿林娜公爵小姐和索菲整天和我在一起,我们这些守活寡的女人一面扯着裹伤用的棉纱,一面进行很有意思的谈话;这里,我的朋友,只缺您一个人……”等等。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他干吗在这里?”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语地说。
“我的可怜的丈夫在犹太人的小客栈里受苦和挨饿;但是我得到的消息更加鼓舞了我。
他认出那个刚锯去腿的不幸的、失声痛哭的和软弱无力的人是阿纳托利·库拉金。阿纳托利被扶起来,给他一杯水喝,但是他那肿起的嘴唇颤抖着,老是挨不到杯子的边。他伤心地抽泣着。“是的,这是他;是的,这个人曾与我有密切的和痛苦的关系。”安德烈公爵想道,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他面前发生的是什么事。“这个人与我的童年、我的一生有什么关系呢?”他问自己,可是没有找到答案。突然安德烈公爵又出乎意外地回想起了童年的、纯洁的和爱情的世界。他回想起的娜塔莎是在一八一○年的舞会上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瘦小的脖子和细长的手臂,脸上时刻带着欣喜、惊恐和幸福的神色,想到这里,对她的爱和柔情在他心里苏醒了,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生动和强烈。他现在想起了那种存在于他与这个人之间的联系,此时这个人的那双肿起的眼睛正含着泪水模糊不清地望着他。安德烈公爵想起了一切,于是对这个人的热诚的怜悯和爱充满了他的幸福的心。
“我用俄语给您写信,我的好朋友,”朱丽写道,“因为我恨所有的法国人,同样也恨他们的语言,我听不得人们说法语……在莫斯科我们大家对我们所崇拜的皇帝充满热情,人人兴高采烈。
安德烈公爵再也忍不住了,便哭了起来,为人们,为自己,为人们和自己的迷误流下了充满柔情和爱的眼泪。
玛丽亚公爵小姐对战争的想法是同一般女人的想法一样的。她替在战场上的哥哥担心,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对他们的残忍感到恐怖;同时也不理解这场战争的意义,觉得它和以往的战争一样。虽然经常与她进行交谈的德萨尔非常关心战争的进程,竭力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她听,虽然来找她的修士们照自己的理解惊恐地讲述民间流传的关于敌基督入侵的种种传闻,虽然已成为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并和她恢复通信的朱丽从莫斯科给她写来充满爱国热情的信,但是她仍然不理解这场战争的意义。
“对弟兄们和对爱着的人的爱和同情,对仇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是的,这就是上帝在世上宣扬的爱,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教我的爱,我过去没有理解;这就是我爱惜生命的原因,如果我能活下去,这就是我还留下的东西。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知道这一点!”
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半天的时间花在尼科卢什卡身上,监督他做功课,自己给他上俄语课和音乐课,同德萨尔谈话;另一部分时间她在自己房里读书,同老保姆和常从后门进来找她的修士们在一起。
三十八
一个星期后,老公爵出来了,又开始过以往的生活,特别起劲地搞建筑和侍弄花园,完全断绝了同布里安娜小姐的关系。他的神情和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话的冷冰冰的语气仿佛在对她说:“你看,你捏造事实反对我,向安德烈公爵告我的状,说我与这个法国女人有什么关系,弄得我与他吵了一架;你看,我既不需要你,也不需要那个法国女人。”
战场上遍地都是尸体和伤员的可怕景象,加上头脑昏沉,不断接到熟悉的将军死伤的消息,感到原先强有力的手变得软弱无力——这一切对拿破仑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影响,而过去他总是喜欢察看死者和伤员,以此来考验自己的精神力量(他是这样想的)。这一天战场的可怕景象压倒了他认为是自己的优点和伟大之处的精神力量。他急忙离开战场,回舍瓦尔金诺土岗去了。他坐在折叠椅上,整个脸发黄和浮肿,神情阴郁,两眼模糊,鼻子发红,声音嘶哑,不由自主地谛听着射击声,没有抬起眼睛。他带着病态的厌烦等待着战斗结束,他认为这战斗是他挑起的,但是他又不能让它停下来。在短暂的瞬间,他个人的那种人的感情胜过了他长期孜孜以求的虚假的生活幻影。他设身处地体验着他在战场上见到的痛苦和死亡。头脑沉重和胸口憋闷的感觉,使他想起痛苦和死亡也可能落到自己头上。这时他自己既不想要莫斯科,也不想要胜利和荣誉了。(他还需要什么样的荣誉呢?)他现在只希望休息、安宁和自由。但是,在谢苗诺夫斯科耶高地上,炮兵指挥官向他提出调几个炮队到这些高地上去,以便加强炮击聚集在克尼亚兹科沃前面的俄军的火力。拿破仑同意了,并命令及时给他送这些炮队发挥了什么作用的报告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奇地发现,老公爵在这次生病期间也没有让布里安娜小姐去见他。只有吉洪一人伺候他。
一个副官前来报告说,奉皇帝之命两百门大炮轰击俄军,但是俄国人还是那样一动不动。
“怎么样,现在满意了吧?”他对女儿说,“让我和儿子吵了一架!满意了吧?你就需要这样!满意了吧?……这使我很痛心,很痛心。我年老体弱,你就希望这样。好吧,高兴吧,高兴吧……”在这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父亲。他病了,没有出自己的书房。
“我们的排炮不断地轰击他们,而他们还在守着。”副官说。
在儿子走后的第二天,尼古拉·安德烈依奇公爵把玛丽亚公爵小姐叫到自己跟前。
“他们还想要!……”拿破仑声音嘶哑地说。
二
“什么,陛下?”没有听清的副官问。
斯摩棱斯克在违背皇上和全国人民意愿的情况下放弃了。但是斯摩棱斯克是受省长欺骗的居民自己焚毁的,这些倾家荡产的居民给其余的俄国人作出了榜样,他们向莫斯科退去,心里只想自己的损失,点燃着仇恨敌人的怒火。拿破仑继续前进,而我们不断后退,造成了必然会战胜拿破仑的那种情况。
“他们还想要,”拿破仑皱起眉头哑着嗓子说,“那就再给我轰。”
只好在斯摩棱斯克仓促应战,以便保住自己的交通线。这一仗打了。双方各战死几千人。
他想要做的事,人们常常不等他的命令就做了,他之所以下令,只是因为他认为人们等着他下令。于是他又回到原先的那种自命不凡的幻影的虚假的世界,又开始(像一匹在倾斜的滚动装置上走、自以为正在给自己做着什么事的马一样)顺从地扮演那种注定要由他扮演的残酷的、悲伤和痛苦的、不人道的角色。
正当人们为未来的战场争吵不休和勾心斗角时,正当我们弄错了法国人的位置、正在寻找他们时,法国人与涅韦罗夫斯基指挥的师遭遇,到了斯摩棱斯克城下。
这个人比这场战斗的其他所有参加者都更多地承担着眼前的重负,他的理智和良心不只是在这一个钟头和这一天变得模糊起来;直到生命的结束,他永远不会理解真善美,也不会理解自己的行为的意义,这些行为完全违反了真和善,与一切合乎人道的东西毫不相干,以至于他无法理解其意义。他不能放弃他的那些受到半个世界赞扬的行为,因此只好放弃真和善以及一切合乎人道的东西。
巴格拉季翁坐马车到了巴克莱的住处。巴克莱披上武装带出来迎接,并向军衔高的巴格拉季翁报告。巴格拉季翁竭力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虽然自己军衔高,但是表示服从巴克莱的指挥;但是服从后,更不同意他的意见。巴格拉季翁根据皇上命令,有事可亲自向他报告。他在给阿拉克切耶夫的信中这样写道:“听候皇上发落,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大臣(巴克莱)共事了。看在上帝分上,把我调到另一个地方去,哪怕去指挥一个团,这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整个总部里全是德国人,因此俄国人简直受不了,而且什么事也办不成。我本以为我是真正地为皇上和祖国效劳,而实际上却是为巴克莱服务。老实说,我不愿意。”勃拉尼茨基、温岑格罗德之类的人使得各军总司令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结果指挥更不统一了。打算要在法军到达斯摩棱斯克前向他们发动进攻。派一个将军去视察阵地。这个将军仇恨巴克莱,他到了他的一个军长朋友那里,在那里待了一天,回来向巴克莱逐条地批评了他并没有看见的战场选得如何不好。
并不只是在这一天,他在巡视遍地是死者和伤员的战场(他认为这是由他的意志造成的)时,看着这些人,计算着多少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自欺欺人地寻找着为五个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而高兴的理由。不只是在这一天他在送往巴黎的信中写道,战场非常壮观,因为那上面有五万具尸体;而且他在圣赫勒拿岛,在那偏僻幽静的地方曾说过,他要用空闲的时间来叙述他所做的伟大的事情,他写道:
最后,不管巴格拉季翁如何不愿意,军队在斯摩棱斯克会师了。
对俄战争应是当代最得人心的战争,因为这是有理性的和确实有好处的战争,是保障所有人的安宁和安全的战争;它纯粹是爱好和平的和审慎的战争。
巴克莱主张谨慎行事。亲王含沙射影地说这是背叛行为,要求进行大会战。柳博米尔斯基、勃拉尼茨基、弗洛茨基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四处张扬,使得巴克莱只好借口要送奏章给皇上,把这些波兰侍从将军打发去彼得堡,同时与本尼格森和亲王展开了公开的斗争。
这是为了实现伟大目标,结束各种意外事件和开创安全的局面而进行的。将会出现新的前景,开展新的工作,人人丰衣足食,幸福安康。欧洲体系就会打下基础;今后的问题只在于具体组织了。
皇上离开军队以免妨碍总司令的统一指挥,希望能采取更加坚决的措施;但是部队领导的情况变得更加混乱和薄弱了。本尼格森、亲王和一大群侍从将军留在军队里一面监视总司令的行动,一面给他鼓劲,因此巴克莱在所有这些皇上的耳目的注视下觉得更不自由,对采取坚决行动更抱谨慎态度,避免进行大的战斗。
这些大问题得到满意解决和处处都可放心后,我也就会有自己的会议和神圣同盟。这些思想是他们从我这里盗用的。在各国伟大君主的会议上,我们会像一家人那样讨论我们的利益,像办事员对待主人那样,对待各国人民。
最后,皇上离开了军队,为他离开军队找了一个惟一的和最合适的借口,说他需要去鼓舞两个京城的民众,发动人民战争。皇上离开军队到莫斯科去,使得我国军队的力量增加了两倍。
欧洲确实很快就会这样成为一个同一的民族,任何人不管到哪里旅行,随时都会觉得是在共同的祖国里。我将提出把所有的河流变为人人可以航行的河流,把海洋变为公有的海洋,把庞大的常备军削减成为各国皇上的近卫军等等。
部队是被分割开的,没有统一指挥,巴克莱又没有声望;但是这种混乱、分割和当总司令的德国人的没有声望,一方面造成了犹豫不决和避免决战的现象(如果军队都在一起并且不由巴克莱指挥,那么会忍不住要打一仗的),另一方面使得人们对德国人愈来愈感到愤慨,激发了爱国主义精神。
回到法国,回到伟大的、强盛的、壮丽的、安全的祖国后,我将宣布疆界不可改变;未来任何战争都是防御性的;任何新的扩张是反民族的;我将和自己的儿子一起管理帝国;我的独裁就此结束,将开始实行宪政……
原来预定据守在德里萨营地;但是一心想当总司令的保卢奇对亚历山大施加了影响,于是普弗尔的整个计划被抛弃了,全部事务交由巴克莱办理。但是由于巴克莱威信不高,他的权力受到限制。
巴黎将成为世界的首都,法国人将成为各个民族羡慕的对象……
皇上为了鼓舞士气而待在军队里,而他亲自出征,不知道该下什么决心,带来了一大批顾问和许多计划,这就削弱了第一军的战斗力,部队在撤退。
然后我将利用我的余暇和晚年,在皇后的帮助下,在教育我的儿子的同时,像一对真正的农村夫妇一样,骑着自己的马,逐步地走遍全国各地,接受投诉,纠正错案,在各地建造房屋,广施恩惠。
事实清楚地说明,拿破仑没有预见到向莫斯科推进的危险,亚历山大和俄国军事长官们当时也没有想到要引诱拿破仑深入,他们考虑的是相反的事情。拿破仑深入国家内地不是由于谁有这个计划(谁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而是参加战争的人们勾心斗角的行为、各种不同目的和愿望进行复杂斗争的结果,这些人并没有猜到必然会发生什么事,也没有猜到惟一能拯救俄国的是什么。一切都是无意之中发生的。军队在战争开始时被分割。我们千方百计地让它们会合,目的显然是想进行决战和阻止敌人进攻,但是在作会合的努力时,避免与强大的敌人交战,不由自主地呈锐角形后退,把法国人引到了斯摩棱斯克。但是只说我们呈锐角形后退还不够,因为法国人在我们两支军队之间前进,使这个锐角的角度变得更小,而我们之所以进一步后退,还因为巴格拉季翁厌恶声望不高的德国人巴克莱·德·托利(可是他又受巴克莱的指挥),他统率的第二军竭力拖延时间不与巴克莱会师,以便不受他的节制。巴格拉季翁长时间没有会师(虽然会师是所有指挥官的主要目的),因为他觉得他这样做会使自己的部队遭到危险,觉得他最好从左边和南边撤退,一方面可骚扰敌军的侧翼和后方,另一方面可在乌克兰补充自己的部队。看来,他之所以想出这个主意,是因为他不愿服从他所厌恶的和军衔比他低的巴克莱。
他注定要身不由己地扮演屠杀各国人民的刽子手的可悲角色,可是他却要自己相信他的行为的目的是造福人民,他能支配千百万人的命运,利用权力广施恩惠!他就对俄战争继续写道:
拿破仑把俄国军队分割开后,向俄国内地推进,放过了几个战机。八月,他到了斯摩棱斯克,考虑的只是如何继续前进,虽然现在我们看到,对他来说,继续前进显然是致命的错误。
在渡过维斯瓦河的四十万人当中,一半是奥地利人、普鲁士人、萨克森人、波兰人、巴伐利亚人、符腾堡人、梅克伦堡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那不勒斯人。严格地说,帝国军队有三分之一是由荷兰人、比利时人、莱茵河两岸居民、皮埃蒙特人、瑞士人、日内瓦人、托斯卡纳人、罗马人以及三十二师、不来梅、汉堡等地的人组成;其中说法语的人几乎不到十四万人。对俄国的远征使法国损失不到五万人;俄国军队从维尔纳到莫斯科的撤退中以及各次战役中损失要比法国军队大三倍;莫斯科大火使十万俄国人丧生,他们在树林里死于严寒和饥饿;同时俄国军队在从莫斯科到奥得河的途中由于天气严寒损失不少人;到达维尔纳时它只剩下五万人,而到卡利什时不到一万八千人了。
皇上是这样想的,而俄国军事长官和所有俄罗斯人一想到我军在向内地撤退,更加气愤。
他想,这场对俄战争是根据他的意志发起的,所以发生的事的可怕景象并不使他感到惊奇。他勇敢地承担起这个事件的全部责任,头脑昏乱的他居然认为在几十万死者中法国人要比黑森人和巴伐利亚人少这一点可作为自我辩解的理由。
在战争刚开始时,我们的军队是被分割的,我们力图达到的惟一目的在于使它们会合,虽然部队会合对撤退和诱敌深入并不有利。皇上待在军中,是为了鼓舞部队捍卫每一寸俄国土地,而不是为了撤退。按照普弗尔的设计建造了巨大的德里萨营地,并不打算进一步后退。皇上为每一步后退而责备各军的总司令们。对皇上来说,不仅莫斯科被焚,就连撤退到斯摩棱斯克也是不可思议的,而当部队会师时,皇上对斯摩棱斯克沦陷和被焚而没有在它城外进行一场决战非常生气。
三十九
关于拿破仑意识到拉长战线的危险和关于俄国方面诱敌深入的推测,显然属于这一类,历史学家们只能非常牵强地说拿破仑和他的元帅有过这样的想法,说俄国的军事长官们有过这样的计划。所有的事实都完全与这样的推测相抵触。在战争的整个期间,俄国人不仅不愿意引诱法国人深入俄国内地,而且尽一切努力想在法国人一进入俄国领土时就把他们阻挡住;而拿破仑不仅不害怕拉长战线,而且为他的胜利,为每前进一步而高兴,不像以前的历次战役那样,急于寻找战机。
几万具穿着不同军服的尸体以各种姿势躺在属于达维多夫家和国有农民的田地和草场上,几百年来,波罗金诺、戈尔基、舍瓦尔金诺和谢苗诺夫斯科耶的农民们同时在这里收割庄稼和放牧牲口。在包扎站周围一俄亩的地方,青草和土地浸透了鲜血。各种部队的一群群受伤和未受伤的人,脸色惊恐,从这一边往后退向莫扎依斯克,而从另一边则退向瓦卢耶沃。其余的一群群疲惫不堪和饿着肚子的人则在长官的率领下向前行进。还有一些人留在原地继续射击。
在研究一八一二年的历史著作中,法国的作者们总是津津乐道,说什么拿破仑感觉到了拉长战线很危险,他寻找着战机,说什么他的元帅们劝他到斯摩棱斯克后停止前进,并引用其他类似的论据来证明,似乎他们当时已明白了战局的危险性;而俄国的作者们更是喜欢说,从战争一开始就有引诱拿破仑深入俄国内地的斯基泰战争计划,有人说这计划是普弗尔制订的,有人说是某个法国人制订的,有人说是托尔制订的,有人则说是亚历山大皇帝亲自制订的,指出了各种笔记、草案和书信,其中确实隐隐约约地提到要采取这样的行动方式。但是所有这些隐隐约约地说明对发生的事已有预见的说法,无论是法国人的还是俄国人的,现在之所以把它们摆出来,只是因为发生的事件证明它们是正确的。假如事件没有发生,那么这些说法已被忘记了,正如当时流行的千千万万相反的说法和推测因为不正确而被忘记一样。关于正在发生的每个事件的结局,通常都有许许多多推测,不管事件最后是如何结束的,总可以找到这样的人,他们会说“我当时就已说过,这事将会这样”,完全忘记了在无数的推测中有过完全相反的说法。
原先这田野美丽而又充满欢乐气氛,那里烟雾缭绕,刺刀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如今这里笼罩着潮湿的雾气和烟尘,散发出酸涩的硝烟味和血腥味。乌云聚集拢来,下起了小雨,稀稀拉拉的雨点落在死者和伤者身上,落在惊慌失措的和疲惫不堪的人身上,也落在怀疑的人身上。这雨点仿佛在说:“够了,够了,人们。住手吧……清醒清醒吧。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现在我们已清楚知道,一八一二年法国军队覆灭的原因是什么。谁也不会争论,拿破仑的法国军队覆灭的原因一方面是它进入俄国腹地时间太晚,而且未做过冬的准备;另一方面是由于它焚烧俄国城市,在俄国民众中激起了对敌人的仇恨,使战争具有新的性质。但是,当时谁也没有预见到,这支世界上最好的、由最优秀的统帅指挥的拥有八十万人马的军队,在与比它弱一倍、既没有经验又由没有经验的统帅指挥的俄国军队交锋中会归于灭亡(现在看来这已经很明显了);不仅谁也没有预见到这一点,而且俄国人所作的一切努力常常旨在阻碍这个惟一能拯救俄国的事情的实现,而法国人虽然有经验,又有拿破仑的所谓军事天才,他们却尽一切努力,到夏末把战线拉长到莫斯科,也就是说,做了必然会使他们灭亡的事。
两边的没有食物、得不到休息和疲惫不堪的人们开始同样地怀疑起来,不知是否还应继续相互残杀,在所有人的脸上可以看到犹豫的表情,在每个人心里同样地出现这样的问题:“为了什么和为了谁,我必须去杀人和被杀?你们愿意杀就杀吧,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可不愿意再干了!”到傍晚时,这个想法在每个人的心中成熟了。所有这些人随时都可能为他们所做的事而感到恐惧,扔下一切,往随便什么地方跑。
天意迫使所有这些人在努力实现自己的个人的目标的同时,促进一个巨大的结果的形成,对这个结果,无论是谁(无论是拿破仑还是亚历山大,也无论是战争参加者中较小的人物)事前都一无所知。
但是,虽然到战役快要结束时人们已感觉到自己的行为的可怕,虽然他们很高兴停止厮杀,但是某种不可理解的神秘的力量仍支使着他们,于是那些汗流浃背、浑身沾满火药和鲜血、三人只剩一人的炮兵,累得磕磕绊绊和气喘吁吁,仍搬着药包,装着炮弹,进行瞄准,安上引火线;炮弹仍然从两边迅猛地飞过来飞过去,炸烂人的身体,这样,那件不是按照人们的意志,而是按照那个支配人们和世界的人的意志而发生的事就继续进行了。
但是,假定说欧洲人必定会在拿破仑的统率下深入俄国腹地并在那里灭亡,那么对我们来说,参加这场战争的人的整个自相矛盾的、毫无意义的、残酷的活动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一个人如果看一看俄国军队后部的混乱状况,他就会说,法国人只要再作一点小小的努力,俄国军队就会完全被消灭;如果他也看一看法国军队的后部,同样会说,俄国人只要再作一点小小的努力,法国人就要完蛋。但是法国人和俄国人都没有作这样的努力,因此战役的火焰逐渐慢慢地熄灭了。
现在,一八一二年的活动家们早已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他们个人的欲望已经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是那个时代历史的结果。
俄国人之所以没有作这样的努力,是因为不是他们进攻法国人。在战役开始时他们只是据守在通往莫斯科的大道上,到战役快要结束时他们完全像战役开始时那样据守着。但是即使俄国人的目的是要打退法国人,他们也不可能作这最后的努力,因为所有俄国军队都溃乱了,没有一支部队不在战役中遭受损失,他们虽留在自己的阵地上,但损失了一半人马。
亚历山大之所以拒绝进行任何谈判,是因为感到他个人受到了侮辱。巴克莱·德·托利竭力以最好的方式指挥军队,是为了恪尽自己的职责和赢得伟大统帅的荣誉。罗斯托夫之所以骑着马冲向法国人,是因为他忍不住要沿着平坦的田野奔驰。所有数不清的人,这场战争的参加者都是这样按照自己个人的禀性、习惯、条件和目的而行动的。他们惧怕、有虚荣心、高兴、愤怒、爱发议论,都认为他们知道他们做的事,知道他们那样做是为了自己,其实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充当着历史的工具,做着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但我们却一目了然的工作。所有从事实际工作的活动家的命运一直都是如此,他们在人的阶梯上站得愈高,就愈不自由。
而法国人记得过去十五年来取得的胜利,相信拿破仑不可战胜,知道他们已控制了战场的一部分,只损失了四分之一人员,还有两万人的近卫军未曾动用,他们很容易做这样的努力。他们攻打俄国人的目的是要把俄国人赶出阵地,本应作这样的努力,因为只要俄国人还像在战役前那样据守在通往莫斯科的大道上,法国人的目的就没有达到,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和遭受的损失就白费了。但是法国人没有做这样的努力。某些历史学家说,拿破仑只要投入未曾动用的老近卫军,就可赢得战役。说如果拿破仑投入近卫军会怎么样,就等于说如果春天变成秋天会怎么样。这是不可能的。拿破仑不投入近卫军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这样做,而是因为做不到。法国军队的所有将军、军官和士兵都知道做不到,因为军队低落的士气不允许这样做。
拿破仑之所以和俄国开战,是因为他不能不去德累斯顿,不能不因受到尊重而昏昏然,不能不穿上波兰军服,不能不沐浴在六月的晨光中而心生非分之想,不能克制自己而不在库拉金面前、后来在巴拉绍夫面前发火。
不只是拿破仑一个人有那种近似噩梦的感觉,觉得使劲挥起的手落下去时软弱无力,而且法国军队的所有将军以及参战的和未参战的士兵在经历了以前的历次战役(那时只作十分之一的努力敌人就逃跑了)后,遇到丧失了一半军队、在战役行将结束时还像在战役开始时那样岿然不动的敌人,都有同样的恐惧的感觉。处于进攻地位的法国军队,士气已消耗殆尽。俄国人在波罗金诺取得的,不是由缴获的那些被称为军旗的绑在长杆上的布片的数量以及部队前后占据的地盘所决定的胜利,而是精神上的胜利,它使得敌人相信他们的对手在精神上胜过他们,相信他们自己的软弱无力。法国的入侵者像一头狂怒的野兽,它在猛跑中受了致命伤,觉得自己就要死亡;但是他们不能就此停步,就像比他们弱一半的俄国不能不闪避一样。在这次碰撞后法国军队还能到达莫斯科;但是到那里后,无需俄国军队做新的努力,也会因为在波罗金诺受了致命伤,流血过多而死亡。波罗金诺战役的直接后果,是拿破仑无缘无故地从莫斯科逃跑,沿着旧的斯摩棱斯克大道撤回,入侵的五十万军队归于覆灭和拿破仑法国最后崩溃,这个国家在波罗金诺第一次遭到了精神上十分强大的敌手的沉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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