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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魅影重重

爱德说完张开嘴,向空中吐出了一个漂亮的烟圈。

“我也没想到总是能有办法。饿了的话就去翻冰箱,或者打开壁橱吃点麦片。就算是冬天,也能冷着吃,因为不知道拧炉子的哪里可以点着火。有一次试了一下,结果被舅舅狠狠揍了一顿。偶尔我也会到码头去,有时渔夫会给一些鱼干。”

“舅舅是个很在意他人眼光的人。他对我妈也很冷淡,因为我妈擅自生了个私生子,还取了个爱德华这样的一点也不像犹太人的名字。与其说她是个母亲,还不如说她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要么化好妆不知道跑哪里去,要么就是坐在脏兮兮的沙发上听广播或者唱片。就算我去搭话,她也不理……抱歉,尽说些无聊的事。”

我回想起站在厨房里的奶奶的身影以及壁橱里的菜谱,心头一阵刺痛。

我狠狠摇了摇头,差点把自己晃晕。

“这样啊……你是怎么忍过来的啊?”

“一点也不无聊,再给我讲点儿吧。”

“没这必要。对我妈和舅舅来说,我不是家人。自从我记事以来,都不记得他们给我做过饭。”

“也没什么好讲的了。”爱德苦笑着抖掉了烟灰,“对了,想事情这个习惯是我小时候就有的。因为一个人待着太无聊,有必要排遣心情,我就对好奇的事情展开想象。现在也是,要是发生了什么,我会完全沉浸在里面,也是因为这个习惯吧。”

“你没告诉他们吗?”

“你说的这个我也有经验。不过我是喜欢想奶奶的菜谱,多亏了它,我在军队也能当个炊事兵什么的。”

“说没有吧,其实是他们没把我当家人。不管是我妈,还是一起住的舅舅,甚至不知道我当了兵,现在身体这里。”

我们俩相视一笑,爱德的表情平静又温和。

虽然并不是没有想过,但从本人嘴里听到,我还是有些震惊。是去世了吗,还是发生了更复杂的事情呢。我连点头都不自在,只有傻等着他继续。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爱德耸了耸肩。

“其他怎样呢,朋友什么的?”

“不,我没有家人。”

“我小时候没有朋友,学校也是因为我舅舅在意别人的眼光,好不容易才让我去上的。不过伙食倒还不错,有苹果或者鱼丸什么的。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为了避开热心老师的盘问,我只能空着肚子四处晃悠,这也挺难受的。十六岁我离家出走,谎报年龄参了军,学会做饭也是在被分配到利堡之后。”

“这个嘛……是的吧。”虽然昨晚跟邓希尔说了很多废话,但我还是很想念家人。“看到家人照片的时候,我已经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了,不知道是否还回得去。不过我内心还是想回去的,爱德也是吧?”

太意外了。我还以为这个可靠的队长一定是因为喜欢烹饪才成为炊事兵的。不过这样一来,他那对味道不在意的性格倒是能理解了。

“蒂姆,你也想回家吗?”

“入伍体检之前,我连自己近视都不知道,这副眼镜是入伍之后配的。”

不过爱德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他擦燃了火柴,黑暗中消沉的苍白脸庞被火光照亮了几秒。点着烟后,他把头顶的毯子掀开,挨着洞沿伸出手去,在雪地里摁灭了火柴。风吹进来,冷飕飕的。

爱德说着用指尖敲了敲眼镜上的镜片。

“什么?抱歉,再说一遍吧。”

“那时候安德里奇教授相当照顾我。对我来说,如果这世上有称得上父母的人,那一定是教授了。”

爱德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了句什么。不过不凑巧的是刚好附近传来欢快的笑声,我分了下神,没听清爱德的自言自语。

“那……战争结束之后你打算留在军队吗?”

“是哦,好像五岁了。”

“我也无处可去啊。所以我很同情偷蛋粉的比弗中士,因为他和我的处境相似。”

“……他是有个女儿?”

啊,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在法国后方基地,爱德少有地紧张蛋粉失窃一事,原来是因为这个。事件解决后,他那望着远方出神的样子,可能是在后悔自己揭露事件真相而让比弗中士无家可归吧。

“现在他们一家被叫过去,和老人住在一起。”

“但是你不害怕吗?也就是说就算你在这场战斗中生存下来了,如果还有战争发生,你还得出战吧?”

见爱德似乎很有兴趣,我便把从邓希尔那听来的事告诉了他——爷爷奶奶很严厉,他们生活在有历史的好房子里,等等。

我是已经受够了,甚至后悔来到了这里。如果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再报名参军了,我甚至想过我应该好好读读招募规则,或许我压根就没达到征兵条件。不过爱德说他还是会选择回到战场。

“邓希尔?”

“我倒是不怎么害怕。杀人也好,被杀也好。”

“对了,我昨晚还听说了邓希尔的事。”

爱德深吸了一口烟,再慢慢地吐出来。

等一切安定下来之后,我还想去爱德、迭戈、邓希尔的家里做客。届时,我们会聊曾经的恐惧,聊死里逃生的经历,聊谁是英雄谁又是胆小鬼,大家会热闹地谈论着往事哈哈大笑。

“如果你为我担心,那么就在外面的世界好好努力。不要让这样的战争再次发生,不要让世界变成只能用战争去解决问题的地方。”

我发自内心地说道。等战争结束之后,最少也是能从这个鬼差事里脱身之后,有的是我想做的事——在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睡个懒觉,再慢悠悠地吃个早餐。和家人聊聊天,之后去夏日阳光照耀的河里钓鱼,和街上的人聊些无营养的话题,看刚上映的电影,去舞厅里看美丽的姑娘们裙角飞舞的样子。

远处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毯子的缝隙中闪过耀眼的白光,夜空中曳光弹划出清晰的弧度。

“北边的海港城市……真好,好想去看看。”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其实我被爱德所说的“不害怕”给震惊到了。我一直认为谁都害怕早死,谁都不想杀人,矛盾着扣下扳机,这才是战争。

“到现在我一听到轮船鸣笛的声音就感觉自己正躺在坚硬的床上。在那冰雪堆积的安静的夜里,我用薄薄的毯子裹住冻僵的身体,鸣笛声从远处传来。”

原来我对我的朋友一无所知。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了儿时的爱德在冬天站在阴冷又黑暗的海港的景象。瘦小的体格、黑色短发、银框眼镜,和现在一模一样。

第二天的十二月二十六日,巴顿将军率领的美国陆军第三军突破了德军的包围网。

“老是下。冬天的海风非常冷。”

以坦克师为中坚力量的第三军从南面进攻而来,同倾注了全力的德军展开死斗,最终咬掉了敌军阵型的突出部分,突破了敌军防线。

“雪呢,经常下吗?”

多亏了他们,运送物资的道路再次保持畅通,多得超出想象的卡车载着货物到来。配给口粮、医药品、弹药、新枪、毯子、替换的内衣和靴子、羊毛袜等,各种各样的补给品被送到前线。原本人员已经变得单薄的待命所里又来了新的补充兵,伤员被送往后方的其他医院,人员的出入也增多,连报社都跑来采访。

“是吗?可是北边的海港城市也不是多么好的地方啊。鱼和海藻的腥味熏得厉害,天还没亮就会被船的发动机吵醒。海的颜色也很暗,偶尔还漂着漏出来的油珠,可不怎么美丽。”

雪原忽然变得热闹,转眼之间我们不再孤独。

“不知为什么能感觉出来。比起热的地方,冷的地方更适合你。”

在物资缺乏的这七天,我们死守住了前线,所以我心里并不想说“这全是巴顿将军的功劳”,不过很明显是他让敌军动摇了。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敌营的话,会看到敌军慌慌张张的,也不再进攻。再过没多久后,对面就安静了。恐怕是转移去了别处。

“是的,我小时候住在华盛顿州的港口城市,离加拿大的边境很近。”

“最近我们一直在防守,现在反击的时候到了!首先要夺回福伊和诺维尔,我们不能再让德军好过!”

我有些兴奋,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个了解好友过去的好机会。爱德隔着镜片瞥了我一眼,勾了勾嘴角。

队伍壮大士气上涨的我们气势汹汹地响应了米哈伊洛夫连长的指示。

“对了爱德,原来你是北方人啊。”

上午,巴斯通的救护站有了空位,迭戈终于得以被送往后方。我本想送他过去,但不知为何鼓不出勇气,只得躲在松树的树荫下远远地看着他上吉普车的后座,心里暗暗发誓等查清了幽灵的真面目后,一定去看望他并把这当作趣事讲给他听。

真是个平静的圣诞夜。松枝上的雪块不时掉落,路过的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偶尔还有人撕心裂肺地咳嗽。我认真听着这些活灵活现的声音,突然想起了刚才爱德和牧师的对话。下雪的日子远处的声音听得更清晰。

雾霭逐渐消散,久违的蓝天从云层后面露了出来,日光在积雪的反射下灿烂耀眼。我和爱德、邓希尔三人坐上吉普车,前往巴斯通领取配给口粮。越靠近巴斯通,路上的轮胎痕迹就越多。吉普车溅起融化了的雪沫,飞驰在混杂着泥土的褐色雪道上。

我暂时还不想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就裹着毯子和爱德并肩坐在一起。

巴斯通的各处都有士兵围着铁皮桶里生起的篝火取暖。挂着红十字幕布的教会位于被轰炸摧毁的石街的中心,而迭戈应该就在这里。虽然窗户碎了,倒塌的部分墙体被烟完全熏黑,但只要迭戈能安睡就好。

“没错,你说得对。”

教会的门口排着一列敞着后门的救护车,护士和医护兵抬着担架依次将伤员送上救护车。等前一辆走后,又移往下一辆。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矮小的医护兵正靠着教会侧面的墙抽烟。仔细一看,是斯帕克。

我提议之后,爱德才猛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点了下头。

“路通了真是太好了。伤员可以送往后方,你们应该轻松不少吧?”

“好了,爱德,明天直接问本人吧,他就在H连。”

我上前打了声招呼,斯帕克皱着眉回了句“谁知道”,然后换了个站姿,抖掉了烟灰。虽然斯帕克说话一直是这种态度,但我感觉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见爱德还在啃中指指甲,我把口袋里的德国巧克力递给了他。他打开包装纸,将黑乎乎的巧克力块含进嘴里,嘀咕道:“如果怪声是那家伙发出的,会是在用匕首捅尸体吗?”爱德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推理当中。如果是以前的话,这时候被推理惊讶到的迭戈应该来拆台了,但是现在那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我环视了下四周,佝偻着腰的老婆婆和老公公步履蹒跚地横穿马路,他们对面有两个头戴三角巾的护士小跑而来,和他们交错而过。斯帕克踩灭烟,跑到护士跟前,和两人说了几句,又回到了这边。

“不知道,线索太少了。”

“四眼儿在哪儿?”

“天太暗了,脸也没看清,他报了名字之后我们就没怀疑了……难道说,是残兵伪装的?”

“在那边……干吗啊,突然找他?”

确实那时我也觉得奇怪。面对莱纳斯的忠告,虽然他嘴上说着“对不起,长官”,但是态度上却非常不当回事。

通过马路能从右面进入一个满是瓦砾的广场,野战炊事车停在广场上,而爱德和邓希尔就在那里。斯帕克拍了下我的后背,说道:“跟我过去下”,然后一手按着头盔朝广场走去。

“就是这里不对劲。连重要的通知都会忘记的新兵,怎么会想到去捡德军的遗物呢?虽说可能是受到老兵的欺负被使唤去的,但还是很奇怪。还有一点,莱纳斯已经是中士了,正常来说被中士呵斥应该会更害怕一点吧,但听你说的,他明明只是个新兵,也太有胆量了。”

“有个事跟你们说一下,但千万别说出去。救护站里有奇怪的伤员。”

“会不会因为是新兵,所以忘记了?”

“奇怪?”

“有一点很可疑。敌军残留的可能性很高,这不仅是第三营,而是整个团都知道的消息。禁止夜间单独外出的命令应该也向H连下达了。这么重要的命令就是为了防止我们的枪支被敌军夺走,新兵又怎么会……”

被斯帕克带着,我、爱德、邓希尔在广场上一个无人的角落围成了一个圈。

“和我们一样吧?在德军的遗物里找好东西,又或者是在找战友的步枪里飞落的弹夹什么的,毕竟是新兵,容易被使唤不是吗?”

“没错。两个伤员都是H连的,应该是受到了敌军残兵的袭击。”

“那个二等兵在空地上干什么呢?”

“啊,难道是那个去小便回来被袭击的家伙?不是只有他一个吗?”

洞穴附近有人小声说着话靠近,我掀开头顶上的毯子看了看,是米哈伊洛夫连长和营里的军医,他们正表情严肃地讨论着什么。我有点纳闷,不过这时爱德开口了,我又坐了下来。

“昨晚又多了一个。完全是同一个地方,同样的方式从背后受到袭击。他的后肩被匕首挖穿,肌腱都断了。恢复状况也不好,多半会就这么退役。他的左手可能一辈子都没法用了。”

我一说完,爱德陷入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出现了。只见他单手托着下巴,手指弯曲,啃起了中指指甲。爱德脑子灵活,应该听懂我的意思了——怪声和那个科隆什么的二等兵有关系,至少他也应该知道点什么。

“这太可怜了……但哪里奇怪了?”

“看起来是。他说自己是补充兵,好像也没意识到单独行动很愚蠢。”

我问完后,斯帕克抬眼瞪了我一下,随后立马移开了视线。

“……原来如此。那家伙是一个人?”

“受伤的一个人一直昏迷,并且昏迷原因不明。本来没什么出血量,但他就是醒不过来。负责运送他的医护兵说,他一直在喊痛,想给他打点吗啡,但他乱打乱闹也没法打。最后军医给他打了吗啡,但他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应该不是敌人。虽然只看到了大致轮廓,但那身打扮是美国兵没错。他自称是个二等兵,叫科隆内特还是科隆内洛。莱纳斯说了他几句,他单单道了个歉就立马消失了。”

“会不会是什么打了吗啡就会死的病?”

爱德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怎么可能,这种软弱的家伙能当空降兵?你以为入伍检查是干什么的?而且他也没有痉挛和湿疹的反应,也不会是过敏。说起来,他在诺曼底登陆的时候受过一次伤,那时候打了吗啡也没出现异常。”

“奇怪的男人?敌军的残兵吗?”

斯帕克一口气说完,事实确实如他所说。邓希尔接着问道:

“是的。我们从德国士兵的尸体上拿走配给口粮,就那会儿,空地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喝了酒的可能性呢?”

“牧师听到你们的脚步声就是那个时候?”

“没有。虽然症状确实很像吗啡摄取过量,或者吗啡和酒精共同作用下导致的昏迷,但是他身上并没有酒味。而且运送途中他乱打乱闹也没能打吗啡,最后军医好不容易才打了一支,不可能过量。”

爱德摊开毯子盖在我们的膝盖上,听我这么说,他抬眼瞅了我一眼。

在我们交谈期间,咬着指甲不吱声的爱德终于开口了。

“对了,爱德。刚才我和莱纳斯一起去了分界线那里的空地。”

“被袭击的是两个人,都有相同的症状吗?”

我为自己轻率的言行感到无比羞愧。记忆就像突然刮起的暴风席卷而来,为了忘掉这些,我不停地用后脑勺往身后的土墙上撞。不行,我不能这样郁闷下去……还是想想之前那个怪声吧。

“不,没有意识的只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有意识。虽然运送的途中他的伤伴随着剧痛和发烧,但可能他会更先恢复。”

我和迭戈连对视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道歉了。这简直就像最讨厌的排队打针,终于要轮到我了,结果药用完了让我下次再来。

“昏迷的那人,该不会是最初被运送的那个吧?”

在爱德的提议下,我没有回二排,而是来到了三排爱德的洞穴里。由于他的同伴受伤后被送到后方一直没有回来,洞穴里只有爱德的物品,和一个收拾整齐的背包。

听到爱德的话,斯帕克的表情凝固了,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他稍微后仰了一些。

我们道了谢,把带来的德国罐头和巧克力交给了牧师,道别之后又回到了树林里。

“……是的。你怎么知道?”

“原来是你们啊。因为刚好在是怪声之后,听到这么精神的脚步声一下把我拉回了现实,真是松了一口气。”

爱德没有回答,只是双手环抱胸前,左手放在下巴上,一边咬着指甲一边盯着脚下的雪。斯帕克难得地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了我。但就算他这么看着我,我也只能耸耸肩。

那会儿正好是我们在四处搜罗敌军遗物的时候。听我这么说,牧师原本沉重的表情稍微舒展了一点。

而就在这时,吉普车的司机突然对着我们吼道:“你们几个,给我快点!”糟了,完全忘了还在工作了。斯帕克有些不明所以,我们拍了拍他的肩,暂且回到了野战炊事车。

“啊,没准那是我和莱纳斯。”

“去H连看看吧。”

“一个小时前吧。那之后我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所以我觉得应该不是幻觉。”

这天下午,吃过有些迟的午饭,爱德前来邀我去调查之前的事件。

“还有一个问题,声音是什么时候听到的呢?”

“我把收拾工作交给了帮厨兵和邓希尔,现在有点空闲时间。我有太多问题想问那家伙了,包括迭戈的事。”

我和爱德认识了快两年,这才第一次听说他的故乡。斯帕克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抱着胳膊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将视线移回了两人身上。爱德本人倒像是完全没注意斯帕克和我使颜色,对牧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空地是坡度较缓的洼地,周围围绕的松树很好地形成了遮蔽物,在这稍微移动一下也没有立刻受到炮击的危险。空地呈椭圆形,长的一边较长,指向松林深处,短的一边也有相应的宽度,容得下坦克的炮塔来回转动。

“因为我的故乡是北边的海港城市,所以对这些比较了解。”

由于昨晚天色太暗,我完全没有注意。等到现在白天一看,立马明白过来这里到底有多凄惨。看起来像雪丘的东西全都是德国兵的尸体。血迹被踩得四处都是,这一片的积雪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与其说这里是墓地,不如说这里是剧场里摆放废弃蜡人的垃圾场。

“原来如此。很可能是这样,你知道得不少嘛。”

因为一低头就会看到成堆的尸体,所以我尽可能地直视前方前进,不过没一会儿就被尸体绊倒了。我嫌弃地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脚下,只见绊倒我的尸体仰面朝上,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士兵。他的半边脸被霜覆盖,连半张的嘴里都被雪堆满。黑色的鸟飞来停在他举到一半的冻僵的胳膊上。我突然感到寒气袭来,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声音清晰这一点是可以解释的。就像下雪的日子海上的轮船鸣笛很响亮、积雪从树梢落下的声音很清晰一样。雪排除了我们耳边的杂音,反而使远处的声音更容易听清。”

我想赶快过到对面去,但爱德却仍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四处乱转,时不时还蹲下来触碰尸体。

积雪会吸收声音,使声音变得难以听清。在训练的时候,我们也被教导如果在雪地作战,必须时刻注意旁边有谁、距离多少。不过关于这个疑点,爱德马上就给出了回答。

“喂,快点走吧,这里太冷了。”

“因为声音极其不规律。声音响了一次之后,会停一段时间,接着又会响一两次,差不多就这么重复。里面似乎还混杂着金属摩擦的声音,但奇怪的是,尽管听起来很清晰,金属声却并不粗糙。这里虽说是在边界线,但是离那个空地还是有二十码的距离。明明四处都有积雪,怎么能听得这么清晰呢?”

“随便去哪儿都冷啊。比起这个,蒂姆,你注意到这些尸体的异常了吗?”

“为什么?”

“谁知道啊,赶紧走吧!”

“抱歉,我至今都没有刺过人……没法比较。”牧师说道,“毕竟我是侍奉上帝的人。”说完之后,他微笑了一下,不过马上又严肃地补充道,“不过我确定那不是脚步声或者铲雪什么的声音。”

我真的觉得很冷,难不成是因为这里是容易聚集冷气的地形?我环抱着双臂,两手插在腋下,原地踏步,想尽可能地让身子暖和点,但是几乎没用。

“迭戈把这个怪声和刺刀刺向敌人的声音搞混了。”

除了联合作战以外,连与连之间几乎没有交际。当然私下也有交情比较好的家伙,但是跟我和爱德的关系还是不一样。

我立马看向爱德,因为迭戈曾颤抖地说过他知道那是刺刀的声音,这刚好跟牧师所说吻合。而爱德似乎也记得迭戈的话,试探性地问道:

就算是同一片松林,松树的生长方式也不一样。我们一到对面,就感觉像是来到了陌生的街道。这边的松树比我们那边的枝干更细一些,相应的数量也更密集。

“这个嘛……可能是棒子或者是锋利的东西戳在某样物体上发出的声音。蹬蹬、蹬蹬,这种感觉。”

我们刚进入H连的阵地,就遇到了一个矮个子男人。他背对着我们,单手拿着步枪,呆呆地看着天空。我想着天上难不成有什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结果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只有形状好看的松枝罢了。

“具体像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

“请问……”

“那个声音确实让人毛骨悚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迭戈害怕那是幽灵了。”

我们出声之后,矮个子的男人才终于看向了这边。但是他褐色的眸子并没有聚焦,也没有对我们做出回应。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晃着大衣的衣摆,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

“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不久之前我才见过和他一样空洞的眼神——躲在洞穴里不出来的迭戈的。

随军牧师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说:“正好听到……”看来迭戈所听到的声音不是妄想了。

再前进一点,队员慢慢多了起来。在我们正犹豫到底要向谁搭话时,偶然和正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下聊天的三人对上了视线。三人歪着脑袋打量我们,似乎觉得有意思,嘴里说着“怎么回事,这两人迷路了吗”,从对面走了过来。

“牧师您好。我想问一下您有没有和迭戈一起听到那个声音呢?”

“你们从哪儿来的?”

斯帕克只是草草地介绍了我,而我确实帮不上忙,所以也没能有什么怨言。听到斯帕克介绍自己,爱德走上前一步说道:

“旁边,G连。”

“是的,这是同一个连的格林伯格,没准这次的事会帮上忙。旁边的是他的小兄弟。”

由于不知道三人的名字,我在心里分别根据三人的外表给他们取了“胖子”“瘦子”“创可贴”的外号。从肩章来看,胖子是下士,瘦子和创可贴肩上没有标记,是二等兵。从他们的语气来看,三人都是老兵。

“你们是他的同伴吧?”

“什么嘛,专业兵啊。是厨子什么的吗?”

牧师从心底里深深叹了口气,看来他是真的为迭戈担心。从斯帕克手里接过安眠药,牧师似乎这才注意到我和爱德,眨眨眼问道:

三人瞅了一下我和爱德的肩章,揶揄地笑了起来,问了我们许多问题,“你们那边情况怎样”“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攻击吗”等。我正苦恼怎么转移话题,一直沉默的爱德开口了。

“这就麻烦了,他现在神经相当紧张,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听到那个声音。”

“平安夜你们这儿有个人被袭击了是吧,是在哪儿被袭击的?”

由于被敌军包围,负伤的士兵不能转移去其他医院。因此就算已经超过了巴斯通救护站的容纳上限,还是只得把伤员继续往里面塞。伤病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敌军的攻击——在气温零度以下又没有替换袜子的情况下,许多人因雪水沾湿双足而患上战壕足病,最坏的甚至需要截肢。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士兵因冷空气而损伤了肺部和气管。

三人对视一眼,接着胖子下士借着肢体动作告诉了我们:“喏,更后面的地方,离这估计一百码左右吧。就在我们当厕所使用的地方的跟前。”

“很抱歉,现在条件仍然不允许。也许再过段时间,情况还会有变化……”

“我听说昨晚也有个人被袭击了,是同一个场所吗?”

“还是不能送去救护站是吗?”

“差不多吧。那儿刚好树木密集,容易形成死角,纳粹的浑蛋肯定就藏在那里。”

牧师可能在三十岁左右吧,还很年轻。他掸掉沾在膝盖上的雪,推着斯帕克的后背,把他带到了远离洞穴的松树树荫下。虽说是牧师,但他没有穿牧师袍,而是和我们一样穿着野战服。

“等找到了那帮家伙,立马弄死他们。”

牧师带上印有十字架的头盔,假装咳嗽着向这边使了个眼色。对迭戈说了句“我稍微离开一下”后,牧师爬了出来。这期间,迭戈在洞穴中裹着毯子,盯着墙一言不发,对我们毫不理睬。牧师出来后立马用毯子重新盖住了洞穴,迭戈的侧脸也看不见了。

创可贴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往雪地上吐了口唾沫。

“啊,你来了。”

“被袭击的两人都是脾气好的家伙。昨天被袭击那个,是个狙击手,他可是在荷兰的战役中救了许多战友的英雄哪。”

“按照您说的,我把安眠药带来了。”

“原来如此,这真挺了不起的。狙击什么的,像我这种厨师连想都不敢想。”

掀开迭戈洞穴上的毯子,斯帕克和里面的随军牧师打了声招呼。尽管斯帕克平时态度很差,但面对随军牧师他还是彬彬有礼。约斯特没有在,可能是被调去了其他的洞穴。

爱德为了应和三人,夸张地点了点头。但他跟风跟得太快,在我看来这演技肯定暴露了。不过这么僵硬的笑容似乎让胖子下士对故意放低姿态的爱德产生了好感,还拿了一根烟递给了他。爱德接了下来。

“不好意思,牧师您好,我是斯帕克。”

“谢了。”

我连忙用布包好德国罐头站了起来。

“要是平时的那家伙,实在很难想象会被人从后面袭击。不,他也只是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而已,实际上还是闪躲了的。幸亏是他,要是你们专业兵或者女人的话,可能已经被杀了吧。”

“那我也去。”

“你们专业兵和女人”——听到这一句,瘦子和创可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一下火了,要是在荷兰遇见的副驾驶员泰蕾丝·杰克逊听到这话,十有八九会暴怒地把这个下士踹飞吧。我想象着她英勇的身姿,暂且忍了下来。总之先到此为止吧。我把步枪的肩带重新挂在肩上,假装咳嗽了一下。

“爱德说刚才又听到那个声音了。我这会儿也过去看看,但他可能不会见牧师以外的人。”

“还有件事能不能跟我说下,科隆内洛二等兵在哪儿?”

我板起脸问,这时爱德从斯帕克的旁边钻了出来。他的眼镜上沾满雪花,但他本人似乎并不在意。

空气瞬间冻结,三人脸上的嘲笑消失,眼神甚至变得有些犀利。

“为什么?”

“呃,抱歉,也可能是科隆内特。总之这个名字……”

“迭戈啊……现在可不行。”

“你是那家伙的朋友还是什么?”

“啊,抱歉,刚在加热德军的配给口粮,想给迭戈吃来着。”

“这倒不是。昨天晚上偶然碰到了,现在有点问题想问他……”

“大家闹哄哄的,说闻到了香味。”

我慌慌张张做了说明,结果气氛反而变得更加危险。这时,另外的两人从三人的身后跑来,中间的高个男人戴着中士的肩章。他的鼻梁特别高,从侧面看去,就像是在脸的中间放上了一个三角尺一样。

当作顶棚的毯子突然被掀开,戴着红十字袖章的斯帕克不满地探了个头进来。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在干吗呢?”

不知名的中士问道。瘦子咂着嘴解释道:“这些家伙在找科隆内洛,还说昨晚见到他了呢。”

然而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要继续战斗,可能仅仅是因为曾经做出的妥协发展过快,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机会。

中士瞪大双眼打量着那三人和我俩,看起来这个下级士官也有些不安。但是为什么一提到科隆内洛大家都会惊慌失措呢?只见爱德也紧紧皱着眉。中士的喉结动了动,从我们这儿也能清晰看见。他咽了口唾沫,命令三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三人冷冷地瞥了我们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我们劳心费神、赌上性命地战斗,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被长官要求立刻回答,我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打倒德军,重塑世界和平,长官”。但是我的内心依然疑惑。是为了替天行道?是为了自由?是为了重要的伙伴?还是为了挣扎着想要夺回家园的普通市民?无论为了谁,无论怎样抗战,我们还是抓不住任何人,他们终将会丢掉性命。

“很抱歉惊扰到你们。”

那时候我不过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年轻人,并没有亲戚生活在战火纷飞的欧洲。就算说起纳粹的支配,也并不关我什么事。恐怖、愤怒、绝望,都只是远远旁观,并不清晰。我带着这么模糊的想法来到了战场,一边打倒敌人,一边在欧洲大陆上行进。然而到现在我还是不怎么明白。

爱德道歉之后,中士用手挠了挠那高高的鼻梁,严厉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不,该抱歉的是我们。不好意思没能马上说明。大家都有些混乱。”

但是逃亡到美国的犹太人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说这是个无法想象的惨无人道的世界。实际上,我知道一九四一年在德国占领下的波兰,曾发生过犹太人大屠杀事件[6],但是并没有消息指出在德国本土是什么情况。

“混乱?”

想起来,美国犹太移民的增多,似乎就是从希特勒当权之后开始的。我们在美国也听到了犹太人的居住区被公然隔离的消息,但纳粹通过四处散发的宣传单和广播节目宣称,他们会保障这些犹太人干净舒适的生活,并且勤恳工作的话,犹太人也可以加入日耳曼民族,世界会变得更美好。

“是的。昨晚见到科隆内洛的是你吧?恐怕有什么误会,你见到的应该是其他人。”

——“劣等人种”。他们是犹太人以及其他由侵略国德国挑选出来的人们。他们平静的生活突然被纳粹夺走,变为奴隶供人驱使,种植的粮食也被占有。这种侵略的行为,实际上是损人利己,将被统治的人们推向饥饿的深渊。

“为什么?虽然当时确实很暗没有看清脸,但是他明明白白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花椰菜博士狠狠地在黑板上写道:

听我这么说,中士深深地叹了口气,平稳但清晰地说:

——但是,为了养育这帮家伙所划分出来的优等人种和日耳曼民族,现在是谁在耕种那被侵占了的广袤土地呢?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科隆内洛,在二十二日已经死了。”

据说,德国在一战中没有处理好粮食配给问题,导致饥荒蔓延。而希特勒在上台后,积极出台农业政策,因此为了扩大生存空间,向东方侵略也变得正当化。

回到阵地,我反复回想中士的话。

我曾经见过几次他们的宣传单,上面的男人都高大威武,女人都是抱着孩子的贤妻良母,简直就是纳粹的思想——“家父长制”的最好体现。他们专门宣扬家庭概念的饮食,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伙食问题,可能也希望他们所塑造出来的理想的主妇形象得到广大妇女的支持和拥护。

“科隆内洛二等兵是作战开始前刚从待命所调来的补充兵。他的精神一直萎靡不振,后来还开枪射伤了自己的大腿。医护兵想尽了办法,但是他的大动脉破裂,谁也无力回天。包括我在内,很多队员都确认了他的死亡。他的尸体埋在离这稍微后方一点的洞穴里。”

据花椰菜博士所说,纳粹的宣传部长为了使大家积极看待因开战而受到影响的伙食,因此将仅用菜渣和肉渣就能做的杂烩汤也当作一种政治宣传手段大肆宣扬。

说起二十二日的话,是我们抵达这里后立马被包围的第四天,那时候部队上的储备物资几乎快要见底。

“就是德国的杂烩汤啊。文化课的时候教官说过,因为做起来很方便,所以很受纳粹欢迎。”

那些日子非常紧张,大炮没了弹药无法射击,步枪别说弹夹了,连子弹都不知道还有没有。H连的炊事兵如果无能的话,可能没有将配给口粮平均分配。但是在那之后的第二天雾霭就散了,运输机飞来追加了补给品。如果再等一天,科隆内洛的心情或许会好一些,可能也就不会死了。

“艾茵托……什么东西?”

谁都知道“可能”“或许”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就是忍不住想,想那可能有的另外一个结局。

“‘艾茵托普夫’啥的也能吃到?”

回到岗位刚坐了没多久,目前为止一直安静的敌军阵营又有了动静。

“有这气势就好。只要我们打了胜仗回国,什么好东西没有啊。”

受到米哈伊洛夫连长的命令,我们二排被派往雅克树丛西侧侦察,并负责将敌军的部署通过无线电传达至司令部。头盔上缠上绷带,肩上披上救护站运来的白色床单,我们当即扮上雪地迷彩出发了。

“突然特别想打赢德国。”

想从第三营的阵地绕到西侧观察敌军阵营,就不得不暂时从树林里出去——靠松林掩护着过去的话太远了。因此,我们沿着工兵为前哨打造遮蔽物时事先堆好的雪丘前行。不足三十人的侦察小队分散开,按照各自分队的编排来到了预定好的岗位。

另一个罐头里是类似午餐肉的香肠。两个都尝了尝,果然跟传闻一样,比我们的配给口粮好吃多了。香料发挥出浓郁的香味,但又不至于太过。

观察对象是一处像飞地的小规模松林,偏离了之前敌人所潜伏的广阔松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稍微飘远了的小岛。敌军派了一部分兵力驻扎在这处松林,似乎有什么企图。

“不错啊,邓希尔。”

为了能够随时射击,我藏在雪丘后举起枪单膝跪地。当全员都装填完毕时,盯着瞄准镜的狙击兵马蒂尼注意到对面松林的树木比之前增多了。

打开温热的罐头后,事实证明邓希尔的方法是正确的。罐头里是西红柿炖菜配牛肉饼。如果直接放在火上烤的话,肯定只有表面会烤焦,而加热不到里面。

“排长,看那边。”

“呃,可能吧。”

亚伦排长拿起双筒望远镜,顺着马蒂尼煤灰色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

“用水烫?直接烤不是更快吗?”

“……是88mm高射炮,炮身露出来了。”

邓希尔从当作顶棚的毯子缝隙中伸出手,抓了一把雪放在折叠式小锅中,接着把锅放到便携式燃气炉上点燃了火。没一会儿,雪烧开了,他将没开封的罐头滑了进去。

“瞄准的是?”

“等等。如果要加热的话,还是直接放在开水里烫比较好。”

“这边看不清,不过有可能是瞄准了巴斯通。”

我从脖子上拉出狗牌的链子,想取下上面的罐头起子,而这时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们的邓希尔开口了:

亚伦排长摸着他浓密的胡子思考了一会儿后,叫来了负责通信的温伯格。

“总之先打开吧,得尝尝才知道。”

“联系本部,让他们派炮兵队的观测兵过来。”

金色的方形罐头表面印有一些字母,但是拼起来我完全不认识。“䔓ߔ什么的,更是连读音都不知道。

温伯格迅速取下无线电通话机,拿起听筒拧开开关:“这里是G连,收到请回答。”我和邓希尔听着温伯格发出讯息,举起步枪对准了树林。而麦克和史密斯在雪地上架好了半自动步枪,调校着准星。

“快看看这边的罐头吧。”

亚伦排长展开地图,接过听筒,架在脸颊和右肩之间。

“原来如此,SCHOKOLADE就是CHOCOLATE!”

“我是G连亚伦少尉,有紧急指令需要传达。”

我仔细打量巴掌大小的长方形小包,而莱纳斯一边展开脱下的袜子,一边说道:“打开看看?”我用冻僵的手指千辛万苦地打开包装纸,只见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方块。我小心翼翼地凑近闻了闻,非常熟悉的味道传来,是巧克力。

我将视线收回步枪,闭上一只眼,瞄准了纯白的雪原对面。离这不足四百五十码的飞地树林里,有几个小小的人影在四处乱转。我抬起头,动了动有些麻痹的右脚,挪了下屁股,接着再次瞄准了对面。

回到洞穴之后,我和跟过来的莱纳斯一起挑选捡回来的战利品。最终我们从德军的尸体里回收来的物资有一个长方形的小包、四个罐头、一个装果酱的罐子、发黑的黑麦面包碎屑、饼干袋以及印有刺猬图案的火柴盒。

“是的,确认有一门88mm炮,位于福伊南面,从巴斯通的炮台阵地射击角度005。没错,请前来确认。”

二等兵回了一句“抱歉,长官”,接着干净利落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之后,排长快速准确地报告了我们所在的位置,然后放下了听筒。

“那么给你一个忠告,二等兵。一个人出来是很危险的,必须叫上同伴,两人以上再行动,特别是现在敌军的残兵很可能潜伏在附近的情况下。”

十分钟不到,炮兵队的观测兵便抵达了这里。拥有榴弹炮等武器的大型炮台阵地位于后方,在这次战斗中配置在了巴斯通周围。由于离目标有一定距离,通常会有观测兵前往前线用肉眼确认目标,然后将正确的射击角度告诉炮手。矮个子的观测兵弯着腰迅速跑过来后,立马分辨出亚伦排长,来到排长旁边,用双筒望远镜眺望对面。

“是的,长官。”

“原来如此,确实有。用105mm炮打击吧。”

“是补充兵吗?”

观测兵擦了下冻红的鼻头,从温伯格手里接过了听筒。排长在地图上将目标标红,观测兵朝后方给出指示。

太好了,不是幽灵也不是德国兵。我紧张的肩放松下来,步枪的枪口也放了下去。

105mm炮是一种威力强大的火炮。不久后,伴随着轰鸣声,雪原的树木被炮弹撕裂,碎片四溅。虽然偏离了目标的88mm炮,但这是为了让第二发炮弹能够精准地击中,因此不算失败。排长和观测兵一边看着升起黑烟的雪原,一边同地图做比较,再次向后方给出了指示。

“报告长官,我是H连的二等兵科隆内洛。”

“方位和距离不变,角度上左移三百码。全部使用105mm炮射击,每门炮依次发射!”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答道:

不久之后,几道亮光划过天空,大地轰鸣。敌军阵营被击中,雪地就像巨大的喷泉一样,不停地往上喷发。

“我们是G连的瓦伦丁中士和科尔。你是谁?”

受到炮击惊慌失措的敌人从树林里跑了出来,我们用步枪对准这些人影,扣动扳机。

莱纳斯把小型冲锋枪对准人影,问道。我也拿起了步枪。人影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停下来再次看向这边。虽然轮廓很模糊,但应该是美国士兵——他的头盔并不是独特的顶部扁平、后沿很长的德军头盔。但莱纳斯没有放弃瞄准,继续警告道:

当大家都瞄准树林时,我注意到有一名敌军跑进了雪原。不知是否太过慌乱,他和战友走散,跑往了从属部队所在的树林的反方向。他明明离我很远,但他在雪地里蹒跚前进的凄惨模样,让我感觉他的喘息声几乎就在耳边。皑皑白雪和灰色垂云之间,那形单影只的黑色人影就像是连接两者的纽带一样。

“你是谁,在这儿做什么?”

我用准星瞄准了那走散了的人影,扣动了扳机。三发子弹之后,纽带断了。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我抬了下头盔,朝莱纳斯的视线看去。透过雪花,只见对面黑暗的地方确实有人影若隐若现。一瞬间,我以为终于见到了幽灵,不由得心跳加快背脊发凉。人影本来是蹲着的,在注意到我们后,他站了起来,和我们相对而立。

这次的战斗似乎还混杂着敌军的精锐空降兵,被他们逃掉了好几个。不过就算如此,我们还是摧毁了飞地的88mm炮,并俘获了许多敌人。回到二排的阵地,我们受到了其他队员的称赞。大嗓门的史密斯被围在人群中间,最先注意到敌军阵营发生变化的马蒂尼在他身旁,被他用胳膊圈住了脖子。我无意中来到人群边缘,史密斯突然指着我说:“小鬼也杀了纳粹哦!”说完一副夸张的样子拍了拍手。

“别说话,有人比我们先来。”

我心里一下变得不舒服,远离了人群。刚才纷纷倒下的人影还留在我脑海里,我想忘掉这些残像,拍了拍额头。这时,我和正靠在松树上的斯帕克对上了视线,斯帕克扬了扬下巴,示意我跟去。

空地似乎地势低洼,一进去就差点踩空摔倒。这里原本应该有德军士兵的尸体,但下个不停的雪把一切都掩盖了,那一团团鼓包已经分不清是雪丘还是尸体。突然,走在前面的莱纳斯伸出胳膊挡住我,并将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我们走过松间小道,远离骚乱的人群,来到了一个安静的场所。爱德已经在这里等着我们了。

“到终点了。先找找?”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树林在这里断开,是那片空地。昨天的战斗中被追赶的德国士兵就死在这里,迭戈所听到的幽灵的声音,也在这个方向。

在我向爱德询问之前,斯帕克抓住我的肩,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不久之后我们经过了迭戈的洞穴后方,终于来到了和H连的分界线。

“又一个受害者出现了。也是肩胛骨附近裂伤,肌腱断裂。”

这之后我们继续搜寻别人的遗物,但由于物资匮乏,好东西都已经被人拿走了。我拿着步枪,莱纳斯拿着小型冲锋枪,我们一边警惕周围的情况,一边往阵地的深处前进。不知是不是刺骨的寒冷和空腹的缘故,我有些头晕,赶忙拿出口袋里的糖块放进了嘴里。

“又出现了?在哪儿?”

莱纳斯平静地说道。他在尸体的衣领处摸索了一阵,拉出了一条细细的链子,然后将链子上的椭圆形狗牌扯了下来。这个尸体戴着医护兵的袖章,但是包里的医疗品都被拿得什么也不剩了。应该是有其他人回收了吧。

“和上次完全一样的地方。受伤的士兵有意识,出血量也比之前的两人少。然而这个四眼儿……”斯帕克有些厌烦地用拇指指了指爱德,“说什么‘这不是德国兵干的’。”

“战场上生死就在一线之间,没有比这里更像炼狱的地方了。自从六月空降以来,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死神,等待着神的审判。我、你,甚至敌人也好,都已经跟幽灵差不多了。就算有真正的幽灵在这儿徘徊,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这次爱德向前一步,小声说道:

莱纳斯一边说着,一边在雪地上随意地坐了下来。兴许是被看漏了,旁边一个美军士兵的尸体没有被埋进土里,而是被大雪覆盖着。他的袖章上缝着“第一〇六步兵师”的字样。

“蒂姆,你和我都见过那家伙。第三个人,就是我们进入H连的阵地之后没多久就遇到的那个矮个子的男人。你肯定记得吧,他发着呆,我们打了招呼也没完全没有反应。”

“害怕啊。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让我安心。至少证明虽然我杀了这么多的人,但潜意识里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罪恶。而且……”

由于不想让其他人听到,我们暂且决定来到最近的我的洞穴里交谈。邓希尔正待在洞穴里,见突然来到这么多来访者,惊讶之余,用便携式燃气炉点上火,给我们热了咖啡。

如果我也能看见幽灵,就算给我打药我也想让幽灵消失。单纯因为恐惧,以及让我坐立不安的罪恶感。莱纳斯呼出一口白气,雪花就像纷飞的柳絮般飘了出去。

“装模作样的话可饶不了你啊,格林伯格,快点说吧。”

“为什么?你不害怕吗?”

平日里一直觉得斯帕克有些急躁,但是此时此刻我倒有点感谢他这么没耐心了。

“不去。你试试告诉斯帕克,他肯定会发表他的高见,说什么‘这是因为身体虽然还睡着但脑子已经醒了,只是看到了梦境而已’。之后反正也是给我打镇静剂,让我精神恍惚,我还不如就在这儿跟幽灵待在一起。”

“我也没打算装模作样。”

我有些怀疑莱纳斯也得了战后心理综合征,不过他似乎早就料到会这样。

爱德一边坐下一边取下肩上的步枪靠在旁边。

“这……没事吗?要不去找军医或者医护兵聊聊?”

“那我直接说吧。这次的事件就和我刚才说的一样,不是德国兵干的。就算我们再怎么找,也找不出来德国兵。因为敌军的残兵什么的,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一直以为莱纳斯是现实主义者,完全没想过竟能从他嘴里听到鬼故事。我曾经也在做梦或者幻想的时候见过死去的人,但是醒着的时候还一次都没有过。

“等等,但是有人活生生地被人从背后刺伤了啊?”

“是啊。我半夜醒来看见身边站着许多穿野战服的家伙们,那些德国士兵脸色惨白,你抬头看过去,就能看到他们正在盯着你。不过你再看一会儿他们就消失了,所以我也就没管。”

“小鬼,你闭嘴吧。格林伯格,那你说到底是谁刺的?难道是自己人?”

“啊?真的?”

我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H连的那些人在听说科隆内洛二等兵后的反应。或许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可能发生了争执,也可能是有人导致了他的自杀。就像为了告发长官而偷东西的比弗中士一样。

莱纳斯意外地淡定,这下轮到我吃惊了。见我这样,他耸了耸肩说道:“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我也经常看见。”

但是爱德的回答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哦……幽灵啊。”

“不是自己人干的。这应该是所谓的自导自演了吧……也就是自残。”

“也没什么,就是迭戈觉得那个声音是幽灵发出来的。他说是他杀死的敌军变成鬼魂来找他了。”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斯帕克、拿着勺子搅拌咖啡的邓希尔,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只有爱德一个人很平静,从口袋里拿出压缩饼干,撕开包装嚼了起来。

这家伙还挺敏锐的,聪明程度仅次于爱德也说不定。莱纳斯用他绿色的眸子盯着我,就好像在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雪中慢慢散去。

“等、等一下。自残?”

“不只是这样吧。”

斯帕克用手指揉了揉眉间,无意识地开始抖腿,反问了回去。

“他在洞穴附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昨天我们不是一直在搜寻入侵敌军的残兵吗?就是因为我们觉得怪声跟这有关系,所以向上级汇报了。”

“你不会是说他自己用匕首刺了自己的肩胛骨附近吧?”

“不想回答的话也行,不过迭戈出什么事了?”

正如斯帕克所说。受伤的三人都是从后面被人袭击,且伤口很深,自己一个人应该做不到这样。不过面对斯帕克的紧紧追问,爱德没有慌乱。

莱纳斯往这边瞥了一眼,蹲下来继续在敌军的尸体上翻找。

“当然不是。这虽然是自残,但是有第三者的帮助。”爱德从邓希尔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马克杯啜饮起来,眼镜上蒙上了一层白雾,“也就是说,是和别人共同策划了这一出。”

“有传闻说德军的配给口粮味道很好,稍微吃点的话,精神会好一些吧。”

爱德一说完,斯帕克便愣愣地张着嘴,前倾的身子往后倒去靠在土墙上,后脑勺也贴了上去。斯帕克和邓希尔似乎已经理解了,但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所以我想至少做点什么弥补一下,但我能想出来的就只有食物。就像小时候奶奶的菜谱能治愈我一样,我相信食物里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等等,你倒是说清楚点啊。为什么要自残?除了伤痛还有什么?连前线都不能回了啊。”

虽然我知道是我出言太草率,但被迭戈打还是让我很受打击。我的左脸那么明显地贴着创可贴,他肯定知道我受伤了,但还是朝我的左脸打来,说明他就是想伤害我。这让我非常难过。

不仅我不想去救护站,连许多队友受伤、疲惫不堪的迭戈也不愿意去救护站。许多人就算勉强自己,都想要回到前线。

“我是想给迭戈尝尝。换个口味的话,他的心情可能会好一点吧。”

去救护站的话,确实可以暂时离开前线。但是在充满血腥味的救护站里,一边听着其他士兵的惨叫目睹生命的逝去,一边呆呆地等着自己的伤痊愈,对谁来说都是过于痛苦的酷刑。莱纳斯曾说过,战场就像炼狱。那么救护站就是炼狱黑暗的最底层,接近地狱的边缘。

“不过,小鬼,为什么要拿敌军的配给口粮呢?咱们还有罐头吧。”

不过爱德将炼狱的另一面摆在了我们眼前。

莱纳斯抖了抖右脚,翘起脚尖,轻巧地杵着脚跟往前走。在松林间稍微前进一点,夹杂着雪的强风就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痛。我把围巾拉得更高,把头盔下的针织帽拉下来盖住了眉毛。

“因为可以不再战斗了。”

“别小看我,就算只有一双,也足够穿着干活了。不过回去之后得赶紧烘干,不然感觉挺不妙的,脚上基本上没什么感觉了。”

“……什么?”

“没有替换的袜子了吗?”

“为了失去战斗能力,所以弄伤了自己。这样就可以被送往后方。只有不能痊愈的伤病,才是无条件脱离战场的唯一手段。”

“啊,该死,靴子尖好像破了个洞,雪要渗进来了。”

我终于理解过来,愣愣地捧着装有咖啡的马克杯。理解之后想了想,其实是非常单纯又自然的理由。

我和莱纳斯在这些尸体中间来回找寻物资。

士兵没有自由和个人的意愿,只有老实地接受命令,扼杀自己的感情和敌人。正像我之前感受到的那样,这只是曾经做出的妥协发展过快,已经没有了后悔的机会。

由于没有人登记死者,松林里躺着的尸体没有人收拾。在阵地内死去的美国兵倒是基本上都被送回了巴斯通,就算没时间的话,也会在后方简单挖个墓穴,把他们并排埋了。但有的人去了危险地带侦察,没能回来,尸骸就摆在那里也没能回收。还有的德国兵可能是在我方阵地迷了路,没能完成侦察任务,尸体就这么躺在那里,被下个不停的大雪所覆盖。

一旦进入军队参加战斗,不想去啊、害怕啊什么的任性言语是不管用的。身体不舒服、感冒了什么的,也不管用。即使暂时来到了救护站,只要被军医认定已经痊愈,就将再次被送往前线。

“不是。有件事想找你帮忙。你收集物资挺在行的是吧?”

就算后悔自己没料想到是这样,也为时已晚。若是懦弱哭泣,只会被殴打或者侮辱,接着被队友排斥。逃走的话,不是被带上军事法庭,就是被冠上临阵脱逃的罪名当场被射杀。

“怎么样了小鬼,发现敌人的残兵了吗?”

迄今为止,也并不是没有企图离开前线,故意让自己受伤的家伙。但是这些家伙立刻就会消失,不再出现。因为胆怯的家伙必须被排除。不安是会传染的,甚至会挫伤原本精神的人的锐气,使他们也不能再战斗。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停下脚步就只有死亡,最终败给敌人。

新兵确实死得很快。我也害死过好几个人——比如在荷兰死去的福熙。这么说起来,自那以后温伯格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新兵。

另一方面,就算从救护站逃出来也想回到战场的家伙受到了称赞。

所以,为了自己的精神状态着想,老兵们也想和新兵保持距离。但现实却很难实现。同吃一口锅的饭,同在一个战场中活下来,不知不觉中新兵已经可以照应老兵了。好了,这家伙可以独当一面了,让他成为自己的伙伴吧!然而老兵刚有了这样的信心,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新兵就在轰炸中丢了脑袋。

——还真敢回来啊,只有这样才是我们的伙伴。

老兵果然还是无法和新兵快速打成一片。他们无法爽快地认可新兵的能力,总抱有莫名的自负,但一方面又有必须保护这些雏鸟的责任感。他们嘴上说着“幼稚的小鬼很快就会死”,但如果新兵真的死了,他们又会觉得是自己害死的,而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和内心苛责当中。

我想起了圣诞前夕那天从救护站里溜回前线,之后没多久就死了的一等兵。

虽然语气轻描淡写,但可以看出莱纳斯发自内心地担心兵力不足的问题。他的嘴角露出些许讽刺的笑容,但眼神还是很认真。

“肯定是因为没有去处了吧。”

“反正要当,我还是想当补给部队的中士。”

爱德平静地嘀咕了一句,喝了一口咖啡。我和邓希尔无法反驳,只有斯帕克一个人生气了。

“因为你已经是下级士官了啊,莱纳斯中士。”

“去处什么的哪儿都没有!拜那些任性的家伙所赐,我们浪费了多少医疗品、人手和时间!”

“人手再不够也得有个度啊。前哨部队的补充兵训练太急了,都没真正开过枪就上战场了。而且我光是露个脸都能把他们吓到。”

“淡定点,斯帕克。你对我们发脾气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退到松树的树荫下,掸掉沾在手上的雪站了起来,然后重新背上了小型冲锋枪。刚才谈笑风生的表情一下不见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

“烦死了,我绝对不原谅他们。干脆我直接动手,给点药了结了他们!”

莱纳斯正看着前方值勤放哨的三人。我朝他打了个招呼,他回过头来,眨了下眼说道:“受欢迎也真不容易啊。”说完,便匍匐着退了过来。

“你是说,这些人全部死了就好了?”

在最前线观察着敌军动向的前哨部队所待的地方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洞穴并不只是挖了个坑,而是相互连通形成战壕,并且上方还有伪装用的低矮的顶棚。从战壕能轻易观察到敌军,这意味着对方也能轻易观察到我们,因此靠近的时候若不匍匐前进就会很危险。

平时稳重的邓希尔犀利地问道。斯帕克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准备反击,但重新考虑了一番,挺起的腰杆慢慢沉了下去。

外面静悄悄的,积雪吞没了周围的声音,这使得我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异常明显。我四处找寻,在雪地留下许多足迹,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莱纳斯所在的洞穴。此时,他正匍匐在前哨部队的后方,和我还有其他人一样脸上长满了胡须,就像金毛犬一样。

“……别说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职责了。”

在吃肉罐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于是从洞里出来打算找莱纳斯。

斯帕克抱住双腿,将下巴放到膝盖上,本来就矮小的体格显得更小。他的右手摸着被血弄脏的红十字袖章。对医护兵来说,不管哪里出现伤员都赶过去给人治疗就是他们的使命。就算炸弹正在爆炸,就算对方是自残,有时就算是敌人,他们都不能撒手不管。

这天晚上我们没能去取配餐,晚饭是靠分配之前存放在司令部储物用的洞穴里的配口粮给解决的。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补给,所以为了保证战友都能均等地分到食物,我们还不得不考虑剩下的配给口粮的数量。

“抱歉。你继续说吧。”

我们的身后究竟有没有潜伏着敌军?我们担心着身后,但不得不面朝前方,继续瞄准敌军的阵地。

斯帕克的侧脸看起来很阴沉,就跟在法国布莱恩阵亡的时候一样。为了鼓励他,邓希尔用胳膊勾住他的肩,对爱德点了点头。

现在补给中断,我们只要发现尸体,不论是敌是友,都会回收他的枪支、弹药、烟草、急救小包以及其他用得上的东西。这或许也给敌人的枪支供应带来了麻烦。

“好吧,那我继续了。我注意到这是自残行为,是因为这三人似乎都患上了战后心理综合征。H连的那人说过,受伤的其中一人是荷兰战役中的英雄,但是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那应该就是综合征的缘故。”

连长的玩笑让大家窃笑起来,但是所有人都认真记下了他的话。这些该死的纳粹,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迭戈也是如此,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爱德继续说:

“当然了,史密斯。让别人好好看着你那脏兮兮的屁股。”

“跟这事有关的至少有四人。受伤的三人和刺伤第三人的那人。是最初就串通好的,还是受到最初的事件的启发才有了后续事件,暂时还不知道。”

“尿尿的时候也是吗,长官?”

“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一个刺一个?”

“由于对方使用了匕首,并且没有枪声,因此我们推断敌军手上可能没有枪支。现在开始行动一定要慎重,不可被敌人夺走武器。另外夜晚出去的时候,必须两个人以上一起行动,千万不能大意。”

希望负伤后被送往后方的四人聚到一起,后一个人刺伤前一个人。这样一来,第四个人会被新的第五个人刺伤,因此很有可能会出现下一次自残事件。不过爱德摇了摇头。

G连、H连、I连再次抽出人手组成了搜查队,前去清剿敌人的残余兵力,但是翻遍了茂密的松林,仍然一无所获。

“不,恐怕不是这样。”

在战斗中,旁边H连的阵地后方有一名士兵被人从背后刺伤,身负重伤。我们猜测他是在战斗开始之前前去方便,结果在回到阵地的途中受到了攻击。由于受伤士兵的枪不在身边,长官们怀疑他的枪被抢走,紧张的氛围蔓延了一阵。但没多久就在他的洞穴里找到了他的步枪,而他的手枪也安然地放在他厚厚的大衣口袋里。

“为什么?”

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件可疑的事,让人更加坚信昨天入侵的残余敌军仍然潜伏在雅克树丛里。

“因为刺人的技术在提高,我觉得是经验积累而来的。恐怕帮助这些人自残的是同一人。”

就这样,今天的第三场战役开始了。直到最后,迭戈都没能离开前线。

爱德做出论断之后,一口气喝完了咖啡。

不管他本人怎么坚持,最好还是让他先离开前线一段时间,在巴斯通待上两天。接到随军牧师的报告后,司令部的长官用无线电叫来了前往巴斯通的吉普车。但是离停车地点还差几英尺的时候,轮胎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吉普车的前轮爆胎,司机也随之出事,被紧急送往了军医所在处。

“不管怎样,他们是想伪造出外人袭击的样子,免得违反军规。如果被发现是自残,那会受到处罚,也就没有意义了。那时正好敌军侵入了我们的阵地,大家都认为还有残兵遗留,这一点刚好利用上了吧。而且借他人之手还有另一个好处,你们觉得是什么?”

他坚持说道,完全不听劝阻。一排的排长急忙赶了过来,学着长官的样子对迭戈进行说教,但完全不起作用。他又说什么休养也是为了队友好之类的,想激起迭戈的忠诚心,但也没有效果。实在没了办法,最后把为了做战前祈祷而来的随军牧师带了过来,迭戈才好不容易同意让人进去。

“呃……”

“我不去救助站,我不要离开这里。”

我欲言又止,这时一直沉默的斯帕克回答道:

迭戈一直待在洞穴里不肯出来,约斯特想进去也被拦在了外面。

“受的伤必须是不能返回战线,并且又死不了的程度。但是自己动手的话,恐怕下不了手。”

这之后我回到洞穴没多久,今天的第二场战斗又开始了。虽然是我方发起的进攻,但和早上相比规模较小,伤者也没有出现太多。但是,这也足够消磨迭戈的意志了。

“没错。轻微的伤口的话,治疗一结束又会被送回来。不是脑袋或者脖子上开个洞,又或者半身不遂、四肢截肢级别的重伤的话,是回不了国的。但是这样也可能丢掉性命。如果死了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最后没有任何发现,搜查进行了一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那么……难不成,有军医或者医护兵协助了他们?”

我们跟在一班班长的后面,排成纵队开始搜查。和跑到敌军面前进行的侦察不同,我们只是在自己的阵地内巡视,所以并不怎么危险。但尽管如此,下着雪的林子视线很差,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立马心跳加快——我架着步枪抬头看去,只不过是松鼠在树枝之间来回跳跃。

虽然在文化课的时候多少学了点儿,但对身体的构造最熟悉的还要数医疗班了。

到了下午,米哈伊洛夫连长命令我们组成一支搜查小队,前往雅克树林消灭敌人的残余兵力。当然迭戈听到的可疑声音已经报告了上去。搜查小队由各个排抽出几名士兵组成,而我也包含在内。我暂时告别了已经成了我的老巢的洞穴。

“不,我觉得应该不是医疗班。因为第一个受伤的人昏迷了,只能是因为吗啡注射过量。这说明他们在刺人的时候,因为害怕疼痛,注射了一次吗啡。如果有医护兵参与的话,应该知道这之后在做手术的时候还会注射吗啡。配给品的吗啡浓度很高,打三支的话就有生命危险。所以这应该不是故意,而是过失。这之后没有再使用吗啡了就是证据。”

“本人不让说,可大家都能感觉出来吧。”

我想起来了,最初的那个人昏迷了,但是之后的士兵意识都很清楚。

现在的一排一班由G营调来的老兵和新来的补充兵重新编制而成。约斯特坦率地告诉我们,迭戈在受伤的手臂接受治疗之后也没有从救护站返回,是因为患上了战后心理综合征[5]

“所以你才知道昏迷的是第一个人啊。”

最后,还是约斯特给我们详细讲述了在荷兰发生了什么。迭戈所在的班被敌军追赶进了小巷,在敌军的夹击下队员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正好在队列中间的迭戈和剩下的几人撬开一个仓库的门躲了进去,但没多久在激烈的战斗中就打光了子弹。他们在步枪上装上刺刀,引诱敌军来到仓库,再从后面一个一个地刺死。最后,原本十三个人的班,只剩下迭戈在内的三人。

“没错。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会不会是他自残或是有帮手。他明明痛得厉害却乱打乱闹不接受吗啡的注射,可能也是因为不想打第二支。”

被按回洞穴的迭戈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把工兵铲扔了出去。铲子砸到旁边的松树的树干上,发出猛烈的声响。

我想起了在巴斯通停有炊事车的广场上,斯帕克那愣住的表情。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但还是不由得感叹爱德的头脑果然不寻常。

邓希尔从身后抱住迭戈,但在此之前,迭戈已经用右手给了我一拳。左脸被狠狠击中,刚刚才被约斯特处理好的伤口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我忍不住叫出了声,蜷缩起身体。邓希尔拉开迭戈,爱德把我扶了起来。脸上原本止住的血又往外冒,滴在被踩脏的雪地上。创可贴已经脱落,不能再用了。

“不是医疗班,也能刺得这么准吗?”

“别这样,迭戈,快住手!”

“能啊。不管怎么说,我们一直都在反复训练和实践怎么样让对手受伤啊。”

我以为大家会像往常一样笑起来,但是爱德却狠狠地责备了我:“蒂姆,别说了!”与此同时,我突然被狠狠砸中,直接仰面倒了下去。完全来不及用手撑住身子,头盔又给了我的后脑勺一击。我一瞬间喘不上气来,等回过神来,眼前是迭戈阴沉的脸。他骑在我的身上,我的手臂无法动弹,也无法扫去落在我脸上的雪。

“……说什么呢。”

“别说了,怎么可能。如果死去的敌人会变成鬼的话。那整个战场都是鬼了。是你想太多了,迭戈,你真是个胆小鬼。”

“开个玩笑。刺得准是因为辅助的人实验了很多次怎样刺才妥当。”

迭戈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喃喃道。看着他的样子,我知道他是真的害怕了,但是我并不想分担他的恐惧——没错,我也害怕。我在荷兰杀死的德国党卫军的瞳孔在我的脑海里闪过。

“实验?在哪儿?”

“我记得那个声音,是刺刀的声音。噌噌、噌噌、噌噌,一直回想在耳边。我在想是不是在荷兰杀死的德国士兵,他们从墙角蹿出来,被我一个个刺死了。是他们在向我复仇。”

“我们和H连的边界那里的空地。那里堆着许多德国兵的尸体,那个人晚上从洞穴溜出来,用匕首在尸体上实验,确认用多大的力去刺比较合适。他应该觉得反正也没有人会去调查德国兵的尸体。不过我们白天去调查的时候,我发现有许多尸体的肩胛骨附近都有被刺的痕迹。说回来,他在实验的时候,还遇到了你和莱纳斯。”

空中无风,大雪直直地降落下来。我瞅了一眼右边的空地,马上移开了视线。界限那边的树木因纷飞的雪花变得更加模糊。

见邓希尔和斯帕克歪着头有些不解,爱德便把昨晚的事以及H连科隆内洛二等兵的事做了说明。

“昨天那场战斗真是太乱了,我们必须对着前方射击,但敌军和追杀敌军的H连的家伙们又从侧面跑了出来。他们跑到了那个空地,那个空地就是终点。等枪炮声都停了之后,我过去看了看,空地上到处都躺着德军的尸体……H连的人在尸体当中来回查看,看见还有气的,就朝眉间开一枪……之后,就是昨晚那奇怪的声音。”

这期间,我的脑子里一直在回想我和莱纳斯一起去捡敌军遗物时的情景。在黑暗中蹲在尸丛中的男人。谎报了死去的二等兵的名字的男人。

迭戈说着打了个寒战。

“也就是说,那就是参与辅助的人是吧?”

我犹豫着该不该问,但还是问了出来。不过这次迭戈没有太大反应,只是不爽地回道:“当然不是,脚步声我还能分清,不会觉得奇怪。那个声音很不规则,刚一停下马上又会响起……听起来很沉闷,但是又异常的响。”

“是的。于是那个练习的声音,传到了迭戈的耳朵里。”

“不是脚步声吗?”

迭戈很害怕,他想起了用刺刀刺杀敌人的声音,怕是有鬼来找他了。我摸了摸贴在左脸的创可贴,被迭戈揍开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了。

“昨天半夜,我在洞穴里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噌噌、噌噌。”

如果——只是如果,迭戈没有听见那个声音的话,或者至少那个人在远一点的地方实验的话,再或者没有大雪吸收周围的声音的话,或许……

雪又下了起来。迭戈一言不发地盯着爱德,而爱德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盯了回去。最后迭戈认输了,像寄居蟹一样,沿着斜面一点点地滑回了洞穴里。

“你没事吧,蒂姆。”

爱德轻轻拍了拍迭戈弓着的背,用平稳却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抬起头,模糊的视界里出现了爱德的脸。不知何时,我流出了眼泪,连鼻涕都流了下来。“没事没事。”我慌慌张张地用袖口擦去眼泪,再用双手拍了拍脸颊。左脸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但这是我应得的下场,后悔也没有用。

“约斯特只是在履行报告的义务,迭戈。你知道昨天附近有敌军入侵吧。你觉察到的异常情况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应该让连里其他人也知道,这样战友们也能防范危险,还是说吧。”

“那个浑蛋为什么自称是科隆内洛呢?”

近看迭戈的脸色十分差,眼圈发黑,眼球里布满血丝,双颊凹陷。以前明亮的黑眸变得阴郁,像灌了铅一般,空洞又毫无生气。我有些不忍,收回了手,这时爱德插进了我们中间。

“虽然只是推测,但我认为这个计划的开端是因为科隆内洛二等兵。他朝自己的大腿开枪,恐怕不是想自杀,而是打算自残然后被送往后方吧。如果想自杀的话,朝太阳穴来一枪不是更快吗?那个帮手感受到了科隆内洛的本意,受到启发计划了这次的事件。所以在被莱纳斯盘问的时候,才报出了科隆内洛的名字。应该是想着对方是其他部队的,所以不会注意到吧。就算被注意到不对劲,由于他给的是死人的名字,事后也不会给自己造成麻烦。”

但他好像压根没听见。“约斯特说的?这个浑蛋,浑蛋!”他自言自语般地嘟囔,想从洞穴里爬出来。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没准会杀了约斯特,我急忙按住了他的肩。

“没法查出辅助的人是谁吗?”

“小心啊,走火了可怎么办!”

“现阶段肯定是没法知道了。光雅克树丛里的队员就有六百人以上,只能去问自残的家伙们了。”

迭戈猛地站了起来,步枪从他的膝盖滑落,枪托砸到地面。我立马下意识地从洞穴边跳开。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往后靠向土墙。头盔撞到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但是迭戈压根就不往这边看。他磨完手枪以后,又把步枪放在腿上,开始清理枪托。后盖一直打不开,他不满地咂嘴。而被彻底无视的我有些生气,挑衅地说:“听说你见鬼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约斯特很担心你。”

“明天一早我会向米哈伊洛夫连长报告。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但是在自残志愿者增加之前,最好还是采取对策吧。总之,这个事还是先对迭戈保密,你们也不想再把他牵扯进来吧。”

“啊?什么东西?”

“明白。”

“唔……迭戈,听说你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我们沉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洞穴外有人正剧烈地咳嗽着,紧接着又传来了雪从树梢落下的沉闷的声音。

我和邓希尔、爱德互看一眼,邓希尔先打起了话头儿。

“小鬼、邓希尔。”

说完后迭戈立马低下了头,不拿正眼看我。很显然,他有些焦躁。自从在荷兰中弹之后,他的状态就一直不好。虽然他胳膊上的伤已经痊愈了,但从前那股开朗的精神劲儿彻底消失了。好几次明明只是和别人闲谈几句,最后却演变成揪着对方的衣领打架。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人声吵醒,连忙拿起了身旁的步枪。原本睡着的四人中只有斯帕克去拿枪套里的防身手枪。抬头看去,只见二排的亚伦排长掀开了洞穴边缘的毯子。

“有事?”

“是我,抱歉吵醒你们。啊,格林伯格和斯帕克也在啊。正好。”

我随意地在洞穴边上坐下,给他打了声招呼。他没精打采地抬起了头。

排长身后,不知何时又开始下的雪正安静地飘落着,难怪那见惯了的胡子和鬓角都被染成了白色。周围仍旧很暗。

“迭戈,你还好吗?”

“怎么了?”

迭戈独自待在洞穴里,盘腿而坐,弓着背。他头戴针织帽,下半张脸被胡子遮住,正专心致志地打磨着防身用的手枪。

刚睡醒喉咙很干,声音有些沙哑。我看了看手表,半夜三点。

约上爱德之后,我们一起赶往一排的营地。一路上有人用斧头砍下松枝加固战壕,还有人撕心裂肺地咳嗽,看上去十分痛苦,但也有人正悠闲地堆着雪人。

“抱歉,跟过来一下,去接战俘。”

“把格林伯格也叫上吧。”

“专门去接?”

抛开幽灵的事情不说,最近迭戈确实很没精神,我也非常担心他。约斯特在我脸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创可贴后,又去找下一个负伤的士兵。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远去,然后和邓希尔使了个眼色。而邓希尔说出了我脑子里的想法:

斯帕克用明显不爽的声音回答道,排长苦笑了下。

“可能吧。总之,迭戈跟你们一样都是炊事兵,关系应该可以吧?你们找机会跟他聊聊吧,我是真有点担心。”

“俘虏中有个高级将领,而且不是武装党卫军。傍晚之前飞地的那场战斗中,不是有几个空降兵逃脱了吗,就有这个家伙。据说受了伤无法行动,现在待在当地的农家里。他让那家的小孩给巴斯通的总部送来了投降信。”

“那会不会是有人上厕所去了?”

“难道是空降兵团的……”

一排的右侧好像有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据约斯特所说,昨天开战的时候,从H连阵地后方侵入进来的敌军基本上在树林里就被全部歼灭,剩余的兵力也全被赶到了空地,之后用机关枪扫了个遍。

“没错,团长。”

“别瞎猜,真不吉利。首先,入侵的敌军部队被H连全歼了,我可是亲眼见到的。”

在法国的卡朗唐战役中敌军的伞兵团让我们吃尽了苦头,我倒是要好好瞻仰下这位团长的尊客。我们抓住史密斯伸过来的手,依次爬出了洞穴。

“难道,是昨天入侵的敌军残兵?”

“具体位置在哪儿?”

也就是说,一排的迭戈和约斯特所在的洞穴在G连的最右边,处于和H连的分界线上。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儿往西约一英里的地方,据说是夏天使用的狩猎小屋。小鬼,你夜里看得远,就靠你了。”

“他说他好歹还是从洞里伸出脑袋看了看,但是附近根本就没有人。我和迭戈的洞穴在整个G连也是最右边的,所以查看大家的动静并不难。”

“但是我们不会说德语啊。”

“是不是把脚步声什么的给听错了?”

亚伦少尉嗤笑一声,沾满雪的胡子中间露出了一口大黄牙。

“那家伙和我待在一个洞里。早上起来看他脸色惨白地在那儿瑟瑟发抖,问他怎么了也不说,费了半天劲才终于问出来。据他说,半夜听见可怕的怪声了。”

“这是当然的了。我们只是因为离目标最近,所以被派去了而已。只要等长官到来之前确保他还在就好。询问和翻译都交给司令部。”

“啊?鬼?”

二排二班的所有人,加上爱德和斯帕克,在雪下个不停的黑暗中前行。这个夜晚有些微风,雪花就像大火烧过的灰烬漫天飞舞一样,卷起细小的旋涡。

“啊,对。他看上去很害怕,这么说的,”约斯特压低声音继续道,“有鬼。”

我斜拿着步枪,将步枪贴在腰间,和亚伦排长并列在前。后面跟着爱德、温伯格、斯帕克,最后由邓希尔和史密斯殿后。一行人排成纵队朝目标的小屋前进。由于没有使用照明,我们只能依赖白雪反射的月光前进,但若是不小心的话,就会连同膝盖都陷进深厚的积雪里。

“你也太夸张了。你刚才说迭戈怎么了?”

松林的尽头树木逐渐稀疏,我们历经困难抵达了目的地——一个猎人用来休憩的冰冷的小木屋。小木屋同G连的阵地以及巴斯通在地理位置上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形。我们确认了周围没有陷阱后,排长小声做出了指示。

约斯特迅速点上邓希尔捡来的香烟,一边给我脸上撒止血剂,一边说道。我刚想问什么意思,结果一张口就被止血剂的粉末给呛到了。约斯特连忙躲开,小题大做地嚷嚷有唾沫星子喷到他身上。那家伙的野战服早就被血染成暗红色,再说刚才起他的烟灰就一直往我的大腿上掉,他却假装不知道。约斯特长着一张长脸,就跟大茄子似的,一说话嘴边就冒口水泡。

“史密斯在外面负责放哨,温伯格先用无线电向总部报告我们已经抵达,然后跟斯帕克一起协助史密斯。邓希尔、格林伯格、小鬼跟我过来,你们学过抓捕俘虏的时候应该说什么吧?”

“对了,迭戈说了一件奇怪的事。”

确实在训练的时候被强行灌输了很多,但老实说我没什么自信。还是尽可能不开口吧。这时,排长对着我们小声叮嘱道:

这时,其他地方突然有人大喊大叫起来。我惊讶地抬头看去,发现惨叫离我们并不远。亚伦少尉带着部下往声源的方向赶去,没过一会儿那边便安静了下来。大家又开始做自己手上的事。

“听好了,这些家伙跟我们交过手,但也不要慌张。好了,我要开门了,格林伯格守住门口。”

“已经来不及了,大家都会死的!”

打开门的瞬间,野兽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是一间昏暗又简陋的小屋,屋子里很安静,没有枪声响起,也没有手榴弹飞出来。我们进入了小屋。

“行,你拿去。其他还有几个能用的子弹……”

屋子中间有桌椅,面对我们坐着的正是穿着德国国防军野战服的德军将领。他是一个长脸的中年男人,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瘦马。他的身后有四个德国兵,其中一个似乎受了伤,头上包着布躺在地板上。他们所有人都一副疲惫的神情。

“拜托啦,能不能分给我点香烟?我已经好几天没碰过烟了,整个人精神都不正常了。”

将领突然眯起眼,在看清我们之后,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右手被白色的布吊在脖子上,而墙边小床上的床单是破的,看样子用的应该是床单。

约斯特听见邓希尔这句话,立马凑了过来。

“本来应该我们主动前去,结果提出这么没规矩的要求,实在抱歉。因为手臂骨折,所以……”

“我找到了些烟和三个弹夹。”

竟然是英语。虽然带有德国口音,但也称得上流畅。我们面面相觑,这时亚伦排长咳嗽了一声,挺直背,然后走上前和将领握了握手。

活下来的战友开始检查枪支,将散落的子弹重新装回弹夹,好为下一次的战斗做准备。也有人在雪地上徘徊,整理着战场。医护兵奔走于各个洞穴,收集急缺的吗啡和绷带。邓希尔出去捡了一些紧缺的弹夹回来,滑进了旁边的洞穴。

“我是从属美国陆军第一〇一空降师的亚伦少尉。抱歉来的只是我这个下级士官,不久之后我军的长官会前来迎接,请稍等。看起来您是第六空降猎兵团的司令官是吧。”

受伤之前,我原本是站着射击。因为感到脚下有些不稳,便稍微动了一下,而刚好这时子弹射中了我前面的石头,弹片弹到了我的颧骨上。轻微的举动,就可能生死两别。战场上的选择太多,选错的代价就是死亡。

“正是如此。我是冯·魏德迈少校。能成为你们的俘虏我很荣幸,你们很强大,不管是在法国还是荷兰,都让我们陷入了苦战。”

“小鬼,你运气不错啊。稍微再偏一点的话,就会打到脑子里了。”

将领说完之后露出了绅士的笑容。尽管他的手臂受着伤,但完全看不到疼痛的迹象。

在早上的战斗中,我自己也被反弹的子弹划伤了左脸。回到洞穴以后,一排的医护兵约斯特帮我处理了伤口。

“您的英语说得很好。”

不过我还是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就算是我,可以的话也不想去救护站。我不想自己跟不上战况的变化,也不想和战友们分开。虽然不想死,但一个人被抛下更可怕。我宁可拿着枪和大家一起战斗。

“谢谢。在战前我上了大学,那时候锻炼出来的。实际上,我是想当外交官的。”

我帮着把受了伤不愿意去救护站的战友抬到担架上,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我想起了昨天逞强回来的一等兵。打了这么久的仗,反而有很多人不愿从前线撤离,这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少校语气平静,但我和邓希尔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步枪,因为少校身后的四人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

“不要紧,肯定马上就能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战斗啊。”

“这之后会把各位带往巴斯通,再之后可能会把少校送往位于法国的联合军最高司令部管辖的俘虏收容所。”

“不,我才不去救护站!我要留在这里。”

“没问题。抵达巴斯通后,不知我的部下们是否能吃上温热的食物?”

第二天的圣诞节,耶稣在自己的生日这天许下的愿望或许是想带走许多灵魂——战斗在黎明打响,在爆炸的冲击波和浓烟的夹击下,许多士兵被上帝召唤了去。天空似乎晴了起来,阳光透过皑皑白雾,照着冰冷的尸体。

“看守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这时候突然传来了赞美歌。一开始是隐隐约约的德语,之后便是附近响起的英语。雪原对面流淌的是《平安夜》的旋律,我们这边大声唱的是《普世欢腾,救主降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双方都没有发起进攻。不久后,士兵们往空中放空炮,耀眼的火光划向黑暗的夜空,就像礼炮一般。

排长轻轻点了点头,用手指指着爱德命令道:“去把斯帕克带来,给他们治疗。”排长从口袋中拿出水壶,将琥珀色的液体倒进马克杯中,接着放在了少校面前。白兰地的香味传来。没一会儿后,迈着杂乱步伐的斯帕克进到小屋,一脸不快地从我旁边走过。

对了,圣诞节会出现幽灵。就像出现在守财奴史高治叔叔面前的幽灵一样,它们从墓地回来,为了使他悔改。我打了个寒战,把洞口的毯子牵至头顶,然后和邓希尔挤到了一起。

“请先治疗我的部下。”

房子的主人是个老爷爷,他老是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一个人在宽阔的庭园里大声说话,有时是对着夏日晴空;有时是对着脚下缠绕在一起的红色枯叶;有时是对着繁茂的树木的树梢。孩子们中间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那个老爷爷一定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幽灵,或者精灵什么的。大概是因为那个老爷爷像极了学校连环画上的史高治叔叔[4]

冯·魏德迈少校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丢掉威严。斯帕克沉默地用手指抬了抬头盔,转身前去给德国兵们治疗。

我的老家也有这种老房子。有一栋白色的府邸自南北战争之前就存在,二楼的阳台向外突出,玄关处粗粗的门柱直指高高的屋顶。没有固定的用人,每次赊账来买东西的人总是不一样,结算也会拖到很晚。

这之后小屋安静了一阵。

有历史的好房子——看来邓希尔的出身应该不错,就算不参加志愿军也能活得很好。不过也说不准,毕竟只留着以往的地位和骄傲,没落之后过得清贫的大户人家也不少。

我的眼前坐着敌军的将领。他因寒冷而弓着背,一脸平静地喝着白兰地。这太不真实了。德国国防军特有的漂亮的黑色衣领、看起来非常高级的大衣面料,都明显和我军的不一样。从言行举止来看,他显然是出生在不一样的文化圈、受不一样的教育、吃不一样食物的人。

“是啊,我当时也十八岁了,就那么接受了。”

“你是学生吧?”

“未婚妻,就是你妻子吗?”

我瞬间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对我说话。我连忙将视线移到少校身上,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回答道:

“算是吧。”邓希尔慢慢地揉自己的脚,“而且六七年前开始,我们不得不住在一起。爷爷去世后,奶奶说不想把这么有历史的好房子让给来历不明的家伙,所以让我们一家搬了过去,顺便连未婚妻都帮我找好了。”

“不,不是。已经从学校毕业了,现在在父亲经营的杂货店里帮忙。朋友里倒是有好几人上了大学……”

“那应该挺没劲的吧。”

完了,太过紧张一不小心说了多余的事。但是少校似乎并不介意,继续问道:

“我爷爷奶奶管得很严,圣诞节必须回他们那儿。说到底是庆祝耶稣的生日,所以也没有人送我礼物。两个老人虽然年纪大了,头发雪白,但腰杆比年轻人还挺得直。圣诞节就是在他们的监督下过的。”

“战斗结束之后,还要回去帮忙吗?”

光着脚的邓希尔可能因为平时不怎么提自己的事,这会儿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小声嘟囔道:“我吗,我只记得圣诞节去过教会。”他露出来的双脚没有一丝血色,指尖和后跟已经发黑——他患上了战壕足病[3]

我难以推测这个问题的含义,不由得歪起了脑袋。因为我一直认为活着回去的话,当然是和当兵之前做同样的事,完全没有对此产生过疑问。看我不知如何回答,少校温和地笑了笑。

这样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邓希尔收到信件,或者读信的样子。他好像有妻子,还有个女儿,却没人给他来信——一定有什么难以表述的原因吧。

“抱歉。希望你能平安无事地返回故乡。”

“邓希尔,你对圣诞节有什么回忆吗,比如说小时候什么的?”

他的眸子颜色很浅,瞳孔看起来特别明显,我不由得联想到了对着荒野嚎叫的狼。对方明明是敌人,但却严肃地对我说希望我平安返乡,我疑惑着说了句“谢谢”。

我远在美国的家人,平安夜会吃什么呢?色泽金黄、外皮油润的烤火鸡,配上褐色的酱汁;热腾腾的肉桂卷上,撒上满满的糖霜;外酥里嫩的瘦肉猪排和土豆泥上再来点肉豆蔻……

“你呢?”

我把照片装进信封,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喝下有些变凉的咖啡,空空的胃紧紧地收缩了一下。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砂糖,将白色的糖块扔进嘴里用舌头顶碎,享受这粗糙的甜味。

这次他对邓希尔说道。邓希尔硕大的身子抖了下,那紧张的样子我在旁边也能看出来。这时,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感到将视线移往邓希尔身上的少校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没错,你说得对。”

“我也……不是学生。我想活下来回到有家人的家里。”

“家人能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知道你在镜头前。如果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们就再也无法拍出这样的照片了。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少校眨了眨眼,突然转过脸去,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嘟囔了一句:“Wie das Leben so spielt……Werde glücklich, Junge.”[7]

邓希尔用力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之后,少校似乎对我们失去了兴趣,低下头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当然,肯定能回去啊。”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温伯格从门口探了个头进来说道:

“不知道还能活着回去吗……”

“排长,长官们到了。”

虽然以前没有想过,但现在我深深地感受到我曾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家人幸福的样子,我的心底隐隐有些难过。就算没有我,家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度日,逐渐老去。回想起吉普车的后视镜里看到的自己,已经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实在无法想象还怎么融入这其乐融融的家庭里。

不一会儿,长官和翻译踏着杂乱的步伐蜂拥而入,给少校的左手手腕戴上手铐,连同剩下的四人一起带走了。我挺直脊背敬礼目送一行人离开,这时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眼熟的脸。是罗斯上尉的矮个子勤务兵。他还是那样额头突出、手脚短小,给人一种比例失调的感觉。注意到我后,他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还是轻轻地对我点了点头。说起来,对罗斯上尉不满的他曾偷偷地帮过爱德的忙。现在他的左臂上戴有宪兵队的袖章,看来那件事以后得到了调动。应该是调去做俘虏收容所的看守兵了吧?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似乎是他们俘虏敌军将领的特殊任务。

“还行吧。”

目送吉普车远去后,我们回到了阵地,此时天空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照得真好。一家子真和睦,看起来很幸福。”

和敌军少校的接触真是奇妙的体验。

我把照片放在邓希尔面前,指了指凯蒂。凯蒂比我小三岁,现在应该已经十六岁了。照片里的妹妹长高了不少,快赶上姐姐辛西娅了。父亲稍微胖了些,母亲的笑容里皱纹更深了。奶奶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握住母亲搭在她肩上的手,看向镜头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奶奶不擅长拍照,她的表情一向如此。

目前为止我见过许多德国士兵,何止见过,我甚至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反过来我们许多战友也被他们杀害——杀死奥哈拉的就是德国兵。如果没有他们,法国的野战医院不会被烧,荷兰的小罗蒂们肯定也会和家人过着安稳的日子。

“没错。有段时间没见了,应该更漂亮了。我决定当兵的时候,她还闹脾气,不肯从房间里出来。喏,你看。”

又是“如果”。但我老是忍不住想“如果”。

“妹妹是那个长得像罗蒂的女孩吗?”

不过我确实有些看不懂那个少校。我不能将少校和残忍、傲慢、令人作呕的纳粹形象结合起来。尽管我们一直在和他的部下们战斗,尽管我们用步枪瞄准他们,他们也用枪口对准我们。

“还行。姐姐辛西娅要订婚了,听说她未婚夫参加了亚洲战线的战斗,受伤后回了美国。还有我爸做生意挺赚的,我妹染头发失败了什么的。”

“话说,爱德。”

邓希尔松了松靴子的鞋带问道。

“怎么了?”

“家里都好吗?”

大家解散后,邓希尔和斯帕克早早地回了洞穴。我虽然知道还是休息比较好,但不知为何胸中有些悸动难以平静。在雪地上晃悠散心时,已经回去的爱德又倒了回来。现在我们正往没有洞穴的树荫下移动,我不自觉地看着爱德瘦弱的后背。

信是装在信件袋里随着昨天的物资一起空投来的。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是妈妈的字迹。我用马口铁杯温暖冻僵的手指,再次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写了圣诞节的祝福语和家人的近况,以及询问我什么时候休假。信里还有一张全家福,大家坐在令人怀念的客厅沙发上,后面装饰着新换上的圣诞树。

“刚才的少校,你怎么看?”

“信掉出来了哦,科尔。”

在一处松树茂密的安静场所停下后,我开口问道。爱德转过身来眯着眼看向我,就像我身后有光亮照着他似的。他叼起了从亚伦排长那里拿来的烟。

回到洞穴时,搭档邓希尔正缩着他魁梧的身体,把小锅架在便携式燃气炉上。我把盖在洞口的毯子稍微拉开一些滑了进去,然后告诉了他刚刚听到的消息。“这样啊,那今晚可能会有侦察兵在附近侦察吧。”他一边嘀咕,一边给我的马口铁杯里倒上了热咖啡。我感谢地接过来,温暖自己的双手。

“怎么说呢。”他擦燃火柴,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摇曳的火光,“比想象中更矮小一些吧。”

我们G连的队形从左到右依次是三排、二排、一排,而一排再往右便是H连。敌军到底是从哪里绕过来的呢,雅克树丛的左边还是右边?说不定在我们举起步枪射击敌人的时候,就有敌军的一支小队从我们的后面经过。

爱德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看不透,我不知道他是故意说得这么无关痛痒,还是真的这样认为。

“是,长官!”

“我吧……我觉得少校这个人不错。我这么想有点奇怪吧,他明明是敌人。”

“是的,不过幸好H连坚守阵地,抵挡住了敌军的进攻。我们发现H连和我们一排的边界处躺着许多尸体,接下来我们要和H连一起调查敌军的入侵路线。你们也警惕起来,注意敌军的残余势力。”

“不。”

“那敌军侵入进来了吗?”

爱德干脆的回答让紧张的我有些不知所措。

从松林的左翼到右翼,依次排列着我们第三营的G连、H连、I连。也就是说,我们G连的右边就是H连,而敌军已经深入到我们的身边了。看来刚刚那场战役是敌军为了声东击西制造的,怪不得结束得这么快。

“不奇怪啊。状况不同的话,敌人也不会一辈子是敌人。就像我们的伙伴中有讨厌的人一样,敌人里面也有好人。”

“你好像是从三排的方向回来的吧,我在想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因为刚才的那一仗,敌军已经绕到了H连的背后。”

道理我是懂,也因此在扣动扳机的时候感到了犹豫。就像我们是奉命行事一样,若是敌人也是很痛苦地在战斗的话……我不想去考虑他们也有人性。

“亚伦中士……不不,亚伦少尉,有什么事吗?”

我的脑子乱成一片,心情也变得很差。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只见爱德正悠闲地吐着烟,直直地看着我。

有人叫住了我。回过头去,只见长官小跑了过来。他毛茸茸的胡子几乎盖住了半边脸,看起来更像一只熊了。在远征荷兰之后,他被提升为少尉,担任排长。

“怎么了?”

“喂,小鬼,等一下。”

“你是个好人,蒂姆。”

和爱德告别后,我一边向手里呵气,一边听着自己的脚步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回到了二排的岗位。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雪白的风景被染成昏暗的暮色。战友们从各自的洞里钻出来,拨开破碎的枝干,聚在一起吸烟,相互汇报情况。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我愣了一下,我被自己正准备咽下的口水呛住。我从出生到现在还没被这么夸过。

我们普通的士兵在冰天雪地里喝冷掉的豆汤,而师总部的长官却在巴斯通温暖的房间里享用美味的火鸡。听说前几天收到德军司令官写来的劝降信后,麦考利夫准将只回了一句:“Nuts!”[2]既然还要打下去,那好歹也分我们一点火鸡吧。虽然我的确死也不想成为德军的俘虏,所以对准将硬气的回答十分欣赏。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到,长官不愧是长官,果然是不可能和士兵分享美食的。

“但我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事,也不能说完全是个好人……”

“听说师总部吃了火鸡呢。”

的确如此,考虑到我轻率地用玩笑刺伤了迭戈,以及曾经对黑人们做了过分的事,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人。况且我还杀了人,尽管是敌人。

我摆出向上帝祈祷的姿势,爱德咧嘴轻轻地笑了笑。

爱德吐出一个眼圈,把它吹向空中。说我是好人什么的,应该只是在逗我吧?我实在有些看不懂他。

“那我还得感谢昨天的奇迹了?噢,上帝,我已经受够这么贫穷的生活了,请让我像普通人家一样为您庆祝生日吧!”

“你会好好保管死去的战友的遗物对吧,现在也还保留着奥哈拉的头发。”

“当成圣诞老人提早一天送来的礼物吧。”

“你竟然注意到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由于匆忙调来前线,我们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加上现在又被敌人包围,陆路运输的补给已被完全切断,除依靠空投物资外别无他法。但如果天气不能好转,运输机就无法起飞。

“没什么不对,这是你看重感情的证据。不过也可以说你有点孩子气。”

“还要持续?昨天的补给品也是隔了四天才空投来的好吧?”

“果然还是不对啊,真是的。”

“对了,刚才我在后方阵地的司令部里偶然听到雾霭还要持续一阵子的消息。昨天的补给品得省着用了。如果看到什么好东西,最好还是自己收起来。”

我有些生气,想超过爱德,便向前走去。爱德难得地笑了出来,似乎是想把我糊弄过去。我心里更不舒服,想着差不多该回洞穴了,而这时爱德低声叫住了我。我再次回过头去,见爱德的表情无比认真。

“谢了,没你我还真上不来。”

“这之后,我可能会对你做无法原谅的事。不只是我,你的伙伴、家人也会做同样的事。那件事你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但是我可能还是会做。”

我已然彻底忘记自己是随便找了个洞跳进来的,竟然还如此安心。我抓住爱德伸向我的手,从洞里爬了出来。肌肉因寒冷变得僵硬,光是爬上这个高度,就花了好大力气。

“什么啊,不好的预感。”

“对了,这边是三排的地盘吧。”

“我只说可能。那时候,为伙伴着想的你可能会受伤吧。又想责怪我,又想包庇我,两种想法让你变得混乱。就是这样的你,对我来说是个好人。”

我的头盔被人敲了一下。抬头看去,只见爱德正随意坐在洞穴的边缘,低头看着我。他的鼻子埋在褐色的围巾下,一呼一吸之间眼镜时而花白时而透明。

我歪着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无法接受,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要说这些话。

“蒂姆,你还好吗?”

抽完烟的爱德将烟头弹走,火星弹落在雪地上熄灭。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说“回去吗”,然后朝大家所在的方向走去。我连忙追上去,爱德突然嘀咕道:

最终,福伊和诺维尔还是落在了敌军手里,我们只剩下了巴斯通。不仅如此,德军加强了攻势,企图斩断盟军的队形。而德军战线上由坦克部队组成的突出部分也使形势变得更加危急。

“可能最近你就会经历这种事。”

实际上,现阶段在德军的猛烈进攻下,我们的防线已经后退了。在我们抵达这里之前,阵地比现在更大,防线也布置到了福伊。然而,我们的战友,负责防卫的先遣部队第一营,在激烈的战斗中损失了两百多名士兵,最后和第十坦克师一起撤退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第五〇六团的阵地位于东北方向俗称“雅克树丛”的松林里。第二营负责右翼,而我们第三营负责左翼。交汇在巴斯通的七条要道之一穿过雅克树丛,连接起福伊和诺维尔两个村子。

不管我怎么问,爱德也不再回答,只顾着往前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雪地上只留下了他笔直前进的足迹。

由于没有实施灯火管制,我们一路疾行,先于德军赶到了巴斯通。尽管现在我们被包围着,但被包围也有被包围的打法。我们和其他师团相互协作,从各个方位守住巴斯通,组成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防御阵地。若要在地图上画出这条守卫巴斯通和七条要道的防线,那就像是朝四周张开刺的刺猬,没有丝毫破绽。而德军包围了这四周,等待着可乘之机。

这之后的几天都非常忙,也没能和爱德好好说上话。

最初接到死守巴斯通的命令时,米哈伊洛夫连长曾看着地图预测我们会被包围。相信其他部队的长官们也不会看不出来。自从经历了荷兰的战役之后,我们再也无法对战况保持乐观。

我们终于准备好反击,并决定为下次的作战而向前推进。在新的阵地做着种种准备、重新挖掘洞穴期间,我也完全忘了爱德那意味深长的话。

仅几英尺远的后方有一棵从根部裂开的松树,倒下的树干紧紧压住了一名士兵的身体。我巡视四周,想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伤员,发现有个人倒在不远处,腿以下的部分已被鲜血完全染红。他的头盔滚在一边,头上裹着绷带。是刚刚才回来的那个一等兵。

不久之后,一九四四年结束,一九四五年到来。

看来这次也捡回了一条命。我探出头去看了看,只见斜后方洞穴里的伤兵还活着,但前来救治的医护兵已经牺牲。他的手还捂着脑袋,似乎想止住从嗓子里涌上来的鲜血。雪地里还残留着他因无法呼吸而挣扎的痕迹。

积雪堆得更厉害,有些地方甚至能没到腰间。三天之前,管理部长用吉普车运来了装有配给口粮的木箱,但是很快也就要见底了。

“呵……”我感叹了一声。

战斗越来越激烈,我们失去了好几名队友。这里在敌人的88mm炮的射程范围内,炮弹击中麦克的洞穴,他的右手被炸飞,不用自残就被送回了美国。那个自恋的家伙走了之后,我觉得有些落寞。

不到半个小时,攻击停止了。“别再开枪了,别浪费弹药!”米哈伊洛夫连长喊道。我的指尖离开扳机,松了口气,后背一下子靠在了洞穴的一侧。这时,呼唤医护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知是否是敌人改变了作战计划,88mm炮的位置不再为我们所知,我们陷入了苦战。团里人数在不断减少,但是我们没有空余精力缅怀逝去的战友。

没一会儿,头戴红十字头盔的医护兵穿过枪林弹雨赶了过来,准备对负伤的那人进行救治。但当他刚拿出绷带,正要起身时,尖厉的声音划过,他的脑袋被炸开了花。

这个时候,迭戈·奥特加回到了战场。

“医护兵!”

他虽然瘦了些,但脸色好了许多,在受到一排队员欢迎时还露出了笑容。已经没事了吧。我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

子弹射到我的近旁,我迅速躲开。同时,斜后方的洞穴里传来一声哀号。我一边射击一边用余光看了下,只见一个人正痛苦地捂着肩膀满地打滚,而他的搭档正抬着他的头大声吼着:

天色渐暗的黄昏时分,我来到了团司令部帐篷附近的保管配给口粮的战壕里。难得迭戈回来,四人全员到齐。虽然他还有些别扭,但过段时间应该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开朗。

洁白的雪地上火星迸射,敌军的炮击攻势猛烈,四周仿佛形成了间歇喷泉,皑皑白雪四处溅起。

我一边这样期待着,一边数着搬出来的装有配给口粮的木箱,以排为单位分好。这时,司令部的参谋走了过来。

战友们的怒吼和枪声响彻整个松林。我对着林子开了一枪,弹夹立马弹出——子弹用光了。M1型加兰德步枪的射程约一英里,能射杀到敌军阵营里的敌人。我从腰带的弹夹袋里拿出新的弹夹装填好,对准林子里敌军可能存在的地方尽可能地沿着地面射击。

“格林伯格,上次的那件事……”

“十一点钟方向!”

爱德被叫到,他一人跳出了战壕。应该是连长传来的指令吧,但是那位幕僚声音太大,以至于内容连我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是关于士兵自残事件的。爱德推断正确,H连里找到了那个辅助的人。这下好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处罚呢。这件事牵连到了整个第三营,不光是引起骚乱这么简单。

离自己的洞穴太过遥远,我便随便滑进了身旁的一个洞穴,撑起手肘,架好步枪。雪原上的雾霭消散了一些,这使得敌人潜伏的松林比平时更加清晰。红色的闪光开始出现,射来的子弹落在阵地前方,溅起的雪粒和沙土模糊了视线。接着轻机枪的子弹横扫而来。

我一边想一边做着手上的工作。这时参谋对着我们说道:

我一边跑一边取下肩上的步枪拿在手里,回想还剩几发子弹。头顶传来爆炸声,旁边的松树树梢被炸得四处飞舞,但我和战友都顾不上这些。经历了这么多场战斗,我们都知道因害怕而待在原地的家伙是最容易死的。

“哟,奥特加,回来了啊。干得不错,是你最先注意到了那个怪声。虽说是会感到害怕,但是多亏了你什么都解决了。”

我们赶紧放下没吃完的饭菜,奔赴自己的岗位。我踏着白雪和撒在雪地里的褐色豆汤,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前进。

空气瞬间凝结,邓希尔,甚至迭戈,都绷紧了脸。而只有那个参谋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没心没肺地笑着转过身去,哼着歌回到了司令部的帐篷。

“敌军来了!”

“……什么啊那是,他说的什么意思?”

尽管饭菜难吃,但晚餐的氛围还算不错。我看着大家开心的样子,坐在角落的岩石上喝着自己的汤。可惜好景不长,就在我艰难地咽着用唾液软化的面包时,突然惊雷般的巨响平地而起,大地开始震动。

迭戈小声嘟囔道,转向了爱德。

所以有战友回归,我们自然非常开心。大家一起欢迎,相互拍肩鼓励,就连迭戈也恢复了笑容。大家一边欢笑着一边相互聊近况,还有人拿出了偷偷带来的酒。

迭戈不希望被人提起那个怪声,他虽然是害怕那奇怪的现象,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感到惭愧。因此爱德对我们下了缄口令,让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要提起迭戈这段经历。

长久以来,我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与其说彼此是朋友,更像是兄弟。彼此托付性命,相互保护安危。或许可以说,这种关系比家人之间的纽带更为牢固。

然而就在刚才,他知道了他听到怪声这事已经在长官之间传开了。

“兄弟,你还真敢回来。”

站在战壕边缘的爱德一言不发,拳头紧紧握在一起。我连忙站到两人中间。

完成分配,盖上锅盖,这时刚才一起坐吉普车回来的一等兵已经向连队司令部打了归队报告,又和战友们混到了一起。刚才还阴沉的气氛立马变得活跃起来。

“等等,你听我解释,这之前发生了许多事,所以……”

我冷冷地说完,给他的盘子里盛上了标配的、只有五粒豆子和肉末的汤,以及一个硬得像榔头的面包。回想一下,果然还是诺曼底登陆前的晚餐最为丰盛。牛排、土豆泥、纯麦面包以及货真价实的冰激凌。

话还没说完,我被迭戈踢翻,一屁股坐到雪地上。

“你不知道吗?这就是圣诞大餐啊。”

“没事就知道到处去说别人的事,我真是受够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剩饭?”

不知是否因为血气上涌,迭戈那张方形的脸变得乌黑。邓希尔跑到我身后想扶我起来,但我拍掉了他的手。

一个头戴巴拉克拉法帽的士兵看了一眼配餐台上的锅,粗暴地问道:

“又是侦探游戏,是吧?还真是会折腾。你们这些草包,看到我痛苦很开心是吧,刚好还能打发时间!”

等待分配食物的战友们集结在了司令部前的空地上。他们都用围巾裹住了小半张脸,缩着手站在那里,看起来连拿起马口铁碗都非常吃力。队伍里没什么人说话,寒冷让他们瑟瑟发抖。有的人穿着褐色的长外套,有的人在野战服里加了一件显得臃肿的厚毛衣。在外衣上,他们都系上了背带。背带连接着背包,还附有可以插入弹夹的弹袋。这样一来,就算穿着臃肿,士兵们也可以随时进入战斗。

“不是的!不是这样!”

瞅了眼旁边,只见迭戈正不慌不忙地把豆汤盛到碟子里。夏天的时候,他还喋喋不休,现在却一直沉默不语,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少废话!”

在前线没法用火。如果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现了火苗,那刚好给敌人提供了绝佳的打击目标。倘若无论如何也想吃点热的东西,那只能钻到洞里,把顶盖住,再用便携式燃气炉把配给口粮的罐头热一下。但在目前无法保证后续补给的情况下,容易保存的罐头自然是尽可能地留着为好。至于火鸡什么的,更是天方夜谭。我一边分配食物,一边叹气。

迭戈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衣领,我也抓了回去。他一拳打到我左脸,而我把他踢飞出去。我想无论如何得先把话说完,但迭戈几近疯狂,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从巴斯通到前线的这段距离就像在冰窖里穿行。果然,今天也没能让战友们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我们两人在雪地上扭打在一起,而就在这时,天空闪过一阵白光。

起初,怀里的大锅还是滚烫的。放在腿上一动不动的话,非烫伤不可,于是我不停地挪动位置。但是随着吉普车在这冰天雪地里飞驰,锅的温度开始下降,变得跟小猫小狗般差不多温热。不久后,温度变得更低,人手已经感觉不到是冷还是热。等到达阵地后,就算十万火急地开始分配食物,等一队一队地把队员叫过来,饭菜早已完全冷透。而邓希尔拿回来的面包,也已经冻得僵硬。

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拉开了纠缠在一起的我和迭戈。在亮光闪过的瞬间,我看见一个瘦弱的黑色人影从上面朝我扑来,同时他也向迭戈伸出了胳膊。

“啊,外面的空气可真好。”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耳鸣在脑海中回荡。我的指尖感到温热,剧痛贯穿我的身体。这一瞬间,一切都变得黑暗。

吉普车开进松林后,一等兵深吸一口气,满足地说道:

当我再睁开眼时,我以为自己在雪堆里睡着了。

“那个小不点怎么可能制得住我?如果非要回去,我就死给他看!那里简直就是地狱,啧,被护士摸倒也不吃亏,但待个三天也就够了。”

但即便如此,我并没有觉得寒冷,反而周身温热觉得舒服。我想就这样睡去,但是当我翻身仰面朝上时,我猛地坐了起来。

“要是被斯帕克发现,他还是会带你回去吧?”

有天花板。

应该是私自溜出来的吧。他坏笑着戴上头盔,跳上后排的座位和我并排坐在了一起。他的气息中带着酒气,可能是因为吗啡不够,用酒来代替止痛药了吧。

我已经很久没在天花板下面睡过觉了。这不是巴斯通吗?我连忙环顾四周,只见我原以为是雪的东西,只是白色的床单。周围全是同样的床,男人们躺在上面,而在床间穿梭着的,是戴有护士帽的女人。

“少骗人了。”

我提心吊胆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要是手和脚没了该怎么办?我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身上插着许多管子,好在两条胳膊都没事。再掀开被子一看,两条腿也还在。右手虽然包着绷带,但摸了摸手指似乎也没什么事。不过当我看到枕头边奶奶的菜谱不仅破得厉害还烧得焦黑时,立马吓得面如土色。

“当然,擦伤而已。”

“呀,你醒了!”

“已经没事了吗?”

我被久违的女性的声音吓到,向旁边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护士正抱着文件夹板,微笑着站在我旁边。我能看到她那头栗色的卷发从帽子边沿溢出。

一个队友从野战医院的方向跑来。原来是我们抵达当天就受了伤的一等兵。他的头上还裹着绷带,看上去很惨。

“刚好你的伙伴们过来了,我去叫他们吧。”

“小鬼、邓希尔,让我也上去吧。”

伙伴?会是谁呢。对了,爱德,迭戈,邓希尔。我的记忆转眼间涌了上来。

在快要回到炊事区之前,已经有人替我们生了火,锅热得刚刚好。我拿出准备好的毛巾裹住锅保温,接着再把步枪背到背后,抱着锅上了吉普车。

那个时候,我们遭到了轰炸。我和迭戈正忙着打架,也没有注意到声音和上空的异常。

同法国和荷兰的老百姓一样,比利时人也很照顾我们。不只帮忙做饭,在教会的救护站里,当地的护士不顾全身沾满鲜血仍然为伤兵进行治疗。而这些人里果然还是女性和老人居多,鲜有年轻男子。

不,其实根本没有声音,因为是直接命中。

我无意中看了下别处,发现一个脸色铁青、胡子拉碴的男人正满脸疲惫地看着这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只是侧方后视镜里我自己的脸而已。

我挪动屁股面朝大门,看着护士远去的身影,心想她到底会带谁来呢。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

炊事区、司令部和救护站等都设在巴斯通,离战斗前线有二点五英里。为了回到巴斯通,我和邓希尔用无线电叫来了一辆吉普车。吉普车停在前线后方开阔的区域内,我和邓希尔上了车。司机是个很健谈的人,我们听着他闲谈,看他熟练地驱车穿过雾霭笼罩的林间小道。

我感觉等了十多分钟,但实际上可能还不到三分钟,病房的门打开了。和护士一起进来的是斯帕克。没戴头盔的斯帕克不知为何看起来比平时更矮小了。

巴斯通——一座汇集了七条要道的城市,我们正拼死守卫。

礼貌地对护士道谢后,斯帕克和我对上了视线。他一瞬间停下了脚步,接着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慢慢地朝我靠近。

被敌军包围的我们无法使用陆路运输物资,保障我们生命的就只有运输机空投下来的补给品。但雾霭不消散,运输机就无法起飞。我们不祈求别的,只祈求能有个好天气——我的上帝,请让巴斯通周围的天空晴起来吧。

他那踌躇的样子,让我立马明白了他即将告诉我什么。

对了,今天是平安夜。

“不……别跟我说……”

“要是有火鸡就好了呢。”

我不由得颤抖地说道。我的声音很凄惨,简直就像哭闹的小孩。

至少换个菜单,转换一下心情也好。就在昨天,天空短暂放晴,我们收到了空投来的补给品。有了这些,我们的伙食没准也会有所改善。抱着这一丝期望,我把步枪挎到肩上,戴上了头盔。头盔已冻得冰凉,几乎把我的手指也给冻住。

斯帕克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的表情有些为难,又有些抱歉。你那不爽的脸去哪儿了,不要用这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啊!眼泪逐渐涌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在严寒的土地上,让前线士兵吃冷食,可真不像是战场上炊事兵的作风。可是,就算我们想提供热乎乎的饭菜,在这里也很难实现。

冰冷的手覆盖上我的手,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塞到了我手里。我眨了眨眼,眼泪滑落,视界就像擦去了水蒸气的玻璃窗一样,变得清晰。

这样的人不止我一个。不吃东西就无法战斗,无法战斗就只有被击毙。这些道理脑子都清楚,但身体却很抗拒。难道是因为一直在吃冷食,所以胃已经吃伤了?我自己考虑了许多原因,暂且得出了结论。

那是一副被压扁了的坏掉的眼镜。

事实上,就连我这个公认的吃货这会儿也没有食欲。虽然确实饥肠辘辘,渴望美食,但食物就是那么让你难以下咽。

“……死掉的只有格林伯格。迭戈、邓希尔、你,都活着。”

“晚饭吗……”

眼泪再也止不住,明明想问的问题有很多,但我就是出不了声。鼻涕流了下来,也不知道用什么擦好。斯帕克拉过椅子在我身边坐下,不知是觉察到了我想问的问题,还是只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对我说道:

和我待在一个洞穴里的邓希尔清理完步枪的枪膛,一边把清洁工具收进小袋子里,一边嘟囔道。他用围巾裹住了小半张脸,这使得他原本就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加难以听清。

“你们中了榴弹炮,邓希尔拉住你的胳膊救了你,立马扑过来的格林伯格撞飞迭戈,迭戈也活了下来。不过,你也够惨的。侧腹被炸出一个洞,如果处理得晚了,可能就死了。”

“差不多该吃晚饭了吧。”

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完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想见爱德的遗体。如果还能见的话,如果没有变成肉块的话。这时斯帕克伸过手,用力地抱住了我的肩。

这里清冷又洁白,处处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遗体见不到了,我们把他收拾干净埋了。他只留了一封遗书,是给你的。”

退路被截断,想逃也无处可逃。

叠好的纸放在我手里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彻底坍塌了。我感到头晕目眩,似乎被拉入了黑暗的深渊,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双眼。身体好沉。救救我,爱德。

雾霭和大雪使行动变得危险,人的身影在白雾中变得模糊,连脚步声都在积雪中得以隐匿。若有枪声响起,没有人知道谁的身体会被子弹贯穿,这就像玩俄罗斯轮盘一样,全凭运气。记得有人说过,如果还能听见爆炸声,那说明还算安全;如果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那就意味着即将被炮弹击中。除了来自敌人的攻击,我们还受到别的威胁。刺骨的寒冷直击身体每个角落,逐渐消磨人的意志。气力被蚕食,最后连拿着枪站起来都变得麻烦。许多士兵被极端的严寒冻伤,甚至出现内脏疼痛等病症。

又要“如果”了。“如果”那时候我们早点结束工作,“如果”我不和迭戈发生争斗,“如果”我们注意了上空,“如果”不是你,是我的话……

自从进入阿登高地的森林以来,战斗每天都会打响,纯白的雪地被鲜血染红了一遍又一遍。战斗不分白天黑夜,我们互相派出侦察队刺探敌情,随后发起进攻,接着再侦察,再进攻,每天都如此重复。

爱德华,为什么你离去了。

我呵出一口热气,温暖冻僵的双手。虽然戴着毛线手套,但为了操作方便,手套的指尖处已被剪掉,几乎不能御寒。摸了摸开线的地方,不知是在哪儿沾了水,已经完全冻硬。

我现在肯定在梦里,但是无论如何就是醒不过来。我抱住膝盖,将脸埋到被子里,斯帕克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背。

不得不承认,目前德军处于优势地位。我们就像是掉进陷阱拼死挣扎的困兽,而那帮家伙就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

“那家伙埋葬在巴斯通的松林里,想去见他还是有点困难。队里现在正准备进入德国,你已经躺了半个多月了。”

替补兵力自然不会有。我倒是想过将来有一天会在前线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但没想到竟会在这么一个天寒地冻的地方。想来真是无比怀念夏天在后方惬意休息的日子。

[1] 一码约等于零点九米,五百码约等于四百五十七米。

我们无法离开防线,不仅是因为要死守前线,还因为被敌军包围着根本就无处可逃。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刚一进入阿登高地,德军就像收网一样截断了我们的去路。

[2] 译者注:Nuts是美国俚语,指神经病、疯子。这句话成为二战历史中最著名的一句话。

就这样在洞穴里一待就是五天。我们和北面的敌军隔着仅五百码[1]长的雪原,互相监视着对方的动静。

[3] 译者注:战壕足病是指战时长时间站立于潮湿寒冷的战壕内引起的一种足部损伤。

这次的前线没有能够抵御风雪的屋子,也没有供士兵取暖的卡车车厢,只有一片松林。我们用工兵铲撬开结冰的地面,费九牛二虎之力挖出四英尺深的洞穴,每两人一组钻到洞里,上面用防水布盖住,再互相挤挤,就稍微暖和点。

[4] 译者注:史高治叔叔,迪士尼创作的经典动画角色之一,唐老鸭的叔叔(舅舅),被称为世界上最有钱的鸭子。

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战友们无不冻得脸色发白。我出生在温暖的美国南部,这几日下来感觉这辈子该见的雪都见了。

[5] 译者注:指战争带来的心理创伤,多伴有暴力、酒精依赖、自我厌恶、语言功能障碍等症状。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躲进蕾丝窗帘里看到的情景。隔着蕾丝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家具、姐妹、穿过房间的妈妈,甚至平时那么熟悉的房间,都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中变得那么遥远。而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再次想起这一幕时,竟会在严冬的比利时防备着敌人攻击。

[6] 译者注:一九四一年,德国在波兰兴建了六个专门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包括奥斯威辛和特雷布林卡。

纷飞的雪花从深夜飘到现在,持续数日的雾霭在昨日暂时散去,然而不久又再次笼罩了我们藏身的松林。

[7] 译者注:(德语)这样活着,就幸福,孩子。

睁开双眼,四周是晃眼的纯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