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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鹪鹩与秃鹫

“为什么啊,那只是这两个孩子的父母的遗物吧?”

“没有,别问我为什么。他们还找到一封信,不过是用荷兰语写的,我们看不懂,现在交给翻译班了。如果没有异常的话也就算了,要是发现什么疑点,上头可能会派人来调查。”

“小鬼,你最好马上闭嘴。我们可不是在玩过家家,你自己心里肯定也很清楚吧。”

“只有针?线和剪刀之类的呢?”

我想反驳他,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斯帕克和班长是对的。

“应该装了能吃几天的食粮吧。里面还有个奇怪的东西,是个小圆罐,里面只装了一根针。”

杨森夫妇为什么要自杀?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有愧于心的事情?他们可能是告密者,这里可能有陷阱。就算杨森夫妇是清白的,那个可疑人物也有可能是德军的暗探。留给孩子的信里有可能是遗言,也有可能是将情报传递给敌人的暗号。

背包里有一瓶干肉和一瓶泡菜,两个梨,一个马口铁水壶,还有笔记本和铅笔。

当然,他们可能还有更加私人的理由,比如说金钱问题或者邻里矛盾。说起来,玩具店的橱窗是从外侧被打碎的。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在巷战中被流弹打碎,但玩具店的墙上几乎没有什么损伤。这世上会有刚好能只打碎玻璃的机关枪或者手榴弹吗?不,不可能。

“班长和麦克打开看过了。”

我想来想去,突然看到罗蒂已经靠着墙睡着了。她大概也不想一觉醒来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吧……我从斯帕克腿间抱起西奥,让他睡在了罗蒂旁边。

“不好意思。对了,罗蒂的背包怎么样了?”

“小鬼,你还挺擅长哄小孩的嘛,真让人意外。”

不好,我把西奥忘在斯帕克那儿了。但出人意料的是斯帕克好像并不怎么讨厌这个工作,西奥正睡在他的腿上,这画面就像是不小心把小猫咪交给了狐狸。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斯帕克立刻对我比了个中指。

邓希尔过来给两个孩子盖上了毛毯,毛毯又粗又硬还起球,是军方的配给品。

“喂,小鬼,这孩子要怎么办啊?”

“是吗……我没怎么注意过。”我抬起西奥纤细的手臂,把他最喜欢的布娃娃放进他怀里,困惑地歪了歪头,“以前大人出去干活的时候都是我在照顾妹妹凯蒂,所以习惯了吧。”

对了,罗蒂在哪儿呢?我找了一下,发现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下通道的出口旁边,她的头发上还粘着蜘蛛网,蓝色的连衣裙上沾满了泥土,她也不拍掉,只是直直地看着一点,仿佛根本不在意我们这边的闹剧。我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天花板附近有个小小的天窗,天窗下面钉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摆放着许多玩偶。她在想念父亲吗?

“原来如此……我看这小姑娘是在装睡,她的睫毛一直在抖呢。小孩子总以为父母不知道自己在装睡,多可爱啊。”

身为当事人的福熙则咬着嘴唇,全身僵硬地瞪着墙上的那面黑色帘子。我感觉应该跟他说点什么,但是在我开口之前,温伯格就推着福熙去了一楼。麦克的酒劲好像完全上来了,我看他一边唠唠叨叨地发牢骚,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向墙壁,然后直接摔到地上睡了过去。

果然,罗蒂长长的眼睫毛正在颤动。我轻轻拂开贴在罗蒂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她柔软的眉毛皱了一下,转眼间又伸平了。

我松开手,对面的温伯格满脸通红,但还是冷静地道了歉。可是被邓希尔紧紧制住的麦克还是一脸凶狠的表情。一直在看好戏的莱纳斯终于也来劝架,他轻轻拍了拍麦克的肩膀,小声说了什么。接着麦克就像不受控制的野马一样喷着粗气甩甩头,挣开邓希尔的手,整理了一下战斗服上被弄歪的肩章和衣领。

“不过小孩子嘛,装着装着也就真的睡着了。我女儿也是这样。”

“对不起。”

“呃,女儿?”

没办法,我只好把西奥交给斯帕克,跟邓希尔一起从背后抱住麦克,这才好不容易把他从温伯格身边拉开来。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等一下,你冷静一点!”

莱纳斯把子弹装进空弹夹里,接着一边把腰带围到腰上,一边走过来盘腿坐在了地上。虽然机关枪坏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身为机关枪兵的莱纳斯拿着细细的步枪,怎么看怎么奇怪。

麦克甩开邓希尔的手,跟温伯格扭打在了一起。

“邓希尔,你还有孩子啊?”

“什么,你这臭小鬼,还教训起我来了!”

“嗯。她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出生的,现在已经五岁了,跟我妻子一起住在我父母家呢。”

“中士,福熙已经在反省了,您再逼他也没有意义啊!而且是我们留下福熙一个人照顾安迪的,我们也有责任。请您先醒醒酒吧。”

这么算来,邓希尔今年二十五岁啊,难怪他看起来这么老成。我已经认识他快四个月了,但他还是不怎么愿意说自己的事情。

麦克喝醉了,态度也蛮不讲理,但他说的话本身并没有错。如果那个可疑人物是敌人的间谍或者士兵,我们一定早就遭到敌军的突袭了,也不知会造成多少损失。换作是普通的平民或许还可以原谅,但福熙不同,不管资历再怎么浅,他也是一个士兵。

斯帕克也走了过来,四个大人在两个孩子旁边坐成一圈,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大家面面相觑,但发出声音的并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罗蒂紧紧皱着眉头,像幼虫一样蜷缩了起来。

“你运气挺好啊,福熙,居然没被人伏击!”麦克的马脸涨得通红,痛骂着福熙,“听好了,你给我好好反省自己有多不成样子。你差点就让整个队伍都陷入危险之中!”

“糟了,她肚子一定饿了吧。”

“也”是什么意思?我刚想问斯帕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斯帕克刚才大概是想起了布莱恩吧。明明是医护兵,却有晕血症,光是看见治疗的场景就要昏倒了。他是在法国伊斯维尔执行转移救护站里的伤员的任务时被轰炸波及而死的。

她有多少小时没进食了?我从背包里拿出便携式燃气炉走到外面,打算去邻家的厨房找找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虽然我可以把配给口粮分给他们吃,但再过一段时间我们的补给可能也会断,所以罐头还是尽量省着点吃比较好。

“听说他在战斗中也没开枪,刚刚才被史密斯骂了一顿……看来他也不适合当军人啊。”

最后我找到了土豆和一点奶酪碎片,还有装着腌沙丁鱼的瓶子和应该是给西奥喝的一瓶牛奶。在我给炉子点火的时候,斯帕克挥了挥手指说道:

斯帕克耸了耸肩,把绷带放进了医护兵背包里。

“对了,我跟三排一起行动的时候,看到民房的后院有头牛。”

“说他光顾着照顾安迪了,什么都不记得。我记得我到的时候看他差不多快昏倒了。”

“野生的?”

“福熙说什么了?”

“你傻吗,是农家的牛棚。我借住的那家人也有很多乳制品。”

从隐藏通道进来的可疑人物应该就是藏在了那面遮住整个墙壁的黑色帘子后面。而且他还偷偷观察福熙他们,最后找准机会跑到了外面。但如果真是这样,他上楼梯的时候也应该会暴露行踪啊。

荷兰的乳业本来就很发达嘛,我刚想这么说,但话未出口就收了回去。杨森家的厨房里几乎没什么乳制品,明明家里有两个孩子,但就连最容易到手的牛奶都只有一瓶……他们只是不喜欢乳制品吗?我洗了洗手,用小刀挖掉土豆上的芽,然后把它们削成薄片,扔进小平底锅里,再用之前省下的配给猪油炸熟。

“对啊,真是麻烦。你和那边那个科学怪人到巷子里找我的时候,留在这里的只有福熙和安迪,所以他大概是想让新兵负责吧。毕竟那时候安迪还神志不清。”

菜肴的香气四处飘散,罗蒂稍微动了动身子。

“所以这个房间才一股子酒气啊……我记得麦克好像是一喝酒就爱乱发脾气的。”

“那个小姑娘很像你妹妹吗?”

斯帕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地上的杜松子酒酒瓶。

莱纳斯用拇指指了指罗蒂,把水壶送到自己嘴边。

“谁知道。中士大发雷霆,说是那个补充兵把入侵者给放跑了,不过我看那个才是原因吧。”

“我觉得挺像的,尤其是那副不高兴的样子。”

“他们干吗呢?”

那大概是我八九岁的时候,我们家的店里进货了一批新口味的口香糖,我答应妹妹凯蒂瞒着爸爸和妈妈偷一点回来给她吃。一开始我也真的是打算拿回去给她的,可拿到盒子的瞬间我突然动了贪念,一个人吃掉了一整盒口香糖。口香糖是甜甜的水果宾治味,我嚼了太多块,还害了口腔溃疡。结果不光是下巴和嘴里,连耳朵里面都痛了起来。

莱纳斯靠在后方的墙边,用拳头捂着嘴拼命憋笑。工作台上的安迪看起来好了不少,他正捂住耳朵翻身对着墙壁。我只好先抱着西奥贴着墙根走到在楼梯附近正在叠绷带的斯帕克身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凯蒂等得脖子都长了,可等她一打开仓库,她的那个表情啊……”

邓希尔从背后抱住麦克,而温伯格则挥舞着手臂大声抗议。两人都在朝对方怒吼,福熙本人则垂头丧气地站在温伯格后面。

我一边憋笑,一边给他们讲了倔强的妹妹闹起别扭来整整两三天都没跟任何人说话的故事。正叼着烟的莱纳斯也扬起了嘴角。

麦克愤愤地瞪了我一眼,他根本就是拿我撒气。做大人的怎么就不知道安静点呢。西奥紧紧抓住我的衣领,圆圆的额头在我的肩膀上蹭来蹭去,我的上衣大概已经被眼泪和鼻涕弄得黏糊糊一片了吧,不过我决定装作不知道。

说起来我还没听莱纳斯说过他家里人的事情呢。我只听人说过斯帕克家里都是医生……爱德的身世背景我也一无所知。听说迭戈家里算上爷爷总共有十个人,他在一群兄弟里排行正中,食物和衣服都是要跟兄弟们抢的。

“喂,小鬼,你要么让那小孩安静点,要么把他带上去。”

“你家看起来挺和睦的,真好。”

大人们争执不休,旁边还有孩子的哭声。是西奥。看起来根本没人理他,他被丢在地下室的角落里了。“喂喂喂!”我慌忙跑下楼梯,抱起了西奥。西奥满头大汗,发出一股蓖麻籽油一样的味道。

“是吗?莱纳斯家里呢?”

“中士,请您冷静一点!”

“我家啊,只能说给了我不少锻炼吧?”

“你给我让开,温伯格!福熙,我现在是在问你话!”

“锻炼?你们在家里做运动吗?”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来来去去,简直就像是公路攻防战那天的重现。我绕过小巷,从杨森家后门走进玩具店后门,打开一片狼藉的玩具店的地下室盖板,酒精味冲鼻而来,麦克和温伯格的争吵声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我把炸好的土豆片装进碟子里,然后再往平底锅放了一点儿腌沙丁鱼和一大堆奶酪。生火煮熟之后加入少许牛奶,用勺子搅拌均匀,稠稠的奶酪拉出了一条长线。

“他正在工房里审问福熙,你快去。”

“看起来很好吃。”

“阻止麦克?阻止他做什么?”

“莱纳斯,说说吧。”

“哦,对……小鬼,你回工房去阻止麦克。”

“嗯……也没什么可说的啦。”

“温伯格呢?”

莱纳斯猛抓了几下金色的头发,停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通信机一直放在桌子上,亚伦班长一边说着“真能折腾人啊”,一边拿起了话筒。这么说来,总是背着通信机的人怎么不在这里呢。

“小子你是一九二五年生的是吧?那比我小三岁。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正好是禁酒令的那个时代。我老爸在我出生之前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我妈有一天也离家出走了。我还有个比我大很多的哥哥,不过他总在四处游荡,几乎没回过家。”

“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问题了,直接去请求沃克连长的指示吧。至于排长,之后再跟他联系就可以了。格林伯格,过来帮忙报告。”

他朝着天花板吐出一口烟雾,用手指弹掉烟灰。

我们回到客厅报告了事情的经过,亚伦中士摸着自己乌黑的胡子,鼓起他的扁平鼻子叹了口气,我闻到一股薄荷和胃液混合而成的味道。指挥队伍的重任再加上这起突发事件,他可能是觉得胃痛吧。

“一开始老爸还有工作,还能在郊区的地下酒吧买到酒喝。但是大萧条开始之后他失业了,然后就不行了。我们那时候住在芝加哥,城市治安差,所以小孩也能找到不少工作——虽说基本都是些违法的工作吧——总而言之我就开始挣钱给老爸买酒了,要不然他会去喝甲醇酒的。”

现在可以确定那个可疑人物没有出现在杨森家的后门过了,他一定是从隐藏通道进入了隔壁的地下工房,然后从玩具店后门出去的。

甲醇酒的原料不是一般的食用乙醇,而是用作燃料的有毒的甲醇,喝这种酒有可能会危及视力和生命。我爷爷曾经跟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不管再怎么想喝酒,也绝对不能喝私酿酒,里面可能掺了甲醇”。爷爷是杂货店的经营者,大概也曾经做过地下生意吧。

杨森一家住的房子和这间工房,是用隐藏通道连接在一起的。

“老爸的视力本来就已经不太好了,我叫他不要再喝了,他也不听。有一天我托雇主的关系弄到了真正的威士忌,虽然掺了水,但我想老爸只要有这个应该就暂时不会碰甲醇了吧,所以就很高兴地回家了。我打开家门,看见他已经趴在餐桌上死了,地上有个碎掉的瓶子。那个老笨蛋几乎都没怎么稀释就给干下去了。只要他再等上几分钟,就可以喝着他最喜欢的威士忌去死了啊。”

斯帕克抓着不断挣扎的罗蒂,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原来这条通道的另一端是隔壁房子的地下工房,负伤的安迪就是安置在这里的。

莱纳斯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说:“我讲完啦。总之,要是让我负责买酒,他就不用死了。”

“你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什么嘛,‘锻炼’是这个意思啊。”

我慌忙想要跟出去,却遭遇了意料之外的障碍。是一面帘子。原来就是它把出入口遮起来的。从黑暗的地方一下子来到光下,我不禁有些眼花,正当我眨眼睛的时候,响起了一个惊恐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不是罗蒂,而是我熟悉的人。

明明是个沉重的故事,但莱纳斯故意说得很轻松,我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了。我以前总觉得他这么喜欢买东西真是个怪人,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过去。他能这么熟练地安抚发酒疯的麦克,大概也是因为从前他就是这样照顾父亲的吧。

“罗蒂?你怎么了!”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把沙丁鱼奶酪沙司浇到了刚才炸好的土豆片上。

跟用木板加固过的地下室不一样,这条通道是后来挖出来的,里面非常狭窄,大人很难通过。我爬着追在罗蒂后面,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地鼠。一路上我好几次撞到头,手上也添了不少擦伤,不过还好这条通道没有别的出口。罗蒂先到了出口,出口上方可以看得见光亮。我看见罗蒂抓住出口边缘,像猫一样敏捷地跳了上去,但很快又听到她的尖叫。

我摇醒罗蒂,把刚做好的菜拿到她眼前,年幼的少女却对我怒目而视。不过她好像是真的肚子饿了,我又听到了肚子叫的声音。我差点笑了出来,不过这样的孩子如果被人笑的话一定会闹别扭的,所以我故意摆出一脸严肃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把盘子塞给她,然后转向另一边,装作不再看她。数秒之后我听到吃东西的声音,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等一下!你在这里很危险的!”

“对了,我听说斯帕克是医生世家来着?”

但罗蒂转身就逃,跑得比兔子还快。

斯帕克正一脸不高兴地噘着嘴抽烟,我随口把话题丢给他,他眉间的皱纹立马更深了。

“不怕不怕,过来,我们一起出去吧。”

“你听谁说的?”

听到我的声音,小怪物颤抖了一下,转向我们这边。虽然曾经美丽的秀发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小脸上也全是泥土,但那确实是罗蒂。我刚靠近她,她就紧紧抱住怀里的背包,想要往后退。

“传言嘛,记不清了。你父母是开诊所的吧?”

“你难道是罗蒂?”

“少说废话,拉完屎快睡。”

我们下到下面,又吃了一惊,下面原来是一条通道。直起腰的话脑袋就会碰到天花板,我们只好弯着身子谨慎前进,结果在最里面的黑暗之中发现了一个生物,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毛茸茸的小怪物。

这时天花板上的盖板突然打开,爱德从楼梯走了下来。我们一直忙着处理这边的事情,都忘了他和亚伦中士一起用通信机寻求沃克连长今后的指示这茬了。

“杨森夫妇曾经把某人藏在这里过。”

“怎么样?连长有什么指示?”

我和爱德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

爱德没有立刻回答我。他脱下头盔,搔着被压平的黑发,加入了我们中间。他深深叹出一口气,用战斗服的一角擦了擦眼镜。

只不过这股味道比那时候强烈得多罢了。我被呛得难受,只好用衣袖捂住鼻子,看向那个昏暗的空洞。爱德不知什么时候也蹲在了我旁边,跟我一样掩着鼻子点着了打火机。橙色的火光映照出底下的样子,这个洞出人意料地深,里面堆放着塞满了空罐头的木箱和咬了几口的面包,还有死老鼠。

“沃克连长阵亡了。”

“我想起来了,我闻过这个气味!我在昂戈维尔奥普兰救出邓希尔的时候,反抗组织成员潜伏的地下室也是一股这样的味道!”

“什么?”

我惊讶地拿开毛毯,毛毯下的地板好像跟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只是嵌上了木板而已。但是,其中一枚木板稍稍有些弯曲,我抓住它的边缘想取下它。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几乎没费任何力气就把它拿了起来。一阵让人作呕的腐臭从木板底下扑面而来。

“敌人在西侧的河堤上设置了88mm炮,连长被狙击了。那座高射炮还摧毁了救护站,现在是米哈伊洛夫中尉临时负责指挥。”

他说得对,我看了一眼手表,大吃一惊。我吃力地站起来,弯下腰想去拿头盔,但踏上前方的右脚却直接陷了下去。

米哈伊洛夫中尉啊。除了爱德之外,我们所有人互相看了一眼,反而安心下来。那位有着黎明前的天空一样的蓝色眼睛的中尉,从外貌到言行都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但作为军人,他毫无疑问比沃克上尉更能干。沃克上尉从训练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我们的长官,我们听到他的死讯当然也会悲伤,但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说得对。总而言之十五分钟快到了,我们先回去吧。”

不过爱德还是一脸阴沉。

“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就算这间房子里真的有可疑人物,负责监视的温伯格也应该会发现啊,他到底是怎么从后门出去的?”

“怎么了?”

我靠着墙慢慢滑落下去,最后蹲成了一团。地面上铺着的毛毯应该是用来代替地毯的,刚刚被我扔掉的头盔就在上面轻轻摇晃,仿佛在嘲笑我愚蠢的样子。

“被卷入炮击的不只是连长。I连和我们连的一排也损失惨重。”

“这样啊。但这个可疑人物应该是从这间房子或者隔壁的玩具店跑出来的。毕竟后门对着那条小巷的建筑就只有这两栋,而另一边的大路上又有敌军。再说如果他是从大路上跑过来的,那马蒂尼或者史密斯应该能看得到他才对。我问过他们了,他们什么都没看见。埋伏在视野开阔的高台上瞄准道路的狙击兵都没有看见,那就错不了了。”

一排是迭戈所在的队伍。我们是以纵队形式在公路上进军的,自从战斗开始之后,我还没见到过迭戈。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出发之前,我们互相碰拳约定在荷兰找个女友。

“不认识啊,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迭戈有没有事?”

“那时候我们也看见了,毕竟他发出了那么奇怪的声音,实在很难注意不到。然后你们马上就出现了,我还以为是你们认识的人呢。”

“不知道。”

他不就是可疑人物吗?我不禁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十分疼痛。

我突然感觉胃里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咬紧牙关,抓紧自己的裤子。有人用力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转头一看,爱德的黑色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紧皱起来的眉头慢慢放松了下来。没错,我怎么会忘记了呢?那个光着脚跑过小巷,踩着我的背跑到小路上,被德军士兵打死了的平民。

“现在先不要担心,我们还没收到迭戈的死讯。”

“准确来说,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平民的人’。你和邓希尔去找医护兵的时候也看见了吧,就是那个从小巷后面跑出来、毫无防备地闯到战场之中被射死了的人。你应该记得吧?”

“嗯……说得也是,我知道了。我尽量不去想。”

“啊?你说什么?”

“好。”爱德又捏了一下我的肩膀,放开手说,“米哈伊洛夫中尉给我们下达了指令。”

“是那个突然跑出小巷的平民。”

“敌人很快就会开始下一波攻击。听说侦察部队在三十分钟前发现敌军的坦克部队又开始在这附近聚集,恐怕是要开始出击了吧。”

但爱德看起来依然跟平时一样,只是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不会吧。”

我脱掉头盔砸到地板上,铁质的头盔发出钝重的声音,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又转了一圈。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因为担心罗蒂吗?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还有,天上的云层好像稍微变薄了一点,负责空投补给品的运输机很快就会到达安特卫普。大部分运输机都会开往奈梅亨和阿纳姆,不过也有一些会被分配到这边来。敌人应该会试图击落运输机,这就是地面战斗重新开始的信号了。”

“别装模作样了,快说啊!如果不是那个小女孩的话,那么第三个人还能是谁?温伯格报告说了没有任何人出入这间房子的后门,那么可疑人物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们要怎么做?”

我一下子火了。爱德的言行都太过冷静了,虽然他一直都这样,但现在他面无表情的脸和平淡的口气让我十分生气。地下室里的空气混杂着血腥味和食物馊掉的恶臭,这气味让人没来由地脾气暴躁,简直无法忍受。

“放弃这间房子,移动到西侧出口三排的岗位上,将G连的所有战力集结到一处,在河边打击敌人。”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了解。好,所有人行动!”

“对啊!别说什么失踪啊,太不吉利了。”

大家随着莱纳斯的声音一齐站了起来。我收拾好炉子,为了节省时间,随便擦了一下平底锅就放进了袋子里。安迪还躺在工作台上,邓希尔和斯帕克把他抱起来,带到了楼上。莱纳斯则一脚把还在打鼾的麦克踹了起来,然后赏了睡眼惺忪的他一巴掌。

“罗蒂?哦,那个失踪的八岁女孩啊。”

我听见远方的天空中传来发动机的低吼声。我跑上楼梯,冲进客厅,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面看了一眼,让人怀念的C47运输机就飞翔在夜空之中。昏暗的地平线上像是点亮了闪光灯,火光一明一灭,对空导弹的光芒直线划过漆黑的空中。

“罗蒂的事你怎么看?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我们为孩子们的处置问题争执了一番,最后决定把他们带到三排负责区附近的那个农家去。我想应该就是斯帕克刚才说的那个有牛棚的农家吧,但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只有一瓶的牛奶和玩具店被打破的窗玻璃,像是在诉说着杨森一家在这个镇上的处境。

刚才我没时间仔细观察,所以没注意到两人的手。现在我认真看了一眼,杨森夫人的手松垮垮地交握在一起,手上布满了常年做家务的人特有的皲裂,我立刻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奶奶,不禁胸口一痛。

“孩子就交给他们了。明白吧,小鬼。”

“不会是假的,毕竟没有伪装成自杀的必要。这里可是战场啊,如果想杀人的话,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麻烦的小动作,只要一枪打死,把尸体随便一丢,看起来就很自然了。再说,要伪装成自杀的人怎么可能又是把手枪放在旁边又是把死者摆成祈祷的姿势呢?”

亚伦中士又叮嘱了我一次,我只好点了点头。

“这封信是真的吗?”

我回地下室接孩子们的时候,西奥还在睡觉,但罗蒂爬上了安迪之前躺着的工作台,正朝着天窗底下的架子伸出手。

的确有很多人都想把孩子交给美军士兵,以为这样做会比较安全,但我们当然不能接下。这先不说,其他部分我也根本没看懂,不是杨森先生的英语不好,而是我根本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狐狸的尾巴?信纸上的笔迹工整有力,看起来他也不像是在混乱状态下写的。这些字纤细整洁,看起来不太像是出自男性之手,但我觉得很符合手指灵巧又为人温和的杨森先生的气质。

架子上有很多玩偶,我想她是想带走父亲的遗物吧。我叫着“罗蒂”靠近她,她吃了一惊,手里的玩偶掉到了地上。我帮她捡起地上的玩偶——是个有大人的手掌那么大的木雕狐狸。狐狸的脸是黄色的,只有下巴涂成了白色,我抬起狐狸的腿,它的嘴巴就开始一张一合,真是个精巧的玩偶。

“他让我们照顾罗蒂和西奥?”

“Wil terug!”[7]

明知如今战况紧急,却还是做出这等容易招致混乱的事情,我们感到万分抱歉。但为人父母,放在第一位的毕竟还是孩子,我们将为了女儿离开人世。自从听说你们跟老鹰一起从空中飞了下来,我也确信狐狸的尾巴终于放下来了。永别了,请照顾好罗蒂和西奥。请代为转达我们永远深爱他们。

我不小心拿着看太久,罗蒂生气地朝我伸出了手。

他这么说着,朝我晃了晃手里的白纸,看起来像是一张便笺。

“啊,抱歉抱歉。来,给你。”

“看这个,是遗书,不,应该说是信吧。就放在男主人的外套口袋里。”

我刚把狐狸递出去,罗蒂就一把抢下来,然后放进了绿色的背包里面。她看起来很生气,噘着嘴唇看都不看我。

再看爱德,他正跪在遗体前面,碰碰这里碰碰那里。我们实在是太熟悉尸体了。我放心地把遗体的交给他,正准备掀起绒毯的一端,这时爱德突然站了起来。

“你有没有其他想带走的东西?”

我按照爱德的指示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墙壁和地板。刚才闻到的怪味还没有消散。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尸体的腐臭味,但他们死后还没过那么长时间。这应该也不是体臭,据我所知杨森夫妇的外表都挺干净的。还有,这股怪味我感觉曾经在哪里闻过。

她大概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但我无法保证她还能回到这个家,只好对她比手画脚,试图表达自己的意思。

“你确认一下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啊,这里有只午睡的猫哦。你不要?那这个可爱的芭蕾舞演员呢?”

我们再一次进入了地下室,杨森夫妇还保持着我发现他们时的样子,并排坐在沙发上。

罗蒂又瞪了我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把视线转回人偶上,伸出小小的手又抓起几个玩偶放进了背包里。她真的很聪明。

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我们讨论的亚伦中士用手指挠了挠后脑勺,点头回答:“好吧,不过你只有十五分钟。小鬼,跟他一起去。”

“好了,你听得到飞机的声音吧?”

“要再调查一下才知道。亚伦中士,我可以去地下室看看吗?”

我用手指指着天空,然后把手放到耳朵上。罗蒂清澈的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动作。很好,感觉不错。

“不会……但这样一来到底是谁干的?”

“听好了,德国佬的军队马上又要开始攻击了。砰,轰隆!砰,轰隆!”

“我是不认识杨森这个人,但你觉得他会在八岁的孩子面前枪杀她的母亲,然后再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吗?”

我用手掌做出爆炸的动作,然后摆出痛苦的表情假装跌倒在地上,罗蒂的小鼻子一下子鼓了起来。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多扮几个鬼脸,说不定能逗她笑,于是又做了不少动作,最后罗蒂终于发出了“嘻嘻嘻”的笑声。太好了。

“会不会是她父母事前吩咐她这样做的?”

“所以你和,你弟弟,要和我们一起出去。你能不能跟过来?”

“因为从屋主手中拔出枪,然后将他的手握到一起,是在对死者表达悼念之意。你觉得八岁的女孩会有这样的意识吗?如果看到父母自杀的话,一般人都会吓得根本想不到这些事了吧。”

我指指罗蒂,指指西奥,指指我自己,最后指向外面。罗蒂还是一脸不满的样子,但至少我摸她的脑袋她不再抵抗了,而且还帮我把西奥叫了起来。

“为什么?现在人不在场的就只有她了啊。”

“好,那就走吧。”

“我想那个八岁的女孩子应该跟这事没关系。”

我们跟白天一样向左走出小巷,来到了那条小路上。那个可疑人物的尸体还横在路中间。他被机关枪从背后射死,就那么俯卧在路面上,任由夜风将他的上衣衣角吹得上下翻飞。

我用视线寻找爱德的身影,发现他正靠在客厅的餐具架子旁边,右手放在嘴边听着其他人说话。虽然从我这里看不清楚,但如果他又在啃指甲的话,那应该就是做出了某种推理。莱纳斯和邓希尔好像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也在盯着爱德看。等到大家再也无话可说,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爱德才终于抬起头,用他那平静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那时候对他开枪的德军士兵好像已经不在了。史密斯他们先跑过小路,藏到对面民房的墙壁后面,然后我抱着罗蒂,福熙抱着西奥跟上他们,可是在穿过小路的时候,一直很乖巧的罗蒂突然猛烈挣扎,狠狠打了我的下巴。我痛得不由得放松了手上的力道,罗蒂立刻趁机钻出我的怀里,跑向可疑人物的尸体,然后用力踢了他一脚,又狠狠踩了上去。

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走上自杀的道路,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战场上抛下孩子们去死。

“怎么了,罗蒂!”

杨森夫妇看起来十分幸福,我甚至觉得如果他们招待我到家里吃晚饭的话,我一定会二话不说答应下来的。他们爽快地允许美国兵留在自己家里,还给我们介绍了家人,其他人应该也觉得杨森一家都是朴实的好人吧。

我跑过去想把她抱起来,但不断挣扎的八岁孩子真的很重,我只好从背后抱住她,把她从尸体旁边拖开。

不管怎么说,罗蒂现在不见踪影,她到底去了哪里?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十分不安。

我们之前以为那个死人剃了光头,但其实他头上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被人用推子强行剃光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父母确实是自杀的,但我在想把枪抽出来、让他们的双手握到胸前的会不会是她呢?”

“你干什么呢,快点。”

“你是说八岁的小姑娘杀了自己父母吗?要是开枪一通乱射也就算了,可死者是被准确地一枪打穿了太阳穴,她不可能做得到的,光是后坐力她也承受不了啊。”

爱德按住罗蒂不停乱蹬的脚,我们两个一起带着她穿过了小路。

麦克对温伯格冷笑了一声。

之后我们跟三排成功会合,进了仓库,我在干草堆旁边放下了罗蒂。她已经不再挣扎,只是脸上挂满了大颗的泪珠。

“凶手有可能在我们各就各位之前就已经躲在里面了。对了,小女孩——罗蒂在哪里?她可能知道点什么呢,现在说不定还躲在某个地方。”

“那个可疑人物果然有蹊跷。”

没一会儿,温伯格被麦克带了过来。他说这段时间内没有人从外部侵入。他所在的地方是后门和通往厨房走廊的交汇处,可以一眼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和客厅还有地下室的盖板,但他也承认自己没发现到西奥藏在后门旁边的储藏室里。

我对过来帮忙的爱德说道,他也点头同意。

“谁知道呢。顺带一提,杨森夫妇都是被打穿了右边的太阳穴,而杨森先生本人确实是个右撇子。邓希尔在他生前见过他用右手执笔写字。”

“没错……战斗告一段落之后再去确认一次吧。”

“我记得这家的家主说过他已故的兄长是反抗组织的成员,说不定他自己也是。有没有可能是内讧?”

这个仓库的主人是一对奶农夫妇,美军从他们手里征收了这间房子,好像是用作临时的救护站。我把还需要静养的安迪和孩子们交给了G连的其他医护兵,罗蒂大概也终于哭累了,乖乖地被人抱了过去。

“FN勃朗宁M1910,是荷兰反抗组织的人常用的武器。这把手枪就放在沙发上,杨森先生的右腿旁边,扳机和握把上都有血迹,枪口也还残留着一些微弱的硝烟气味,应该就是凶器无疑了。现场没有其他异状,手枪弹匣是空的,室内没有弹痕,也找不到争斗过的形迹。”

“那就这样,之后再见啦。”

“原来如此,你说得也有道理。莱纳斯,手枪是什么型号的?”

分别的时候,我用拇指揉了揉罗蒂的眉间,抚平了紧皱的眉头。如果这场战斗之后我还能活下来,就回来看看她吧。

“班长,如果他们是在非战斗的时候开枪的,那就算在地下室,我们应该也能听见声音。但我们谁都没听见枪声,我认为这就代表杨森夫妇不是一退入地下室就马上自杀的,他们的死亡时间应该在战斗开始之后。”

这里有迫击炮也有轻机枪,还有好几个医护兵。仓库的东边堆起了一堵石墙,中间故意留了一个小窗——或者说是小洞更为贴切——我靠在它旁边,抬头看向天空。

我看着麦克慌慌张张地跑出客厅,然后静静举起了手。亚伦中士点点头,许可了我发言。

运输机飞到我们头上,接二连三地投下补给品,白色的降落伞看起来像是开在夜空中的花。风是从东往西吹的,降落伞应该会乘着风飘到我们这边来。许多箱子摇摇晃晃地在空中游动,其中最大的那个被地对空炮火击中,碎成了一堆木屑。

“那就把他带过来,现在马上!”

“还在飘呢,要飘出城了吧?”

“后门一直是温伯格在监视的。”

降落伞飘过城镇周围的砖墙,落在了通往威尔姆斯运河的草原上。看来那片草原应该就是回收地点了。

对着怒气冲冲的班长,麦克也畏缩了。

现在还只能听见地对空导弹的声音,战斗尚未开始。黑暗中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影,他们一边环视四周一边从公路上跑向西边。他们是要去回收空投补给品的补给连吧,红发的奥哈拉应该也在其中。

“开玩笑也别太过火了,麦克!总而言之,这里有一个我们都没见过的第三人,很可能在我们的脚下发动袭击。负责警戒的人都没注意到吗!”

“可恶,机关枪没有多的了吗?”

这下就连平时温和稳重的亚伦中士都带上了生气的口吻。

莱纳斯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透过窗口瞪着外面。我记得入口有一挺放在三脚架上的机关枪,但那是机关枪班的另一个队员用的。每当炮火照亮夜空,阴影就在莱纳斯轮廓深邃的侧脸上摇动。我们不约而同地举起步枪,做好了掩护补给连的准备。

“怎么可能!邓希尔也跟我一起去的,你不相信的话就自己去看啊。”

周围一片静寂,当我几乎要以为回收工作会无惊无险地顺利完成的时候,爆炸就在我们身边发生了。莱纳斯推了我背后一把,我们两个戴着头盔抱头趴下,掩住口鼻以防吸入扑面而来的尘雾。

麦克考虑问题太过武断,而且他太看不起别人了,莱纳斯也有点生气了。

“豹式驱逐车来了!还有大量步兵!”

“也是啦,小鬼胆子小得跟老鼠似的,哪做得出这种事。那有没有可能是莱纳斯说谎……”

耳朵嗡嗡作响,履带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班长还在大声吼叫。莱纳斯的手离开了我的脑袋,他站起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抬了一下头盔,眼睛追着他的背影,看见在仓库入口架起机关枪的射手和装填手被炸飞了半个身体。莱纳斯推开那两具尸体,握住了机关枪。

“啊?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再说我一直都抱着西奥,哪里腾得出手啊。不信的话你问西奥啊,虽然他听不懂英语。”

“墙后发现敌军步兵!”

麦克竟然说是我干的,简直岂有此理。被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狐疑地看着我。

“迫击炮,两点钟方向!不要让他们往运河去!”

“我说,小鬼,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公路上倒着五六个补给兵。爆炸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三个戴着红十字臂章的医护兵穿过枪林弹雨飞奔过去,一个医护兵抱起了倒地的补给兵,但子弹无情地射穿了他和刚刚被他救起来的补给兵的头部。剩下的两个医护兵毫不退缩,拖着其他补给兵回到了仓库。负伤的补给兵头盔掉下来,露出了一头红发。是奥哈拉!

什么?其他人也一片哗然——如果只有妻子这样的话,还能解释成是丈夫打死她之后给她摆出来的,但丈夫也这样,那就说明他在打穿自己的太阳穴之后,还有时间摆出祈祷的姿势。这根本不可能。

“小鬼,到外面去!从树丛里射击!”

“亚伦班长,杨森夫妇的双手都握在胸前,好像在祈祷一样。”

我连奥哈拉的状态都来不及确认,就屏住呼吸冲到外面,藏进了公路旁边的树丛里。巨大的履带就在我眼前碾着瓦砾堆成的小山,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尖厉可怕的嘎吱声。

莱纳斯露出了有点困惑的表情。

没有炮塔的台状战车——猎豹式驱逐战车碾压着士兵们的尸体不断前进,我被出现在周围的德军步兵吓了一跳,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手榴弹滚到我的脚下,我条件反射地抓起它丢了回去,紧接着马上就是爆炸声和惨叫声,但战车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再这么下去它就要离开城镇了。

“唔……如果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不行啊,猎豹要过去了!”

“我哪知道自杀的人在想什么啊。他们可能是觉得我们会战败吧?比起被德军虐杀,他们宁愿选择自杀,这也不是没可能的吧。”

敌人越来越多,从我的眼前跑了过去。但不知为何,我的手指抖个不停,根本无法动弹。

亚伦中士皱起浓浓的黑色眉毛,对麦克这样反问,但麦克翻了个白眼,像是故意装糊涂。

我看得见他们的脸。一个德国士兵跟我对上了眼,黑暗中不时闪过亮光,照出敌人精悍的白色脸庞。我不想打死他。

“可是他们有必要在战场自杀吗?”

就在这时,上方飞来一发子弹,贯穿了德国青年的身体。大概是狙击手马蒂尼干的吧……敌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有人在我身后放声大笑。“去死吧!纳粹浑蛋!”我转过身,看见史密斯正兴高采烈地端着汤普森冲锋枪四处开火,莱纳斯他们则用架在仓库窗口上的机关枪不断射倒敌方的步兵。

“那就是殉情了吧。丈夫杀掉妻子之后用左手抱过妻子的遗体,然后对自己开枪。”

但猎豹终于还是突破路障,离开城镇驶向了威尔姆斯运河。

斜倚在餐桌旁边的麦克耸了耸肩,武断地下了结论。

“追!破坏它!”

“应该是吧,他们的太阳穴上还有枪口灼伤的痕迹。”

长官们这样喊叫着,但敌人的装甲车已经从后面开了过来,步兵也成群结队地越过了瓦砾堆。我打完第八发子弹,弹夹飞了出去,友军的士兵一头栽进了我旁边不远的树丛。他被打穿了脑袋,眼球像虾子一样暴突出来,已经没气了。我拼命把他拖下来,把弹夹插进步枪里,然后将拉机柄推回原位。

“自杀吗?”

温伯格在我旁边对着通信机的话筒大喊:

“跟小鬼说的一样,那两夫妇都被打穿右边太阳穴死了。遗体靠着坐在一起,看不出争斗的痕迹。”

“你说什么?请再说一次!”

亚伦中士命令邓希尔和莱纳斯去地下室查看,他们回来后报告道:

“喂,放下话筒来这边帮忙吧!”

“呃,听我说,发生了有点严重的事情。”

我吼道。但温伯格只是转过来,一脸惊呆了的表情,右手不知为何指着天空的方向。突然之间,那些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炮声都安静了下来。有人狂叫道:

福熙缩成一团,而西奥正睡在他和台灯之间。我把罐头里的东西全吞下去之后,跟大家说了我刚才在地下室看见的异常情况。

“注意上方!散开!散开!”

大家都不怎么开口说话,可能是累了吧。邓希尔叼着烟坐在窗边,单手拿着步枪,注意着周遭的情况;莱纳斯就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一边摆弄机关枪一边咂嘴,看起来机关枪好像是在之前的战斗里坏掉了;史密斯和马蒂尼应该还在杨森夫妇的卧室里望风,他们之前潜伏在对面的建筑里,可那栋房子被敌人的炮弹炸毁了一半,他们好不容易才跟亚伦中士一起逃了出来。

转眼间可怕的轰鸣声响彻四方,钢铁的巨鹰从我眼前飞了过去。是C47运输机。

大家都趁着这难能可贵的中场休息时间,狼吞虎咽地把手里的配给口粮塞进了胃里。听说救护站被袭击了,那里的军医也被炸死了,本来应该把安迪送过去让他接受正规治疗的,现在也没了办法。斯帕克和安迪一起留在了隔壁的工房里,爱德也没法回三排去。

它好像是被对空导弹击中,从右翼到机身都在熊熊燃烧,烈焰的长长尾巴撕破了夜空,没关上的货仓里不断滚出着了火的货物,像炸弹一样点燃了城镇、草丛和树木。运输机维持着低空飞行的姿态掠过屋顶,然后直接用机身在公路前方着陆。当扫尽一切的巨响停止之后,机身的后部爆炸了,位置正好就在驶向运河的豹式驱逐车和坦克车的上方。

温伯格从门口探出头报告道。看来他遵照亚伦中士的命令好好守住了通信机,而且刚刚还跟司令部取得了联系。麦克把手指的关节掰得啪啪响,嘟哝道:“怎么又是他们啊,也太能缠人了吧。”

就结果来说,这恰好阻止了敌人渡过运河,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温伯格目瞪口呆,话筒从他手里掉了下去。

“敌方的精锐部队,第六空降猎兵好像还逗留在这附近。上头命令我们继续留在这里随时准备迎击。”

“……太荒唐了。”

我们不断重复着一进一退的拉锯战,直到天色开始变暗,后续部队赶赴战场,德军的坦克部队才撤退了。但他们很快又会回来吧。

从那以后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们才终于把继续试图突破城镇的德军士兵们逼退,战况再次陷入了胶着状态。

梯子上面传来怒吼的声音,我一下子回过神来,于是我重新抱好西奥,转身出了地下室。说起来,这家的女孩子罗蒂跑到哪里去了?我十分揪心,但也没空去找她了。我回到地面,把西奥交给温伯格,然后加入了战斗。

死者和伤员不断出现,设置在农家的救护站一下子就挤满了人。仓库变成了临时治疗所,从其他部队被派遣过来的军医和医护兵在横躺着的伤员之间来回跑动。

“喂,小鬼!快回来帮忙啊!”

不光是一般的战斗员,刚才那架坠落的运输机上的机师和副机师也被运了过来。机师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已经没剩几口气了,但副机师很幸运,全身上下就只有烧伤和脱臼而已,副机师好像是女子飞行队的成员。

我捂住西奥的眼睛,看了看那两个人的脸,他们都安详地闭着眼睛,但血还在从他们的鼻孔里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杨森夫人黑色连衣裙的右半边已经湿透了,脚下形成了一个血泊。她应该是被打穿了右边的太阳穴。她的丈夫,杨森先生也跟她一样。

“没想到你会藏在那种地方啊,我服了。”

“……死了。”

奥哈拉躺在我的怀里,颤抖着声音勉强笑了笑。沾满泥土的脸一片苍白,就连他的雀斑都好像褪了色,而他给人印象最深的红发也被熏黑了。

我靠近沙发,把手放到杨森夫人的肩膀上,不禁大吃一惊。只凭手上传来的感觉,我马上就明白了过来。

奥哈拉的右边大腿中了两发子弹,肌肉严重裂伤,还有大量出血。不知从属哪里的医护兵用止血带扎住了他的腿给他止血,但不知是没扎紧还是他的伤势已经重到止血带都无法处理的地步了,血根本就止不住。

“那个,不好意思?”

“小子,把奥哈拉的上半身放下来,抬高他的腿。”

我怀里的西奥已经不哭了,两只小手紧紧抱着我的脖子,小脸也贴在我的脸上。太阳和牛奶的气味里混着汗水的气味。

我遵从莱纳斯的命令,放低奥哈拉的上半身,然后拍了拍他的脸以使他保持意识清醒,莱纳斯则将奥哈拉的腿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开始用手里的绷带给伤口压迫止血。

“实在抱歉,我不小心撞倒了令郎。”

“医护兵!”

地下室中央放着一组破破烂烂的沙发,方向正背对着梯子,沙发上并排坐着两个大人——是这家的主人,杨森夫妇,丈夫在左边,妻子在右边。不知是不是因为背对着我,他们好像没发现我下来了。

伤员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不管我怎么喊,都没有一个人过来。

这间房子的地下室跟隔壁的地下工房不一样,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用储藏库改装成的防空洞,挖掘过的泥墙和地板都有木板加固,低矮的房梁上挂着一盏瓦斯灯,地下室被宁静安详的灯光笼罩。简朴的架子上摆着罐头和瓶子,地上铺着毛毯和两块薄薄的床垫。空气十分浑浊,还有一点淡淡的异味。是剩饭和血的气味。

奥哈拉的脸越来越凉,仿佛只要我漏看一眼,他就再也无法睁开眼睛。莱纳斯抬着奥哈拉的腿,拍了拍他的肚子。

我打开通往地下室的盖板,爬下梯子,总感觉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上上下下的。

“醒醒,醒醒啊奥哈拉。”

但他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呢?我迅速环视了一圈,发现旁边不远处有个储藏室一样的小房间,房间的门大开着。难道他一直待在里面吗?

“……嗯,我醒着呢,莱纳斯。我说,小鬼啊,格伦·米勒的真人演奏会怎么样啊?”

负责放哨的温伯格对我一声怒吼,我慌忙抱起了西奥。“西奥,待在这种地方可不行啊,家里人会担心的。”

是奥哈拉把演奏会的票让给我的,说是当作我们解决了蛋粉事件的谢礼。

“小鬼,你干吗呢!赶紧把孩子送回地下室去啊!”

“可精彩了。Moonlight Serenade特别好听,大家都去跳舞了。”

“哇,对不起!你没事吧?”

“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我没想到,刚一打开这栋房子的后门,那个小男孩西奥竟然冲了出来。我一下子没刹住车,直接撞上了西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挥舞着怀里的鸟布偶大哭大叫了起来。

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奥哈拉却还是跟从前一样爱唠叨。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外面的枪战还在持续,福熙可能因为看护伤员精神压力过大而缩在角落哭个不停,邓希尔给他打了打气之后就跟爱德一起出了地下室,现在他们应该回到了战斗之中。我也赶紧跑上楼梯,想要从玩具店的后门回到隔壁的杨森先生家里去。

“别再说话了!”莱纳斯用手压迫着他右腿的伤口,再次吼道,“喂,医护兵!快来啊!”

斯帕克一边用碎布擦拭手上的血一边问道,而我差点说出亨德里克森的名字,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过后我得去拿他的狗牌才行。

“没事的,没事的莱纳斯。小鬼也别担心啊。”

“还有别的伤员吗?”

“嗯。”

安迪的伤并没有深到足以致命的程度,侧腹部上的伤也只是伤及脂肪而已。斯帕克用新的绷带给他止了血,做了应急处理,然后将血浆管插入安迪的静脉,还给我受伤的眉骨处贴了个创可贴。在给人治疗的时候,斯帕克的动作才会变得稍微温柔一些。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他在安慰我们。奥哈拉扯动着因为发绀而变成紫色的嘴唇微笑了起来。

爱德和斯帕克刚好也跑了过来,我拉着两人的手臂,把他们拉了进来。四个人都平安无事……我们看看彼此的伤口,大笑了起来。绷紧的弦一下子放松了,恐惧感直到现在才如潮水般涌来,我们只能咧着嘴干笑。

“炊事兵,我肚子饿啦。没有汤什么的吗?”

打完手势的瞬间,三排的队员丢出的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巨大的爆炸音和德语的惨叫一起响了起来。其他队员马上拿起步枪开始压制射击,爱德和斯帕克趁机压低身体朝这边跑了过来,我们也开始朝左方跑去,想要回到原来的那条小巷里去。不断有子弹打在我脚边的地面上,我一路飞奔进了小巷。

“你之后在医院会喝到吐的。”

——明白。跑进你们对面右边第一条小巷,我们也同时过去。

“蛋粉也好啊,要是那时候多吃点就好了。”

——斯帕克和格林伯格去你们那边。

奥哈拉又要闭上眼睛了。我用力打了他一巴掌,他清醒了一些,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正在口袋里翻找硬币,对面的排长做了个“等等”的手势。我看见斯帕克和爱德从小巷深处走了出来。

“啊,不过。”

“掷硬币决定吧。”

“什么?”

我和邓希尔互相看了一眼。我们谁先去?老实说我们两个都不太想第一个出去,就算被人骂作胆小鬼也没办法了。

“你的手有一股香味。”

——斯帕克在我们这里。

“香味?有吗?”

小巷出口旁边的排长回答道:

“嗯。奶酪啊,蔬菜啊,牛奶啊之类的,好像妈妈的手一样,让人很安心。”

——你们那边有军医或者医护兵吗?

我不禁也好奇地闻了闻自己的右手,确实有股若隐若现的食物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刚刚才给罗蒂他们做过菜。自从成为炊事兵之后,我的手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像奶奶的手了。

邓希尔朝对面的三排打了几个信号:

“喂,你睁开眼睛啦。”

“不,先跟他们用手势信号交流一下。”

奥哈拉又闭上眼睛了,所以我又拍了拍他的脸。可是这次奥哈拉一动都不动。我摇晃他的身体,他也没有任何反应,躺在我手里的仿佛只是一件货物。

“怎么办,跑过去吗?”

“喂,奥哈拉!”

我顺着他粗壮的手指看过去,真的看见了友军,而且还是爱德所在的三排的人。怀念的感情立刻涌上了我的心头,但现在可还没到安心的时候。

仔细一看,他的眼睑还没有完全合上。我把手放到他的口鼻上方,然后等了一会儿,试图感受他的呼吸,可是过了十秒钟,过了一分钟,我的掌心里依然没有任何感觉。红发的补给兵,家里做布料批发生意的大嘴巴奥哈拉,就这样死去了,嘴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科尔,那边。对面有我们的人。”

我咬紧嘴唇抬起头,正对上一脸疲惫的莱纳斯的视线。莱纳斯慢慢松开压在奥哈拉伤口上的手,小声念了一句祈祷词,我也跟着他念了一遍,然后紧紧抱住了已经失去灵魂的奥哈拉的身体。

“妈的,到底在哪儿啊。”

就在我擦眼睛的时候,莱纳斯已经翻了一遍奥哈拉的胸袋和衣领,扯下一枚狗牌,抽出叠好的遗书,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将毛毯盖过奥哈拉的头顶,朝刚好走过附近的医护兵报告了奥哈拉的死讯。

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这里来,结果大失所望,这条小巷里也是空无一人。

毛毯底下露出的红发不时随风摇动,我用小刀切下一缕奥哈拉的红发,用手帕包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环视四周我才发现,同样被毛毯盖过头顶,只露出军靴和脏兮兮的手的男人们原来有很多,他们躺在伤员们的中间。有人因吸入烟雾或热风而剧烈地咳嗽,有人一边喘息一边呼唤母亲,还有人哭着说“我不想死”,这些声音此起彼伏,随处可闻。

我和邓希尔商量好之后,就朝右奔出了小巷。邓希尔为掩护我朝上方射击,我趁机跑过一间民房,然后藏进了旁边的小巷。不知是那些盆栽真的起到了遮蔽的作用,还是我运气好,总之我是没被打中。我给邓希尔打了个信号,这回换我靠着墙壁给他掩护,邓希尔则趁机移动了过来。就在邓希尔高大的身体进入狭窄小巷的同时,他的步枪枪托被打飞了。

我拿起自己的步枪,站起来走向仓库的出口。

“不要穿过道路,直接贴着右边墙壁前进,到了下一条小巷再藏起来。我先在这个区域找一下,拜托你掩护了。”

“喂,小鬼?”

我继续移动镜子,看见那间房子前面的民房二楼有个装了铁栅栏的阳台,阳台上放着好几盆即将枯萎的盆栽。如果要从那个屋顶上朝这边射击的话,阳台和盆栽应该会妨碍敌人的视线。

背后传来莱纳斯的声音,但我几乎没听进脑子里去。我只是不想待在这里而已。

“真麻烦啊。”

我军的半履带车、消防车和坦克运输车正用它们厚重的轮胎越过瓦砾,朝公路的西方驶去,大概是为了扑灭运输机坠落引起的火灾和清除机体的残骸,以及清扫公路上的障碍物吧。许多工兵追在它们后面,从我面前跑了过去。

我把嚼过的口香糖吐出来,然后用它把镜子粘在刺刀前端,从小巷里谨慎地伸出刺刀,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可以看到往右数第三间房子的二楼窗口后面有个像是德军机关枪兵的人影,他头上的屋顶后面还有狙击镜的闪光。

到处都发生了火灾,被火光照亮的地方都失去了自己原本的颜色,只剩下狂暴的橙色光芒和黑色的阴影不断摇曳。层层叠叠的尸体中有敌军也有友军,深重的阴影让他们的面容更加模糊,根本辨认不出哪个是哪个。

“这还是头一件麦克借给我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呢。”

我走到城镇外围的砖墙旁边,看着坠落到了运河之间的草丛里的运输机,突然听到了拨开石头的声音,我不禁看向旁边。我端着步枪靠近声音的源头,发现一个穿着纳粹党卫军上等兵制服的德军士兵倒在土墙和仓库之间。

那个可疑人物看起来像是平民,而现在很多荷兰人都站在美军这边,所以没有任何警告就突然开火的应该是德军的士兵吧。但我们再不找到医护兵的话,安迪就要救不回来了。不可以急躁,欲速则不达。我把口香糖扔进嘴里嚼起来,然后从靴筒里抽出刺刀,最后拿出了一直放在胸袋里的小镜子。

他虽然受了伤,但还活着。他倚着死去的战友,趴在地上憎恨地仰视着我。我看见他颤抖着伸出手臂,他的前方是一把掉在地上的鲁格尔手枪。我一脚踢飞手枪,党卫军上等兵的脸上立马露出了绝望的神情。我将步枪的准星对准他抬起的头,扣下了扳机。子弹从膛室里飞出去的同时,党卫军的眉间出现了一个黑洞,鲜血从他的后脑勺飞溅出去。

我转过身,看见后面的邓希尔甩了甩右手,可能也是被刚才那个人踩到了。

党卫军的蓝眼睛里彻底失去了生气。

“恐怕是。”

我感觉到背后有人,转过身才发现是爱德。他正用手拽着背上的步枪的肩带,一言不发地看着我,逆光把他的眼镜照成了白晃晃的两片,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上面有狙击兵……不知是不是敌军。”

“……怎么了?”

敌人开火的位置应该在我的右侧,我们这一面的民房的二楼或者三楼的窗口吧。

“回大家那里去吧。福熙失踪了。”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机枪扫射的声音就响彻了道路。那个可疑人物猛然后仰,背上被打开了花。做了那么惹眼的事情,被攻击也是当然的。他脸朝下倒在路面上,鸭舌帽顺势掉了下来,我才发现他理了个光头。石板路上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血泊。

运输机坠落的时候,着火的货物从装货口掉出来,杨森家的住宅和隔壁的工房都被直接击中,引发了大火。

他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直到麦克召集所有人,大家才终于发现新兵蛋子、补充兵福熙不见了。然后大家才想起战斗的时候好像也没人见到他。但最后他们还是发现了福熙,就在那个可疑人物的尸体旁边。

我想那个人可能是精神错乱了。他一边挥舞着细细的手脚发出尖厉的叫喊,一边在倾斜的路面上跌跌撞撞地朝公路的方向跑去。我看见他光着脚,没穿鞋也没穿袜子。

我从正在救助伤兵的斯帕克那里接到消息后,就赶忙跑到了杨森家的附近,原本俯卧着的可疑人物的尸体已经被翻了过来,福熙就倒在他身边,已经断了气。他好像是从背后被击中的,后背沾满了鲜血。

“那、那人干什么啊?”

“……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那家伙完全没管我,直接从我头上跳过去,然后跑到了小路上。他体格瘦小,头上戴着鸭舌帽,身上穿着衬衫和裤子,大摇大摆地站在路中间,高高举起了双手,简直好像不知恐惧为何物一样。

温伯格哑着喉咙问道,回答他的是亚伦中士严肃的声音。

“啊!”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能是想查清楚这家伙的真实身份吧。福熙可能想查出可疑人物的由来,挽回自己的名誉。你说呢,麦克?”

就在这时,我们的身后响起了奇怪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有人光脚在地上走。不好,我光顾着看前面了——没等我转身,有个人就踩到了我背上。

麦克立刻后退几步,离开了我们中间。

医护兵会在哪个区域?要一口气冲过小路到对面去看一下吗?但我们根本不知道敌兵潜伏在哪里。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我蹲在两具遗体之间,给死不瞑目的福熙合上眼睛,然后将视线转回可疑人物的身上,不禁吃了一惊。可疑人物穿着男性的衣服,又剃了光头,所以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胸前其实有两块隆起。

擦掉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我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我的眼前是一条坡度平缓的石板小路,一直延伸到公路那边,小路的对面也是和这边差不多的民房,被弹孔和煤灰弄脏了的墙壁与墙壁之间同样有着小巷。

“这家伙是女的。”

我走在前面,邓希尔殿后,我们一边警惕周围一边迅速往左移动,走到出口之后暂时蹲了下来。邓希尔靠着墙警戒四周,我则在潮湿的石板上趴了下来。

年龄应该在二十岁上下吧,眼睛是跟杨森先生一样的蓝色,头皮上稀稀拉拉的头发是跟罗蒂一样的亚麻色,五官则跟杨森夫人十分相像。她的皮肤上已经浮出了尸斑,但还有一些伤痕和瘀青,看起来是生前留下的,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往左走吧,那边还很安静。”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直随身带着的杨森先生的遗书,重新看了一遍。

我紧紧靠着小巷的墙壁,把新的弹夹插进步枪里面,然后将拉机柄推回了原位。小巷没有其他出口,往右走的话就会去到德军从西侧入侵时用的那条路,而且那边的出口还有两个美军士兵的尸体叠在一起。突击炮转动着它巨大的履带从那个出口前开了过去,不过还好这里的建筑间距都很小,敌人好像没发现我们。

“难道说,‘但为人父母,放在第一位的毕竟还是孩子,我们将为了女儿离开人世’这里的‘女儿’是指……”

到处都回响着爆炸声和枪声,蒙蒙的细雨随风而落,凉凉的风里夹杂着硝烟的气味。

“恐怕就是她吧。我之前也在想,如果是指罗蒂和西奥的话,为什么上面写的只有女儿而没有儿子呢。”

我把叫苦不迭的福熙和安迪留在身后,回到地面上,跟邓希尔一起出了后门。

可疑人物为什么被人强行剃光了头?杨森一家就住在奶农附近,为什么他们的厨房里却几乎找不到牛奶和奶制品?玩具店的外墙没有一点伤痕,为什么它的橱窗却从外面被打破了?如果可疑人物是女性的话,这些问题就都有了答案。就算没有爱德那么聪明,我也明白过来了。这个已经死去的杨森家女儿,恐怕是协助了德军或者向盖世太保告了密,再不然就是德军士兵的恋人吧。

“我们去叫医护兵。你照顾好安迪,别让他死了。”

在法国的昂戈维尔奥普兰村,我们挨家挨户敲门借清洁剂的时候,曾经吃了一个黑胡子男人的闭门羹,站在他家院子里的年轻女性被剃成了光头。我记得救下了邓希尔的那家人里,两兄弟的其中一个就是因为那姑娘告密而被德军当作反抗组织成员,抓起来处死了。

“您、您两位要去哪儿?”

不论是在法国还是在荷兰的埃因霍温市和索昂村,我都见过剃光头的人。每一个地方都有人挥舞着橙色的旗子拿出酒和点心款待我们,但因为喜悦而沸腾的城镇里却也混杂着异样的画面。女人们哭喊着被剃成光头,稍一反抗就会招来拳脚相加。

“你就这么按着,不要再给他打吗啡了,绝对不能打啊。”

我曾可怜她们,去找米哈伊洛夫中尉请示是否应该阻止他们,中尉却摇了摇头。

福熙慌慌张张地跑了下来,但他的脸色看起来几乎跟安迪一样差,长长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雪白的黄瓜切面一样。但现在不是同情新兵蛋子的时候。我拽过他的手,把新的绷带放到被血染红了的绷带上面,让福熙用手掌压住,结果福熙猛地抖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我强行拉住了他。

“这些人已经被纳粹折磨了整整五年了。想想那些无辜被杀的居民,她们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很好了。城镇的问题就交给城镇的居民去解决吧。”

我不禁“啊”了一声——腹部受伤的话,没有医护兵根本无法处理。我冲上楼梯,扯着嗓子大喊道:“福熙!过来!”

纳粹在荷兰也建立了隔离犹太人用的犹太人区。犹太人为了逃避强制性的隔离居住而纷纷藏起来,据说被抓住处死的那些人几乎都是被自己的邻居出卖的。藏匿了犹太人或者发表过反纳粹言论的荷兰人,也有很多是这样被杀的。当然,告密者除了女性以外应该也还有很多男性。

“科尔,他侧腹部也有伤。”

人们强迫这些女人跪在地上,用推子剃光她们的头发,然后将不知写了什么的牌子挂在她们脖子上。对背叛者施加惩罚的人们脸上都带着一种恍惚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我给他打了一针吗啡,他总算放松了一些,但负责检查其他部位的邓希尔却皱了皱眉,小声对我说:

如果费赫尔发生了同样的事情,那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没事没事,哪有人会因为手臂受伤死掉的。”

其他人好像也得出了跟我一样的结论,并没有谁提出疑问。温伯格从背包里拿出毛毯,盖在了两具遗体上。

我赶紧从背包里拿出便携急救箱,撕开磺胺制剂的小袋倒在安迪的伤口上,但鲜血还是咕嘟咕嘟往外冒,根本止不住。安迪一边颤抖,一边像是在说梦话一样重复着“我好怕,我好怕”。

“杨森夫妇也是告密者吗?”

莱纳斯说着捅了捅我的肩膀,然后跑上了楼梯。猎豹式驱逐战车是一种新型战车,没有炮塔,但装备了跟虎王重型坦克一样的七十一倍口径八十八毫米主炮,射击精度和机动力都相当之高。

我说出了一直堵在喉咙里的那个疑问,爱德却小声回答“不”。

“那不是五号豹式坦克,是猎豹式驱逐战车。事情麻烦了。”说完,他重新戴好头盔,轻轻拍了拍安迪的脸。“喂,伙计,没事的,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嘛。那我回去了,小鬼,照顾好安迪。”

“应该只有长女是吧。否则他们早就全家都被赶出城了,而且罗蒂和杨森夫人也应该被剃头才对啊。他们可能是把长女藏起来,假装她跟之前驻扎在这里的德军一起离开了。”

安迪的表情有些抽搐,嘴上说得轻松,身体却在剧烈颤抖。莱纳斯一边用袖口擦着搭档额头上的血,一边对我和邓希尔说:

“我记得杨森先生的哥哥是反抗组织的成员,而且已经过世了。难道说他是被自己的亲侄女出卖了才被杀的吗?”

“还好手臂没炸飞。”

“我们只能猜测而已,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

工房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工作台,我们把散乱的木屑和工具一口气扫到地上,然后让安迪躺了上去。安迪的右臂大量出血,我们撕破碍事的袖子,一条长达八英寸[6]的伤口露了出来。

我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邓希尔突然“啊”地叫了一声,转身沿着公路跑了起来。

这时又响起了爆炸的声音,整座房子都晃动起来。邓希尔拿起步枪守住后面,我跑到他们两人前面,按杨森先生之前教我的方法走进放着收银机的柜台,打开了地板上的暗门。在地下积蓄已久的木屑和清漆的刺鼻气味立刻扑面而来,刺激着我的鼻腔。地下的工房比地面的店铺还要小一圈,柜子和箱子里堆放着零件和工具之类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黑色的布帘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左边的墙壁。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可能是手臂或者侧腹部……总之先到地下去吧,店里的橱窗太大了,从外面一眼就能看到我们。”

“我回仓库那边!把那两个孩子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他哪里受伤了?”

我这才惊醒过来。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呢?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是告密者的家人,镇民说不定对孩子都不会手下留情。我们也慌忙跟着邓希尔跑过了遍地瓦砾的公路。

这间房子是杨森先生所经营的玩具店,店面已经被破坏得一塌糊涂了,到处都散落着被打破的橱窗的玻璃碎片。莱纳斯还扶着安迪,但安迪的血把他的战斗服都染红了。安迪大汗淋漓,不断喘着粗气。

那个农家的荷兰人夫妇并没有伤害罗蒂和西奥。我看见罗蒂浓密的长发完好无损,不禁长出了一口气。那对夫妇不仅没有打骂孩子,还给了他们暖乎乎的汤和面包以及毛毯。但把他们带到门口的时候,那位夫人已经哭肿了眼睛,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像是在强忍着愤怒和悲伤,而她旁边的丈夫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只是疲惫地垮下肩膀,一边摇头一边说着“No,No”,在我们眼前关上了门。

我们从负责放哨的温伯格身边跑出后门,然后踢破隔壁房子的后门,闯了进去。

我拉着孩子们的手,盯着门上的木纹发了好一会儿呆。

“不行,联系不上救护站。快到隔壁的玩具店去!”

罗蒂和西奥又回到了我们这边。我、爱德、莱纳斯、邓希尔和温伯格五个人在仓库的角落围成一圈,讨论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

“亨德里克森死了,安迪负伤了!”

“反正我们是没法带他们走的。只能找找看有没有不介意他们是告密者家人的奇人,或者直接抛弃他们了。”

三个人跑下楼梯之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破坏的儿童房。那堆瓦砾的底下是亨德里克森的脸,我看见了他的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失去焦点的眼睛。另一只眼睛已经不在了,它被瓦砾的小山压烂了。子弹擦着我的身边打进了墙壁,我回过神来,跟着其他人跑下了楼梯。

“等一下,再怎么说也不能抛下他们不管吧。”

“往楼下逃!”

“真是拿你没办法啊,你已经对孩子们产生感情了。那你以后也要带着他们到处跑吗?”

但邓希尔没有回答我。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头盔粗暴地戴在我头上,怒吼道“快逃”,然后匍匐着爬向了走廊。机关枪扫射的声音追着他响了起来,天花板和地板上迅速出现了许多弹孔。我飞奔出房间,正看见莱纳斯抱着搭档的肩膀支撑着他的身体从隔壁房间跑过来。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最好了,但我也可能会死啊。”

“亨德里克森?”我抓住了邓希尔的肩膀。耳朵又开始嗡嗡作响了,连我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沉闷起来。“喂,亨德里克森呢?”

我只是随口答了一句,大家却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莱纳斯甚至还吹了声口哨。

我们刚刚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瓦砾的小山,在最大的那块石头下面,有一摊黑乎乎的液体正缓慢地流淌开来。

“干吗啊,你们有意见?”

我的眼睛并没有出问题,是屋顶和一部分墙壁被整个炸飞了。我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双手双脚都在,腰背上也没有开个大洞。只是额头右边一阵阵生疼,流下了温热的鲜血。地板又猛烈晃动起来,屋顶的洞变得更大了。

所有人都只是一脸坏笑,没有一个人回答我。只有爱德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嘲笑我,只是用他那跟往常一样正直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邓希尔凹陷的灰色眼睛正俯视着我。发生了什么?我抬起头看向我原本所在的窗边,只看到一望无际的天空。天空?

时针悄悄划过了零点,已经是深夜的一点三十分了。顽固的罗蒂也终于累了,跟西奥倒在一起睡着了。莱纳斯不知从哪弄来了香烟分给大家,不会吸烟的我往嘴里放了块口香糖。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倒在了地上,头盔也掉了下来,不知滚去了哪里。我使劲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试图恢复自己的听力,结果被人抓住手臂猛地拉到了房间的角落。

邓希尔在地上杵了杵烟嘴,问爱德:“我还有两件事不明白。杨森夫妇为什么要自杀?那个姑娘又为什么要怪叫着跑到大路上去?她精神错乱了吗?”

突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像是膨胀起来了一样,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感觉就像是潜水的时候一样,所有声音都变得又沉又闷。

“嗯……这个就真的只能猜测了。”

“快趴下!”

爱德两指夹着香烟,用拇指搔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我暂时藏到墙后面,刚刚拉开拉机柄,弹夹就从我手里掉到了地板上。幸好地上铺着绒毯,子弹没有掉出弹夹。就在我弯腰伸出左手的时候,有人大吼了一声:

“首先是杨森夫妇自杀的原因。他们的遗书上写着‘为了女儿’,有可能是打算牺牲自己为女儿赎罪,希望市民原谅自己的女儿。”

“就说在半履带车后面了啊!”

“他们就没想过全家一起搬到城外的可能性吗?”

“哪里?我看不见!”

“城外啊。这一带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糟了,是反坦克炮!快射击炮手!”

“……也对,没有。”

亨德里克森大吼道。我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水平,但我还是拼了老命不停开枪,子弹一转眼就用光了。我从腰带上一把拽出弹夹,抬起头就看见半履带车的轮胎正滚动着压上工兵们撒在公路上的瓦砾堆,一座反坦克炮从它背后露了出来。

公路已经面目全非,德军卷土重来,盟军也开始处于下风。哥哥是反纳粹组织的成员,女儿又是亲纳粹的告密者,这家人还能依靠谁呢?

“小鬼,你他妈什么准头!”

“见到被逼上绝路的人,旁观者总是会问‘你为什么不逃’,但实际上就是有很多人想逃都逃不了。我们不也体验过很多次了吗?如果食粮见底的话连三天都活不了,没有桥的话就连河对岸也去不了。就是现在,我们还连寄放两个孩子的地方都找不到呢。”

每打出一发子弹,弹壳就猛地弹飞出去撞到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将准星对准了正要逃到建筑背面的步兵,但射出去的子弹偏离了目标,反而遭到了对方的还击。窗户上仅剩的玻璃也被流弹打得碎裂四散,碎玻璃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我慌忙低下了头。

爱德说完,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孩子们,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对话将会决定自己的命运,还沉浸在香甜的美梦里。邓希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现场立刻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我朝着敌人的方向拼命扣动扳机,也不知命中了没有,但我知道不开枪的话就一定会被打死。

“那对夫妇是为了让孩子们能活下去才选择自杀的吗,但他们要保护的那个女儿却已经死了。说起来,她到底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莱纳斯没有放过敌军步兵陷入慌乱的大好机会,他扣动了机关枪的扳机。

“为了隐藏踪迹吧。我和蒂姆搜索地下室的时候发现了通向工房的秘密通道,那里头有人长时间生活的痕迹。”

从窗户看下去,正好能看到应该是车长的士兵从车盖探出上半身,仰面朝天倒在了装甲上——他的太阳穴空了一个大洞。是马蒂尼的狙击。

我想起那股让人作呕的恶臭,不禁颤抖了一下,温伯格立刻皱起脸问我:“你要上洗手间吗?”说完还指向了树丛的方向。“才不是。”

突击炮的炮身随着轰隆隆的旋转声转到右边的瞬间,我听到了一声锐利的枪响。

“我想那姑娘应该是在德军撤退的时候被父母要求穿上男人的衣服,藏在了通道里面吧。他们在等市民们的愤怒平息下来,但结果她没有等来父母的消息,杨森夫妇在她藏起来的时候自杀了。”

“明白。”

爱德深深吸进一口烟,弹掉了烟灰。

履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听得到可能是军官的人说的德语。豹式坦克大概只有一辆,不过后面可能跟着与坦克很像的突击炮。炮塔会往左转,还是往右转?这时我看见亚伦中士站在对面教堂的窗户后面,晃动着他粗壮的手臂。那是手势信号——“豹式坦克左拐驶向市中心了,突击炮则去了桥梁方面,也就是右侧。我们按兵不动,等到突击炮转过拐角开上公路背对我们的那一刻。”

“这也是我的猜测而已。你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她要怪叫着跑出去……我想一定是因为她只有这个方法了吧。”

“Jagdpanther nach links!Der Rest nach rechts!”[5]

“‘方法’?”

亨德里克森咂舌。东南方应该有炮兵部队组成的防线才对啊。

“我也考虑过她精神错乱的可能性,但她把死去的双亲的手摆成了祈祷的样子,所以我想她的意识应该是很清醒的。既然意识清醒,为什么还要发出怪叫呢,因为只要叫出声就能被射死了啊。”

“啧,果然是夹击啊。”

不只是我,连一边清理着新的机关枪一边听着对话的莱纳斯都停下了动作。

冷静下来。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把它吐出去。不要急躁。正当我把枪托重新搁到肩上的时候,城镇的对面,东边的方向冒出一股浓烟,响起了爆炸的声音。我们被两面夹击了。

“就能被射死?”

我把视线转回底下的公路,手持导线的工兵正藏到民房的背后。他们故意把瓦砾扔在道路中央,不光是为了妨碍敌军前进,也是为了隐藏底下的霍金斯反坦克地雷。

“那对夫妇的勃朗宁手枪的弹匣是空的。我想他们应该只装了两发子弹,以防女儿看到他们的遗体之后寻死吧。女儿从父亲手里抽出手枪,可能就是为了自杀。但后来她发现弹匣里根本没有子弹,也就明白了父母的用意。她可能也是在这之后才移动两人的手以示哀悼的。”

敌人是从西边来的。储物柜的玻璃和摆饰都咔嗒咔嗒地震动起来,不久我们的小腿也感到了地板的震动。可怕的引擎声逐渐逼近,履带转动的刺耳声音传入了我们耳中。我拆下门板,隔着门口看了一眼隔壁房间,只见莱纳斯已经架起了机关枪,安迪则支撑着弹药带。

之后的事情,不用他说我们也明白了。

我紧贴着窗户右边的墙壁隐藏起来,然后把步枪架在窗棂上,雨从没有玻璃的窗口灌进来,打湿了我的手。亨德里克森守在窗户左侧,邓希尔则跟我背靠背,警戒着旁边的窗户。

那间地下室里既没有绳子也没有小刀,可是只要跑到外面就能轻易死去,毕竟整个城镇都笼罩在战火之中。那个姑娘为了求死才跑出外面,故意做出引人注目的动作,最后如愿以偿地被打死了。

莱纳斯和安迪先去了拐角的房间,我、邓希尔和亨德里克森冲到面朝公路的那扇窗户下,进入了自己的岗位。我看了一眼手表,短针刚刚走过数字二。

“说到不明白,这封遗书我也看不明白啊。”

在麦克喊出声之前,莱纳斯已经第一个跳下储物柜,跑出了客厅。我们也慌忙追着他奔上二楼,好几双军靴一起踏出响亮的声音。

我打开那封信,在大家面前读了一遍。

“是敌人!所有人各就各位!”

“我一直在想这句‘狐狸的尾巴终于放下来了’是什么意思。但是,罗蒂的行动特别奇怪……”

亨德里克森冷笑着刚说完,爆炸的声音就在我们背后不远响了起来。

我趁她睡得正香,悄悄把绿色的背包拿过来打开,拿出了里面的狐狸玩偶。

“谁知道呢。反正……”

“她在地下室的时候就一直瞪着那个放玩偶的架子看。之后我们从地下室出去的时候,罗蒂就只拿走了这个狐狸玩偶。我当时还以为她只是想拿个父亲的纪念品,但现在想想可能跟遗书有什么关系。”

“你说他们能不能全歼敌人?”

“这样啊。”

我嚼着薄荷口香糖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灰色的厚重云朵死皮赖脸地留在天上,看来我们依然无法期待来自空中的支援。轰炸的噪声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声音是从东北方传来的,那里应该是第二营所在的乌顿。

我把狐狸玩偶交给爱德,他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观察起来。玩偶高约五英寸,宽大概有两英寸吧。狐狸的脑袋上长着三角形的尖尖耳朵,纺锤形的大尾巴竖得直直的。

福熙的性子倒是很倔,明明脸色都已经发青了,一副下一秒就要冲进厕所的样子,却还是拒绝了前辈的帮助。他今年十八岁,两条粗粗的黑色眉毛和健康的大红唇给人一种土里土气的印象。

“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把它的腿抬起来,它的嘴就会打开。而且其他部分也有不少凹槽和刻痕之类的。”

“没事,请不要担心,我没问题。”

“嗯。‘狐狸的尾巴放下来了’——会是什么惯用句或者荷兰的谚语吗?”

这次作战行动里,突然多了很多补充兵。为了填补诺曼底战役造成的巨大兵力空缺,新兵蛋子们刚刚才结束训练就被投入了前线。补充兵大抵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印象,他们的战斗能力很低,头盔和战斗服套在他们身上看起来一点都不合适。要是让他们拿上步枪,几乎所有人都会在上子弹的时候因为不小心夹到自己的大拇指而发出惨叫。

原来爱德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我觉得温伯格应该会很熟悉这类俗语,但他也只是歪着头说了句“嗯……我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根本靠不住。

见补充兵福熙蹲在客厅的角落里,温伯格上前搭话。我想他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终于有了个后辈而高兴,所以才这么照顾福熙的吧,根本用不着班长再提醒。

“从尾巴到背后有一条细缝,我觉得把尾巴按下来应该能打开玩偶。”爱德说着用手指捏起狐狸的尾巴,轻轻摇了两下。“不行,看来靠蛮力是打不开的,会把玩偶弄坏。”

“福熙,你没事吧?”

“不知道罗蒂会不会知道打开的方法。”

亚伦中士、马蒂尼和史密斯组移动到对面的建筑之后,我们剩下的人聚在一楼的客厅,吸烟的吸烟,吃饼干的吃饼干,大家互不干涉。沙发干爽的质地坐着非常舒服,让人一点都不想再起来。邓希尔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莱纳斯坐在储物柜上,不知在抽屉里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八岁孩子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有多强,不过这种东西也是因人而异的吧。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邓希尔突然开了口。

“不能让敌人过去。给我死守住公路,绝对不能让他们抵达桥头。”

“我可能知道这个尾巴的意思。”

亚伦中士瞟了一眼立正敬礼的温伯格,吐了一口气继续道:

邓希尔挠了挠高高的鼻梁,闷声嘀咕道。不过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其实也就这么又小又闷。

“还有温伯格,你可别让通信机被击中。我们现在已经联络不上阿纳姆的英军第一空降师了,要是你不想被人以为自己死了,就给我把它当成你妈的遗物来好好守住。”

“你说什么?”

“是,长官。”

“是个童话,我给女儿读过。”

“我方的主力是麦考利夫准将的独立炮兵部队,他们负责防御中央及东南入口。一旦敌人入侵,就要立刻迎击。马蒂尼在对面的教堂负责狙击,史密斯和我还有火力排的反坦克火箭炮会援护你。其他人在这里原地待命。莱纳斯和安迪负责二楼转角,亨德里克森、邓希尔和小鬼负责公路一侧,最后负责一楼的是麦克班长、温伯格和福熙。福熙是新兵,你们要好好照顾他啊。”

“女儿?哎呀,邓希尔你还有孩子啊?”

费赫尔,乌顿和公路,这三个地方将会在几乎同一时间发生战斗。到时场面一定是一片混乱,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会有许多战友们丢掉性命吧,说不定我也会成为那其中的一员。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我急忙把它藏到了背后。

“吵死了,温伯格,给我闭嘴。”

“光是今天一天,那些家伙就已经分两次截断了这方圆五英里了。第三次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住——据信我们第二营的一个班已经配置在邻村乌顿了。”

温伯格被莱纳斯训了一句,连忙闭上了嘴。邓希尔停了一会儿,指了指正在睡觉的西奥。

至于88mm高射炮,它虽然不会移动,但也是一个可怕的武器。这个钢铁怪物的十字炮台上架着巨大的炮身,被称为“坦克杀手”。毕竟虎式坦克的主炮就跟这88mm炮一样,虽然是固定式的,但炮台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没有任何死角,最短四秒就能射出一枚炮弹,水平射程长达九点二英里。

“我是看到那个小朋友手里的鸟布偶才想起来的。他似乎很喜欢鸟,不过那个布偶的原型应该是……”

德军的坦克对盟军而言是一种惊人的兵器。著名的虎式坦克可能是减产了,这一路上都没怎么看见,但新出现的豹式坦克又成了我们的噩梦。七十倍口径75mm的主炮威力极强,炮弹能直接穿透我们的谢尔曼坦克,但我们却对它那坚固的装甲无计可施。据说在法国圣洛[4]的战斗中,一辆豹式坦克就击破了九辆M4谢尔曼坦克。三号突击炮的外形跟坦克很像,可以靠履带自行移动,但车高很低,炮塔也不会转向。它们一般会为保护步兵而出现,但其实它们的装甲和炮击威力是跟坦克同级的。

“这跟狐狸尾巴有关系吗?”

“真不让人省心。听好了,报告里说敌军可能包括党卫军和陆军各一个团的兵力,主力是党卫军的坦克师,豹式坦克和三号突击炮。此外,最好把我们处在88mm高射炮射程内的可能性也考虑进去。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否则不光是我们要丢掉性命,整个城市都可能被毁掉。”

西奥总是抱着的布偶,不是那种苗条的流线型飞鸟,而是滚圆滚圆的,让人想起小鸡。但应该不是小鸡吧,白色的底子上缝着许多小小的灰褐色椭圆形碎布,应该是在表示羽毛。小鸟从肚子到尾巴都是鼓鼓的,短短的尾羽竖得很直,鸟喙是用细长的皮条做的,西奥经常会摸着这个吮手指。

“没有啊,班长大人。”

“那种鸟叫鹪鹩。”邓希尔平静地说,“是一种野鸟,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筑巢,天冷了就会飞去南方过冬。欧洲和北美都有它们的踪迹。身体是圆的,尾巴会立起来,嘴很长,那个布偶做得挺神似的。”

“亨德里克森,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

在作战会议上举手指出了回廊的危险性的亨德里克森耸耸肩,说了句“你看吧”。

“在童话里,鹪鹩是鸟类的国王。我记得童话的标题叫《鹪鹩和熊》。”

“根据反抗组织传来的情报,敌军目前在我们所在的费赫尔与邻村乌顿之间的公路上配置了坦克和突击炮,截断了道路。滑翔机团试图排除障碍,但双方就像在打地鼠一样,毫无进展。另外,上午袭击了这里的战斗团已经迂回北上,准备绕到西边,我们很有可能遭遇东西夹击。”

老实说,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邓希尔自己编的。但随着他说下去,不管他是不是真有个女儿,我都开始觉得这童话是真实存在的了。

亚伦中士让我们集合到房间中央,咳嗽一声,开始确认作战行动的内容。

“很久很久以前,贵为森林之王的熊看见鸟王鹪鹩的巢,就嘲笑它说‘你的家也太小了’。鹪鹩非常生气,就召集了所有在天空中飞的动物,鸟和昆虫之类的,对森林发起了战争,而熊则率领着四足动物们迎击它们。飞禽对走兽,当然是兽类看上去比较有利了。

不好,要集中精神才行。亚伦中士的身后站着狙击兵马蒂尼和之前作战说明的时候嘲笑了爱德的那个浑蛋史密斯。史密斯一边大声嚼口香糖,一边看着手表的表盘,据说那手表是他从他杀死的敌人身上抢来的。

“就在开战的前一天,鸟类阵营的牛虻到森林里去侦察,听见野兽那边负责望风的狐狸这样说:‘如果看见我翘起尾巴,那就说明我方处于上风,大家就要一起进攻;如果我放下尾巴,说明我们处于下风啦,大家就一起撤退吧。’鹪鹩听到牛虻的报告,就命令蜜蜂在开战的那天去蛰狐狸的尾巴。狐狸被蜜蜂蛰得很痛,但还是强忍着一直翘着尾巴,但被蜇第三次的时候,它终于受不了了,就放下尾巴逃跑了。熊军看见它放下了尾巴也一哄而散,兽类就这么投降了,最后大家一起向鹪鹩道歉:‘对不起,我们不该嘲笑你的。’于是这事就这么完了,大家都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不,长官,没什么。”

邓希尔的声音又低又平稳,真的就像是父亲在给孩子念童话一样。莱纳斯拍了几下手,苦笑起来。

“二班听好!现在开始再次确认作战的流程……怎么了小鬼,你看起来挺开心嘛。”

“真没想到能在战场听到童话。”

就在这时,我们的班长亚伦中士晃动着他那矮胖的身体出现了,我和亨德里克森都站了起来。班长原本长了一张猎人的脸,但现在他胡子长得满脸都是,跟鬓角连在了一起,可能把他形容为熊还比较准确一点。打猎的人变成了被猎的熊,我想象到他被猎人追赶的画面,差点笑了出来。

“不过这是战争的故事嘛,正适合我们听。我倒是很惊讶居然还有这种童话呢。”

莱纳斯以前曾经说过要申请转成补给兵,结果好像没能成功。不但如此,他的军衔还升成了下士,恐怕就任机枪班的班长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童话里也是经常有战争的。顺带一提,这个童话的出处是——”

“那挺好啊,我们把罐头扔到纳粹和蒙哥马利脸上然后连夜溜回法国吧,去街上吃点小羊肉什么的。”

“格林童话啦,格林童话。德国人写的。”

我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想起了爱德和迭戈。他们跟我不在同一个排,再加上这阵子天天都是战斗,我们几乎说不上话。尤其是进入费赫尔之后,我们都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我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了。不知他们现在在哪儿待命。

邓希尔正打算说明,温伯格打断了他的话。

“抱歉,还是配给口粮,罐头肉和罐头豆子。”

就算是很少看书的我也知道格林童话,不过因为德国正在跟我们开战,所以我也不知道书店里还有没有得卖。

“嗨,小鬼。今天的晚饭是什么啊?”

鹪鹩和狐狸,还有放下的尾巴,现在这三点都集齐了,狐狸玩偶应该确实跟这个童话有什么关系吧。我记得儿童房的书架上有很多图画书,以制造玩具为生的父亲在睡前给孩子们讲故事也十分合理,但要怎么把这个故事跟玩偶联系起来呢……我偷偷看了爱德一眼,不禁吃了一惊。

“莱纳斯!”

爱德在笑。虽然没有笑出声,但他露出了牙齿,任谁一眼看上去都看得出他在笑。平时那个面无表情的他已经无影无踪了。

什么人咚咚咚地冲上楼梯的脚步声把我带回了现实。我回过神来,发现扛着轻机枪的两个人正从儿童房那边的门进来,其中一个是光头的装填手安迪,剩下那个一头浓密金发的美男子则是我们的机枪手,莱纳斯·瓦伦丁。

“怎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家人啊。我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家里人了,而且战争好像没办法在圣诞节之前结束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好玩。这就是个寻宝游戏而已,小孩子都会喜欢的那种。”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们也需要一些只属于一家人的空间。”

罗蒂还在熟睡,爱德说着伸手拿过了放在罗蒂旁边的绿色背包。他翻了翻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罐子。打开盖子后,只见里面只放着一根针。

之后这家人带着水和几天的食粮藏到了地下室,他们认为比起两手空空逃到外面,还是这样比较安全。我主动问他们要不要帮忙,但杨森先生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我。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里面连线都没有。”

杨森先生不知怎么说了这么一句富有诗意的话。其实德军也有空降兵,但我没说出口,只是笑了笑。而杨森先生吻了吻西奥的额头,把他放到地上,开始为避难做准备。

爱德用右手拿起针,刺进了狐狸尾巴的顶端。

“带着翅膀的士兵飞到了我们的国家……这也是神明的旨意吧。”

“狐狸的尾巴尖上有个跟蚜虫差不多大的小洞,如果我们学童话里的蜜蜂一样,用针刺它三次——”

“嗯,是啊,是我们师团的徽章。”

爱德刺下三次,然后轻轻抓住了狐狸尾巴。狐狸玩偶发出一个微小的机械音,接着尾巴放了下来,玩偶从背部裂成了两半。

“真对不起,这孩子就是喜欢鸟。请问那是老鹰吗?”

“我想罗蒂的父母应该直接教过她怎么打开吧,八岁的孩子也是打得开这种小机关的。放在背包里的这封给孩子们的信一定是道保险,万一孩子们忘了打开的方法,看到这个也会想起来。真期待翻译班赶快把信翻译好。”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我在理论课上学过,荷兰是在一九四〇年五月遭到纳粹侵略的。西奥应该还不懂父亲在说什么吧,他高兴地笑着从背后抱住我不放,嘴边都是巧克力的痕迹。好吧,我想野战服能吃到巧克力也会很高兴的。之后西奥突然指着第一〇一空降师的师团徽章“啸鹰”高兴地大叫“Adelaar!”杨森先生抱起西奥,有点难为情地对我道了歉。

裂开的狐狸玩偶里面是空的,我摇晃了一下,一个被黑色天鹅绒包住的东西掉了出来。爱德捡起它,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西奥没有见过自己的祖国被侵略之前的样子。”

“啊。”爱德轻轻叫了一声,“这是银行保险箱的钥匙。”

我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巧克力块和糖果分给孩子们,杨森先生看见之后眯起眼睛,用英语说道:

钥匙很小,头部做成了四叶草的形状。

“好奇怪的鸟啊。”

“哪里的银行?”

另一边的小男孩西奥倒是个天真无邪又听话的孩子,长得也十分可爱,头发是乌鸦羽毛一样的黑色,同样是圆溜溜的蓝色大眼睛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西奥总是抱着抱枕,一边玩抱枕的尖端一边吮自己的手指,我一开始觉得那个抱枕的造型有点奇怪,后来发现那好像是个布偶,褐色的圆形主体上长着一条长长的尖尾巴。我请西奥让我仔细看看,发现布偶的头上用薄薄的布缝了一只细长的鸟喙——西奥吮手指的时候玩的就是这个吗?

“不知道,不过可能写在那封给他们的信上了吧。杨森夫妇一定是预先开好账户,把财产留在了这里。”

同样有一双蓝眼睛的罗蒂一听到父亲在介绍自己就躲到了杨森夫人的背后,但她亚麻色的长发从夫人的围裙旁边完全露了出来,根本就没藏住。我以为她只是怕生,但她好像是害羞过头闹起了别扭,她的样子让我不禁想起我的妹妹凯蒂。罗蒂的额头很宽,看起来十分聪明,就连这一点也跟凯蒂有几分相像。

“但是银行大概都已经……”

“这是我的孩子。女儿叫罗蒂,儿子叫西奥。”

已经被破坏了吧。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说出来。钥匙被瓦斯灯的红色火焰镀上了一层柔光,我们围着钥匙,陷入了沉默。

杨森先生的个子跟邓希尔差不多高,圆眼镜后面的眼睛蓝得像是春日的海洋一样,闪耀着温柔的光芒。

杨森夫妇要让这两个孩子只靠这个活下去吗?还是他们真的打算把孩子们交给我们美军士兵?

我们趁着日落退入村庄,河对岸的天空被染得异常火红。那是埃因霍温的方向——德军的轰炸机正撕开黑暗,掠空而去。那些热烈欢迎了盟军的人们,因喜悦而沸腾的人们,都与城市一起被埋葬在了轰炸之下。

“……战争孤儿到处都是,他们也不是最可怜的。保险箱的钥匙还在他们手里已经很好了,至于里面的东西就只能求老天保佑了。没事,总会有哪个孤儿院收留他们的。”

只是,幸福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些城市之后,等待我们的就只剩下前进道路上几乎永不停歇的战斗。德军的奇袭定位精确,火力极猛,我们很快就失去了两个战友。

我很想抗议爱德擅自给事情下结论,但我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快想想,就没有什么方法或者可以托付他们的人了吗。

不管是在索昂还是在埃因霍温,荷兰人都会挥舞着橙色的旗子,拿出酒和食物盛情款待盟军。有老人流着泪上来跟我们握手,还有年轻的女性跑来亲吻我们。虽然这种热烈的欢迎多少影响到我们行军的速度,但看到他们那高兴的样子,我们也很开心。

“说到孤儿院,花椰菜博士的夫人怎么样?我记得她在美国开了一家疗养院吧。”

一家之主杨森先生会说一点口音很重的英语,据说他已经去世的哥哥就是抵抗组织的成员,所以我们一开口他就痛快地把住宅借给了我们。

而且据说博士在完成对后方基地的现场调查后,留在了英国。要把他们送到美国就太远了,但送到英国还是有可能的吧。我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但这次换温伯格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将房子借给我们的是一家四口,夫妇两人正当壮年,大约五十岁,两个孩子分别是八岁的女孩和四岁的男孩,他们现在正在地下室避难。父母头上都已经有了白发,孩子的年龄却都很小,可能是老来得子吧。

“谁能带他们到英国去?最重要的是,小鬼,我们不能只让这两个孩子享受特殊待遇啊。正如眼镜先生所说,战争孤儿到处都是,我劝你最好不要对他们产生太多感情,之后难受的是你自己。”

不过为了打通两个房间,保证广阔的视野,这扇门现在已经连着铰链一起被拆下来了,窗玻璃也被随意打碎,这样我们不用开窗也能将枪口伸出去。能移动的家具全部移到了墙边,成为防御子弹用的遮蔽物,其中包括衣柜和小巧的床头柜,以及还放着图画书的书架。我们还从一楼的寝室搬了几件家具上来,每件家具都十分沉重,看上去质量相当好,家具的棱角和表面上布满了老旧的伤痕,这都是居住在这里的一家人曾经使用过它们的证明。

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再加上说话的还是刚刚失去了后辈的温伯格,我根本无法反驳。莱纳斯的意见好像也跟其他人一样。

房子的二楼有两个房间,这个房间就是其中之一。它正面对着公路,隔壁房间则位于楼层的拐角,从那儿能一眼看尽底下的T字路。那个房间现在好像是个仓库,许多家具杂乱无章地堆放在里头。隔开两个房间的墙壁上有道门,不用出走廊也能互相来往。

“说得也是。虽然对不起他们,不过也只能请那对农民夫妇帮忙找孤儿院了。如果拿保险箱的钥匙给他们看,说不定还能商量……”

不过正如亨德里克森所说,这个房间确实有种独特的气味,像是在太阳底下放了一段时间的牛奶的味道。黄色的壁纸已经褪色,但还能看见蓝色的小花点缀其间,两张并在一起的床上躺着毛绒娃娃,看上去完全就是儿童房,不禁让人怀念不已。

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吗。我感觉自己的内心迅速放弃了挣扎,就像是被退去的潮水拖进漩涡之中一样。但是,真的这样就好了吗?幼小的罗蒂眼底还残留着泪痕。

盘腿坐在墙角的亨德里克森一边用他那粗壮的手臂排出步枪的剩余子弹,一边吸了吸鼻子。要形容总是玩世不恭的亨德里克森,最恰当的词应该是“粗野”。要说脾气坏又爱挖苦人的话,医护兵斯帕克倒也在此列,但斯帕克身上总带着一种像是名门小少爷一样文绉绉的气质,亨德里克森则像个一身牛劲的乡下混混。他的下巴上有一条长长的旧伤疤,也不知是在哪里受的伤。

“等一下。要商量的话,我想先找那个人试试。”

“话说回来,这房间里一股小孩气味啊。”

我打断莱纳斯的话,站了起来。就当是破罐子破摔吧。

隔壁的房子也是他的财产,看来在被卷入战火之前他的家境可能还不错。他和家人住在这间房子里,而在隔壁的房子开了一家玩具店,听说他工作的工房就在玩具店的底下,虽然橱窗都被打破,商品也全都没有了,但他好像还在工房里做着玩具。

我大步走过横躺着的伤员和被毛毯盖过脑袋的死者,找到了正陷在干草堆里休息的那位女性。

这间房子的主人杨森是个荷兰人,以制造玩具为生,他的卧室里到处装饰着积木工艺品和木雕玩具。

她就是那架迫降之后烧了起来的运输机的副机师。雪白的脸上贴着一块大大的纱布,一只手臂也用三角巾吊了起来。机师已经被玻璃碎片刺穿而死去了,但幸好她还活着。

我们班所待命的这间民房正好建在门口的公路和通往城市西侧的道路组成的“T”字的拐角上。这个区域的民居十分密集,房子和房子之间只有一条小缝,如果两个大人迎面遇上,其中一个非得把后背紧贴在墙上让出路来不可。

“打扰了,小姐,我有事想拜托您。”

虽然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也有几间房子已经崩塌,但如果是在和平时期,就算会说话的小山羊和大灰狼,还有只拿着酸啤酒的傻老三在这里出现,感觉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咦,不过这好像是德国的童话来着。

“什么?”

这些朴素的民房都有着颜色柔和的石墙和三角形的屋顶,门是木质的,白色的阶梯上附着纤细的扶手,自行车倒在一边无人理睬。它们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

副机师睁开眼睛,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她如云般的黑色卷发在耳朵的位置一刀剪断,丹凤眼配上豹子一样的瞳仁,漂亮极了。太久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我花了一番力气才抑制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咳嗽一声,对她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窗下就是公路,公路对面有一排整整齐齐的童话风格的民房。我的左手边是市中心,右手边则是城市的出入口,直接通向架在威尔姆斯运河上的费赫尔桥。

名叫泰蕾丝·杰克逊的副机师没有打断我哪怕一次,她只是叼着香烟安静地听完了我说的话,不时应一句声。

幸好我的步枪在上一次战斗中已经打空了子弹,正好可以装填新的弹夹。我拉开拉机柄,把装着八发子弹的弹夹从上方插进步枪,听见一声枪栓归位的清脆声响后,装填就完成了。我腰上的弹夹带里插满了弹夹,还带了四个手榴弹和手枪的弹匣。

“……原来是这样,事情的经过我已经了解了。那么,我可以做些什么?”

我们第三营负责的区域是城市的西南部,也就是出入口的附近,再往前就是我们需要拼死守住的那座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敌人通过这里。我们是最后的屏障,要在敌人离开这座城市之前击溃他们。

“您接下来会撤回后方对吧?”

第一〇一空降师的麦考利夫准将把自己的炮兵部队配置在东南方,筑起防线堵住了德军侵入时所用的T字路。战争时期,民房也会变成要塞。我们依照长官的指示分头躲进民房或是各种建筑,做好了巷战的准备。

“是的。其实女子飞行队本身也要解散了,我会跟队友一起先回英国一趟。”

而我们第五〇六团就在此时赶来增援,直到现在。

“那么,能请您带孩子们去见一个人吗?”

跟我们同一个师的第五〇一团在黎明前抵达费赫尔,然后就跟从侧面发动进攻的德军展开了激烈的攻防战。战斗持续了一整个上午,最后敌军的坦克部队看起来似乎暂时撤退了,但其实他们只是绕到了城市的东侧和北侧。那些家伙应该是打算再次夺下费赫尔桥,因此我军必须死守住这里。战斗远未完结。

花椰菜博士一定能理解我们的。他一直很疼爱我们这些学生,何况上次的蛋粉事件里他还欠了他最宠爱的学生爱德一笔人情。虽然感觉好像在乘人之危,有点不好意思,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再说由于女子飞行队成员的性别原因,军队的司令部好像并不太愿意跟她们有接触,自然也不会太过关注孩子的事。

我们还以为敌军也会从公路过来,但没想到从市中心到东南部有一条狭窄的岔路,德军好像就是沿着这条路进军到费赫尔的。

杰克逊吸完一整根香烟,用靴子踩灭了烟头。

一条名叫威尔姆斯的运河从公路中间流过,渡过这条运河上的费赫尔桥,就到了同名的费赫尔市。我想应该是先有了公路,然后聚居在公路周围的人们才形成了城市,所以想要沿公路前进,就一定要通过这座城市才行。

“科尔专业兵,您说的情况我已经理解了,我也十分想要帮上您的忙。但在此之前,能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用无线电接收到指令的时候,米哈伊洛夫中尉啧了一声。沃克连长顶着被雨雾打湿的头盔,用双筒望远镜看了看公路,然后就遵照指令的内容对我们下了朝费赫尔方面进军的命令。

“没问题,您要问什么都可以。”

“他们打算截断公路。”

“您是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才打算把孩子交给我的?”

但我们用仅存的兵力展开反击并暂时逼退了敌人之后,又收到了敌人正朝我们轻松拿下的那座费赫尔桥而去的消息。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像是被奶奶教训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我确实认为女性把孩子们平安带出去的可能性比较高,但问题不仅仅是这个,如果我不能以对等的军人身份给出能让她接受的回答,她一定会很失望的。

就连幸运的女神都离我们而去了。阴天接连不断,不时还会起雾,最糟糕的是机场所在的英国的天气好像比这里还差,战斗机和运输机根本无法起飞,所以我们无法期待空中的支援,也不可能有什么空投的补给品了,如果我们再不加快脚步就会全军覆没。

“说老实话,我确实认为把孩子交给您比交给男人更让人安心。特别是罗蒂,她年纪还小,而且又是女孩子。但这不是我唯一的理由。在我目前能直接拜托的人之中,您是最有可能离开战地并去英国找到那个人的,所以我才来请求您。这是我以合众国士兵的身份对您发出的正式委托。”

英军第三十军团的坦克部队本该在当天跟我们会合,但他们在出发后不久就遭到敌人伏击,迟来了整整一天。再之后,我们的谢尔曼坦克不得不在这条直路上愚蠢地一路直行,沿途承受大大小小的侧面攻击。德军的88mm高射炮、豹式坦克和突击炮不断开火,公路上一时间黑烟四起。每次遭遇袭击,我们只能重整队伍投入战斗,前进几步,再进入战斗,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五天。

在我说明的时候,杰克逊一直盯着我的眼睛,我不禁惴惴不安,生怕惹怒了她。等到我说完,她回答“我知道了”的时候,我还混乱了一瞬间,听不出她到底是接受还是拒绝。

在第一〇一空降师需要攻占的索昂、费赫尔、韦斯特这三座桥之中,我们轻易拿下的就只有费赫尔而已。虽然被爆破的索昂桥已经用临时桥梁暂时补上了,但韦斯特桥那边情况更加糟糕,我们至今没能跟负责打前锋的第五〇二团H连取得联系。

“我接受这份正式委托,科尔先生。我们抵达之后,联络您的信寄到第五〇六团的G连可以吗?”

敌人的袭击让公路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我们的第一目标索昂桥几乎是在我们眼前被敌人爆破的,工兵连夜架设临时桥梁,可也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可以的,麻烦您了。”

德军只剩下老弱残兵,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大错特错。司令部的计划完全落空了。敌人根本没有撤退。不,他们确实暂时撤退了,但很快又重组了军队,投入反击之中。米哈伊洛夫中尉是对的。

“我一定将他们平安送到目的地。请您放心吧。”

事情实在使人遗憾:市场花园作战根本没能按原定计划进行。在原定的计划中,我们应该在两天之内北上到达阿纳姆,最迟也不能超过四天。可是五天过去了,我们都还没抵达公路中点的奈梅亨,只能在这里原地踏步。

医护兵过来换绷带了,我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我隔着预先打碎了玻璃只留下窗框的窗子往下看,正看到友军在宽阔的公路上来来去去,为了迎击敌人而四处奔走。一个工兵正拉着一卷导线,三个人跟在他身后,搬来碎石瓦砾铺在道路上,让路面变得凹凸不平。他们旁边有两个人扛着反坦克炮在碎石堆上蹒跚前行,最后消失在民房前面的遮蔽物背后。

第二天,厚重的云层终于散去,我们见到了久违的晴天。虽然德军纠缠不休地不断袭击,我们不得不反复进入战斗,但在从英国飞来的战斗机和增援部队的帮助下,就在二十六日的黎明,敌人终于撤出了费赫尔和乌顿。

麦克扔给我一面小镜子,然后走出了房间。其实他得算长得挺丑的那类人,但他倒是自我感觉良好,一有空就会拿着这镜子看来看去。

杰克逊也带着罗蒂和西奥离开了这个城镇。主要负责驾驶运输机的女子飞行队在荷兰战役后彻底解散,据说她会先去比利时跟同部队的战友会合后,再回英国。离别的时候,罗蒂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直到运输卡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前,她还一直从没有关上的帆布篷里探出头来看我。

“拿着,好好打理打理自己。你也不想死的时候还是这副鬼样子吧?”

“你没有后悔吗?”

我的嘴边的确长出了小胡子。虽然我的胡子长得不算快,但毕竟都五天没刮了,再怎么说也还是看得出来。而麦克正跟我形成鲜明对比:他突出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还留着一圈青色的痕迹。这种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他到底是怎么搞到剃须刀的?

我转过头,看见爱德的侧脸,他的视线追随着卡车一路远去。

“过奖。”

“……嗯。”

“你这个小鬼也邋遢了不少嘛。”

激烈的战斗夺走的不仅仅是两军士兵的性命,许多费赫尔的平民也丧命其中。我好几次在乱石堆下和建筑被烧毁的遗迹里看见孩子的尸体。有人抱着一动不动的孩子或者婴儿毫无目的地走过草丛;也有人发狂地哭喊着挖掘自己家的废墟直到指甲断裂,最后紧紧握住从瓦砾底下露出来的小小手掌,再也不肯放开。

论长相分明是他比较见不得人,可麦克一看到我的脸就笑了出来。

在离开费赫尔之前,我看见了昨晚被我射杀的党卫军,就混在堆积如山的士兵尸体之中。我直视着他那张丝毫无法用安详来形容的脸,猛然醒悟过来,对他来说,我才是那个“杀人者”。

麦金托什,人称“麦克”,虽然是个下级士官,但从训练时期开始就跟我们混熟了,所以除了新来的补充兵以外,我们这些老兵跟他说话都不会太客套。我估计他的双亲一个有着天使般的卷发,另一个则长了一张长脸,结果最后生下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匹顶着金色鸟巢的马。

如果要问我“这场战争是谁的错”,我一定会回答“是希特勒的错,是纳粹的错,是党卫军的错,是德国国防军的错”。但有一份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情,我一直没能对别人说出来。它不断沉淀,在我的内心深处日积月累。那份感情长着无数眼睛,在黑暗之中闪着冰冷的光,紧紧盯着什么。

“嗯,能拿上的我都拿了。”

我可能就是为了摆脱这份感情,才救了那两个孩子。我想要告诉自己,我确实帮助了自己可以帮助的人。

跟我同属二排的麦金托什中士走进来敲了敲我的肩膀,军靴的鞋跟被他踏得咔咔作响。

“市场花园行动”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坦克部队没能开过公路,我们也没能渡过莱茵河。

“子弹足够吗,小鬼?”

本应跟我们配合的抵抗组织成员都被杀害,英军第一空降师被孤立在阿纳姆,连通信都无法正常进行。再加上德军的猛烈攻击和补给路线被切断后的物资短缺,产生了大量的战死者和民间的牺牲者。我们在费赫尔战斗的第五天,他们就已经几乎全部捐躯。

今天是九月二十二日。空降荷兰已经是五天前的事情了,而我们现在所在的是一个叫作费赫尔的城镇。先我们一步到达的第五〇一团正在这里抵御德军的攻击,从防卫战开始到现在,很快就要经过三个小时了。

拼上性命逃了回来的一个士兵提交了报告,司令部才终于得知现场的惨况,而后跟敌军的中将缔结了暂时的停火协议。阿纳姆撤退作战[8]是在九月二十五日开始的,我们也参与其中。这次作战不是为了前进,而是为了撤退。英军第一空降师原本超过一万人,但最后救出的只有大约两千人。

我倚在民房的黄色墙壁上,举起铁水壶喝了一口水,冰冷的液体从喉咙一路滑落到空空如也的胃里。天空中阴云密布,太阳从一大早开始就不见踪影。空中不时飘下冰冷的雨丝,一直待着不动就会感觉很冷。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一点半。

在圣诞节之前挺进柏林的目标基本已经变成了一纸空谈,和平的曙光再一次远去。

“拿上钩子!挂到牵引绳上!”

德军重新回到了荷兰。不管是他们在撤退的时候烧毁了的城镇,还是被卷入战争之中破坏了的村子,都被打上了支持盟军的标签,荷兰人能得到的配给口粮比以前更少了。荷兰的市民在战争的旋涡中颠沛流离,被希望与绝望害得身心俱疲,据说最后还因饥荒出现了大量死者。

敌军的战斗机不时飞来,给我们的机体带来一阵颠簸,但它们都被护卫的战斗机迎头击退了,因此也没有引发太大的混乱。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我们很快就要抵达预定的空降地点了,早几天的悲观预测简直就像是瞎扯一样。排长一声令下,我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十一月,我们终于离开了荷兰,来到法国的穆尔默隆基地接受补给。

这是我们第二次空降,所以大家的紧张情绪也消失了不少,在机舱内过得很放松。有人跟战友说说笑笑,有人悠闲地打着瞌睡,我则哼起了不久前才听过现场演奏的Moonlight Serenade。真是首好曲子。我哼的调子好像感染到了坐在隔壁的邓希尔,他一边看书一边用手指敲出了节奏。

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我在阴沉厚重的云层底下,把围巾塞进穿旧了的战斗服衣领内侧,把手伸到运输卡车旁边的马口铁火炉上取暖。跟我一样围在炉子旁边的还有爱德、邓希尔和迭戈。

参加“市场作战”的伞兵和滑翔兵总计三万五千人,而参加“花园作战”的英军第三十军团则拥有着以皇家装甲师为首的大规模坦克部队,此外第八及第十二军团将会参与支援,因此空降兵的数量比D-Day还要多。

迭戈是今天早上才从救护站回来的。在那场夺走了沃克连长生命的战斗中,一排也损失惨重,但好在迭戈平安无事。他不肯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回来我就很开心了。顺带一提,连长的继任者果然是米哈伊洛夫中尉。

星期日的天气一片晴朗,柔和的蓝色天空上飘浮着几片鱼鳞状的白云。我们还有数小时才能到达空降地点,不过这次跟诺曼底那时候不一样,我们是要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跳下去。战斗机和运输机合起来大约有五千架,这些飞行的铁块组起队列,看起来就像是候鸟群。

战况看起来是盟军占据上风,但其实陷入了停滞状态。尝试从南方突破齐格菲防线的美军第一军和第三军虽然最后成功了,但还是只能与敌军胶着在原处,完全无法向前进军。不仅如此,美军还在许特根森林[9]被敌军伏击,第二八步兵师损失了六千人以上。我们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新闻都在宣传联合国空军的轰炸作战,播报员们异口同声地说轰炸机已经将德国国内的主要城市夷为平地,我们成功削减了德军的士气。只是希特勒还是没有投降。

我们这样说着,互相碰了碰拳头。

法国的情势已经稳定了下来,这里生活平稳,基地里既有食物又有淋浴,但我们的疲惫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

“小鬼你也是啊,到了荷兰学学喝酒,再找个女人。”

我从战斗服的口袋里拿出手帕包成的小包,里面的那一缕红发已经变得干燥。我用指尖轻轻拈起它们,把它们仔细抚平,然后重新用手帕包好,放回了口袋。

“嗯,一路平安。”

每天晚上我都会做荷兰的梦。每次睁开眼睛我都觉得无法置信,刚才还在跟我们一起谈笑的奥哈拉,怎么就不见了。我从床上爬起来,静静盯住宿舍天花板处的黑暗,沉浸在梦境的余韵之中,然后才终于想起,原来他已经死了。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我仿佛又经历了许多次奥哈拉的死。我心底的那个空洞慢慢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我这回可是正正经经去了城里的美发店,总得把自己打理精神了嘛。”

奥哈拉、福熙、亨德里克森,还有其他很多战友,都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还要继续迎接其他人的死亡。

迭戈又理了个莫西干头,一看见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从那一天以后,我只要一碰步枪,就感觉心口一阵绞痛。在此之前,我只是对着敌人所在的方向乱打一通,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战果。可是那一天,我真实感受到自己杀死了一个党卫军的士兵。

在出击之前,我在阳光灿烂的荒地机场上见到了迭戈。这次的任务里,战斗是第一位,几乎没有什么炊事兵的工作,迭戈在一排,我和邓希尔在二排,爱德则在三排,我们这些炊事兵要分头行动了。

不想想其他事情来分散注意力的话,根本撑不下去。我一边搓手,一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只在费赫尔待了短短几天而已。那一家人可把我们折腾够了。”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到了作战行动当日,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我们再次背上降落伞,跟三个月前一样乘上C47运输机,离开了陆地。

邓希尔微笑着点了点头。塞在铁皮桶里面的柴枝折断了,迸出小小的火花。

“德军还能抵挡我们到什么时候?圣诞节之前战争就会结束了,肯定没错。”

“对了,爱德,我之前在想啊,西奥会不会是杨森夫妇的孙子呢?我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是那个死去的女儿的儿子。”

我们从连司令部帐篷出来时个个表情凝重阴沉,恐怕没有哪个连能与我们一较高下。但之后我们在大太阳底下运动、吃饭、跟其他人说话,慢慢也就觉得好像根本没有什么问题,这次作战理所当然会一帆风顺。

罗蒂从年龄上来说应该不可能,但西奥如果是那个死去的女儿所生的孩子,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爱德摇了摇头。

“第一〇一空降师在空降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夺取索昂桥、费赫尔桥、韦斯特桥这三座桥。我们第五〇六团首先要夺取威廉明娜运河上的索昂桥,然后回头南下,解放埃因霍温。明白了吧?具体细节我们之后会再通知,你们还是祈祷德军不会卷土重来吧。我说完了,解散!”

“谁知道呢。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吧。”

米哈伊洛夫中尉用手指在地图上埃因霍温的北侧地带画了个圆。

这时,一直一语不发的迭戈突然不快地问道:“你们又做那些无聊的事了吗?”

“好了,我现在来说明本次作战的进攻目标。这条公路上有好几座桥梁,会流经这条路的河也不是只有我们的最终目标莱茵河。荷兰是个低海拔国家,湿地、河流与运河的数量极多,有纪录说荷兰人在中世纪的时候还曾经自己打开水门,水淹领地,阻止敌人的侵略。这条公路自然也不例外,我们在路上应该会遇到好几座桥吧。换句话说,我们能不能拿下这些桥梁,就是本次作战能否成功的关键。一旦失败,后续的坦克和运输卡车就无法抵达对岸。”

“干吗啊,你怎么这么不高兴。我们负责的地区发生了一件怪事,最后还是爱德把谜底解开的呢,你听了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

至于米哈伊洛夫中尉本人,他倒像是乐在其中一样,一边冷笑一边缓慢地揉搓着他薄薄的骨节分明的手掌。那位参谋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坐回到椅子上,中尉便又开始说明。

我本来只是想引起迭戈的兴趣,但他好像并不这么想。他真的生了我们的气。

“谢谢您的补充。我现在可以继续解释了吗?”

“你们有病吧,就知道解谜解谜……有什么好玩的,这可是战争啊。”

他应该是想让我们安下心来吧,但帐篷内不安的低语声还是经久不息。我偷偷瞄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沃克连长,发现他抱着手臂把眼睛闭上了。我想他应该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打瞌睡,不过感觉实在不太安心。

迭戈重新背上的冲锋枪,转身走开了。

“而且根据侦察部队传回来的情报,驻扎在荷兰的德军士兵从这个月就开始陆续撤退了,一边撤退一边在城镇里放火,屠杀普通市民……我们的行动多少会遇到敌军的反抗,不过剩下的都只是些老兵和少年兵罢了,这次的作战行动应该是能顺利完成的。”

“喂,对面那条路才是去炊事区的!”

说话的参谋因为焦急和愤怒而满脸通红,却还是挺着胸膛努力挤出笑容。

“他是累了吧,一排的伤亡比我们惨重多了。”

“听好了,G连的各位,你们不用有任何顾虑。中尉是为了让你们产生危机意识才会故意这样说的,没有问题,我们极为强大。”

迭戈离开后,其他队的队员立马坐到空出来的位置上,围住了火炉。“所以说,他在法国杀了五个人,在荷兰又杀了三个呢。”“哼,我们的中士比他厉害多了。我跟你说啊——”

一个参谋咳了一声,站起身来瞪了一眼米哈伊洛夫中尉。

我们静静离开那里,走向了炊事区。

帐篷之中第三次骚动起来,坐在前面的其他参谋都一脸困惑地看着米哈伊洛夫中尉。说不定这真的是这个作战方案的一个重大缺陷,而中尉根本不应该说出来影响大家的士气的。

爱德从口袋里抽出香烟,叼在嘴里点着了火,微小的火光在他嘴边忽隐忽现。天气依然阴沉,仿佛马上就要下起雨夹雪。一些灰烬乘着冰冷的风飘到我的左臂,黏在了“啸鹰”徽章上。

“说得对,你的着眼点不错。这条全长五十英里的公路既是压制据点又是进军道路,同时还是补给道路,一路没有任何分岔。但上面的人就是认为这次作战行动我们有胜算。”

没多久,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脸上,我抬头看向天空,白得异样的云朵下迅速飘来厚重的乌云,带来了无数的雨滴。离做饭还有一点时间,我决定把一直憋在心底的秘密坦白说出来。

“难道我们也是瓮中之鳖吗?这个作战行动就是把空降兵、坦克部队和运输卡车都集合在一条道路上排成一列对吧,要是被包围的话完全是插翅难飞啊,目标太明显了。”

“……在法国的时候,我看到野战医院被烧毁,真的很伤心。觉得死者太可怜了,还觉得敌人禽兽不如,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来。”

“亨德里克森,什么事?”

爱德和邓希尔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我。我以为他们会说点什么,但那两个人只是沉默地等着我往下说。我吐出一口气,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

“啊,抱歉,中尉,我想打断一下。”

“但是在埃因霍温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一边看着熊熊燃烧的城市上空,一边想‘啊,还好我不在那里,运气真是太好了’。看到亨德里克森被轧死的时候也是。”

我记得我曾经听说过,失去补给的士兵最多只能存活三天。这下我们彻底安静下来了,沃克连长对着我们补充道:“刚才嘲笑了格林伯格的回答的人,请反省自己的危机感之薄弱以及状况把握能力之低下。”然后喝了口杯子里的水。战友之中立刻有人举起了手。是跟我们同一个班的亨德里克森。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回头看去,是邓希尔大大的手掌。他紧接着又拍了我两下。至于爱德,他用上衣的衣摆擦起了眼镜的镜片。

“没错。看这里,这条路相当狭窄,而且没有支路,换句话说就是一条走廊。英军第一空降师将会空降在这条路尽头的阿纳姆市,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没有任何援护。要是他们没法成功突破,就会变成瓮中之鳖。你们想象一下如果坦克部队或者补给部队抵达晚了,他们弹尽粮绝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重新戴好眼镜之后,他对我说:“我也一样啊,我也觉得运气真好,死的不是我真的太好了。无论是作为一个戴着美国国旗战斗的士兵,还是作为一个犹太人。”

“两天?”

虽然我不太清楚详情,但我也听说过纳粹的种族迫害。这么说来,爱德的家人都怎么样了呢?我至今还是对爱德一无所知。

“回答正确,格林伯格,正如你所说。我们的最优先事项就是争分夺秒让坦克部队北上到达阿纳姆。作战行动应当在两天内结束,最长也不能超过四天。”

“好冷啊,今天做点暖和的汤分给大家吧。”

可话说回来,我也觉得这回答不像是爱德会说出来的。作战行动当然是越快完成越好,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但米哈伊洛夫中尉听到他的回答,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邓希尔摩擦着自己的手臂说道。

话音刚落,同分队的史密斯就来了劲,学起爱德的口气,帐篷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要不是旁边的迭戈阻止我,我差点就要揍史密斯一顿了。

“嗯,大家都等着呢。”

“是尽早让坦克部队到达阿纳姆。”

于是我们继续向炊事区走去。

大家一起看向爱德的方向。一瞬间的沉默之后,爱德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淡泊。

过了大概半个月,十二月二十六日,本应被逼入绝境的希特勒竟然转而大举进攻,德军从东侧攻入了广阔的阿登森林[10],想要把逼近眼前的盟军打退回去。

“格林伯格,你怎么想?”

阿登地区横跨比利时东南和卢森堡,还有一部分在法国境内,大部分土地都被森林所覆盖。这座森林离德国国境很近,也驻扎着用以维持战线的美军。但这段战线非常安静,甚至被人称为幽灵战线。这里有很多年轻的新兵,不时发生的小规模战斗和侦察任务也不过像是新兵训练的延展一样。士兵们时不时会看见德军的士兵在森林对面徘徊,但很少受到攻击,有人还开玩笑说这就是个稍微冷了点的休假。

简直就像是老师在提问学生一样。大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保护坦克吗?”“应该是保证补给路线吧”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米哈伊洛夫中尉眯起双眼环视了一圈,伸手指向坐在中间的一个人。

但就在这时,德军发动了奇袭。

“好了,脑子转得快的人看到这地图应该也已经发现了——盟军的第一任务是什么,有人知道吗?”

一开始,盟军最高司令部并没有把这次奇袭当一回事。因为根据情报部早前取得的情报,德军只是派了四个师驻守莱茵河,并且正准备展开莱茵兰防御战。德军的攻击规模不大,再加上谁也无法想象坦克能通过树木茂密的阿登森林。

米哈伊洛夫中尉随手把铅笔扔到桌子上,然后补充道:“不过跟真正的台球不一样,我们的主球会一直紧跟着目标球。毕竟空降兵的任务说白了就是给坦克部队整顿交通。”说完,中尉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了点水。

但实际上,参加攻击的是包含德军的恐怖兵器虎式坦克部队在内的总计二十五个师。

“请各位想象一下台球。假设这里有三个球以一定间隔排成一竖,目标球是各空降师,主球就是坦克部队。主球接触到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的瞬间,作战行动就开始了。我们就这样滚动过去接触第八二空降师,然后第八二空降师再去接触英军第一空降师。”

德军把一切都赌在了这场大规模进攻上,从九月就开始不断与盟军交战,而最终给美军第一军造成了三万以上的伤亡的许特根森林战役,也是这场大规模进攻的基础之一。

中尉在箭头尾端,离比利时国境不远的地方放上了最后一个牌子。“埃因霍温”——我牢牢记住了这个陌生的荷兰语地名。

结果德军的大规模奇袭大获成功,美军长达八十六英里的阵地被彻底摧毁。多个师被歼灭,许多士兵成为俘虏,最后只能撤退。而阿登地区浓雾弥漫,空军无法派出轰炸机,这也是这次战败的原因之一。

“而这里就是位于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空降地点附近的埃因霍温市。”

敌人不断进军,侵蚀着我军的阵地,最后将剩下的盟军阵地包围了起来。从地图上来看的话,德军的进攻势力自东向西不断膨胀,就像是洒到桌上的水慢慢扩散开来一样。

接着他在箭头的中部贴上一个写着“奈梅亨”的牌子,说道:“这里由美军第八二空降师负责。”

德军的最终目的是通过包围战术将盟军的各个队伍孤立并切断,然后夺回比利时最大的港口、盟军的补给据点——安特卫普港。

“坐落在下莱茵河岸的阿纳姆市是三个城市中离德国国境最近的,由英军第一空降师和波兰第一伞兵旅负责。”

安特卫普附近一直战火不断,毫不安定,补给至今仍是从瑟堡港运过来。但尽管如此,我们的补给线已经被拉得够长,如果再被敌人攻下这里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为了阻止安特卫普港落入敌人手中,最高司令官艾森豪威尔下达了命令:

中尉在箭头的尖端放上了一个写着“阿纳姆”的牌子。

务必死守住阿登森林附近的大城市——巴斯通。

“英国、美国、波兰三国的空降师以及英军第三十军团都将参与此次作战。”

由于有七条要道通过巴斯通,所以无论对盟军还是对德军来说,这都是稳定战线的计划中战略地位最重要的一个城镇。美国陆军第二八步兵师在之前就驻扎在巴斯通,但他们也遭受了敌人的猛烈攻势,不知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中尉这样说着,依次指向箭头的尖端、中部和尾端。

于是,第八二空降师和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接到了命令,要求我们以最快速度赶去增援。命令来得实在太急,我们在十二月二十八日早上跳上了卡车,没来得及做任何像样的准备。

“虽然说是公路,不过它可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铺装路面。其实就只是一条稍微宽了点的土路而已,路上全是土块石头。这条道路会经过好几个城市,而这三个城市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压制据点。”

负责驾驶卡车的是在以前的蛋粉失窃事件里不幸被牵连的黑人士兵威廉姆斯。我举起一只手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点点头踩下了油门。威廉姆斯开车十分粗鲁,但至少速度很快。同一个班的史密斯一开始还不屑地说“怎么是黑鬼的车啊”,结果现在好像是晕车了,满头冷汗地趴在车板上呕吐不止,别提有多丢人了。

米哈伊洛夫中尉转过身,用铅笔的尾端敲了敲告示板地图上贴着箭头的公路。

将近四百辆卡车装上总计一万一千个士兵,当天夜晚就全部出发了,红球快递的司机们估计是真的猛踩了好几脚油门吧。

“很好。这次我们负责执行‘市场作战’,需要在空降到压制据点之后从敌人手里拿下公路和桥梁,为后续的友军打开前进的道路。之后从比利时方面进军的英军第三十军团坦克部队将会北上执行‘花园作战’,扫清公路上的障碍。为了后续的友军,我们在这之后也必须坚守岗位。”

法国的天气算很冷了,但一进入比利时,刺骨的寒气几乎要把我们的肺部都冻了起来。虽然围巾我还能搞到,但没有羊毛大衣,我只能一边把双手塞到腋下,一边抖个不停。我的袜子也不是冬用的,而跟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手里的弹药还是上次配给的那些,枪也只有自己的步枪和手枪,两手空空这个词用来形容我们简直是再恰当不过了。不过当时我乐观地想,我们总会在哪里接受一次补给的吧,而且这样想的还不止我一个。

大家都点了点头。诺曼底登陆的时候我们采取的也基本是跟这差不多的作战方案。

即使如此,我们的士气也没有衰退,因为我们收到了消息,今天清晨,在比利时的一个名叫马尔梅迪的村子附近,德军党卫军屠杀了大量向他们投降的美军俘虏。

“是,长官。”

第二八五炮兵观测营队员的尸体是被侦察部队发现的,光是能数清的尸体数量就有将近八十具,占了队员总数的一半以上。有几个士兵成功逃了出来找到我们,但还有许多人至今行踪不明。据说当时的状况一片混乱,士兵们就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无法从德军手里夺回马尔梅迪近郊,所以那些遗体就只能被丢在那里,等着被野兽吃光。

“你们应该也非常清楚,我们空降兵只要有运输机就能降落在敌营中的任何地方,闪电作战和突围正是我们的拿手好戏。但我们也有缺点,那就是人员和重火器的不足,换句话说也就是用以压制敌人的火力不足。与此相对,火力强大的坦克部队和人力丰富的步兵部队只能一步一步缓慢前进,机动性也欠缺。因此协同作战能让双方取长补短,是最为合理的方案。这些你们在理论课上听过很多次了吧?”

“狗娘养的纳粹,看我把他们全杀光。”

米哈伊洛夫中尉继续向我们解释任务,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一边说着“那么,各位”一边用铅笔戳了戳地图。两人相比,感觉还是冷静沉着的米哈伊洛夫中尉比较适合担任连长的职位。

“你一枪就能打爆他们的脑袋,马蒂尼。让他们领教一下激怒美国会是什么后果!”

帐篷内再次一片哗然。要以纵队为单位前进?到底有多少个师要出击?我们真的能以这么短的路线进入那个国家吗?沃克连长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后面的椅子上,摆出一副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的样子。

血气方刚的史密斯和马蒂尼慷慨激昂地跟其他战友互相击掌,所有人中只有莱纳斯一脸严肃。

米哈伊洛夫中尉朝地图上摆了一个又长又粗的箭头,正好纵贯荷兰。地图上有一条粗粗的黑线,从荷兰和比利时的国界线开始,向右上方延伸,斜跨荷兰的东南部地区,最后终止于莱茵河(荷兰境内部分)与德国国境的交叉点。“这是荷兰的六十九号国道。这条五十英里长的公路就是本次作战行动的关键。我们将以纵队为单位进军,同时击破途中遭遇的敌人。只要越过莱茵河,就能进入德国的鲁尔工业区了。”

“趁还能补充物资的时候尽可能把物资补充好吧。”

可沃克连长没搭理他们,只是给米哈伊洛夫中尉打了个手势。我觉得连长不是故意摆个冷脸给我们看,他应该只是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如何完成说明上吧。他面红耳赤,连发际线后移的额头都红光发亮就是最好的证据。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笑着回答“我们当然知道”。在途中休息的时候,我们一看见从阿登地区撤退下来的友军,就立刻上去请他们把弹药、枪支乃至多余的袜子都让给我们。

一听说要接受英军指挥,有几个人小声嘀咕道:“不是吧……”

撤退途中的士兵们都疲惫不堪,表情也十分阴沉。我找的那个人,耳朵缺了一块。我跟他说我们现在要去巴斯通,他给了我一条弹药带,之后用他那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低声说道:

“空军从夏季开始就扩大了对德国战略轰炸[3]的范围,敌人的实力应该已经被大大削弱。美国第一军和第三军会从南侧进攻齐格菲防线,而我们则是从北面迂回进军。由于提出本次作战计划的是英国的蒙哥马利元帅,所以我们美军将接受英军的指挥。”

“你们啊,全都得死。”

总而言之,盟军最高司令部打算抓住这个天赐良机,直接朝荷兰进军,一鼓作气对德军展开总攻击。

说完,他踉踉跄跄地回到队伍里,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比利时和荷兰两国面积不大,从地图来看,它们正好像两块拼图一样,嵌在法国和德国之间。从法国北上,经过比利时和荷兰,再沿莱茵河逆流而上,就能到达德国,而且这条路线还直接通往敌军的军需工业重地——鲁尔地区。

[1] 译者注:这里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第二次法兰西战役期间的一次行动,此战盟军从德国人手中夺回对巴黎的控制权。战斗自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九日起,至八月二十五日德国守城军官投降为止。

大概十天前,前线传来捷报:英军攻陷了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和安特卫普港。安特卫普坐落在比利时与荷兰的国境线附近,很适合成为盟军攻入德国时的补给中转站。

[2] 一加仑(美制)约等于三点七八升。

目前盟军正遭受着德军的猛烈攻击,因此无法夺取兵站据点,后方联络线也被不断拉长,盟军最大的补给港瑟堡港,离战线的最前方多达四百五十英里。虽然威廉姆斯所在的红球快递部队已经在非常努力地工作了,但他们每天消费的油料高达一百万加仑[2],所以盟军无法一直依靠这项计划。

[3] 译者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以英国、美国为首的盟国空军对德国本土及其占领区实施的历时五年的战略轰炸,是军事史上迄今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空中进攻作战。

就算盟军采取了正面强攻,也毫无疑问会铩羽而归。毕竟德军的军事实力相当强大,指挥官能力出色,士兵的单兵作战能力也十分优秀,对方甚至只用一辆坦克就能击败我方的九辆坦克。

[4] 译者注:法国军事重地。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一日至十八日美军夺取该地,但付出惨痛代价。

诺曼底登陆至今已经有三个月,盟军的进攻十分顺利。八月二十五日,盟军成功解放巴黎[1],但过程也并不容易。法国国内的德军一直负隅顽抗,用反坦克障碍物和炮塔组成的“齐格菲防线(西墙)”一直延伸到荷兰的国境线附近。法国的南方边境至今还在敌军控制下,那一带的村庄也都被改造成了要塞,德军的防御体系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5] 译者注:(德语)猎豹向左!其余的向右!

我们面前放着一个白色木板钉上支架做成的告示板,上面贴着以荷兰为中心而展开的地图,几块箭头状的金属板钉在地图上,表示作战行动的路线。

[6] 一英寸约等于二点五四毫米,八英寸相当于二十厘米。

帐篷内嘈杂起来,众人惊呼:“我们就要进入敌军的大本营德国了吗?”“安静、安静,闭嘴听着!”连长的得力助手,米哈伊洛夫中尉拍着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7] 译者注:(荷兰语)还给我!

“行动日定在后天白天,空降地点是荷兰。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横渡莱茵河,越过国境,包围德国的工业重地鲁尔地区。”

[8] 译者注:阿纳姆战役(Battle of Arnhem)是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七日至九月二十六日盟军与纳粹德国军队在荷兰阿纳姆市及其周围进行的一场战役,它是市场花园行动的一部分。九月二十五日盟军撤退时,有三百人在下莱茵河北岸向德军投降。其余部队在北岸的波兰第三伞兵营的掩护下渡过下莱茵河,在九月二十六日早上时共有两千三百九十八人撤出。

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五日,休假已经结束,但我们还在英国,聚集在孟伯利机场的连司令部帐篷里。所有人似乎都未从休假中回过神来,兴味索然地听着作战行动的说明。

[9] 译者注:许特根森林战役(Battle of the Huertgen Forest)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和德军在许特根森林进行的一系列激烈战斗的统称,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德国本土进行的时间最长的战役,亦是美军在历史上时间最长的单一战役。该战役从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九日至一九四五年二月十日,战场在德国-比利时东部边境,范围超过一百二十九平方千米。持续许特根森林战役是美军历史上消耗最大、收获最小、指挥最不利的战役之一。

沃克连长一反常态的紧张声音回荡在帐篷之中。平日木讷的连长,今天却显得十分紧张,不断擦拭着秃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10] 译者注:阿登战役(Battle of the Bulge),又叫突出部战役,发生于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到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五日,是指纳粹德国于二战末期在欧洲西线战场比利时瓦隆的阿登地区发动的攻势。整体而言,阿登战役是美国在二战所经历的最血腥一役,美军伤亡人数达八万余人,超过任何战役。

“这次行动的代号名为‘市场花园’,我军的坦克部队将沿着荷兰的国道挥师北上,而我们空降兵的任务有两个,其一是从空中降落发动奇袭歼灭敌军部队,其二就是扼住国道和桥梁,在坦克部队从陆路到达之前做好防守和支援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