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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

“谁知道。”

“咦,爱德跑哪去了?”

我一边搬锅一边问迭戈,不过他好像也不知道。平时总是第一个参加任务的爱德居然不见人影。我记得训练的时候好像看见过他,但我们不在同一个排,自然也不在同一个队列里,所以我也不太能肯定。没办法,我只能让邓希尔来帮忙了。

不知是谁的怒吼声响彻了挤满炊事兵的厨房。虽说被叫到第三营,但负责值班的并不是我们。不过士兵只能听从命令,我也只得前去查看。

“把那边的火柴和夹子拿过来。不对,不是那个,是长的那个,对,没错。”

“今天值班的是谁!洗东西的地方怎么还没点火?第三营!”

我强忍住对磨蹭的邓希尔的不耐烦,和他一起走到屋外绕过小屋,走向洗东西的地方。

这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遵命!”我大声回答,管理部长表扬我道:“声音挺大啊,小鬼,看来今天很有干劲嘛。”

食堂的入口前有个小广场,摆着一排装满水的铁皮桶,用来洗涤餐具。三个桶归作一组,总共有五组。铁皮桶下面挖了一条深一英尺,长八英尺的沟,在这条火沟里生火就能煮沸铁皮桶里的水。

“第三营,到管理部集合!”

中午的时候桶里的水还是热的,但不知是谁把火给扑灭了,现在桶里的水已经完全变凉。

第二天从早到晚都排满了训练,我和两百个战友一起在操场上跑圈、深蹲、打靶。尽管我的手已经被步枪的后坐力震得发麻,但还是要做饭、分配食物,再将饭菜硬塞进自己的胃里。到了下午,我们登上高台,做了好一段时间没碰的跳伞演习,然后精疲力竭地跑去冲澡。然而在我正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时,就又收到了集合的命令,连休息会儿的时间都没有。

“这三个桶里面有两个放清洁剂,另一个什么都不放。你自己也洗过碗,应该知道的吧?”

我的耳中只能听到战友们的打鼾声和呼吸声。大家都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呢?我一言不发,温伯格好像以为我也睡着了,小声说了一句“晚安”就关掉了手电筒。

我倒了一盒肥皂粉到桶里,看了邓希尔一眼,只见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温伯格突然沉默了。他可能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吧,但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自己用过的餐具自己洗,这是部队的规矩。先用长夹子夹住碗碟,伸进放有清洁剂的热水里面,再用绑在夹子手柄上的刷子刷掉碗碟的污垢,最后用清水冲干净。顺带一提,因为水资源宝贵,所以每三天才会换一次水,这三天里只会用网子过滤掉水面的脏东西,然后扔氯片进去杀菌消毒。洗完的碗碟不能用毛巾擦,最好是让它们自然风干。“战场上既没有你们的老妈子,也没有女招待和帮你们洗东西的黑人。”这是教官们的口头禅。

“听说各处的抵抗组织已经开始重整旗鼓了,毕竟我们盟军已经到了。但是我……我听到这些事情,真的觉得很害怕。”

但是这句话似乎并不完全正确。虽然的确没有可爱的女招待,但做杂务的黑人士兵确实是有的。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在维修场前的路障那里看见的,用粉笔画出来的大猩猩涂鸦。

我听到床垫发出的吱呀声,好像是有人翻了个身。

“在这道沟里生火就行了吗?”

“其实真正可怕的是这一点。这场屠杀的起因,是由于之前法国游击队的一部分人将他们俘虏到的党卫队军官折磨至死,以此向纳粹示威。纳粹自然会采取报复行动……第二党卫军装甲师的军官和被杀的党卫军军官是好友,所以他怒火中烧,四处搜寻凶手,最后得到情报说,这个村子就是反抗组织的根据地。但这其实这是个错误的情报。奥拉杜尔村的村民只是普通的农民,跟游击队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邓希尔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我急忙应了一声,坐到了铁皮桶旁边。

我仰躺着,一边盯着天花板一边听他说话。我想捂住耳朵,可又做不到。正在打鼾的战友突然从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换作平时我早就笑起来了,可是现在我笑不出来。

“照理说上一个值班的人会事先准备好,但如果你来的时候沟里只剩下炭了,就要去柴房取适量的木片来,用火柴点燃。有人图省事用油,但是那样的话搞不好就只有表面能点着,根本生不起火,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老老实实按程序来。”

“听说党卫队的那群浑蛋认定那个村子是反抗组织的根据地,所以把村民全部杀光了。他们让男人们排成一列,用机关枪打成马蜂窝,然后把妇女和儿童赶到教堂,从外面锁上门再放火把他们活活烧死——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五个人跑到邻村求救,盟军才收到这条情报。”

我想给他示范一下,便把手伸到沟和铁皮桶之间拿出了一片木片……咦,这是什么。

温伯格用手掌盖住了手电筒的光,不过马上就松开,接着又盖住,看起来心情无比沉重。

“纤维板?”

“如果是那种有意思的解谜游戏就好了。那个叫作奥拉杜尔的村子是被德军第二党卫军的装甲师给抹平的。”

这是用纸浆和木屑合成的板材,很明显不是木片。可能是用斧头什么的劈碎了,只剩下不到巴掌大的一块小碎片了,碎片的表面印着“AN,194”的黑色粗体字。我又掏了几下,掏出一大堆相同的纤维板碎片,却摸不到普通的柴火或是木片,其他就只有烧剩下的炭灰了。邓希尔也蹲了下来,一脸不解地歪着头。

我不禁笑了起来,但温伯格的样子十分认真。

我把印着“AN,194”的纤维板塞到口袋里,然后把其他的纤维板堆在一起,试图像往常一样点火。但纤维板的碎片只是逐渐变得焦黑,无法像木片那样烧起来。没办法,我只能重新搬来木柴,这才生起了火。

“利摩日是指法国的那个?那个村子是跟蛋粉一样凭空消失了吗?”

爱德再次现身,已经是傍晚六点、晚餐开始分配食物的时候。他从排成长队等着打饭的男人们背后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也不帮我们的忙,就那么坐在长桌的其中一头。我心想,他至少也该来拿自己的饭吧,但爱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抱着双臂呆呆地望着虚空。

“哈哈……干通信这行的,听广播的机会总是比较多嘛。一开始我还想着能听到有趣的节目真是不错,但都怪那些新闻,外面世界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不少。你知道吗?就在几天前,利摩日东北的一个小村子,在一天之内就消失不见了。”

我拿着我们两人的餐盘走到爱德旁边,他的眼睛才终于找回了焦点。“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他抬起头对我道歉。

“干吗啊,真肉麻。”

“没事,你干什么去了?”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一点钟了,再不睡的话明天肯定会很糟糕。我拍平硬邦邦的枕头,挪动脑袋勉强找到一个舒服一点的位置,然后盖上了毛毯。就在我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温伯格突然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轻轻地说道:“不过谢谢你跟我说这些,小鬼。我的心情稍微好一些了。”

我坐在爱德的对面,迭戈坐在他左边,迟了一些才到的邓希尔隔着一个座位坐在爱德的右边。我很快就发现了他跟爱德之间空出一个座位的缘由。爱德右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麻袋,他没法坐。

温伯格嘟囔道,但我觉得一定就是这样。明天赶紧把这个发现报告给大家吧。说不定我比爱德还早发现了真相……这样一想,我的唇边漾起了笑意。

“米哈伊洛夫中尉找我了。他好像跟补给连的连长说好了,允许我调查之前那件事。”

“你想说是五〇六团的人干的吗?又不是小孩子,谁还把炖菜里的胡萝卜往外挑啊?”

“你是说司令部命令你去做宪兵的工作?”

“我是说,小偷会不会把它偷走之后就扔掉了,这样他就不用再吃蛋粉了吧?”

“不,不是这样。是中尉自己的意思……我不太清楚那个人在想什么。总觉得他好像另有打算,又感觉他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什么?”

“那你们说不定挺像的啊。毕竟我们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要是偷点好吃的东西倒还能理解……对了,难道说小偷就是因为它不好吃才偷的?”

米哈伊洛夫中尉正好从食堂的入口走进来,坐到沃克连长的旁边,还是那副悠然的样子。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性,留着奇妙的圆鼓鼓的发型,长着一个大鹰钩鼻,鼻梁上架着玳瑁圆眼镜。惊讶的同时怀念的心情一下涌上了我的胸膛。

“好吧,说得也是。”

“是花椰菜博士!”

“先不开玩笑了,六百箱蛋粉赚不到什么钱啦。这本来就是大量输出的配给品,又不是什么稀缺的东西。”

我小声这么一说,正在喝牛奶的迭戈立刻呛到了,白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一听我揶揄他,温伯格骂了句“滚蛋”并朝我扔了个纸团。我低头一看,是揉成了一团的巧克力包装纸。可能是他边看书边吃的吧。

花椰菜博士,本名是达尼罗·安德里奇。他是利堡专业兵训练基地的专职教官。他的头发怎么也梳不平,结果变成了花椰菜一样鼓鼓囊囊的发型,所以大家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但他本人的经历可是星光熠熠。

“温伯格弟弟真是太聪明了!好莱坞正缺你这样的编剧呢!”

他本来是塞尔维亚的大学教授,在战争开始之前来到了美国,在明尼苏达大学研究营养学。后来他在美国参战的同时接受了军方的委托,以陆军军需品科补给部队的研究开发局少校的身份参与了军用口粮的开发。听说他家里只剩下他的夫人,他的孩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饿死了。他太太改装了自己的房子,开了一家小小的疗养院,专门照顾患病的孩子或者失去双亲的孤儿。

我不禁嗤笑了一声,温伯格的想法也太夸张了。

“那个蔬菜老头来这里干什么啊……他不知道这里也是战场吗?”

“你说的是原材料的量吧?我不是说这个。你不觉得蛋粉可以成为优秀的交易品吗?我们故乡的土地宽广又肥沃,所以农产品供大于求,家畜的数量也不少。别忘了有两千万处军用田地起了‘胜利的菜园’这种夸张名字呢。小偷可能是想将蛋粉卖到英国或者其他粮食不足的同盟国去,从中狠捞一笔。”

迭戈一边用餐巾擦拭撒漏的牛奶一边说道。的确,博士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西装,看起来完全像是穷困潦倒的公司职员混了进来。

“我知道啊,两勺蛋粉的营养价值等于一个鸡蛋吧?”

“这么说来,他好像是曾经说过‘想去战场参观一次’之类的。”

“啊,这样想如何?可能是想要喂牛羊的法国人悄悄摸进基地偷走了蛋粉,也有可能是哪个美国兵出于同情偷走给了他们,或者就是为了转手卖掉。小鬼,你知道蛋粉的用处有多大吗?”

“他好像是跟医疗局的战场营养调查官一起来的,这之后他将直接开始现场调查。”

“哪里来的家畜,基地里只有马和狗而已啊。”

“原来如此。”

“呃……是不是用来喂家畜呢?”

我其实挺喜欢花椰菜博士的。他脑子好,说话又有意思,如果他觉得自己做错了,还会向我们道歉。虽然被军方赋予了少校的军衔,但他完全不骄傲,也不拿自己跟上层的关系来自吹自擂,是个正直的人,唯一的缺点是性格太过认真,偶尔会有些不知变通。在这次的事件里,就是这个缺点差点带来了大麻烦。

“什么破称号……总之我觉得,只要搞清楚小偷为什么要偷蛋粉,可能就能找出是谁干的了。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现在事情有点棘手了……教授是昨天晚上到达的,蛋粉那件事他也听说了。”

我跟温伯格大致说明了一下蛋粉消失的事件,他“嗯嗯”了几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点头道:“炊事兵侦探——四眼儿先生。”

“咦,难道教授也要帮补给连说话?”

“给你说个有意思的故事,能忘记讨厌的事情的那种。”

爱德摇摇头,用叉子舀起了盘里的绿豌豆。

“你找我有什么事?”

“正好相反。他说‘如果贵重的蛋粉真的不见了的话,补给连应该换个连长’。他这一句话扔下去,上面也同意了。所以如果明天早上之前还不搞清事件的真相,找到消失的蛋粉去了什么地方,奥哈拉的长官就要降职处分了。”

温伯格边说边转过身去,把书塞进了枕头底下。

“真麻烦啊……不过也是,那个蔬菜头比你还喜欢蛋粉。”

“正因为是在这种环境里才能看啊。话先说在前头,这本书的剧情也是很好的。小鬼,你也多看点书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应该看书,因为书本能让你忘记现实。”

“毕竟教授是研究员,跟真正的军人不一样。”

“你不也是少儿吗,色情小说我也看的啊……但真亏你能在这种全是大男人的环境里看下去。”

从外人的角度看,花椰菜博士和爱德就好像师徒一样。爱德在遇到我们之前就已经是后方支援兵了,在利堡也生活了很久,所以他有很多时间跟担任教官的博士互相了解。他们两个都戴着眼镜,而且性格和思考方式也都有点像。不过,如果说博士是阳光的话,那么爱德就是他的反面。

“内容太少儿不宜了,我可不能说。”

“还真是遗憾啊,如果博士肯帮我们该有多好。”

被我这么一问,温伯格装模作样地哼了哼。

昨天晚上奥哈拉的样子浮现在我脑海里,我们只是稍微怀疑了一下补给连连长,他就气得面红耳赤了。长官和部下们在战斗和任务中艰苦与共,培养出来的信赖感十分强大。我也一样,连长姑且不论,如果我们班长亚伦中士被人嘲笑或者被降职了的话,我也会很生气的。

“我没看过。好看吗?”

“话说回来,米哈伊洛夫中尉是向着补给连这边的吧?那他和花椰菜博士不就是对立的吗?可我看不出他们气氛不对啊。”

温伯格坐起来,举高手里的书让我看了封面。蓝色的书皮上印着白色的书名,书名的左侧印着民间流通的简装版的书影,但封面上没有插画也没有图案,所以我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故事。

从我们这里看过去,对面的桌子上米哈伊洛夫中尉和花椰菜博士正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博士是心里藏不住事的类型,一想到什么马上就会表现在表情和态度上,所以如果他们起了争执,我们应该马上就能看出来。

“呃,詹姆斯·M. 凯恩[8]的《邮差总按两遍铃》。”

注意到米哈伊洛夫中尉的视线扫了过来,我赶紧缩回了脑袋。

“你在看什么书?”

“总之,我只能把能做的事情做了。首先是看守的问题,我查了一下,发现那天原本负责值班的并不是罗斯上尉。原本值班的应该是他的部下,但那个部下在当天傍晚五点发生的吊车翻倒事故中受了重伤,所以罗斯上尉才跟他换了班。”

他这么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温伯格是在我们的训练期快结束,也就是即将投入实战的时候从英国基地补充进来的,在战友之中相对来说资历还比较浅。他的下巴和鬓角还是光溜溜的,声音也还像少年一样又高又细。明明比我小两岁,但他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叫我小鬼。他的头发是柔和的黄褐色,对士兵而言似乎有些过长。他梳着三七分的发型,两眼之间的间距很大,总让人感觉像一条鱼。

我还记得事故刚发生的时候那个钝重的声音。不知他的部下是失去意识双腿骨折的吊车司机,还是被卷入事故中失去了手臂的伤员。爱德继续说道:

“谢谢你把我带回现实世界,小鬼。可恶,这里简直就是邋遢老爷们儿的巢窟。”

“工兵们都因为工程进度滞后而忙得要命,就算想找人换班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团长就命令罗斯上尉去值班了。毕竟他本来就只是个挂名长官,根本没有工兵该有的技术。负责站岗的另外两个人是他的勤务兵和宪兵怀特中尉,怀特中尉是本来就该在那天晚上值班的。顺带一提,罗斯上尉和怀特中尉的关系相当好,好像还会一起去逛闹市和妓院。”

温伯格一下子掀开盖着的毛毯,从底下露出了脑袋。他右手还拿着军队的书籍,跟我想的一样。一般的书籍是纵边比较长,但军队的书籍是横边比较长,印在便宜的纸浆纸上,用订书机装订成册。温伯格眨了两三下眼睛,看向了我这边。

说着,爱德打开麻袋,从里面抓了一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那是一些纤维板的碎片,跟我刚才在火沟里找到的那些十分相似。

我压低声音对隔壁的温伯格叫道:“喂,温伯格。你醒着的吧?”

“现在我们暂且能断定这起事件不是补给连的计算错误或者某种误会了。这些碎片是用来打包补给品的纤维板箱的一部分,我想应该是小偷为了处理掉,用斧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把箱子给劈碎了吧。”

蛋粉虽然难吃得要死,但营养价值确实不低。偷走蛋粉的人,难道是想要拿给饿肚子的人?但这样一来马上又出现了新的疑问。如果想给别人送食物的话,为什么只偷蛋粉呢?换成是我的话,我会找点肉类或者面包,桃子罐头也可以啊。但事实就是,不见了的只有那六千六百磅蛋粉。

这里毕竟是后方的基地,柴房和工兵部队的器材仓库都常备着斧头,任何人都能拿出来用。

根据爱德的推测,蛋粉被人偷走了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我也觉得应该就是这样。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偷走蛋粉。

“这些东西被扔在各处的火堆里,我拿过来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柴房、澡堂的烧水处、厨房和维修场都有一大堆,说不定连面包中队的炉子里都有。”

想点别的事吧,用其他东西塞满脑袋就会比较轻松。对了,比如那诡异的蛋粉消失事件。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是从蛋粉的箱子上来的呢?”

有些时候,我几乎忘记这里是战场。然而在我们悠闲地休息时,也还有人在前线战斗。当这短暂的休息结束之后,就轮到我们为让其他人休息而战了……我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胃里慢慢爬了上来,只好咽了咽口水强行压下这种感觉,然后翻了个身。

“我发现了印在上面的编号。还有,这些碎片都是湿的,还沾着泥。刚好被盗那天夜里下了雨,这应该是被雨打湿的。”

黑暗实在是不可思议,它能让人走进明亮的时候根本无法进入的内心深处。我眨也不眨地盯着黑暗中的一个角落,更深更浓的黑暗翻涌而出,距离感也逐渐变得模糊。我努力睁着双眼,直到眼冒金星,再猛然闭上,接着就会感觉整个身体好似飘了起来,仿佛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的神经被打磨得敏感锐利,孤独现出了它的轮廓。

“难道六百个箱子全部被劈碎了吗?那可是要累死人的。”

我把两只手垫在后脑勺底下,看着黑暗的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都是男人们的汗味,我也早就习惯了。

“小偷一定不止一个。”

其他战友打着鼾,基本上都已经睡着了,而我隔壁的温伯格好像还醒着。他把毛毯盖过头顶,似乎是想遮住L型手电的光。可惜毛毯太薄,从外面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想他一定是在看书吧。通信兵温伯格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作家,所以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沉浸在特制的军队书籍中。

我拿起一块桌上的碎片,在裤子上蹭了两下,擦掉上面的泥,认真看了起来。虽然碎片上有不少黑色的污迹,但上面确实有文字。我拿的那一片上印着“dried whole egg”的标记。

宿舍里总共有十二张床,分别放在中央通道的两边。我的床是最靠近入口的那一张,我一坐上去,床垫就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我听着这些声音,脱掉靴子和野战服,只剩下衬衫和短裤,然后把脱掉的东西整齐地叠好放到了床底下。所谓“床”,也不过是金属床架上放了一张薄薄的床垫而已。我躺下去,把粗糙的毛毯拉过肩膀,在毛毯底下动了动被汗水和油脂弄得黏糊糊的脚趾。自从入伍以来,我已经有两年没穿过睡衣了,也已经习惯了同一条内裤穿好几天。

“这一块是A、R、M……印个手臂是什么意思啊。”

我跟大家分开之后——倒是没跟邓希尔分开,谁让他刚好跟我同一个排——就回到了二排二班的宿舍,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邓希尔小声对我说“晚安”,我本想装作没听见的,一不小心却回了他一句“嗯,晚安”。他有一瞬间停住了脚步,但很快就爬进了最里面的那张床。

“是‘ARMY’(陆军)吧,你个笨蛋。”

迭戈对我眨了眨眼睛,我偷偷回过头去,只见米哈伊洛夫中尉正叼着烟卷,一直看着我们这边。

“又没问你!”我顶了迭戈一句,继续道:“对了,门口的火沟里也有差不多的东西,那上面也有标记,我记得是……”

“捡回一条命啊。”

“AN,194。”

“我知道了,休息吧。”中尉听完只是挑了挑眉毛,居然就这么放我们回去睡了。

说话的不是我,是邓希尔。他刚才一直在一声不吭地吃东西,我还以为他对我们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呢,没想到他会突然插进来。不过邓希尔说得没错,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纤维板碎片。

米哈伊洛夫中尉微微扬起嘴角,轻描淡写地说道。但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淡蓝色的虹膜中间瞳孔缩成一点,像是有人用钢笔的笔尖点上去的一样,放出一丝危险的光芒。我和旁边的迭戈紧张不已,挺直了腰杆。只有爱德走上前去,对他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奥哈拉委托我们调查失窃事件的经过。

“是生产年月日吧。JAN,194x,表示这块纤维板是四十年代某一年的一月份生产的。”爱德用手指碰了碰那块碎片,说,“只有这块没弄脏。”

“我记得休息时间只到二十四点吧?你们迟到了十五分钟。”

“沟里都是炭,只有纤维板碎片的话烧不起来,所以我才能发现。”

平时的米哈伊洛夫中尉总是一副悠然的样子,开得起玩笑,还会将酒和香烟分给部下们,十分平易近人。但有时他的笑容又会突然变得犀利,眼神就像看穿了对方一样。就算是跟其他指挥官谈天的时候,他也可能只是扬起嘴角,眼睛里完全没有笑意。我们还听说过这样的传言,他会让违反了纪律的部下坐在椅子上,一边温柔地对部下嘘寒问暖,一边狠狠地揍部下的脸。

爱德听我这样说,突然睁大眼睛瞪着我。很明显爱德发现了什么,但迭戈似乎想结束这个话题,用轻快的声音总结道:

米哈伊洛夫中尉是G连司令部的参谋,也是沃克连长的得力助手。他是上过大学的知识分子,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再用发胶固定住,战斗服的口袋里装着手帕,是个爱打扮的人。但他跟工兵队的罗斯上尉不一样,只要战斗一打响,他就会成为干练的长官——他不仅能下达准确的指示,还十分勇猛,会亲自带枪冲在最前面,老实说,他比连长还要可靠。

“反正只要有了这些东西,就能证明箱子确实送到了这里,补给连的嫌疑不就能洗清了吗,解决了解决了。我们赶快吃饭吧。”

我正暗自庆幸,结果没想到检查站的阴影里站着我们的长官,米哈伊洛夫中尉。

说是这么说,但这件事还留有许多疑点。一个人是无法将这么多箱子藏起来或者破坏掉的,所以这起事件的小偷一定有好几个。但首先,箱子里的东西都跑到哪里去了?还有,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偷东西的动机。“啊!”我突然想了起来。

“好,就这么溜过去吧。”

“昨天睡觉之前,我想到动机了。我觉得可能性挺大的,你们听听看。”

宿舍周围修着栅栏,出入口则设了个简单的检查站。检查站的白色小屋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百叶箱,小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影。

“你能想出什么?别告诉我这是什么大阴谋。”

军队的宿舍跟厨房一样是木质的小屋,只不过比厨房更加粗制滥造,看起来就像是批量生产的。所有宿舍的外观都一模一样,如果不留神找标牌的话,很容易就会迷路,连自己的宿舍都找不到。

“都说不是了。我想会不会是有人因为不想吃蛋粉才把它们偷走了,这样一来不就有一段时间不用吃了吗?”

我刚想叫他负起责任,红发的补给兵就张大嘴巴,又打了一个哈欠。

我探出身体寻求同意,迭戈却往后退了一下。

“奥哈拉……”

“虽然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你的意思是说小偷就在五〇六团里?”

迭戈看看表,啧了一声。时针已经快要指向深夜十二点了。虽然我们应该还在休息时间,但万一要突击进行训练,或者上层的人来视察要点名,我们没在场的话就会受罚。就算拿打扫厨房当借口,要是有人路过厨房发现我们不在,虽说不至于关禁闭,但也很不妙。

我和迭戈都非常讨厌蛋粉,所以我们甚至应该感谢让我们免于再吃蛋粉的小偷。这样一想,我们根本就不该这么热心寻找小偷嘛。

“大事不妙,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

但是爱德对我的猜想既不同意也不否定,只是一言不发地咬着面包卷。我也就着牛奶把冷掉的辣牛肉末吞了下去,这时爱德突然开口了。

就在这时,奥哈拉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道:“今天就算了吧!”我长出一口气,拉回了思绪。

“事情没这么简单。的确,这些证据可以洗清补给连的嫌疑,宪兵应该也会有所行动,但这样一来,很有可能又会将其他人牵连进来。”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那是我在故乡的时候见过许多次的、意味着嘲笑与讽刺的标记。我感觉到那段早已忘却多时的记忆,又再次从内心深处抬起了头。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

邓希尔正看着维修场和保管所之间的一个小小的路障。路障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三脚架上架根横杆那种。但路障底下的路面上有个痕迹,像是用脚擦掉的粉笔涂鸦。我试着发挥想象,将没擦干净的部分组合了一下,似乎是个猴子脸一样的形状。对了,就像是大猩猩……

“我们这些笨蛋听不懂你在讲什么,能说明白点吗?”

基地南侧有个很大的停车场,用来停放以运输卡车为首的大型车辆和吉普车之类的小型运输车辆。保管所和停车场正好组成一个“L”形,地处东南角的第五〇六团的保管所就在“L”字的拐点上。我们从保管所看过去,可以看见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一直排向远方。加油站的方向飘来汽油的味道,前方不远处就是维修场,穿着工作服的维修兵们有的在吸烟,有的在说笑,有的在埋头工作,即使在漆黑的夜里,我们也能依稀看见他们的样子。

迭戈嘿嘿傻笑,爱德黑色的眼眸牢牢看住他,问道:

我听着爱德他们的对话,突然发现邓希尔正看着西边。我不知怎么有点纳闷,也跟着看了过去。

“迭戈,如果有一个黑人和一个白人各执一词,你会相信谁?”

“嗯……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蛮久之前了吧。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到这里之前。”

空气突然凝固了。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我早就已经抛到了脑后的记忆,它们突然又活跃起来,就像从深深的海底冒出的气泡。我又想起了保管所和维修场之间的路障底下,那个没擦干净的猴子的涂鸦。

“帐篷另一边的入口紧挨着对面的针叶树林。”他说完,取下眼镜朝镜片哈了口气,然后用衣服下摆擦了擦,又戴了回去,“好像是把两顶帐篷给连起来用的。奥哈拉,帐篷是什么时候支起来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迭戈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不是黑人,但也不是白人。我看向爱德,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爱德的表情跟平时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迭戈把手肘撑在桌面上,慢慢探出身体,抬眼瞪着爱德的脸。我看见他的太阳穴上浮出了青筋。他的袖口跑到我的餐盘里去了,但这种场面下我也不好移开餐盘。

爱德离开我们,静悄悄地朝帐篷的方向走去。“那家伙真有趣啊,好像真的侦探一样。”奥哈拉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爱德在帐篷周围转了转,看了看后面的森林,两三分钟后便回来了。

“……你干吗现在才来问这种问题?白人当然会相信白人吧?黑人就会相信黑人。照这么说,我应该相信波多黎各人吧。我答对了吗?你自己还不就是个犹太人。”

现在蛋粉已经不见了,整个区域里也没有多出来的货物堆,补给品排列得十分整齐。帐篷里的后勤事务官正对着巨大无线通信机的话筒怒吼,可以听见龟速啊浑蛋啊之类的词。

种族的问题确实敏感,迭戈已经完全怒火攻心了。虽然他平时都十分开朗又吵闹,总喜欢插科打诨,还热爱挖苦别人,但我几乎没有看见过他真正生气的样子。

“是吧。你们看其他区域就明白了,一般是六百箱一堆,每列摆三堆,我们整理的时候也是按照三堆一列来整理,每列就有一千八百箱,一直排到最里面。但是出事的那批蛋粉刚好是最后一堆,从队列里多了出来,小偷可能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像我这种人,明明在为美利坚而战,却还是只会相信跟自己相同肤色的人。你想这么说是不是?”

“这也难怪被说是数错了。”

迭戈一副随时要动手打人的样子,我不禁稍微站起来一点,如果迭戈真的要动手,也好拉住他。斜对面的邓希尔也一脸戒备地盯着那两个人,将双手放到了桌面上,看起来只要那两个人一有动静,他也会马上出手阻止。

换句话说,就是毫无空隙。根本没有可以用来堆放六百箱蛋粉的空间。

但是爱德却完全没表现出一点动摇。他面对着怒气冲冲的迭戈,还吃完了剩下的面包卷,才回答道:“不是啊。”说完他喝掉了牛奶,然后用袖子擦了擦沾在上唇的白色奶渍,接着对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的迭戈淡然地说道:

这顶帐篷很深很大,门帘被掀了起来,里面有五个后勤兵,其中三个在闲聊,另两个坐在点着瓦斯灯的桌边写着什么。桌子歪了一条腿,桌面有些倾斜,上面摆着一台打字机。帐篷的边上停着一辆卡车,弓着腰的维修兵一手拿着扳手查看轮胎的状态,看起来是在做检查。

“我只会自己判断一件事情是否合乎逻辑,或者是否正确。但我也是人,也有可能会偏袒特定的对象。这个特定的标准不是肤色或者民族,而是我跟那个对象的关系亲密与否。我觉得我和你的关系很亲密,不对吗?”

第五〇六团的保管区在整条队列的最南端,旁边种着针叶树,军队的路障就设在它前面。这里是整个基地最东南的角落,路障和补给品之间停着好几辆运货卡车和吉普车,还有一顶帐篷占满了余下的空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答案,但我还是第一次听爱德亲口说出他自己“觉得”跟某人“关系很亲密”。我一方面很羡慕迭戈,另一方面却又十分着急,害怕这两个人从训练兵时代延续至今的关系就此决裂。他们两个还在瞪着对方,我是不是应该上去劝架?

“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了,我们还是完全没听见这类流言。而且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我亲眼看见了哨兵的身影,那个身影看起来就跟罗斯上尉差不多高。”

“听、听我说。”

虽然军队里等级森严,但背着长官说他们的坏话来出气,对我们来说也是常有的事。

我话还没说完,迭戈就“啊——啊——”地大叫了两声,又坐回了椅子上。

“那可是站岗啊,他能找得了谁?说了这么多你们可能也发现了,首先罗斯上尉根本没有人缘。毕竟他是上层为了宣传才提拔上来的军官。一般的士兵都很看不起他,所以他没法像普通的军官那样对部下下达指令,没人会听他的。当然了,命令就是命令,所以要找个人顶替他还是可能的,但那个被硬塞了任务的人应该会发发牢骚,我们也应该能听到传言才对。”

“可恶,你干吗不发火啊,四眼儿。”迭戈往地面上啐了一口,然后举起双手摆出了投降的姿势。“我知道啦。我也有点激动过头了。”

原来如此,从罗斯上尉给人的第一印象来看,我觉得这个可能性相当大。但奥哈拉一下子就否定了爱德的猜测。

还好他们没吵起来。我长出一口气,看向斜对面,正好对上邓希尔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我们竟然心意相通了。餐桌上的话题又回到了蛋粉上。

“奥哈拉,蒂姆说得没错。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就是罗斯上尉找了个人顶替自己,他本人翘班了?”

“你刚才问什么来着,‘相信白人还是黑人’?是个人都知道,白人是不可能相信黑人的,可能连黑人的证言都不想听吧。”

走在前面的爱德闻言转过身来,对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在美国,人们的居住和生活是被法律按照种族分割开来的。学校、公共厕所和店铺的出入口都有种族之分,就连人行道都竖着“白人由此过”“有色人种由此过”的牌子。因为政府认为这样区分开来对双方都有好处。当然,白人会得到比较好的服务,有色人种们则只能捡他们用剩下的。

“他不是个懒骨头吗?部下们都在挥汗如雨地干活,他一个人躺在吊床上好像度假一样,甚至还让勤务兵给他拿三明治。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偷蛋粉的必要呢?但是话说回来,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雨,他却乖乖待在那里站了一晚上岗吧?”

“就是这种印象让这次的事件变得非常复杂。蛋粉不见的那个时段确实是有人看守的,奥哈拉自己也看见了,是个很高的男人。但那个男人其实是个黑人二等兵。”

“怎么说?”

“你说什么?”

“昨天傍晚我看见他躺在吊床上睡得不知多悠闲呢。工兵们就在那附近铺设管道,我当时还想他会不会是工兵队的长官。不过这样的话,他应该不是小偷了吧。”

原来爱德刚才问迭戈那个问题,就是为了引出这话。

奥哈拉说着,一脸厌烦地翻了个大白眼。我也不禁祈祷,但愿我妹妹凯蒂不是罗斯上尉的粉丝。

军队之中也存在种族差别待遇,尤其是陆军的空降师,从入队条件开始就相当明显。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和第八二空降师虽然号称不问兵员出身的“全国师”,但那只是场面话罢了,实际还是会看士兵的出身。如果是移民血统,就只有取得了合众国国籍的西班牙语圈国民、少数亚裔或是原住民的子孙才有可能进入这两个部队。

“对啊,不过要瞒着记者们就是了。国内的人还把他当成多厉害的前线指挥官呢,我表妹就是他粉丝。”

军方上层的军官们有很多都是上一战的老兵,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大概是认为战斗是勇敢的证明,而这份荣誉应当属于美国国民,也就是白种人的吧。黑人和黄种人士兵会被单独编入一个部队,然后被送去执行后方支援任务或者杂务。虽然实际上也存在几支只由黑人组成的战斗部队,甚至还有黑人司令官,但我从来没听任何人称赞过他们。

我记得他的衣领上别着工兵的徽章。那时候没看清脸,原来他就是罗斯上尉啊。

奥哈拉认为“罗斯上尉的人缘很差,所以如果他要求别人顶班的话一定会有抱怨或者传言”,但事实并不是那样的。黑人士兵就算再怎么抱怨,也不可能传到白人的耳中。

“我说,罗斯上尉是工兵队的吗?”

“顶班的威廉姆斯二等兵是隶属于汽车部队的。这是个新设的部队,为了备战八月开始的某个作战而在这里待机。你昨天晚上也看见了吧,第五〇六团的保管区旁边的维修场,就是在那里。”

奥哈拉扬了扬他白皙的下巴,我顺着看过去,又吃了一惊。身材矮小,脸却很大,长着像婴儿一样圆圆的突额头——他就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勤务兵的一等兵,给吊床明星送三明治和牛奶的那个。我看见他迈着两条短腿大步走向罗斯上尉,朝他敬了个礼。

“看到了,路障下面有个大猩猩的涂鸦。反正是什么人恶作剧画上去的吧。”

“就在那里啊。你看,就是那个正跑过去的家伙。”

迭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跟爱德继续讨论起来,但他们的声音如同潜在水里说话一样,听不清楚。又来了。尘封已久的记忆逐渐变得鲜活起来,已经有十几年没想起来过的邻家坏孩子的脸,突然又闪过我的脑海之中。“蒂莫西,你在同情‘黑鬼’吗?给你,快画啊。”那小鬼很低劣,但我当时根本没有其他玩伴。

“不是有三个人一起站岗吗?还有一个呢?”

“怎么了,蒂姆。你再这么甩头会把自己甩晕的。”

“看守啊,看守。昨天夜里值班的就是罗斯上尉和跟他说话的那个宪兵怀特中尉,肯定是这个狗娘养的罗斯上尉把贼给引进来的。”

为了赶走脑海中的残像,我似乎不知不觉间猛摇起了头。

“什么意思?”

“啊,刚才有只虫子。那个汽车部队八月开始要执行什么作战任务啊?”

走在前面的奥哈拉转过身来悄声对我说:“我觉得那家伙就有嫌疑。”

我急忙敷衍了过去,爱德一脸奇怪地皱了皱眉,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战争需要大量的赞助人。一辆坦克花多少钱?子弹呢?让一个士兵接受全套训练,将他们送上前线,还要保障他们数年的生活,这当中又会产生多少费用?赞助人可不仅限于掏钱的企业和政治家,具有爱国心的市民也必不可少。留在本国的妇女和儿童也是军方宣传必须笼络的对象,而就这一点来说,美男子士兵的效果是十分显著的。

“是运输补给品的作战。随着我们向前进军,如果再不拿下瑟堡以外的港口,补给的路线就会越拉越长,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迭戈这么说着,伸出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圈,做了个钱的手势。

说到战争,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就是胜利,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如果物资的补给赶不上进军的速度,子弹就会用光,车辆也会没油,连士兵的口粮都无法按时发放,整个军队马上就会全灭。

“哪场都不是。让他上前线的话死了怎么办啊,听说北非战场的时候他也一直待在后方呢。要是让他受了伤可就麻烦了,毕竟事关这个啊。”

用人体来比喻的话,补给线就是大动脉。确保补给线的安全是赢得战争胜利的绝对条件,所以就算做出一些牺牲也要夺下补给线,然后牢牢守住。

“英雄?哪场战役的?”

而敌人当然会想方设法切断我方的大动脉。预料到盟军登陆的德军已经破坏了法国的铁道线路,开始干扰我们的补给线,所以我们只能老老实实地用卡车来运输补给物资。

“小鬼,你居然不认识罗斯上尉?不光是报纸,连广播电台都请他出场呢,他可是我军引以为傲的活广告,号称‘微笑的英雄’。”

距离越远,运输的负担也越大,不仅需要大量的汽油,还要增加交通疏导人员的人数,毕竟现阶段没有其他的通路,所以这条路上一旦发生堵塞,就是事关生死的大问题。

我刚到基地冲完澡后,随手捡起过一份报纸,那上面登着的那个花哨男人就是他。他那副痞里痞气的样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听我这么说,迭戈嘲弄地眯起了眼睛。

而且需要考虑的负担还不止这些。草丛或是灌木丛,废弃的民房,行道树的背后,乍一看平淡无奇的家畜小屋——敌兵有可能潜藏在路上的任何地方。而运输车队要冒着这样的危险开上几百英里。如果被敌人伏击的话,一下子就会被打成马蜂窝,不知有多少补给车在出发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音信。

军官没戴头盔,所以我们能清楚地看见他端正俊秀的脸,就像是好莱坞的演员一样……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拍了拍走在前面的迭戈的肩膀,小声对他说道:“那个军官,我在报纸上见过他呢。”

“所以上层新设了大部分由黑人士兵组成的部队,用来解决找不到人执行这种危险任务的问题。部队的名字叫‘红球快递’[9],威廉姆斯就是其中的一个驾驶员。”

“咦?好眼熟啊……”

“我知道了,说回原来的话题吧。”迭戈像是在求饶一样对爱德催促道。“所以新设部队的黑鬼蠢得跟人换班了是吧?”

去往第五〇六团保管所的路上,我们看见一个戴着宪兵头盔的男人和一个穿着OD野战夹克、军官模样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吐着烟圈,正在谈笑风生。

“别这么叫他,他的名字是马利克·威廉姆斯。既然补给兵们什么都没看见,那么就在附近的维修兵又如何呢?我今天去问了威廉姆斯,然后发现当天晚上雨势太大,除了威廉姆斯以外,根本没有人走出维修室。他也只是碰巧为了给油桶盖上雨布不让它被打湿才出去的,结果罗斯上尉和宪兵队的怀特中尉就把他叫了过去,命令他暂时负责看守保管所。”

奥哈拉手指的地方正好有四个补给兵爬到堆得高高的箱子上,掀开了巨大的防雨布。防雨布的凹陷处积着水,他们撤掉湿防雨布,换上一张新的。

就算不是同一个部队,原则上来说士兵也必须遵从军官所下的命令,所以威廉姆斯只好一直站在岗位上,直到雨停之后、天快要亮的时候,那两个人回来了他才能离开。结果他被雨淋得发了烧,在医护室一直躺到爱德去维修场之前。

“每堆货物盖一张防雨布啊。不过下起雨来还是会打湿一些,也有可能会长一点霉。你看,那边不就正在作业吗?”

“这个笨蛋就不可能是小偷吗?”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保管所呢,竟然没有屋顶和墙,下雨的话怎么办?”

“不可能。我刚才也说了,他的战友们没有一个人走出过维修室,这点我也跟负责他们的士官确认过了。威廉姆斯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偷走六百箱物资呢?如果其他部队有人帮忙那还好说,但他还只是个刚到这里的新兵而已。”

奥哈拉用手指着货物堆对我们说道。我们又走过五堆货物才到达队列的末尾,再往前就是针叶树的树林,尖尖的树梢被繁星闪烁的深蓝夜空映衬着,隐约浮现黑色的轮廓。

“原来如此。那他看见东西被偷走的瞬间了吗?”

“眼镜同志的推测没错,六百箱刚好是一堆。第一〇一空降师的保管区还要往南一点,我们过去吧。五〇六团的就在最边上。”

“很遗憾,没有。雨太大了,能见度很低,他一个人光是要看守这么大的地方就已经很辛苦了。我问过了,他能想起来的就只有工兵部队的卡车停在一边,好像是在弄事务官用的帐篷。”

那些箱子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列和庞大的体积着实壮观。光论从我们这里能目测到的,左右两边也都有至少五十英尺,而且这些还不是全部,只是夜色太暗,我们看不见远处还有多长罢了。周围没有墙壁也没有屋顶,只是把载货托盘铺在地面上,再往上装载货物。补给兵们打开木质的集装箱,然后从里面拿出小型的纤维板箱,箱子在载货托盘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小山和小山之间只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细缝。

他说的是第五〇六团专属保管区旁边的那个大帐篷吧。迭戈砰的一声把叉子扔到空盘上,伸了个大懒腰。

值夜班的士兵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工作着。补给兵们打开货车运来的巨大铁质集装箱,然后从里面搬出一个又一个的大木箱子;拿着文件夹板的士兵一边确认箱子,一边往文件夹板上写着什么。一旁的叉车也没闲着,它们不断从货架上运起大量箱子,然后放到载货托盘上。四处都是机械与发动机的轰鸣,简直就像是建筑工地一样。

“是在排掉帐篷上的雨水吧。不行啊,根本找不到一点头绪。”

我们从不远处的沙袋后面观察起了保管所情况。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藏起来的必要,但我也不知怎么就成这样了。

每次他用短粗的手指挠后脑勺,细小的头皮屑就像雪花一样落在他的肩膀上。

操场附近的路上基本没什么人,但是一走到保管所,我们就遇到了一大群宪兵和补给连的人。就在这时,空中突然飘来一股烧肉的香味,我不禁抽了抽鼻子。五个士兵正往一个竖着放的铁皮桶里添柴生火,烤着某种肉,从肉的大小来看,大概是他们在某处抓到的野兔。

“别说运走六百箱货物的人了,就连运输的方法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们的动机。”

我们从厨房所在的西区穿过中央的操场区,到达了东区的保管所。因为爱德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所以邓希尔也跟了过来,走在我们背后一两步远的地方。

除了步兵团以外,这个基地现在还驻扎着各种各样的部队,算起来少说也有六千多个士兵。要怎么从这么多人中锁定嫌疑人呢?

初夏漫长的一日已经接近尾声,夜色悄然而至,笼罩了整个基地。我们可以用枪弹抵抗德军的进犯,却没有任何办法抵挡黑夜。琉璃色的夜空中繁星闪烁,地面上到处点起白色的灯光,照亮了基地里的建筑物和其间的笔直道路。

迭戈继续道:“你不会真的认为是五〇六团的人为了不吃蛋粉才犯事的吧,这可是要上军事法庭挨处分的。是我的话肯定会选择强忍着吃下去。”

“当然了,只有几枚的话马上就能看出来。但如果有几十枚、几百枚、几千枚的话呢?每天出库入库的补给品数量本来就非常之多,所以供应部的事务官才会产生混乱导致分类出错。负责调查的人把整件事归结于‘计算错误’,其中一个原因恐怕就是失窃的蛋粉堆放在保管所的货物行列末尾,所以他们一眼看上去没有看到什么空隙。奥哈拉,我们可以去看看现场吗?”

“但明天早上之前不搞清楚的话,奥哈拉的长官就要被降职了。”

“还能怎么样……五枚变成四枚,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啊?”

“你听好了,小鬼,如果我们搞错了的话,可不是道个歉就能了事的。你可不要感情用事自找麻烦,不然下一个倒霉的就是我们。”

“但如果我拿走最边上的硬币又会怎么样呢?”

我还想再努力思考一下,但是迭戈叫我不要再管了。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但我也不想让奥哈拉失望。爱德不知有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我看他只是不停用指甲弹着残留着牛奶的马克杯,然后说了句“整理一下情况吧”。

说得没错。我点点头,然后爱德把硬币放回原来的地方,拿走了最右边的硬币。

“第一,罗斯上尉和蛋粉失窃事件的关系。当天晚上负责站岗的原本并不是他,而是被卷入那天傍晚五点钟的事故而受了重伤的部下。如果事故没有发生的话,就不会轮到他值班。第二,罗斯上尉等人的玩忽职守和他们让威廉姆斯顶班的影响。如果罗斯上尉他们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玩忽职守,而是老实作证说自己没看见,其实当晚是找了别人去看守,那么上层也不会单纯地将事件判断为补给连的计算错误,还很有可能命令宪兵仔细调查。这样一来配给品大量失窃的事实就会暴露,就算罗斯上尉再怎么受宠,也免不了被问责。”

“举例来说,我从这里面拿走一枚。”说着,爱德拿走了右起第二枚硬币。“这样就会产生一个空隙,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有东西不见了’对吧?”

爱德弯起手指咬住了中指的指甲。“你们怎么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迭戈像小鬼一样噘起了嘴。爱德转向我,用食指推了推银框眼镜,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五枚硬币在地上排成了一排。

就在这时,标志着用餐时间结束的铃声响彻食堂,所有人一起站起来,食堂突然变得十分吵闹。我们也慌忙把盘子里已经完全冷掉的午餐肉和土豆倒进嘴里,离开了座位。这时爱德突然叫住了我们。

“什么啊,我没听懂。这是怎么回事?”

“稍等一下,我有任务要给大家。”

“你可真厉害。这都能知道,真不愧是你啊。”

“真的只用这一张纸就可以了吗?”

奥哈拉凝视着爱德,发出了“哇哈哈哈哈”的干笑声,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快步走在从宿舍到通信部的唯一一条路上。时针已经指向二十一点了,可是太阳才刚刚下山,周遭也还充满生气,可以清楚地听到操场那边传来正在夜间演习的士兵们充满气势的口号声。

“现在还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单纯的偶然。奥哈拉,被偷走的六百箱蛋粉是不是堆放在整排物资的末尾?”

“你太没礼貌了,小鬼。我的作品可是真真正正的杰作。”

“那果然还是被人偷走了?”

路灯将投在路面上的三个影子拉得很长,左边是我,中间是温伯格,右边是邓希尔。温伯格不知是不是因为能逃掉训练太过兴奋,说话都有点气喘。

“我也不知道偷盗的动机,但如果照奥哈拉所说,这不是补给兵的计算错误的话,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被偷走,二是被某人运到了别处,只是忘了通知补给连。但我认为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太高。如果是光明正大地用叉车或者卡车运走物资的话,再怎么说也应该有人会注意到吧?”

“……你们两个冷静点,走慢一点比较好。”

迭戈故意把“正常”两个字说得特别大声。我也十分赞同他的意见,但爱德只是拿开香烟,吐出一丝白气,然后踩灭了烟头。

邓希尔在温伯格的旁边慢悠悠地迈着两条长腿。虽然被这家伙提醒让人十分不爽,但我还是放慢了步伐。我确实有些着急。这短短的休息时间结束之后,我们马上就要回去参加夜间训练,所以时间无多,我也有些慌乱。

“我说啊,蛋粉对你来说可能的确是有专门去偷的价值吧,但是对其他的‘正常’人来说,那种鬼东西除了垃圾以外什么都不是啊。”

爱德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写一封信”。

只要吃下一口,肠胃就会难受大半天。怎么可能会有主动去偷那种恶心玩意的蠢货?别说我和迭戈了,就连去了灶台对面的邓希尔都惊讶地看向爱德。

不过这封信不是用来向上层告发小偷的,而是用来警告小偷“如果你不自首的话,就会有别人蒙冤被捕”。

“偷?蛋粉都偷?”

也就是说,爱德打算用这封信逼小偷行动。

“再问一句,有没有可能是其中一个哨兵跟某人串通偷走了物资?”

用餐时间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爱德叫住我们,压低声音说明了希望我们做的事情,也就是这封警告信。

“我不知道其他人,不过昨天我把扳手忘在那里了,回去拿的时候亲眼看到有个穿着雨披的高个子站在那里。当时下着雨,我很快就回去了。虽然只能确定这一个,但是岗位上肯定有人。”

“如果我们将查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上去的话,威廉姆斯一定会被审问。问题在于宪兵几乎都是白人。”

“哨兵真的没离开过岗位?”

补给连连长可能会免于降职,但蛋粉失窃的责任可能会被全部推到威廉姆斯头上。爱德这样说着,瞥了参谋们的座位一眼。

“根据记录,第一〇一空降师的保管区有三个人,一个是宪兵队的,另两个是工兵队的。其他区域当然也有人,不过距离太远且货物数量太多,我觉得他们应该看不到什么。”

“最好是不让上层牵扯进这件事,所以我们需要亲手把小偷引出来。没事的,只要你们写上再这么下去就会有人被冤枉,小偷一定会出现。最后的署名就写五〇六团G连的E. 格林伯格吧。”

“原来如此。负责看守的有多少人?”

虽然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但事情真的会进行得那么顺利吗?再说我没上过什么学,连单词都不太会拼。虽然我不太想承认,但要是让我来写的话,这封信肯定会变成小学生的作文。我试着寻求被分配了同一个任务的邓希尔的帮助,但那家伙也一副头痛的样子皱起脸回答我:“我也不会。”

“哦,这个啊,因为五〇六团的蛋粉箱子是昨天晚上最后一批送到的。到达的时间是十点整,那时候云层蛮厚的,不过还没下雨。同一批里还有一些要搬的货物,所以光是卸货就花了两小时。一点整的时候连长确认完数量让我们解散,然后安排人看守,大概又过了三十分钟才开始下雨。然而今早六点出勤的补给兵发现五小时前确认过的清单和实际库存数不一样,这才知道出事了。”

我们只好把爱看书又立志当小说家的温伯格拉入伙了。虽然他年纪比我小,但是口风很严。最重要的是,看他昨天听到事情大致经过时的反应,我就觉得他一定会乐意帮忙的。

“那既然没有目击者,为什么你们能锁定物资消失的时间段?”

我跟温伯格说明了我们的任务之后,温伯格果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打开配给的笔记本奋笔疾书。不过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大概有五页纸被他撕下来揉成团,放到烟灰缸里烧成了灰。最后他撕下一页纸,仔细叠好放进口袋里,然后走向了通信部的帐篷。我们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坐到没有人用的打字机前面以惊人的速度敲击键盘,从开始到结束大概只花了五分钟。

“问过了,不过没什么意义。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对吧?装载作业正好也告一段落了,所以补给兵们全部都结束工作回宿舍去了。在那里的就只有哨兵而已。”

“你打字真快啊,到底怎么做到用十根手指同时敲键盘的?而且你连键盘都没看吧?”

“没有人看到任何东西?深夜值班的补给兵呢?你问过他们了吗?”

换我的话,就只会用一根食指慢慢按。钢琴家啊打字员之类的,手上的肌肉到底是什么构造啊?太不同寻常了。听我这么一问,温伯格一脸得意地扇动着鼻翼回答“也没有很快啊”,架子大得不得了。他的态度和台词根本不相称。平时他总装出一副知识青年的样子,但一被表扬就会顺竿爬,我觉得他在这一点上真是跟迭戈有得一拼。

视野一角的邓希尔的身影很快消失了。我追着他的背影看过去,发现他只是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又开始收拾。奥哈拉和爱德的对话继续传入我的耳中。

“不过真的这样就行了吗?”

“这样啊,我知道了。”

“绝对万无一失啦。我可是有特殊能力的,能让故事的登场人物附身到我自己身上。今天我是摇身一变,变成眼镜先生那样聪明理智的角色才写下这封信的!”

“……我不会抽。这种会搞得人头晕的东西我都不行,酒我也不能喝的。”

又是附身又是特殊能力的,恐怖电影都没他这么夸张,再说温伯格根本不可能变成爱德。我嘲笑了一下他的长篇大论,结果被他狠狠踢了下小腿。

我有点生硬地摇摇头,他凹陷的眼睛里带上了一抹失望的色彩。这让我有点不太舒服,所以我迅速说明了理由,不过说的时候始终没正面对着他。

总之只能赌一把了。

“我不要。”

因为现在是休息时间,宿舍周围没有一个人影,G连的人可能已经出发去操场了。栅栏前面的检查站里站着肩扛步枪的宪兵,监视着宿舍的出入口。

奥哈拉和爱德说话的时候,邓希尔给在场的人挨个发了香烟,最后来到我的面前。是白色的好彩牌香烟。

“咦,爱德在哪儿呢?”

“没事。你先把事情经过说清楚些吧。夜班的卫兵什么都没看见吗?”

我们约好在这里把警告信交给他的,可是却看不见他的人影。除了宪兵以外就只有一个戴着红十字头盔的医护兵,他嘴里叼着的香烟发出一点红光。医护兵一注意到我们就皱起眉头把香烟扔到地上,用靴子踩灭了。

“抱歉。我好像有点太激动了。”

“你们慢死了,知不知道我也很忙的。”

奥哈拉愣了一下,很快依言从邓希尔手里抽出一根香烟叼在了嘴里。迭戈走到那两人之间,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火。奥哈拉环视了我们所有人一圈,一脸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说了句“抱歉”,然后借着迭戈点燃的火深吸了一口,接着吐出一口浅灰色的烟雾。呛人的烟味里好像带着一丝甜香,我不禁也松了一口气。

“斯帕克!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不去训练吗?”

“哦,哦……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我正在救护站工作,忙得要死的时候还被四眼儿叫来给你们传话。哦对了,他让你们零点整到第八二空降师专属保管区后面去。”

邓希尔用他那摇摆爵士乐般低沉粗重的声音说。

“八二?不是我们的一〇一吗?”

邓希尔径自走到余怒未消的奥哈拉旁边,伸出粗壮的手臂,给了他什么东西。那是一盒好彩香烟,几乎被邓希尔的大手整个包住了。“来一根吧。”

“我哪知道啊,我只是把那家伙说的话传给你们而已。你们可别玩过火了啊,拿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是邓希尔。虽然我一直视而不见,但看来这个不久前还是伤员的新人留在厨房收拾打扫到现在。

斯帕克伸出手,掌心向上摇了两下。他的掌纹和指缝间都布满了褐色的污迹。

“等一下,奥哈拉,不是这样的……”

“赶紧啊,傻子们,把信给我。我会照那家伙说的送过去的。”

“……你们也只会说宪兵和上层的那套话是吧?行了我知道了,我就不该找你们商量。”

温伯格战战兢兢地递出装着警告信的信封,斯帕克一下子就抢了过去,然后直接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我记得那条路确实是通往救护站的。我们三个人不禁茫然地面面相觑。

话音刚落,奥哈拉就猛地站了起来,折叠椅被他撞得倒在地上。

“为什么是斯帕克?”

“那种清单完全可以在事后改掉啊,没法当作证据吧。”

那之后又过了两个半小时左右,到了二十三点五十五分,我们结束夜间训练后就直接依照爱德的指示去往东北侧的第八二空降师保管区。

“因为我的长官,也就是连长,亲眼确认过那批货物。你们可能无法理解吧,但那个人非常优秀,是绝对不会说谎的。而且昨天晚上确认完之后记录数目的清单还留着呢。”

戴着A. A[10]师徽的补给兵们全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而我和邓希尔还有跟过来的温伯格只能一边露出有些抽搐的假笑,一边蹑手蹑脚地穿过补给品的队列。保管区前面明明还很热闹,但一到了树林之中,就再也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了,实在是不可思议。第八二空降师保管区后面的地面几乎是以垂直的角度立了起来,看起来很像是峭壁,我们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爬上去。树林里独特的潮湿空气和树皮的气味太过浓烈,仿佛要连我们的身体都染上这些气息。

“为什么?”

爱德早就等在那里了。他单膝跪在树丛后面,对我们招了招手。他的眼镜镜片闪着光,就像是潜伏在暗中的猫的眼睛一样。

但奥哈拉绷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就是能肯定。”

“为什么要来八二空降师?刚从外面过来的时候可尴尬了。”

再说用来运送补给品的箱子体积相当之大,而且为了不在装载过程中损坏,材料还使用了非常结实的纤维板。就算是奥哈拉也不会认为那些箱子真的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凭空消失了吧。

“因为重要的就在‘末尾’。”

老实说,配给品的失窃也是常事。盗窃者并不是肚子有多饿,只是突然想加个餐或者想吃点甜食,还有人把这当是一种试胆的游戏,总之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顺手牵羊,所以补给部应该是十分警惕的。

爱德说得没错,第八二空降师的补给品保管区在一〇一的正对面,正好是东北的角落。从后方的树林看去,保管区的右侧就是宿舍,用上双筒望远镜的话连栅栏都能看见。这里好像还没支起事务官的帐篷,最尽头的地方是一片空地。

一点也没错。运送来的补给品的确有可能对不上数目,这是奥哈拉刚才自己说的。再说那么大的保管所,一定会派好几个人在那里日夜轮班看守才对。如果真的发生了大规模的失窃事件,总会有人发现的吧。

“补给兵们就要离开了。我们再等一下吧。”

“那啥,你别介意我说话直,你们真的丢了六百箱那么多吗?在我们这种外人看来,你们自己也挺奇怪的啊。你怎么能肯定不是计算错误呢?”

我移动双筒望远镜看向保管所前面的道路,发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矮小的男人。是罗斯上尉和他的勤务兵。做完工作的补给兵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了保管区,但那两个人还留在那里,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罗斯上尉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真是白白浪费了那张号称军方活广告的帅脸。我看见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左手插在裤兜里,一脸倦怠地望着路过的补给兵和叉车。

奥哈拉搔搔脖子,突出下嘴唇叹了口气。红色的刘海被气息吹得摇了一下。这时,迭戈问出了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难道又轮到那个人站岗了?”

“说是这么说啦,宪兵至少也会听你们说一下事情经过的吧。不然他们还有什么存在意义?毕竟这说不定是大量失窃事件呢。”

“没错。我们的帮手变多了,所以我做了点准备工作。偷蛋粉的人目的其实是那个上尉,他们也知道了换班的事情。但是现在上尉本人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说来,发到我们手上的补给品确实经常数目不对。像是发蜡一次发两个,肥皂却一个都没有之类的。每当这种时候,负责分发的补给兵要么就是一脸难为情地移开视线,要么就是教训我们“能拿得到补给品就已经很不错了”。

爱德将手在野战服的裤子上蹭了蹭,好像是要擦掉手上的汗。他也会觉得紧张吗?我正觉得奇怪,左后方传来有人踩上草地的沙沙声,我立刻拿下了挂在肩上的步枪。结果我刚把枪口对准树林,就看见奥哈拉以及他背后的两个人影,浮现在黑暗中的那张脸把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你知道整个诺曼底有多少万美国兵吗?每个士兵每天的平均补给量就有五十三磅了。顺带一提这五十三磅里有一半是弹药,四分之一是燃料,剩下的才是食粮和日用品。光是燃料就还要细分成汽油、轻油和航空燃料,你明白吗?这个数量实在是太庞大了。就拿炸药来说吧,运输炸药的时候导火线和炸药也是要分开包装的。送错地方和算错数量都是家常便饭,预定配给清单上的货物能全部送到就已经是万幸了。”

“花椰……安德里奇博士,您怎么会在这里?”

听我这样问,奥哈拉却懊悔地摇了摇头。

“你也太过分了吧,我可是被你们叫过来的啊。”

虽然我不是很懂补给部队的管理制度,不过我家里开杂货店,因为我爸做事马虎,所以账单总是由我妈代他打理的。为了不赔钱,我妈天天都要绷紧神经,只要有一样商品进错了或者进漏了,就一定要把批发商叫出来修改好账单。我跟我爸一样数学不好,所以唯独整理账单这件事我没去帮忙,毕竟要是一不小心弄错了还会被我妈唠叨,太麻烦了。

两个人影一个是操着东欧口音的花椰菜博士,另一个则是补给连的连长。这两个人明显有些尴尬,视线完全没有对上。博士一边注意着自己的西装裤裤腿,一边走过铺满枯叶的地面。嘴上这么说,但是被学生邀请了还是会准时前来,博士就是这样一个爽快的人,我不禁有些高兴。爱德站起来朝他伸出一只手。

“居然少了这么多都没发现,你们的管理也太松懈了吧?”

“请原谅我们的无礼,教授。但我们只能依靠您了。”

“拜托你认真点。毕竟第五〇六团的三个连和各司令部的份都不见了啊。”

“如果不是你也牵涉其中的话,我可能就不会来了,爱德华。”博士跟他握了握手,毫不客气地叹着气说,“但你是我重要的学生,教你‘犯了错要马上改正’的也是我。你可真是个耿直的人啊。”

“六千六百磅?”迭戈吹了声口哨,“真厉害啊,难道小偷是个不吃鸡蛋就会死的魔术师吗?”

爱德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不一样,但我总感觉他有些不太对劲。这个即使在战斗中也不曾打乱自己步伐的男人,刚才居然在擦手上的汗,而且他的呼吸也有点加速。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紧张的爱德。

“说出来吓死你,总共不见了六千六百磅的蛋粉。按箱来算的话就是六百箱。”

“喂,那个浑蛋跑掉了。”

“被偷走了多少箱?”

迭戈叫了一声,我们所有人马上趴了下来。本应在站岗的罗斯上尉丢下勤务兵,溜达了出去。花椰菜博士伸手朝我要了双筒望远镜,眼镜也不摘就看了起来。

迭戈不知什么时候也从灶台对面跑了过来,拍了拍爱德的肩膀。而爱德就算被开玩笑说味觉不敏感也没有生气。他就这么任由迭戈勾着他的肩,摊开两手,催着奥哈拉继续往下说。

“他不会每次都这样吧?”

“算啦,这个四眼就是这样的人嘛,对他来说营养价值是最重要的。再说他味觉又那么不敏感,你说是吧?”

“好像是的。上一次他是抓了个偶然路过的维修兵帮他站岗,自己不知去了哪里,可能是因为那个维修兵是黑人,他觉得比较容易封口吧。”

“咦,重点是这个吗?好像我们连长的荣誉比较重要一点吧?”

“结果一发生失窃事件,他就撒谎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吗。那个小白脸,给我等着瞧。”

“……居然看不起蛋粉,真是让人生气。”

补给连的连长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狠狠地说道。这时突然有辆卡车从宿舍前面的路上开过来,绕过拐角,停在我们眼前的保管区里。那是一辆中型运输车。

奥哈拉说完,捡起脚边的小石头,对着炊事区的炉灶掷了过去。爱德一边用手指摩挲自己尖尖的下巴,一边紧盯着小石头的轨迹,直到它撞上炉灶的角,发出小小的金属音。

手表表面的时针指向十二点,第八二师的补给兵们早已全部离开。只有罗斯上尉的那个矮子勤务兵靠在道路对面的沙袋上吸着烟。

“那些家伙想当然地认为,我们连长把自己犯的错当成重大事件还闹个不停,对这种异常的状况连调查都懒得做,还说什么‘区区蛋粉而已,就算真的消失了也根本不值一提’。”

卡车车厢上的帆布突然升了起来,两个士兵从货架上跳到地面上。他们都戴着头盔,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两人双手抬着一个大大的筒状物体。

说着说着,奥哈拉平时那种轻浮明快的口气逐渐变成了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声音。

“是工兵部队。”

只是听他发发牢骚倒还好,但这事可不是一介炊事兵能解决的问题。没想到奥哈拉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我当然报告过了啊。但是宪兵根本不承认物资丢失了,我刚才说过了吧,上层的人根本不拿我们当回事,居然还嘲笑我们连长。”

霸占望远镜到现在的花椰菜博士说道。

“你该不会是想让爱德推理出蛋粉消失到哪里去了吧?宪兵不管吗?”

那两个工兵跑向箱子队列末尾的空地,把筒状的东西放到地上开始分解。他们动作迅速地拔出框架,再组装起来,我看到他们用八根骨架组装成四棱锥的形状,再用开了口的帆布盖上四个角,这才终于意识到他们在组装帐篷。工兵很快增加到了四个人,他们将四棱锥的角抬起来,连接上支脚,然后撑着支脚慢慢将它立了起来。

我、爱德和灶台对面的迭戈面面相觑。

帐篷很快就完成了,高度比一旁堆成小山的箱子还要更胜一筹。帐篷上的帆布的开口处没用绳子绑住,所以风一吹就啪嗒啪嗒地上下翻飞。

“没错,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就算这事跟你们没关系我也会跟你说的啦,眼镜同志。毕竟你可是曾经推理出莱纳斯搜集降落伞的目的的,我觉得你肯定能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

那仅剩的负责站岗的勤务兵弹掉手里的香烟,离开他靠着的沙袋,背对着帐篷和工兵们走向了保管所的前面。

我老早就注意到了,爱德的思考方式根本不同于常人。一定是他觉得这个问题会影响到工作吧。爱德停下手上的活计,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镜,继续问道:“你特地跑来跟我们说也是因为这个吧,奥哈拉?”

“连那小个子也要跑掉了啊?”

“是我们的那份?你说具体点。”

“蒂姆,算算时间。”

这样一来我们可能就有一段时间不用吃那种东西了。我不禁大喜,爱德却突然来了兴趣。

听到爱德的命令,我慌忙卷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零点三十五分二十一秒。

“真的?太棒了!”

工兵们分立在道路和针叶林两侧,一起抓住帐篷的支脚,然后喊着号子把帐篷一起移向了左边。帐篷上的帆布翻卷起来,吞没了堆成小山的箱子,很快箱子就全部被收进了帐篷之中。

“你们知道这个基地的东侧有个保管所吧?送到瑟堡港的补给品会由负责港湾的大队按师分配,然后装上卡车运来这个基地。运到之后再以团为单位细分。当然,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的补给品也放在那里。不见了的就是你们第五〇六团的那份。”

“那,那是在搞什么啊?”

看起来奥哈拉原本就打算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说出来,我们的回答根本无关紧要。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趴在我旁边的迭戈用手捂住嘴巴嘀咕道。我们简直就像是在看魔术的揭秘表演一样。

“那我可就说了啊。”

帐篷吞噬掉一堆箱子的同时,一个工兵打了个信号,卡车就开始倒车,倒到几乎要碰到被帐篷盖住的箱子才停住。卡车倒车的时候,其他工兵就抚平了帐篷上翻卷起来的帆布。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没什么兴趣,还是单纯地没表现出来。爱德的心思总是那么难猜。削好的土豆被他随手一抛,正好掉进不锈钢的碗里,碗被撞得摇动了一下。一片薯皮黏在爱德黑色的短发上。

他们做完这一切,我的手表才刚刚指向零点三十六分。也就是说从开始到结束,他们只花了四十秒。

“还行……发牢骚还是可以听听。”

“刚才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爱德呢?你也很感兴趣吧?”

完全失去冷静的花椰菜博士向爱德追问道。

今天没有夜间训练,二十时到二十四时是自由活动时间,所以我们都很闲。我酒量不好不会去酒吧,现在也不怎么想看电影,所以我催着奥哈拉多说点。但对这话题感兴趣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正在收拾餐具的迭戈歪着那张大嘴皱起鼻子摇了摇头,爱德则还是盘坐在地上削他的土豆皮,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堆放在这里的箱子,外观基本都是一样的。每六百箱堆成一堆,每个保管区又有几百堆——就算有其中一堆不见了,也很难马上发现。再加上他们把卡车停在那里,卡车的目标那么大,很容易就会让人产生那里本来就什么都没动过的错觉。”

“听起来很有趣嘛,你说具体点。”

“所以你才一定要找末尾吗?”

奥哈拉的话挑起了我的兴趣。那种难吃得要命的蛋粉居然失踪了?我一边用肮脏的围裙擦干手,一边坐到了旁边的灶台上。

邓希尔打断他的话问道。

自从降落伞那件事以后,我们和奥哈拉就亲近了起来,有时在路上偶然碰到也会停下聊上几句。该说他话多呢还是比较主动呢,总之他是个挺自来熟的人。

“没错。如果偷走货物之后留下空隙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排在末尾的五〇六团只是偶然成了牺牲品而已。”

奥哈拉看其他炊事兵不在,就自己拿了张折叠椅打开坐下,唠唠叨叨地跟我们发起了牢骚。他随手脱掉头盔,接近橘色的红发就露了出来,看上去他的头上就像着了火一样。

就在大家说话的时候,工兵们也依然在继续他们奇怪的行动。卡车的司机也从车上走了下来,所有工兵一起转到帐篷背后,掀起面向针叶林这一侧,也就是我们眼前这一侧的帆布,然后接二连三地从里面搬出箱子,放到了卡车的车厢上。

“真是气死人了,把责任都推给我们!”

盗窃事件就在眼前发生,外侧道路上的士兵却勾肩搭背地大声唱着歌走过去。这些家伙是喝醉了吗?

但我一想到铺设管道的工兵们所遭遇的事故,心情就有些沉重。听说昨天傍晚那场事故是因为吊车司机疲劳过度失去了意识,车体侧翻才引发的。所幸事件中没有人死亡,但卷入事故的其中一人被切断了一条手臂,而司机本人也双腿骨折,后来两人都被送到了英国。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没喝醉,高高的箱子堆也阻挡了人们的视线,根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保管区旁边发生的事件。

奥哈拉过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在洗菜桶旁边洗明天要用的生西红柿。多亏了工兵队,现在厨房接了水管,我们总算能用流水洗菜了,大家都沉浸在这份喜悦之中。

补给连连长嘟囔道:“原来如此。只要用上这个障眼法,就能一箱一箱运出去了。再加上那天刚好下着大雨,根本看不清楚。”

这个事件其实并没有公开。因为最初负责调查的宪兵队和连司令部把事件归结于“补给连的情报传达失误及计算出错”,断定没有任何物资丢失,所以如果不是对这结论愤愤不平的红发补给兵奥哈拉晚上跑来厨房抱怨,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是的。事实上,他们偷走蛋粉的时候,那里已经搭着供给事务官专属帐篷了,而且还下着大雨,工兵们应该是假装要保护帐篷内的桌子和打字机,把帐篷的帆布全部放下来,遮住其他人的视线,然后再搬走里面的东西,把帐篷空出来。桌子和椅子都是折叠式的,所以只要人手足够,很容易就能做到。接着他们撑起帐篷,盖到蛋粉的货物堆上,再慢慢把蛋粉搬走。这次没有事务官专属帐篷,他们就自己搭了一个。”

而就是这个大家都讨厌的蛋粉,却在第二天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骚动,把我们都卷入其中。

“但是早上一点货物的数量,就会发现东西不见了啊。”

总之,我们顺利地吃完晚餐,短暂休息之后就开始了夜间训练。太阳越晚下山,我们的工作就会越多,虽然这是挺讨厌的,但比起寒冷的季节来还是好一些。做完日常训练,我们回到士兵宿舍,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那也没关系。其实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虽然实施盗窃的时候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但只要等到早上就可以了。”

不管是蛋粉还是什么肉,爱德都能满不在乎地吃下去——他简直就像是一台机器。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根本不怕事情暴露吗?”

听到坐在对面的爱德突然困惑地这样说,我和迭戈立刻把自己的炒蛋放到了他的盘里。怎么会有这种味盲啊。

“应该说,让人察觉到东西不见了这件事本身才是他们的目的。”

“我觉得蛋粉是一种十分理想的食材啊,为什么大家都讨厌它呢?”

我一不小心大声喊道:“你说什么?”迭戈迅速捂住了我的嘴,手上一股油臭味。这家伙擦完枪没洗手。我试图推开他,不过他又按了回来。

还好负责打这道菜的是爱德。换作是我或者迭戈的话,可能会忍不住给大家少打一些,但爱德就不一样了,不管战友们再怎么惨叫着求他,他也一定会面不改色给每个人平等地打上满满一盘等分量的炒蛋。这真是太可怜了。因为剩饭桶前面是有长官在看着的,所以根本没人敢轻易把盘里的饭菜倒掉。而我则利用了炊事兵的特权,只打一点点炒蛋,却拿了三块香烤脆肠苹果片。

爱德说了句“休息一会儿吧”,接着爬起来从前胸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香烟盒,除我以外给每个人发了一支烟。

反观另一边的炒鸡蛋,水分全被炒出来,变成湿漉漉的一坨,难吃得超出了人类的想象。

“当我看见纤维板的碎片被人扔在柴房等地的火堆时,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为什么要将纤维板放在这种地方呢……就像蒂姆说的,纤维板是用木屑压成的,跟木片不一样,很难烧起来。那种纤维板是已经被循环利用过很多次的了,而且还被雨打湿,更加难以点燃。”

我用刀切开主菜香烤脆肠苹果片,鲜美的肉汁立刻从切口迸射出来,渗进垫在底下的烤苹果片,让人不禁垂涎三尺。我用力握住餐刀,把苹果片切成三角形,然后用叉子把它连着香肠一起叉起来放进嘴里,红糖的甜味和香肠的咸味混合在一起,再加上烤苹果特有的酸味和芳香,简直是人间美味……虽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夸张,不过这也确实是能在基地吃到的最棒的美食了。我最后放的那些调味料果然没放错,左手差点被烫伤也算是值了。

“这跟小偷的动机有关系吗?”

迭戈一边像平时那样开着玩笑敷衍我,一边给排成长龙的士兵们盛上饭菜。等到终于给所有人都打完了饭,我们也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找了个角落坐下,吃起了自己做的饭。

“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有人发现火堆里混着没法烧的东西,肯定会盘根问底的吧?如果只是少量也就算了,但这么多纤维板碎片到处乱扔,简直就像是生怕别人没发现一样。”

“忍着忍着,是男人就忍着吧。你要真想吃的话给你圆白菜如何?来,拿去。”

爱德擦燃火柴,给两位长官点上香烟。

“只有这点哪够啊,把那边那块大的也给我吧。喂,拜托啦。”

“按他们的计划,一到早上应该就有人会发现物资失窃了吧。但负责站岗的罗斯上尉和怀特中尉闪烁其词,宪兵也没怎么用心调查,结果上层只把这件事当成了补给连的计算错误。眼看着这起盗窃事件就要这么不了了之,工兵们也急了,只好把箱子劈碎,扔到柴房之类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蒂姆在火沟里发现的纤维板碎片被扔在炭灰之中,它本身却十分干净,连烧焦的痕迹都没有。而准备午餐的时候火沟里还是生着火的,所以很明显,这些碎片是在午餐之后、晚餐的准备开始之前才被扔进去的。炊事兵们一定会发现这些碎片,然后觉得奇怪吧。”

我把一小块刚出炉的香烤脆肠苹果片放进嘴里,然后舔掉沾在手指上的汁液。我们的红糖储备量不太够,所以只能撒在表面,我还顺便连珍藏的混合香料也拿出来给他们用上了。

被他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已经爬了起来,围在爱德身边听他说话。

但是这些东西根本没有鸡蛋的味道。蛋粉做成的菜只会发出油腻的恶臭,吃起来像是在嚼海绵一样,吃完之后还会在肠胃里产生大量气体,很容易得胃胀气。听说两勺蛋粉就相当于一个鸡蛋的营养价值,但我压根不想勉强自己吃这种东西。

“我们一直在考虑小偷为什么要偷走蛋粉,但其实根本就没有考虑的必要。只要能偷,其实什么都是一样的。”

用科学的力量将鸡蛋进行喷雾干燥,让它们变成黄色的粉末,这些粉末只要加水就能用来做菜,味道跟普通的鸡蛋几乎没有区别,我们那位通称花椰菜博士的教官曾经得意扬扬地这样说过。

“……爱德华,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啊?”

听说干燥食品的技术是从十九世纪末发展起来的。大萧条的时候城市里好像也配给干燥食品,所幸我并没吃过。现在由于英国等地的食粮供给受到战争影响产生滞后,所以为应对饥荒,干燥食品又开始发挥作用。

“是为了向他们的长官罗斯上尉复仇。”

但鸡蛋的营养价值确实很高,而且也很受队员们的欢迎,所以供应部的人也很努力地想办法供应鸡蛋,就在这时他们注意到了这种蛋粉。

“复仇?他们也太不考虑后果了吧。”

在这方面上,生鸡蛋实在是一种十分低效的食材。哪怕是一丁点冲击也会弄碎蛋壳,所以要在缓冲材料上花很多钱。尤其是到了夏天,货仓里空气不流通,生鸡蛋可能会在运输的途中就腐坏了。

温伯格小声说道。他说得没错,无论长官再怎么无能、再怎么不讲理,部下也只能听从长官的命令。就算有再多的普通士兵为此而死,也绝对不能反抗长官。当然,背后说说坏话是常有的,但绝不能检举自己的长官。如果在战争中检举了长官,就会被定为谋反罪,检举的人反而会上军事法庭。轻则关禁闭、减薪、降职、罢免,最坏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被枪决。

当然,必须要尽可能保证物资运输的安全与效率。除了肉以外还有西红柿罐头和干燥胡萝卜、干燥洋葱等,这些食品都无法补充的维生素类就加到巧克力、饼干或者人造黄油里去,然后把它们装到一起。连牛奶都要浓缩之后做成脱脂乳,不过脱脂乳的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我想他们也早就做好了受处分的心理准备。他们是真的很想让罗斯上尉吃点苦头。”

总而言之,大量的货物被装进箱子,一路换乘飞机、轮船、火车和卡车,从始发站运到大型集散地,再经过中型集散地,最后才能到达连里的仓库,运输的过程简直像一场接力赛。

爱德有些疲惫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果然跟平时不太一样。

虽然我们现在身处法国境内,但我们的日用品和食粮等都还是要从美国国内民营合作企业的工厂、农地、兵站和研究所之类的军事设施送过来,经过英国的港口和机场才能运到我们这里。生鲜食品是由补给部的市场中心系统管理的,温迪克西超市之类的大牌连锁店也参与协作。盟军的同盟国当然也会送来支援物资,但美国的物资量可是世界顶级的。虽然送不到的物资也有很多。

“蛋粉失窃的那一天,大概傍晚五点钟的时候,工兵队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吊车的司机因为过度疲劳而失去了意识,大型机械翻向一边,造成了一人重伤。而他的长官,罗斯上尉那个时候在哪里呢?竟然是在吊床上悠闲地休息。”

因为运输路径的问题,我最近一次吃到的真正的鸡蛋还是那位不知名的法国女子送给我们的煮鸡蛋。我把蛋粉液倒在滚烫的平板上,马上就有一股烧塑料一样的恶心气味弥漫开来。

那一天,我刚好看见罗斯上尉睡在吊床上,还让勤务兵给他送来三明治和牛奶。

“别说了,越说越想吃。”

“如果他能好好指导和管理士兵,科学分配人员的话,那个司机可能就不会因为过劳而失去意识了。义愤填膺的工兵们团结起来,宁可玉石俱焚也要实行这个计划。他们应该是认为只要在罗斯上尉负责站岗的时段制造大规模的失窃事件,上层就会发现这个长官有多么玩忽职守了吧。那天的天气预报说了会下雨,只要想一想上尉的性格就能轻松推测到他准会翘班,到时候失窃事件就可以全部怪到他头上。但他们的计划很快被打乱了。”

我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天啊,用真正的鸡蛋做成的煎蛋卷和炒蛋!

“……因为上尉找了个黑人士兵顶班?”

“整天听你炫耀你奶奶,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小鬼。你先听我说!那家店的煎蛋卷是放了西红柿的。小火慢炒把西红柿炒得甜甜的,再放上盐和牛肉汁调味,最后用浓郁的蛋液把它包住,叉子一扎下去就会流出来……”

“是的。再加上跟罗斯上尉关系亲密的怀特中尉也在场,他也为了隐瞒自己玩忽职守的事实,把责任推给了补给连。所以这当中其实有两层转嫁责任。”

“肯定比不上我奶奶做得好吃。”

花椰菜博士神情严肃地把手放到了自己嘴边。因为主张把补给连长降职的正是他本人。我再看向补给连连长,发现他也紧紧环抱着双臂,气歪了嘴。

我一边搅拌黏糊糊的暗黄色液体,一边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正把牛奶瓶从冰箱拿出来的迭戈突然说道:“我老家附近有个餐馆,那里的煎蛋卷可是天下一绝。”

“我猜测计划失败的工兵们可能会找机会自首,所以才想引他们出来。但工兵部队有近两百人,不可能全都参加了这个计划。我也不知道谁才是主谋,所以我拜托救护站的医护兵,请他将写着‘有人要被冤枉了’的警告信交给满足条件的某人。”

“发明这种东西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满足条件?你早就缩小嫌疑人的范围了吗?但是为什么要找救护站的医护兵呢?”

最后一道菜是用蛋粉做的炒蛋。我们撕开铝箔袋的包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进大碗里,加水之后用木铲搅拌,绝对不是鸡蛋所能发出的异味立刻刺激了我的鼻腔。硬要说的话,我觉得这股气味还比较像是酵母粉和枫糖浆,但这种联想也未免太对不起枫糖烤饼了,于是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这股异味再加上透过隔板的缝隙从食堂那边飘来的大男人们的汗臭味,说不定毒气室都还比这儿好过些。

“因为小偷手上应该起了很严重的水泡。纤维板非常坚硬,如果要用斧头劈碎它们,需要很大的力气。当然一般手上起了水泡也不会接受治疗,但从我找到的纤维板碎片的数量来看,小偷手上受的伤应该不轻。”

于是我走进食堂帮其他部队打扫,直到香烤脆肠苹果片烤好。如果部队里的所有人同时开饭的话,小屋一下子就会被挤爆了。所以我们会错开时间进餐,也会调整做菜的时间。

“啊,所以才要找斯帕克啊!”

不知是谁这样大声喊道。与此同时有个人从人群中跑出来,奔向救护站的方向。虽然我被聚集起来的工兵队和围观群众挡住了,没能靠近现场,但我能清楚看见吊车的吊臂歪向一边,像是一匹精疲力竭的马。那个中士他们没事吧?虽然很担心,但我在这里也只会碍事而已。

我忍不住大声叫起来,结果被温伯格揍了脑袋。爱德没理我们继续说了下去。

“快叫医护兵!”

“看来斯帕克确实把信交给了手上有水泡的工兵。因为我在工兵部队的宿舍里等着的时候,主谋自己来找我了。虽然主谋想要立刻自首,但我拜托他今晚再实地操作一次。这样一来比较容易说服教授,而且顺利的话还能让教授目击到罗斯上尉是如何玩忽职守的。结果上尉就跟我们预想的一样,在安德里奇少校和我们的眼皮底下离开了岗位。”

我条件反射地缩起身体,以为是敌人的炮击,但并不是。周围的士兵们逐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聚集过去,受好奇心驱使的我也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小跑着跟上了他们。声音是从工兵部队正在进行管道铺设的厨房背面传来的。

所有人都不再开口,沉默地看向还在下面忙碌的工兵们。他们动作迅速地将箱子装上卡车,然后马上返回帐篷。微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尖尖的叶子落在我们身边的树桩上,小小的草蜥爬过青苔。

就在此时,震撼大地的沉闷声突然响起。

“这确实不是补给连的错……实在是非常对不起,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已经快到傍晚五点了,太阳却还挂得老高,悠闲地照耀着四方。我感觉这里的夏至好像比我老家的夏至更明亮一些。经由流水冲刷的手,眼见着由淡粉色变成深粉色,就像汆水后再浸入冷水会变得色泽鲜艳的蔬菜一般。

花椰菜博士在补给连连长面前深深低下了头。

我急忙缩回手的下一秒钟,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我身后的爱德就迅速将那些平板一块块插了进去。迭戈蹲在他脚边,调整着燃烧炉的火势。至于我呢,我举着火辣辣的左手冲出炊事区,拧开水箱的水龙头,把手放到了半冷不热的流水底下。

“我会马上撤回自己的建议,向司令部报告,恢复你的名誉。”

“烫死了!妈的!好了,一百八十度!”

这下子倒是补给连连长慌了。

我一边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不让手碰到炉口和内壁,一边默默数数。一,二,三,四……暂时没问题……九,十,好像快撑不住了……十一,十二,手臂的皮肤发出了悲鸣。

“不不,少校,请您抬起头来吧。您能明白事情真相就已经很好了。无论如何,我们之后总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您只要到那时再把今晚看到的事情说出来就可以了。”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像这样将手伸进烤炉里,看伸手的人能忍受多少秒,以此来测定温度,这种原始到了极点的蠢方法叫作“读秒法”,我只是在身体力行地实践而已。

虽然不知道连长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的军衔比博士要低,所以总不可能就这么接受博士的道歉吧。博士扶了扶滑落鼻梁的眼镜,像是自言自语般耷拉着肩膀说道:

因为不知为什么,我军的野战用烤炉和野战炊事车上都没有温度计。我站到被燃烧炉烤得滚烫的大铁块前面,拉开铁盖,一股热气立刻扑面而来。要光是这样还好。我卷起左边袖子,将手伸进了烤炉的中部。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这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但我……我们夫妇的孩子在上一次大战的时候因为营养失调而过世了。饥饿真的是十分难以忍耐的东西,所以我一想到有人浪费食物,就感情用事了。”

说实话,爱德让我去做的,是我最不想做的工作。

虽然博士垂头丧气,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诚实的人,所以我也还是没办法讨厌他。我看向爱德,他正看着下方发呆。

大型的平板在灶台上排成了一条漆黑的长队,战友们都弓着身子在干活。迭戈动作迅速地将切好的苹果片摆放上去,而终于开始干活了的邓希尔则拼命缩着身体往苹果片上一根一根地放上香肠。负责在最后撒上红糖的爱德注意到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烤炉,然后又看回我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工兵们还在不辞辛劳地把箱子搬上卡车。而另一边,被路灯照亮的外侧道路的那一头,罗斯上尉正悠闲地漫步走来,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部下正在昏暗的角落做些什么。独自站岗的矮个子勤务兵看见长官回来了,赶快跑了过去,但这两个人只是说了两三句话,上尉就朝宿舍那边走了过去。被抛下的勤务兵只是站在原地目送“微笑的英雄”的背影。

我从面包中队那里把装满面包的方平底盘搬回到厨房的时候,厨房里正好在准备香烤脆肠苹果片这道主菜。

“我说,爱德啊。难道今天让罗斯上尉来这里站岗是……”

我不禁脱口而出。看来吊床上的那个男人不是普通的上尉。

“是啊,那个勤务兵也帮了不少忙。奥哈拉他们做准备的时候,他突然就跑了出来,大概是平日累积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吧。”

“就算是,也没必要给配个勤务兵吧!”

爱德说完,慢慢站起来,挥舞双手打了个信号。说时迟那时快,藏在补给品后面的补给兵们穿过箱子之间的狭窄通道冲出来,制服了工兵们,还有一些人跑去追罗斯上尉了。我们也急忙从崖上滑了下来。

这两个人可真奇怪。他们看起来像是军官和勤务兵,但是上尉阶级也能有勤务兵的吗?我记得好像一般是要到少校以上才能配备勤务兵的吧。如果他是部队长的话倒还有可能……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他佩在领口的那个雕刻着一座塔的徽章就是工兵部队的徽章。他会不会就是那个负责厨房管道铺设的比弗中士的上级吧?

工兵们都很老实,没有一点抵抗,大吃一惊的就只有愚蠢的罗斯上尉而已。

“谢谢。”

蛋粉消失事件的主谋是工兵部队的下级士官,比弗中士。这个门牙凸出像极了河狸的中士,以前就在琢磨怎么才能把罗斯上尉从自己的部队里赶出去。而这时,那个事故发生了。

小个子男人用下巴和视线指了指右边的方向,然后跟吊床上的军官打了个招呼,把碟子放在了他旁边的小桌上。

中士和追随他的四个心腹部下拟定了这个计划,完全瞒住了其他工兵。在这一点上他们好像费了不少心思,所以当宪兵开始调查整件事的时候,其他工兵们都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有些士兵完全不相信宪兵的说法,坚称中士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再往前走一点就能看见了。”

这五个人被判以谋反罪和盗窃罪。但由于被他们藏在附近鸡舍的六百箱蛋粉的袋子事后全部回收,再加上花椰菜博士称“如果不酌量减轻那五个人的刑罚,我就去找更高层的联合国军最高司令部交涉”的威胁十分见效,所以他们受到的处罚都相对较轻。

“呃,我在找面包中队的卡车呢。”

主谋比弗中士被解除军中职务,遣返回了美国,而其他四个人在关了一段时间禁闭之后,其中的下士被左迁至本国的驻屯地,另外三个则被发配到了亚洲战线的后方部队。

站在我身后的是个矮小的男人,可能比斯帕克还要矮。他穿着普通制服的白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但他并不是军官。他的肩章显示他是个一等兵。他的鼻头特别圆,额头也像是婴儿一样圆圆的,突向前方。我看见他一只手拿着放了三明治的碟子,另一只手则拿着装了白色液体的玻璃杯。那白色液体该不会不是脱脂奶粉冲出来的东西,而是真正的鲜牛奶吧?

这些事情是我们后来才从花椰菜博士那里听说的。

我呆呆地看着吊床上的那个人,突然有个声音从我背后响了起来。我大吃一惊,差点像漫画人物一样吓得跳起来,赶紧转过身去。

听说比弗中士是个孤儿,一直过着寄居在别人家里的生活。最后到了军队,他立下决心要把一生都献给这里,所以工兵部队的战友对他来说,就像是家人一样。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再也无法忍受战友们疲倦不堪的样子了。”

男人的长腿伸出吊床外面,靴子的鞋跟踩在树干上,那目中无人的态度加上他身上穿着深褐色的OD野战夹克,船形帽盖着脸,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军官。军官用的普通制服跟我们这种一般士兵的制服是有很大区别的。他的衬衫是跟外套一样的深褐色,领带则是麦穗色,领口别着刻有联合国标志和高塔的徽章,肩上戴着上尉的肩章。虽然他的脸被船形帽盖住了,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他放在肚子上的那份报纸,我好像前不久才刚见过。对了,跟我刚才在小卖部门口捡到的那份一样。上面有个装模作样的花哨男人的照片。吊床上的男人惬意地打了个呵欠。小小的飞虫停在他的脖子上,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

听说中士在军事法庭上被问到动机的时候,用颤抖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我收回视线,突然看到一个好像巨大虫蛹一样的东西在针叶树的树干之间摇摇晃晃。我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发现那只是一张吊床,有个男人睡在上面。树下放着一个收音机,天气预报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罗斯上尉是在北非战线的末期才赴任成为工兵队长官的。最开始招来其他人不满的,是他私生活的混乱。他不光会去战地的妓院,还会对普通的百姓出手,听说他还强暴了称为少女也不为过的年轻女子。

说是这么说,我头顶的天空还很晴朗,蔚蓝的天空,漂亮得让人不由得想切下来装进口袋。天空中飘浮着好几朵厚厚的云彩,而它们也都白得像是没着色的棉花糖一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虽说他只是个挂名的长官,但他总这么把工作推给下级士官们,不仅游手好闲,还违反军规性侵平民,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士兵们对他的不信任日积月累,最后从愤怒变成了憎恶。在他们的疲劳到达顶点的时候,发生了那起吊车翻倒事故。

绕过右边小屋的拐角,就是我要去的那条路,路旁的针叶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不知从哪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受低气压接近影响,今日夜间可能有降雨。”

可是,罗斯上尉还是没有受到多少处罚。虽然他被调离了工兵部队,但军衔并没有改变,他也还是军队的活广告,承担着宣传的任务。

也就是说,工兵们正在为我们的厨房挥洒汗水。我心情复杂地转身背对那个阴沉沉的工兵,朝中士给我指的那条路走了过去。

不过,人言可畏。流言很快就在底层士兵之间传开了,一步步将罗斯上尉逼进了绝路。就连我自己也是,当有人问我“那件事是真的吗”,我也会轻轻点一下头作为回答。渐渐地,记者们再也不来拍摄“微笑的英雄”的照片了,军方的上层也不再理会罗斯上尉。到了最后,我们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报纸上,都再也没看见过罗斯上尉的身影。

比弗中士朝地面吐了口唾沫,慢悠悠地回到了工作岗位。他刚刚站过的土地上只留下被嚼过的口香糖,上面沾满了沙子。

那之后我见过上尉一次,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勤务兵不见了。我听人说,他主动申请调去宪兵队的俘虏收容所看守部队,上头同意了。

“我们正在铺设自来水管,我已经让面包中队挪到这条路尽头了。”

顺带一提,跟罗斯上尉一起玩忽职守的宪兵队怀特中尉受到了军衔降一级的处分,还被调到了供应部。

老实说,被他叫作“小鬼”我本应生气,可一听到这个中士的名字,我光是要憋住不笑出声就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根本没空生气了。这个胖子下级士官腮帮子很大,厚厚的嘴唇间隐约可以看见两枚板牙,简直就跟河狸一模一样[7]。他的嘴一直在动,可能是在嚼口香糖或者口嚼烟。但是他的声音十分疲惫,跟他滑稽的名字和长相一点都不相称。听我说完事情的经过,他用又脏又黑的手挠了挠脖子。

一切结束之后,我被爱德叫到维修兵所在的维修场,遇到了这次事件里无辜受到牵连的那个人。

“比弗中士,这小鬼在这里瞎打转。”

威廉姆斯二等兵出现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沾满了汽油和轻油气味的野战服,他的个子很高,脸却很小,黑色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闪出光泽,是个比罗斯上尉英俊得多的年轻男人。只是他的眼睛里带着困惑与戒备的颜色,许多黑人维修兵就聚集在他身后。威廉姆斯用冷静而低沉的声音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那么我跟这起事件就算是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对吧?”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下级士官。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汗淋漓,工作服的衣领和腋下都被汗渍浸湿。

“对,没有人会来审问你的,你可以全部忘记了。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请你来通知我。”

工作服上戴着三等专业兵肩章的士兵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对我皱起了眉头。但我也是任务在身,别无他法。如果畏畏缩缩的话只会被他更加看不起,所以我瞪了回去,张开嘴打算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次。

爱德瞅了威廉姆斯背后一眼,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了右手。威廉姆斯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僵硬地同样伸出右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蒂姆。你也来吧。”

我大声说道,试图不被机械音盖过自己的声音。正在用铲子挖洞的士兵转了过来。他全身都沾满了泥土和机油,连鼻子下面也蹭上了污迹。

听到爱德叫我,我却不知为何双腿发软,怎么也走不到威廉姆斯面前。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想去后面!”

现在是自由时间,迭戈和邓希尔跟大家一起去操场打棒球了。我跟邓希尔已经慢慢打成一片,没有了以前那种别扭的感觉。从维修场回来的我和爱德不太想打棒球,就去小卖部买了可口可乐。

面包中队的卡车应该已经来到了炊事区后面,我沿着墙壁想绕过去,却被禁止通行的路障挡住了去路。好像是建筑工兵部队在里面进行什么作业,吊车的吊臂一直在上上下下的。

我拿着冰凉的可乐坐到沙袋上面,抬头仰望刚刚迎来夏至的明朗晴空,可乐的瓶壁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老实说,我的腿到现在还是有些发软。

在烤炉前忙得乱七八糟的炊事兵大声命令道。“我这就去!”我尽可能扯开嗓子回答他,然后走出了厨房小屋。

从操场的方向可以听得到战友们的欢笑声,几乎让我产生了我还在跟故乡的朋友们玩闹的错觉。我们确实是战友,却不知是不是朋友。生死与共的战友和玩完游戏之后互相道别,第二天再见面的朋友还是不一样的。

“喂!来个人!到面包中队那儿去把面包领回来!”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

邓希尔缓慢地离开门口,加入了那群切苹果切得手抖的帮厨兵中。他一过去,帮厨兵们就面面相觑,然后站都没站起来就挪动屁股跟那家伙拉开了距离。

“啊?”

总而言之吧,不管是在战斗中还是在炊事兵的任务里,不管去到什么地方,我都得看见邓希尔的那张脸。

我用开瓶器打开可乐瓶盖的时候,爱德突然这样问我。

退一步来说,直到这里我都还是可以接受的。我最不满意的是这家伙被分配到了二排二班,也就是我的队里,而且为填补死去的麦考利的空缺,还让他成了管理部的炊事兵。明明他连技术兵的资格都没有——这种时候我总会觉得,这些人真的很看不起炊事兵的工作。

“你有事瞒着我对吧?说出来吧。你不是很好奇维修场的那个涂鸦吗?”

或许是藏起邓希尔的那家人看护得十分用心,邓希尔只在救护站接受了一点治疗,很快就能回归前线。结果因为G连跟他同属一个空降师,又是最早找到他的部队,所以他就被配属到了G连。

有一瞬间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禁眨了眨眼睛。但我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家伙为什么会这么敏锐呢。

这件事让我更加不快,因为在空降之后我不慎踩到的尸体,正是先遣部队的士兵。虽然杀死他的是纳粹,踩到尸体也是因为天太黑,并不是我的错。但我仍然觉得有些愧疚,心想为什么偏偏邓希尔这个傻大个活了下来。

“我本来没想说的,你怎么会发现?”

但邓希尔的情况不一样。他原本的部队在空降不久之后就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幸存下来的其他队员又在他养伤期间被重新编队、派遣到了其他地区。他所属的部队好像是比我们早了几小时空降的先遣部队之一,负责的任务是侦察和设置信号灯,用来引导后面的部队到达目的地,为即将开始的正式作战做准备。

“我当然会发现了,你的反应跟平时都不一样啊。”

说起来这家伙被配属到我们部队这件事本身就不合惯例。空降部队跟其他的步兵部队不一样,曾经脱离过战线的伤兵在复归的时候一般会回到自己原本所属的队里。

爱德看着操场的方向,把可乐瓶举起来凑到了嘴边。夕阳照在他精悍的侧脸上,把他的轮廓染成了橙色。

说老实话,我很讨厌这家伙。虽然他也没对我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整天一副呆样,明明是新来的却连个正经招呼都没跟我们打过。他就不能表现出一点想要融入我们中间的努力吗?我一这样想,就会生起气来。

那幅用粉笔画出来的大猩猩涂鸦,唤醒了我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不愿想起的记忆。而这时候我突然感觉不能再这么对它视而不见了,必须要对别人倾诉一番才行。能让我倾诉的就只有爱德。

这个傻子的全名叫菲利普·邓希尔。他就是我和爱德在昂戈维尔奥普兰抱着炊具到处借清洁剂的那一天,在民家地下室发现的伤兵。我至今还记得那位年轻女子给我们吃的煮鸡蛋的味道。

“我啊。”

“随便做什么都行啊。你是炊事兵,总要干点炊事兵的活吧,现在大家都忙着呢。军医不是也说你可以自由活动了吗?”

我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只好咳嗽了一声。

粗野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些北部的口音。他应该是密歇根、威斯康星或者明尼苏达的人吧。我只是在心里猜测一下,并没有向他本人询问出生地的意思。再说了,我本来就不想跟他说太多话。

“……我是在南方长大的,没怎么去上学,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是邻家的一个坏小子。”

“帮忙?让我?”

我早就忘记他的名字了,但还记得他是个寒碜的白人小鬼,头发是金色的,留得特别长,说起话来口气很臭。

这个男人,也就是邓希尔,听到我的声音眨眨眼睛,以一种特别迟钝的动作抬起了头,就好像刚才为止他都沉浸在别的世界里,这会儿才被我强行拖了回来一样。他的突额头在眼部投下一片阴影,看起来就像是鲍里斯·卡洛夫扮演的科学怪人。

“有一天,那家伙带着我跑到镇外去冒险。以前我最多也只是走到镇子的边缘,然后大人就不准我再往里走了。我问父母为什么,他们也不回答我,只会说‘等你长大再说’来搪塞过去。所以那天我被坏小子带到那里去,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解开这个秘密了,高兴得不得了。

“你这家伙。”我不爽地叫住了他,大步朝他走去,“喂,你倒是帮点忙啊,邓希尔。”

“镇上和郊外的分界线是一条河,河对岸有一排棚屋,比我平时看见的房屋都简单得多,也寒碜得多。空气里隐约飘着炊烟和动物一样的气味。沿着河边再走几步就有一座桥,一位老人靠在河对岸那一头的桥边。老人衣着褴褛,皮肤像煤焦油一样黑。

就在我不断开握手掌一点点放松肌肉的时候,一个呆站在厨房门口什么都不做的男人吸引了我的视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手头的工作上,所以没注意到他。他个子很大,体格健壮,长手长脚,配上剃得很短的淡金色头发,让人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有北欧血统。

“那天以前,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他们究竟住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有黑人来店里帮忙,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们那天的早餐吃了些什么,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我以为他们就是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

剜掉菜心之后用菜刀把菜叶切碎,全部处理完之后巨大的碗就被堆满了。我的右手抖个不停,手肘以下的肌肉抽了筋,疼得我直接蹲到地上痛苦了半天。

“但那一天,我看到了他们真实的住处。我身边的那个坏小子迈着大步走到桥上,然后在桥的正中间停住。他慢慢蹲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粉笔,画了个大大的猴子。我战战兢兢地靠近他,问他在干什么,他张开没有牙的嘴笑着回答:‘我在给黑鬼的老窝画记号啊,你也一起来画吧,很好玩的。’他把粉笔递给我,我却没有接,他就生气地噘起了嘴,说我是在同情黑鬼。他的犟脾气上来了,非要把粉笔塞给我。

每个连有两百人左右,而且全都是胃口倍儿棒的壮年男子,光是圆白菜就要准备五十磅[6]。一颗圆白菜大概有三磅,所以算起来我一个人就要负责切十六七个。

“他在桥上画了很多猴子和猩猩,我也在旁边画了几个。一开始总感觉自己在做很危险的事情,害怕得不行,但画到最后我也乐在其中了。就在那时,来了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子。

迭戈扯断香肠之间连接的肠衣把它们一根根分开,而我则跟H连和I连的炊事兵一起加入了凉拌鲜白菜的准备工作中。

“那个男人跟威廉姆斯二等兵一样高,脊梁挺得很直,仪表堂堂。他黑色的脸上挂着水珠,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出汗。

在营级炊事兵的指示下,苹果切片的任务暂时交给了帮厨兵们。帮厨的都是普通的士兵,一般是成绩不好的人或者违反了什么规定的人才会被带到这里帮厨,比如睡过头啊、搞卫生的时候迟到了啊。换句话说,不光普通的士兵,连上层的人都觉得我们的工作是“惩罚措施”。

“他静静地站在我们身后,告诉我们最好回家去。坏小子还想跟他顶嘴,但我拉着他的衬衫回到了镇上。回到家之后我的心脏还在狂跳不已,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动作快,别跟乌龟似的!苹果不用剥皮了,直接切成片。切圆白菜的人到中央灶台集合!都给我麻利点!”

“奶奶发现我跟平时不太一样,吃过晚饭她就把我叫到了厨房,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有两三个苹果从没扎好的袋口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后滚到了我的脚边。我捡起其中一个,用手擦了擦,外皮皱巴巴的,还有些地方已经变黑了,手指轻轻一按就凹了一块。

“奶奶总是那么温柔,所以我觉得她一定会原谅我的。我也没有恶意,只是稍微玩了一下而已。但我想错了。奶奶听完之后大发雷霆。

“……他刚才是不是说香烤脆肠苹果片?”迭戈嘀咕着,“意思是说我们要把这些全部切成片?我们还有圆白菜要处理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生气的奶奶。我被她扇了一巴掌,不禁大哭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吃惊和诧异。奶奶对其他家人只说了一句‘没什么事’,然后往驾驶室里放上水桶和拖布,开着店里的卡车把我带到了桥边。

在他的背后,后勤兵们不停搬来大量麻袋,堆放在厨房里头。所有麻袋都鼓鼓囊囊的。

“桥上的涂鸦已经被擦掉了一些,但奶奶命令我用拖布把它们完全擦干净。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刚刚入冬,天气很冷,又没有手电筒,黑乎乎的,总之就是很可怕。

“当地的居民支援了我们许多苹果。因为是储备粮,所以稍微有些干瘪,你们花点心思做。”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之后,我边哭边对奶奶说‘全部都恢复原状了’,但奶奶却弯下腰来,平视着我说:‘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真正恢复原状的。’

凉拌鲜白菜、用水溶性蛋粉做的炒蛋、香烤脆肠苹果片,还有用名字里带个“麦”字的粉全掺到了一块儿的混合小麦粉“国花”烤成的面包。

“回到卡车上的时候,我发现奶奶的脸上湿润了。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在桥上跟我们说话的那个年轻人不是出汗,而是在哭。我终于明白到自己闯下了多大的祸。第二天,奶奶就又跟平时一样了,但从那以后她不准我再跟那个坏小子玩,而且还会经常担心地看着我。我想就跟奶奶说的一样,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再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了吧。”

我们在战斗服外面套上围裙,紧紧系好带子,戴着厨师帽的营级炊事兵走到前面来,大声宣布了晚饭的菜单。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奶奶说起过那件事。我把这段记忆封印在内心深处,彻底忘记了它,就像这些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说起夏天,夏至就快到了吧?”

说完之后,我提心吊胆地看了爱德一眼。他的侧脸还是跟平时一样毫无表情,视线落在手里的可乐瓶上。操场那边传来球棒击打硬球的声音和欢呼的声音,吉普车从沙袋旁边疾驰而过,扬起一阵尘埃。

“只能去水箱那边打水了……听说等到夏天才会换上正儿八经的装备。”

我一时冲动说出了这个秘密,或许爱德也会像奶奶一样对我生气吧。如果他对我大失所望,我该怎么办?我刚才根本没想那么多,直到现在才冒出了一身冷汗。

工兵队建造的厨房和食堂乍一看像是山庄的小屋,十分气派,但其实只是把打了蜡的古铜色木板随便钉成了一个四方体而已,不仅无法遮风避雨,连沙尘也能在木板的缝隙间畅通无阻。灶台和烟囱伸到墙壁外面去的野战炊事车就直接放在没铺地板的地面上,身穿白色围裙头戴帽子的营级炊事兵们在其间穿梭。搪瓷洗菜桶上装着水龙头,我试着拧过,只能感觉把水龙头拧开了,却没有一滴水流出来。就连总是面无表情的爱德都难得地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说,爱德……”

播音员还未说完,我就听到了管理部长的召集令。我一口气喝光可乐,站起来拍掉了屁股上的尘土。

“真是个好奶奶啊。”

“节目之后是AFN新闻。流亡英国的自由法国党[4]人夏尔·戴高乐就六月十日德国党卫队部队在法国奥拉杜尔村制造的大屠杀[5]发表声明……”

“啊?”

我随手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了沙袋堆后面。电台的扩音器里正在放美军的广播,我竖起耳朵听着鲍勃·霍普[3]的声音,不远处的针叶树顶上有只大鸟展开翅膀,飞上了几片闲云悠然飘过的晴空。

“我说蒂姆的奶奶。她真的是个好人啊。普通人肯定会骂你‘黑人的家附近太危险了,以后不可以再去了’,但是很少有白人会像你奶奶一样,责备侮辱黑人的行为。”

我心想,反正又是好莱坞的演员为了宣传战争国债而在模仿军队的士兵吧,结果一看右边,白纸黑字写着“安东尼·布兰登·罗斯上尉”几个字。上尉可是相当于连长级别的军衔啊,虽说那位著名演员詹姆斯·斯图尔特也是空军的飞行员,这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我就是觉得不太痛快。

爱德说得没错。奶奶年轻的时候在英国当女佣,我听说当时的英国是十分严格的阶级社会,劳动者们的地位也十分低下。我可能是让她想起了痛苦的回忆,伤害到了她吧。

报纸打开那页正好有张照片,是一个身穿艾克夹克、歪戴军帽的男人,靠在吉普车的引擎盖上,两条长腿交叉起来,手插在裤袋里,正露着白得发亮的牙齿摆出装模作样的笑容。

“其实啊,我可能跟罗斯上尉差不了多少。我也很害怕他们,也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们。这样的我,说不定连迭戈都会讨厌吧。”

突然起了阵风,不知是谁读完扔掉的报纸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飞到了我脚下。平时我对报纸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但迭戈的自吹自擂实在烦人,所以我就捡起来假装看了两眼。

这次事件的元凶罗斯上尉会这么蛮横,可能也是因为工兵里有许多有色人种。许多白人光是看到他们的脸就会觉得“这些家伙是仆人,为我们鞠躬尽瘁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才没有跟部下们一起工作吧。我感觉我自己也没办法堂堂正正地说“我跟他不一样”。如果我处在他的立场上,也不知我能不能跟那些部下打成一片……我可能会轻易看不起他们,也可能会就这么一直逃避下去。我轻轻握了一下右手,回忆起还残留在掌心的触感。

说罢,迭戈露出了他那一口大黄牙笑了起来。他的口气倒是很大,但其实他也不过是拿参军当理由死乞白赖地缠着邻居家的大姐,人家可怜他才跟他上了一次床。

“老实说,刚才和威廉姆斯握手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还是第一次碰到黑人的手呢。”

“第一次还是找个比自己大的女人比较好啊,毕竟人家比较有耐心,也不会嘲笑你的技术太烂。”

“感觉如何?”

我真讨厌迭戈一边强调“小鬼”一边用手肘顶我。他自己的经验也没多丰富,凭什么跟我摆老手的架子。

“……他的手很干燥,很暖和。”

“你可得找个好女人才行啊,小鬼。”

就算是现在,我的心里也还残留着恐惧与蔑视交织的感情,但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当握住那只褐色的手时,我却很轻松。我既没有感觉恶心,也没有感到不快,只要实际踏出一步,说不定互相理解比我想象中更简单。如果我们能再多相处一段时间,我们会不会成为普通的朋友呢。

我们喝可乐的时候,医护兵们过来给我们发了安全套的袋子,我光是看见那袋子就满脸通红了,不过迭戈倒是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我一边把小袋塞进裤兜里,一边忍不住就开始想自己会不会也有用上这个的时候,身体不禁阵阵发热。

“蒂姆,‘我没有恶意’这种话是谁都能说的,区别只在你如何处理自己的忧心与恐惧罢了。到底要不要克服,这些都需要你自己来决定。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死去,不让要自己留下遗憾。”

小卖部那儿有许多种类的商品出售。从可口可乐到花生酱、甜曲奇饼、老早发行的《花花公子》[2]再到剃须泡沫和刷牙粉之类的卫生用品,就连文具和新闻报纸都能在那儿找得到。虽然还是比不上我家的杂货店,但也足够让我想起美国那让人怀念的风景了。

“因为这里是战场吗?”

冲完了澡,我穿上刚从洗衣室取回来的衬衫和裤子,正用毛巾擦着头发,迭戈就从军用小卖部那儿买来了可口可乐。我们两个坐在沙袋堆上打开瓶塞,喝下一口深棕色的可乐,碳酸立刻滋滋作响着滑落到了喉咙深处。

“是啊。邓希尔也是一样的,你对他的态度要好一点。”

在我旁边冲澡的战友给我扔来共用的肥皂,我才用它洗干净了全身。

“……你连这个也看出来了啊。”

“小鬼,接着。”

“谁看不出来啊,你心里想什么马上就会表现在脸上的。”

但即使如此大家还是脱光了衣服争先恐后地往里挤。毕竟我们半个月都没冲过澡了。我也急忙脱个精光,把脑袋伸到了莲蓬头流出的热水底下,但不知被汗水打湿又自然风干了多少次的头发早就结成了一块,光用热水是怎么也冲不干净的。

我们的头上响起了引擎的声音。我抬头看去,只见英军的喷火战斗机[11]划过天空,机翼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爱德小声说了一句“真帅啊”,又喝了一口可乐。

浴室是露天的,别说遮风挡雨了,连遮挡视线的东西都没有,只是把分叉的树枝插在地面上再通上水管就算完成的简陋玩意儿罢了。每根水管附有十二支莲蓬头(它们细得根本不配被称为莲蓬头),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长了许多只脚的水黾。水管连接着一个大桶,用大锅烧滚的热水掺着凉水装在里头,拧开龙头就会流出半温不热的水。

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光顾着说自己的事情,都忘了问他,为什么看工兵们偷走箱子的时候会那么紧张呢?虽然我很好奇,但那天的午后太过暖和舒适,总感觉不该再提起这么深刻的话题,所以我也没再追问。

基地好像还在扩建,到处都能见到工兵在挥汗如雨地设置帐篷、连接水管和用防水帆布修补排水沟。

自那之后,虽然野战基地里偶尔还会发生一些麻烦事,但我们也算是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西侧除了司令部和通信部以外,还集中着食堂、浴室、理发室等等休养设施和娱乐室,甚至有个配备了放映机、大银幕和长凳的电影院,一到晚上的休息时间,就会放映好莱坞最新的——好吧,相对来说比较新的片子。

前线的战况似乎也相当不错,有些人开始信誓旦旦地传言说“我们圣诞就能攻入柏林,把希特勒打回老家啦”。

基地中央是演习用的操场,士兵们在这里进行跑步之类的运动、开展射击演习等。虽然这里不是前线,但为了不让身体生锈,还是要每天勤于锻炼。南侧是运输车辆等进出的巨大停车场和维修场,而北侧则是拱形屋顶的军队宿舍。

我们都做好了可能随时被送回战场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到了七月,我们收到的竟然是叫我们返回英国的命令。放假了!当运输船到达南安普敦港的时候,我不禁欢呼雀跃起来。因为我终于到了四处都能听见英语的地方!我把脏兮兮的战斗服送到洗衣店,领了未领的薪水,给家里寄了钱。之后我和战友们穿上配给普通士兵的艾克夹克,戴上橄榄色的船形帽,摇身一变成为时髦的军人,高高兴兴地到街上逛了一圈。啊,多么美妙的“一周外出许可”!

这个巨大的后方基地占地一百英亩[1]左右,还承担着补给品始发站的职责。基地的东侧设有将补给品分类并输送到下一个集散地的临时保管所,一大群补给兵在那里忙忙碌碌。

从这时候开始,我偶尔也会跟邓希尔搭话了。不光是因为爱德的提醒,还因为他其实相当博学,说起话来很有意思,再加上他跟我奶奶很像,都对秋千很感兴趣。

听说这里原本是专供采伐的人工种植林。利用堆木材的场所和伐光树林之后开辟出的空地建造各个补给设施,同时又能获得建筑木材和燃料,实在是个得天独厚的基地。就连现在也能听见链锯的低吼和斧头砍在树干上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二十五日,那个著名的长号演奏家格伦·米勒在基地附近开慰问演奏会,我们抽签决定谁能去听,可惜只有我落选了。爱德、迭戈,甚至连邓希尔都能去,我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时候,奥哈拉来找我,把他抽中的门票给了我。

橄榄绿色的帐篷在基地里整齐地一列列排开,帆布的凹陷里盈满了金煌的日光。有正打着赤膊休息的士兵,也有叼着烟卷轻抚爱犬的军官,还有些士兵正在剃胡子,下巴上全是泡沫。这里没有前线那种充满杀戮的空气,连时间的流逝都悠闲许多。空气里满是针叶树冲鼻的气味,可能是因为积了不少落叶吧,土壤也很柔软。

“你们真的帮了我大忙啊。”

当日下午两点多,我们到达了后方基地。太阳的位置还很高,我这才想起好像是快要到夏至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补给据点瑟堡港就在附近,大型运输车来来去去,我们刚从卡车上下来就被弥漫的尘雾呛得咳了半天。

奥哈拉腼腆地笑着擦了擦鼻子,挥手向我道别,然后跟他的补给兵战友们一起消失在了夜晚的酒吧街上。

有人留在故乡不愿离去,也有人被战火烧毁了家园,只能踏上寻找住所的旅途。成为难民的法国人专心致志地走着,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我们的卡车很快就超过了他们,他们的影子很快就缩成了小小的黑点。

格伦·米勒的演奏十分动人,我们跟随着欢快的《In The Mood》和忧郁的《Moonlight Serenade》翩翩起舞,简陋的舞池被当作聚光灯的投光灯照得亮亮堂堂,不时有英国的女孩子过来玩耍,然后被士兵们争相邀请。

周围是一片稍有坡度的牧草地,翠绿的绒毯铺展开去,散发出六月的气息。大概有十头羊正在吃草,牧羊人模样的男子迈着悠闲的步子,带着牧羊犬走在草地上。在他背后很远的地方,黑烟正摇曳着升上天空。

我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和爱德、迭戈还有邓希尔靠在吧台边,渐渐觉得,我是真的喜欢现在G连的这群炊事兵。

路边站着指挥交通的宪兵,正目送卡车的车队远去。许多法国人在路上走着,卡车的轮胎就在他们身边卷起大量烟尘。拉着货车的老人,那上面堆放着他的全副身家;怀里抱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她们全部的行李就只有一个背包;看上去像是农民的中年男人牵着一匹瘦骡;黑布蒙头的老妇人被一个少女搀扶着,慢慢地走着;载了好几具尸体的货车被马拉着,跟在队伍的最后。

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一九四四年九月十四日,我们被新的指令再次召回了前线。

乡下的小路上太阳有些晃眼,我们靠在卸了车篷的车厢架子上,抬高了头盔看沿途的风景。

[1] 一英亩约等于零点零零四平方千米。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我们的换防还是挺顺利的。来了几十辆运货卡车,每辆载上G连的一个班,就这么一路颠簸着朝后方基地出发了。

[2] 译者注:日语原文为『プレイボーイ』,即《花花公子》杂志。此杂志在一九五三年才发行,此处应为原文漏洞。

还有,换防也不是每次都能一帆风顺的。确保行军路线是很困难的事情。原本预定前来换防的部队可能会无法按时抵达预定地点,甚至有可能被敌兵包围,想逃都逃不掉。所以前线的部队有时候要在前线驻留好几周甚至好几个月。负责部队调动的长官空有西点军校的出身却对现场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这也难免让人有一丝不安。

[3] 译者注:鲍勃·霍普(Bob Hope,1903-2003),生于英国,美国电影、电视、广播喜剧演员,电台与电视主持人,脱口秀谐星及制作人。二战时及战后因多次慰问军队,一九六三年获颁国会荣誉勋章。

当然,飞在天上的轰炸机和战斗机可不管什么后方前线,即使在后方也很可能受到攻击——其中补给据点尤其容易被盯上——像伊斯维尔的野战医院那样,受到袭击出现大量伤亡的情况也是有的。就战略来说,先捣毁给前线士兵提供支援的据点是十分行之有效的做法,再说战场上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4] 译者注:自由法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戴高乐领导的法国反纳粹德国侵略的抵抗组织。

暂时撤到后方的士兵会冲个澡、清洗战斗服、用热腾腾又富有营养的饭菜填饱肚子、再躺到床上做个美梦,好好地休息一番。但这可不是休假,等他们养好了精神,还要回到战场上去。前线就是由这种士兵的循环所支撑的。

[5] 译者注:这里指奥拉杜尔大屠杀事件。一九四四年六月十日,该村六百四十二名无辜平民被德国一支武装党卫队屠杀。

所以从原则上来说,军方上层会适当用新的士兵换下疲惫不堪的士兵,适时下达调动的命令,以保证部队始终能保持高昂的士气向前推进。

[6] 一磅约等于零点四五千克。

虽然我们有“宁死不可离开岗位”这种绝对的军令,但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不离开岗位。一个士兵不管经历了多么严酷的训练,但他始终还是个人。不吃饭肚子会饿,不休息的话也会累,搞垮了身体就会输掉战斗,最后前线也就守不住了。最关键的士兵状态不佳的话,军队是无法赢得胜利的。

[7] 译者注:比弗中士的名字为Beaver,原意为河狸。

前线的步兵越是拼命进攻,战线就会推进得越远,敌人步步后退,我军的阵地就会相应增加。当然,在前线那种地方,枪子炮弹满天飞是家常便饭,前线的士兵每天都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8] 译者注:美国著名小说家,电影剧作家,擅长描写男女情欲纠葛。

所谓“前线”,顾名思义,就是军队作战的第一线。

[9] 译者注:为使物资迅速抵达前线,由军用卡车组成的货运系统。因卡车车身印有红球纹章,专用道路上也标记有相似的红球图案,因此被称为“红球快递”。

随后数日,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一直在前线防守,但在第四步兵师从“犹他”滩头登陆后与其换防,退回了后方的野战基地接受补给。

[10] 译者注:此处为All-American的缩写,代指美军第八二空降师。

我们离开昂戈维尔奥普兰后,追上了先行的第一、第二营。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我们按照预定的作战计划攻下了卡朗唐。敌军的第六空降猎兵团十分强大,我们遭到猛烈反击,陷入苦战,伤亡惨重。但在一番激战之后,我们成功夺取了这个重要据点。德军锐气大挫,最终从科唐坦半岛周边撤到了内陆。

[11] 译者注:喷火战斗机是英国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最有名,也是最主要的单发动机战斗机。与德国空军Bf 109并列为欧洲战区最重要的两大机种。

就这样,盟军成功开辟了欧洲战场,将以法国的诺曼底地区为突破口,向着纳粹德国前进。